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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1章 君与臣(十一)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自私?”平阳公主在她怀中问道。


    萧怀玉小心翼翼的拥抱着怀中的平阳公主,她在痛苦的同时,也无不在心疼她。


    她又何尝想过真的要远离,对于深爱的人,又怎舍推开,哪怕一直让自己痛苦,也从未想过要真的放弃。


    她的心里,明明已有答案,明明自己很清楚,而这份痛苦,便是源自于她对她的爱。


    也许正因为太过深爱,那道伤永远也无法治愈,也因为太过深爱,即使是钻心刺骨,也无法做到真正的割舍。


    曾想过逃离,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无法克制的情感,驱使着她再次靠近。


    “不要这么说。”萧怀玉回应道。


    “可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平阳公主在她怀中哭道,“我并不想逼迫你,可我太害怕会失去你,这种害怕,让我不安,让我惶恐,也让我失去了理智。”


    “我讨厌那样的自己,我自私的,哪怕知道会给你带来痛苦,却仍然不愿意放手,我不受控制的想要靠近,想要留住你。”


    听着平阳公主的话,萧怀玉早已是泪流满面,她自责与心疼道:“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也不忍看到公主如此。”


    “可我也从未打开你的心结,为什么会变成如此。”平阳公主摇着头,“就连相拥过后的分离,都会让我觉得,我已经彻底失去。”


    “公主不会失去我。”萧怀玉回道。


    “可是你回不到从前了。”平阳公主抬头看着萧怀玉道。


    “可我也没有变过。”萧怀玉对视着平阳公主道,在看到爱人最脆弱的一面时,她只剩满眼心疼,


    “可不可以抱紧我。”平阳公主颤着哭道。


    萧怀玉将平阳公主拥紧,并在她的耳侧重复了一句,“公主不会失去我。”


    “可不可以不要放开。”平阳公主在她怀中又道。


    “好。”她应道。


    “永远。”


    “永远。”


    章和二年十月冬,平阳长公主携幼主领宗室、外戚、文武百官及其家眷从楚京出发,迁都长安。


    半年时间,楚京旧皇宫便已被搬空,朝廷一切机要也都随着迁都,搬到了西京长安。


    长安城内,也为这个大一统的王朝,建起了一座新的宫室,并命名为——大兴。


    中书舍人赵砚书特意从长安南下,出关中,于襄阳接驾还京。


    如长龙的队伍,最前方是开道的禁军,整个官道几乎都被占满,赵砚书驾马而来,只得走偏旁小道。


    见驾的途中,赵砚书碰到了走在驾前的武安侯,“武安侯。”然而却并没有得到搭理。


    队伍从他身侧略过,便有几个同僚同他说道:“赵舍人是中书省的文官,武安侯怎会搭理你。”


    “中书省?”赵砚书有些疑惑。


    “前不久朝廷处决了一个案子,中书侍郎与武安侯都快在朝堂上打起来了。”文官回道。


    “贺氏案吗?”赵砚书虽在长安,却也知道推动新法确立的贺氏案。


    “整个中书省都得罪了武安侯,也就你运气好,去了长安。”同僚又道,并打量着赵砚书的容貌,“不过,长公主这般看重你,不被武安侯所喜也正常。”


    武安侯与平阳公主之间的事,已非密事,而赵砚书以寒门上品入仕,短短两年时间一路高升,进入机要,就连迁都这样的重任,平阳公主都交给了他,面对这位新晋的宠臣,群臣也多有议论。


    “谁能想到武安侯那般地位的人,竟也要争宠呢。”


    赵砚书听后心中很是不悦,他虽出身寒门,却是以才学入仕,又恰逢遇到战乱,一身忠骨,而后至承明殿政变,立救驾之功,如此才一路升迁,进入了中书省。


    “我记得襄阳破城时,文武百官散尽,只有赵舍人和几个禁军统领还守在长公主与陛下身侧吧。”因贺氏案升任廷尉少卿的贺宏替赵砚书向众人澄清道。


    “唯有国难时,才能彰显忠贞,赵舍人不用理会他们。”贺宏驾马到赵砚书身侧说道。


    贺宏作为中书侍郎贺昭文之子,官员们虽心生不满,却也不敢招惹。


    赵砚书拱手答谢,而后便看见了天子的仪仗,于是下了马。


    “臣,中书舍人赵砚书,叩见陛下,长公主。”赵砚书整理好衣冠走到车架前跪伏,“幸不辱使命,长公主之厚望,长安为迁都做准备,历时一载,现已筹备妥当。”


    仪仗队伍忽然停止,整个迁都队伍也停了下来,平阳公主陪同天子乘坐玉辂,见到赵砚书后,很是开心,“迁都之事辛苦赵卿。”


    “为君王分忧,是臣子的本分,能得长公主信任,是臣之幸。”赵砚书回道。


    平阳公主看着赵砚书风尘仆仆的样子,于是挥了挥手,女官萧鸢鸢从宦官手中接过一碗驱寒的羹汤,“赵舍人为接驾,舟车劳顿。”


    赵砚书将汤一饮而尽,“多谢长公主厚爱。”


    “等到了长安,吾还要赏赐你。”平阳公主道,赵砚书呈至楚京的,长安城的官制革新,进程比她预想的要快,而赵砚书的聪慧与才能也深受她赏识。


    ※ ※ ※ ※ ※ ※ ※ ※


    ——襄阳——


    至襄阳时,平阳公主特意绕道入了襄阳城,这里曾埋数万楚军忠骨。


    在战争结束后,朝廷对襄阳城进行了修缮,作为枢纽,如今的襄阳,比从前更加繁华。


    “武安侯。”


    萧怀玉登上了襄阳城的城楼,城楼上还残存着当时被战争破坏的痕迹,一年多的时间,并没有完全被冲刷,同为武将,襄阳当时的惨烈,萧怀玉能够想象得到,大将苏定成便是战死在此座城楼上。


    是襄阳的坚守,才让萧怀玉成功攻克潼关,进取关中,从而扭转了楚燕之战的局势。


    “赵舍人。”


    赵砚书也来到了城楼之上,并走到萧怀玉身侧,“见过武安侯。”


    萧怀玉只是撇了赵砚书一眼,并没有说话。


    赵砚书便站在了她的肩侧,“武安侯登楼,是想起了当年与前燕的战争吗。”


    “那一战的艰苦,恐怕只有这里长眠的忠骨知道。”萧怀玉说道,当年夺取关中后,她便知道了襄阳的惨烈,同时也知道了苏定成的死讯,“西进,是我的决定,我的功勋,是这城下所累的万骨堆砌而来的。”


    “战火之下,牺牲是无可避免的,之所以坚持,是因为相信,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被相信的能力。”赵砚书从旁道,“而结果,也并没有让人失望。”


    “当初襄阳城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百官纷纷上疏东迁,楚京的百姓也都纷纷东逃,长公主不愿离去,于是顶着所有压力,准备背水一战。”赵砚书又道,“当时前燕的大军已经到了楚京城下,而城中守军,不过数千人,燕军一但攻城,楚京将毫无胜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公主却依然留下,只因为公主相信武安侯。”


    “公主将一切都托付到了武安侯的身上。”赵砚书继续说道,“下官想,如果只是君臣,那么自古没有君臣可以做到如此信任,这不光是信任,还有认可。”


    “下官只是个外人,武安侯的心里,应该比下官要更清楚。”


    萧怀玉侧头看着赵砚书,她张开口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下官可不是公主的说客。”赵砚书又解释道。


    “普通君臣,也做不到如此吧。”萧怀玉说道。


    赵砚书忽然愣住,而后便明白了什么,不但没有紧张,反而笑问道:“倘若下官真与公主有什么,武安侯还能留我在此?”


    “你是国之重臣,之后的革新还需要你,即便真有…”


    “我这样的臣子,今后还会有很多。”赵砚书打断道,“但是长公主这样的君,千年来也只有一个。”


    “因而被众多人所仰慕,也不足为奇,下官也只是众多人中的一个。”赵砚书又道。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萧怀玉道。


    “千百年来,武安侯也只有一个。”赵砚书侧头看着萧怀玉道,“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抵御住权力的诱惑。”


    萧怀玉紧紧握着剑柄,自手握重兵以来,对于权力,她并非没有幻想过,“就算得到了又如何。”


    “因为在武安侯心里,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赵砚书道,“权力只不过是实现抱负的工具而已。”


    “我只是个粗人,没有你们那么深的觉悟,也不会说好听的话。”萧怀玉道,“我只是一直在坚定我自己的选择,因为我知道她是对的。”


    “有些事你并不清楚,我不想说,是因为你不会理解,但是都不重要了。”


    “短短几年,我跑遍了九州,打仗已经够累了。”萧怀玉转过身,向城下走去,喃喃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 ※ ※ ※ ※ ※ ※ ※ ——


    章和二年十月中旬,关中大雪,而此时迁都队伍刚刚进入京畿。


    “公主,下雪了。”随在车架旁的女官轻声提醒道。


    平阳公主走出车屋,来到驾前,凭栏而立,关中的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她看着眼前的八百里秦川,一切都还是最开始的样子,“秦始皇之心,以关中为固。”


    “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她抬起手,飘雪落在了她的掌心,很快便消融,“会不一样吗。”


    第352章 君与臣(十二)


    ——长安——


    秦川之上,大雪纷飞,迁都的队伍浩浩荡荡的抵达了新的国都——长安,并将整个关中之地作为京畿。


    圣驾抵京,关中各州刺史以及提前派往长安的官员纷纷出城迎驾。


    除去提前派往的文官外,关中武将以及京畿各刺史,近乎有一半人马,曾为武安侯萧怀玉麾下。


    迁都长安后,将彻底改变楚国曾经重文而轻武的局面,而关中也形成了一个以武安侯为首的全新武将集团。


    萧怀玉在关中的影响力,远胜皇权,群臣入关中后,对于这股远超任何一个士族的势力,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


    就连王朝的实际决策者平阳长公主,也感受到了压迫。


    这也就是为什么,萧怀玉要将自己的印信当做生朝礼。


    变法尚未进行,她需要依赖武安侯的势力,但这股势力不仅仅只是危及到皇权,而是有直接取代的可能。


    在鲜卑慕容氏的统治之下,整个燕地都形成了尚武与尊强的风气,因此依靠武力征服关中以及整个燕地的萧怀玉,在北方获得了极高的威望,一呼百应。


    这也就是平阳公主当初为何会同意萧怀玉直接西进夺取燕国的策略,并执意迁都。


    除了加快与稳固楚国一统后对中原的统治,还有便是远离楚国旧制下形成的士族与门阀,也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来根除这些旧势力,为夺权与日后开展的新政减少阻碍。


    跟随萧怀玉攻克关中的将领,在彻底平定燕地之后,接受了朝廷的封赏,出任各州刺史。


    而在这些将领的心中,萧怀玉的话,要比朝廷的政令与天子的制命,更让他们听从。


    “雍州刺史桓冲,华州刺史崔荣,同州刺史王元礼,延州刺史,宁州刺史,庆州刺史,灵州刺史,泾州刺史恭迎圣驾,皇太后殿下,长公主万安。”


    诸将在风雪之中迎驾,平阳长公主带着年幼的天子接见了这些为大楚统一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


    “诸卿从州县赶入京中见驾,一路辛苦。”平阳公主挥了挥手。


    “天佑大楚,关中万民,无不迫切与盼望天子北归,臣等如是。”雍州刺史桓冲说道。


    “入城吧。”平阳公主下令道。


    “喏。”


    开道的禁军整齐划一的从明德门进入长安城,朱雀大街的御道两侧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大雪之下,冒着寒风山呼万岁。


    然而天子车架中端坐着的,却是一个女子,并且是结束三国纷争,统一九州,建立大一统王朝的实际掌权人。


    平阳公主的名声,多年前便已传遍九州,但多是以性格手段与容貌广为人知,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位公主,做到了楚燕齐三国历代君主都没能做到的一统,以女子之身,站在了权力的最顶峰。


    百姓们无不为之震惊,同时也感到十分困惑,因为这已超出了他们的理解,在这个人人都遵守男强女弱的时代,平阳公主的做法,太过于异类。


    她打破了由男人们所定制的规则,也让世人有了重新的认知。


    但文人们却将她比作吕后,写下文章来谴责与抨击。


    随行的禁军很快就接掌了皇城与宫城的宿卫,天子的仪仗从朱雀大门进入皇城,文武百官则从两侧偏门入内,再经承天门进入宫城。


    长安城内的皇宫,在燕王宫的基础之上扩建,其规模要比楚京宫城大上数倍,光是城阙,便高大宏伟不少。


    是夜,章和二年冬,平阳长公主以天子之名,宴王公百僚于承天门,并对关中诸将再一次进行了嘉奖。


    在厚赏之下,诸将纷纷举起酒杯走到承天楼下拜谢,并对平阳公主表示忠心,“我等誓死效忠长公主,佑我大楚,千秋万世。”


    武将们的忠心,却引来了文臣的议论,“臣子要效忠的只有君王,平阳长公主虽临朝称制,却只是作为辅政,天子虽年幼,但却是正统之君。”


    “这些刺史,莫不是与武安侯一样…”


    自以为忠正的保皇一派官员,一直以来,都是碍于平阳公主的威压,以及顾及承明殿之变的惨状而隐忍着。


    随着平阳公主开始尝试推行新法,并打压门阀士族时,他们便越来越恐慌,也越来越不满。


    他们压低着声音,因为对平阳公主的执政带有偏见,所以就连揣测都带着恶意,而从未认可与承认过,平阳公主的功绩与能力。


    “平阳公主可是薛妃所生,当年的薛妃,让多少人向往,而平阳公主之貌,远胜薛妃,当年的巴陵侯之子与宜城亭侯之子,都是何等的天骄,不也钟情于平阳公主,更何况这些没有出身的武将呢。”


    “想想数百年前的宣太后,为秦灭义渠所做,女子想要掌控男人,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若是这样,倒真有些手段。”


    除了对武将的嘉奖,平阳公主又当众赏赐了中书舍人赵砚书,及一众筹备迁都有功的文臣。


    随着夜深,酒过三巡之后,宴上的文武官员因赏赐而起了争执。


    从楚京搬迁到关中的一些士族,对关中的风气颇有微词,尤其关中武将多为粗俗,且不尊礼法。


    而性子直爽的将领,听到这些文臣的议论,毫无顾忌的当面回怼。


    “老子在前线拼杀时,你们还不知道躲在哪儿哭呢!”


    “行军打仗难道只靠一腔热血,没有后方的安稳,何来前线的得胜?”


    “襄阳城破的时候,我可是听说,楚京的官员几乎都跑光了。”


    听到襄阳之战,许多大臣都陷入了沉默,明知毫无希望,能留下来赴死的,的确没有几人。


    “而我们在前线的粮草,几乎都是征战而来的,你们…”


    “够了!”平阳公主听到争执,于是开口调和,“于我大楚而言,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是不可或缺的肱骨,同时我也希望诸卿可以明白,漠北的突厥虎视眈眈,只有将相和,才能不惧外来的强敌,国家才能实现真的安宁。”


    “谨遵长公主教诲。”如此,争论的文武官员方才罢休。


    但朝廷文武对立的局面,却并未因此而止。


    夜宴结束后,一众将领前往了武安侯于长安的赐宅拜访,这群武将,大多都是萧怀玉一手提拔的亲信与心腹,跟随萧怀玉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比起忠君,他们更愿听从于萧怀玉。


    而这一幕,恰好被几个文官瞧见,武安侯在关中的势力,让这群文臣十分隐忧,尤其是之有嫌隙的中书侍郎贺昭文一派。


    而朝中的矛盾,不光是文武对立,还有平阳公主当初在西京对官制的改革,本在内廷的女官,代替内侍省的宦官进入了前朝尚书下的六曹,执掌文书。


    虽只是做些杂事,但却引起了群臣的恐慌,若说新法只是一个试探,那么改制便是预示着正式推行。


    这让群臣们瞬间惊醒,平阳公主要的,不仅仅是江山社稷,而是想通过手中的权力,改变整个天下,改变几千年的旧制,改变他们所制定的规则。


    ※ ※ ※ ※ ※ ——


    章和二年十二月深冬,迁都之后,平阳公主倚仗关中武将集团,不再有所退让,并进一步夺权,有废帝自立之意,而随着平阳公主的步步紧逼,朝中的矛盾也越来越激烈,


    “关中十余州,其中有一半的州刺史,都是武安侯曾经的旧部与亲信。”


    “这哪里是大楚的关中,这分明就是他萧怀玉的。”


    “那日夜宴,关中将领的效忠,怕也是受武安侯所指使。”


    “以他在关中的威望,只要振臂一呼,国朝必定变天。”


    “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下去?”


    “齐燕的确是他们所灭,但后方的驰援与粮草,靠的都是文官,结果到最后,好处都让这群武将捞走了。”


    “就说不应该迁都,关中在胡人的侵占下,风气早就变了。”


    “贺公,楚国如今的局面,咱们难道…”


    “自古以来,没有哪个上位者能够容忍这样的威胁存在。”贺昭文说道,“但是…”


    他半眯着眼睛,“我相信你们也应该察觉到了。”


    “难道长公主真的要越俎代庖,冒天下之大不韪,篡夺皇位?”


    “女主天下,为天下所不容,她只得依靠于武安侯才能坐稳那个位置。”贺昭文说道。“所以我们要想扳倒以武安侯为首的关中武将集团,就绝不能寄希望于平阳长公主,而是要一同推翻。”


    贺昭文的话,让一众亲信为之震惊,“武安侯把控着边军,长公主手握禁军,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


    “人心。”贺昭文打断道,他的眼神变得狠厉,“长公主之所以迁都关中,便是知道自己得不到楚国旧贵族的支持,如能拉拢荆楚之地与蜀中的边将,或许可以一试。”


    “还有齐地山东的士族,这些士族早已不满女子执政,更何况平阳公主所推行的均田制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又有官员道。


    在利益受损,并感到威胁,这群官员变得无比团结,即便见过承明殿前的血洗,也仍然压制不住他们内心的抗拒与不满。


    章和三年正月,中书侍郎贺昭文借助大朝会,与地方入京朝贡的刺史秘密联络。


    贺昭文欲与楚国旧贵族及山东士族密谋,推翻平阳公主的执政,然却被其次子贺宏所发现,遭到大义灭亲。


    事情败露后,其家宅被武安侯萧怀玉带兵围困。


    “中书侍郎贺昭文密谋反叛,查抄宅邸!”


    第353章 英雄末路当磨折(一)


    章和三年正月,大雨之夜,武安侯萧怀玉奉平阳长公主之命围贺昭文宅,并从宅内搜出讨伐檄文。


    “原来是你?”当贺昭文看到武安侯身侧的次子贺宏时,眼里充满了愤恨,“若知你如此愚蠢,我当初就应该将你掐死!”


    贺宏骑在马背上,想起了自己幼时的遭遇,若不是嫡长兄的病逝,他永远都得不到父亲的正眼相待与帮衬,“在这个家中,我们没有一点尊严,只是你的工具,你的棋子,你可以牺牲三娘,四娘来成全你自己,也必能牺牲我。”


    “我是你的父亲,是我赋予你一切!”贺昭文怒斥道。


    “我是母亲的儿子。”贺宏反驳道,“与你成为父子,是我此生的不幸!”


    贺昭文听后竟大笑了起来,“鼠目寸光。”而他的笑,是对内心痛苦的掩饰,贺宏作为他的次子,由他所帮衬一手提拔进了官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竟会遭到儿子的背叛。


    “你们都是!”贺昭文指着萧怀玉等一众围困他家宅的士卒。


    他不理解,也痛恶,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效忠平阳公主。


    得利者统治着这个世间,定下各种各样的规则来维护他们的利,而在这样的规则之下,他们可以得到的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越不愿意放手,千百年来,这样的秩序从未被破坏过,他们从不会反思,自己究竟得利多少,只会越来越贪婪,变本加厉的剥削,压榨,没有人会愿意让出利益,这些压迫与束缚,在他们眼里变成了理所当然。


    因为不公平的苦难,充斥这个世间,看不见吗,当然看得见,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的人,怎么会看不见呢,可自私与虚伪,还有狭隘与贪婪,让他们只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


    “武安侯,你明明可以拥有天下,为什么甘愿屈居在一个女人之下?”贺昭文质问道,他不明白,也想不通,唾手可得的天下,为什么会拱手相让。


    “天下是什么,是可以掌控一切的权力吗?”萧怀玉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的说道,“我并不否认,没有人可以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但有一样东西,是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的。”萧怀玉又道。


    “你已经走到了今天,只要再往前一步,这天下就能掌握在你的手中,你不夺取权力,你的退让,最终会变成一把刺进你心脏的利刃。”贺昭文便又道,“你看吧,她有帝王的野心,也有帝王的狠心与手段,你不做取代,就会被取代,终有一天,当你失去利用价值,不再对她有助力,成为了她的威胁,你会死在她的手中,必然。”


    贺昭文的话并非是危言耸听,而萧怀玉也正是从这样的处境中历经而来,她们是君臣,这一点从不会变,可她们也不只是君臣,“我从不觉得死亡可怕。”


    “我怕的是,没有做过任何抗争,一无所有的死去,我拼命得到力量,是为了从前软弱的自己,我为自己而抗争,我不愿意屈服,我不甘心如此,但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可遇到她之后,我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意识,当我拥有了力量,我可以做的,就不仅仅只是为了从前的自己,我能为了更多的人,正在经历苦难的,与尚未经历苦难的,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这个天下凭什么如此,这个天下不该如此,只要能够实现,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去做。”


    “我绝不遵守这些,我们从未参与过制定的规则。”


    “没有人生来就是要受压迫的,既然无法讲和,那就动用武力,宁愿我这一代人流血,也不要世世代代人都在束缚与枷锁中流泪。”


    对于萧怀玉的话,读了一辈子书的贺昭文竟然没有听懂,因为在他眼里,萧怀玉与他本该立场一致,“你不是在回答我。”


    可不但萧怀玉如此,就连他的儿子,也站在了他对立,他不理解,他愤怒。


    “我当然不是在回答你。”萧怀玉道,“我是在提醒我自己,也是在回答我自己,我做不到她那样,但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方法,至少我们的信念一致,至于你,你我并不相通,你也永远不会明白我在做什么,我想要什么,故,你我不必多言。”


    贺昭文暴怒,并出言指责与大骂萧怀玉,“我想你应该知道平阳公主想做什么,但你却仍然助纣为虐,所有的规则与秩序,不会平白无故的产生,你们破坏原有的规则,让这个时代失去应存的秩序,这个世间必然会失衡,天下会大乱,你也会成为这个时代的罪人。”


    “谁有资格来定义我?”萧怀玉反问,“时代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说了算,这个世间,从来都是强者与胜利者说了算,既然现在我们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上,那么,”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坚毅,“我们便是规则。”


    “世间不会失衡,只不过是心胸狭隘之人无法容忍罢了,”萧怀玉又道,“但这仅仅还只是个开端,就已经有很多人,如你一样忍受不了了。”


    贺昭文震惊的看着萧怀玉,他不明白萧怀玉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只能用着自己的理解,失声狂笑,“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平阳公主,你们…”他拔出腰间的佩剑,指着众人,胡乱挥砍,“都遭受了她的蒙蔽,简直是愚蠢。”


    “就连我的儿子,也与我反目成仇,她是这世间的祸害,这个天下要因她而乱…”


    “我的选择,没有任何人逼迫。”贺宏走到父亲跟前说道。


    贺昭文瞪着次子,并提剑发了疯似的向他砍去,“你这不忠不孝之徒…”


    利剑穿过胸膛,鲜血溅满了贺宏整张脸,而他的眼色,是阴暗的,“是你杀了我的妹妹。”


    “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他将剑拔出,那上面沾满了父亲的鲜血,沾满了罪恶。


    尚未气绝的贺昭文瞪着双眼,而后倒在了血泊中,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后竟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当初入仕之时,豪情壮志,满腔抱负,而今却亲身经历着臣子取代君王,儿子杀害父亲,这样一个失序的国家,让他绝望。


    “你…”贺昭文抬起手,看着身侧的贺宏,而后气绝。


    贺宅内女眷与家奴都被这一幕吓坏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这个一直不被主君待见而经常受欺负的郎君,竟然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就连一旁骑在马背上的武安侯萧怀玉都为之惊讶,“贺少卿…”


    “他该死!”贺宏握着手中还在滴血的剑,眼里没有一丝悔恨,“我的母亲,是他害死的,可是国朝的律法管不到这些,就因为他是官,百姓口中的清官,而我母亲只是他买来的。”


    “难道因为出身,就该被践踏吗?”贺宏瞪着贺宅内的其他人,眼里充满了血丝。


    众人被他吓到,开始跪地求情,见到这样的场景,贺宏大笑了起来,“这个世间,腌臜透了!”


    萧怀玉叹了一口,她看着贺宏,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但明明出身朱门的贺宏,却要更加的悲惨,“把他们都带走。”


    “喏。”


    ※ ※ ※ ※ ※ ——


    章和三年正月,中书侍郎贺昭文与其朋党密谋造反,事泄伏诛。


    刚刚迁都不久的长安城内便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禁军抓捕了所有朋党,并查抄家宅。


    是月,改都官尚书为刑部尚书,迁大理寺少卿贺宏为刑部尚书,并负责贺昭文一案,经过几个月的盘查,光刑部所处决的朋党便达数百人之多。


    然而贺昭文已经煽动了楚国旧贵族与士族的反抗之心。


    此后半年内,各地的士族因不满平阳公主的专政,相继发生叛乱,但很快又被镇压。


    章和三年七月秋,中书舍人赵砚书升任中书侍郎,总领中书省机要。


    执掌制诰的中书舍人一职空缺后,平阳公主便将职权交到了内廷女官萧鸢鸢手中,并封内舍人,负责起草诏令,并参与机密。


    贺昭文一案,使得一些观望的大臣彻底清醒了局势,在平定地方叛乱后,平阳公主已经牢牢掌握住了手中的权力,并不再是以天子的名义下达政令。


    是年八月,平阳长公主下令废黜九品中正制,而正式采用科考的方式作为取仕标准,并确立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科。


    凡天下读书人,皆可投牒自应,不必再由官吏推举,不看出身,仅以才学作为标准。


    科考又分两级,先经地方乡试,通过考核后再入京参加由尚书省礼部所主持的省试,并确立一年举行一次,乡试定于每年秋,而省试则定在来年春。


    与科考取仕对应的,便是兴办教育,是年十一月于天下各州县开设学堂,改中央官学、最高学府太学为国子监,诸州、县成绩优异的生员可通过考试,进入京师国子监升学,并以贡生的身份直接参与省试。


    相较于察举制与九品中正制的选官法,这种通过考试的选官制度,极大的保证了公平性,因而平阳公主此举很快便受到了寒门以及底层百姓的支持与拥戴。


    章和三年冬,皇太妃张氏受人点拨,于是携幼主李兴向平阳长公主请求禅让帝位。


    第354章 英雄末路当磨折(二)


    面对张太妃携幼主的禅让帝王,平阳长公主坚决不受。


    张太妃遂又领群臣上疏请愿,再次遭到平阳长公主的拒绝,直至中书侍郎赵砚书呈上天下万民的请愿书。


    章和四年正月,平阳公主在文武百官的拥戴下,于大兴宫内的中朝太极殿登基。


    登基大典前,皇帝亲临祭坛,奏告天地、宗庙,群臣请上尊号,称圣神皇帝。


    是年正月,四方来朝,新帝于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并改元天授,大赦天下。


    东边的海岸,浪潮汹涌,天地处在一片黑暗之中,随着浪潮退去,笼罩大地的黑暗也被一道白光划破,天光乍破云层,一束束金光洒在了平静的海面上。


    ——甘露殿——


    少府将举行登基大典的天子衮冕送入宫中,由女官送进甘露殿。


    沐浴的殿堂里被雾气所笼罩,皇帝坐在池中,十余女官捧着漆盘依次入内,盘中整齐堆叠着十二章衮服及十二旒冕。


    整个宫中,尤其是内廷,在宫人与女官的脸上,都印着不同的笑容,同时也有惊讶与诧异。


    从未有人想过,楚国的史册上,会出现今日这样一幕,千年以来,世人墨守成规,这是绝无仅有的。


    “陛下。”琦玉走到皇帝的身侧,“太极殿前的一切都筹备妥当了。”


    “长安城内的风波也得到了平息。”琦玉又道。


    为了今日,她用阴谋与阳谋,杀光了所有反对者,短短数日,长安城内的鲜血已经积流成河,就连王座,也是鲜血淋漓。


    “好。”皇帝睁开眼睛,一路走来,走到今天,她的神色尤为平静,因为这不是她第一次经历,“你们是不是觉得,今日这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了。”


    “几千年来,这个位置,只有男人能坐,所以当我的野心暴露,当我想掌握权力,像男人一样成为天下的主宰时,他们反对我,讨伐我,写下檄文出言指责我。”


    “可檄文里面没有我的功过,只有他们所谓的礼法,我是因为不被礼法所容忍而被他们反对,因为我是女子,但,制定礼法的都是他们,我们从未参与过制定,却被要求遵守。”


    “这世间的所有东西,一但打破了平衡,就会激起反抗,做不到公平,就永远也别想彻底安宁。”


    “我们会醒来,我们会抗争,因为权力,是属于所有人的。”


    一众侍奉的宫人低着脑袋不敢说话,只有琦玉闪烁着目光回道:“陛下为了今天,做了那么多努力,在臣眼里,这样的结果一定是必然,这个位置,就应该是陛下的,也只有陛下,能够改变这世间。”


    “这一切,比我预想的要快,也比我预想的要顺利,可仔细想来,真的是如此吗?”皇帝的问话,更像是在诉说自己的苦楚与艰辛,“从太康元年,到天授元年,我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内忧与外患几乎同时发生,而我能依靠,只有我的决心。”


    “也许在你们看来,我在这些争斗中取胜,我是幸运的,纵观古今,我是唯一一个女君主,我或许该大笑一场,我做到了古往今来,天下人所不能做到的,我比任何人都要幸运,因为我成功的走到了这里,走到了权力的尽头。”


    “可是啊。”皇帝望着房梁上的雕刻,池顶是金凤的图腾,龙在它的脚下,“有谁知道能够明白,这十年当中,所不被理解,所承受的一切。”


    “我是国朝的公主,生来便拥有常人所无法拥有的荣华,而这样的路,即便是公主,也如在充满了荆棘的火海中逆风而行,一但走上去,不但会失去原有的一切,还会遍体鳞伤,受世人唾骂,我为什么要做这些呢?放弃原有安逸,去和天下人作对。”皇帝看着一众女官,“你们是否也不理解。”


    “以陛下的能力,即便是历代的明君,也鲜有能与陛下相比的。”其中一名女官回道,“儿郎能做到的事,陛下亦能,甚至陛下能比他们做得更好,陛下如今的功绩,足以证明。”


    皇帝侧头望了她一眼,“我们从没有过真正的安逸,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都会被教授顺从。”


    “公主又如何,只不过是从金雀的囚笼中,换成了一座望不到头的四方城,我不甘心困在里面,我挣扎着四处碰壁,当我头破血流的逃离了这座城,我才发现,原来真正束缚我的枷锁,并不是那道冰冷的城墙。”


    “而那道枷锁,你无法望见,却让你无处可逃,让你窒息。”


    “它侵蚀着你我,让我们逐渐变得腐朽与麻木,试图让你心甘情愿的被掌控,如行尸走肉,成为工具,成为陪衬。”


    “你不敢反抗,不敢呼喊,因为他们掐着你的脖子,自由早已被扼杀,你害怕而不敢前进。”


    “可强者永远不会退让,但正是因为他们掌控着一切,所以才让他们成为了强者,在我看来,这并不是真正的,他们是得利者,充满了傲慢与偏见,在贪婪之下,他们索要的越来越多,所拥有的也越来越多,而这一切都是从弱者身上压榨而来,弱者失去了一切,就连生存也变得艰难,渐渐的,她们只能屈服,她们不得不屈服,从此,再也无法抬头。”


    “这是我看到的枷锁,加在你们,加在我身上的枷锁,他们允许我们在地上行走,因为对他们而言,我们是有价值的,却不允许我们抬头望天,因为害怕失去掌控。”


    “这世间之恶,莫过于人心,善恶不是靠一本书,一句话就可以轻易下定论的,我从不认为这世间有君子,也从不认为这世间有真正的善。”皇帝从池中起身,原本平淡的眸中,此刻变得异常坚定,“我要撕破这些虚伪,与他们同台竞技,以恶制恶。”


    “我是恶人,从黑暗中醒来的恶人,我接受一切批判,我要为自己而活。”


    女官们一边听着,一边为皇帝更衣,这番话刺进了她们的心里,唤醒了埋藏已久的自我。


    “没有谁生来就要在黑暗中,这片光明,同属于我们所有人。”


    记载帝王言行的史官由女官充任,她坐在殿柱旁,一字不差的将皇帝的言行记录在册。


    随着女官将层层衣裳替她披上,帝王的衮服异常厚重,冠冕让她再也无法低头。


    女官抬来铜镜置于她身前,镜中那个原本瘦弱的女子身影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即将开启帝国新篇章的君王。


    日月凌空,千秋彪炳,众人纷纷跪伏,皇帝拿起女官跪地所呈的玉圭,“朕,要亲手取下这道枷锁!”


    ※ ※ ※ ※ ※ ※ ※ ※ ——


    ——太极殿——


    天授元年正月二十七,陈天子仪仗于太极殿前,宗室、外戚,文武百官身着具服,按品阶序位殿阶之下。


    一声洪亮的钟响之后,鼓吹之声随之响起,文武百官纷纷打起精神,手持朝圭,由西向东,由东向西而立。


    “中外严办!”随着一声禁令。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天子仪仗簇拥着皇帝从太极门踏入御道,庄严肃穆的雅乐响起。


    春风拂过宫城,出檐下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东边海岸的朝阳,洒在太极殿前,脚下的路,被金光笼罩。


    沉重的冠冕没有让她停下脚步,不可被摧毁的意志,让她克服了这一路上的阻碍,世人所不理解的眼光,无休止的谩骂与诋毁,让她历经了千难万险,才走到今天。


    初春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散去了冬日的寒冷,一面向阳,是自由,一面向阴,是权力,奋斗一生所追寻的抱负与理想,就在眼前,就在脚下,而代价是,握起权杖,折去自由的羽翼,永远留下,留在这座四方城中,她要以失去自由为代价而获取的权力,来实现她的理想与抱负。


    皇帝登上玉阶,踏入宏伟庄严的太极殿中,一步一步迈向了最高权力。


    她走到明台之上,凭栏而立,君王的目光如炬,她站在了帝国的至高之处,傲视着群臣,傲世着这世间的一切。


    “跪!”


    “山呼!”声音自太极殿内传至殿外,又自宫中传至宫外。


    群臣搢笏而拜,叩首山呼道:“万岁!”万岁之声响遍皇城,也深深震撼了四方。


    她站在了规则之上,掌握着至高权力,成为了苍生的主宰,天下在她的脚下,群臣在她的脚下。


    “再跪!”


    群臣再拜,山呼道:“圣神皇帝,千秋万岁。”


    ※ ※ ※ ※ ※ -


    ——两仪殿——


    登基大典结束后,已经成为君王的李瑾在内朝两仪殿召见了武安侯萧怀玉。


    从筹备大典到举行登基仪式,这些天,李瑾几乎不曾好好休息过。


    激动与喜悦过后,是身心的疲惫,也是惶恐,她走到了权力的尽头,新的隐忧也伴随而来。


    “陛下,武安侯到了。”


    萧怀玉头戴介帻身穿具服跨入两仪殿内,李瑾屏退众人,偌大的殿堂内只剩她与萧怀玉君臣二人,她站在殿中明台之上,以君王之姿,高高俯视。


    “陛下。”萧怀玉走到殿阶之下,欲屈膝而跪。


    “这里是内朝。”却被李瑾所制止,“我为何宣你到内朝,你还不明白吗?”


    “不管在何处,陛下都是君。”萧怀玉回道。


    “是你把我捧到这个位置上的。”李瑾又道,“你也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没有臣,陛下依然能够拿到这些。”萧怀玉回道,“在陛下需要臣之时,臣会一直在陛下身侧,辅佐陛下。”


    “实现抱负与理想的君主需要武安侯,可是李瑾也同样需要你。”李瑾走下殿阶来到了萧怀玉的身前。


    萧怀玉抬眼,而后持笏弓腰,“只要陛下还需要,臣会一直在。”


    作者有话要说:


    平阳的时代大概参考武则天的武周,(包括她的年号,尊号)推荐大家去看大明宫词,那里面的台词真的是太棒了,那才叫大女主。


    差不多几乎90%以上的男性不会喜欢武则天,而他们会冠冕堂皇的说是因为她的政绩问题,哈哈哈哈,实际上是因为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第355章 英雄末路当磨折(三)


    李瑾自然听得懂萧怀玉的回答,今日,她们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君臣。


    这是她一直的追求,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正因为此,她做不到两全。


    权力之路注定是孤独的,即便他们同处一室,可仍旧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走上这条路,我从未想过回头,也从未想过要依赖任何人,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我实现野心的助力。”李瑾看着萧怀玉,最终转过了身,“可我也会感到疲倦与劳累。”


    “也会停下来…渴望被理解,我有我的私情,”她变得哽咽,“拿到至高无上的权力,意味着与天下人为敌。”


    “现在,连你也要与我为敌吗?”李瑾侧头,似在期待答案。


    “臣从来没有想过要与陛下为敌。”萧怀玉回道,“做这一切,都是臣甘愿的,哪怕知道结局。”


    这个合理的答案,并没有让李瑾感到满意,她正视着眼前明台上的王座,缓步走去,那是她的答案。


    “今日的结局,我早该想到,武安侯再不是从前的武安侯。”


    萧怀玉看着她的孤寂的身影,忽然一阵心酸,于是抬起手,她想要触碰,却又犹豫的收了回去。


    李瑾走回王座,转身坐下,眼里动容的神色逐渐收回,“既然李瑾无法留下你,那么朕,便以君王的身份命令你。”


    “你将君臣看得如此之重,那么王命不可违。”李瑾以帝王的语气问道:“朕的诏令,萧卿,听是不听?”


    萧怀玉站在殿阶下彻底呆愣,而后拱手低头,“臣萧怀玉,唯陛下是听。”


    “拿到权力,并不是我的尽头。”李瑾正襟危坐于御座之上,“今日举世皆惊,然,这只不过是让天下改头换面的一个开始,之后所走的路,要比从前难上千倍万倍,即便你我成为了这个天下的主宰,即便我们拥有了力量,但我们要对抗的,是几千年来的压迫,这种压迫早已经深入人心,而我们所拥有的权力筹码,并不能够保证我们可以走到最后,这是一条与天下人为敌的路,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尽管一切重来,但成功还是失败,我仍并没有答案,但这些并不会让我停下来。”


    “对你来说,你从未经历过,对抗宗法与礼教,几千年来都没人踏出过这一步,”李瑾又道,“你日后可能面临的,就连我也无法预知。”


    “我今日向你说清楚,便是希望你能够明白,我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我要的不光是权力。”


    萧怀玉闭上双眼,“陛下觉得臣当初的选择,是为了什么?”


    李瑾沉默了片刻,萧怀玉双手持笏,弓腰又道:“明明知道结局,即使没有重来,即使结局不会得到更改,臣的选择,臣的心都不会改变。”


    “臣也一直都知道陛下想做什么。”


    “陛下不会是一个人独行,而陛下所面临的天下人,臣也是其中之一,但臣不会成为陛下的敌人。”


    “臣想,像臣这样的人,这个天下一定还有很多,她们也和臣一样,受到指引,向着自己的光明,坚定不移。”


    “她们虽然没有臣如今的力量,但是千万个她们汇聚成的力量,一定超过臣。”


    “这是我曾经无法企及的高度,”她逐渐直起腰杆,并抬头望向了御座上的君王,“并为之震撼,如没有公主,我不会明白这些,如没有公主,我也走不到今天,当我抬头仰望着并不属于自己的明月时,我的内心只剩下惶恐。”


    “公主带给我的,让我受用一生,我从不后悔我的选择,也从未有过质疑。”


    “能在公主眼里,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价值。”


    “至于痛苦…”萧怀玉看着李瑾,眼眶逐渐红润,“面对可望而不可及的,是我动摇了那份信念,我的自私,我的贪婪,让我逾越了那条线,让我忍不住去触碰,本不该属于我的。”


    “我怨恨的,是我自己。”


    “萧郎。”平阳公主听后,强忍着泪水起身。


    ※ ※ ※ ※ ※ ——


    天授元年二月,盛春,朝廷开科取士,由礼部主持省试,共取士二百余人。


    “章和年间贺昭文一案牵连甚广,不仅是中书省,还有尚书、门下,其中尚书省度支部,度支尚书谢安之为贺昭文朋党,认罪伏诛,度支尚书一职因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一职空缺未有填补。”尚书左仆射杨素将贺宏审理的贺昭文案名册整理齐全,并将吏部空缺的官员名册一并呈上。


    自李瑾登基称帝,杨素便再也不敢有其他的想法,并逐渐认清了形势,变得更加听话了。


    “度支部…”李瑾看着空缺的名册,迫切想要实行新政的君主,尤为在意这掌管天下土地与户籍以及岁计与度支的度支部一职。


    楚国官制为一职多官,即便有所空缺,但机构仍能正常运转。


    均田制得到施行后,李瑾受到了底层百姓的拥戴,但这并不是她最终的目标。


    土地是百姓生存的根本,无论男女,但原有的制度,却剥夺了女子自主拥有土地的权利。


    她们只能出嫁之后,在夫家才能以人头数获得少量的土地,但这并不归她们所有。


    李瑾想做的,便是打破这些旧制,从最底层,最根本开始。


    只有解决了生存,不再需要依附,才可真正不用受迫,从沉睡醒来,挣脱枷锁与束缚,登上舞台,历史也必将改写。


    从未有人打破过规则,而这项变革自然也会有阻碍,因而度支尚书一职,李瑾十分重视,她需要一个完全听话的人,有着绝对的忠诚,与赴死的决心。


    “吏部的考核中,倒是有几个出色的官员。”杨素又道,并将吏部的考核呈上。


    “杨素,比起有能力的臣子,朕更希望是忠贞之士。”李瑾开口说道。


    杨素自然听得明白,“是,臣明白了。”


    “地方官吏中有政绩显要者,但是并不足以入朝,陛下如能从中破格提拔,施以天恩,必能得其心。”杨素旋即又道。


    李瑾思考了片刻,“你列一些名册,明日呈上来。”


    “喏。”


    ※ ※ ※ ※ ※ ※ ※ ※ -


    天授元年夏,改度支部为户部,将一名地方官召入京中,任户部尚书,开始从最根本的土地制度来着手新政的推行。


    是年六月,朝廷下达了关于土地的全新政令,无论男女,所得桑田数量,皆按人头均等分配。


    所获得的土地,归个人所有,任何人包括至亲不得强占。


    而后又重新制定户籍,颁布新的律令,规定女子不必在父亡或者夫亡时才可担任户主。


    并增加与修改继承法条例,父死可由女继,夫死可由妻继,又将原有的父死子继,无子才由女继,改为子女平等继承,其中包括户婢、田地、宅邸、爵位。


    而这一条例的修改,使得女子有了承袭爵位的资格,便等同可以入仕,进入官场与朝堂。


    沿用千年不变的宗法制,开始有所改变,父权的绝对地位逐渐动摇。


    而这样的变革,势必会触动他们的利益,动荡再一次发生,尤其是看重礼教的齐地。


    天授元年冬,齐地发生暴乱,这一次不光是士族,还有地方百姓,讨伐与谩骂的文章铺天盖地,重视礼法的儒生成了抵抗新政的领袖,他们联合起来散尽家财招兵买马,各地有着相同利益的人纷纷响应,而后他们攻占州县,反抗着新君的统治与变法。


    天授元年十二月,武安侯萧怀玉奉命平乱,三个月后,叛乱得到平息,整个齐地,再次迎来了血腥。


    但皇帝并没有因此而罢手,为了可以继续顺利实行,便又下诏颁布利民之法,减少赋税,来稳定民心。


    而这项新律,从颁布到贯彻,用了整整两年,在这期间内,朝廷内部也进行了革新,空缺的官职,其职权逐渐落到了原先只负责朝廷机构杂事的女官手中,尤其是六曹,女官的人数逐渐多了起来。


    继女帝之后,朝中逐渐出现了女子的身影与声音,但地方的叛乱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平息。


    此后两年内,武安侯萧怀玉都在为新法平定各地的民乱,并震慑朝中。


    渐渐的,在武力的镇压下,九州的人口再次锐减,而新政的阻力也逐渐减小。


    除了政治上的渗入,李瑾也开始着手军事以及教育。


    天授三年春,朝廷再次下令于地方兴修学堂,并允许女子入学,且规定幼儿至七岁时,由朝廷出资,无论男女,都必须受学三年。


    中央最高的医学府太医署,与中央最高学府国子监,也开始招收女子,并选派女官进入国子监担任博士与教授。


    天授三年夏,李瑾再次颁布政令,创立科举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策士,是年秋,又创武举。


    年冬,李瑾再次下令修订律令,在章和刑统的原有基础上增加与修改各种条例,并命女官参与制定。


    天授四年,女官的影响力逐渐扩大,认为时机成熟的李瑾,向天下颁布了一道取士的诏书。


    将内廷女官的考核制度,与外朝的选士并入科举当中,设立了一个全新的选官制度——女科。


    消息一经传出,轰动朝野。


    作者有话要说:


    爱真的会让人自卑。


    请各位仔细阅读以下解析。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考究,作者不是学者,知识和水平都有限,平阳的许多改革,为作者根据小农经济的生产模式,提高女性地位的理想化的产物,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之下,这种理想化的东西想要变现几乎不可能,因为有些东西要从实际出发。


    小农经济最重要的是什么,其实并不是土地,而是人口,也就是所谓的劳动力(生产力)那么拥有生育的女性,就会变成一种社会资源(提供,生产劳动力)而统治者想要维护统治,就必须要发展,所以历朝历代,都把生育看得很重,甚至制定律法,规定结婚的年龄期限。


    我所说的女性是弱势群体,并不是指我们与男性的力量悬殊,而是因为就目前来说不可更改的繁衍模式。


    在经济没有发展到一定高度时,平阳的这种改革,如不是在我书中,是必然会失败的,因为会激起社会矛盾。(这个太复杂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再讲讲女性接受教育吧,是从近代北大校长蔡元培招收第一个女学生开始,当然在此之前曾有女性办过女学,但到现在其实女性开始受学并没有过去多少年。


    作为女性去看,去深入了解这些历史,会感到十分的窒息与压抑,中国古代史我称之为,女性的苦难史。


    第356章 英雄末路当磨折(四)


    天授四年夏,朝廷完善了科举之制,于省试及殿试中增加糊名之法,无论是考官还是皇帝,在决定成绩的名次出来前,都不得揭名,极大的保证了科举的公平性,并将进士科定为主要选仕的科目,凡通过礼部贡院试,皆赐本科出身,经殿试天子亲策,按照考核成绩定为三等,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殿试过后,张皇榜于朱雀门前,并于太极殿举行传胪大典。


    完善科举之后,李瑾又在以武安侯萧怀玉为首的关中集团支持下,正式开设女科,昭告天下。


    凡天下读书之人,无论男女,无论出身,无论年龄,皆可投名应试。


    并从天授四年的秋闱开始施行,准许女子参试,如通过州县的解试,便可入京参加礼部所主持的省试。


    女科的设立,意味着女子可以通过科举,正式踏入仕途,进入朝堂,并参与国家的决策。


    消息传遍九州,引起轰动的同时,也引来了不少质疑。


    女子从内宅走出去,家中便无人操持,这道诏令,打破了几千年来默认的男外女内的规则,亦即将改写千年来人们心中早已默认的男尊女卑。


    而这样的政令,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不再仅是士族,而是全天下,于是很快便引起了反对,可在强权之下,他们不敢公然反对皇帝的诏书,不敢违抗朝廷的政令,于是他们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身侧,他们开始限制妻子,女儿。


    皇帝以女子之身当权,她想要改变这样的局面,但从沉睡中醒来的人少之又少,尽管得到了政令的支持,也有许多人试图冲破牢笼,借助这道光,打开枷锁,没有了制度的阻碍,可她们却被困在了方寸之地的家宅中,她们遭到了至亲的反对,不被理解,不被认可,不被允许。


    而这就是那道远超于规则的枷锁,你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是它比任何无理的规则都要沉重,它束缚着你,让你无法动弹,让你喘不过气。


    但乌云已被金光划破,光照进来的地方,自由的意志,正在生根发芽。


    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绝不会屈服,绝不会害怕,绝不会退缩。


    ※ ※ ※ ※ ※ ※ ※ ※


    女科之制,在九州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让更多人从沉睡中醒来,有了敢于抵抗的勇气。


    也拉开了改换天下的序幕,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陈州·谢宅——


    在齐地有一个在前齐淮阳享誉了百年的氏族,谢氏,自齐国被灭,谢氏便也开始走向衰败,但作为齐国曾经最大的氏族,谢氏在当地的影响力依旧。


    直至新帝登基,氏族遭到打压,谢氏本支虽未参与政变,但也受到了牵连,并逐渐退出政坛,彻底落寞。


    “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入仕,朝廷这样的政令,不会成功的。”听到女儿想要参加乡试,谢父满脸的不高兴。


    “这样的政令,从前的确是不曾出现,可这样的君主,从前也未有过,既然它能出现,便会一直存在下去。”谢氏反驳着父亲。


    谢父见说不动女儿,便换了一种方法,苦口婆心的劝说道:“你知道做官的艰难吗?”


    “你是女儿身,进入官场免不了要遭受排挤与非议,你觉得你能吃这份苦,你能够忍耐?官场的尔虞我诈,没有你想那么简单,那只是表面风光。”谢父又问道,“你是我的女儿,家中把一切都给了你,只希望你今后能够平安顺遂。”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谢氏回道,“你们从没有问过我的意愿,也从来都不理解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的否定我,我不接受。”


    “你想要什么?”谢父问道,“应诏入仕吗,他们不会容忍的,你也永远无法挤入,那个地方,不属于你。”


    “连尝试都不曾,父亲凭什么这么说。”谢氏反问道,“就因为我是女子吗?”


    “就因为我是女子,所以连我的父亲都不认可我。”谢氏又道,“多么可笑啊。”


    “你能得到什么呢?”谢父皱眉道,“挤破脑袋去和他们争抢,这一路上你会遇到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我就是要去争抢,让世人看到,让世人知道,我们有能力,有决心,我们可以做到。”谢氏目光坚毅,“我不要被困在这里,我不要和母亲一样,永远的困在这里,忍受着这不公平的一切与命。”


    “你没有资格说你母亲,”谢父怒道,并出手打了她一巴掌,“我真后悔给你请了先生,让你和你的兄长一同受学。”


    “娘子。”一旁的侍女惊道。


    谢氏捂着泛红的脸,“凭什么兄长就可以,我不会妥协,既然朝廷下了这个令,你就阻止不了我。”


    谢父忍着心中的怒气,装作没有听见,“家中给你寻了一门亲事,你已近双十,这一次,不可再拖延了。”


    “我不嫁。”谢氏当即拒绝。


    “这门婚事容不得你不嫁。”谢父蛮横道。


    “国朝新法所定,即便是父母,亦不得迫嫁,否则以罪论处。”谢氏回道,“您是我的父亲,对我有养育之恩,所以我不会告到官府,但如果父亲执意,那么请将我的尸首送过去。”


    谢父气得捂住了胸口,“你!”


    “好,我且看你能否通过这解试,如若你未能中举,便不要再心存妄念,回到家中,听从父母的安排,这是我最后的让步。”在谢氏的以死相逼之下,谢父最终做了妥协。


    “好。”谢氏应道,“但若我中举,从今往后你们不得再干涉我的自由。”


    ※ ※ ※ ※ ※ -


    但在九州各地,如谢氏一样的女子还有很多,但她们的命运却各不相同。


    不愿失去利益的人,牢牢盯住自己的所有物,从不会尝试去理解,更不愿妥协和让步。


    “你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相夫教子,这是你身为女人,应尽的责任。”丈夫抱着孩子难以理解的望着妻子,并煽动一家人来阻拦妻子的离开。


    “我是一个人!”妻子红着眼睛嘶吼道,仿佛在宣泄多年来的压抑与迫害,“你说的这些,不是我心中的选择,是你们,是不公平的命迫使我成为,可在成为这些之前,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我被迫顺从,彻底失去自由,这些年,我受够了。”


    “有谁问过我,我是否愿意,我是否想要,你们把意愿强加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身上套上枷锁,我不是你们的犯人,我有名字,我是一个人。”


    尽管她如此解释,如此诉说心中的痛苦,可丈夫仍然无法理解她,“难道你要因为朝廷的一道诏令,抛弃我们这个家,抛弃你的孩子?”


    “为什么在你的眼里,这是抛弃。”她皱着眉头。


    “孩子还小,他们需要母亲,他们离不开母亲,可你却要应诏参试,这难道不是抛弃?”丈夫回道。


    “原来如此,”她万念俱灰,对于丈夫再也不抱希望,“在你们眼里,女人就应该留在家中持掌中馈,违背这些,就是大逆不道。”


    “可我凭什么要接受这些束缚?”她又道。


    “你不愿留下,自然有人愿意留下。”丈夫见说不动妻子,于是开始威胁,“孩子不能没有母亲,你若执意要走,那我只能休妻再娶。”


    身侧的几个孩子听到双亲的对话,纷纷冲上前抱住了母亲的腿,嚎啕大哭,“阿娘。”


    “阿娘不要走。”


    面对丈夫的威胁,她憎恶,愤恨,可是看着膝下几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她挣扎,煎熬,不忍。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她看着丈夫,愤怒的说道。


    “这句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丈夫仍然不理解,甚至开始埋怨,“我们生活的好好的,一直以来都没有变过,你去看看,哪一家哪一户不是如此,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不能和她们一样安稳下去,将孩子抚育成人,我不明白。”


    “那是你觉得的好!”她大声反驳,“用我的自由所换来的,属于你的安稳,你当然不会明白。”


    丈夫深深皱眉,“你是我的妻子,同时你也是一个母亲。”


    “可你也是一个父亲。”女子反驳道,“要求我的同时,你又做了什么,你可以要求我,却不能要求你自己,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丈夫逐渐失去了耐心。


    “难道忍耐与妥协,只有女人能做到吗?”女子又道,“生而为人,却不能平等的享受一切,这才是真正的失序。”


    她抱着自己的孩子,眼里一片死寂,“不公平的命,早该结束了。”


    ※ ※ ※ ※ ※


    天授四年秋,地方举行解试,天下的读书人纷纷应试,尽管准允女子参试,但大多都是男子,直到朝廷为女科单独立法,困在家宅中的女子,才得以走出去。


    ——陈州——


    “使君,这次秋闱,请务必要让在下的女儿黜落。”谢父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踏入仕途,于是便找到了当地的刺史,赠以厚礼。


    “谢公,此事我不能帮你。”陈州太守却回绝了谢父的请求,“朝廷对此事很看重,女皇陛下下了严令,不但在地方设立了监察机构,还有巡查使,一旦发现,这可是杀头的罪。”


    女科开设后,李瑾又诏诸臣,为其制定了相关的律法,凡有意愿参试者,无论男女,其家其族不得阻碍与干涉。


    对于应试者,无论男女,皆按成绩为准,地方考官不得偏颇。


    为防止地方考官在乡贡中徇私,遂又于各地设立监察使,凡参试者,若遇不公,皆可匿名投告,并在秋闱期间派遣女官担任巡查使,赐以天子之剑,许先斩后奏之权。


    尽管朝廷为女科设立了新法,却仍然无法杜绝因为偏见而失去的公正。


    但即使是如此,仍有一部分女子在秋闱当中脱颖而出,穿过云层,普照于大地的光,越来越明亮。


    解试揭榜的当日,百姓们看着贡院门口的排名,纷纷惊叹,“陈州解试第一,这解元,竟不是谢家郎君,而是谢家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再三声明,虚构的理想世界,请不要考究。(对话采用了白话文,也是觉得放到现在也适用)


    科举结合了唐宋时期(这一世平阳做的比较完善,也比较快,是因为之前走了弯路,慢慢摸索出来的)


    第357章 英雄末路当磨折(五)


    “娘子,您高中了。”婢女找到了谢氏的名字,并且序列在名次当中的第一位,在众多男子当中,她的名字格外耀眼。


    谢氏站在榜下,对于这个结果,她的脸色显得异常平静,今日的成绩,这背后的艰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觉意外,只是感到苦涩。


    但这个成绩,却不被一众观榜的民众所认可,并出言讥讽。


    “这么多贡生,偏偏让一个女子考取了解元,真是怪哉。”


    “有何好怪异的。”


    “那可是谢家,陈郡谢氏,咱们陈州第一大家,就连使君都与谢家主交好,他家儿郎想要做这解元,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的确,在咱们陈州,谁争得过谢家呀。”


    “如今,谢家也就在陈州有些声望,可若出了陈州,恐怕那省试就没那么好过了。”


    “能通过解试赴京赶考,必都是各州翘楚,朝廷创立糊名之法,就算是官宦子弟,也得凭真才实学。”


    “你们看这榜,并没有谢家郎君,可谢家的一双儿女明明都应了试。”但很快又有人发现了榜单之上,并没有谢氏兄长的名字,也就是说明谢家郎君落榜,“女中儿不中,这…”


    “难道谢家偏颇女郎?”


    “怎么可能,谢家主就一个儿郎。”


    “可那谢娘子,早在开科之前,便已有才名,陈州谁人不知,谢娘子之才貌,安淮一绝。”


    ——谢宅——


    家奴将解试的结果带回了家中,“阿郎。”


    谢家有人高中,谢父一早就听得了消息,“如何?”


    “是二娘子高中了解元,陈州解试第一。”家奴高兴的回道。


    谢父彻底愣住,并重重坐在了太师椅上,他抬起头,难以置信的问道:“你是说,高中的是娘子?”


    “是。”家奴点头。


    “郎君呢?”谢父皱着眉头问道。


    家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支支吾吾的说道:“小的未能看到郎君的名字。”


    谢父突然大怒,并打翻了桌上的茶盏,谢家走向衰败,他将所有希望几乎都寄托在了长子身上,倾其所有,请遍名师教导,如今竟连乡贡都未能通过。


    谢父只觉得丢了颜面,“他人呢?”


    屋内的家奴纷纷摇头,“阿郎,小娘子回来了。”


    谢氏带着婢女回到了家中,但对于女儿的高中,谢父眼里并没有喜色,“你真的想好了?”


    “父亲允诺过女儿。”谢氏回道,“难不成要反悔?”


    谢父的确有反悔之意,但说出去的话,他无颜再收回,“宦海沉浮,踏入官场,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你的一言一行,都关乎着全族的性命。”


    “这样的话,父亲也会说给兄长听吗?不,父亲不会有这样的疑虑,父亲只会想方设法助力兄长进入官场,因为在父亲眼里,只有兄长才能肩负起家族,才是家族的希望。”谢氏自问自答道,“我以陈州解元的身份,仍无法证明,也无法得到你们的认可,我想,这不是我的原因,而是你们的偏见。”


    “这种偏见,就连血缘至亲都无法消除。”谢氏又道,“这些旧制所带来的压迫,简直是糟糕透了。”


    “是你把这一切想得太过简单!”谢父反驳道,“我支持你的兄长,是因为旧制延续了上千年,他所受的阻碍也都是一些本就存在的,而你,这道诏令刚刚下达,天子的意图是什么,你们知道吗,之后会面临什么,你清楚吗?”


    “天子想做什么,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和天子一样,我们都是女子,而父亲你不知道,你不理解,因为你们所思所想不一样。”谢氏反驳着父亲,“而我之后所面临的,无非就是你们的阻碍。”


    “但有这样的君王在,我相信,我们的前途一定是坦荡的。”谢氏又道,“我愿意踏上这条路,成为先行者,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依旧想要踏入朝堂,辅佐这样的君王,去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


    “属于我们的时代。”


    ※ ※ ※ ※ ※ ※ ※ ※


    ——长安——


    天授四年,在统府兵、宿卫京城的十二卫之上又设四府,左右备身府及左右监门府,四府不统府兵,乃为皇帝身侧近侍,左右备身府负责侍卫御前,左右监门府则分掌宫殿门禁,合称十六卫府。


    在新政实施以来,各地暴乱不断,其中齐地之乱,由武安侯率军镇压,而燕地之乱,则由前燕公主,池阳县主慕容岚平定。


    池阳县回京后,以功勋拜为左右备身正都督,从四品上,掌宿卫侍从。


    然因池阳县主前燕公主的特殊身份,于是遭到了朝臣的反对,但在皇帝的坚持下,仍旧下达了这份任命。


    “陛下,慕容都督求见。”


    “宣。”


    慕容岚踏入殿内,但仍然穿着命妇衣裳,而非朝臣的袍服。


    “臣,池阳县主慕容岚,见过陛下。”


    李瑾抬起头,只见慕容岚将官诰、铜符一一奉还,“臣是前燕公主,左右备身乃陛下身侧最亲卫,当由大楚的宗室,与陛下的心腹担任。”


    “朝中那些声音,你无需理会。”李瑾起身,并亲自将慕容岚扶起,“他们并不了解你,自然也没有信任可言,但朕用人向来不疑,朕相信你,更不愿在新朝埋没你的才能。”


    “这几年,朕一直在找机会让你入仕,燕地的动乱,足可见你的诚心归顺。”李瑾又道。


    “武安侯的话点醒了臣。”慕容岚回道,“无论身处何地,无论是何身份,无论能力如何,只要在旧制之下,就永不得出头。”


    “而纵观这世间,敢于对抗那股力量,即使知道会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惧,毅然前往的,就只有陛下一人。”


    “陛下的所思所想,目光与见地,都要远超世人,这是何等的魄力与勇气,这或许是比成王之道更加艰难的,成圣之道。”


    “蒙陛下信任前往地方平乱,又为巡查使,督察各地秋闱,下至民间,臣收获良多。”


    “臣看到了陛下治理下的国家,一个全新的国家,所有目标一致的人,都在为之努力,陛下的福泽,降至世间,成为了她们摆脱束缚的底气。”


    “臣想,饱受旧制之苦的我们,应该没有一个人不向往与仰慕于陛下。”


    “能为陛下信任与器重,辅佐陛下,是臣毕生的荣幸。”慕容岚再次拜道。


    ※ ※ ※ ※ ※ ※ ※ ※ ——


    天授四年十二月冬,各州将通过解试的乡贡士送往京城赴考。


    天授五年正月,皇帝下诏,任命中书侍郎赵砚书与内舍人萧鸢鸢同为知贡举,负责此次礼部试。


    ——宫城——


    “礼部所收到的投状,经过统计,共有二千七百一十一人,其中女子人数,仅占七十一人,尚不过百。”礼部将投状的名册与人数统计后,呈交到了御前。


    李瑾对于这个人数,并没有十分满意,这还是在朝廷的大力支持下,以及严法之下,并且处置了许多徇私枉法的地方官来威慑各地刺史,才有的局面。


    “毕竟是第一榜,天下人还没有意识过来,还在观望。”李瑾说道,“按照这个人数,看看殿试结果吧。”


    “喏。”


    ※ ※ ※ ※ ※ ※ ※ ※


    天授五年二月,随着一声晨钟从长安皇城内传出,礼部位于坊间的贡院打开了大门。


    应试的乡贡士纷纷取字号进入考场,并接受搜身。


    “陈郡谢氏。”来自齐地的礼部官员抬起头,发现是个女子,但眼里的目光并没有表现出异样,“陈郡谢氏这个姓,当年何等风光,科举开设已有几年,却少见谢家子弟了。”


    “卯字三号。”说罢官员便将号排给了她,“祝你好运。”


    “借官人吉言。”


    谢氏拿着房号经过搜身后,踏入了贡院,旋即便找到了对应的考场。


    进入贡院应考的贡生多达千人,但女子仅占了数十,除了考试的条件艰苦之外,她们还要忍受来自各地贡生的议论与排挤。


    “你们看,还真有女子来应试。”


    遇到一些品行不端之人,还会上下打量,“小娘子长得这般好看,怎想不通要来吃这种苦?”


    “那么阁下觉得,什么才是不苦?”被堵住去路的谢氏停下脚步反问道。


    “以娘子之容貌,一定能够寻得家世、样貌上等的郎君,从今往后,衣食无忧。”搭话的男子回答。


    “哦,”谢氏轻描淡写的回道,“既然阁下觉得笼中雀安逸,又为何不做王孙之宠,要来挤这功名?”


    男子当即拉下了脸色,当世之风,崇尚阴柔,豪门多养男宠,但读书人却以此为耻。


    “都回到号房中,不允许攀谈。”巡逻的考官大声提醒道,“否则取消资格,轰出考场。”


    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听到后,便纷纷回到了号房,那男子虽怒,却也不敢再继续多说,“哼!”


    谢氏深吸了一口气,这些时日她住在坊间,听到了不少议论与谩骂声,但正是这种非议,让她立誓要在本科当中一举夺魁,旋即踏入号房。


    一个三面围墙的方寸之地,即将走出新朝第一位名垂青史的女宰。


    随着贡院内的铜钟响起,禁军将一个上了锁的匣子护送至贡院封存,而后关闭了贡院所有入口,并落锁,而贡院外也由重重禁卫镇守。


    屋舍内,两名相对而立的主考官相互作揖,“请。”随后从身侧宫中派来的女官手中接过钥匙,将铜匣打开,取出试题。


    自开设科举以来,相较于诗赋与经义,朝廷最重视的便是策论。


    赵砚书看着时务策五道考题,几乎都与民生有关,而未涉及任何新政,便猜到皇帝是想让一众应试的女子公平竞争,以堵他们的口舌,“将其誊录,分发下去吧。”


    “喏。”


    贡院内有考官数十人,抄手若干,将试题誊录后,随着开考的钟声响起,考官将试题一一分发。


    咚!——


    贡院内的铜钟再次响起,主考官点燃计时的篆香。


    “开试!”


    第358章 英雄末路当磨折(六)


    十日后


    天授四年,省试揭榜,于礼部贡院大门张榜,因采用誊录糊名之法,因而审卷的考官无法通过字迹来判断,极大的保证了录取的公正。


    张榜当日,贡院门口挤满了考生,经过完善后的科举考试共分三级,但决定能否入仕的,仍然是省试,一但通过了省试,也就代表了中举,而殿试只不过是将通过省试的过省举人重新排名,分等,而后授官。


    因此考生们尤为紧张与在意省试结果,晨钟刚刚敲响,夜禁刚刚解除,贡院门口便已是围得水泄不通。


    参尚书省礼部试的乡贡生有二千余人,但最后中试者仅二百一十一人。


    考生们拥挤在榜前,比对着名单寻找着自己的名字,有人开怀大笑,喜极而泣,“我中了!”


    “我中了进士!”


    但也有黜落者痛哭流涕,不愿接受落榜的结果而捶胸顿足。


    而在这张中试的榜单中,女贡士便占了三十余人,而应试的女子,总共才只有七十一人,这个结果出乎了上位者的意料。


    且此榜省魁,省试第一人,也是女子。


    天授五年,癸巳,中书侍郎赵砚书榜礼部省试第一人——陈州淮阳谢知蕴。


    “娘子,您中了省试第一。”家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将挤落的帽子重新戴上。


    “省试第一是不是就是省元。”婢女瞪大了眼睛,看着谢氏无比高兴道,“奴听说中了省试就能做官。”


    谢氏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得以放下,比起高中的激动,更多的是苦尽甘来的扬眉吐气。


    而那些原先在贡院内讥讽过她的贡士,得知她的名讳,此刻也都惊得纷纷避开,再不敢招惹。


    能在省试中夺取第一,之后的殿试名次便也不会差,而名次靠前者,有极大的几率能得到天子的赏识与器重。


    “接下来,还有殿试。”谢氏将目光看向了位于长安城正北方向的皇城,国家的最高权力中心。


    ※ ※ ※ ※ ※ ※ ※ ※ -


    天授五年三月,武安侯萧怀玉彻底平定了齐地的叛乱,于当月返回长安。


    ——宫城——


    是年三月下旬,朝廷于长安大兴宫内举行殿试,皇帝前往崇政殿亲策进士。


    随着钟鼓楼上的钟声敲响,“开试!”决定考生等次与前程的殿试正式开始。


    身着襴衫的士子纷纷坐下,他们望着考题陷入了沉思,几乎不敢轻易落笔,进士科三等名次,直接影响到仕途的进展,能过礼部省试的举人,无不是人中龙凤,因而即便经义与时务策五道全通,也难以争得一甲。


    所以不光要通试,更要让这份答卷让阅卷官乃至天子满意。


    考试从白昼一直到黑夜,殿内光照不够,皇帝便命内侍省赐下蜡烛。


    是夜,李瑾站在崇政殿的城楼上,看着城楼下灯火通明的殿堂,那道光亮,在漆黑的夜晚中格外耀眼。


    暮春的晚风穿过殿堂,里面培养着帝国最新鲜的血液,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萧怀玉来到城楼下,就在她登楼时,被守在楼梯口的左右备身都督拦下。


    “武安侯。”


    “慕容都督。”萧怀玉客气的回礼。


    “陛下在城楼上观试,已经好久了。”慕容岚回道。


    “好。”萧怀玉点头,随后登上了城楼。


    李瑾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一角,这里能观崇政殿全貌,也能看到身后宫城之外的万家灯火。


    随着脚步声逼近,“陛下。”她的声音干净而温柔,如这暮春的晚风,吹进了李瑾的心中,不用回头,她也能猜到是她。


    萧怀玉走上前,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披到了李瑾肩上,“夜深了,城头风大。”


    刚刚脱下的披风,还留有余温,李瑾顺势握住她的手,“即便回到长安,武安侯也只有奉诏才会入宫,即便入宫,也是来去匆匆。”


    “陛下政务繁忙,本就歇息不好。”萧怀玉回道,“臣实不忍再打扰。”


    “你是不忍,还是不想?”李瑾松开手,转身问道。


    萧怀玉睁着双眼与之对视,“不会不想。”


    听到萧怀玉回答,李瑾再次红了双眼,“这些年即便天下一统,但你我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宁。”


    “是我将你带进了这漩涡之中。”李瑾抬起手,抚摸着萧怀玉的脸庞,几年革新,几年征战,她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沧桑。


    依靠武力镇压叛乱,各地流血不断,而这个名字,也成为了百姓口中最为恐惧的存在,为了新政,她担下了屠杀的恶名,不管是朝臣,还是百姓,谩骂与诋毁声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成了真正的恶人,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恶人,“这些年经历的动乱,比天下分崩离析时还要多,百姓的哀怨,你听到了吗?又是否责怪我,太过急躁,让你背负了如此多的骂名。”


    “天下已经失序太久,讲和是击溃不了这些无道的制度与规则的,中立者始终无法前进,亦无法改变现状,最后必然失败,只有向前,方可打破,因此先行之人必将矫枉过正,才有可能将改变失衡。”萧怀玉回道,这也是她的参悟,“至于陛下所说的那些,臣不在乎。”


    “只要陛下需要,臣可以为陛下做任何事。”萧怀玉又道。


    李瑾触摸着她的脸,“你总是说着这样的话,可心中却从不曾消除过顾虑。”


    “君臣这个身份,就真的无法逾越吗?”她又问道。


    萧怀玉从未忘记过身份,但眼里却多了几分柔情,“至少这个身份能让我更接近陛下,能让我一直守着陛下。”


    李瑾呆愣了片刻,她看着萧怀玉,从齐地回来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放下手,转过身,看着城下的崇政殿,烛火摇曳,“科举稳定之后,我想再开设新的武举。”犹豫再三后,李瑾还是开了口。


    新政的手,最终要伸向真正能够主宰天下的军事力量,而此举所触动的,便是武将集团的利益。


    而朝廷最大的军事势力,便是以武安侯为首的关中武将集团。


    而萧怀玉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臣明白,军队才是国家的中坚。”


    “武举的开设选拔,我想请你担任主考。”李瑾又道。


    萧怀玉低眉思索了片刻,而后小心翼翼的问道:“慕容都督文武双全,是否比臣更合适?”


    李瑾微微皱眉,“你握着这份可以随时取代我的权力,一直以来都谨小慎微。”


    “臣不敢。”萧怀玉叩首道。


    “可你凭什么认为,我对她的信任,会超过你?”李瑾看着诚惶诚恐的人,低头问道。


    “收回权力,这是皇权使然,因为我坐在了那张椅子之上,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信任你。”李瑾又道,“这是集权的必然,也是我改革的必然。”


    “臣知道…”


    “你不知道。”李瑾强硬的打断,“我不需要你愧疚的施舍,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 ※ ※ ※ ※ ※ ※ ※ ——


    翌日


    咚!——


    随着钟声响起,考生们纷纷停笔起身,由内侍省的宦官将试卷逐一收入,并弥封糊名,再将收入的试卷座次顺序全部打乱,重新进行编排序号,最后封入铁匣内落锁。


    这些弥封重新排号的试卷被送往礼部的誊录院,由誊录院内的抄手对试卷进行誊录,并排上相同的序号。


    而阅卷官能见到的,并为之评定成绩的试卷,便只是由誊录院抄手所誊录的,而原卷则被封存,直到传胪大典,临轩唱名时才会揭开原卷的弥封。


    天授五年四月,夏,经过几天的阅卷与评定,最终确立了所有考卷的等次,其中一甲三人,由天子钦定。


    天授五年,四月九日,殿试揭榜,张皇榜于皇城朱雀门前,又于太极殿举行传胪大典,临轩唱名。


    ——太极殿——


    长安城内经过了几夜大雨,至放榜之日突然转晴,应殿试的所有过省举人,无论男女,皆着以白细布,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的襴衫,齐整的序位于太极殿前,等待唱名。


    礼部官员将弥封的原卷与誊录按照排序放在一起,随后呈至太极殿内。


    皇帝高座明台之上,殿陛之下有负责传胪的禁军,手持金锤,左右备身都督慕容岚也护卫在殿内。


    负责揭名的官员为两位省试主考,中书侍郎赵砚书与内舍人萧鸢鸢。


    试卷被抬入殿内,置于御座西阶下,朝阳从大殿东侧照入,洒在了御座之上。


    光照刺眼,宦官欲下帘,却为李瑾所止,“有光入殿,这是吉兆。”


    “喏。”于是作罢。


    咚!——


    报时的鼓声响起,中书侍郎赵砚书接过已经定好名次的原卷,双手持卷自西阶登台。


    “陛下。”随后拆除弥封,并与内舍人萧鸢鸢于御前合力展开原卷。


    李瑾看着揭开弥封之后的名字与地名,以及那齐整有力的字迹,眼里泛着满意的光芒,“进士一甲第一人,淮阳谢知蕴。”


    “进士一甲第一人,淮阳谢知蕴。”唱名由太极殿内传至殿外,震惊了所有人。


    “进士一甲第一人,淮阳谢知蕴。”


    而这个第一个被念出的名字,作为状元,也是开科以来第一位三元,今日过后,必将轰动天下。


    第359章 曲终(上)


    由皇帝亲口唱出的状元之名,响彻整个太极殿,中第者于人群队列之中应呼传声而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从陈州的解试,到礼部贡院的省试,再到大兴宫内的殿试。


    谢知蕴从数万人当中脱颖而出,连中三元,成为了廷魁。


    她走在人群中间,昂首阔步,因女子的身份为人议论,也因女子的身份,为人震惊。


    “今年这一榜的状元,竟然是个女子。”群臣也为之议论纷纷。


    “谢知蕴,这不是省元吗?省元夺廷魁,倒也在情理之中。”


    “听说她还是当地的解试第一。”


    “连中三元啊?”官员们大惊,“自开科以来,还不曾有过三元出现。”


    “可惜,是个女子,不然,以这个成绩,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谢知蕴来到殿阶之下,站在了所有进士的最前方,面向太极殿而拜。


    太极殿内,中书侍郎赵砚书拿出了第二张试卷,拆开弥封。


    并再次由皇帝亲口念出,“进士一甲第二人,武城崔彦之。”


    “进士一甲第二人,武城崔彦之。”禁军将名次层层呼传。


    “进士一甲第二人,武城崔彦之。”


    听到名字后,高中榜眼的进士按耐住心中的喜悦,一同来到殿阶下,向太极殿拱手而拜。


    “进士一甲第三人,华亭陆文忠。”


    “进士一甲第三人,华亭陆文忠。”


    “进士一甲第三人,华亭陆文忠。”


    除状元之外,两位榜眼都是男子,及第的三人在所有士子羡慕的眼光下登上台阶,并脱下襴衫,更换公服,谓之释褐。


    天授元年时,随着改制的进行,朝廷还确立了新的服冠之制,以颜色定品级。


    及第的三人被引入太极殿内,左右两侧的紫袍看着状元议论纷纷。


    “臣谢知蕴、崔彦之、陆文忠,叩见陛下。”三人走至大殿中央叩首拜伏谢恩。


    李瑾挥了挥手,“起身吧。”


    “谢陛下。”三人起身。


    位于殿陛前的左右备身都督慕容岚看到谢知蕴时,眼里充满了震惊。


    先前听得名字,便有所疑惑,如今见到人,是故人相逢,便觉惊喜。


    她没有想到当初偶然撞见的娘子,今日会在这种场合,这样的身份下重逢。


    “淮阳谢氏。”皇帝起身走到阶前,“可是名盛一时的书香门第,门第之下,女子不得自由。”


    “而你能以女子之身走到现在,并来到朕的身边,这期间,一定吃了许多常人所不能忍的苦。”


    听到皇帝的这番话,谢知蕴瞬间湿红了眼眶,她的才学让她在世人眼里高傲的不肯低头。


    而眼前这位掌握着天下的君主,仅仅几句话便让她触动落泪。


    这或许是同为女子的理解,以及她们有着相同的出身与经历。


    “朕置女科,为天下人所不解,他们观望,质疑,不满,唯独你们不惧这些,应诏入试,与儿郎同堂争第,最后也与他们并肩站在了国朝的决策中心,向他们证明,女子胸中的天地。”


    “现在,朕要告诉你们的是,只要是朕当朝,谁都可以通过努力与竞争来到此处,不必害怕,不必彷徨。”


    “今后的朝廷,只会将能力与品行作为取仕的标准。”


    “你今日的状元及第,即将声誉天下,但这只不过是你人生辉煌中的一个开始,而绝非终点。”


    “而此制,从本朝起,将会一直延续下去,朕会让世人看到,一个全新的天下。”


    ※ ※ ※ ※ ※ ※ ※ ※ -


    天授五年,淮阳谢知蕴连中三元,当廷释褐,授将作监丞,判华州,一年之后入廷转官,迁起居舍人。


    天授六年春,取士四百余人,朝中的女官数量渐长,并逐渐担任要职,甚至进入中枢。


    天授七年,继科举改制后,又改武举,命武安侯萧怀玉担任考官,应试者,多为将门之女,且应试的人数比起科举更加的稀少。


    天授八年,迁起居舍人谢知蕴为中书舍人,赐绯袍。


    经过三年的选拔,女科之制逐渐稳固,同年,在新武举之下,皇帝开始收归兵权,打压关中武将集团,并削弱地方各州刺史的权力,将天下分为十道,由皇帝直接任命各道监察使。


    然而关中诸将却不愿意交出权力,自天授元年始,李瑾便开始实行强干弱枝之政,整顿禁军,扩充军备。


    直至天授九年,认为时机成熟的李瑾,加上武举的顺利开设,于是将手伸向了具有威胁与阻碍武举的关中武将集团。


    天授九年六月,华州刺史崔荣起兵造反,坐罪伏诛,是年九月,庆州、灵州两名武将密谋,遭到幕僚揭发,获罪伏诛。


    天授十年,同州刺史王元礼及麾下十余将领被逼自杀。


    短短两年内,关中武将便被除去大半,剩余将领纷纷交权,辞官归隐。


    然雍州刺史桓冲,乃从安州跟随武安侯至今,立下无数战功,遂不愿舍弃功勋,然又惶恐朝廷之举,于是连夜前往河西边陲,求助燕王。


    ——丰州——


    天授八年,漠北突厥进犯,武安侯萧怀玉返回河西镇守,并成功击退突厥。


    是年七月,朝廷下令对突厥出兵,武安侯萧怀玉奉命出兵,一年后得胜而归,突厥臣服。


    至天授九年,武安侯之功,朝廷已无赏可封,于是赐亲王爵,号,燕王。


    不久后,朝廷开始整顿军制,打压关中武将,两年之内,几乎血洗了半个关中,再几个权重的刺史相继被逼自杀后,雍州刺史桓冲连夜赶往丰州。


    军营之中戒备森严,桓冲连夜入镜,于是遭到边军扣押。


    “我是雍州刺史,原武安侯麾下别将桓冲。”桓冲大惊失色的喊道,“我要求见燕王。”


    “何人深夜闯营。”听到动静声的萧怀玉,从帐中走出。


    “大王,是桓冲求见。”陆兆麟拱手道。


    “桓冲?”萧怀玉眼前一亮,“他不是在雍州吗。”


    “是,他赶了一夜路。”陆兆麟回道,“为了见您。”


    于是萧怀玉便明白了是什么事,她本不想见,但是桓冲在营地大喊,声音传到了营内。


    “带他入帐来。”萧怀玉转身回到营帐。


    “喏。”


    桓冲被带进了帅帐内,萧怀玉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有些淡漠。


    然而桓冲入帐,却直扑她的脚底,大哭着哀求道:“元帅,您可得救救我们弟兄,崔荣和王元礼都被朝廷逼死了。”


    萧怀玉沉默了片刻,在此事上,她对曾经的麾下有所亏欠,她也曾上表皇帝,请求留这些武将的性命。


    但他们对关中军的影响实在太大,且不愿意放权,朝廷最终采取了强逼,以血的代价来震慑这些曾经的功勋。


    “早在之前,寡人是否提醒过你们?”萧怀玉问道。


    “可是楚国的天下,是我们打下的,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安定,天子怎可如此无情无义。”桓冲满眼怨念与愤怒,“当初辅佐陛下入主关中的,也是我们,此后陛下称帝,遭到朝臣反对,也是我们为陛下平定了这些叛乱。”


    “从楚国陷入危难,到如今一统九州,我们跟随元帅,近二十年的征战,一身的伤痕,”说罢,桓冲脱去上衣,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臂膀,“可如今却被朝廷这般赶尽杀绝,崔荣他们的下场,末将实在难以接受。”


    萧怀玉欲言又止,只有她清楚君王想要做什么,但她却无从开口,这样的结局她或许早就料到。


    她支持着君王的新政,但在军制上,作为关中武将的核心与领袖,她备受煎熬。


    这似乎是无法两全的,她再一次做了恶人,舍弃手足的恶人,彻底。


    “不是陛下如此,是历朝历代的君王皆如此,你我要想求存,就只能舍弃权力。”萧怀玉道。


    燕王的话震惊了桓冲,“我不明白。”


    “没有人比我们更加清楚元帅的功劳。”他难以理解,难以置信道,“如果没有元帅,楚国能夺取这个天下吗?”


    “当初您明明拥有入主关中,取而代之的机会,可是您却将天子迎进了关中。”桓冲又道,“这是您的忠,可朝廷如今的做法,却失了义。”


    “只要元帅的一句话,我们剩下的这群人,必定誓死追随。”桓冲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燕王身上。


    天下没有战事了,不再需要这些武将,失去了价值,开始遭受打压,他们恐慌,并希望发动战争来延续自己的价值。


    “桓冲,我很抱歉。”萧怀玉道,“天下苦于战争近百年之久,所以我不愿再挑起无端的战争,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做。”


    “愚蠢!”桓冲怒道,他瞪着萧怀玉,“元帅。”


    “您不这样做,迟早有一天会和崔荣他们一样。”


    萧怀玉闭上了双眼,“来人!”


    亲卫入帐,再次将桓冲扣住,“桓冲,你们跟了我多年,是我辜负了你们。”


    “我会送你回到雍州,而你私自来见我之事,我也会禀明是我去信与你。”


    ※ ※ ※ ※ ※ ※ ※ ※ ——


    将桓冲送走后,萧怀玉独自一人坐在帐中黯然失色。


    “大王,桓将军走了。”陆兆麟入帐道。


    萧怀玉看着案上的烛火,越来越微弱,如同她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消散,“伯灵,你是否觉得寡人无情。”她唤着陆兆麟的字,心中五味杂陈。


    “大王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与思虑。”陆兆麟回道,“早在朝廷准备削夺兵权时,大王便曾去信给诸将,是他们不愿听从,才落得如此下场。”


    “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宽慰我,”萧怀玉长叹了一口气,“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们都是跟随我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功勋之臣,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而我明明知道,却没有选择干预。”


    “这世上…”她有些哽咽,按着额头,双目失神,“根本没有两全之法。”


    “我的罪孽,再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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