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出过宫的胤禩真是瞧哪都新鲜,不同于皇宫里的威严与沉闷,市井中的烟火热闹又喧嚣,胤禩却半分都未觉得吵闹。
他在每个摊位上都要停一停,一个个地仔细打量,明明这些物什根本比不上皇宫之物,而胤禩一个个瞧着的同时,对这些东西爱不释手。
带胤禩出皇宫的那一人,只陪在一旁的同时,也细细打量着胤禩,一贯沉稳冷静的八阿哥似乎这时才有了一丝孩子的天真乐趣,仿佛他不是皇宫里生杀予夺的皇子,而是出生于市井间逍遥自在的少年。
“八阿哥,喜欢就买些吧,臣会想办法帮您带回去的。”
胤禩却摇摇头,收回了摆弄这些新奇玩意的手。
“今日已经受您恩惠够多,岂有再麻烦您的道理,若是他日有机会,再来便是,到时便能光明正大地带回去。”胤禩至小便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人情欠了终归是要还的,自己对对方知之甚少,而对方对自己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多少有些提防。
对方听到这番推却的话却又不恼,今日目的已经达到,何必急于一时,且道是来日方长。
“那八阿哥,咱这就回了。”俩人正打算回宫,突然间一辆疾驰的马车径直向胤禩奔来。
胤禩反应迅速地堪堪避过,而后与之俱来的是周围巨大的喧闹与争吵声。
“娘亲,娘亲,孩儿不想去……娘亲你不要抛下我……”那马车疾驰而过,而后原先藏在它背后的场景得以慢慢显露。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岁的孩童,被一名管家打扮的人拉着手,却扯着身子想回到他母亲身边去。
“我保证会好好听话,你不要把我卖了,娘亲!”悲痛与恳求在这个小孩的哭声显露得淋漓尽致。
而那小孩的娘亲手上还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娃娃,却只是背过身去,仿佛无视那小孩的哭声与眼泪。
“既已将你卖出,绝无食言的道理,柱子,你且随总管去吧。”
“娘亲,我可以少吃饭,不不不,我甚至可以不吃,把所有粮食都留给你和祖母,我还可以干很多活,只求求你,不要将我卖了。”那总管拉的越紧,离他娘亲越远一步,那小孩便哭得愈加绝望。
“柱子,跟我走吧,你娘已经把你卖了,这年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仿佛知道彻底没了希望,一步一步地被那管家带走,那小孩便愈加撕心裂肺地哭。
渐渐地,那哭声越来越远,终于,那妇人转过身来,望向她孩子最后一眼,本以为冷情冷面的妇人却早已经泪流满面。
“我的儿,是娘亲对不起你,愿来世你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周围喧闹议论声不止,却无一人阻止,无一人感到诧异,似乎这样的场景在这看似繁华之地已经屡见不鲜。
“是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年头……没办法。”
胤禩走上前,旁边那人阻止他,他低声在胤禩耳边说道,“八阿哥,该回宫了,切勿生事。”
胤禩转过头看向他,“看来你不太了解我的性子,我既看到了,便万万没有置之不顾的道理。”
那人无奈,却也只能随他。
胤禩上前给那妇人递了一块手帕,那妇人湿着眼眶转过头看着他,初见是一个略显沉稳的少年,本有些轻视,却见胤禩衣着华贵,便知这是得罪不起的贵人,只能耐着性子回他。
“我知道你好奇什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家里穷,已经快接不开锅了,便只能将孩子卖了,换得一些粮食。”
站在胤禩旁边那人惊诧不已,在当今圣上的统治下,不说毫无鸡鸣狗盗之事,可易子吃不饱这样的事已经少之又少,而从围观旁人的态度来看,这样子的事情怕是每日在此处发生几起。
“朝廷已经每年给百姓们减税,分给每户人家的田地面积也愈发增大,只要有手有脚,不说大富大贵,饱衣足食自然是可以做到的,何故弄成至今这个局面。”
那妇人却只是斜眼瞪他,“只要有手有脚,大人衣着华贵,恐怕不知百姓的疾苦,若你真的不明白,那就跟我回家看一看。”
俩人对视一眼,随即跟着这妇人回了家。
走到门口,才发现这不止住了这妇人一家人,联排的邻居看来了外人,都忍不住出来偷看。
胤禩仔细打量过去,却发现这村子里住的村户全是一些老人和孩子,以及妇女,少见男丁的身影。
“看到了吗?这儿住的全是女子和老人孩童,外人都叫我们寡妇村。”
这些女子照顾老人和孩童已经来不及,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再干更多的活以维持生计,为了个把月的粮食,便只能将亲生孩子卖给富户。
再往里走,只见仅有的几个男丁,却也是拄着拐杖或是断了手臂,看着也不像能够干活的样子。
而房子后头,却是一排的墓,只立着牌子,却没有坟,像是没有尸首,只能埋几件衣物立个牌以做悼念。
胤禩突然一瞬间心念神回,反应过来,对着那妇女说道,“你们是大清将士的遗孀?”
那妇女虽惊诧他的反应之迅速,却也忍不住自嘲道,“若是将士那也算好,起码在战场上死了,也能留有后名,他们的妻儿也能得到补偿与安抚。而我们死了的相公能算什么将士呢?充其量不过只是凑人头的小兵,就这么殉了,除了朝廷的第一笔赔偿金,我们什么也得不到。况且,那么多人,却只有那么一点赔偿金,再层层克扣到我们孤儿寡母手上,那便更是仅剩无几,我们甚至连控告的地方都没有。”
丈夫战死,留下这些孤儿寡母,在剩下的日子里只能任人欺凌,不若搬到一起,互相协助,日子便只会更加难过,这便是这个村的由来。
而那些在战场上保住了半条命,却因为伤病不得不遣返的士兵们只得日日夜夜挨着这伤痛,却再也没有了谋生的能力,非但不能成为家庭的依靠,反而成了拖累。
谁报名之时不是为了保卫朝廷,为了自己能闯出一番事业,能让妻儿享福,谁能想到,到头来,一旦他们没用之时,便成了弃子,朝廷对他们再也置之不理,不可谓是不恨的,可平民百姓的恨又有何用呢?还不如换几口口粮来得实际。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小小的伤口在那没有消毒的时代,便能致残致命。
目睹这一切的胤禩只觉得心上无比堵得慌,本只是看到易子那一幕心上不忍,想着能帮就帮,却没想到原来他们易子的根源却在于战争和朝廷。
本以为皇阿玛做得已经足够好,足够多,来到市井间亲自一看,才知道在那平日里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藏着多少艰难与苦痛。
胤禩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想方设法让皇阿玛知晓此事,要让他提高这些战亡战伤士兵及其家属遗孀的补偿待遇,要让他彻查发放补偿金官员的克扣与贪污,更重要地是,经此一役,胤禩终于明白新技术新药物对于这个时代普通百姓的意义。
原先他对于消毒酒精的研发实验只不过是为了他顽皮的弟弟少受点苦,几经失败让他几欲放弃,然而,在亲眼目睹这个时代伤痛与炎症对于这些士兵与普通百姓的艰难之后,胤禩终于醒悟过来,消毒酒精的研发不止是他一个人无聊的实验,更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的救命稻草。
如果这个时代能拥有消毒酒精,那在战场的伤兵们便不会再因为小小的感染致残,甚至失去性命,而他们的妻儿也不至于过着食不果腹余生了无盼头的日子,更不至于易子而活。
胤禩将带出来买东西的钱财全都留给了这个村子里的老弱妇孺们,更是给将他带进这个村子里的那位妇女留了双份,希望她能够而后将她的孩子赎回来,不至于母子分离,此生不复相见。
出来这一趟,胤禩不仅见得了许多繁华,更是接触到了被隐藏起来的苦难。
“先为人,而后为君为臣,若不能解得为人者的苦,这高官厚禄拿着又有何意义,愧对本心矣。”当胤禩走出这个村子时,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更是暗暗下了决心。
带胤禩出宫的那人惊诧地看着他,本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与传说中的八阿哥接触一番,从而对他有所了解,而如今经此意外之事,他却似乎摸到了这个少年纯良又志洁的本心。
金玉般璀璨的本心。
如此到可以算是意外之喜,这个少年将来定能有大作为。
所以,将外孙女交给他,自己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俩人各怀着心事回到宫,告别之际,胤禩突然想起相交半日,他竟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他拱拱手,向对方道谢的同时,不经意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今日一游,多谢大人陪我一程,使得胤禩能够窥得外界一隅,也明白了自己身上更重的责任,胤禩打算改日寄些谢礼到尊下府上,却不知寄到哪个府合适?”胤禩不着痕迹地问道。
对方捻着胡须大笑道,人道八皇子温顺但精明,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也罢,告诉他又如何?
“寄到安亲王府上便是,臣乃岳乐。”
胤禩转着眼珠盯着眼前这人,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的名字时,心上突然猛地一跳,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
安亲王岳乐?
这不是历史上八福晋的外祖父吗?换句话说,这便是他胤禩的外祖岳父?
感情他陪他外祖岳父游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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