温鸾来到正院的时候,太阳已经隐入西山了,殷红的晚霞被黑暗一点点侵蚀,宛若一块烧红的铁逐渐冷却,变得又灰又暗,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这个时间婆母通常在用晚饭,她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而且喜静,以往院子总是静幽幽的。今天却不太一样,隐约能听到屋子里有人在笑。
“谁在屋里?”温鸾问小丫鬟。
“叶二小姐和嘉卉小姐都在。”小丫鬟笑着给她打帘子,一面对屋内扬声道,“少夫人来了。”
屋里笑声一滞,紧接着周嬷嬷从大理石屏风后转出来,不冷不热道:“夫人正在用饭,不方便见你,请少夫人明儿个再来。”
温鸾知道婆母忙着陪叶向晚,不耐烦搭理自己,但这是宋南一出狱的大消息,她必须当面禀报婆母。
“我真的有要紧事。”有旁人在,她没把话说太透,“事关世子,耽误不得。”
周嬷嬷打量她一眼,指指门外“你在廊下等着”,便扭身绕了回去。
竟是连屋子也不让她进!
温鸾的脸瞬间涨红,又一点点变得苍白,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在廊下凭栏而坐。
小丫鬟给她端来一盏茶,想了想说:“可能夫人在和叶二小姐商量大事,毕竟她上京就是为了搭救国公府,朝堂上的啊,宫里的啊,大概要避着人说。”
温鸾感激地笑笑,“谢谢你。”
“奴婢不敢当少夫人的谢……”小丫鬟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躲进屋里。
初夏的晚风带着远处不知名的花香,轻轻拂过温鸾的脸庞,手中的茶已经凉了,周嬷嬷还没出来。
婆母都不在乎南一了么?
还是说,有叶向晚在,她就失去价值了?
院门开了,一个面生的丫鬟急急忙忙跑进来。
“书音姑娘!”有人冲她打招呼,“来找你家小姐?”
哦,原来是叶家的人,怪不得和府里的丫鬟穿得不一样。
书音胡乱点点头,挑帘直接进去。
竟然不用通禀?温鸾自嘲的笑笑,在她们眼里,自己怕不是连个丫鬟都不如。
轻轻叹了声,她站起身慢慢走到院门口。
就在这时,正房迸发出一阵欢呼,有笑声,还有哭声。周嬷嬷走了出来,满面红光,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丫鬟婆子们一波波的跑出去,一波波的涌进来,乱哄哄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温鸾躲到边角,还是被撞得直趔趄,幸好有人扶住了她。
“少夫人当心,”原来是给她端茶的小丫鬟,也是笑嘻嘻的,“恭喜少夫人,世子爷要回来了!”
温鸾怔怔地看着她,“谁告诉你的?”
小丫鬟以为这个消息太突然她不敢相信,“周嬷嬷说的呀,慈宁宫递出来的消息,后天就放人。真是想不到,折磨咱们府里快三个月的难题,两天就叫叶二小姐解决了!大家都说,用不了多久,国公爷也会平安归来,现在上房挤满了贺喜的人,您不过去看看?”
温鸾身子晃了晃,一言不发出了院门。
一盏接一盏的红灯笼亮起来了,密密连成线,线连成了片,火照着火,给她苍白的脸罩上一层奇怪的红晕。
满府的人好像都出来了,摩肩擦踵,人声杂沓,人们叫着、笑着,互相说着大喜,过年似的热闹。
这些热闹,与她无关。
小佛堂依旧只燃着一支细细的蜡烛,昏黄的火苗儿在黑暗中微微颤动,随时都要熄灭。
阿蔷正守着蜡烛做针线,见温鸾失魂落魄的走进来,唬得把针线笸箩一扔,扶着她坐下问怎么回事。
“南一要回来了,我好高兴。”温鸾无力笑笑,“可她们都说是叶向晚的功劳,我……我心里闷得慌。”
阿蔷擎不住,哇的哭出来,“太欺负人了,把人当傻子耍呀这是!等世子出来,他一定会为您撑腰的!”
“等他回来,我就该走了。”温鸾给她擦擦眼泪,“别哭了,你看我都不哭,咱们收拾收拾东西,找个恰当的时机离开这里。”
“您甘心就这样走?”
“不甘心又怎样,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吱嘎,门被推开,巧燕捧着个盒子蹦蹦跳跳笑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登时把阿蔷的眼泪气了回去:你看我像高兴的样儿吗?
“门上有夫人的东西,我顺手给您拿回来了。”巧燕无视阿蔷愤愤的目光,把盒子捧给温鸾,“夫人快看看是什么东西。”
“谁送的?”
“不知道。”
阿蔷忍不了,“不知道你还敢拿!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往主子跟前送,这个道理都不懂,你是怎么进内院伺候的?”
被她如此呵斥,巧燕还是笑眯眯的,没有一点怒意,只催温鸾快点打开盒子。
温鸾看手里的红木盒子,半尺见方,没有花纹,没有装饰,看起来就像街边摊的东西。
她在京城没有相熟的亲朋好友,除了宋南一,三年多了也没人送过她东西。
会是谁呢?
夜风吹得窗棂晃了两下,窗外响起乌鸦的啼叫。
温鸾心头一动,轻轻打开盒子。
里面又是个盒子,却是个镶珠嵌宝有着繁复花纹的小金盒子,盒子盖上绘着两个没穿衣服的胖娃娃,背后长着一对白色的小翅膀。
华光灿烂,五彩缤纷,看得三人都呆了一呆。
好奇心人皆有之,这回阿蔷也不吱声了。
温鸾小心翼翼把金盒子放在桌子上,仔细端详一阵,按住正面的红宝石一掀。
一阵舒缓悦耳的弦声流淌在静寂的空气中,像小溪流水,从容又宛转,又像珠撒玉盘,清脆欢快。
盒子正中有个穿着蓬蓬裙子的金发碧眼女孩,在乐声中转着圈儿,内盖镶着小小的玻璃镜,清晰地映出她吃惊的脸庞。
“自鸣琴!”阿蔷满脸激动,“比老太爷给您的那个更精美、更华贵、更好听!我的天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看见自鸣琴了!”
巧燕眼睛瞪得溜圆,“这稀罕玩意儿少夫人也有?”
“少小瞧人,我家老太爷可是帝师,教过太上皇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阿蔷又和她开始吵吵,屋里热闹非凡,方才惨淡凄凉的气氛顿时一扫而光。
温鸾缓缓合上自鸣琴,她是有一个很简单素净的小自鸣琴,宝贝得不得了,可惜后来被宋南一弄坏了,害得她哭了好久好久。
宋南一答应她,一定会寻到更好的赔她,可自鸣琴极为难得,这么多年过去,宋南一忘了,她也快不记得这档子事。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让高晟弥补了这个遗憾!
温鸾叹了口气,把自鸣琴装好,压在箱子最深处。
后日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浓绿满眼,喜鹊在枝头蹦来跳去,周嬷嬷等奴仆簇拥着郑氏和叶向晚,捧着新衣新鞋,红布红绳,早早等在了北镇抚司门前。
温鸾也来了,站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静静望着大门的方向。
日头升上树梢,终于,宋南一出现了。
等候的人群立时一阵躁动。
郑氏拉着儿子的手哭得不能自己,宋南一温和又耐心安慰着母亲,眼睛却一直在人群中寻找温鸾的身影。
“南一,你这次能脱困,全凭晚儿鼎力相助。”郑氏把叶向晚推到儿子面前,“叶家的二小姐,小时候在咱们家住过一阵子,当时你们玩得很好,还扮家家酒来着。”
看宋南一诧异呆滞的表情,他绝对是不记得了,但她对宋家有恩,宋南一还是深深一揖,郑重表示了感谢。
叶向晚忙还礼,微微笑道:“你我两家是通家之好,帮忙应当应份,说‘谢’字就见外了。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带我逛一逛京城。”
“好好。”不等宋南一回答,郑氏先把事情定了,“五日后城隍庙有庙会,到时候南一也修养得差不多了,他也需要散散心,正好你们一起去!”
周嬷嬷凑趣道:“老奴拿大说一句,没有叶二小姐,世子爷你不可能全须全尾从诏狱出来,就凭人家这份情义,你也得好好待人家。”
宋南一越听越不对味,加上又看不到温鸾,心中不禁发急,“母亲,鸾儿没来吗?”
郑氏给周嬷嬷使了个眼色,周嬷嬷马上扬声喊道:“你们几个快点,服侍世子爷去马车换衣服,脱下来的衣服立刻烧掉……”
纷纷扰扰的声音掩盖住宋南一的疑问。
温鸾躲在远远的角落,泪水已模糊了眼睛。
“那么想见他,为何不过去?”男人的声音蓦地响起,惊得温鸾浑身一颤。
高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冷冷看着前头的热闹景象,“我不是瞧着什么狗屁叶家的面子放人的。”
这话听得温鸾的眼泪更凶了,却是压抑着不肯放声大哭。
“你还想回那个鬼地方?”高晟垂眸望来,“且不说心怀鬼胎的郑氏,只说宋南一,如果知晓你我之事,他还能像从前那样待你?对他来说,你就代表着他的耻辱,他的无能,只怕看你一眼都会难受。”
“别说了!”
“实话总是不好听的,遇到能对你说实话的人,应该心存感激。”
温鸾忍无可忍,把手里的小包袱狠狠扔过去,“啊,真是谢谢你了!”
包袱砸到高晟的下巴,一角散开了,露出里面的红木盒子。
高晟摸摸下巴,笑了,“力气蛮大的,怎么在我身下的时候,就一点力气不肯用呢?”
“你混蛋!”温鸾又羞又恼,眼角都被染红了。
高晟向前一步,声音带着些许喑哑,“夫人说的很对,高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可这个混蛋,却让夫人如醉如痴,忘乎所以。”
他略微弯腰,温鸾恰能看到他完美的下颌线,薄而柔软的唇。
莫名的,温鸾四肢开始颤抖,一直被她刻意忘却的瑟瑟痉挛,竟如萌芽的种子一般拼命往上顶,她不得不并紧双腿,企图重新压下那令人羞耻的感觉。
“鸾儿!”宋南一大喝一声,唤醒了温鸾。
只见他大踏步走来,一把拽过温鸾护在身后,眼睛盯着高晟道:“高大人,找我的妻子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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