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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逆生死(4)


    江辞月独自一人前往地府,却被拦在第二殿前。


    第二殿阎罗楚江王亲自出迎,礼貌地问他:“不知灵犀剑宗亲临地府,所为何来?”


    “为寻一人。”江辞月说,“请借生死簿一阅。”


    “生死簿上记载天机无数,即便是化神期强者,也不能承受其中因果,真君确定要如此吗?”


    江辞月道:“我已经错过了许多年,不能再等下去了。”


    “敢问真君,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生辰八字为何?”


    “……一概不知。”


    楚江王听后,反倒是笑了三声,说道:“如此,恐怕本王不能相助。真君哪里是想找人,只怕是想将地府翻个天翻地覆。”


    江辞月并未答话,只是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楚江王身上略作停留,似乎要想起什么,但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是他。


    于是江辞月平静而深邃的目光越过他,仿佛要穷尽此处黑暗,看到生与死的尽头。


    眉心剑影蓦然跳动。


    “若我执意要借阅生死簿呢?”江辞月沉静地问。


    “那就请恕我们无礼了。”楚江王后退一步,“泄露天机之罪,就算你愿意承受,可我们也不是玩忽职守之辈。来人!”


    地府兵力听得鼓声号令,就将此处包围。


    “……无欺。”江辞月轻声呼唤。


    神剑祭出,持剑的江辞月目光中却只见悲悯,他低声叹息:“我并不想伤及一人,还请你们后退。”


    无欺剑出,霎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剑芒。


    江辞月明明只有一人,却能力敌数万万军队而不退,甚至缓步向前,如苍茫大浪之中逆流而上的蛟龙——


    越过彼岸花海,越过忘川河,走向那座象征世间生死离别的奈何桥。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是那一刻心脏的跳动,在这数千年来第一次这样的真实。


    只可惜……


    奈何桥上空无一人,唯有桥下魂魄在绝望地呻吟。


    在这奈何桥上,江辞月击退了十数波追兵,目光固执地在无知无觉的魂灵中逡巡。


    无欺剑略作停顿,就有人惊喜地说:“他余力已尽,快上!”


    然而,江辞月回过头时,凛冽剑芒依旧如初,将追兵再次逼退。


    渐渐地,他们将这个无法击垮的剑宗视若神明,不敢再轻易上前,只能团团将他包围,寄望于他耗尽法力、无力再战。


    江辞月亦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不愿离开。


    越过生死之间的迷雾,他看向奈何桥后,那座巨大的轮回井——经受审判的灵魂将在其中进入六道轮回,再世重生。


    忽然,一支羽箭倏然飞来,没入江辞月的手臂。


    剧痛令他神智恢复,倚靠在奈何桥边,茫然回眸,只见眼前杀声震天,目之所及都想取自己的性命。


    举世皆敌,能几时也?


    再强的神剑,终究也会有被折断的时候。


    江辞月的第一滴血染上白衣之时,就已经预示了他最后的结局,他只是仍在徒劳地挣扎而已。


    又有追兵围攻而至,看来是要将他逼死在奈何桥上。


    伤势越来越重,江辞月心中十分清明,便令无欺剑飞举而起,耗尽最后一丝法力,拦在奈何桥前。


    他凭栏而看,因伤重而陷入恍惚中,只觉从所未有的轻松,世间生死不过如此,又有什么值得畏惧?


    一道血迹顺着伤口流向指尖,没入桥栏上,突然浸染出了其上三个字迹。


    他一笔一划地摸索,那是用剑尖凿刻出的一个名字——


    段折锋。


    段。折。锋。


    “江辞月,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疑。”


    “喜欢的人,当然要多亲近……如果不能从心所欲,那么修炼本身就毫无意义。”


    “我相信你。”


    “江辞月,你若能一直保持这么可爱就好了。”


    “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你,你怎么不笑?”


    “好师兄,你以后生什么气都要跟我说,我保证除了你以外,不会对任何人好……”


    “别生气了,我的小师兄。这次我来以性命保护你,好不好?”


    ……


    他们愕然地看见,奈何桥上浑身是伤的仙人,竟然牵动唇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就像将珍宝失而复得,又像漂泊的游子终于归乡。


    所有的记忆在脑海中如白驹过隙,却遥远得彷如前世一般。江辞月心中从未如此平静,他低声道:“师弟,我明白了。‘阴阳倒错,生死逆转’——怪不得凤凰说,我们当中要有一个死去,另一个才能找到生路。如果只有这样才能破除幻境,结束这场永远无望的生死轮回,就让我来破局吧。”


    他伸手一展,神剑无欺倒飞而回。


    刹那间,风云变色,奈何桥下众人严阵以待。


    他们无比惊愕,竟看着举世无敌的灵犀剑宗横剑于颈上,就欲自刎当场!


    就在这一瞬间,无欺神剑散发凛冽寒光,犹如一段无暇的月华,照亮江辞月释然的面容。


    也照彻出奈何桥下,忘川水面中,那名黑衣如夜色的张狂天魔!


    “——师兄,说好三十年,你倒让我等了三千年。”水中倒影就是段折锋暌违已久的容颜,他站在奈何桥上一模一样的位置,恰似与江辞月倒隔一整个世界。


    此世、彼世,一生、一死。


    原来他们近在咫尺,却隔却生死,三千年来始终错过,唯有在奈何桥上才能见到最后一面。


    在这幻境之中,记忆会消失,生命会流逝,唯有一段挥之不去的眷恋之情在提醒着彼此对方的存在。


    所以江辞月不愿飞升。


    所以段折锋以痛自醒。


    如今江辞月回首看去,惊觉这虚假的一生当中,唯有一件事物过于真实——


    那就是神剑无欺!


    它便是这场阴阳倒错绝境的关键所在,也是那柄导致生死逆转的神器,是将他们二人困在幻境中的阵眼。只要以真实的无欺剑自刎,江辞月方能真正死去,也才能放段折锋真正地自由……


    可是,他欲拔剑自刎,却被阻拦。


    段折锋问他:“可还记得临行之前,玄微真君说过什么?”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江辞月说。


    段折锋续道:“——怯者求死,勇者方生。”


    奈何桥上下,水面相对。


    他们两个都站在自己正确的世界中,却只能看到对方颠倒的幻影。


    究竟谁生谁死?谁真谁假?


    彼岸花海愈见鲜红,十万阴兵如黑云压城,变幻出千面獠牙,要将他们分别杀死于两个世界里。


    段折锋道:“与其束手就缚,不如殊死一搏。师兄,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认命的人。”


    江辞月问他:“你待如何?”


    段折锋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既然生死倒错,那不如将这错的一切都摧毁。这忘川河来自世间生死,将一切都归于轮回之井,若我们将轮回之井彻底斩断,那忘川之水还能倒映生死吗?”


    江辞月背靠奈何桥栏,白衣已经被血色浸透,但直到这时,他竟也笑了起来,说:“你怎么总是这么肆意妄为?先强闯地府,泄露天机,又斩断轮回,你可知道这都是触怒天道法则的罪责……”


    “机会难得,你不陪我一起疯一回吗?”段折锋眼眸含笑,仿佛早已知道江辞月的选择。


    而江辞月轻声道:“若还能回去,我定要罚你一百戒尺。”


    双剑同时祭出,光华照彻奈何桥上下,将忘川河沿岸彼岸花海尽数横扫!


    数万万魂灵齐齐呐喊,神佛妖鬼升天而起,血火如雨而落,地煞步步绽放成莲,将一切燃烧成炼狱火海。


    江辞月踏火而来,手中无欺剑剑刃上,流淌着他自己殷红的血,向那座轮回之井劈出了开天辟地般的一剑。


    然后,他看见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剑芒。


    无赦剑应约而至!


    两个世界在轰然巨响中寸寸碎裂。


    双剑剑芒化为黑白两色的阴阳符鱼,交错而升,冲天而去,化为一道黑白交缠的光柱。


    神器出世!


    他们终于破除幻境,回到了现实之中!


    江辞月但觉身体仿佛被灵气阵阵冲刷,幻境之中的渡劫期修为层层消退,唯有道心在鸿蒙之音中嗡然而颤,化为种种明悟。


    当他重新睁开双眼时,但见自己站立于禁地白色水面之上,眼前黑色石龛已经轰然裂开,其中奉有一柄古朴神剑,剑长三尺六寸,剑柄上刻有玄妙天书,不辩其意。


    “无欺……”


    江辞月轻声呼唤,将神剑纳入掌中。


    刹那间,血脉交融,他认识这柄剑仿佛已经有三千年之久,彼此之间毫无罅隙,从此之后当互为本命、共踏仙途。


    江辞月眉心识海中,祭炼十数年的剑胎终于能够成型,成为一道白色印记。


    神剑发出喜悦的鸣声,同时惊起了另一柄剑相似的共鸣。


    禁地之中,段折锋就站在与江辞月相对应的位置,拔出了属于他的那柄剑。


    “无赦。”他叹了口气。


    无赦剑化为一道黑色印记,钻入他手臂之上,仿佛能感受到他三千年来在那里留下的痛楚伤痕。


    江辞月惶然看去,竟然感到段折锋身上似乎真有张狂魔气,几乎要将一切陷入血色杀戮之中。但再定睛时,一切都已沉寂,只有段折锋深邃的目光看向自己。


    “师兄,该走了。我知道你攒了很多年的话想和我说,不过……”段折锋提醒道,“禁地即将塌陷了。”


    禁制已经失效,双生神器同时出世。


    禁地内动荡不已,石龛、石阶、一幅幅壁画都在剧烈晃动中碎裂,阴阳符鱼失去了法力。


    而作为阵眼,那具美艳无双的凤凰尸骨,在水面上翩然起舞,莲步婀娜,长袖潆洄。似笑非笑的脸颊上一点泪痣,倾国倾城。


    “既然有生,自当有死……一千六百余年,我终于等到了一个解脱。”凤凰边笑边舞,似一朵绽放的火莲,在极致的凄美盛放之后,渐渐归于凋零——青丝散落尽,皓腕成白骨,只余一具红粉骷髅,在华美的长袍下塌落在地。


    火焰腾空而起,将他彻底焚烧。


    江辞月离开禁地时,本想为凤凰收敛尸骨。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片温热的灰烬中,他捡到了一枚凤凰蛋。


    第32章 逆生死(5)


    神器出世,禁地塌陷。


    阴阳倒错绝境就此成为绝唱。


    段折锋和江辞月师兄弟两人也成为了传奇,他们不但活着回来,还带回两柄相生的神剑和一枚凤凰蛋。


    师兄弟们原本对他们的经历是非常好奇的。


    但不知怎么的,江辞月回来之后,身上好像多了几分威严,本来就很有做大师兄的模样,现在就更像仙门长辈了。


    江辞月说:“还需先禀报掌门。如果师尊说可以告知,我再回来告知你们也不迟。”


    众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都唯唯诺诺地点头。


    周颦和李珠儿两个小师妹在最后面说悄悄话:“我靠,剑宗竟然是这个时候就拿到了本命神剑吗?”


    “我也不知道啊,原著根本没提过这么久远的事情吧,连面壁人都没说过这件事。没想到是段总刚刚拜师,好像连筑基期都没有,竟然就能拿到神器……”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BOSS模板吧!”


    “完了,感觉又错过了一个重要的剧情节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啊?快点飞鸽传书,回去问问面壁人该怎么办……”


    另一方面,江辞月先回玉阙宫,向玄微真君交代了他们取得神器的来龙去脉。


    玄微真君听后微微点头,又说:“你说,你们是斩断了轮回井,甚至遭遇了地府阴兵追杀。还有段折锋堕入魔道,倒行逆施?”


    江辞月说:“只是幻境之事,不能当真。师弟当时也是在群妖环伺之下,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


    玄微真君沉默许久,说:“连同他在桃源绘卷内的表现一起看,此子恐怕天生有魔种,才会杀戮成性。”


    “……那不是他的错。”江辞月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师尊,我看见了一切,也能理解这一切。与其说是他的错,不如说是天道不公!”


    “好大胆。”玄微真君道,“江辞月,我什么时候教过你直斥天道法则?”


    江辞月抿唇不语。


    玄微真君又道:“你与段折锋相处短短数月,竟然也从他身上学到了桀骜不驯的逆反根性。虽然破除阴阳倒错绝境有功,但我不能放任你这样下去——自去领戒尺三十,然后与段折锋一起面壁思过一个月!我也不罚你们抄写经书,这段时间,就当作是熟悉你们的本命神器吧。”


    江辞月沉默地低头看着玉阙宫光亮的地板,许久后说:“是,师尊。”


    ……


    江辞月挨了三十戒尺,掌心微红地去找段折锋。


    刚从一场漫长的幻境中走出,他感觉自己真的憋了三千年的话,想要向段折锋说,但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倒是段折锋依旧从容,抓着江辞月的手腕,笑道:“怎么这次是你被罚呢?江辞月,觉得疼就记得叫出来。”


    他用冰水浇湿的手帕给江辞月擦了擦掌心,怕疼的小师兄蜷缩了一下手指,垂头丧气的看着他。


    段折锋:“怎么,委屈了?”


    江辞月小声说:“我受罚了,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师尊教导了我十多年,这是第一次我不服气,我觉得是师尊错了。”


    段折锋笑了起来:“你当面顶撞他了?”


    “嗯。”江辞月老老实实地说,“师尊说你做得不对,然后我说是天道不对,然后师尊就生气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难道因为天道不公,就要将一切命运都默默接受么?”


    “也是,如果能学得会圆滑世故,你就不是江辞月了。”段折锋道,“玄微真君……师尊的道是顺应天命,是寻求天道法则之下的一线生机,故而会这么教导你。人皆有欲望和恐惧,玄微真君也不例外,等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江辞月:“听不懂。”


    “那就不懂吧。”段折锋莞尔一笑,随后吩咐纸人力士去做点甜食,权当是安慰小师兄受了伤的心灵。


    江辞月依旧较真,始终放不下他心中的是非黑白:“师弟,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会在幻境中入魔呢?”


    “大概是因为弄丢了小师兄。”段折锋随口道,“人生岂不是少了大半的乐趣。”


    江辞月想起幻境之中,段折锋堕入魔道之后的样子……


    即便事后回想起来,仍然让他心中一痛。


    他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小师弟的背影看。


    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自己那段不被人看见的时光,无论如何都接近不了近在咫尺的段折锋。


    江辞月心中悸动非常,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突然间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张开双手从后环抱住段折锋,将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这一次,没有魂火阻拦他了。


    他可以自由地抱着心上人,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听见他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只是这样而已,就令他心中安定。


    段折锋突然被抱住,动作不由一顿。


    “师兄,你这是突然撒娇么?”段折锋笑着问。


    他没有动,只觉得身后江辞月黏人得可爱,好像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飞走了一般。


    江辞月闷闷地说:“你是不是也有过这种经历,化为游魂在我身边,眼睁睁看着我忘记了一切,但是却不能出声提醒我?也不能靠近我,触碰我?”


    “有啊。”段折锋促狭地说,“我看见了很多年、很多事……好像还看见你搓脚。”


    “我、我没有!”


    “还看见你穿裙子。”


    “胡言乱语!栽赃陷害!”江辞月恼了,“我根本没有,你都看了些什么啊?”


    段折锋于是叹了口气,道:“我看你整整三千年都没有笑过一次。”


    江辞月沉默下来。


    段折锋回过身,抬起江辞月的下巴,看他暗淡下来的双目,低声道:“江辞月,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就这么笨?都不知道怎么样好好活着。”


    过了许久,江辞月小声说:“我不知道,师弟,我明明在梦中已经得到了一切,甚至修炼到化神期,达成了师尊的期望,可是我不快乐……我总是想你,却想不起你。”


    “嘘……”


    段折锋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倾身上前,回以轻柔一吻。


    江辞月的呼吸时断时续,他心如擂鼓。


    仿佛有千年之久的期待与迷惘,皆在这一吻中熔融殆尽,只剩下说不清的悸动与酸涩。


    他听见段折锋轻声问:“现在还想吗?”


    “嗯。”江辞月答道。


    他以双臂攀着段折锋的肩背,水汽迷蒙的视界中满是他的身形,接着忽然抬起头轻触他的嘴唇,蜻蜓点水一般地几次过后,又在几度哽咽中与他唇舌交缠。


    江辞月是甜的,是软的。


    在段折锋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被他这样主动地吻过。


    ——明明是个雪山一样的人物,为什么能这么可怜又可爱呢?


    段折锋本来揽着他的腰,温柔地予以回应,可渐渐却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江辞月双膝顶开,直接令他腰身一软,几乎倒在身后的榻上。


    江辞月坐倒在锦被上,双臂不知所措地撑起上半身,双眼迷蒙地仰望着他,繁复锦衣略微敞开领口,依稀可见玲珑锁骨与淡青色的血管,而裸露在他眼前的喉结羞涩地鼓动了一下。


    段折锋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它。


    江辞月身躯一震,在惶惑中倒了下去,手指在无措中扯到了挂着床帘的玉带钩。


    床帐层层落下,将他们的身影藏在其中,唯有江辞月素白的手指依稀还紧抓着帘幕,五指用力得几乎泛白。


    而段折锋低声地说:“师兄,我本来想说来日方长,可是现在却觉得,来日实在太长。多等一天,就失去了一天的团圆。如果喜欢什么人,就该去亲近;想要什么东西,就该去伸手——否则就算修炼出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过是三千年的寂寞苦寒罢了。”


    “我本该这样的……”江辞月哽咽着说,“我本来能是个很好的首座,我会听从师尊的话好好修炼,仙途孤独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都怪你……”


    “嗯,都怪我。”段折锋坏笑了一下,“怪我什么?”


    江辞月耳尖通红,渐渐烧到脖颈、烧到脸颊。他抬起手背掩盖住自己的双眼,怎么也不肯继续说下去。


    段折锋叹了口气,坏心眼地看着这气息吹拂江辞月鬓边青丝,使他无法自已地一颤。


    “师兄什么都不肯说,那我也什么都不明白。”段折锋用困扰的语气说着,抬起身子远离他,“想是我一厢情愿,还是算了吧。”


    “不是……”


    江辞月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汗湿的手指轻轻勾住了段折锋的腰带。他霞生满面,眼睛躲躲闪闪,盯着那掉下来的玉带钩,连头也不敢抬:“我希望你……”


    “希望什么?”


    “希望你不要看我……”江辞月闭上双眼,蝶翼般的眼睫不住颤抖,“还希望你一直看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像现在这样也好……”


    “师兄在骗人。”段折锋倾下身,轻轻吻了他的眼睫,“明明还想要我做你的道侣,再多陪你三千年。”


    “那我……我可以多希望一点吗?”


    “你说什么都可以。”段折锋低声笑着,吻向他的鼻梁、他的唇角、他含羞带怯的舌尖,“谁让我宠你呢,小师兄。”


    第33章 逆生死(6)


    江辞月像一个私定了终身的小朋友,羞惭无比,在藏经阁里面壁思过。


    段折锋问他:“哎,师兄,你莫非是哄我的么?”


    江辞月低着头:“没有,我是很认真的。”


    “那你连师尊的面都不敢见。”段折锋笑他,“是因为他觉得我把你带坏了,结果你非但被我带坏,甚至都要对我以身相许,所以你觉得无颜面见师尊?”


    ——完全被说中。


    江辞月耳尖通红,支支吾吾地:“师尊还让我们思过一个月,我却……我愧对师尊,还需潜心自我反省,等这一个月过去,再向师尊坦白,问问他是不是准许我们……我们交往。”


    小师兄虽然仍不会撒谎,倒是学会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段折锋看了他一阵子,心中颇有种邪恶的成就感,勾了勾手指道:“那就来补偿我一下。”


    江辞月听懂了,左右张望一阵子,这才做贼心虚地凑了过来,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角。


    嗯,真甜。


    他们上灵犀山一共不满半年,但在面壁思过这件事上却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这次的任务并没有抄写经书,玄微真君只让他们借机熟悉一下新得的神器——生、杀二剑。


    两柄剑光从外形上看,古朴沉着,颇有大气之风,且难以区分彼此,唯有剑刃上刻有玄奥天书字符。


    神器出世之后,灵犀宗随即动用大衍天数金轮为之卜算,一直追溯到上古时代、鸿蒙初开之时,却始终不能找到其来历。据说,禁地中的凤凰一族原为守护神器而生,然而经历龙凤争锋之后元气大减,不得不进驻灵犀山,托庇于金轮的主人。


    如今已一千余年过去,最后一只凤凰死在阴阳倒错大阵中,世上再没有人能道出这生杀二剑的来历。


    作为神器的主人,江辞月渐渐与无欺剑建立起默契。


    生剑·无欺有一神异之处,若它出鞘时不为杀人、只为救人,就将引动天地灵气,倍增其剑势,令人望之心生敬畏,不敢触怒剑主。


    而玄微真君得知后,告诫江辞月说:“神器不可轻动,往后你需要谨慎出剑。如无必要,就使用剑影对敌即可。”


    江辞月认真答是。


    同时目光却看向了段折锋。


    ——杀剑·无赦的作用更为简单,每杀一人,就吞噬其灵气化为己用。


    玄微真君的告诫更应该对段折锋说,然而段折锋却心不在焉,擦拭着剑鞘,看向江辞月道:“只是独自练剑的话,难免无聊。师兄,什么时候与我对练一番?”


    江辞月道:“我不日就将凝结金丹,到时就与你切磋。”


    从桃源绘卷出来时,江辞月就若有所悟,经历这次生死轮回的幻境之后,终于道心通明,可以尝试冲击金丹期了。


    凝结金丹并非小事,更何况他年纪这么轻,可以说是仙道翘楚、青年领袖了。


    灵犀宗上下都道了恭喜,配合江辞月接下来的闭关。


    江辞月一消失,段折锋就回到独自一人的时候,离群索居,并不经常出现。


    偶尔,他会来看一看他们带回来的那枚凤凰蛋——


    灵犀宗将这枚微红的凤凰蛋供奉在珍宝阁的顶楼,用丝绸裹着,像展示什么国宝一般。


    段折锋戳了一下凤凰蛋,觉得指尖被微微烫了一下。


    他脚边,小狐狸伸长了脖子,往上使劲张望:“尊上,这凤凰蛋还活着吗?真的能孵出小凤凰来吗?”


    “活着。”段折锋说,“非但活着,而且脾气不小。”


    他碰了一下凤凰蛋,这蛋就非要摇摇晃晃地碰回来……果然是那个人的臭脾气。


    是日夜间,神器出世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北野魔域。


    罗刹隐迫不及待地从玉牌中现出分身:“恭喜尊上重获魔剑!”


    “嗯。”段折锋反应平淡,“无赦的主人只能是非命之人,除我以外不会有其他人能得到。这是迟早之事。”


    罗刹隐道:“魔剑到手,尊上的实力想必又恢复了几成。就是不知道容雩这东西有没有帮上忙?”


    小狐狸缩成一团,后背上冷汗涔涔:说炉鼎炉鼎没做成,做宠物宠物也没得宠……我该不会被做成点心送给江辞月吃吧!


    万幸,段折锋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留着解闷吧。”


    容雩如蒙大赦!


    罗刹隐想了想,仿佛懂了什么:“也是,毕竟只是六尾妖狐,粗茶淡饭而已。尊上既然已经破解上古谜题,想必那只凤凰也已经出世……”


    “还是个蛋。”段折锋提醒他。


    “没错!凤君朱怜还只是个蛋而已!”罗刹隐非常激动,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这一定是尊主的另一个邪恶计划:原来如此,凤君果然也是尊上的另一个炉鼎!趁现在他还未出世,直接将其纳为己有,从小开始调教,以后必定又是我魔域的一员大将!


    凤凰一族只要气数未尽,总是能在死后化为一枚凤凰蛋,涅槃重生,成为一个崭新的生命。


    尽管记忆全失,但这类天生神兽血脉之中自带传承,令他们一出生便能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力量,不至于任人宰割。


    前世的这枚凤凰蛋,也是在江辞月闭关的时间出世的。前后不超过一旬的时日,仿佛是他迫不及待地重生一般。


    当时,年少时的段折锋是想趁机烤了它吃……他觉得吃凤凰蛋很有趣。


    没想到赤凤一族生来御火,非但没有烤熟,而且提前破壳,从里头钻出来一只毛茸茸的雏鸟,第一眼就相中了段折锋,开口就喊:娘!


    “……”小段折锋当场开始尝试烤小鸟。


    可惜,直到最后也未能成功就是了。


    那之后还被师尊教训了一通,反倒是只能臭着一张脸,头顶着这只雏鸟过日子。


    再往后,这只凤凰也实在是烦人……


    总而言之,段折锋决定今世不再去招惹那枚凤凰蛋。


    他暂且在后山中找到一僻静山泉,结庐而居,悠闲地垂钓了几日,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生活。


    索性小师兄不在,也没有人催他去听大课。


    但他没想到,仅仅只清净了两天而已。


    这日夜间,突然有两个鬼鬼祟祟的女弟子,蹑手蹑脚地跑来了这个隐蔽的仙山角落。


    段折锋:“?”


    周颦和李珠儿完全没有料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有人在。


    她们实力平平,情绪极为紧张,潦草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就凑在一处商量道:“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应该没事吧,偷个蛋还不至于是死罪,大不了被罚面壁思过……”


    “好不容易盼来面壁人来的信,怎么一直是在说这个蛋啊。这个凤凰蛋真的能孵出以后的三界第一大美人儿?”


    “那还有假!凤君可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现在就在你怀里,你紧张不?”


    “嘿嘿,其实还是面对段总更紧张一点。”


    ——这两个傻乎乎的穿越者,偷那麻烦的凤凰蛋干什么?


    “……”


    段折锋无言以对,并懒得管这桩闲事,便戴上他的斗笠,慢条斯理地向外走。


    周颦仍没察觉到动静,激动不已地说:“我们要是能争取到凤君,这可是一股不得了的力量!凤凰可是百鸟之首,相当于稳定拥有了妖族的一支势力……”


    李珠儿小声道:“可是真有那么简单吗?”


    “就算不能争取到凤君,那也是从小培养感情,好感度肯定杠杠滴。”周颦说,“凤君也是以后的仙道领袖之一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为妖族却那么积极抵抗段总——”


    “这个我听说过,据说他是段总的炉鼎之一,后来被始乱终弃了……”


    “卧槽?”周颦愣住了。


    李珠儿:“虽然我没看过原著,但是这个真的香,我在老福特上面天天刷到同人!他们说凤凰一族如果只剩一个个体,那就肯定是雌雄同体……”


    “嘶,别说了……等我擦擦口水!”周颦猛然伸手,“段总从禁地里带出了凤凰蛋,然后从小养大当作炉鼎,榨干了利用价值以后始乱终弃,谁知那凤凰蛋成为了一代凤君,从此发誓要向他报仇——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段总不愧是最终BOSS,连炉鼎都这么有牌面,这么不择手段,怪不得最后可以变那么强。”


    “所以,就算我们争取不到凤君,但是拿走凤凰蛋,段总少了一个炉鼎,应该也会影响剧情的吧。”李珠儿说。


    然而,周颦好像已经没有认真在听了,口水哗哗地滴到凤凰蛋的表面。


    一会儿,穿越者两姐妹小心地抱着凤凰蛋,准备从后山偷渡走。


    万万没想到,浸了口水的凤凰蛋十分悲愤,在周颦手中一个挣扎,滑溜无比地溜了出去,沿着山道滚落下去。


    周颦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啊啊啊快停下!”一会儿不会把蛋黄都摔出来了吧!


    山道角落,段折锋慢悠悠地走到一半,突然发现脚后跟咔哒一声。


    一只粉红色的凤凰蛋磕在他脚上,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段折锋手持鱼竿,面无表情地将它拨远,“离我远点。”


    凤凰蛋滚了半圈,上面裂开了一条缝隙,一只嫩红色的鸟喙费力地钻了出来,接着就是一个毛茸茸、湿漉漉的小脑袋,两只巨大的眼睛正对着段折锋。


    四目相接。


    段折锋:“……”


    雏鸟:“……”


    周颦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却看见段折锋竟然在这里,而且脚边的凤凰蛋甚至已经裂开了缝隙。


    周颦目瞪口呆:“不会吧?”


    段折锋看了她一眼,忽然操控鱼竿,挑动凤凰蛋,将里头的雏鸟转了一面对着周颦,命令道:“她是罪魁祸首,喊她,不准喊我。”


    然而,雏鸟十分固执,转过头发出了一声高亢而嘹亮的鸣叫,对着段折锋就是一声字正腔圆的:“娘!”


    第34章 逆生死(7)


    雏鸟情节。


    鸟类的幼雏在出生之后,往往会将自己第一个看到的人当作父母,百般依恋,称为“雏鸟情节”。


    凤凰虽是百鸟之首,奈何鸟类天性如此,不因地位实力而转移。


    ——小凤凰还是赖上段折锋了。


    赤色凤凰的成年体态本该浑身赤红,拖曳华丽无比的五彩尾羽,人形态时更是倾国倾城,所过之处万众瞩目。


    但现在他只是初生雏鸟,浑身绒毛还未褪尽,像只黄澄澄的鸡雏,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天赋法术还未觉醒,别说幻化为人,连神智都只相当于三四岁的幼儿。


    也好在,这只雏凤凰并不爱叫唤,也不打扰人,只是必须要跟在段折锋身边。


    段折锋进卧室,它挤破了头也要进来;段折锋离开房间,它屁颠屁颠地跟着,毛茸茸的短屁股一摇一摆,上面还未长出凤凰尾翎。


    段折锋对他不假辞色,小凤凰也不以为意,只管像个小尾巴一般跟着“娘”。


    一般而言,雏鸟每时每刻都在进食,凤凰虽不同凡响,但作为幼雏还是需要大量灵力来支撑其成长。


    段折锋故意不为他准备食物,小凤凰就趁着每个可能的机会吐纳仙山灵气。明明小肚子饿得“咕叽咕叽”地响,可一旦看见段折锋抬腿,立刻就又屁颠屁颠地跟上。


    周颦偶然看见此情此景,一边对小萌鸟冒出爱心,一边又十分同情:“还、还是给小鸟一点东西吃吧……它好乖呀,养起来应该不费事。”


    段折锋面无表情:“你惹出来的事情,你负责。”


    周颦对魔尊大人畏惧极了,将这句话当成了给自己的命令,很快就进入了“雏凤凰保姆”的角色中,每天负责投喂小凤凰。


    尽管如此,小凤凰依旧只对段折锋有好感,连睡觉都想蜷缩在他脚边。


    段折锋十分不耐烦:“还敢睡我床上?带走,不然烤了。”


    周颦立刻脑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魔尊大人的龙床也能随便睡吗?呜,可怜的凤君……


    她双手捧走小凤凰,见后者气得“叽叽喳喳”一顿叫唤,还试图跑回去找魔尊,连忙设法找了个襁褓,将小凤凰包裹其中动弹不得,如此才算是清净了。


    ……


    大约二十日后,灵犀宗上空凝聚四九劫雷。


    修行者的第一道劫雷就是在金丹期,越过此坎之人才算是彻底脱离了肉体凡胎,通过劫雷淬炼身体,又由道门功法淬炼精神,寿命更可延长至数百年之久。


    灵犀宗并不是一个擅长战斗的门派,然而其传教经典包括有卜算等数,最擅长的就是遮蔽天机。


    江辞月渡劫之际,大衍天数金轮再出,化为护山大阵笼盖整个灵犀山。


    四九天雷在经过金轮阻拦之后,威力足可下降三成左右,面对像江辞月这般稳固的道心,几乎不可能影响他晋升。


    雷云停留两日之后,天雷降下,使天地万物都噤若寒蝉。


    但段折锋一点也没有担心过,甚至倚靠在窗边,还有心思欣赏檐下低伏着的可怜花草。


    他只等了半个时辰,天雷便尽数落下。


    须臾,浓云散尽,大衍天数金轮的法光也从灵犀山的天空中撤下,唯有一道绚烂彩虹挂在天际,清新的春雨如甘露般降下。


    每当劫雷过后,当地的灵气总会适时的上升,算是天道对劫雷殃及之地的补偿。


    江辞月晋升金丹真人,这对灵犀宗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


    不过,众人还没有来得及亲自向江辞月奉上贺仪,就发现他向玄微真君道过一声后,又直奔着自家小师弟去了。


    也是,师兄弟二人感情甚笃——这件事灵犀宗上下都已经习惯了。


    玄微真君毕生就只收这两位弟子,可见未来必是仙道中流砥柱,互相之间感情好,只会更教人羡慕。


    如今消息初传,都已经有人道出了“灵犀双璧”的美称。


    当然,江辞月还不知道外界关心,一门心思地来找段折锋。


    他心中高兴,第一个想法就是想和小师弟说,差点连禀告师尊都忘记了,活像只等不及要展示新尾羽的小孔雀。


    听说弟子们刚上完大课,他索性直接到洞见峰来找人。


    但他万万没想到,抬眼第一幕,就看见周颦费力地抱着个襁褓,讨好地追在小师弟身后,襁褓里头有个声音对着段折锋喊:“娘——”


    咔。


    仿若一道天雷劈下来,江辞月瞪圆了眼睛。


    ——我也就闭关了一个月,师弟他儿子都这么大了??


    ……一盏茶后,周颦才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


    江辞月哭笑不得,伸手想去摸摸襁褓中小凤凰的翎毛,结果被啄了一口,只好收回手:“原来是雏鸟情节作祟……”


    “师兄想成什么了?”段折锋含笑问他,“我在你心目中是个三心二意的坏蛋么?”


    江辞月十分窘迫,幸而冰山功力稍显精进几分,表面上只是停顿了两秒,回答道:“一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误会而已。”


    段折锋:“显然是误会,毕竟有些道门法典只适合我们师兄弟之间探讨。”


    “……”江辞月突然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这、回去再说。”


    什么也没听懂的周颦:“?”两位大佬说话都是加密通讯的吗?在讨论什么高深莫测的道法神通,吾等凡人没资格参与?


    周颦只觉得心中十分敬畏,不愧是正反派双方大佬。


    傍晚,洞见峰的大课结束,弟子们三三两两闲散地离开。


    周颦被打发走了,走得一步三回头。


    只因江辞月觉得凤凰蛋是由自己带回来,自己有大半的责任照顾它,于是亲手接走了小凤凰。


    他对小凤凰十分温和,段折锋却并不,冷眼道:“放他自己走路。身为凤凰,连自己走都不会,何日能学会飞行?”


    江辞月毕竟不懂养鸟,还怕是自己心软耽误了凤凰,就将他放回地上,看他踉踉跄跄地追着他们。


    如此过了片刻。


    江辞月和段折锋回到小院中,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第一句话,首先听见一声响亮的:“娘!”


    段折锋:“……”


    江辞月忍俊不禁地回头,果然看见一只小凤凰,扑腾着小翅膀跨过门槛儿,跌跌撞撞地向段折锋扑了过来。


    段折锋面无表情,看着这小凤凰吧唧一下靠在自己右腿边。


    左腿边,小狐狸气得瞪圆了眼睛:明明是我先来的!你算是什么东西!你有我毛茸茸吗?你也配让尊主撸毛毛?


    狐狸危险地眯着眼,雪白锐利的牙齿就要对着小凤凰露出来。


    正当这时,江辞月向下伸出手——


    容雩立刻换回了天真无辜的表情,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结果江辞月的手越过了他,只是捧起了小凤凰,还问道:“怎么这么小……它吃什么?”


    容雩:“……”是我先来的啊!!!啊!!!你们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吃什么!我现在想吃凤凰肉!


    段折锋也不看狐狸悲愤欲绝的脸,瞥了一眼小凤凰,道:“不知道,喂虫子吧。”


    “娘!”小凤凰觉得不对劲,啄不到段折锋,只好啄了一下江辞月的指甲盖。


    江辞月也不计较,想了想道:“书上说,凤凰只落梧桐木,食梧桐果。可惜灵犀山上并无梧桐,只怕它一生下来便要辟谷了。”


    段折锋依旧嫌弃万分道:“蛋是你捡回来的,不如你来养它,以后它喊你‘娘’。”


    江辞月心中莞尔:师弟怎么这么在意一个称呼?实在可爱。


    江辞月随口道:“以后教它喊你‘爹’,便可以了吧。”


    段折锋侧目片刻。


    江辞月忽然察觉不对:“……也应该喊我‘爹’!”


    段折锋始终注视着他,听到这里终于笑了起来,开玩笑道:“这么蠢的儿子,我可不要。师兄若是想要一个,以后可以另想办法,这个就算了吧。”


    “什么意思?”江辞月并没有抓住重点,“难道这凤雏有什么先天之疾?”


    “疾病倒是没有,只是笨了些。”段折锋伸出手指,在小凤凰面前绕了一圈——


    小凤凰难得看见“娘亲”搭理自己,兴奋得伸长了脖子,两只小脚趾揪住江辞月的食指,扑闪着一对嫩翅站了起来,用稚嫩的鸟喙去碰段折锋的指尖。


    段折锋随口道:“坐下。”


    小凤凰开心地吧唧坐在江辞月手上。


    段折锋又道:“站起来。”


    小凤凰又立起来,期间摇摇晃晃,差点摔下去,连忙拍打翅膀维持平衡。


    段折锋又道:“装死。”


    小凤凰愣了半晌,忽然发出“嘎”一声怪叫,啪地跌落下去。


    江辞月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掌将他接住,只见小凤凰侧躺在他掌心里,一只翅膀安详地盖住了双眼,两只脚爪蹬得老长——啊,死啦!


    “……”


    江辞月道:“它这……哪里笨了?我看该给它找个学堂上了。”


    “身为尊贵的凤凰族裔,身体里却住了个狗的灵魂——这还不算笨?”段折锋反问。


    江辞月:“……”


    小凤凰:“……”


    江辞月后知后觉地想:我家小师弟在别人面前,会不会真的是个坏蛋啊……


    第35章 逆生死(8)


    段折锋不喜欢的可爱雏凤凰,在别的弟子那里却是受尽了宠爱的。


    谁又能抵抗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动物呢?


    小凤凰只用了两天时间,便俘获了灵犀宗上下所有人的芳心,直将他当作国宝一般极尽宠溺,甚至给他在课堂旁的树上安了宝座,方便他随时俯瞰他们。


    有人问段折锋:“这小凤凰有名字吗?”


    “朱怜。”段折锋随口回答了他前世之名。


    众人也没有产生疑虑,只当是段折锋给起的名字,就这么顺口地叫上了。


    小凤凰就此过上了众星拱月的日子。


    ……看得狐狸容雩酸溜溜地,趴在段折锋脚边,高傲地昂头挺胸,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气息:哼,愚蠢凡人的宠爱算的了什么?这里才是真正的宝座!我容雩才是最了不得的灵兽!


    这几日下来,狐狸眼睛都红了,天天在那里对着小凤凰磨牙,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不过,狐妖一族天生就会争宠——毕竟他们俗称“狐狸精”。


    容雩很快想通了:笨蛋凤凰才会勾引没用的凡人,聪明的狐狸已经知道怎么讨好尊主了!!


    几日后的傍晚。


    灵犀山一片祥和宁静,缭绕于仙霞幻彩之中。


    然而,江辞月房中突然传出一声脆响!


    伴随着一道小巧的身影猛然飞扑而出,只见房间的窗棱被破开一个小洞,晚风扑簌簌地吹拂进去。


    “……站住!”


    江辞月恼怒地站在窗边,却一时阻拦不及。


    只见他长发披散在肩上,白衣虽然整肃,外套却仅仅只能披上——那条整齐的青玉镶白革腰封被前边这只小狐狸叼走了!


    只因这狐狸是段折锋的宠物,故而江辞月也没有什么防备,万万没想到它会做出这种事来。


    江辞月百思不得其解:他平日应该也没有得罪这只小宠物,它为什么趁着自己沐浴香汤之际,偷自己放在外间的腰带啊?


    说来也怪,身为堂堂金丹期真人,江辞月想抓一只小狐狸本该手到擒来。


    但这狐狸看似修为不高,实则走位颇为灵巧,几度从他手下险而又险地避开,终于从窗户一跃而出,看方向是直接逃向了自己的主人——段折锋的住处。


    江辞月碍于自己现在衣衫不整,只得先换上另一条素白腰封,整理了一番衣着,将长发潦草束起,而后才追了过去。


    此时,小狐狸却是十分乖巧地蹲坐在段折锋面前。


    段折锋:“你去偷江辞月的腰封做什么?”


    容雩眨巴着眼睛,并不答话,反而露出了一个贼兮兮的狐狸笑,眼睛望着院子外面的方向。


    一会儿,江辞月果然追了来。


    推开院门,晚风轻拂,三千青丝随之飘摇,湿漉漉的眉眼黑白分明,广袖中传来沐浴过后的白芷香气。


    段折锋眯了眯眼。


    同时右手伸了下去,悄悄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干的漂亮。


    容雩昂首挺胸:我狐妖一族就是这么善解人衣!!


    江辞月走进来时,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我什么时候得罪它了么?为什么偷我的腰带?”


    他弯下身来,拾起地上的腰封。没能裹得严实的衣领下,滑腻的锁骨一闪而逝。


    白芷香气难得这样馥郁,带着沐浴过后的芬芳。


    段折锋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近自己,逗他道:“师兄,你怎么这么香?是偷偷在洗花瓣澡么?”


    江辞月窘然撇过头,一手还抓着腰带,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你明知道我有辅修过香汤之术,身上带一点灵虚香气也是寻常的。”


    “是么?”段折锋促狭地贴近他,故意嗅了嗅他发间的香气,“那正好也借我辅修一晚吧。”


    江辞月正说着:“我回去分你一些灵虚香,正巧你房中还缺一个香炉。”


    “不要香炉,师兄住进来就好。”段折锋在他耳边道,“我这里只缺一个小师兄。”


    随着他气息拂过,江辞月耳根、脖颈处沐浴过后的玉白肌肤忽生霞红——江辞月有些慌张地攀着他肩膀,小声道:“我、还没有向师尊说过,我们俩……不能随意破坏规矩……”


    “师兄反正也不止一次为我坏了规矩。”段折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不怀好意地教唆他道,“就住今天一晚吧,你我抵足而眠,探讨一下金丹大道,如何?”


    江辞月本想拒绝的,但是想到自己刚刚晋升金丹期,好像确实有经验可以分享给小师弟,一会儿就忘记了拒绝:“唔,这样也好。”


    很好哄骗的小师兄于是搬来了自己的香炉,让灵虚香气也灌满了段折锋的屋子。


    他们卷起窗纱,就在月夜床边点了一盏法术做成的长明灯,挑灯看着一卷金丹古籍。


    江辞月说着说着,听见段折锋打了个哈欠,不由抿了唇:“你又骗我,你不是想探讨金丹。”


    段折锋一手支着下巴,继续将哈欠打完,才笑道:“嗯,能骗来小师兄,探讨什么都可以。”


    “你太惫懒于功课了。”江辞月泄了气,有心想说句重话,但望向小师弟含笑的眼眸里,却什么都忘记了,“你……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我在想,师兄什么时候会忍不住亲我。”段折锋慢悠悠地说。


    江辞月放下书,红了脸:“不要瞎想这些有的没的,专心看书!”


    段折锋却不说话,不论江辞月怎么闪躲,都只能看见他深邃而宁静的眸光定格在自己身上——


    真是奇怪,他们明明认识的时间不算太久,可是段折锋总给他一种过分熟稔的感觉,就好像前世他们真的错过了三千年的时光……就好像今世能多看一眼,都是赚来的缘分。


    江辞月心中似有一壶陈酿的温酒,被装填得越来越满,恨不能满溢出来,让他醉死在今夜温柔的月色中。


    他忍不住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轻轻吻了段折锋的眼角,特别小声地说:“别看我……”


    “这可不能听你的。”段折锋故意这么说,笑着将他揽了过来,吻了他含羞带怯、却不再躲闪的唇瓣。


    不知为何,今夜过得那么快。


    好像只有一眨眼的时间,明月已上中天,四野静谧之中,有零星萤火悄然升起,仿似梦里星火。


    段折锋很坦诚地向江辞月说:“师兄,此事你倒不能怪罪一只狐狸,它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


    “那你偷我腰带做什么?”


    段折锋笑道:“我想偷的不是那一条……”


    说着,手指向下伸去。


    江辞月有些恼怒:“你想偷我身上这条又做什么?你想要几条,我改天都送给你就是了——你别、别乱解我扣子!”


    须臾,他忽然没了声音。


    房间里,只剩下淅淅索索的细微动静。


    半晌,只听江辞月含糊地“唔”了一声:“你、你做什么……”


    “师兄,你乖一点。”段折锋一不小心说了真话,“你不是看过那么多避火图了么,怎么还是傻乎乎的?手放下面。”


    “我我我我我我我……”江辞月紧张到结巴,“你你你你你你……你怎么这么……”


    “呵。”


    段折锋都被他逗笑了,头埋在他肩上,胸腔中发出闷笑,而且越笑越大声:“江辞月,你好笨啊。”


    江辞月满脸通红,手指抽回来,揪紧了自己散乱的衣襟:“我、我我我我没有!”


    “罢了。”段折锋忍俊不禁,“还是睡吧,师兄你在这门功课上真是一点天赋都没有。”


    江辞月很不服气,可是却又无法反驳,羞窘到了极点,也只能毫无底气地解释:“再有天赋、也不是一上来就能学会的……”


    “徐徐图之。”段折锋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很有耐心,小师兄,你还可以多成长一会儿,总能学会的。”


    这天晚上,江辞月就留宿在段折锋房中,两人同床共枕,彼此之间几无罅隙。


    江辞月感受着身后人灼热的体温,连辗转反侧都不太敢,一直苦熬了许久,心中默念过几百遍清静经,这才勉强入睡。


    可是在梦里,他却又苦恼地被小师弟抱着、哄着,做了避火图里几件羞人的事情……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江辞月忽然满脸通红地惊醒。


    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啊!!!


    ——他怎么能梦见这种事情!!难道都是因为避火图看得太多了吗?现在竟然想忘都忘不掉……


    惊觉自己不再纯洁的江辞月,充满了懊恼地收回手,又屏气凝神地念了几十遍清静经。


    接着,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便是枕边整齐摆放的两条腰带——他自己的,小师弟的。


    江辞月再次捂住了自己的脸:“……”啊!


    身后,段折锋的气息朦朦胧胧地,刚刚醒过来,带着早晨的沙哑与性感:“怎么,江辞月,又在恼羞成怒、想杀本座么?”


    江辞月被他伸手揽住,不由身形一僵,紧接着就感到后颈处突生刺痛。


    小师弟竟然在他那里吮咬了一口……!


    江辞月猝不及防,差点叫出声。


    而段折锋继续埋在他肩窝中深吸一口气,接着才好像清醒过来:“唔,小师兄,我刚才睡迷糊了,还以为在梦里。”


    第36章 燃犀照(1)


    ——小师弟睡迷糊了呀……


    江辞月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段折锋真的会咬下去,真的会吃掉自己……


    但仔细想想,怎么可能?小师弟又不是什么邪恶的天魔,昨夜还同床共枕的人,想必真的只是做了个不好的梦吧。


    就算在幻境之中,段折锋真的曾经满身魔气,甚至成为了魔界至尊——但那只是幻境而已嘛,哈哈。


    思绪百转千回,江辞月索性翻过身子,眼神澄澈而信任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段折锋。


    段折锋:“嗯?”


    江辞月小声道:“师弟,你千万不要堕入魔道。”


    段折锋停顿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在桃源绘卷里,你践行的是杀道;而在阴阳倒错幻境里,你真的入了魔……师尊很担心你的心境。”江辞月说,“翻遍书册,修道中人一旦入魔,就再没有能救回来的例子——魔气往往会侵蚀一个人的心智,入魔越久,人就会变得越加狂妄、狠毒……”


    “嘘。”


    段折锋伸出食指,抵在江辞月唇前,让他不能再说下去。


    这一动作竟有股说不出的神秘邪性,看得江辞月微微愣神。


    接着,段折锋却打了个哈欠道:“一大早就在掉书呆子,我可听不进去。小师兄,你洗漱过了么?”


    江辞月:“呃……”


    一会儿,师兄弟两个肩并着肩,在小院中洗漱过后,又吐纳一个小周天,算是完成了早课。


    昨夜默默失踪的小狐狸,直到此时才重新出现,小心翼翼地张望着两人神色,好像在判断江辞月还有没有生气。


    但江辞月为人宽宏,从来不记仇,点了点狐狸的脑袋道:“下不为例。”


    没有吹枕头风就好!狐狸喜笑颜开,又望向魔尊大人。


    段折锋看了它一眼,微微点头。


    狐狸福至心灵:尊上这是在肯定我!果然我狐妖一族才是最懂的!


    今日是这一旬的休假时间,没有大课要上。


    江辞月整理衣装,和段折锋一起踏入玉阙宫。


    一方面,是他已经晋升金丹真人,还需要正式向师尊玄微真君报喜,然后录入灵犀宗玉册中,地位和待遇也将随之升格;


    另一方面,是江辞月憋红了脸,想跟师尊坦白了。


    ——对不起了,玄微真君,您老人家平生唯二的两位弟子,他们打算谈恋爱了,而且是以双修道侣为目的的那种……


    虽说修道中人讲究清静无为,不会为难弟子之间你情我愿的关系,但毕竟是师兄弟两个内部消化,师尊的首肯当然极为关键。


    江辞月已经在心里打了一万句腹稿,脸上更是沉稳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级别,只有心跳砰砰个不停。


    他上前一步,就打算开口从他们相识开始说起……


    但他并不知道,此时玄微真君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耳畔。


    江辞月的后耳根处,有一枚不大不小的红痕。


    是早上段折锋那一迷糊给留下的。


    小师兄虽然看了不少避火图,却依然不知道这种痕迹会很显眼,而且在白皙的肌肤上会留得更久……


    段折锋看见了,并没有提醒他。


    此刻,玄微真君也看见了:“……”


    玉阙大殿中,一时间陷入沉默。


    江辞月手心生出一层薄汗,是紧张出来的。因为他刚抬头想说话,就发现师尊抬手制止了自己。


    玄微真君道:“有什么事,现在先不必说了,为师另有安排给你们。”


    江辞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过头看向段折锋。


    段折锋神色慵懒,只是静静等着,像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人。


    “你们身为师兄弟,以后在大道上理应互相扶持,为师也不会阻止你们彼此亲近。只是……”玄微真君话锋一转道,“双生神剑毕竟非同凡响,身为剑主之后,彼此关系就不可等闲视之。”


    江辞月茫然地问:“这与剑有什么关系?”


    “双剑相生相克,互为制约。若你们二人之间全无关系,反倒相安无事;但若是你们交从甚密,就注定命数交织、休戚与共,恐怕在世间引起巨大祸端……”玄微真君睁开苍茫双眼道,“你真的做好准备了么?”


    江辞月肃然行礼,以为玄微真君会给他们布置又一考验。


    但实际并没有。


    玄微真君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师兄弟二人之间进行一场切磋较量,然后在他的见证之下,缔结一份契约。


    “为什么?”江辞月问。


    玄微真君答道:“生杀二剑,皆有自己必须背负的天命。切磋过后,由为师作为见证,双剑自然会为剑主形成龙印——此印代表着你们缔结盟誓,今后就算反目成仇,也不可伤害彼此。”


    也许是“盟誓”二字打动了江辞月。


    他并未反抗,很认真地说:“是,弟子愿意接受龙印,也一定认真与师弟切磋。”


    回头看去,段折锋却很久没有说话。


    前世,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切磋,总是难分胜负——无论是灵犀山上,还是数千年后的仙魔之争。


    可是段折锋对这一场双生神剑之间的切磋记忆犹新,他甚至记得江辞月拔剑时温和的眼神,交错而过时下意识收回的剑刃,还有拂过脸颊的青丝。


    前世今生,恍若在这一刻交叠。


    而段折锋就如记忆中的那样,趁着江辞月心软了的这一个瞬间,忽然旋身出剑——


    无赦剑锋刺入素白腰封,随后堪堪停住。


    江辞月愕然回眸的神色也好像停住。


    他本能地予以回击的剑刃,却是停在了段折锋的左肩上,还余一寸远,就已经及时收手。


    可是,因为段折锋收势未及的这一剑,却将他自己的肩膀送到了无欺剑上,同样刺入衣物两分,锋锐的剑刃留下一道细小的伤。


    双生之神剑,就这样在彼此剑主的身上,留下了第一道伤痕,也尝到了第一滴血。


    江辞月率先回过神来,连忙将无欺剑收回,上前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段折锋伸手轻轻抚过肩上这道伤,仿佛能触碰到前世那枚鲜红似血的龙印,那是他曾经在江辞月这里得到过的痛与明悟。


    而此时,他们都听见玄微真君低沉回荡的声音:“天命昭昭,赐汝龙印。死生契阔,从此相依。从即日起,你们即为生杀二剑的天命剑主,也是彼此盟誓之人——切记,终你一生不可违背此誓,否则将受万剑攒心、烈火焚身之苦!”


    话音刚落,支撑玄微真君这具傀儡的法力已经散去,他就在他们面前支离破碎,化为漫天星火,飘散向玉阙宫中。


    “师尊!”江辞月吃了一惊,从未见过这一幕的他十分不解,上前一步,就想追过去。


    但就在此时,后腰上那道轻伤突然传来了烈火灼烧般的疼痛。


    “唔——!!”


    江辞月闷哼一声,眉头紧紧蹙起,额上冷汗淋漓,瞳仁不受控制地放大又收缩——


    他看不到,但段折锋知道,江辞月后腰上的那枚龙印已经成型。


    就像段折锋肩上这枚龙印,它象征着他所承担的盟誓——


    终其一生,不能伤害江辞月。


    段折锋回想起前世,他们同样是执掌了生杀两柄神剑,然后为彼此刺下这枚龙印。


    他本以为缔结盟誓之后,他们可以更近一步。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么懵懂,好像只是兄弟间的亲密,只是比一般的兄弟更好几分。也许前世的江辞月真的没有对他产生感情,只是出于对师弟的照顾吧……直至今日,段折锋依然分辨不清。


    那段岁月青涩而久远,像儿时舍不得放进嘴里的饴糖,幻想中是那么的甜蜜、那么的柔软,几乎令人忘记——自己从未真正地品尝过它。


    只是当时已惘然。


    依稀记得,龙印刺下后,江辞月却突然态度大变,再也未有亲近过段折锋,甚至不肯再出现在他的眼前。


    年少时的段折锋既固执又不服输,他曾经亲自找到清净小院门外,扣门大声地质问:“师兄!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与我明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避我如蛇蝎!”


    门内寂然无声,江辞月始终没有露面。


    那时段折锋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在清净小院外执拗地打坐等待,一等就是整整七天,一直等到衣襟沾满了露水,眉眼落满了秋霜,始终不能等来一个解释。


    再后来……


    灵犀山在那场大火中熊熊燃烧。


    段折锋提剑踉跄地走下鉴心桥,在那里终于等来了江辞月。他们从未设想过再见彼此,竟然是在那样的情景中。


    ——为什么江辞月的眼神那么痛苦?又那么悲悯?


    他不明白……


    前世种种过往,在段折锋眼前一掠而过。


    ——在此后的数千年里,他曾经违背过盟誓,不止一次。


    那种烈火焚身的苦楚就像深深凿刻在他的灵魂上,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曾经怎样伤害过江辞月。


    但今世,一切未然,一切都还来得及。他的小师兄现在还近在咫尺……


    如果江辞月愿意,他们这一次不必再走向那样的结局。


    段折锋闭了闭眼,他选择驱散自己漫长的回忆,回归到现实中,看向江辞月道:“师兄,我们回去吧,关于龙印盟誓,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但当他睁开眼睛时,却看见江辞月满是汗水的愕然的脸。


    段折锋伸出手,江辞月却恐惧而惶惑地后退一步,眼眶倏然变得通红,似有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头不能诉说。


    ——那一种段折锋熟悉的,前世江辞月的表情。既痛苦,又迷惘;既悲伤,又隐忍。


    段折锋向他走近了一步,江辞月却连退三步。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了短短片刻,连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


    江辞月颤抖着嘴唇,忽然伸手艰难地掐出剑诀,化为一道流光,仓皇地逃离了段折锋的视界。


    “师兄……”


    段折锋就站在原地,深邃目光跟随着江辞月的踪迹,最后淡淡落在天际云霞之中。


    前世面对这样的江辞月时,他愤怒,他不甘,他满腔困惑与无助,却不知道能向谁诉说。


    而现在,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段折锋了。


    “江辞月,你始终欠我一个解释。你以为自己能逃到哪里去?”


    哪怕逃到天涯海角……


    远如天涯海角,也依然在无赦魔尊的股掌之中。


    第37章 燃犀照(2)


    当江辞月想躲着其他人的时候,会选择藏在桃源绘卷中的清净小院;


    可当他想要躲着段折锋的时候,他显得无处可去,因此在玉阙宫中打坐半晌之后,又忽然离开了灵犀峰,据说向着崇山峻岭之间去了,没有带任何东西,也没有告知任何人。


    要寻找一个金丹期真人的踪迹,就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更何况段折锋自那时起,就不耐烦学习卜卦之术。


    所以他的选择很简单,先回去拎起狐狸,问他:“你会追踪气味?”


    容雩非常羞愧,两只前爪盖住了眼睛:“我、我不会,那是犬妖的能力……”


    段折锋于是手一抖,将他丢开到一边,十分嫌弃地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忽然察觉脚后跟上又黏了什么东西。


    ……小凤凰仰头就叫:“娘!”


    段折锋面无表情:“你娘丢了,我去找。你给我坐在这里等着,休要来添乱。”


    小凤凰犹豫了半晌,坐在原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翅膀尖指着一个方向,叫:“娘!娘!”


    “你说他往那里飞去?”


    小凤凰狠狠点头。


    于是段折锋难得给了他一个好脸色,垂手点了点他的脑袋道:“不错。等我回来。”


    两个小东西于是肩并肩坐在院子门口,一齐呆呆地望着他飞走。


    过了片刻,容雩道:“尊上是你的主人,不是你娘。你是不是笨啊,好几天了还是只会喊这一个字?”


    小凤凰歪头看了他半晌,忽然冒出了三个字:“狐!狸!精!”


    鸟喙啄在狐狸脑袋上,揪掉了好几撮红毛,容雩大怒。


    一时间院子里凤飞狐跳,十足混乱。


    段折锋顺着方向去找江辞月,发现重峦叠翠,此处为仙山灵气惠及之地,满山遍野都是花草,教人看花了眼。


    于是他干脆落在灵犀山门,伸手将那只可怜的金轮天鬼又揪了出来。


    “嘤!”


    天鬼连连告饶,双手高举过头顶,只差没有给段折锋磕头认错了。


    段折锋道:“卜算一下江辞月在哪儿。”


    金轮天鬼听话地低头掐算,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罗盘法宝,抬头想告诉段折锋具体的方位时,只觉手中一空——


    段折锋夺过罗盘,直接飞走了。


    金轮天鬼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嘤——!!”


    段折锋走后,金轮天鬼仍十分不安,在金轮中走动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再次进行卜算。


    这一算,竟然牵动了灵犀山护山大阵,磅礴灵气随之汇聚、冲刷,似乎得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结果。


    当——


    金轮天鬼颓然坐倒在原地,许久后,双手掩面,伤心地哭了起来。


    天鬼的异状,很快引来了护教真人和弟子们的注意,他们从未见过金轮法器会有这么奇怪的表现。


    就当真人们互相讨论的时候,周颦和李珠儿却是脸色大变。


    “怎么会……金轮天鬼怎么会现在就哭了?这可是灵犀山最大的剧情点啊,面壁人明明说至少还有半年的!!”


    “糟糕了,这肯定是蝴蝶效应——看来是我们让这段剧情提前了。”


    “那现在还来得及准备吗?”


    “来不及也要赶紧准备,万万不能等到段总回来,一旦段总回到玉阙宫……那就是真的来不及了!”


    ……


    灵州多山水,皆为天地灵气滋补的结果。


    当下春日将尽,芳华遍布四野,就像给大地铺上色泽缤纷的地毯。


    那一日,江辞月御剑飞到这里,终于无法再勉强自己支撑下去,向着下方栽倒。


    他落在山涧清泉旁,在那片至为灿烂的紫菫花地中,挣扎辗转,似一只折了翼的飞鸟,徒惹了一身花瓣残香,却不能展翅逃离。


    荼蘼花海绵延千万里,每一个生命都在璀璨绽放,天地间仿佛没有人看到江辞月孑然单薄的身影。


    江辞月就在此处勉强吐纳一个小周天,下唇几乎咬烂,许久后才勉强收拾心神,拖着一幅疲惫不堪的身躯向外走去。


    信手分开花海,这世间绚烂色彩却好像在他眼中暗淡无光,甚至不能令他瞩目。


    突然间一个恍神,剧痛再次袭上心扉。


    江辞月脚步一顿,一手紧紧按着胸口,难以承受地弯下腰来,手指几乎揪烂了手中花枝。


    残花败柳委顿于尘泥之中,不复光华。


    漫无目的的长路,也看不见尽头在何处。


    江辞月似瀚海之中的一叶孤舟,在花海中留下孤独至极的一条踪迹,走走停停,终于不支地歪倒在花丛之中。


    他竭力张开口呼吸,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黑影,几乎像要软弱地喊出“段折锋”的名字来……可是念头甫一出现,龙印就能令他痛不欲生。


    江辞月闭了闭眼,他不是这等软弱之人,他知道现在应该收敛心神,只要现在不去想,那就不会痛。


    可是当他重新睁开眼时,却看到了段折锋的身影。


    “师兄,我抓到你了。”


    段折锋落在江辞月的身边,他看到江辞月汗湿了重衫,纠结的眉宇间满是痛苦的隐忍。


    他这个冰魂雪魄的小师兄,此刻竟似被摧折过的梅枝,凄艳至极,动人心魄。


    段折锋伸手抓住了江辞月颤抖的手腕,望向他水雾迷蒙的双眼里,惊觉江辞月的喉中压抑着闷哼和喘息。


    “你怎么了,江辞月?”段折锋问他,“我先带你回去。”


    江辞月微微颤抖的唇瓣沾着血,可他好像感觉不到这点疼痛,再次狠狠咬住唇,接着霍然起身甩开了段折锋的手臂,踉跄向外走去。


    紫菫花海层层两分。


    他们在其中一追一逃,走得并不快。


    江辞月虚弱至极,段折锋本可以采取强硬手段,但他并没有——他不想看见自己可爱的小师兄露出那种神色。


    那是灵犀剑宗的神色。


    他说过今世要宠着小师兄,就不应该让他这么难过。


    江辞月蹒跚而行,并没能走出多远,泪水已经几乎溢出眼眶。


    他知道段折锋一直在身后跟着,过了很久,才沙哑着说了第一句话:“不要靠近我……”


    段折锋的脚步停下了。


    江辞月仍没有转过身,他知道自己这样做肯定会让小师弟伤心,可是他毫无办法:“走,师弟,你走……不要来找我,不要接近我,让我一个人离开……”


    “师兄。”段折锋温柔地说,“我可以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如果你这样希望的话。”


    ——如果你和前世一样,只想要逃避的话。


    段折锋等了很久,很久,几乎感到身边五光十色的花海失去了颜色。


    江辞月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逃离的步伐。


    他紧紧闭着双眼,颤抖着回过头,还没能向段折锋走出一步,却已经失去了力道,扑倒在他的怀里。


    “小师兄。”段折锋低声呼唤他。


    江辞月浑身颤抖,紧咬着牙关,额头抵在段折锋的肩上,从逼仄的喉咙深处挤出了自己的声音:“龙印……”


    ——是龙印?


    段折锋将江辞月紧紧拥在怀中,感受到他仍在不住发颤,心中忽然回想起前世种种画面。


    前世的江辞月,也曾经几度红了眼眶。


    最初被他囚在桃源绘卷中时,江辞月也十分愤怒,后来却有一次——


    那一天是魔尊心情正好,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清净小院,还吻了俘虏的耳垂,低声对他说:“江辞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好笨。如今落在我的手上,还不懂得虚与委蛇吗?其实只要你假意奉迎,哄得我高兴了,指不定现在都要为你摘星换月,什么都依你的……”


    江辞月漠然不答,眉宇间尽是讥嘲之色。似一座冰山在他身边,美则美矣,又冷得伤人。


    但那天的魔尊并未恼怒,反而是蹭了蹭江辞月的肩窝,醉意朦胧的声音渐弱下去:“师兄,不要恨我。我一个人做了很多无可奈何之事……”


    青年时期的段折锋,像个茕茕孑立的坏小孩,举目无亲、举世皆敌,无人认可、无人理解,只能醉倒在仇敌的怀里。


    过了很久,江辞月抬起手,那手腕上还缠着用以束缚他的锁链。兴许,他是出于最后一丝怜悯,轻轻抚过段折锋的长发,就像他们过去最亲密、最美好的时候那样。


    然而紧接着,江辞月微微一颤,咬住了嘴唇,眉宇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他豁然起身,将段折锋彻底推开,差点摔落进水池里。


    ……清醒过后,愤怒的魔尊不肯承认自己被伤透了心。


    但他让江辞月整整三天都没能再下得了榻。


    现在想来……


    前世有许多迹象,确实发生在龙印缔结之后。


    只是那时他已经和江辞月反目成仇,故而没有机会察觉而已。


    他以为江辞月身上的盟誓应该与自己相同,是不能伤害彼此——但兴许不是这样的。


    段折锋轻轻将怀中的小师兄放下。


    江辞月不安地低声喘息,手指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哗——


    忽然,段折锋撕开了他的外衣。


    江辞月恍惚的神智倏然惊起,他竭力挣扎:“住手……你做什么……不要!”


    段折锋非但置若罔闻,甚至一手按住了江辞月无力的手腕,将他牢牢压制在层叠的烂漫花枝上,另一手强硬地抽走了他的腰带。


    撕拉——


    衣物碎裂的声音,在花海中如此清晰。


    几枚花瓣因为激烈的动作飞扬而起,在暖色的阳光下翩跹飘散。


    江辞月无助的挣扎显得十分徒劳,甚至被迫翻过身,动弹不得。


    雪白的手臂被反锁在身后,肌肤上纵横几道,是花瓣被碾碎后的艳色汁液。


    最后一片衣料被剥走后,终于露出玉山覆雪般的后背,腰窝深陷之处,赫然有着一枚鲜红龙印。


    第38章 燃犀照(3)


    玄微天目中金轮一闪,段折锋已经看清了江辞月后腰上的龙印。


    他伸出手指,魔气迅速自元神内涌出,将这枚龙印层层包裹。


    这是一个简单粗暴的封印,也暂时令江辞月昏迷了过去。


    这枚龙印的形状是神龙环绕着权杖,与段折锋肩上并不一致,那一枚显示的是神龙盘旋于利剑。


    前世他有很多次机会把玩江辞月这枚龙印,却一次也没有发现过异常,现在想来,或许就是缺少了这对玄微天目。


    片刻后,段折锋以外衣裹住江辞月,抱着他飞回到桃源绘卷中,将他轻轻放在清净小院的榻上。


    江辞月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手指抓着段折锋的衣袖。


    “我去去就回。”段折锋低声说着,将他的手指扯落下来,放回身侧。


    看了江辞月一会儿,他几乎回想起前世,江辞月也曾经累倒在这张榻上。不过,那时他的心境与此时大不相同。


    “……师兄,我唯一做过的错事就是你。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也许等走到前世那一步就已经太迟……”


    他叹了口气,手指抚过江辞月的眉宇,将那道褶皱慢慢抹平,而后慢慢后退,离开了这个安静的房间。


    离开桃源绘卷后,段折锋来到了玉阙宫中。


    玄微真君的傀儡依旧无悲无喜,站在大殿的高处,低头看着自己这名捉摸不透的弟子。


    而段折锋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大步登上御阶,悍然伸手扼住了傀儡的咽喉!


    傀儡并无求生的本能,也根本没有呼吸,就像是一具提线木偶一般,被他高举到空中,一对幽深的眼睛就这样望着他:“段折锋……”


    段折锋冷笑一声,说道:“师尊,你为了双生神剑确实是煞费苦心……就连缔结盟誓的龙印中,都做了手脚,是么?”


    傀儡并不回答,也许是因为玄微真君死前根本没有为它准备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早就死了,临死前所有的布置都是在为自己卜算到的天机做准备——


    包括收下两名非命之身的弟子,包括让他们执掌生杀二剑,也包括让他们结下龙印盟誓,这样才能确保江辞月不会意外身亡,也确保直到最后一天到来时,江辞月可以顺利杀死段折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玄微真君太了解自己从小培养出来的大弟子江辞月了:以江辞月的重情重义,若没有合适的理由,根本难以对段折锋下手。


    所以,他需要龙印……


    哗。


    傀儡的身躯被段折锋摔在一边,雪白仙袂染上尘埃,现出难得一见的狼狈情态。


    而这一幕,玉阙宫中没有第三个人能看见。


    段折锋越过这具傀儡,和这种死物较劲根本毫无意义。


    他亲自迈入大衍天数金轮的阵眼之中,直接命令天鬼为他找来了那卷经书——灵犀宗藏经阁内迷藏已久的,记录了“龙印”的经书!


    段折锋翻开经书,便找到了关于龙印的所有记载。


    所谓的龙印盟誓,传承自上古时期一位龙帝陛下创造的神通。


    当年龙凤争霸,世间动乱不堪,龙族、凤族之间不但互相攻伐,甚至常有内乱。后来,执掌龙族最高权柄的四海龙帝,为了统御所有水族,创造出了“龙印”。


    接受龙印的部下,在身体某处会出现龙印,相当于以自身命数向他宣誓效忠,终生不能以任何方式伤害龙帝。


    违背龙印盟誓之人,就会受到万箭穿心、烈火焚身之苦。


    ——这是寻常历史中记载的那一部分。


    然而,修士们却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后来的另一部分。


    在统御四海水族长达数千年之久以后,龙帝寿数将近,决定要将王位传给自己最优秀的一个子嗣。但他随后惊愕地发现,自己选中的这名龙子,竟然与一只身为质子的凤凰相恋了,甚至不惜为了这凤凰而变更政令——他想要结束这场战争,与凤族握手言和;哪怕以自己的实力和地位暂时做不到,那也要尽力放走所有的俘虏和质子,给与自己所爱之人真正的自由。


    对于杀伐决断数千年的龙帝来说,这样的念头称得上大逆不道。


    于是,龙帝逼迫这名龙子,在他身上刺下了一个全新的龙印,其代表的盟誓是:终生不能对任何人动心。


    终生不能对任何人动心……


    段折锋手指停顿片刻,轻轻翻过了这一页。


    终其一生,龙子都不能再接近自己所爱之人,甚至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想,一旦想起,就是置身烈火一般的痛苦。他只能放自己所爱之人失望地离开,甚至不能再见最后一面,再说最后一个字。


    尘世人海茫茫,从此没有一个人于他来讲是特殊的,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四海水族皆对他俯首称臣,他们身负的是“臣印”。


    他也如愿继承了龙帝的位置,在当年神陆十四洲中统御四海水域,不偏不倚、无悲无喜,没有人知道他身负的是“帝印”。


    只是,高处不胜寒,他虽然留下了九位子嗣,为龙帝血脉繁衍后代,却始终没有拥立皇后。


    到他年迈的时候,龙凤战争已经告一段落,双方退居神陆两端。而他也已经拥有了比肩他父亲当年的实力,找到了破除自己所负龙印的方法。


    ——他挖出了生父尸体中的心头之血。


    只有用更古老的龙帝血脉作为引子,才能破除后代身上立下的龙印盟誓。


    不过,对于龙帝来说,是否打破盟誓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当年的心上人早已远游他方,死生不复相见。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


    此恨绵绵无绝期。


    “呜呜呜……”


    段折锋听见了奇怪的哭声。


    他放下书,转头看到了旁边坐着的金轮天鬼。


    “你哭什么?”段折锋问。


    天鬼不会说话,只是捂着脸,很伤心地抽泣着。


    段折锋看了它片刻,想起来了:“你能够卜算未来之事,想必是算到了自己死期已至,所以在哭吧。”


    天鬼听了,想到自己哭了这么久,全灵犀宗上下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现在反倒是被大魔头段折锋第一个看懂……


    天鬼哭得更加伤心了。


    段折锋难得对它说话这么平和:“没事,一会儿我第一个杀了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金轮天鬼:“……”


    段折锋将经书放到一边,在那棋盘后坐了下来,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玉阙宫中逡巡。


    他陷入了古老的回忆之中,过了很久,竟笑了笑,说:“其实我有点高兴。”


    ——高兴什么?


    金轮天鬼一点也想不通。


    其实段折锋想起一些回忆。


    段折锋身上是臣印,故而不能伤害帝印江辞月;


    而江辞月身上是帝印,竟让他终生不能对任何人动心……


    他今时今日才想明白,怪不得,前世江辞月总是如冰如火、若即若离,让人看不穿、想不透……


    他想到前世自己“叛逃”灵犀宗的那一天,自己一心求死,江辞月露出了这种隐忍的痛苦神色。


    想到桃源绘卷里,江辞月永远是冷若冰霜的样子,只有那一次气氛难得融洽,他却突然将他推开。


    又想到后来在黎国偶遇,江辞月看见自己的第一眼就脸色煞白——仔细想想,那并不是吃惊或者愤怒,也是那种熟悉的隐忍。


    还有,在龙门山上,他们分别站在仙道、魔道的顶端,隔着千军万马都能看见对方的座驾,江辞月却迟迟不肯应战……


    兵刃相向的时候,他甚至不肯看自己一眼。究竟是因为多情?还是无情?


    太多太多……


    他们之间发生过的太多事。


    回忆浩如烟海,那个三千年,已经只剩下段折锋还记得了。幸好他一向记性不错,才不会忘记江辞月这些小小的细节。


    所以他记得,哪怕错过了那么多年,江辞月也还在背负着盟誓。


    哪怕已经分隔两个阵营,立场如云泥之别,江辞月也依旧会在不经意邂逅的第一眼间,被身上的龙印所惩罚……


    承受着穿心之苦、焚身之痛的,一直都不仅仅是段折锋孤身一人。


    “哈,哈哈哈哈哈……”


    段折锋低低笑了起来。


    “师兄,原来你一直没有改变。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才会如此绝情,没想到,这恰恰是你一直都没能忘记……”


    他笑着站起身,看了一眼玉阙宫中象征着天数运转的金轮,仰头以指腹抹掉了眼角的水迹。


    然后他手臂一展,呼唤自己的本命神器。


    “无赦。”


    无赦剑现身。


    与其同时展露的,还有无边无际、涛然欲狂的骇人魔气。


    段折锋双目猩红,持剑指向了倒在一旁的玄微真君,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师尊’,‘玄微真君’,好一个‘灵犀宗掌门人’。为了你所谓的天命,让江辞月结下如此龙印……当真是为救世人而不择手段,好一位悲天悯人的道德仙君——”


    他的剑锋所过之处,无穷金线寸寸崩断。


    玄微真君仿佛一只被捕获的飞鸟,被一剑穿胸而过,高高钉在了玉阙宫内金碧辉煌的墙面上!


    当——


    大衍天数金轮随之震动,发出震天撼地的巨响。


    段折锋仰望着这具支离破碎的傀儡,充满恶意的笑容中流露出三分恣肆、七分桀骜。


    “你说我杀性深重,说我是凡胎天魔,其实很对。我做事向来这么简单直白。


    “这一次,就不需要你先动手了,‘师尊’。我这就先杀掌门,再毁金轮,索性帮你把这支撑西极万万年的灵犀天柱给毁个干净,看看你们的天道再一次地天塌地陷,而且这一次我到死也不会再放过江辞月——你觉得如何?”


    第39章 燃犀照(4)


    段折锋信守承诺,先一剑将金轮天鬼斩杀。


    随后他将玄微真君就杀死在玉阙宫中,彼时金轮不断震动,整个灵犀宗的纸人力士都向着此处眺望,护山大阵散发无穷金光——但他们无法阻止段折锋。


    或者说,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段折锋。


    玄微真君死后,大衍天数金轮及其守护阵法也就完全落入了段折锋的手中。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再过多久都不会从他的记忆中褪色。


    ——这是一场背叛,彻底改变了一切的背叛。


    前世,段折锋虽然是灵犀宗中一名顽劣弟子,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


    他正遭受师兄江辞月的冷遇,为此感到十分不安,于是前往玉阙宫中找到玄微真君——他想问一问,为什么?


    在这里,玄微真君向他揭露了一个真相。


    那是十六年前,夺走了玄微真君这位化神期大能性命的一场卜天仪式,在这仪式中,他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终局。


    为了阻止这个结局,玄微真君做下了他所能做的所有布置,然后将逆天而行的资格交给了段折锋。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说。


    但不需他说任何事,段折锋也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我必须……摧毁八方天柱,倾覆天地日月。”


    那和毁灭世界无异,可惜他别无选择。


    ——这个世界是个错误,而他理应纠正它。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是因为他身为非命之人,不会被天道所桎梏?是因为他无亲无故,不会畏首畏尾、难以成事?还是因为他被评价为“天生杀性”,更身负杀剑无赦,是毁灭世界的绝好人选?


    年轻的段折锋也曾经问过自己。


    但他没有得到结果,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向过去道别,就被命运突兀地推向了台前。


    天机不可泄露,玄微真君将真相告知了段折锋,所以他必须要死!


    他将自己的死亡也算计得清清楚楚——


    他要保留自己的肉身法力做成傀儡,主动死在无赦剑下。


    因为杀剑无赦的特殊性,杀死一名化神期真人所能吞噬的灵力,足以将段折锋的修为一路灌注到接近元婴期的地步。


    只是,这当然是入魔之道。


    当天劫降临时,抵挡入魔罚雷的正是灵犀宗护山大阵,也正因为强行抵抗天雷,大衍天数金轮就在这一天层层断裂、化为齑粉。


    身为灵犀天柱的守护者,玄微真君主动接引天雷,借助自己身亡兵解时的强悍力量,将灵犀天柱彻底推倒。


    那一刻导致了西极天地为之摇撼,地震绵延半个灵州,摇荡连岳不休,将灵州之天地灵气狂乱地外泄,也直接导致了灵犀山从道家洞天福地,化为了一片妖魔横生的焦土。


    这就是化神期真人最后的布置。


    他以自己的性命做成了三件事。


    第一,摧毁灵犀天柱。


    第二,令段折锋一夕之间成为天魔。


    第三,让段折锋和江辞月决裂。


    于是前世,灵犀山一夕覆灭,玄微真君死于段折锋之手。这个仇,所有灵犀宗弟子,包括江辞月,都必须背负。


    天柱倾覆之后,半个灵州的数万万生灵都因此遭遇不幸,这笔账也只能算在“叛徒”、“天魔”段折锋身上。


    段折锋知道,终有一日,手持杀剑的自己将毁灭全部八个天柱,令天地重归混沌。


    到那时,他将举世皆敌、再无立锥之地,也将举世无敌,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也终有一日,手持生剑的江辞月会将自己诛杀——只有他能办到这件事,也只有他是段折锋命定之人。


    身负帝印的江辞月不可能手下留情,即便他想违背龙印盟誓,他身后站着的千万仙道之人也不可能放过段折锋。


    于公于私,江辞月都必须要杀段折锋。


    而在那最后一天到来之前,他们注定彼此敌对,兵刃相向,再不能恢复从前的亲密无间。


    一夕之间,成为天魔的段折锋黑发皆白。


    他曾经不甘于玄微真君的布局,在灵犀天柱倾覆之时,逃出灵犀宗。


    他想过逃避这个艰难而孤独的任务,因此逆行鉴心桥,想要从此离开灵州,不问世事,也不问这个世界将会如何终结。


    然而就在离开鉴心桥的时候,江辞月追了上来。


    在江辞月的眼中,看到的是手持杀剑无赦的师弟——段折锋偷袭杀死了化神期的师尊玄微真君,从而一夕入魔、修为大进,然后甚至杀性激狂,推倒灵犀天柱从而制造了更多的杀戮、吞噬更多的灵气。


    江辞月请求他:“师弟,随我归宗领罪,我与你同罚。”他以为这一切还可以挽回。


    可段折锋手持杀剑,剑刃上还染着玄微真君的血。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回去哪怕不死于审判,恐怕也一生不得自由。


    他不能伤害江辞月,不能吐露天机真相,也不能告诉江辞月:我没有背叛灵犀宗,我只是被玄微真君、被这个世界所背叛。


    他最后沉默了许久,低声问江辞月:“师兄,你为何不肯见我?”


    他们在灵犀山的滔天大火之中对视,江辞月脸色泛白,手掌按着自己的胸口,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段折锋原因。


    前世他们彼此错过,从未知悉对方的心意。


    自段折锋叛逃之后,江辞月就想将这个秘密一直带进自己墓中。三千年来,世上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他曾经对小师弟怦然心动。


    年轻时那从无回应的怦然心动,终究太过脆弱,在血与火之间沥过,便轻易地灰飞烟灭,再无踪迹。


    年轻的段折锋想要逃避自己的宿命,唯一剩下的机会就是江辞月手中的剑——就死在师兄手上,也好。


    所以他并没有抵抗,甚至没有唤出自己的魔剑无赦。


    江辞月告诉他:“师弟,你若浪子回头、诚心悔过,以功抵罪,或许还有机会……”


    但段折锋反而笑了笑,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因为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段折锋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怜悯,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态!师兄,如果你不能阻止我,那就杀了我。”


    他面向江辞月张开双臂,不作分毫抵抗。


    这一刻他那么从容,感到的唯有即将卸下千钧重担的释然,他不再不甘于凭什么是自己遭遇这一切,也不再愤恨于遭受世人、乃至于师兄的谅解。


    他想着自己可以这么早地死在江辞月剑下,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江辞月终究没能狠下心。


    他的剑刺入段折锋胸口,却距离心脉偏离了一寸三分——这或许是他一生当中唯一一次不诚于剑。


    因为这个错误,龙印激发令他遭受焚心之痛。


    可江辞月偏偏还是放走了段折锋,悖离了他的大义和他的原则,而遵从于卑微而怯懦的内心。


    ——在他眼前的,是嬉笑怒骂如此生动的小师弟,是禁地里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战友,是少年梦回时分风情月意的心上人。


    他做不到,他下不了手。


    ……


    灵犀宗覆灭之后,天柱崩塌,段折锋叛逃堕魔。


    江辞月随之而感,与他同时间,一夜白了头。


    而段折锋带着心口那一道伤,逃离了灵犀山宗门,也逃离了自己前半生唯一获得过温暖的“家”。


    尽管那温暖虚幻而短暂,可他终究记住了江辞月那若即若离的温柔。


    他记得禁闭时江辞月给他带来的食盒,也记得江辞月将他拒之门外时的冷漠言辞,记得江辞月深夜挑灯为他补习功课的语调,也记得最后这一剑刺入胸口的酸楚与绝望。


    恩仇难解,爱恨同源。


    后来……


    江辞月是他一生中唯一犯下的错。


    他这一生行事不再过问任何人,也不受任何人置喙,更不屑于对任何人解释缘由。乖僻、桀骜、跋扈、猖狂……世人畏他甚矣。


    唯有面对江辞月时,他才能感受到几分活着的温度。


    他用尽所有的勇气,在醉后请求江辞月的信任,他说:“师兄,不要恨我。我一个人做了很多无可奈何之事……”


    只是……江辞月的回应是一把将他推开。


    从那天起,段折锋已明白在这条路上,始终是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其他所有人都只是追逐他的背影,欲将他杀之而后快。


    也包括灵犀剑宗,江辞月。


    既然已经做下了决定,那就只能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坚持到底。


    前世他独自一人统御魔道,做到了毁灭天道这件事,那么今世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区区薄命而已,行逆天之举,再来一次又何妨?


    今世。


    ……段折锋先杀金轮天鬼,再诛玄微真君。


    他甚至将这名化神期强者的尸身高高悬挂于玉阙宫上,仿佛对着苍天发出了极尽轻蔑的一声讥嘲。


    灵犀宗护山大阵动荡之中,他不再掩饰自己元神深处的魔气,深渊般的黑夜几乎是瞬间笼罩了整个灵犀山。


    元神化身为顶天立地的巨人,魔气就在这一刻向着灵犀天柱轰击而去。


    当——


    大衍天数金轮发出最后的不祥声响。


    天地摇撼之间,只听见群山轰然作响,玉阙宫开裂,亭台楼阁层层崩塌成黄土,鉴心桥猎猎摇曳,无尽尘土席卷而上,淹没了仙山上七彩的云霞。


    雷霆震耳欲聋,闪电仿佛要劈开天地。


    忽有呐喊声从脚边传来。


    他俯瞰而下,只见山上众人渺小如蝼蚁,抬头发出无济于事的喊叫声,在那其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但如今都已无关紧要。


    灵犀天柱在天地躁动间倾颓而下,清气犹如浓墨一般乍然倾泻,轰然冲击向四面八方的土地。


    火焰不知是从那座倒塌的宫殿中蔓延开来,很快染红了半边天际。


    段折锋静静站在鉴心桥前,看着“论迹不论心”的字迹在大火中朦胧,任由硝烟漫舞,雪白长发在仙山罡风中摆动,桀骜容颜被明灭不定的火光照亮轮廓。


    ——逆天而行,凡胎入魔,长发一夕而白。


    他就站在这里,等着江辞月再次到来。


    第40章 燃犀照(5)


    数月之前,他们从鉴心桥上上山,从此迈入仙途。


    数月之后,段折锋依然从鉴心桥离开灵犀宗,只是身后已然烈火滔天,万物涂炭。


    离开时,他在桥上等了一等,果然见到“心魔”——


    鉴心桥上的幻象,却已经不是当年的灵犀剑宗,而是十多岁的江辞月,他眼眶微红地看着段折锋:“师弟,我们为什么会重蹈覆辙?你不该……”


    段折锋笑了笑,这次却没有与幻象对话。


    已经拥有过真实的小师兄,又怎么会沉溺于一个虚假的幻象?


    段折锋离开鉴心桥,只见眼前已停了一具座驾,以榉木枝干为轿辇,以织火狻猊为坐骑,其上已经等着一名魔君的分身。


    ——罗刹隐大笑道:“恭喜尊上再破灵犀宗。属下亲自来了,北域八十三城等候尊上莅临!”


    “嗯。”


    段折锋说:“灵犀天柱已毁,仙道之人不日就能察觉我的计划,这一次还需加快进行。”


    罗刹隐恭敬道:“是,尊上。”


    段折锋眼中金轮一闪而过,回首看向灵犀宗,缓缓道:“这一次,玄微真君的灵力,我已全数带走。等我回归北域,闭关个一年半载,实力或可恢复三成。届时,我会领走丛影,带他先去不周山——这一次,先将不周天柱捣毁,我还有一件东西要向那头老龙索取。”


    罗刹隐听后颇为激动,道:“如此三年之内,可破西极和西北两大天柱,我魔域壮大在即了!尊上运筹帷幄,属下拜服!”


    他再抬起头,却见段折锋遥望着火光冲天的灵犀山,久久没有回过身来。


    仔细一看,他才明白原委——


    只见鉴心桥上,真正的江辞月蹈云踏火,寻着小师弟来了……


    罗刹隐十分明白魔尊和剑宗之间没有第三个人能插得上手,于是悄无声息地后退,隐没在四周阴影之中。


    血色火光弥漫,今生景象彷如前世,令人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然而江辞月的神色却和前世不同。


    他上前一步,追着段折锋过来,问他:“师弟,你要去哪里?!”


    段折锋立在火光中,不再掩饰,深沉如渊的双目中如有赤金游龙,紧盯着他的猎物。


    他开着轻松的玩笑:“小师兄,师尊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很不开心,结果一不小心把他杀了。你看,我是不是很适合做个大魔头?”


    江辞月紧皱着眉头,微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段折锋,声音低沉地说:“师弟!他们说你弑杀师尊,推倒天柱,造成灾难之后逃离宗门……可我不信,我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事,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折锋说:“我杀了玄微真君,毁了天柱,这是事实,我不会作什么辩解。至于原因——一半是为你,一半是为了天下,你信么?”


    江辞月喉头鼓动,仿佛有千言万语无法诉说。他最后上前一步,问:“是不是因为龙印?我昏迷之后再醒来,发现身上龙印已经没有约束,于是去玉阙宫找你和师尊,却发现……已经酿成祸事。师弟,你是不是为了我……和师尊决裂,才会走到这一步?”


    “嘘……”


    段折锋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江辞月唇前,对他微微一笑:“师兄,我要做一件事,但我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我能回答你的,只有你身上的龙印——即便以我如今能力,龙印上的封印也只能维持三年,你要学会暂且忍耐。三年之内,我会找到解除龙印盟誓的那份材料,然后回来找你,你要等我。江辞月,无论他们说什么,都要等我、信我。”


    “你要去哪里?”江辞月却抓住他的手,眼神深深望进他眼里,“你可知道你如果现在走了,就是畏罪潜逃,弑杀师尊、捣毁天柱的罪名从此强加在你身上——”


    “世人谤我、畏我、欺我、恨我,我何曾在意过。”段折锋笑了笑,“只有师兄……你真的信我么?”


    江辞月紧紧抓着他,仿佛害怕他下一刻就会从眼前消失。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话语带着慌乱:“我……我相信你,你不要走。我们一起回去面对护教真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边。师尊为我刺下这样的龙印,中间一定有蹊跷,我会尽力说服他们,我知道你有苦衷……”


    段折锋沉默良久,抬起江辞月的脸,轻轻吻过他的额头,低声感叹:“小师兄,若你上一回也能这样信我,这样告诉我,那就好了。”


    江辞月用力摇头,将嘴唇印上他的嘴唇,请求他:“不……不要堕入魔道……”


    “太迟了,江辞月。”


    段折锋轻笑着放开他,深沉眸光中既有野兽般的侵略,也有恋人般的温柔。他让江辞月看清自己如今形貌,从容地告诉他:“我段折锋杀性深种,生而为魔,注定要为祸世间数千载,最后死在一个光明磊落的仙君手里。”


    江辞月分不清是哪一个瞬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于是下一刻他就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段折锋。


    他分不清是哪一个瞬间,段折锋松开了手,于是下一刻他就哪里也找不到了。


    “师弟……”


    江辞月怅然四望,他看见漫天火星如赤色飞雪,落入云海下的千山万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小师弟弄丢了,明明前一刻他们还在夜晚的窗棱下悄声嬉笑,可是一眨眼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沿着鉴心桥,一步一步地走回灵犀宗的山门。


    年幼时他走过这座鉴心桥,他看见的幻象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飘雪长路,他坚定地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见到玄微真君温柔的笑脸,他说自己天生道心稳固,再艰难的修真之路也能独自走到最后。


    可是如今他重走鉴心桥,看见的、听见的,却都是心上人虚幻的影子。


    “江辞月,这次我来以性命保护你,好不好?”


    ——不能回头。


    “谁让我宠你呢,小师兄。”


    ——不能回头,那只是心魔而已,一旦回头,就不会再听见了……


    “江辞月,无论他们说什么,你都要等我、信我。”


    泪水夺眶而出,江辞月抬手捂住了双眼,他没有回头,因为知道身后的幻象只会眨眼间破碎。


    他只能在心中轻声回应:我等你。


    三年不成,就三十年。三十年不成,就三百年……


    人间若不得见,奈何桥上再等千年。


    ……


    灵犀宗嫡传弟子段折锋叛逃宗门,弑杀玄微真君后,推倒灵犀天柱,造成惨烈天灾后,逃离灵州不知所踪。


    掌门玄微真君横死玉阙宫上,大衍天数金轮被毁弃,无人得知当晚发生了什么。


    曾被称为“灵犀双璧”的另一半,灵犀宗首徒江辞月一夜之间遭遇亲如兄弟的段折锋背叛,失去了恩重如山的师尊,却必须得接过掌门玉牌,成为灵犀宗新的话事人。


    无人知道他内心的哀伤与苦痛,因为他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沉静而稳重。


    江辞月红着眼眶操办过玄微真君的后事之后,又带领灵犀宗剩余的弟子四处奔波,为倾倒的灵犀天柱尽力补救。


    灵气外泄已经覆水难收,众人只能尽力救治天灾之下的无辜民众。


    不出几日功夫,灵州剩余宗门已经闻讯而至,其中更有德高望重的化神期真人,紫阳帝君前来主持大局。


    紫阳帝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手以法宝收敛了漫山遍野的凤凰真火,又覆手挽回灵犀山山脊,让连绵多日的地震终于能够止息。


    事态略微平稳之后,他们就要召集所有当事之人,商议这件事的始末与经过。


    在前一天的夜里,江辞月来到临时组成牢房的法阵中,以温柔的双手抱出了一只小凤凰。


    段折锋叛逃之时,那烧遍灵犀山的大火就来自这只年幼的凤凰。


    有人说,凤凰只是受了惊,此乃无心之过;也有人说,凤凰本就认贼作父,这是刻意在为叛逆之辈制造混乱,谋求退路……


    真人们商议过后,认为小凤凰天性顽劣,需要严格管束,才不至于继续助纣为虐——于是他们将他暂且关了起来,等着审问他一番。


    江辞月带出了小凤凰,低声告诉他:“在我心里,段折锋不是魔,你也不是助纣为虐。朱怜,你想找他么?”


    小凤凰在他掌中拍打翅膀,一直努力。


    江辞月手中凝聚法光,轻轻点在凤凰额头,助力他身轻如燕,终于能够笨拙地飞起来。


    “去找他。千山万水,红尘俗世,去找到他。”江辞月低声说,“你不会说话,就替我带一件东西给他吧。”


    他将一枚干燥的杏花放在窄小的信封里,小心地绑在小凤凰的脚爪上,想让他带给不知何处的段折锋。


    小凤凰在夜色里逡巡许久,仿佛对他放心不下,迟迟不肯离去。


    江辞月就站在那棵菩提树下看着他,他说:“你是自由的,朱怜,但我不是。师尊门下仅剩我一个弟子,我不能逃避,必须为灵犀宗门负起责任,也必须为这场天灾负起责任。这里或许也只剩我一个还能为他说话,我想要灵犀宗的玉册上还能为他留下一个位置……我在这里等他回家。”


    凤凰只能带着那枚小小的杏花,追向天边皓月,飞进了无边无际的夜幕之中。


    菩提树下,江辞月闭目叹息。


    青衣广袖,翩然如旧。无欺剑印点在眉心,三千白发束以金冠,素白腰封上悬着灵犀宗掌门人的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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