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燃犀照(6)
灵犀宗事变过后,江辞月带着人四处奔波,清点损失、赈济灾民。
他意外地发现,灵犀宗弟子除了几个受伤之人外,没有人因此丧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两个弟子的“预言”。
霜梧真人说:“就是周颦,提前一天就在说什么天柱要倒了,一定要拉着我们离开洞见峰,吵得那天连大课都没法上了,只好先处理她的问题……”
众人目光都看向周颦和李珠儿,带着审视和怀疑。
江辞月问:“你是如何提前知道,灵犀宗内会发生大事?”
周颦还是坚持自己那套说辞:“我早就觉得掌门真人不对劲了!那天我在玉阙宫外面偷听,发现他和魔道中人有勾结——其实推翻天柱、毁灭灵犀宗的就是玄微真君!段师兄是被陷害的!”
李珠儿义愤填膺:“没错,段师兄根本不想堕入魔道的,都是玄微真君要害他,然后你们逼得他没有办法!”
两个穿越者说的当然半真半假。
她们知道的只有面壁人交代过的剧情:是玄微真君策划了推倒天柱的计划,而且迫使段折锋入魔。具体如何操作的,没有人知道,但……
“呜呜呜,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李珠儿看剧情看得泪眼朦胧,“每个大反派最初都不一定是反派,也许他也是被迫无奈,一步步走向了绝路,最后才会变成魔尊……”
周颦深吸一口气:“就是因为被栽赃陷害,所以他没法在仙道继续待下去了,不得不逃进魔域。可恶啊,我们能不能阻止这个剧情?一旦他被栽赃坐实了罪名,那一路被追杀下去,不是大魔头都要变成大魔头了!”
“呜呜呜,而且追杀他的人里,估计还会有剑宗一个。师兄弟就是因为这件事反目成仇的……那他们心里得有多难过啊?”李珠儿心痛极了,“段总最后都难过到毁灭世界了!他们一定得和好才行,只有他俩感情好,世界才不会毁灭……”
周颦严肃地点头:“虽然结论听起来不太对劲,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段总绝对不能被冤枉下去,至少剑宗一定不能跟他因爱生恨!”
她们两人提前一天得知剧情,虽然根本无法阻拦化神期玄微真君的计划,但却及时救下了灵犀宗里数百名弟子,并且试图将真相传达给他们。
——灵犀宗的覆灭,竟是守护了千年的掌门人一手策划?
这个所谓的真相,让很多人难以置信。
可是周颦和李珠儿能够提前察觉端倪,救下了许多人,这件事也是真的。
主持大局的紫炀帝君也为之侧目,说道:“我虽与玄微真君多年不见,但神交已久,他的入世之道乃是兼济天下、救民于水火间,不该做出这等荒唐的事。”
几位真人商讨了许久,却始终无法得出结论。
假如段折锋现在亲身在这里,恐怕他会觉得这件事荒谬得可笑——
前世,是玄微真君策划了整个事情,但罪名却落在段折锋身上,逼迫他远走天涯、落入魔道,更与师兄江辞月恩断义绝;
今生,明明是他段折锋亲自为之,甚至提前将玄微真君杀了,还亲手推翻天柱,但反而有这么多人认为他是无辜的。
也许,世间事有时正是这么荒谬。
而紫炀帝君看向沉默不语的江辞月,问他:“你是玄微真君亲自带大的弟子,你也认为你师父不惜性命,也要促成这场天灾?”
江辞月站起身向几位前辈行礼,而后从容不迫地答道:“晚辈不知道师尊心中想法,只能如实陈述我自己的经历。这些年来,师尊深居简出,不再关心任何事,与曾经判若两人;临出事之前,他特地为我和师弟……段折锋刺下龙印,所作所为都很不寻常。”
“连你都这么说,看来其中真有隐情。”紫炀帝君沉吟片刻,“段折锋此人又如何?”
话音落,他发现场下沉寂了片刻。
霜梧真人捋着长须,迟疑地说道:“此子……虽有心魔,却能意志坚定地踏过鉴心桥;虽有杀性,甚至将桃源绘卷屠戮一空,杀人却是为救人;据说在幻境之中他也悖逆天道,却是为救江辞月,不惜牺牲自己。我观其禀性桀骜不驯,行事又狂放不羁,实在不知他究竟是正是邪。”
“……亦正亦邪。”紫炀帝君叹息道,“此子若修正道,以其心性必能成正果,是我辈之福;但若堕入魔道,只怕日后天下不得安宁矣。”
“不是的!”周颦突然从弟子中越众而出,鼓起勇气说,“段师兄不是你们说的那种狠人,其实他也很可爱的,比如……比如他会养小凤凰,还喜欢吃甜食,他对我们一直都很好!尤其是对江师兄,他一定不会做这么残忍的事!”
昧着良心说话,其实她非常心虚。
化神期真人——紫炀帝君的目光一落下来,周颦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不过,正在此时。
江辞月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周颦的肩膀,示意她退下。
灵犀剑宗就算是“幼年期”,也立刻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感激涕零地回头望去。
只听江辞月淡淡说道:“师尊如何,师弟又如何,是我们灵犀宗心知肚明之事,就不劳各位真人挂心了。晚辈德行浅薄,但既然已经接过灵犀宗掌门令牌,也必当尽力调查真相、弥补过失……”
有人叹了口气,说:“江辞月,你敢说自己毫无私心?如果真是这样,你昨夜就不会擅自放走凤凰。”
“凤凰乃天生神兽,不应被任何人所禁锢。我将朱怜放归天地间,不能说毫无私心,但也问心无愧。”江辞月不卑不亢地回答,“至于段折锋——当年是我将他救下,又带他来到灵州、踏入仙途,身为他的师兄,他所作所为都有我的一份责任在。如今他不知身处何方,我会在安置好宗门众人之后,动身去找他。假如他真的犯下大错,我江辞月愿意一力承担,与他共同受罚,死生无悔;假如他没有做错,那么今日我也不容许任何人对他有所诬蔑,甚至在没有证据的时候就将他定罪。”
他掷地有声地说完,众人都沉默片刻,纷纷感到这个少年人的魄力。
周颦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望着江辞月依旧瘦削的背影,只觉少年剑宗十分高大伟岸,让人心中充满了安全感,怪不得日后能成为仙道魁首。
紫炀帝君也点了点头道:“好,玄微真君带出了一个好弟子。既然你有这个魄力一力承担,那么关于此事,也理应由你主持局面。”
有人依旧对江辞月心存怀疑,质疑道:“毕竟还是个十多年的少年——”
紫炀帝君反问道:“你不满弱冠之年时,能度过金丹天劫?”
场下沉默了。
紫炀帝君笑道:“虽然段折锋亦正亦邪、难辨善恶,但我们还有个江辞月,仙道未来可期矣。”
江辞月拱手向众人行礼,说:“晚辈当尽心竭力,匡扶正道。”
灵犀山覆灭之后,从这一刻起,江辞月正式成为新的灵犀掌门。
尽管他此刻资历尚浅,但是却给在场众人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
而此时,灵州之外,远隔千山万水的魔域幽州。
漆黑天幕下,赤、黄色交织的大地干涸皲裂,地煞从中涌出,妖魔穿行其间,鬼影幢幢。
呜咽风声之中,段折锋忽而驻足,回身望去,白发随之飞扬。
他身后,跟随着一只妖狐,六条尾巴自如地摆动着,迈着四只小爪追上来,问道:“尊上,您在看什么?”
段折锋没有回答,因为狐狸很快就看到了问题的答案。
漆黑天幕之中,起初只是一点微弱的亮光,很快扩大成一团火焰,最后如一颗小小的流星,从这片黑暗的大地上空掠过。
是凤凰来了。
“你这家伙,为什么总能找到我?”
段折锋伸出手,让小凤凰落在他手臂上,看见这小东西叽叽喳喳、激动地跳个不停。
爪子上似乎还绑了一封信。
段折锋将之拆开,却只见一朵小小的杏花。他捻动干燥的花瓣,半晌后轻轻笑了笑,低声道:“师兄还是如此含蓄。”
狐狸也抬头看着,回想起他们曾经在扶风郡一起旅行的那段日子,杏花很香、杏子很甜,连春风都无忧无虑。他小声感慨:“江辞月真的很好,有点太好了……”
“他会一直这么好。”段折锋说,“所以值得我一直记得。”
他收下杏花,即便有心想要回信,可惜连江辞月现在何处也不得而知。
山长水远,锦书难寄,更何况远隔天渊。
不过……
“我们很快还会见面,江辞月。”
段折锋看向远方高耸向天际的山脉,紫色的雷霆劈开滚滚重云,依稀可见其中雄浑险峻的山峰。
“不周天柱,烛龙居所。上一次你没来得及追上这场千古遗梦,这回我多可以等你几天……谁让我宠你呢,小师兄。”
第42章 梦千古(1)
三年后。
幽州,不周山脚下,某处。
江辞月猛然睁开眼睛,仿佛从大梦中惊醒,有片刻的迷蒙。
他看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小小的驼毛帐篷中,身下是一张薄毯,这些都不能阻挡帐篷外的寒风侵袭进来,带来刺骨寒意。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竭力回想起来,那是在半个月前,魔域中有一个传言:天魔段折锋已经动身前往不周山,为的是推翻不周天柱,造成北野灵气外泄,为北方魔域众多妖魔打破天道桎梏。
传言流传到灵州之后,各大宗门为之震动。
三年前,灵犀天柱因段折锋而崩塌,化神真人玄微真君陨落,造成的巨大灾难直接导致灵州灵气失衡,各地天灾、妖患不断,全靠江辞月等人四处奔波弥补。
如今段折锋还敢对不周天柱下手,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底被看作是魔道中人。
闻听消息后,各大宗门陆续派出人马前来阻止,而身为灵犀宗掌门,江辞月更是亲身赶赴,不论如何也要先见段折锋一面。
然而,幽州毕竟早已沦为妖魔之地,凶险万分。仙道等人只能隐瞒着身份赶路,施以适当伪装,低调潜行向不周山。
到达不周山边缘后,他们决定略作调息,然后再一探究竟。
但……
江辞月刚刚入定,便神智恍惚,就像凡人一样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时,他就发现自己在这个帐篷里,却对自己怎么来的毫无头绪。
忽然,帐篷门帘被一把掀开。
随着寒冷风雪灌入里面,一个少年人也从外面走了进来——
只见他一头火红色的短发,小麦色的肌肤显得健康而充满活力,整个人包裹在厚实、老旧的驼毛大衣里,外头还缝了一圈白花花的熊毛,看起来像个打猎为生的农户。
少年看见江辞月醒了,高兴得笑露出八颗牙齿:“你终于醒啦,白头发肯定会很高兴的。桌上有一碗鹿肉汤,你先喝着吧!”
江辞月还有几分迷蒙,但不失礼貌地道:“多谢阁下相助。我叫江辞月,请问你是?”
“叫我阿火就行。”红发少年高兴地说道,“你名字太复杂了,我直接叫你‘白头发’——哦,不对,白头发已经有人了,那我叫你‘小美人’吧!”
江辞月:“……你可以叫我‘阿江’。”
“知道啦,小美人。”阿火连连点头,接着又风风火火地掀开帐篷,向着外面喊道,“白头发!快过来,你捡来的小美人醒啦!!”
“……”
江辞月无言以对,只得趁着现在这个机会先捏起法决,将身上略作清理。他身为金丹真人,自然无惧寒暑,只是怕外头魔域的风雪有什么古怪,于是又多加了一重护身的法术。
做完准备后,他也没有动桌上的鹿肉汤,而是掀开帐篷向外看去。
外头天空黑沉沉一片,不知是因为在夜晚,还是因为漫天的风雪,总之暗无天日,连三米开外的景象也难以看清。
江辞月掐指卜算,只得出自己“身在不周山脚下”的结论,却无法得到更多讯息。再想施展飞举之术,到天空上看看,却发现这里有十分古怪的禁制,使人身体十分沉重,即便飞起也难以上升足够的高度。
久闻魔域的古怪之处,以不周山附近尤甚——江辞月这回算是见识到了。
须臾,风雪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江辞月戒备起来。
接着人影逐渐清晰,显露出一名成年男子的矫健身形——
他身着玄色深衣,在大雪之中也仅仅多了一件带兜帽的黑色罩袍,不疾不徐地向这边走来,渐渐露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见之心惊,尤其是一对深沉如渊的眼瞳中,似有金轮一闪而逝。
江辞月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寻找了三年的段折锋,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师弟!”他失声呼唤。
而缓缓自风雪中行来的段折锋听见了他的叫声,嘴角亦勾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
“别来无恙,江辞月。”
片刻之后,他们在帐篷内坐下。
段折锋拿起角落中的水壶,烧开了少许雪水,用热水冲泡那碗冻冰的鹿肉汤,分给江辞月。
江辞月一直在看着他,终于拿起碗抿了一口,辟谷已久的他十分不习惯肉腥味,很快又将碗放下了。他忍不住问段折锋:“我们这是在哪里?你为什么在这?这三年来,你都在哪里?”
段折锋慢慢喝着鹿肉汤,低垂的眉眼沉稳而雍容,他身上有着不再掩饰的魔气,和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都是江辞月还未熟悉的感觉。
“我们自然是在不周山脚下。”段折锋答道,“我在这里的目的,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来推翻不周天柱的。至于你,想必是跟着仙道之人来阻止我的吧。”
“为什么?”江辞月问。
段折锋笑了笑:“我不告诉你,小师兄——”
江辞月眉心一跳,皱起了段折锋熟悉的峰纹。这三年来,他逐渐习惯了灵犀宗掌门的事务,也已经不是那个青涩而纯情的小师兄了。
他知道自己问不出结果,就皱了眉,低声道:“我分明比你年长,你为什么叫我‘小’师兄?”
段折锋缓缓道:“因为我有个地方比你大啊,江辞月。”
江辞月倏然抬眉,看向段折锋似笑非笑的眼中。
三年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长久别离后的疏离,突然在这狎昵的一句话中消融。他重又想起了那年他们青葱年少,段折锋抓着自己的手掌比试大小,没大没小地让自己喊“哥哥”……
“……荒唐。”江辞月无奈地低叹。
他们别离太久,中间发生的故事又太多,江辞月不知从何说起。
他身子略微前倾,看向段折锋梳得整齐的白发,目光似哀似怜,终于说道:“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师尊会变得那么古怪,为什么你一定要逃离灵犀山,灵犀天柱之事又究竟是谁所为……”
“可惜我不能回答你,江辞月。况且,即便你知道了,也不会动摇我的想法,只不过徒增烦恼罢了。”段折锋说,“既然迟早要做大魔头,那我也懒得和仙道那些人装模作样了。”
江辞月抓住段折锋的手掌,似有什么话想说。
不过就在这一刻,帐篷突然又被掀起,红发少年阿火从外面走了进来,兴冲冲地叫嚷:“啊呀,白头发你都回来了啊,你怎么不叫我!我还想去找你!”
段折锋看了眼阿火,道:“我倒是看见你了。”
“好吧。”阿火点点头,也不在意。他走进了帐篷,手中还抓着几根枯黄的藤蔓,在小炉子旁边直接坐下,搓动着雪水浸湿藤蔓,接着忙起了手工活,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们聊你们的,我先准备必须的东西。”
有外人在旁边,江辞月就不方便说私密之事。
他看向段折锋,问:“阿火说是你将我捡到的,那我的同伴在哪里?”
“从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了。”段折锋慢悠悠地回答,“你们胆敢直接闯进魔族的地盘,却不知早在踏入幽州的第一天,就有人来通禀过我——若不是我让罗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当他们还有命在?”
江辞月略吸了一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三年来段折锋都做了什么。
——罗刹是谁?北域魔族又为何听命于段折锋?
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毫无城府的少年。他没有选择去问关于魔族的事,而是看向段折锋的双眼:“看来你是特地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做?”
段折锋低笑起来:“当然是因为想你了,小师兄,我来找你玩一玩。你大约不知道,这不周山十分有趣——”
他们正说到一半,旁边阿火的手工活终于做完了。
只见他用藤蔓搓出了一根几尺来长的结实绳索,就往段折锋和江辞月跟前一递:“喏,绑好!”
江辞月茫然抬头看他。
阿火就指了指他的手腕,说:“在不周山这个地方,已经好几千年没有过白天了。在这漫漫黑夜当中想要活下去,你们可以没有食物和水,但是必须要绑好绳子——两个人互相绑在一起,才不容易走丢。不然,说不定走着走着就突然失踪了,变成了白骨也没有人知道。”
江辞月一时有些愕然。
却见段折锋好像早已知道这件事,拿起绳索一端,就在江辞月手腕上打了个死结,悠然地说道:“阿火还是笨了点。人是没法绑住自己的,还需互相帮忙才行。”
江辞月却没有任何准备,拿着绳索的另一端,只觉得重逾千钧:“但、但直接绑在一起的话,如果遇到险情,恐怕不太方便……”
他还没说完,却见阿火大大咧咧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直爽地说:“性命攸关的事情,绑在一起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真是的,外面的人就是喜欢装大尾巴狼!我看你们俩郎情妾意干柴烈火,那眼神,就差要亲到一块儿了!非要在我面前假装不熟,绑个绳子还叽叽歪歪的,当谁是傻子啊!”
他说完,在两个人同时愕然的眼神中,傲娇地“哼”了一声,直接迈出了帐篷。
段折锋:“……”
江辞月:“……”
一会儿,段折锋忽然笑了起来,道:“江辞月,人家说你装大尾巴狼。”
江辞月努力维持冰山般的平静,反驳道:“分明说的是你。”
段折锋笑个不停,又将手腕递到江辞月的面前:“我看你也该直白一点,江辞月,想安全踏上不周山,这一步是必须的。”
江辞月只好拿起绳索,耳尖微微泛红,替段折锋绑上另一头——将他和自己彻底绑在一起。
正在做着,只见帐篷又突然被掀开。
阿火探出个脑袋,紧张兮兮地说:“你们玩归玩,可不要弄脏毯子啊!那是阿耶送给我的东西。”
江辞月:“?”
第43章 梦千古(2)
江辞月十分茫然,根本不懂毯子怎么会被弄脏,但也礼貌地答道:“我一定注意。”
一边的段折锋一手支着脸颊,含笑看着这一幕,也不说话。
阿火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说:“休息完了记得叫我。别忘记你答应的事。”
江辞月忽而出声问:“他答应了你什么?”
阿火说:“白头发想要我的心头血,我答应他了。不过作为回报,他得先帮我完成我的愿望才行——我得爬到不周山顶上去,但是一个人太难了,所以需要你们帮我。对了,你应该也有本事吧?你要是帮我的话,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
江辞月微微点头,道:“如果不违反原则,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去不周山顶做什么?”
“那上面睡着太阳。”阿火回答,“太阳睡了好几千年,让这个地方黑暗了好几千年,冷得吓人。我就是想要把太阳叫醒,这样大地就能亮堂堂的,阿耶说不定也不生我的气了。”
江辞月心中一凛,又问:“你怎么知道跨度几千年的这些事?请问你今年贵庚?”
“不知道啊,从我有记忆起,天空就一直是黑的。但是我总觉得我曾经见过阳光……”阿火挠了挠头,“我和阿耶在黑暗里流浪了很久,大概也有几千年吧,我没有数过,这得问阿耶。”
“阿耶是谁?”
“阿耶就是阿耶,我不想说了。”阿火突然不高兴了,将手里的东西一放,又自说自话地离开了帐篷。
这名红发少年十分古怪,活了数千年岁,性情却依旧爽朗而天真,话里话外都不忘另一个叫“阿耶”的人。
江辞月看向段折锋,露出少许怀疑之色:“你早就知道阿火有古怪,才会特地找到他,是不是?”
“确实如此。”段折锋不疾不徐地说,“他是解开不周山永夜诅咒的关键之人,唯有他能唤醒这片大地上的‘太阳’。”
“永夜诅咒……”江辞月沉吟片刻,“这数千年来,不周山周边如果真的一直陷入黑暗,那么能在这里生活的人想必都不一般。阿火如此,阿耶应该也是如此,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成功唤醒太阳?”
“因为有人在阻止阿火登山。”段折锋答道,“这就是他向我们求助的原因了。具体情况,你看了就会明白。”
他披上罩袍,掀开帐篷向外走去。
江辞月不惧寒暑,直接跟了上来——即便不跟上,他手上的绳索也会牵引着他。
帐篷外,不周山赫然是一片黑云压抑着的大地,浓墨笼罩的天空中时而穿行过紫色的雷霆,暗淡的鹅毛大雪从中纷纷扬扬地飘落,攒成高达数尺的厚雪。
即便是修行者,走在这样的雪地上,也不得不收敛心神,时刻注意保护自己不受罡风、严寒和大雪的影响。
江辞月这才明白,阿火为什么执意要他们互相绑在一起,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人很可能会被雪活埋、被罡风吹下山崖、或者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他跟着段折锋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手指抓住那一截绳索,心底确实生出了安定感。
飞雪刮面,如刺骨钢刀。
江辞月看着那背影,问道:“如果我不跟你们上山,执意要走呢?”
“那我就独自一人上去。”段折锋头也不回地回答,“阿火想要唤醒太阳,而我要他的心头血。”
“你为什么要他的血?”江辞月问。
段折锋就笑了一下,拉着自己左手腕上缠着的绳索。
江辞月还没有习惯这个,猝不及防的一个踉跄,一头栽进了段折锋的怀里,扑面而来都是冰雪的气息,还有段折锋炙热的温度。
段折锋将他抱了满怀,这才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因为我需要他的心头血才能解除龙印盟誓。江辞月,我自己都不舍得欺负你,怎么能让龙印一直刺在你身上?”
轰然一下。
江辞月只觉他怀中热得烫人,这漫天飞雪都不能让自己少许冷却,好像从胸膛到面颊都烧了起来。
他紧紧抓着绳索的另一端,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更加平静:“你……你来不周山,还和这个古怪的阿火做了交易,为的就是解除我身上的龙印?”
“要不然?是为了在不周山冻死自己,好让小师兄心疼?”段折锋凉凉地说道,“江辞月,你怎么想都行。”
“你……”江辞月低声道,“要是能解决龙印,你会跟我回去吗?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也不管他们说什么……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段折锋闻言后笑了笑,却转过头淡淡地说:“我本就是个魔头,江辞月,你不必为我说话。”
江辞月还想再说服段折锋,然而阿火又从雪地里冒了出来:“你俩干什么呢!走得这么慢!到下一个营地要赶紧啊,不然等会儿雪更大了,说不定你俩一块栽进雪坑里,再也爬不出来了!”
江辞月闭了嘴。
段折锋却又很有兴致,对他说:“你知道掉进雪中会发生什么吗?江辞月,我们的遗体会在极度寒冷中被冰封起来,随着上面的积雪一层层堆积,最终变成坚固的蓝冰,随着不周山而永存。假若后世之人发现了这块蓝冰,兴许会指着我们说这就是‘死而同穴’——”
江辞月道:“不准说死。”
想了想,又低声道:“不准死。”
“好吧。”段折锋又拉扯了一下绳索,“江辞月,需要我牵着你么?”
江辞月终于有些恼怒了:“不要总是拉扯,我一直跟在后面。”
段折锋说:“当年我目不能视的时候,你也总是牵着我,小师兄,想必你当时也是此种心情。”
他说完,江辞月沉默了许久,终于小声地说:“你可以牵着我。”
黑暗中,段折锋抓住了江辞月温热的手掌,唇边勾勒起一抹笑意:唉,三年了,依旧这么好哄骗。
黑暗、寂静与风雪之中,他们跟着阿火来到了下一个营地。
确实如阿火所说,他在这片黑暗冻土上已经生活了数千年,以至于每隔几里地,都有着他亲自建造的一个小帐篷。
“以前都是我和阿耶一起流浪,一起收集材料做这些营地。”阿火拿起这个帐篷中的一个小暖壶,情绪非常低落地说,“可是有一天,阿耶突然跟着莫家人走了,和他们一起阻拦我上山,再也不和我好了……”
“如果他和你一起在这片冻土上生存了那么久,应该也会想要唤醒太阳。”江辞月问,“为何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是因为你说的‘莫家人’做了什么吗?”
阿火抱着脑袋,拒绝道:“不知道,我想不通太复杂的事情,脑袋疼。”
江辞月直觉其中有什么隐情,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段折锋。
——然而无赦魔尊当年也是直接动手,倒也没有这么闲情逸致地陪江辞月玩过,更遑论去了解阿火的生平了。
段折锋慵懒地说:“我对别人的感情纠葛没有兴趣。江辞月,有这个力气倒不如陪我下会儿棋——三年过去了,你总该有些进步吧?”
江辞月半晌没有回答。
这三年来他苦心孤诣地收拾灵溪山倒烂摊子,哪里有那个时间锻炼棋艺,要是真跟段折锋下起棋来,小师弟会像当年一样让自己三目半么?就算真的要让,他这个灵犀宗掌门总不能恬不知耻地接受吧……
丢人。
江辞月选择站起身:“我去烧些热水。”
他掀开帐篷,还没走得出去,就突然觉得手腕一沉,再回头看去——
段折锋已经被绳子扯得歪倒在毯子上,一脸无奈地倒着看向江辞月:“小师兄,你恼羞成怒的时候,可还记得身上绑着我么?”
江辞月耳尖红了,又放下门帘道:“对……对不起。”
他重新走回去,伸手把住段折锋的手臂,想将他拉起来。
段折锋却盯着他看:“你道歉的礼仪呢?”
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示意。
江辞月大窘:“哪有人这样道歉的?这里还有人在,休要乱开玩笑……”
他的目光不自在地看向一旁的阿火,接着就听见阿火“哇哇哇”地大叫了起来。
阿火一跃三尺高:“我受不了了!你们这对狗男男!要亲赶紧亲,难不成还要我把你脑袋按过去啊?真是气死我了!”
说罢,阿火气咻咻地起身冲出了帐篷。
阿火走后,段折锋又闷笑了起来:“江辞月,你看看你,人家还以为你是故意拿乔。”
江辞月恼怒道:“还不是你提了荒唐的要求……”
“有花堪折直须折,这有什么荒唐的?”段折锋悠悠地说,“也许在很久以后,也许就在明日,我死在你的剑下——”
“不要说。”江辞月忽而低头,深深望进段折锋的眼眸中,“师弟,不要说。我永远不会再对你拔剑……”
江辞月将温热的嘴唇贴上他的唇角。
他很笨拙,可是很认真。
段折锋轻轻展臂抱住江辞月,将久违的白芷香气抱了满怀。
他们就藏在这冰天雪地的永夜之中,在一方狭窄逼仄的小帐篷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帐篷外,飞雪连天,世间万物都似被夜幕淹没。
阿火裹着大衣,火红的短发与眉宇间都是积雪,他在积雪中蹒跚前行,在一座小山丘上坐了下来。
凛冽寒风刮面,他只是恍然不觉,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骨笛,就这样吹了起来。
第44章 梦千古(3)
呜咽笛声在寒风中飘散,不知能传到多远的远方。
当江辞月再见到阿火时,后者正忙着清理脸上因寒冷而冻结的泪痕,被人发现后,又匆忙将笛子塞进怀里,胡乱抹了一把脸。
江辞月礼貌性地背过身去。
阿火凶巴巴的:“看什么看!没见过失恋的人吗?我和阿耶以前也和你们一样好,我们最初也是从绑着绳子开始的,现在只是暂时分开了而已!”
江辞月宽慰道:“别有时,聚有时。相信你们很快还会再见。”
“顺利的话,后天就能看见。”阿火又有些高兴起来了,“我们走快一点,运气好的话,明天晚上也行。莫家人就喜欢在半山腰上拦我,阿耶说不定也会来。”
阿火没有猜错,他的阿耶和莫家人正在半山腰上等他。
彼时暴风雪略微停歇,惨淡的天空中飘旋着雪花。他们就在登山的必经之路上,前行是一片需要飞跃的峭壁,莫家人就在峭壁上方伫立着等待,恍如一排雕塑。
他们每一个都身穿深色的兜帽罩袍,难以分辨男女,直接站立于雪地上却没有留下足迹——仔细看去,实际个个都在贴地飞行。
不周山上的原住民果然不简单。
江辞月已经做好了发生冲突的准备,不过是被段折锋拦下了。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站在暗处,看阿火先行上去试探虚实。
只见红发阿火上去后,像一团火苗陷在雪地里,他对着包围着他的众人喊道:“阿耶今天来了吗?我知道他一定会来见我的!”
莫家人互相对视,而后越众走出了一名青年人,将兜帽摘掉后,露出他黑发雪肤的容貌。
他正是“阿耶”,看向阿火说:“阿火,你还没有放弃吗?”
“我还没死,那就没放弃!”阿火大声地说,“阿耶,我一定要上山叫醒太阳。我也一定会带你走!”
阿耶叹了口气,语气却很温和:“我不会跟你走,阿火,因为我不想叫醒太阳。我对你说过很多次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必再来找我了。”
阿火却不听,反而从怀中取出笛子,献宝一般举起来给阿耶看:“你看,这是好多年前你最喜欢的笛子,终于被我找到啦,我还记得你最喜欢听我吹的那首曲子!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再吹给你听——”
“什么曲子,我已经忘记了。”阿耶平静地说,“不要再装疯卖傻了,阿火,你明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了。如果你今天再前进一步,我会和同伴一起动手。”
他说完,所有莫家人已经抬起手臂,只见闪烁出法术的灵光。
莫家人的法术十分特别,不像是通过激发法力,更像是举手投足之间挥斥天地灵气,形成一道雪风阻拦阿火。
阿火在其中左冲右突,但双拳难敌四手,始终被拦在峭壁前。
此时,暗处的江辞月看出了端倪:“这些人并不想杀阿火。”
“不错,他们有所顾忌。”段折锋道。
莫家人显然不想伤到阿火,否则有很多办法,比如将他击落悬崖,或者干脆杀了了事。然而他们小心翼翼,只挥动雪风进行阻拦,看来是想等阿火因寒冷而精疲力竭,无法再继续挑战。
阿火却十分固执,栽倒在雪地里,就爬出来,带着满身冰雪继续上行;穿不过结界屏障,就用双拳全力捶打,耗尽对方的法力。
但他最终被拦在了阿耶面前。
他的阿耶竟是一名堪比元婴真人的强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间,命令雪地中刺出无尽冰凌,一路随着阿火猛然刺出,令他狼狈闪避,最后却还是被囚在困境当中。
咔,咔啦。
冰块冻裂的声音十分刺耳,一道道将阿火禁锢起来,动弹不得。
阿耶的声音依然平静:“放弃吧,阿火,再试多少次也不可能。不周山上的太阳,我希望他能一直沉睡……”
而阿火憋得满脸通红,双臂用力地撑开两道冰柱,对着阿耶喊叫:“我不要!天地本来就应该是亮的、暖和的,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我们本来可以在扶桑山的树上说笑,我想要看你暖洋洋的晒太阳!阿耶,人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阿耶没有说话,目光中带着亘久的悲伤。
良久,阿耶轻轻抬起手指,冰柱冻结了阿火的四肢,将他送往不周山下。
阿火拼尽全力挣扎:“我不要走!我还会来的!阿耶,你等我,我还会来找你,我绝对不放弃——”
然而,阿耶冷若冰霜,用法术将阿火送往千里之外。
“回去吧。暴风雪将至,他再次回到这里还有半个月时间。”阿耶淡淡地对莫家人说着,重新戴上了兜帽,回身走向峭壁之上,身影如昙花般在雪风中隐没。
阿火当然没有被送到那么远,江辞月将他救了下来。
阿火冻得浑身泛红,手上皮肤皴裂,只能暂且以热水进行擦拭。他闷闷不乐,问另外两人:“你们说好要帮我的!要是你们帮我,说不定我就把阿耶带回来了。”
江辞月沉吟片刻,道:“我看阿耶对你并没有下死手。”
阿火说:“那当然!虽然阿耶不说,但是我知道他还在乎我,他只是被莫家人逼着这么做的而已!”
“莫家人为何阻拦你?”江辞月又问。
这个阿火就回答不出来了,想了半天后说:“也许他们崇拜太阳神吧。”
这时,一旁沉默的段折锋忽而道:“不错,我看他们的兜帽上绣着人面蛇身的神祇——”
“是伏羲氏?还是哪位神祇?”
段折锋唇角勾起:“不,是烛龙。”
《山海经》里说:“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綮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烛龙乃一支龙族后裔的先祖,传说数万年前曾经参与天界战争。然而,远古之事距今已不知多少载,早已佚失在历史的河流中,成为了口口相传的缥缈传说。
江辞月想起书上寥寥几段记载,立刻明白过来:“阿火所说的不周山上沉睡着的太阳,莫非指的就是烛龙。这位远古神祇,确实有影响昼夜轮替的神力。”
“不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烛龙沉睡于此,暝目为夜,这才使不周山周边陷入了长达数千年的黑暗。他就是阿火口中‘沉睡的太阳’。”段折锋微微点头,“唯有唤醒烛龙,这片土地才能迎来白昼。”
江辞月沉吟道:“这样说来,莫家人或许是出于崇拜烛龙,所以不允许外人打扰神祇沉眠。但话说回来,烛龙原本居于钟山,又为什么会在不周山沉睡?”
“这个我可以回答你。”段折锋漫不经心地解释,“因为玄微真君是灵犀天柱的守护者,而烛龙是不周天柱的守护者。如果从远古的时代算起,他已在这里镇守数万年,也许是因为太累,才会陷入漫长的沉眠。”
江辞月呼吸一窒。
神话与历史,在此处相交。
不周山种种神异之处,似乎都能得到解释。
只有红发少年阿火并不在乎烛龙,他闷闷不乐地说:“不管太阳是什么,只要叫醒祂,这里就会变成春天,会亮堂堂的,我和阿耶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阿耶现在想不明白,没关系,以后他会和我一样高兴的。”
江辞月和段折锋对视了一眼,说:“看来想要抵达不周山顶找到太阳,必须要解决阿耶和莫家人。”
阿火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再次打起精神道:“不管多少次,我都会去的!这个世界本来就该有太阳,要是一直是夜晚,那该有多寂寞啊。这次你们一定要帮我,不然我不给你心头血了!”
面对他直来直往的要求,段折锋笑了笑:“我倒是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不过,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乖乖地受死就好——”
阿火面露惊愕之色。
江辞月回头看去,只见段折锋手臂上魔纹一闪而逝,魔剑无赦已豁然出鞘!
……
几个时辰后。
不周山峭壁上。
莫家人愕然发现,阿火的气息竟然再次靠近了不周山。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阿火就像寒夜里的炬火,总能让人见到一线光亮。
阿耶再次带人迎战,然而他们看见的却不是那个活力满满的少年,而是两个陌生的白发之人。
“外来者?!”
阿耶瞬间警惕地捏起法决,身子如大鹏一般飞举在漫天白雪中,凛冽的目光看向他们二人。
——段折锋不但光明正大地带着江辞月现身了,而且,还命令纸人力士将阿火五花大绑,做成了人质跟在后面。
魔剑无赦凌空飞起,散发着骇人的杀意,就横在人质阿火的脖颈上,紧贴着肌肤,像是下一秒就能夺走少年的性命。
阿耶见到这一幕后,瞳仁骤缩。
“放开阿火!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段折锋从容走进莫家人的包围圈。听到这个问题后,桀骜面容在风雪中露出玩味的笑意:“北域天魔,段折锋。你们没有听说过我?”
阿耶面露茫然之色,但他身后,莫家人却个个脸色骇然。
有人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阿耶:“他就是近年在北域崛起的那个天魔,实力深不可测,千万不要激怒他。”
阿耶微微点头,目光始终落在阿火身上,他向段折锋道:“放开阿火,你要什么都可以商量。”
段折锋笑容加深,说:“如果我要不周天柱呢?”
阿耶脸色骤变。
第45章 梦千古(4)
面对段折锋的无理要求,阿耶骤然色变,然而眼见阿火落在他的身上,不得不忍气吞声,试着商量道:“不周山如此荒凉,没有任何天材地宝,只有黑暗和冰雪而已。不周天柱对你们来说更是毫无意义——”
“不,我要的是整个北野魔域。”段折锋淡淡地说道,“不周天柱崩塌之后,天地灵气外泄,短时间内便可促成魔域内灵气复苏,修炼事半功倍,也就为我带来无穷好处。你说,是不是毫无意义?”
阿耶眉头紧锁,暗自观察眼前这位天魔。
然而,只见段折锋周身魔气浓郁,毫无破绽,他说话虽然从容不迫,但是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潮汹涌,令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感到心神震慑。
甚至那柄魔剑隐隐裹挟天地威势——那是一把上古神器。
阿耶明白,在摸透敌人的底细之前,绝对不可力敌。
他的目光看向了天魔身边的江辞月,忽而出声道:“这位朋友,我看你周身正气凛然,理应是仙道之人,为什么要与一个天魔为伍?”
江辞月唇角一抿,没有说话。
——来之前,段折锋就吩咐过他了:“江辞月,你这个人太不会撒谎,倒不如不说话。”
此时,江辞月不答,段折锋却傲慢地笑了。
他抬起手,露出自己手上与江辞月相连的绳索,示威一般地说道:“你说这个灵犀宗的掌门么?呵,他不幸落进我的地盘,如今已是我阶下之囚,任由我予取予求,敢说一个‘不’字?”
“……”江辞月眉头一动,蹙起了熟悉的峰纹。但他以大局为重,决定忍耐。
谁知段折锋越来越过分,将手狎昵地放在江辞月脖颈上,笑道:“这不周山上冷得很,有个人能为我暖床,倒也惬意。”
江辞月双唇紧抿,露出了很忍耐的神色。
却是段折锋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小师兄,我给你暖床也是一样。”
江辞月冻得晶莹的耳垂,很快染上了绯红色。
不过,江辞月苦苦隐忍的表情,好像反倒是印证了段折锋的说法——他已经彻底被段折锋所控制了。
阿耶眼见无法挑拨离间,又顾及阿火还在他手上,只得忍辱负重地说:“我可以带你去不周天柱,但你必须先放阿火离开!”
段折锋挑眉:“这个人质这么有用,你觉得我会先放人?不如我承诺一定会放他,你先带我们去不周山顶,如何?”
阿耶强忍着怒火,知道不能相信一个大魔头的承诺。他于是说:“放过阿火,我可以代替他,做你的人质。”
“哦?”
阿耶道:“你也看到了,我是莫家的家主,我说话比阿火有用得多——”
段折锋明知故问:“那你怎么会因为他而被威胁?”
阿耶忍了又忍,低声说:“因为我……他是我的好友。”
段折锋恶劣地摇了摇手指:“这句谎话毫无说服力。”
“因为我……我心悦于他,在乎他。”阿耶说,“这样可以了吗?”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就连江辞月第一眼看到时也能明白,阿耶在乎阿火,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无论多少年过去了,此心依旧如此。
所以,他才会关心则乱,没有注意到在这一刹那,“昏迷”的阿火眼皮微微颤动,下一刻又恢复了平静。
段折锋同意了阿耶的请求,让他代替阿火作为人质。
阿耶孤身一人走了过来,由江辞月使用法术将他双手制住,变成他们新的人质。
阿耶的目光始终看向昏迷的阿火,眼见魔剑无赦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伤口,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你们把阿火放下,莫家人会带他离开。”
“好啊。”段折锋略微抬起手指。
纸人力士直接将昏迷的阿火丢在了雪地里。
然而,就在莫家人想要上前的这一瞬间,魔剑无赦忽然挥出一剑,剑光横扫之处,直接在雪地中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阻拦了莫家人的动作。
纸人力士再次抓起了阿火。
“你!”阿耶愤怒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放过了一个俘虏,不过马上又抓到了一个。”段折锋露出反派嘴脸,“怎么,你现在也在我的股掌之中,还想反抗不成?”
阿耶怒急攻心,雪白的脸上甚至憋出了红晕:“卑鄙!无耻!你、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天魔!”
“……”一旁的江辞月默默地低下了头——小师弟真的像个大魔头。
“现在就带我们去不周天柱。”段折锋冷酷地说,“否则,我立刻让你的心上人身首异处。”
阿耶露出忍耐的表情,看向峭壁之上,说:“……一直往上走,朝圣之路唯有一条,你们不会走错的。”
纸人力士押着两个俘虏,段折锋和江辞月则走在后面。
突然,天空中的飘雪一停,一阵强悍的飓风向他们席卷而来!
从黑暗的影子里,猛然袭来无数道影子——
原来阿耶装作顺从的样子,其实背地里已经暗示莫家人进行埋伏。
他们根本不想交换俘虏,只是想要分散段折锋这里的看守力量,然后设法将阿火救出去!
甚至,阿耶也完全不管自己脖子上的无欺剑,挥手以一道冲天而起的冰柱,将看守阿火的纸人力士隔开。
在这重重算计之下,纸人力士刹那间被冰刀分割得支离破碎,而阿火也终于落在了莫家人手中!
漫天雪尘飘散,峭壁下的混乱暂时停歇的时候,双方再次分成了两个阵营。
而阿耶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他和阿火真的交换了位置,他成为了江辞月手上的俘虏,还以脖颈上深深的剑伤为代价,将阿火救到了莫家人的手里。
啪。啪。
段折锋轻轻鼓掌:“好算计。好一个阿耶,看来你根本不是莫家的家主,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舍身而出,换阿火回去。”
阿耶神色淡然,尽管自己落在了天魔手上,但好像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甚至讥嘲地说:“没错,我什么也不是。你们不必妄想用我来威胁谁,莫家人不会在乎我,更不可能让你这种魔头见到不周天柱!”
“可惜。”段折锋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目的也不是你……”
阿耶眉头微皱:“你说什么?”
他身旁,江辞月轻声叹息,无欺剑已经从他身上放下,反而旋身挥出一剑!
这一剑带出无穷光华,宛如黑暗之中闪现一轮皓月,流银般的剑光没入峭壁之中,刹那间引发不周山上的动荡!
生剑·无赦出鞘,从不为杀人。
白雪皑皑,如海浪一般汹涌而下,峭壁之下的莫家人尽皆失色!
在这天地威势面前,每个人都宛如蝼蚁一般渺小,即便是有法力傍身,但始终不可能阻拦这场雪崩,仅仅只是自保罢了。
在一片混乱中,阿耶竭力叫道:“阿火!保护好阿火!”
他看见在夜色与雪色之间,那一抹火红的光亮显得那么灵动、又那么遥远,阿火在迅速地前行着。
——原来阿火根本没有昏迷。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们的计划,阿火从一开始就是和这个大魔头一伙的,他们一起算计了阿耶……他们利用了阿耶的在乎,阿耶的口是心非。
阿火在混乱中离开了莫家人的保护,宛如一颗逆行的流星,向着雪山之上行进。
“阿火——”
阿耶站在下面,他的声音在雪浪间显得如此渺小,宛如海浪前仓惶抬头的蜉蝣。
然而,阿火还是听见了。他低下头看去,雀跃的声音在峭壁间回荡:“阿耶!你等我!我爱你,一千年,一万年!我会带回太阳给你!”
“不要……”
阿耶绝望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不要太阳,阿火,我想要你回来……”
雪白大浪席卷而下,将一切都淹没在黑暗里。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段折锋拍散自己肩上落下的冰雪。
他牢牢地抓着江辞月,就算在刚才的雪崩里,也没有把小师兄弄丢。
“用绳索绑在一起,真是个好用的笨办法……”段折锋伸出手,以拇指的关节抹去江辞月眉眼间的霜,“冷不冷?”
江辞月摇了摇头:“不冷。……但下次还是不要用这么凶险的办法。万一我没有抓住你怎么办?”
段折锋笑了起来:“这可不是在灵犀山上,小师兄还这么爱说教,要打我戒尺么?”
“不听话的小师弟,早就该打了。”江辞月用不赞同的眼神看他,“要是我能狠下心——”
“要是小师兄能狠下心,也不会回回都说戒尺,但却从来没下过手。”段折锋悠哉地说。
江辞月无言以对。
他们两人在雪地中疾走,追上了峭壁上发着呆的阿耶。
阿耶已经放弃了阻拦阿火,他目露悲色,低低地道:“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他找到了太阳。”
“他迟早都能找到太阳。”段折锋说,“你一直都知道,他终究能成功的。阿耶,你只是心存侥幸,一直在逃避。”
阿耶怔怔站立,望向了那黑沉无光的苍穹,仿佛陷入了自己亘古的回忆之中。
江辞月道:“找到烛龙,将他唤醒,这片天地就将迎来久违的光明。你们该高兴才是。”
阿耶良久不答,却说:“也许,我真的是错的。数千年的黑暗,不及一日的光明……我该去找阿火了,他想见我。”
他重新动身,慢慢走向那唯一一条登上不周山巅的道路。
已经近了。
太阳近在眼前,那是光明,是结束千年黑暗的曙光。
他们在不周山顶重新看见了阿火的背影。
不周山巅似有一线梦幻的天光,照亮了一处温暖而小巧的地方,也照亮了阿火明朗的面容——从充满期待,到茫然失措。
他们也都看见了那个“沉睡着的太阳”——祂面色红润,坐在一张旧石椅上,一手支着额头,就好像只是在某个夏日午后不经意间睡着了的少年。
只是,这个“少年”和阿火长得一模一样。
第46章 梦千古(5)
不周山巅,没有沉睡着的太阳,只有一个沉睡着的少年,他和阿火长着一样的面容。
阿火茫然上前,指尖轻轻碰触到这个沉睡着的人,好像突然被烫到一般,飞速地收回了手。
但是沉睡着的“人”已经被碰到了,他头顶的天光渐渐发生变幻,向外扩散开来。
那是不周山上唯一的光明,它从一束小小的光,渐渐扩大,笼盖了整个沉睡者——而后者忽然就像流萤一般,消失在这光明里。
沉睡者消失了。
转瞬间,千年、万年、万万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阿火的脑海中。
他感到天旋地转,也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段折锋说:“烛九阴,该醒了。”
轰然天光,如流水般一泻千里。
起初只有不周山巅亮起,接着是整座白雪皑皑的山峰,然后是整片绵延起伏、万里如龙的山脉。
犹如神祇的手抽走了覆盖其上的夜幕,一切都明晰而神圣。
数千年未散的大雪,在光明中默然飞舞。
群山之巅,所有人都沐浴在光中,渐渐变得透明。
阿火发出低沉的叹息声。
整座不周山都好像在回应着他的声音,从山脉的深处,仿佛传出悠长而古老的龙吟声。
在这巨大的变故中,阿火陷入了近乎无穷的记忆之中,一时间,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沉睡于不周山的烛龙,还是那个生于大雪的普通少年阿火。
他回头望去,见到阿耶也在光中,于是向他伸出了手:“噎鸣……我的这场梦,做得实在太久了……”
“是啊。”阿耶潸然泪下,“再好的梦,也该有醒来的一天。更何况,梦里只有无穷的黑暗……九阴,是我误了你。”
阿火露出笑容,说:“该回现实里去了,噎鸣,该把白昼还给这个世界了。等我,我会去找你。”
阿耶怔怔地看着他,双目一瞬不瞬,泪水自眼眶中流到唇边。他在光明中轻轻地笑了,温柔地说:“我等你。九阴,你要记住,心不死,你就不死——你一定要来找我。”
所有人都在光中变得透明。
江辞月紧紧抓住了段折锋的手,好像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
段折锋将额头紧贴着他,低低笑道:“别忘记我们还绑在一起,江辞月。”
——分别只是为了更好地重聚。
烛龙的这场大梦,持续了数千年那么久。
视为昼,瞑为夜。
吹为冬,呼为夏。
烛龙有着以自身影响现实的神祇之能。
当他沉睡之时,整个不周山都陷入了无边的黑夜,大雪因寒冷而起,封存了整片辽阔而寂寞的大地。
当他陷入梦境之时,每个踏入这片土地的人都会被迫进入这场梦中。所以江辞月其实在第一天冥想时,就已经不在现实中,他所见的阿火、阿耶、莫家人、段折锋也同样如此,他们始终在梦中相遇。
阿火就是烛龙在梦中的化身,所以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要醒来,想要还大地以光明,才会追寻不周山上沉睡着的“太阳”。
可是他忘记了真相,也忘记了……
守护不周山数万年,他寿数已尽。
现实之中。
随着沉睡的烛龙醒悟过来,黑沉的浓云已然散开,真正的阳光照彻了整个山脉。自山巅上,升起了一头长达万丈、威严而苍老的神龙,神光刹那间照亮了天空所有的烟霞。
烛龙出世,天地大光;其目光所到之处,即是白昼。
这位古老的神龙围绕着真实的不周山盘旋一圈,视线笼盖了这万万里土地,他看到了所谓的“莫家人”,也看到了段折锋和江辞月这对外来者。
神龙飞下山峰,堪比日月的身躯不断地缩小,最后化为长约百丈的巨龙,温柔地低下头:“来。吾将要完成与你的约定——你已唤醒了‘沉睡的太阳’,吾自该将心头之血赠与你。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还得略作等待,吾要去找到‘阿耶’,与他再说两句话,才能了却心愿……”
段折锋微微点头,牵着江辞月乘上了神龙的脊背。
神龙御风而起,身下大地如雪白的地毯般绵延向天际,万事万物都渐渐变得渺小。
江辞月伏在龙角之旁,见神龙的须发都已苍老而斑白,在高空之风中优雅地舞动。江辞月尊敬地说:“师弟说,您守护了不周天柱数万载。”
“不周山本不是不周山,只是在一场灾祸之中,缺失了重要的一角,才名为‘不周’。”烛龙低沉地回答,“为了防止不周天柱因此崩塌,吾自愿在此守护,算至今日,已八万四千载有余……数千年前,吾寿数已尽,便于山巅等候死期。只是,吾太过虚弱,才会陷入沉睡,难以控制自身神力,便形成了这样一个梦境……”
江辞月喃喃道:“在这场梦里,你是少年阿火;那与你相伴千载的那个阿耶,又是谁呢?”
“他是吾旧时好友,噎鸣。”烛龙带着笑意答道,“我们曾有过很久、很久的时光,曾共同度过。无论发生什么,吾都不会忘记他……”
神龙在这个他守护了万年的地方盘旋着、寻找着,龙目遍彻大地,他见到了从梦中离开的每个人,却没有见到他的阿耶。
他最后带着段折锋和江辞月,落在不周天柱之前。
所谓天柱,并不是有着实体的砥柱,而是一轮天道法则,如天光般悬在不周山之巅。它是隔绝着天地的支柱,一旦倾覆,就是天之一角的崩塌,无尽灵气将尽数倾泻向人间,带来难以数计的异变。
此时此刻,神龙盘旋于山巅,盘旋着这道天柱,昂首发出了震天撼地的鸣声。
“噎鸣吾友……你在何方?”
噎鸣始终没有出现。
他没有从梦境中离开。
“梦中的不周山是真的,千年的大雪是真的,莫家每一个人都是真的,只有噎鸣不是。”段折锋站在烛龙面前,双目平静地看向烛龙浑浊而苍龙的青色眼瞳,“你是神龙,他只是半神。早在数万年前,噎鸣已经寿终正寝。烛九阴,你梦里出现的‘阿耶’,只是你过于思念他的产物。”
烛龙茫然地落在雪山上,庞然身躯盘踞于山峰。每一枚曾经瑰丽过的鳞片,都已经呈现出苍白的老态。雪白的长须,无力地垂落在峭壁之间。
江辞月目露不忍之色,向段折锋摇了摇头,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但烛龙已经回想起了那段远古的记忆,他从鼻息间叹出悠长的气息:“啊,是啊……噎鸣也……早已经离我而去了……也只有在吾梦中,还能见他一面……怪不得,阿耶不想要我叫醒太阳,他害怕我醒来——”
江辞月低声说:“也许,如果您在沉睡中离世,就还能和阿耶一起在梦中的雪原度过余生,就算那样的生活不是十全十美,至少你们在一起。可是,您却一直想要唤醒自己,为此不惜与阿耶动手。他没有办法,才会一次一次地阻止阿火——他是在阻止阿火走向这残酷的真相。”
“千年的黑暗,不如一日的光明。”烛龙低沉地说,“吾记忆中的噎鸣,确实会这样选择。可是,烛九阴的尊严,不允许自己浑浑噩噩地死去。”
苍老的烛龙疲惫地憩息于山峰之上,濒死的龙目浑浊而湿润,和蔼地望着自己眼前的两个年轻人。
“按照约定,来取吾心头之血。”烛龙说,“这场梦,早该停歇了。多谢你们,将吾唤醒,这不周山,才得以恢复光明。”
段折锋摇了摇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走向神龙的心口之处,在那片逆鳞下,缓缓刺入了魔剑无赦,神龙之血因而喷涌而出,落入他手掌中,被法术封存起来。
烛龙仿佛感受不到钻心之痛,只是疲惫地阖上双目,气息渐渐变得微弱。
江辞月肃立在前,缓缓向烛龙行礼,忽然问道:“前辈,您是否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我一定尽力而为。”
濒死的烛龙眼皮微动,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江辞月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烛龙才说道:“阿火……找到了阿耶送的那支笛子……想、再吹一次他最喜欢的曲子……可惜,吾已经太过虚弱……”
“他喜欢的是什么曲子?”江辞月问道。
烛龙说:“太古遗音,早已失传了。”
无可奈何,如之奈何。
江辞月眼底湿润,不忍再看下去,偏过头轻轻握住了段折锋的手掌。
而段折锋默然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唉,江辞月,你何时不这么悲天悯人,我倒要感到欣慰了。”
他扬起手,法术将不周山上的冰雪凝结成一枚长笛,凑在唇边,吹起了一支古老的乐曲。
笛声幽咽,随万里长风,飘散向遥远的天际。
一曲终时,江辞月问他:“这是什么曲子?”
“凤求凰。”段折锋回答,“我只会这一首,本来是准备留给你的,小师兄。”
江辞月默然片刻,轻轻拥住了段折锋。
不周山巅,烛龙庞大的身躯已失去了力道,鳞片寸寸染上灰白,飘逸的须发向下垂落,滚烫的热血在雪地间冷却,心跳之声微不可闻……
笛声终了。
烛龙心死,形神俱灭。
庞然龙躯逐渐化为流光,消散于天地之间。
不周山失去了重要的守护者支撑,原本就有缺损的天柱,牵曳着无尽的灵气,排山倒海一般向下崩塌而去。
段折锋掀起长袍,将江辞月拢在怀中,两人一同消失在冲天而起的白雪浪潮里。
第47章 梦千古(6)
天光大亮,一扫千年阴霾。不周天柱倾颓,灵气如水银泻地,铺散向整片破冰大地。
江辞月离开雪山之后,重新得以运转飞举之术,同段折锋一起站在云端,望着脚下苍茫雪浪在阳光中化为露水,露水又在温暖中蒸发。
烛龙身故之后,江辞月低落了一段时间,很快又让自己打点起精神——
“第二次天柱崩塌了,我必须得下去救人……你放我下去。”江辞月喃喃道。
段折锋摇了摇头:“你觉得不周山周边,有什么凡人需要你救?”
江辞月回过神来,想起这是在北野魔域的幽州,这里深入魔道腹地,几乎不可能存在凡人生存。
当年灵犀天柱崩塌之后,灵气狂潮影响最大的其实也不是凡人,而是各种妖物、灵物,甚至有些花草鸟兽会在灵气冲刷之下诞生神智,直接催化成为妖怪。
真正使得生灵涂炭的,不是灵气,而是这些懵懂成妖之后肆意妄为的妖物;甚至还有一些本就有灵根的凡人,一夜之间或许会偶得些微法力,因此自命不凡、狂妄自大,乃至于犯下种种罪行。
但如今在北野魔域,遍地妖魔,没有凡人,反而是这些小妖该担心自己不会沦为食物。
幽州终究与灵州不同。
灵州天柱崩塌之后,遍地都是凡人在祈求救灾,各地因案件频发而陷入混乱,修真者焦头烂额、四处维持秩序,所以人人都将天柱崩塌视为天大的灾难。
而在幽州……
江辞月所见之处,都是妖物,无论道行几何、年岁多大,几乎个个欣喜若狂。
幽州甚至迎来了久违的平静,许多日都没有出现争斗和内乱——因为妖魔们都忙于汲取一夜间暴涨的天地灵气,白昼则啸日,夜晚则拜月,堪称是妖怪版的日夜劳作了。
而带来了这一切的段折锋,犹如妖魔中的救主,所过之处万民拜服,就连最心狠手辣的天魔也不得不对他尊敬有加——
也或许,不止是出于尊敬,更多的还有畏惧。
因为段折锋毁灭掉的不止是不周天柱,在他们看来,甚至还杀死了远古神祇的烛龙。
再加上三年来,收服罗刹隐后,这位神秘天魔的丰功伟绩……
他令妖魔们闻风丧胆,无论内心是否甘愿,都不得不俯首称臣。
这一次不周山事了,部下们本想迎接段折锋回断生离恨大殿。
然而尊主却斥退了所有人,只和江辞月在不周山脚下又多停留了十几天。
江辞月回过神来,还有些不放心天灾过后的这片土地,执意要留下、以全万一,并想起了另一批可能需要救助的人:“莫家人如今何在?他们应该与我们一样,从烛龙梦中醒来了。”
“哈,莫家人?”段折锋笑了起来,“一群不思进取的梦貘罢了。”
“……”
江辞月沉默片刻,恍然明悟。
烛龙梦中那些和阿耶一起阻止着阿火醒来的“莫家人”,原来是一群梦貘。
梦貘乃是一种罕见的妖怪,据说演化自“猛豹”一类妖怪,天生拥有法术,能够穿行于现实与各种梦境,甚至长居于梦境之中。
梦貘生于梦中,也以梦为食,其中强者甚至能够主动编织特定的梦境,成为了梦貘一族广为人知的独特能力。
不周山上,烛龙一梦数千年,梦境中虽然黑暗而荒凉,但却不失为稳定而隐蔽的一种环境,于是便吸引来了这些梦貘。
他们定居于梦中,当然不希望烛龙醒来,才会帮助阿耶;
同时,他们却也并不在乎阿耶的生死,故而任由阿耶做出了交换人质的决定——双方只是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而已。
此时,梦境消失,这些小妖怪于现实之中几乎毫无自保能力,早已被段折锋命人圈了起来,正在瑟瑟发抖。
江辞月同段折锋一起看到这群梦貘——梦境中高大、神秘、沉默的莫家人们,在现实中实则都身高不过五尺,原型长着象鼻、犀目、牛尾、虎足,而化形出来的人身则漏洞百出,想来在梦境中常有光怪陆离之事,妖怪们不必装得天衣无缝,倒也怪不得都穿着深色的兜帽。
江辞月问这梦貘的首领:“你们世代居于烛龙梦中?”
那梦貘在现实中十分胆小怕事,远远地看见段折锋时还知道逃跑;等段折锋跟江辞月走近一点,梦貘就只敢匍匐在地上发抖;再近一点,他看见段折锋袍袖上的七道金线,已经吓到翻了身,白花花的肚皮朝上,本能地装起死来。
段折锋弹手以劲风将他惊醒,梦貘这才翻了回来,虎目含泪,发出小女孩般的细弱声音:“是,是啊。”
梦貘的声音天生如此!
“……”江辞月抬起手掩唇,咳嗽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不周山一事,你们可有人受伤?”
“没有,多、多谢仙长关心。”梦貘像模像样地答道。
江辞月又道:“今后有何打算?”
梦貘说:“不、不知道,可能会流浪一阵子,找到合适的梦境便进去住上一阵子吧。”
妖魔一类,常常会有闭关数年的情况,其中一些得天独厚的灵兽更是随着年岁增长而自发变强,闭关时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因此也就有了长达数年的梦境,可以供一两个梦貘前往定居。
江辞月沉吟一阵子,就说:“你们常年在烛龙梦中定居,想必不能习惯这里妖魔的梦境吧。”
梦貘发现他是真的关心自己,当即眼泪都涌了出来,哽咽着说:“呜呜呜,不瞒仙长,我们梦貘除非修成大妖,否则走到哪个梦里都是被人喊打喊杀的,只因我们更喜欢吞噬美梦,而噩梦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俺们在烛龙大神的梦里,都是啃着冰渣子活下来的,要不是实在无处可去了,也不至于活得这么惨啊!可是现在,就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了!”说到最后,他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江辞月无言以对,良久后道:“但也不能只留下噩梦,这样梦主当然不会高兴。”
梦貘哭哭啼啼,就说:“我们梦貘就算是修成大妖,也还是打不过其他虎妖、狼妖,更别提天魔,于是经常被人威胁着吃掉噩梦,就好像被逼生吞腐肉一样,痛苦极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段折锋。
段折锋笑了一声:“不错,罗刹养了几只大梦貘,本座也觉得十分好用。你有什么意见?”
他一正眼看过来,梦貘吓得“叽”一声两眼翻白,再次晕死过去。
江辞月终究比较心软,看向段折锋道:“你们这样豢养梦貘,也该稍微善待他们一些,毕竟是七情六欲的生灵……”
“魔道不兴这一套。”魔尊很冷酷地说,“能放他们活在本座的地盘上,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江辞月沉默片刻,开始盘算起来:“与其如此,不如这些梦貘就由我带回灵州。他们一直生活在烛龙梦中,也不曾害过什么人,各大宗门中总会有人乐于接受他们,届时兴许能成为一种新的灵兽,与人友善共存。”
段折锋挑眉道:“江辞月,这么大一批梦貘,你准备怎么瞒天过海,带他们离开幽州?要知道,他们在很多妖魔眼中,都还算可口。”
江辞月本想说:幽州魔道如今明显听命于你,你想必心中早有办法。
但转眼一看段折锋明显不怀好意的视线,江辞月沉默了,他再次深切地领悟到:小师弟现在已经是个邪恶的大魔头了。
对视片刻后。
江辞月决定先行试探一番:“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段折锋的目光在江辞月身上转了一圈,忽而笑道:“小师兄,我一直有一个未竟的心愿,你却迟迟不肯满足我。”
江辞月心中一沉:“是什么?”
段折锋:“叫哥哥。”
江辞月:“……”
江辞月当场呆住!
事情峰回路转,却和江辞月的想象完全不同。
可怜的新任灵犀宗掌门人睁大了双眼,瞪了眼前的魔头好半晌,不太娴熟地开始尝试谈判:“你、你可否换一个条件?”
“不能。”段折锋悠闲地回答。
江辞月又尝试讨价还价:“那我如果满足你的心愿,你是不是应该跟我回灵州?”
“也不能。”段折锋笑着看他。
江辞月绞尽脑汁,试图说服他:“我甚至都枉顾人伦法理,开口喊你……那个,我们既然亲如兄弟,你难道不应该随我回家?”
段折锋就坏笑着道:“难道不该是你跟着哥哥回家么?我断生离恨殿虽然偏远了些,但足够宽阔,住的下你和那一帮子梦貘,甚至能让你带着灵犀宗全部人马过来,我养着就是了。”
江辞月凝噎片刻,垂死挣扎般道:“至少……给我一个了解真相的机会。我曾经许诺过你,要在桃源绘卷中休假几天——”
“这个倒是可以答应你,不过……”段折锋凑近他耳根,“你先叫一声来我听听。”
江辞月低垂着如墨眉眼,依旧同少时一样,感到羞耻之时,眼睫总是不住地颤抖。
段折锋发出闷笑声,手掌盖住他的双眼,低低笑道:“你要真的不肯,那也就算了,我这就喊人来就地解决——”
他还没说完,江辞月伸出手指揪住了他的衣袖,湿润的唇瓣微颤。
“……哥、哥。”
声音轻得像羽毛,悄然落在人心上,无端地引发酥麻的痒意。
段折锋拢紧了手,凑近什么也看不见的江辞月:“小师兄,怎么办?我现在不想放你走了。”
第48章 叙平生(1)
既然江辞月都已经喊了“哥哥”,段折锋自然也信守承诺,将这一大群梦貘交到江辞月手里。
自幽州腹地向外,一直往灵州的大道通行无阻,都为江辞月一行敞开。
考虑到旅途不便,江辞月便取出了桃源绘卷,让梦貘居于其中,自己则实际赶路,并且以法术通知了灵犀宗与其他同道中人。
他很快得知:段折锋只将自己留下,而先前同行的修真者,则直接送出了幽州,直到此时都还找不到办法重回魔域。
江辞月“深陷敌营”的这些天,修真者们差点以为他已经遭遇不测,直到这时才惊愕地发现:江辞月竟然孤身一人,潜入魔域,还救回了一群灵兽梦貘。
只可惜……不周天柱终究还是崩塌了。
关于此事,绝大多数人已经通过各消息渠道,得知是由于守护者烛龙突然离世,才会导致本就有所缺损的天柱彻底倾覆。索性是在幽州妖魔地界,仙道中人并未太过关心。
不过,有那么一群人还是受到了极大震撼。
周颦:“我、卧槽……”
李珠儿:“段总真的,还是,成功了……”
穿越者们正聚集在魔域毗邻处——青州驿站中,借着难得的机会,开一个“秘密会议”。
此刻会议中,愁云缭绕。
“段总真是个狠人啊,只用了那么几天时间,真就把不周天柱也推翻了,现在幽州乱成了一团,他在魔道中的话语权应该也增加了不少。”
“根据面壁人的总结,我们的穿越已经引发了不得了的蝴蝶效应,不周天柱的事故发生提前了好多年!很可能就是因为提前接触两位幼年期的大佬,导致他们之间感情深厚,剑宗这次提前来找段总,结果他卷入了不周事件,然后引发了这次的剧情提前!”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最后一切都还是按照魔尊的计划进行着……”
“细思极恐。你们还记得最早的谣言吗?”
“谣言就是说魔尊要对不周天柱动手啊,所以剑宗才会提前去找的吧?”
“现在仔细想来,说不定谣言不是从我们的同志嘴里不慎泄露的,也许是魔道主动散发的,为的就是勾引……啊不,吸引剑宗来找,然后他就落入段总手中了!”
“嘶……”
会议再次沉默片刻,每个人都对这个恐怖的猜想感到胆战心惊。
“这就是段总的手段吗?就连我们都被他利用了吧!”
“现在剑宗大人都还陷在幽州,我觉得他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能走……虽然不知道后面的具体剧情,但是段总想要毁灭世界的手段不就是推翻天之八柱么?现在已经完成八分之二了,而且提前了这么多,那下一个说不定也已经在他计划中了!”
讨论到这里,他们有些焦虑。
此时,会议正当中的一名黑衣人——穿越者中熟知剧情的“面壁人”,终于开口了:“没错,无赦魔尊的下一个计划,已经在悄无声息地进行了……甚至,他的计划已经囊括了下一个、再下一个天柱。”
众人再次倒抽一口冷气。
周颦脱口道:“卧槽!我们面对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城府深沉的大魔头啊!前一场大仗他刚刚获胜,就已经在布局下一场了!我们真能有胜算吗?”
“就算毫无胜算,我们也有必须要做的事。”面壁人意有所指地说,“比如现在,我们必须去救灵犀剑宗!”
“剑宗怎么了?”李珠儿等人非常紧张,“他人在幽州,不会出事了吧?”
面壁人道:“他没有危险,但是却和魔尊斡旋、缠斗,足足两个月之后才能回来。从那之后……师兄弟二人便会正式决裂。”说完之后,他闭上双眼,这也意味着不能在继续说下去了。
但光是这个消息,已经足够众人震惊了。
“决裂!”
“糟糕了,我们必须得去阻挠才行!”
“没错,从灵犀宗这边的经验来看,江辞月这个师兄很可能真的是魔尊最后的善良,万一要是他们决裂,魔尊就真能毫无留恋地毁灭世界啊!”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一旦连剑宗都不能用怀柔手段感动魔尊……难道我们真的要亲自硬上,打赢大BOSS?”
“夭寿啊,快去救剑宗!江辞月到底和魔尊打得多惨啊,直接恩断义绝?”
……
“江辞月,要是觉得疼的话,你可以叫出声。”
“唔……”
江辞月咬牙不语,趴伏在榻上,只觉得后背处传来又热又麻的感受,并非是全然的痛意,却令他感到颇为煎熬。
段折锋正在他身后,法力如无形巨手,将江辞月固定在榻上,避免他乱动。
一道烛龙之血,正被控制着悬浮于空中,宛如红宝石一般剔透发亮。
段折锋正在祓濯江辞月后腰上的龙印。
三年过去,他留下来封印龙印的法力已经接近消散,龙印盟誓形成一圈暗色痕迹,在江辞月身上极为醒目,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疤痕。
江辞月低低喘息,声音里透着忍耐:“还……没结束吗?”
“很快了。”段折锋说。
随着刺痛突然中止,江辞月咬住了自己下唇,额发因濡湿而显得凌乱,一双云雾迷蒙的黑眸也看向身后。
——龙印已经彻底洗去,只剩一滩污血洒落在地。
制约江辞月的这道禁锢,终于消散无踪,也像是搬开了他心头一块大石,当即疲惫地倒了回去。
段折锋却没有收回手,灼热手掌贴着那处敏感的肌肤,低沉声线就凑在江辞月的耳边:“小师兄,我是不是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在这里留下独属于我的印记?”
江辞月趴伏在原处,手指揪着床单,道:“你这……混账师弟……”
段折锋笑了起来,却不说话,只是摩挲着那片地方。
——前世,一直到最后,江辞月都禁锢于龙印那“不可能对任何人动心”的桎梏之中。
如今想来,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须臾,江辞月缓过神来,旋身看向在榻边坐着的段折锋。
为了施术方便,段折锋褪去外衣,仅着一件松垮的长袍,白发束在脑后,像每一个闲居在家的凡人一般,唇角含笑。
江辞月的目光落在他的肩头,想到那里还留着一枚龙印,是同年同月同日,被自己刺下的。
“为什么……”江辞月低声道,“为什么不解除你自己身上的龙印?”
“我已经习惯了。”段折锋不甚在意地说,“我身上的誓约,不过是不能伤害你。江辞月,我都不在意这个,你又在乎什么?”
江辞月沉默片刻,手掌贴在段折锋肩上,说:“我不懂你,师弟。你要是还……心悦于我,那就该与我回灵州;你若已经变了心,那就不会留下自己的龙印。”
“我是魔道之人,跟你回灵州就是自投罗网。江辞月,你趁早死心,不如早点弃明投暗来。”段折锋伸出手,抓住江辞月的指尖,含笑道,“道、魔殊途,势同水火,我只怕我一不小心会牵连到你。有朝一日若龙印激发,那就是我活该,你不必介怀。”
“你要我如何释怀?当年刺下龙印是我心甘情愿,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公平,我以为可以……”江辞月忽然停住了。
“以为什么?”段折锋问。
江辞月沉默不语,段折锋就俯下身去吻他的眉梢,低笑着哄他:“江辞月,快点说,不然我不放你走了。”
江辞月恼了:“你明明答应了。”
段折锋耍无赖:“嗯,但我是混账师弟,说话不算数。”
江辞月:“……”
——为什么他当初会看上这么可恶的小魔头,而且还毫无所觉!难道年轻时候的自己真就那么傻么?
再次被欺负的江辞月生了一会儿闷气,才开口解答:“我当年以为我们两个,会一直在灵犀宗这样过下去。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功课,一起闭关修炼,然后结丹、化婴,甚至一起飞升……你可以养那只狐狸,一直到它开启灵智之后,正式拜入灵犀门下;还有那只小凤凰,如果可以的话,其实应该保护他,等能化成人形之后,再由他自己选择去留。”
听到这里,段折锋闷笑了起来。
江辞月问他:“这有什么好笑的?”
段折锋说:“江辞月,你真不觉得这像是俗世夫妻的愿望么?相安一世、白头到老,再养一儿一女,带到他们成家立业……”
“胡言乱语。”江辞月反应过来,耳尖突然红了,“什么夫妻……”
“不是夫妻,是道侣。”段折锋在他耳边哄道,“最早的时候,我听见龙印盟誓,我也‘以为’过,我以为小师兄从此就属于我一个人,再也不准想别人,不然我就被他伤心了,龙印就得狠狠惩罚他——谁知道,龙印根本不管这个。”
他说着,笑着咬了一下江辞月的耳垂。
江辞月两耳通红,躲闪了一下,却逃不开他的怀中,过了一阵子,忽然小声说:“我其实……不介意……”
“嗯?”
江辞月垂下眉眼,冰魂雪魄的沉静面容下,心如擂鼓的声音近在咫尺,只有段折锋听得清晰。
——他的小师兄鼓足了勇气,才说:“我其实不介意你在我身上留下印记。一人一个,盟誓一生,那样才算是公平。”
段折锋怔了片刻,问他:“即便是十恶不赦的魔头留下的印记,是终你一生都不可告人的秘密?”
江辞月凝眸看着他,忽然莞尔一笑,似寒梅初绽:“傻师弟,除你之外,还有谁能看见?”
第49章 叙平生(2)
他们有一千多个日夜,没有像现在这样平和地待在一起。
桃源绘卷中,一切如旧,就像段折锋从未离开过灵犀山。
小轩窗外,白芷花开得正好。
段折锋倚在旁边,手持一本诗集,却一直没翻过一页。
他看江辞月束起长发,恢复了那副灵犀宗掌门人的威严气派,恍然想起前世种种,此刻却只觉有趣。
书中有诗词写道:
小窗前,疏影下。鸾镜弄妆初罢。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暮江寒,人响绝。更着朦胧微月。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
一会儿,江辞月说:“灵犀宗门人还需要半个月时间抵达,我最多只能留——”
他没有说完,段折锋却不爱听这个,挑眉换了个话题道:“我已经想好了刺青的图案,我还要刺在你后腰上,江辞月,你准备好这个了没?”
江辞月果然顿住,有几分恼怒,又有几分哭笑不得:“你、你是故意……”
“非但故意,而且蓄谋已久。”段折锋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小师兄的身段,“后院的温泉还是我亲笔画下的,今晚总该轮到我享受一番了。”
江辞月果然听不下去了,小声道:“不可沉迷享乐,几天也差不多了……”
段折锋笑了笑,并不答话。
——这个方面,小师兄说了不算。魔尊说了算。
门外有叽叽喳喳吵嚷的声音。
江辞月推开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灿烂盛景。
——庭前竟是一片杏树林,饱满的杏花倾情盛放,连绵铺展向视野的每一个角落,竟似取代了桃源中的桃花。
山明水秀,美不胜收。
江辞月一时怔住,片刻后才回头看向段折锋:“这……也是你做的?”
段折锋走了过来,从身后揽着江辞月的窄腰,慵懒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低声笑道:“你寄了一片杏花,不是很怀念当年美景?我没有什么东西好寄给你,思来想去,不如还你一片杏花林……从今往后,桃源绘卷中永远都有这片杏花在,好看么?”
江辞月闭了闭眼,轻声道:“很好看。”
“感动的话,就再喊一声‘哥哥’给我听。”段折锋再次坏笑着说。
江辞月失笑道:“休想!我警告你,快将这件事全部忘记。”
正说着,杏花林中却又传来一阵吵嚷声音。
江辞月推开门后,信步向外走去,这才发现其中一队身影。
原来,连夜栽着杏花的是那一群矮小的梦貘。
一只看来十分眼熟的狐狸——容雩正在指挥着:“一队接着往外种树种,二队用法术催熟。什么?别问我几分熟,笨啊!只要开花了就行!开花就是浪漫,你们这些笨蛋妖怪,别丢了本大妖的脸!”
梦貘们原本是江辞月接入桃源绘卷中,准备带回灵州安顿了。
谁知道刚刚过去一夜,这狐狸竟俨然成为了一个黑心包工头,将梦貘们当做免费的劳工,一顿呼来喝去,一夜间栽出了这么大一片杏花林。
“……”
江辞月向段折锋兴师问罪:“好啊,原来你就是这样种下的杏花林,还敢来向我邀功?”
大魔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我饶了这群小妖一命,那便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要他们做点小活,又怎么了?”
江辞月道:“歪理。你明明可以亲自提笔,画下杏花林,我看你就是想找机会捉弄他们罢了。”
段折锋又挑了下眉道:“难道留他们在桃源绘卷中白吃白喝地供着么?我这是‘以工代赈’,照顾这群小妖的羞耻心而已。”
江辞月听完这段歪理邪说,看了段折锋好一阵,最后叹了口气。
段折锋:“怎么?”
江辞月说:“你果然还是这般会骗人。怪不得当初我被你哄得晕头转向。”
段折锋闷声笑了起来,在江辞月耳边道:“小师兄倒是进步斐然,没当初那么好骗了啊。”
分别了这些日子,容雩却还是狐狸外形,看起来毫无进步,顶多会说人话了而已。
江辞月以欣慰地眼神看着狐狸,紧接着又想起来问道:“凤雏可在你身边么?”
段折锋叹了口气:“别人以信鸽传书,你倒好,直接送了只凤凰来,你可知道他有多烦人么?”
江辞月回想起小凤凰那声稚嫩的“娘”,至今仍觉莞尔,不由道:“他如今何在?”
段折锋沉思起来。
江辞月:“嗯?”
须臾,段折锋打了个响指,令那只狐狸毕恭毕敬地端上来一个小匣子,其中琳琅满目。
段折锋从中取出一枚哨子,将哨子一吹,不远处很快响起了清亮的凤凰叫声。
江辞月:“??”
不多时,杏花林外飞来了那只小凤凰,似一团暖色调的火焰,忽而穿过粉白的花海,停在段折锋的身前。
江辞月仔细看去,只见三年不见,这小家伙已经长大了不少,昔年只有巴掌大的绒毛团,如今勉强能到他的膝盖,光看其毛色鲜亮、神采奕奕,便知道被照顾得很好,只是……
只是这凤凰为什么像只狗一般蹲坐在地上?
江辞月用探究的眼神看了一眼小凤凰,又看了一眼段折锋。
段折锋丝毫不见心虚,光明正大地道:“本座最厌烦养这些小玩意,它若是不听话,早就被我宰了、吃了。”
江辞月瞪了他一眼:“朱怜是上古神兽,凤凰族裔,怎能如此轻慢对待?”
段折锋凉凉地道:“每个凡人都还是上古神祇三皇五帝的后裔,也未见天道有什么优待。”
江辞月:“……”
剑宗大人无言以对,深刻认识到自己言辞上的无力,最后决定捧起小凤凰,道:“朱怜,你可还记得我?”
朱怜:“娘!”
江辞月蹙起眉:“三年过去,以他的智力不该还是只会这么一个词——”
话音未落,就见小凤凰整理了一下羽毛,好整以暇地对着段折锋喊:“爹!!”
江辞月:“…………”
“你都教了朱怜什么!”
江辞月声音都变大了不少,用极度谴责的目光看着段折锋,只差没有从袖子里掏出戒尺,当场就追着可恶的小师弟打上一百尺。
而段折锋大笑起来,将凤凰从他掌心接过,赞许地说:“做得不错,本座重重有赏。今晚想吃什么?”
朱怜十分高兴,在他掌心蹦跶了两下,叫道:“狐!狸!精!”
不远处,某只没用的宠物狐狸加紧了尾巴。
段折锋瞥了一眼那边,对凤凰道:“想吃什么都随你,别来打扰我们,你娘害羞的紧。”
朱怜犹豫了好一会儿,又眼巴巴地看着江辞月。
江辞月心生怜意,说:“许久未见,想我了么?”
小凤凰点点头,尚不会表达太复杂的字句,就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下江辞月的手指,说:“娘,留下,睡觉!”
江辞月也不再计较称呼问题,展露笑颜道:“也好,今夜不如将他留下——”
“不可。”段折锋当场翻脸,看向朱怜道,“你功课如何了?”
朱怜:“……”
肉眼可见的,小凤凰的羽毛暗淡下来,头顶绒毛也服帖起来,颇像一只沮丧的小鹌鹑。
段折锋从那匣子里继续取出一枚蝉形金色法器,只见它在空中张开双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了杏花林,飞入了遥远的天际。
段折锋:“叼回来。一个月期限。”
朱怜“喳”地叫了一声,张开双翅,就追着金蝉飞走了。
“……”
江辞月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掏出他的戒尺了:“你怎么……你究竟是怎么把凤凰养成小狗的?”
“不知道,照着那只狐狸养的。”段折锋不甚在意道,“这鸟胃口颇大,除了一口凤凰真火,还能凭先天灵感用于寻人,其他倒也没什么用处。我没管他,都是狐狸教导的。”
江辞月想到容雩那狐狸的谄媚样子,顿时觉得有些理解了,又感到十分同情。
——凤凰怎么能学妖狐做派?
“朱怜是经常受狐狸欺负?”江辞月蹙眉道,“否则怎么会学的这么像。”
段折锋回想了片刻道:“起初我是交给狐狸带着,他头上蹲只小鸟倒也不影响什么。后来凤凰灵力渐长,便和狐狸平起平坐。至于现在么……你看那狐狸头顶的毛了没?”
江辞月还真没注意这个。
此时他运起法力向杏花林中看去,只见那指挥着众多梦貘的小工头——容雩头顶火红的毛发竟然倍显稀疏,恍如一个即将秃顶的中年男子。
“这……”江辞月看愣了,“莫非不是因为辛劳?”
段折锋闲闲道:“凤凰火烧的。”
江辞月:“……”
段折锋看了一眼江辞月,又忽然道:“亏的是小师兄你当年聪明,知道把这凤凰送来,否则你就是那含辛茹苦的老母亲。”
江辞月忍不住了,终于伸手狠狠捏住了段折锋的脸颊,恶声道:“谁让你这么教孩子的,段折锋!别以为你做了魔头,做师兄的就不敢用戒尺敲你——再怎么也该喊我‘爹’!!”
“打闹”半个时辰后,师兄弟两个才回到清净小院中。
杏花落了满身,连江辞月发间都有一片金色的花瓣。
段折锋将它拈了下来,放在指尖旋动、把玩,忽然从背后抱住江辞月,在脖颈发丝间嗅了嗅,慵懒道:“江辞月,你身上太香了。”
“是杏花,不是我。”江辞月有些窘迫。
“我不喜欢。”段折锋理所当然地命令道,“我习惯白芷的味道。你陪我去沐浴——后院那座温泉,我们还没有用过。”
第50章 叙平生(3)
“疼么?”段折锋问。
江辞月眉心拧起,露水自发间淌入浓眉,又滴在羽扇般的眼睫上,引得他隐忍地闭了闭眼,雪白贝齿扣住了喉间的喘息:“……不算疼。”
刺青。
以特别的法力将印记留在江辞月后腰上。
只是一连串细密的刺疼,与当年龙印盟誓带来的痛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江辞月趴伏在温泉边上,热气氤氲中,身形如暖玉半掩在水中。
段折锋选择的是“无赦”二字,古体字型的最后一划,正没入江辞月后腰隐秘之处,引得他扬起天鹅般的脖颈,局促地鼓动着喉结,向后看了过来。
眼角微微泛红处,是望穿秋水的朦胧和悸动。
段折锋将嘴唇贴了上去,而江辞月温和地接受了这个吻,双臂从热水中撩起,水色携珠玉四溅。
段折锋身上浴袍已彻底湿透,贴在身上凸显出每一道精壮的线条。
他不耐烦地将身后长发撩到后背,如蛛网一般在水面上铺散开来,将他怀中江辞月牢牢捕获。
坏师弟促狭地问:“江辞月,我不在的这几年,你‘那一门功课’荒废了否?”
江辞月还是不会撒谎,老实承认:“房中之术么?全都荒废了。除了你,还有谁会劝我研读这个?”
段折锋挑眉看他,还觉有些遗憾。
却不料,江辞月又满面红晕地凑过来,咬了一下他的耳骨,附耳道:“不过,我记性好的很,你提醒我一下,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段折锋呼吸一窒,低声道:“好啊,小师兄,我帮你全部记起来。”
……
巫山见月,玉华如洗。
段折锋前世时并不懂得如何温柔対待自己手中的俘虏,即便也是在这桃源绘卷里,他只会将江辞月反锁在身下,强迫着他露出不堪承受的表情。
这一次,他已经尽量温柔対待小师兄了。
但……
温柔过了头。
后果……也就是时间久了点。
从江辞月的表情上来看,仿佛比前世还要难熬,甚至将自己手背上都咬出了牙印,嗓音沙哑地恳求他。
段折锋没法听他的,这种时候也结束不了,只能将他从温泉中抱起,回到他们白芷环绕的小屋里。
床褥很快吸满了水分,湿漉漉、沉甸甸;帘帐被揪得一团乱麻,室内清浅的檀香中很快蕴满了其他的香味。
但他们暂时无暇去管。
虽说修行者身体素质出众,可也不是像段折锋这么胡来的。
他们一连几天没有下的来榻,直到最后江辞月累得忘记了双修之法,直接倒头睡了过去。
等江辞月再次醒过来时,身上已经神清气爽,室内满溢着灵虚香气。
他有些懊恼自己的纵容,才会导致这场双修失去了所有克制,而且段折锋甚至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那个混账师弟哪儿去了?
江辞月披上外衣走向外间。
他看到段折锋正身披一件宽松的白袍,坐在窗边的书案上,低头在书册内页写着什么。室外的天光照亮他的轮廓,从英挺的眉峰到柔软的唇角都泛着午后暖融的微光。
他已不是曾经少年模样,甚至是深具威严、说一不二的魔头,但那垂目时的慵懒神态,依旧令人怦然心动。
江辞月将外衣系好,坐在段折锋身旁,将满头白发松散地束在一处——这本不是他一丝不苟的严苛习惯,确实跟段折锋学着犯懒了。
段折锋侧身看了他一会儿,含笑道:“师兄,还疼吗?”
江辞月耳尖一红,带着几分责怪,含糊地答道:“我没事。但你……以后不准专门挑这种时候喊我‘师兄’。”
“怎么了,到现在还是不肯面対事实?”段折锋闷笑着撩起他的发丝,狎昵地嗅了嗅含着水气的白芷香,“小师兄,被师弟睡了的滋味如何?”
他台词很恶劣,不乏来源于前世的恶趣味。
然而,江辞月脸红归脸红,还是要纠正自家师弟:“既然是你情我愿,什么叫‘被睡’?段折锋,那你不如回答一下被我睡的感觉怎样。”
段折锋沉吟片刻,坏笑着说:“——我当年早该从段家直接打上灵犀山,抢了你回来做压寨夫人。荒废了这么多时日,总感觉亏的很。”
江辞月沉默片刻,反问:“你现在就没这么做?”
——也対,这回仙道一群人闯入不周山、魔道的底盘,他还真是从人群中将江辞月直接逮了回来,和强抢也没什么区别。
思及此,段折锋志得意满,流露出反派嘴脸:“好,我果然本性难移。”
江辞月:“……”
书案上,戒尺无风自动了起来。
江辞月低声教训师弟:“下次再这么纵欲,我就罚你一百戒尺——”
段折锋相当放松,甚至伸手揽住江辞月疲惫过度的后腰处,隔着宽松衣物揉到那处印记,低低笑道:“无妨,反正我会还手……喔,说起来也不叫还‘手’,师兄别急着求饶就行。”
江辞月登时大恼:“第一次没有经验也就罢了,你下次还敢如此纵欲,我、我——”
他还没想出威胁的办法来。
段折锋已经笑道:“我逼你的,不算纵欲。”
江辞月气结。
不过,他们还能在桃源绘卷中多相伴十数天,灵州的人才能赶到魔域。
段折锋哄了一会儿,江辞月还生气,他就再哄一会儿。
到了黄昏时分,江辞月果然消了气,站在杏花树下遥望着夕阳美景,喃喃道:“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一直停留在扶风郡那段少年时光就好了。”
段折锋倒不觉得遗憾,悠然道:“年少的师兄虽说有年少的好处,但总归还是太小了,难免让人觉得难以下口。”
江辞月小声道:“又促狭!你那时比我还小……不,你一直都比我小,只是过分可恶。”
“不可恶的话,小师兄就溜走了。”段折锋相当心安理得,“如此看来,还是当个魔头能够从心所欲。”
江辞月听到这里,又犯了他大师兄的脾气:“你当真不和我回灵犀山?”
“不回。”
“你信不信我回去之后,纠集人马前来抓你回去?真到那个地步,你就是我阶下之囚,我绝不会再轻易放你离开灵犀山。”
“那也不回。”段折锋玩世不恭地笑道,“江辞月,你大可以试试。”
段折锋倒是没意识到,自己真有点小看了江辞月。
他的小师兄这辈子耳濡目染,实在跟着他学坏了很多。
几日过后,江辞月已联系上了灵州来者,准备将桃源绘卷带回灵犀山。
他们在桃源村中的日子已经不会太久,江辞月看来分外珍惜这段时光。
他令纸人力士用老办法制冰,然后刨出了冰沙,淋上不同果汁、拌料,就是一碗似曾相识的甜品。
这一夜,月色依然很美。
桃源绘卷里,月色总是那么美。江辞月也好像这千古不变的月光般,永远如冰似雪,不会轻易改变。
他们就坐在清净小院中,赏着月色,漫无边际地聊着天。
段折锋并不喜欢太甜的东西,那个时候却乐于装模作样,好方便带着小师兄去蹭好吃的,搞的那两个穿越者真以为魔尊还有嗜甜这么可爱的爱好。
他想起此事,就漫不经心地问江辞月:“那两个叫周什么、李什么的女弟子,如今还在灵犀宗么?”
“确实还在灵犀宗,只是无心修道,不知在钻研什么奇技淫巧。”江辞月看了他一眼,“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提其他人么?”
“我只是随便一问,真想知道的话,早就遣人打听过情报。”段折锋江冰沙放下,“嘶,好酸,小师兄,你是不是在冰沙里放了酸葡萄?”
江辞月顿时大窘:“你……别说了。”
“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先心虚成这样。”段折锋拊掌而笑,“我那时还不知道你的清净小院里有这么多葡萄架子,来找你的时候一头雾水,谁知你是在吃那两个——”
“住嘴。”江辞月羞红了两个耳朵,伸手取了一颗杏子塞进段折锋嘴里,“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月上中天,夜色胧明。
桃源绘卷里静谧无声,梦貘们早已赶赴各个梦境,不能错过如此良夜。那恼人的凤凰和狐狸,也早就被段折锋赶走。
江辞月亲自取出一个玲珑酒壶,分别斟满了酒杯,道:“既然是最后一夜,我们师兄弟干脆就不醉不归。”
段折锋慵懒地“嗯”了一声,拿起酒杯,还看了江辞月半晌:“小师兄,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会饮酒了?”
江辞月微微摇头,自嘲道:“江辞月不会,灵犀宗掌门人总是会的。”
他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段折锋见状,也就有一杯没一杯地陪他喝了起来。
修行中人不易醉酒,但有意放纵者除外。
他们喝到醉意朦胧时,随手划拳,段折锋赢了之后就得意地张开双臂:“江辞月,过来。”
有那么一段恍惚里,段折锋差点分不清前世今生,从江辞月的脚踝处摩挲上去,还想寻找那道禁锢着仙人的锁链。
但他很快醒了过来,因为江辞月坐在他身上,俯身吻了下来,手指亦解开了他外衣上的系带。
这一定是江辞月第一次主动,因为段折锋一时间看得失了神。
就是在这失神的一瞬间。
锁链的轻微声响在二人之间响起。
段折锋抬起手,愕然发现一道金锁以法力牢牢禁锢在自己手腕上,而锁链另一端,则固定在江辞月的手腕上。
江辞月将他们二人锁在了一起。
段折锋:“……”
“还多亏了那场梦境提醒我——以绳索相连,确实是一个好用的笨办法。”江辞月嘴角微翘,“桃源绘卷不日就能进入灵州,而这道捆仙索就算是我也暂时解不开。段折锋,这次你不想回也得跟我回去。放心,我不会让其他人发现你。”
段折锋看了他片刻,露出一个邪气凛然的笑容:“哈,江辞月!小师兄——你真是跟着我学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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