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一)
寝殿之中, 容厌苏醒过来。
滚烫的额头此时温度趋于正常,他浑身上下却还是没有多少力气。
他一醒,曹如意?便惊喜上前, “陛下!您终于醒了!”
这?一晚上, 可真是吓人。
上半夜, 先是边关战事有急报, 下半夜,临近五更天,陛下独自一人一身酒气地从?酒池中出来, 暴雨之中也没有撑伞,等他走到宸极殿时, 周身的酒味已?经被暴雨冲洗干净, 满身湿润的狼狈。
宫人慌张地准备伞和棉巾, 还没等他走进寝殿,便见他骤然又昏倒过去,额头烫地吓人。
这?一倒,如同一滴热油滚入锅中, 宸极殿乍然间急乱起来。
如今宫中时常在主要的宫室间走动的,都是当初宫变之后?,重新选拔上来的新人。
这?些宫人们从?来只见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没见过陛下露出一丝一毫脆弱之态。如今看到陛下在深夜暴雨中淋着雨回到宸极宫, 这?本就不正常, 再?加上居然在人前昏倒过去,众人心?中忽然恐慌起来。大邺真?正的安稳, 是从?陛下开始全面?执政期间开始, 这?才不到四年……
而眼下这?个关头,外患正严峻, 陛下绝对不能出问题。
容厌往日总是说一不二,他下的命令,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违抗。他说他的身体只能由皇后?娘娘调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敢冒险请太?医,又不能去打扰娘娘,宸极殿中的宫人只能焦躁地等着。
……幸好,娘娘来了,陛下此刻也已?经醒过来了。
曹如意?捧着茶水过来,容厌像是极为疲惫一般,只说让他备水。
曹如意?欲言又止。
陛下这?才刚刚退了烧。
容厌见他不动,眸光淡淡扫过去,曹如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胆,浑身一凛,立刻出门去。
作为陛下身边最常用?的宫人,曹如意?向来谨慎小?心?,察言观色的能力也不低,等他出了门,直起身子,才恍惚起来。
陛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若说陛下往日总是神兵利器一般无坚不摧,冷硬地丝毫不近人情,方才,曹如意?却觉得,陛下好像一下松懈了下来,像是一瞬间失去了骨架那般,那股冰冷的锐意?也淡化下去,变地散漫而漠然。
不知?道是终于懒得强撑伪装,还是高烧之后?还不清醒。
曹如意?甩了甩头,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备好水,容厌沐浴后?,走到书?案前,将?摆放在他面?前的情报密函一一翻开看了一遍。
过去的这?一夜,张群玉会拿到那两张图,楚行月给?出的,不一定是假的。
容厌手指搁在桌上,没有血色的肌肤被乌木的颜色映衬地更为苍白,如霜雪堆成的脆弱雕塑。
他垂着眼眸,慢慢思考着楚行月的意?图。
毫无疑问,他想让楚行月死,既是了结楚氏余孽,也是厌恶楚行月占据晚晚心?中的位置。
楚行月亦然,他是想让他容厌死。
他一死,大邺和晚晚,楚行月早晚可以得到。
他交上的这?两张图,大邺的兵马可以借此势如破竹,至少将?金帐王庭驱逐到苍山以北。
代价么,自然是迫切拉长?的战线、加派的王师,以及,大批王师调离、防守越发薄弱的皇城。
楚行月这?三年在金帐王庭,得到了多少,与王庭可汗又有什么约定?
如今他却拿出了王庭的地形图和布防图,布防可改,地形却改不了。
金帐王庭,容厌要不要?
同时要守住大邺姓容,那如今要不要得起?
容厌看着密函上的字迹,提笔写下今后?的战事安排。
他写得很细。
金帐王庭如今最为骁勇的大将?,两年之前,他亲征曾经有过几次直接对上。
这?个人有勇有谋,擅于利用?地形进行伏击,然而这?次前线的王庭王子,在军中颇有影响,却喜欢大开大合,强势攻城。王庭本意?是想让这?两个人取长?补短,可军中在制定策略时,只有一个绝对将?领,两人最开始必有不合。这?也是大邺应当利用?好的一点,这?场战役不宜过久,要在两个人完全磨合好之前结束,也得攻破苍山,直取王庭,震慑北戎至少数十年。
容厌将?如何针对这?两人用?兵用?谋离间、示弱、绞杀,详尽地写完,而后?又摊开另一张宣纸,写出接下来两个多月的边境战事和朝堂紧要之事的安排。
撂下笔后?,饶温走进来,就要封好取走,容厌却下意?识又将?他方才写下的东西检查了一遍。
察觉到自己生硬的谨慎,容厌眼眸滞住一瞬,而后?很快垂眸复核完,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走到寝殿里间的窗台前坐下。
宸极殿和椒房宫的建筑格局差别不是很大,内里的陈设和纹饰却截然不同。
宸极宫黑金的底色冰冷华贵,容厌从?前习惯了这?样的配色,如今他习惯了另一处,再?回到这?里,心?绪低沉却也平静。
支摘窗开着,边沿垂挂着一滴欲落不落的水珠,不知?道是夜间的雨水,还是霜寒的露水。
这?一滴呈现拉长?球型的水滴,映照着冬日浅金色的晨光和霜绿的中庭,这?般微小?,却有种芥子纳须弥的广大之感。
容厌很累,倚靠着窗台,视线凝在这?滴水珠上,便什么也不想再?去思考。
这?滴水珠落下,便等着下一颗凝成。
容厌没有伸手去接。
他原来也可以这?样平和耐心?地,等下一颗不知?道能不能再?汇聚出来的水珠。
天色大亮,朝阳已?经爬上半空,日光大盛。
没有下一滴了。
命途大概总是错过和失去,得到总是太?少,他总要接受。
饶温传达下命令,又折回宸极殿,问道:“陛下,明日开朝会吗?”
容厌好一会儿没有回答,许久之后?,才道:“年假未过,有事上奏折,天大的要紧事,来御书?房面?见。”
饶温面?上微有讶异之色。
实在是……陛下这?样,有些不如往日勤勉的模样。
不过,三年多的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如今只是松懈一些,不召开大朝会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饶温没有多问,又有一名小?黄门端着一面?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一碗药。
深色的药汁苦而涩,碗沿腾起的白气袅袅上升,寝殿中很快便被这?种苦意?填满。
小?黄门将?药碗放在容厌手边的长?案上,便低头退下。
药碗上清晰可见的白雾越来越浅淡,直到热汽快要散完了,外面?传来唱声?。
是晚晚回来了,还有,张群玉。
晚晚和张群玉又见到了。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却还是看着原本那滴水珠所在的位置,没有回头。
两道脚步声?一起走进寝殿之中,晚晚走在前面?,步伐轻盈平缓。
她其实很少掩饰情绪,心?情不好时,脚步都是沉的,心?情不错时,每一步都轻快。
她此时心?情应当很是不错。
容厌忽然就想起,几个时辰前,他浸泡在酒池之中,为什么最后?还是爬了出来。
太?不甘了。
容厌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被人杀死,斩首、分尸、凌迟,死在战乱、宫变、阴谋中,或者再?如何惨死都可以,唯独不应该自绝。
他一辈子没有输过,除非死去,便不会中途退场。
和叶晚晚之间,一直以来积攒的怨、恨、苦楚,源自爱意?,却在不断加深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他是爱她的,即便,已?经彻底明白他得不到她,他也是爱她的。
放不开,忘不掉,那就,爱吧。
他对她的爱意?,与她无关。
她不回应,哪怕弃如敝履,也没有关系。
还有将?近两个月,不是吗?
或许他还可以改变许多事。
饶温看到张群玉,小?声?打了个招呼,“辛苦了。”
张群玉想起一夜又一日半始终没有放松片刻,他无奈地抬手捏了两下眉心?,往后?退了一步,与饶温并肩道:“这?图,陛下怎么说?”
饶温简短将?容厌晨间写下的批复复述出来:“图会拓一份送去边境,不过作战上,这?两张图不是关键,要处在金帐王庭派出的将?领身上。”
张群玉想了想,这?两张图或许本就是金帐王庭意?料之中的,既然极有可能你知?我知?,作战过程中便断不可能依赖这?两张图。容厌是要借这?两张图再?去设计离间金帐王庭的两个将?领。
另一个要紧之处……便是如何对待献图之人,楚行月。
饶温又说了些旁的政事,便道:“陛下先前吩咐,你今日可以回府休息。”
张群玉点头,没有再?问楚行月如今处理,忍不住笑了出来,“谢陛下体恤。”
他没再?多留,便离开宸极殿。
容厌靠在窗边,神色淡而倦,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来,也没有说话。
饶温也很快告退,带走了剩余的宫人,寝殿之中便只剩下容厌和晚晚二人。
晚晚绕过隔断的屏风,走进里间之中,一越过坐屏便看到,容厌只穿着中衣,靠在大开的窗前,没有戴冠也没有束发,流泻而下的乌色如垂坠的绸缎。
窗边影绰的光线落在他苍白几乎透明的面?色上,呈现出一种脆弱而摇摇欲坠的哀艳之美。
容厌貌美,她一直都知?道。有时候,当他没有露出那些让人讨厌的强势狠厉神色时,比如此刻,他的美貌甚至会震撼她。
晚晚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
尤其这?般脆弱模样,像是无声?的引诱。
容厌知?道她在看他,却不让自己回头看她。
晚晚的视线慢慢从?他脸上往下移,划过他严实的领口。
今日施针,她似乎看到他锁骨上的伤疤用?了药,已?经浅了许多。
他的身体,疤痕即便去不掉,也足够好看。
晚晚视线最后?落在他面?前的那碗药上,上面?已?经没有热汽,却还没有动一口。
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病人。
他所作所为,她再?好的医术,效果也不会如预期所想。
她问道:“不喝药吗?”
容厌垂着眼眸,“不想喝。”
晚晚看着他的脸,心?情还不算差。
容厌淡淡解释,“太?苦了,我不想喝。”
晚晚神色僵了一下。
“你还嫌苦?”
容厌“嗯”了一声?。
当初他扔掉抑制毒性的药,也是不想再?尝那种苦味。
“太?苦了,咽不下去。”
晚晚道:“你不是还要给?我试药吗?之前不是眼睛也不眨就能用?完一碗药,今日这?点苦都咽不下去?”
容厌抬起眼眸看她,“毒药也有无色无味的,我可以试那种。不到两个月了,我不想总是吃药。”
晚晚淡淡看着那碗药。
这?碗药不用?,他就得用?一辈子的药。
晚晚走近过来,淡淡的药香驱散了那股苦意?,容厌看着她走近,眼睛眨也不眨。
她抬手探了一下碗壁,药已?经彻底冰冷下来。
容厌顺势抬起手,牵住她垂下的衣袖一角。
这?样含蓄的一个动作。
他和她最开始时……也不曾那么含蓄过。
晚晚顿了顿,和衣袖牵连的手腕,忽然有些难耐的痒。
她垂眸去看他的手。
修长?的手指根根白皙,手指曲起的关节也秀美,指尖还剩一丝淡粉。
他忽然道:“我不是想与你置气。”
容厌微微仰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晚晚,一眼就能看出的认真?,“我只是,不想再?用?那么苦的药。”
晚晚耐心?道:“我先用?针不过是让你尽快退烧好受一些,若不用?药,你再?烧起来,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容厌笑了笑,道:“死不了,不用?管我。”
晚晚道:“死得了呢?”
他的身体情况,如今她比他清楚。
容厌笑意?清淡,“人各有命。”
他是一直以为,他身上的毒无解吗?
晚晚顿了顿,没有说她会为他解毒。
她没同他说过她可以解,而先前,他所得知?的,一直是他无解。
晚晚从?外面?找来一个宫人,说了几句如何用?冰糖和甘草处理这?碗药,又让人去御膳房找甜到一口就腻的糕点吃食,一起拿过来。
容厌听着她的吩咐,垂眸看着被他握住的她的衣角。
他好想,好想沿着这?片衣角往上,抱住她,牵住她的手,感受她肌肤的细腻。
想抱她,吻她,做尽一切亲昵相爱之事。
他轻轻握着这?片衣角,眼眸不曾抬起。
晚晚坐到他身边,随着她的动作,她的衣角从?他手中抽出、离开。
容厌怅然片刻,很快站起身,去将?另一个案几上摆放着的茶具移到窗边的这?张长?案上。
他搬动茶炉时,身子顿了顿。
晚晚看过去。
他重新调整了姿势,将?茶炉手柄卡在手臂上,借着一个省力的姿势,才将?这?茶炉搬起。
容厌已?经虚弱到了这?种地步。
回到她面?前,他熟练地用?火折子点燃茶炉下的炭火,挽袖煮茶,轻轻唤道:“晚晚。”
晚晚应了一声?。
容厌垂着眼眸,良久,才想好如何开口,道:“楚行月,他的事,接下来需要处理了。如今是我为君,他就是楚氏剩下的将?死之人。可他献图有功,理应网开一面?。这?一面?有多大,是我说了算的。我是想要问你,你不想看到我做什么,或者说,你想要他如何。”
晚晚眼眸中有些讶异。
他还会问她?
容厌道:“我原定放他出天牢,软禁于上陵,着金吾卫与暗卫监视,他若有异心?,便再?行处理。”
晚晚心?有些乱,手指收紧了一下,“我说如何,你便照做?”
容厌淡淡道:“自然。”
晚晚有些难以理解,“我和师兄的私情,在你和他的权力争夺之间没有什么需要牵扯的地方,你问我做什么?”
容厌眼眸弯起,微微一丝笑意?,他猜到她可能会这?样说。
“晚晚,你那么好,我怎么连想做个昏君都做不成?”
晚晚扯了扯唇角,没多少开心?的模样。
容厌轻声?道:“晚晚,我愿意?和你商量,我信你。你的选择,哪一种我都可以接受。你和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是,不想再?做有可能让你伤心?的事。”
相见欢(二)
容厌那?句话说?完之后, 寝殿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晚晚从未想过,容厌能为她到这种地步。
他好像真的能克制住所有让她不高兴的地方?,只想爱她, 取悦于她。
晚晚垂眸看着眼前茶水飘渺而上的雾气, 却没有抬眸再去看他。
为?什么都?是他呢?
让她失控的是他, 让她坠落的也是他, 她知道?他的高傲和自我,可最终,真的能为?她做到不顾惜自己的, 居然还是他。
怎么偏偏,都?是他呢?
千头万绪, 没个清楚。
容厌安静地为?她煮茶, 他如今太过虚弱, 单手提起小壶时,手指关节都?用力到泛白。
他走神了一下,气力不济,水壶险些从他手中滑落, 另一只手立刻扶上去,茶水倒是没有洒出来一滴,可直接触碰上壶身的那?只手,瞬间红了一片。
晚晚看着他将茶水倾入茶海之中, 左手从掌心到指腹, 红肿的痕迹清晰又明显。
他身体?里的毒,没有疏导, 没有抑制, 正在慢慢毁掉他的健康和寿命。
不过,药方?和解毒的思路她早就想好了。
等宫人将那?碗药送来, 她会逐渐泄出他身体?里的毒性,先泄下,再由太医令为?他补养。
若他配合,他会摆脱这些年*七*七*整*理一直折磨他的头疾和毒素,平安终老。
到此?为?止,这也算不错的结束。
容厌为?晚晚斟好茶,没有理会红肿起来的左手,继续倚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和云天。
她距离他那?么近,却又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他转眸看了看她,忽然道?:“若有一日,我要死了,你会回来看我最后一眼吗?”
晚晚这回连他亲手煮的茶也没喝,低眸看着茶水上的热气,看自己衣袖上精细的纹路,好像没有听到一般。
容厌听不到回答,轻笑了一下。
“若有一日,我将要死去,应当是看不到你的,我自己想一想也是……不过,我记性很好的,我会记得你的模样,不会忘记,直到我死去。”
晚晚轻声道?:“一辈子那?么长?……”
“一辈子再长?,全天下也只有一个叶晚晚。”
容厌声音淡而平缓,晚晚微微怔愣了一下。
他,也会说?这种话……
太不可信、哄人的甜言蜜语。
他身子稍倾,靠近了她一些,晚晚倏地攥紧了手指,往后不动声色远离。
容厌认真道?:“晚晚……”
可不可以?再敷衍他一些,像最开始那?样,对?他好一些,让他就算最后是再不好的结局,也没有那?么不甘心。
可不可以?在最后两个月,先放下过往对?他的成见,好好看看他……
他这些话全都?没有说?出口。
毕竟,这似乎有些为?难她了。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茶快凉了,不喜欢了吗?”
晚晚攥了攥袖口。
茶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只是他不一样了。
先前他总能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让她不开心,能让他动手伺候她片刻,也能舒心一些。
可眼下……再由他这般伏低做小,也不合适。
门外小黄门敲门道?:“陛下,娘娘,药好了。”
晚晚如获大赦一般,立刻让人进来,将药端上来。
药汁经过甘草和冰糖的处理,此?时深褐的颜色稍稍透明光泽了些,旁边摆放着几枚糕点。
小黄门退下之后,容厌不再说?话,靠着窗台,窗外的微风将他的长?发吹拂地轻轻飘扬起来。
晚晚抿了抿唇,催促道?:“容厌,喝药。”
容厌撇过头,道?:“难喝。”
晚晚蹙眉。
他怎么,也变得那?么挑剔?
都?已经加了冰糖了,他还想让药比糖水还好喝吗?
看了一眼他被?烫伤的左手,晚晚执起勺子,揽袖倾身,将一勺药汁凑近他唇边。
“张嘴。”
容厌愣愣看着他面前的药勺。
晚晚最开始是怎么让他注意到她的?
后宫一片死水,什么理智的考量,在他眼前都?单纯地一眼就能看穿。而她莽撞地就像落入漆黑池沼中的一道?光、一阵风,让他很难不注意到她。
后来总是一次次地让他失落再让他惊喜,人与人之间的拉扯和若有若无才?最撩人。
游刃有余的总是漫不经心上场的局外人,她这一点做得很好。
他习惯了她的抵触和厌烦。
她不要忽然对?他好啊,这样,他先前的决心,很容易就会被?她推翻……
他不能,那?么轻易就被?动摇……
思来想去,容厌最后还是不自觉张口,含住药勺前端,将药汁抿入口中。
还是忍不住。
她这样照顾他。
他的力道?很轻,这力道?却能清晰地沿着药勺,传递到她的手中。
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是漆黑的颜色,眉眼浓丽殊艳,苍白的唇瓣含着药勺,唇瓣微微的下陷,可以?让人想象得到,亲吻上去的柔软。
她毕竟和他曾有过非常亲密的时候,亲吻,拥抱,同?塌而眠。
(审核同?志,这只是喂药,没有一点隐喻,不要有太多?联想。)
纵然情感上冷漠淡然,可是她的记性也很好,她与他身体?上亲密的记忆丝毫没有消减。不管怎样,那?些亲密带来的对?彼此?的不同?,再怎么也无法抹去。
比如她看到他这般含着药勺,总会想起,她曾深深吻过他,呼吸交融。
她和他一点也不清白。
晚晚捏着药勺的手指用力了些。
容厌顿了顿,才?将这勺药悉数咽下去。
晚晚松了一口气。
他张口,勺子从他口中退出去,晚晚沉默着又舀出一勺,凑近他唇边。
容厌这一次没多?犹豫,配合地启唇,让勺子前端送入他口中。
他的唇瓣接触到药汁的地方?很快红润起来,晚晚留意了一眼。
他唇瓣怎么就红起来了?
又喂了两勺,她看着药汁上方?冒着的热气。
药碗是可以?隔热的诸葛碗,勺子上的热意也不大。
晚晚皱眉看了看,起身又去取来一根勺子,也尝了一口这药。
容厌眼睁睁看着晚晚将药饮下。
晚晚将药汁刚送入口中,传来的不是混合了冰糖之后的药味,而是——烫。
这药刚添好冰糖便趁着烫热送进来,她赶着想让他服药,药碗也不烫,便也没有再注意这温度。
可那?么烫的药汁,她刚刚喂他喝了三口,他还一句话都?不说?。
晚晚沉默着放下药碗,“容厌,你感觉不到烫吗?”
她语气有些严肃。
容厌还想着,她也喝了一口这药,他已经用勺子喝了三口了,她……是不是没那?么恶心他?
他怔了怔,才?答:“感觉得到,白日里,我五感还没有出什么问?题。”
晚晚指了指桌上的药,“那?我喂你,你知道?烫,不会说?一声吗?”
容厌垂眸,“你本就嫌我麻烦,我知道?。”
晚晚心颤了一下。
他慢慢道?:“若我再多?事,挑剔药太烫,你真的扔下药碗不管我、更嫌弃我……”
晚晚咬了咬唇,有种全被?说?中了的心虚。
“你想多?了。”
容厌道?:“我想没想多?——你接下来还喂我吗?”
相见欢(三)
晚晚默不作声将药碗放到一旁, 等?着热气散一散。
她对容厌确实没有多少耐心?,他若挑剔,她极有可能放下勺子?就?走, 不想再去理会他到底喝不喝药。
总归她该做的都做了, 他不听, 她也没办法。
可被他玩笑一样随意又暧昧地说出来, 晚晚忽地便有一种无所适从之感。
她忍不住瞥了一眼。
容厌今日真的怪怪的。
往日,他不会示弱,更不会让人照顾, 做事也是习惯了强硬,撑不住也硬撑。
他清醒时, 更不会在她面前有什么软弱的情?态, 此刻像是变了性子?一般。
她不说话, 容厌也没有催促,只是低眸笑着,长睫低垂,看着温顺极了。
晚晚那股怪异之感更浓烈了些。
面前的这碗药, 上面飘荡的雾气肉眼可见地轻而薄起来,晚晚重新?端起药碗,先用她刚刚用的勺子?又尝了一小口。
刚刚好的温度。
她换了药勺,一言不发地继续喂他。
她看得出来, 他喝药也不是多坦荡随意的神态。
晚晚甚至也不想看他的脸, 低眸看了一眼他的手?。
伤了左手?,还有右手?可以用, 他自己没长手?吗?
他既然肯张口喝药了, 为?什么还要她来喂?
晚晚忽然察觉过来,沉默看着自己手?中的勺子?。
容厌不愧是容厌。
一会儿一个心?机, 一不注意,就?会走入他的圈套。
变着法子?让她主动与他亲近吗?
晚晚慢慢将勺子?放进?药碗之中,就?要放下。
她也尝过了,这药即便是后来又加了冰糖和甘草,味道也不好,反而呈现?一股甜腻的怪味。
一口一口慢慢喝,回味更长,味道更难以忍受。
晚晚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药汁,喂入他口中。
看着他含蓄而优雅地配合着喝药,晚晚也耐心?地让他反复一口口品尝这怪味。
……高?烧这几日,若是能把他烧傻一些就?好了。
容厌忽然道:“晚晚,骂我不要在脸上表现?地那么明显。”
晚晚:“……”
她面无表情?道:“我没骂你。”
他真是傻了好。
容厌看着她,琉璃目温和而柔软,微微一弯,却是轻轻笑了出来。
“让我有点好奇,在骂我什么?我哪里?又让你讨厌啦?”
晚晚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他怎么就?能有这样轻松的语气?
晚晚不想再理?他。
容厌却扯住她的袖口,轻轻晃了一下,晚晚有些拿不稳勺子?。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改啊?”
晚晚撇过头,“不重要,你不需要改。”
反正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容厌认真道:“要改的,我想知道,我做什么会让你不喜欢。就?算所剩时间不多,晚晚,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能少惹你不高?兴一些呢?”
晚晚低眸继续一勺一勺喂着他喝药。
他今日也没做什么让她真的厌烦的事情?,他这样轻松,即便说出口的话一句句还是往他自己心?口扎,可听在耳中……总有些调情?的意味。
晚晚皱眉,低声几位勉强地快速挤出一句话,“我不喜欢你那些心?机。”
容厌道:“我没有……”
话音刚落,他却停顿了下。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做我想做的事,只是想与你多接触片刻也好。”
晚晚长睫颤了颤,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近的距离,她浓长的睫毛被日光渲染成灿然的金色,偶尔眨动一下,像是栖息在她眼眸上的金翼蝴蝶轻轻振翅。
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容厌好像可以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
数不清多少次,他总是会忍不住,越来越喜欢她。
就?算她只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他就?能让他的喜欢继续越来越浓烈下去。
容厌轻轻叹息了一声。
“晚晚,你这样,会让我想要反悔的。”
晚晚喂完最后一口,眼睛扫过去,认真问道:“你会反悔吗?”
容厌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笑声清冽而温和。
却让人捉摸不清。
他这样,回答“会”有可能,回答“不会”,也有可能。
前世他直到和她不可挽回,才长了嘴,才解释清楚他不喜欢叶云瑟,没有将她当做替身。
这一世,他也经常懒得同任何人、包括她,去解释什么。
晚晚没有期待他回答这个问题,她正要将药碗放下,便忽然听到容厌慢慢道:“时间到了之后,我不会拦你。你想去哪里?,从此再也不见我,也都可以。”
他嗓音轻地如同叹息。
“信一信我吧。”
晚晚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却百感交集。
所以,她垂着眼眸,也就?没看到头顶容厌深而压抑的目光。
像是关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波涛汹涌的暗流之上,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水面,让人总有些不安。
容厌夜里?在她面前流泪的伤痛和绝望,她还记得清楚。
本以为?会面对歇斯底里?的他,没想到……
他会转变成现?在这般……让她心?情?复杂的模样。
晚晚长睫颤了颤,她深呼吸了几下,慢慢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到原本的无波无澜。
在容厌面前,不管怎样,她还是要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她不会动摇想要自由自在远游的想法。
她也不想动摇对容厌的态度。
等?到晚晚终于收整好心?情?,将神情?调整到平静地无懈可击,这才抬眸去看对面的容厌。
她全副武装,一抬眸,却看到容厌倚着窗台,长睫垂落,眼睛闭着。
他靠在窗边,又昏睡过去了。
如今的他,脆弱又易碎,像一尊精美的琉璃塑。
晚晚微微一愣,心?底却升起一股莫名其妙却难以忽略的的柔软之感,刚紧绷起来的神经瞬间垮下,心?跳虚惊一场地跳动重了几下,整个人放松下来。
她抚了两下心?口,平静下来自己的心?情?,视线此时却能毫无顾忌地落在他脸上。
她没有去叫醒他,眸光细细地从他眉骨眼睫慢慢往下,到他唇上时,还能看得出来,他唇瓣因?为?被汤药烫到,此时还泛着红色,便让他显得没有那么苍白,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貌美到让人移不开眼。
晚晚捂在心?口上的手?没有放下。
她看着他的唇形,想要再从他的脸上去找师兄的影子?……可是师兄就?在上陵、就?在天?牢……无需谁再来做他的替身。
晚晚又看了许久,才慢慢将手?从心?口处放下。
容厌说,他会将师兄软禁在上陵,他对师兄不管处于什么原因?,至今都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见到了师兄一面之后……
因?着容厌这边一连串的变故,她也没时间去思考,什么时候再去看看他。
少年时,若是听到师兄在她附近的消息,她必然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让他在她视线之内才好。
可时至如今,是近乡情?更怯吗?还是不想面对不知道改变了多少的师兄?
她居然没有少年时那种焦灼而迫切的心?情?。
那么多年,她不再是原本沉溺自己世界的叶晚晚。
师兄呢,他这几年过得不好,那他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还是不是她的师兄。
晚晚倏地心?乱如麻-
天?牢。
晁兆点了一队暗卫,从此便在暗中监视着楚行月,另又有放在明面上的一队金吾卫,会在明面上一直看守这他,直到战事结束后,再所有罪与功一并论处。
楚行月脚腕上的镣铐没有解开,面前的牢门缓缓打开。
他平稳地迈动步伐,不快不慢地往外走,脚链似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他行止间依旧自如,如同闲庭信步,还是当初那个出身高?贵、掷果盈车的楚公子?。
楚行月走出牢房。
长时间的不见天?日,以及牢房中的阴冷,让他肤色呈现?出看不到血色的冷白。
距离他画完那两张图还不到三个时辰。
看来,张群玉办事很?快,容厌下决定也很?快。
只是……
她也知道吗?
容厌那么喜爱她,想必会让她时刻随在他身侧。那么,张群玉带给容厌去看的那两张图,她有看到吗?
那是他画的图,图能被她看到,便也是他与她近了几分。
只这样一想,楚行月便生出几分魇足的快慰。
实在是……这些年,他日日夜夜念着她、时时刻刻念着她,不管是他跪在人前受欺辱,还是踩在人脸上站稳高?位,他都要念着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她不在他身边,却还是成了他刻入骨髓的习惯。
地面上还残留着昨夜湿润的水痕,楚行月迎着灿烂的日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日头升高?了。
一天?到头,从早到晚,只有晨曦的那一刻才是好看的。
就?像他的曦曦。
曦曦和容厌在一起的这两年多,发生过什么,他不在意。
红颜粉黛之下皆是枯骨,身体皮囊如何,不过是落在身上的尘杂,拂开便可以。
他终于等?到能和她好好在一起的机会。
他就?能和她好好在一起了,就?像少年时,青梅竹马,她应了要嫁给他。
楚行月看向?后宫的方向?,眼眸冷静到了极致。
“曦曦,你不会变的,对不对?”
日光也显得森冷起来。
相见欢(四)
容厌倚着窗台睡着之后, 晚晚让人?将他扶到床上去睡。
往常别人?靠近他他都会醒,如今这样被扶着换个地方去睡,却完全没有意识。
宫人?退下后, 晚晚站在床头, 又看了?他许久, 而后才回了椒房宫。
这是第?一副药, 一日两次,早晚各一次,先服三日, 三日后再根据他的脉象调整药方。
晚晚确实能解他的毒,可解毒不是简单的事。
他身体里?的毒素太多, 又积压了?那?么久的时间, 每一次新中一种毒, 这毒到了?他的体内,和盘踞在他身体里?原有的紊乱之象混杂起?来,就?算后来又服了?解药,也算不得?就?完全解了?那?毒。
单单想法?子?去化解很难, 多年的积压太过复杂,以毒攻毒都是难事,只能先用药方辅助,宣泄出来一部分, 再逐一消解。
这个?过程中, 他所要承受的药性和宣泄出的毒性不会好受。
她在所谓拿他试毒的那?几日,已经试过了?, 就?算会痛苦一些, 损耗一些他的元气和精力,精神和力气短时间可能也恢复不过来, 可他能撑得?住。
这段难捱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月。
之后的调养,再由太医令胜任绰绰有余。
……只要容厌配合,不要再像今日这般不吃药。
这两个?月她与他该如何度过?
晚晚左思?右想,容厌既然这样对她温柔顺从,她也不想与他总是针锋相对。
她和他之间,她是医者,他是她的病患,她好好为他治疗。
如此便是了?,不要再有其他的-
入夜。
晚晚交代过曹如意为容厌按照晨间的药方煎药,与绿绮一同用完膳后,便回了?自己的寝殿之中。
一推开门,便看到容厌来了?她这里?。
他站在窗边,面对着窗台前的一排挂饰。
那?是三十个?月亮形状的玉珏。
一个?月的月相,从初一的朔月到三十的晦月,一一都在其中。
椒房殿中许多装饰都是不同的月纹,不知道有没有楚行月名字中这个?“月”字的原因,只单单看着这些纹饰,确实好看。
晚晚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悬挂在殿中的还有很多月形玉饰。在容厌知道师兄就?是楚行月之前,他还曾往她宫室中添过与许多月亮有关的玉石宝器。
她轻轻垂下眼眸,默不作声等着他先做出反应。
容厌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对着她弯了?弯唇角,笑了?一下。
晚晚看着他,忽地有些茫然。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些自取其辱伤人?伤己的话。
他背后的书案一半摆满了?文书和奏折,有些已经回复过了?,更多的还是没有批阅的。
容厌回到书案前,轻叹一口?气,像是解释。
“写太久了?,手有些累,站起?来走一走再继续看。”
晚晚看了?一眼代表批复过了?的那?一摞奏折。
其实并不多,十几份。
按照她以往看他批阅的速度,不过是不到一刻钟就?能写完的折子?。
书案很长,他只占了?一半,另一半是她的医书和笔墨。
晚晚看了?一眼摊开的那?本医书,那?一页是一个?案例,她才看了?一半。
此时入夜还没有多久,她在他身边坐下,拿起?医书,也要再看一会儿。
她手边还有一杯正冒着热气的茶,只看茶汤的澄净颜色,便知道,又是容厌亲自动手煮的。
他清晨高烧才刚刚退下。
晚晚沉默了?片刻,轻轻道了?一声:“辛苦。”
容厌头也不抬,“不辛苦。”
晚晚过了?一会儿,才问?:“晚上的药用了?吗?”
容厌没有回答。
晚晚看了?看手边的茶汤,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能生?气起?来。
“容厌,你好好服药行不行?”
她声音大了?些,容厌顿了?顿,放下笔,侧过脸颊看她,眸光中有些探究,又化作笑意,半真半假地应了?:“好。”
若是她不专门腾出精力盯着他,他有没有服药,她也不会知道。
反正,他知道他不会好起?来的。
不用汤药不仅仅是想让她记挂着他,也是真的不想最后再吃那?么苦的东西。
他温温柔柔地应了?,晚晚更觉得?拳头砸在了?棉花上,憋闷地难受。
“你最好是。”
容厌唇角弯起?,轻轻笑了?一下。
晚晚起?身让白术去煎药,回眸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才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继续去看医书。
她还得?再推敲一下,这副药结束之后,下一副药还要再做哪些调整。这已经是正式开始解毒了?,容厌的身体想要完完好好地恢复,便经不起?多少药量不合适的损毁。
坐在容厌身边,晚晚看着手里?的医书,一字字看进去,思?考却有些慢了?。
自从她可以光明正大在椒房宫中安置药房,殿舍间便被这种许多药材混合在一起?的香气盈满。
此时她身侧却又缭绕着另一缕气息,淡而清冽,不苦不甜,像是云雾缭绕中,搀了?冰雪气息的沉香,提醒着她,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晚晚手指蜷了?蜷,想了?一下,毕竟……她身边有人?。
她立刻又在在心底补充了?一句,换了?谁在她身边,她都会分出一点心神出来的。
容厌垂眸批复着折子?,翻开一份,几个?呼吸间便看完一份,而后无需多做思?考,便悬腕提笔。
他状似闲聊一般道:“外有外患,内忧倒是知道消停一些,事情也不算多。”
晚晚道:“陛下的权利倒是应得?的。”
多大的权利,就?该有多大的责任和义务。
容厌,他确实做到了?。她没见过他有过什么玩乐与空闲,不是忙于朝政,就?是在她身边。
容厌笑了?笑。
“我就?当你在夸我。不过,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晚晚懒得?回应他这个?问?题。
容厌也不在意,难得?她与他可以这样和睦地坐在一起?,他便主动开口?与她随意聊道:“从楚氏手中夺回举国?的大权,除却复仇,其实不过是让我能够随心恣意。”
“权利,它能让人?在面对任何事情时主动去选择,不论是想过的生?活、想要的人?、想要实现的志趣、想要达成的理想。如此,才能随时选择要还是不要。没有它,便是隔水捞月,寸步难行。”
“过程脏还是脏的,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夺取权利往上的这个?过程,可这个?果实,只要可以握地住,就?还是足够有价值的东西。”
晚晚不知从他说到哪一句时,便已经放下了?笔,安静地听着他说下去。
容厌垂眸一边看着密函,一边与她好似完全漫无目的地闲话。
许是此刻氛围太好,晚晚托腮望着窗外,树影朦胧,微微摇晃。
边关如今正在征战,大邺士气正盛,这次是必要重创金帐王庭。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容厌在做的,收复失地,征战边关,也符合世人?对帝王的期许。
他听到她轻轻诵出的这句话,侧过脸颊凝视着她。
“晚晚,若我说,我从没有想过我会有那?么长远,你相信不相信?”
晚晚眨动了?一下眼睛,她只轻轻道:“你可以有那?么长远。”
容厌垂下眼眸,只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想要告诉她、交给?她的,她会慢慢知道的。
夜渐渐深了?。
他一日里?清醒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政务交由张群玉和几位重臣,按照他先前规划出的一同处理。
他带来的,都是必须要他来做的,并不算多。容厌一口?气写完剩下的折子?,便侧过脸颊看了?她一会儿。
晚晚目不斜视,八风不动地认真看医书。
他和她并排坐着,这样近的距离,中间却好似有一条清晰的楚河汉界。
容厌清晰感觉得?到,她对他也温和起?来,可这是不含有任何遐思?的温和与耐心,就?像是面对她不怎么配合的病人?。
容厌垂下眼眸,想了?一会儿,凝望了?她一下,便出了?一趟门,随后到床边放了?些东西,便直接去到盥室沐浴。
晚晚又看了?一会,等她有些犯困,洗漱过后,容厌也已经沐浴完从盥室中出来,身上披了?一件垂顺而单薄的寝衣,只以腰间一根束带系着。
他擦净了?发上滴落的水珠,走到晚晚身边。
他的气息更加直接地扑面而来,晚晚垂着眼眸,她也换好了?衣物。
和往日一样,单纯一同就?寝,也没什么。
当他的手忽然揽上她的肩头,她僵了?一下。
就?算两个?月之后她和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此刻也是他的皇后。
他也不再像往常那?么令人?讨厌。
容厌揽着晚晚往床边走过去,嗓音含着笑意,“不看长远,只争朝夕。”
晚晚看到床头摆放着一截细绳,一条红绫。
她视线落在这两个?物件上面,凝了?凝。
……他还专门出门去,拿到床边的,便是这些吗?
容厌拉着她到床上,勾起?床帏的帘勾也是弯月的形状,他目光扫过这处殿舍,合上了?鸾帐。
他终于问?了?满殿的月亮纹饰,“很喜欢月纹吗?”
没有等她回答,他手指落在她颈后,贴近的气息却没有对她的侵略意味。
尽管如此,密闭的空间中,晚晚手指悄悄收拢,心跳还是渐渐快速起?来。
容厌柔和地望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颈骨这样纤细,身体也这样单薄,尽管他知道她的脊梁比谁都硬,可是……一旦他温柔下来,她此刻对着他也是柔软的。
叶晚晚,她没那?么坚硬,她同样容易受到伤害。
他甚至庆幸起?来,他生?性不温柔,因而,在最开始她就?是讨厌他的,等到他这样愿意深爱她之后,才对她展露这副模样。她的温和面对的是不会伤害她的容厌。
她能少受一些伤害,他也欣喜。
容厌没有进一步做什么,距离极近的两人?,气息彼此交融,渐渐搀在一起?,你我不分。
晚晚让自己抬起?眼睛。
寝殿中的灯台透过鸾帐,是隐晦的亮光,不刺眼,也也不昏暗。
她能看清他的容貌,他的目光丝丝缕缕缠绕上来。
晚晚心跳微乱,她忽然有个?模糊的念头,他这是在……引诱她吗?
晚晚抬手抵在他肩头。
她不是那?么介意那?种事,否则最开始也不会尝试用侍寝来博取他的注意,后来讨厌他才不想让他碰她。只是,就?算他如今没有那?么讨厌,她和他,不应该在最后还有这样更进一步的亲密。
手指有些软,晚晚定下心神,手还没有发力将他推开,他便先行扯下了?腰间的束带,锁骨便露了?出来。
先前他在她面前袒露时,她曾看着他锁骨上的疤痕说,不好看,让他去掉。
四处疤痕,三处稍浅一些,可以淡化下去,剩下左边锁骨,最靠近心脏的那?一处,疤痕太深,却是难以祛除。
晚晚看到,他两侧锁骨上下的四道疤痕有三道明显淡了?下去,还有一道,却结着一层硬痂。
这硬痂,是一轮弯月的形状。
这会在他身上形成一道月亮形状的疤痕,这样深的伤口?,用再好的药膏,也难以全部消去。
他将这伤疤,楚行月在他身上的刑罚留下的伤痕,又切割出了?月亮的形状。
晚晚僵住,长睫颤了?颤,忽然有些难以言喻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呼吸也带上了?一丝不稳。
容厌执起?她的手,抬起?,按在他这处痂痕之上,一点一点,轻轻抚摸过去。
“你喜欢月纹,是不是?”
指腹下是厚而硬的硬痂,晚晚凝视着这伤处,她已经知道,这会是他身上怎么都去不掉的痕迹。
她嗓音带着一丝颤:“……疯子?。”
容厌眉眼一弯,笑了?一笑,复又执起?她的手,捞起?床头的红绫,带着她的手,一同缚住他的眼睛。
手指缠绕,红绫在他脑后束紧。
这些事,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她曾让他在她面前不着一物,在他身上用笔墨留下道道墨痕,也曾那?么多次遮住他的眼睛,捆住他的双手。
这不是什么趣味,只是羞辱。
他却将月纹痕迹永远留在了?他身上,此刻握着她的手再次将他的双眼遮去。
晚晚呼吸也带上了?细细的颤。
红绫艳极,他肤色透白,如雪亦如玉,高挺的鼻下,唇瓣苍白却柔软润泽,艳色惊人?。
看着这个?时候的他,还有谁会注意他的唇形像谁。
晚晚手指微微颤抖,可她的手却好像没了?多少力气能从他温柔的掌心挣脱。
容厌只轻轻地笑,唇瓣弯起?。
笑起?来也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仰面躺下,引着她的手去够床边的那?条细绳,轻声道:“我是啊……”
“还可以更疯。”
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他不看长远。
就?算两个?月之后死生?不见,剩下的这些时日。
不要和他界限分明。
不要试图忘记他。
没有人?可以像他。
相见欢(五)
金色的朝晖洒进?上陵, 晨曦之?下,街衢相经,这座巍峨的皇城缓缓苏醒。
最外?一层的宫门正对的是朱雀大街, 街道两旁是规整的商铺, 巷里之?间, 梨树的枯枝清癯横斜, 间或有几株长青的松柏。
晚晚走上了朱雀大街,双手拢在袖笼中,直到在朱雀大街上已经走出来了很远, 她才生出一丝出宫了的实感。
她身边没有白术,没有紫苏, 也没有容厌。
只有几个暗中护着?她安危的暗卫。
她就?这样、完全计划之?外?地出宫了?
晚晚总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转过身, 看向那座皇宫。
肃穆而?华丽的宫殿群已经被关进?了重重宫门之?中。
她看不到椒房宫, 也看不到宸极宫,她已经彻底离开了那里。
怎么会那么容易呢?
容厌就?不担心,两个月还没到,她就?找机会先逃跑了吗?
过去?不随便逃跑, 是知道被他抓住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今……
晚晚难得陷入了一丝茫然之?中。
今日?晨间,她睁开眼睛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
她身后, 容厌紧紧抱着?她, 胸膛抵着?她的后背,一只手落在她腰间, 他的呼吸在她耳后, 轻微又平缓。
寝殿中的温暖气?息惹人沉溺,在他怀抱之?中, 舒适*七*七*整*理的温度和姿势,恰到好处的拥抱……
她竟然有种,就?想这样被他抱着?、一动也不要动的慵懒念头。
晚晚怔愣片刻,而?后立刻推开他的手快速穿好衣袍,脚一落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出了椒房宫还不止,她脑中思绪一片混乱。
甚至还有一丝懊恼。
昨晚,怎么就?……完全走进?了他的圈套。
晚晚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不再回想,在宫中走走停停许久,走到宫门前,她望着?宫门外?汉白?玉砌成的广场,广场之?外?,重重宫门之?后,就?是皇城的大街,便是出了皇宫的范畴。
她神差鬼使地举步走过去?,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她走出最后一重宫门,身边随行的四名暗卫才现身让她看了一眼,而?后又隐到四下的暗处。
她就?这样走出了皇宫。
让她越来越忍不住相信,两个月后,容厌真的不会再强迫她留下。
朱雀大街连接着?诸多小?巷道,晚晚放空思绪,全然没有去?记来时的路,随波逐流地走在人潮之?中,在巷道间漫无目的地行走。
既然出了宫,那她便要好好珍惜能够出宫的这一次。
等到离开之?后,她会有怎样的生活?
她不会留在上陵,甚至再也不想来到这里,她会像一滴水回到江河,再也让人找寻不见。
她和容厌……最平和的结束,便是如此了。
那……楚行月,她的师兄呢?
楚行月站在容厌对立的那一面,不管是他楚氏余孽的身份、少年时对还是弱小?傀儡的容厌的欺辱,还是如今立场不明的金帐王庭一事……容厌杀他,似乎是既定的结局。
晚晚忽然察觉出一分?可怕。
她在方才那一瞬间,居然在想,因?为她,容厌不会杀楚行月,甚至不会再动他。
他甚至还在自己身上刻出了月纹……将他的尊严放到了她的脚下。
她居然在心底就?接受了容厌喜欢她,喜欢到这种地步。
昨夜的一幕幕再次强势闯入脑海之?中。
他潮|红的脸颊,几欲滴血的耳尖,还有解下他眼上红绸之?后,他靡乱却痴迷的眼神。
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掌控他、操纵他的悲喜。
他明白?,她不会属于他。
两人之?间,是她能够拥有他,只要她想,他就?可以完全是她的。
晚晚忽地闭上了眼睛,她忽然觉出一丝极淡的痛苦。
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
既然不想亏欠他,她就?不想让他因?为她而?有什么顾虑。
可是怎么可能呢?
楚行月,是她的师兄。
容厌不可能不因?此掣肘。
晚晚思绪纷杂,没有头绪,随意地拐入手边的的一处糖水铺子中坐下。
这铺子是一对夫妻所开,香甜的桂花饮清甜,又融入了用花茶和杏仁去?除了腥味的羊奶,最后浇上一层浅金透亮的桂花蜜。
淡淡的桂花和花蜜的味道在口中弥散开来,这样甜蜜的味道,在江南时,她就?非常喜欢,师兄也常常去?带她尝天?南海北的桂花饮。
她和师兄的过往怎么也回忆不完。
想让她和师兄完全分?割开来,哪会有那么容易。
从小?到大,陪在她身边时间最久的,除却白?术和紫苏之?外?,便是师兄。
如果说人活过的一生是一条轨迹,那她的过去?,便是和师兄紧紧缠绕而?密不可分?的。他年长她几岁,他看着?她长大。
喜欢他,在意他,想要独占他……这些情绪,她都曾有过。
若非真的喜欢过,她不会在得知师兄拿走那封信,得知利用和背叛之?后,那么想让他去?死。
他死了,在她记忆里,他就?还可以勉强是干净而?完美无缺的。
如今,再面对活生生的师兄,她却没了那种,迫不及待想让他去?死,不要玷污了记忆中师兄的念头。
若是她重新获得了自由,离开了容厌,那……师兄呢?-
楚行月在走入软禁他的院落时,隐隐嗅到一面墙外?,有着?淡淡的桂花香。
这是冬月,没有桂花,那便应当是哪个糖水铺子里头的桂花蜜。
这处院落不大,看守他的人却很多。
楚行月自认和容厌水火不容,可他沦为阶下囚之?后,意料之?中的刑罚、报复,容厌居然一直都没有对他下手。
这处小?院有一个二层的小?阁楼,站在阁楼上,疏影横斜之?间,能看到西墙巷道外?的街道一角。
那是一家糖水铺子,香甜的桂花蜜味道便是自此而?来。
这日?晨间,他站在阁楼之?中,往外?去?看时,那处糖水铺子支起了几面小?桌,其中有一张桌前,坐着?一个极为美丽的女郎,雪色的肤、沉静的气?韵,让她像是走入凡尘的仙魅。
她垂眸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汤勺舀起一勺,小?口小?口尝着?这桂花饮的味道,她或许没有看到,她落座之?后,这家糖水铺子周围的人都多了起来,男女老少都会不经意朝着?她瞧上一眼。
楚行月也看得目不转睛。
从她姣好的侧脸,到她手中捧着?的桂花饮子。
他也想起了,少年时天?南海北的糖水。
她那时体弱,这类吃食不能多用,她却总是贪这一口,夏日?的酥山、四季的茶水、饮子,都喜欢。
他不舍得不给她,又不舍得不顾及她的身子,只能废着?心思打听,哪家铺子的用料少一些糖,也能少一些份量、养生一些,一听说有还不错的,便会带她去?。
她幼时分?明是受了苦的,全身竖起尖刺,宁愿谁也不喜欢她,也不要让自己受到委屈。
后来却一年又一年,被他养出了极为娇贵的脾性?,偏偏自己又没有察觉,还以为自己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磨难都能受,将自己的身体和情绪都搞得浑身是伤,还自以为不重要。
虽然总是有些倔脾气?和硬骨头,却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她太苦了。
楚行月的手指扶在窗台上,指尖轻轻移动,勾画着?她的轮廓。
他的目光像是要将她烙印在脑海中。
长大的她,亭亭玉立,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漂亮,怎么也看不够。
他的曦曦。
一片乌云飘荡过来,将落在她身上的光线遮去?了一些。
楚行月眼中的情愫缱绻而?留恋,深深的眼底,却始终留着?另一层冰冷的理智。
那么,她为什么会在这呢?
她自己一个人,容厌不在。
天?牢中的那一眼,容厌对她的在意一眼就?能看地明明白?白?。
按照他对容厌的了解,容厌喜欢上的东西,不论如何?,都不会允许那东西有二心、有从他身边离开的可能,否则他宁愿割舍、毁去?。
那容厌怎么会放她独自一人出来呢?
这不对。
他以身犯险来到上陵,北疆牵制住容厌手底下大部分?的兵力,想要让大邺安稳,容厌在其余疆域的兵力便不能大幅调动。
后方的皇城便空了下来。
容厌似乎在按照他的计划走,可楚行月心底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容厌不是喜欢顺人心意的人。
细思来的种种不对,楚行月眼底却微微泄出一丝笑意。
今岁的上陵,开年注定了得要背水一战。
他,或者容厌,死亡才能让两姓数十年的争端休止。
他还是先了容厌一步-
晚晚用完这一碗桂花饮,沿着?面前的巷道走到尽头,便是护城的长河。
河边栽种着?柳树,如今千万条褐色干枯的丝缕低垂,等到春日?,便会是一条条碧绿色的丝绦。
她在柳树下走了许久,随便寻了一处亭子便能放空思绪,独自待上很长的时间。
终于这样百无禁忌地出了皇宫,独自走在皇城之?中,她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心情却平静而?舒适。
不想回宫。
一直到了傍晚,她望着?干枯的垂柳。
大概等到柳树发了新芽,满城的梨树开了第?一枝,正好的春色里,便是她能离开的时候。
容厌、楚行月……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看着?坠落的夕阳,晚晚抬手抚了一下长长地垂到她肩头的枯柳,终于转过身,慢慢沿着?原路返回。
回宫。
暗卫现身在她身边为她指路。
她与容厌约定好了两个月,便不会提前逃离。
路上经过她曾停下用过的那家糖水铺子。别家很少会在里面加羊奶,晚晚尝得出来,里面还加了别的一些药材。
虽然只是街头的一家铺子,可口感和效用都还算是不错,里面添的药材,容厌也可以毫无负担地用一些。
晚晚走在摊子前,想了想。
她大早上出门,得为白?术她们带一些东西回去?。
摊主贴心地问:“女郎是要带回家几碗吗?”
晚晚点头思索了下。
要给白?术、紫苏、绿绮,至于……容厌。
御膳房中做出来的,要远比这街上摊子里的干净、美味地多,他应当也用不惯宫外?并不精细的饮子。
晚晚只要了三份,又去?临街的铺子买了其他一些好拿的零嘴,分?给宫里别的人。
暮色四合,她在路上再磨蹭,最后还是走完了回宫的路。
回到宫中,晚晚站在椒房宫宫门前,脚步停了停。
不知道容厌在不在。
她此刻其实不太想要面对容厌。
实在是不应该有昨晚。
她不应该不去?控制自己,就?任由他引着?她,在他身上感受那种掌控的快意。
椒房宫成了记忆的钥匙,一靠近,那些她不想回忆不想面对的画面,便齐齐涌入脑海。
昨夜,他没有再遮掩,将他的感受坦诚地让她知道,几乎要将他剖开,想让她去?看看没有伪装的他。
她能看清他表情的每一丝变化。
她握着?的力道多大时,他会疼得几乎落泪,她怎样的动作,会让他手指扣紧到关节苍白?,脸上红晕却如同醉酒。
他的身体、情绪,他这个人,都在她的手中,她想把他怎样就?怎样。
他纵情起来,难耐地握着?她的手,找出枕下他曾给她的那把文殊兰匕首,便想要在他身上刻下她的名字。
来不及阻止,他将匕首放在她掌心,握着?她的手,匕首的尖端快速刺入他的肌肤之?中,猛地一划,一道长长的血痕像是要将他剖成两半。
伤口流出大片鲜血,猩红的血液沿着?刀身,汇入匕首两面的镂刻纹理,最后形成的,居然是一朵鲜血绘就?的文殊兰。
他甚至在因?为那疼痛和鲜血而?兴奋。
而?晚晚的视线注意到这朵文殊兰的那一瞬,她忽然战栗起来。
这匕首也是他早就?给她的,也曾握着?她的手刺过他的心口,那时血迹被他一下擦干净,没有让她看到。
如今,这朵鲜血绘就?的文殊兰再次绽放在锋利的刀锋上。
这匕首,原是他早就?送给她的文殊兰。
晚晚呼吸不稳,用力从他手中夺下匕首,另一只手也攥紧了些,指尖堪堪相触,容厌轻“啊”出声?,疼得眼睛氤氲出雾气?,浑身轻颤着?去?抓住她的手腕。
他这只手上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条散开一半的长命缕。
送她匕首时,他还是冷淡又高傲的模样,此时这样掀开了所有的面具,他姿态卑微又低贱地渴求她。
他在她面前,骄傲、尊严,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唯有这朵文殊兰一如既往。
晚晚等他结束,用酸痛的手为他包扎好匕首的那道伤,等到他沐浴过后,还没回过神。
她怎么就?和他有了这样一个夜晚……
他没动她,没逼她,没有伤害她,没有说一句挽留和乞求,却好像比千言万语都要让她动摇。
晚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再是昨晚被磨地泛红的颜色,根根雪白?如玉。
她是真的不想那么快又要面对他。
晚晚在宫门口站着?,还没等她自己走进?去?,白?术眼尖瞧见她,立刻跑出来,满脸为难。
“娘娘。”
看到白?术,晚晚很快收整好思绪,面色如常,让暗卫将带来的零嘴糖水分?下去?,却见白?术还是皱着?眉:“娘娘,陛下他……”
晚晚垂下眼眸,像是和往常一样平静,却轻轻抿了抿唇,调整让自己嗓音刻意冷淡一些。
“他怎么了?”
“您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白?术匆匆说完这样一句,便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说着?她不在的这一日?。
“陛下早晨醒来之?后,用完药,听到娘娘独自出宫的消息。我正胆战心惊,没想到陛下什么也没说,该做什么做什么。让饶大人送过来今日?的奏折和文书后,便在寝殿一整日?都没有迈出一步。方才晚膳,可殿门关着?,里面也没有人应声?。等不到娘娘,我正想去?寻饶大人……”
晚晚心脏似乎被稍稍牵动了些。
她捏了捏手指,道:“我去?寝殿看看。”
他只要配合着?将药喝了,就?没关系。
晚晚行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才走到寝殿门口,看到门外?守着?的曹如意,她轻声?问:“陛下这一日?一直都在里面?”
曹如意连连点头。
晚晚深吸一口气?,望着?紧闭的门扉,将殿门推开。
走近里间,便看到容厌坐在书案前,面前的灯台火光微弱。
他身前是厚厚的案牍,趴伏在书案上,广袖铺展开,即便她走进?来,他也没有半点反应,不知道是昏迷还是小?睡。
晚晚走到他面前,弯下身子,面对着?他的正脸,仔仔细细地看着?。
他面色没有变得更差,眉眼间有些倦意。
昨夜那种事也是消耗,他如今身体弱,今日?该好好歇一歇的。
晚晚又抬手去?触碰他的手腕,手指压在他脉搏上探了探。
他应当是睡了许久,此时她一碰他,他便醒了过来。
容厌睁开眼睛,脸颊还压在手臂上,睁眼便看到她正低眸诊着?他的脉搏。
晚晚眉头刚刚蹙起,便察觉到,她手指之?下的跳动快了些。
她下意识抬眸,便对上一双凝望着?她的眼睛。
光影昏暗,将人又无限拉近到昨夜。
欲说还休的暧昧,不加遮掩的迷恋。
他眼眸明润专注,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这样近而?又朦胧地看着?她,他的心跳快速起来。
晚晚垂下眸,避开他的眼神。
“静心。”
她正要将手指收回,容厌轻轻抬起手腕,让她的手指更紧实地按在他的肌肤上。
他还是这样清透而?平和的目光,手腕挨着?她的指腹,好像万般缱绻,也好像半点不经心地,手腕在她手指之?下,轻轻摩挲了两下。
就?好像,是她在轻柔又缠绵地抚摸他的手腕。
晚晚倏地心乱如麻。
他好像每个动作都带上了若有若无的钩子,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他和她之?间不一般,他不可能只是她的病人。
容厌嗓音带着?刚醒过来的微哑,“我尽量。”
晚晚不再给他诊脉,将手拿开,深深呼吸了两下,才让自己平心静气?下来。
不要太去?关注这些细节,还有非常认真的话要说。
“你今日?都用膳都用了什么?怎么精力这般不济?”
朝事他还不能松懈,昨晚还用她的手帮他弄了那么久,本来毒素和药方都在消耗他,可他脉象弱地就?像几天?没吃饭一样。
容厌望着?她,神色有些恹恹没精神。
“没有胃口。”
“……”
晚晚有些烦躁,“没有胃口,那用了多少?”
容厌看着?她,想了一会儿,张口道:“晨间是……”
晚晚听他真的要一一报上来,直接打断,扬声?道:“曹如意。”
门外?曹如意走进?殿中,行礼道:“奴婢在。”
晚晚问:“陛下今日?都用了些什么?”
曹如意下意识望向容厌,容厌淡淡看了他一眼,曹如意立刻顶着?冷汗道:“陛下今日?晨间用的是……”
晚晚看着?容厌的眼睛,平静道:“我只听实话。”
曹如意住了口。
容厌有些无奈,眼眸渐渐柔和下来,承认道:“没有胃口,吃不下,我也不饿。”
晚晚深深呼吸了一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容厌真的是她最不想遇到的几类病人之?一。
药不愿意好好吃,膳食也不愿意好好用。
她再怎么精研药方,他消极配合,都难以让药性?达到好的效果。
难道还要她再日?日?提醒他:要用膳,要服药吗?
晚晚瞧着?他,冷不丁道:“难怪你瘦得都变丑了。”
容厌眼睛忽地抬起,睁大了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丑?”
旁边就?是她的妆台,容厌侧过脸颊去?看。
铜镜遥遥映照出他的模样。
他是比初见那时清瘦了些,却也不是瘦骨嶙峋,脸颊依旧流畅,身体的肌肉形状与线条也都还在,变化也算不上很大。
她觉得他瘦得难看了?
晚晚看着?他面上的惊愕,凉凉道:“是啊。”
容厌一言不发地凝着?她。
正在晚晚犹豫着?,想要将话说得再温和些时,他唇角忽地微微扬起了些,眼眸之?中也带了些温润的笑。
“晚晚,你这句话不是实话。我若是真变丑了,你还会再看我一眼吗?”
或许他可以认为,她这是在关心他,想让他好好用每日?的餐饭。
晚晚一噎,无言以对,复又道:“我不是只看人的容貌。”
容厌笑起来,“可是,我不就?是只有脸还能看吗?”
晚晚又被噎了下。
……怎么会呢?
她唇瓣微分?,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四目相对,双向的欲言又止,竟形成一种格外?隐晦的缠绵之?感。
分?明两人都没说什么软语,甚至称得上是不客气?的一些话。
可偏偏,又有种难言的滋味,悄然无息在心口种下。
他的眼神像是惹人沉溺的深水,晚晚回过神,立刻移开视线,看向一旁,轻轻道:“你日?后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了,作为医者,我不喜欢病患这么麻烦。”
他真的是一个很让人费心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麻烦。
容厌听着?她口中的医者与病患,只笑了一下,没有回应。
晚晚让人摆上膳,准备好汤药,看着?容厌一一用了。
绿绮今日?又背了几页医书,晚膳间却只用了几口,便蹭到晚晚身边,小?声?说着?今日?的一些收获与疑问。
又看到一个不吃饭的,晚晚拧眉,严肃问出口。
绿绮眨着?眼睛,面上一片乖巧,脑海中拼命想着?理由解释。
白?术在一旁戳穿道:“娘娘不是给我、紫苏姑姑、绿绮小?姐都带了桂花饮吗,另外?又给椒房宫中每个人都带了些零嘴。绿绮小?姐方才将她的那份全吃掉了,眼下怎么可能再吃得下多少。”
绿绮脸色瞬间涨红起来,哀怨地看了白?术一眼,又转向晚晚,嗓音细细弱弱,像是奶猫轻轻的叫声?:“师父……”
晚晚却怔了怔。
白?术将话说得清清楚楚,她下意识看了看容厌。
饮子、零嘴,这些都是些很随意的吃食,在后宫之?中不少见,她出宫回来,给自己宫里人随手带一些,这都不是什么罕见而?难以理解的事。
这些东西,太过简陋,本来也不太适合拿给皇帝,容厌也是习惯了珍馐美馔的。
……没有他的,也很正常。
她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忽然这样让他知道……独独没有他的。
他或许不会在意这些并不珍贵的吃食,晚晚却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
她垂下眸,轻轻抿了抿唇。
看了看容厌,他都听到了,面上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半点不对的反应。
注意到她在看他,容厌低下眼眸,轻轻对着?她笑了笑。
好像真的没有在意这件事。
容厌向来心细,他能注意到每个细节,不会听不出来白?术话中的事实。
晚晚看着?面前的饭菜,蓦然之?间,也有些食不下咽。
她才意识到,面对这样的容厌,她也会有一点,只是一点点的,不安。
这样的容厌,像是完全没有了脾气?。
可是,是人就?会有不高兴的时候啊。
入了夜,容厌也没有半点不喜的模样,今日?倒也没再拉着?她做别的事,只是单纯地抱着?她。
第?二日?,晚晚看着?容厌一如既往处理政务,他表现地太过正常,晚晚只好默不作声?将心底的异样压下去?。
张群玉这个时候却来了椒房宫求见。
见到容厌,看到旁边的晚晚,张群玉眉头微微蹙着?。
陛下、皇后、楚行月,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也清楚。
如今还是在边关有战事、内部不坚牢的情况之?下。
虽然他一眼就?能察觉不善,可是该汇报的,他不能不汇报。
容厌没有让谁回避的意思,张群玉一板一眼、不含个人情绪道:“陛下,楚行月想要求见娘娘。”
相见欢(六)
张群玉的话一石激起千尺浪。
晚晚怔住。
没有师兄的消息时, 她可以大胆又放肆地怀念,知道?师兄将要来到上陵后,她茫然又?紧张, 在师兄已经到了上陵, 就在她身边不远的某一个地方, 她随时可以去看他时……
迄今为止, 这几天,她只去见了他一次。
这几日,因着容厌, 她分不出神再去想太多。
而今,师兄主动递了消息过来, 想要再见她。
他如今正在被软禁, 还是?通过容厌来让她知道?。
晚晚下意识侧了侧脸颊, 去看容厌。
容厌神色淡淡,平静地过分。
他低眸看她,“什么时候去?”
张群玉看了一眼容厌,眸光微微复杂, 递完消息,示意容厌,他今日在御书房等着还有事商议,便行礼离开, 将独处的空间?继续留给?陛下和皇后二人?。
晚晚凝望着他, 好一会儿,确实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对的神色。
容厌如今不仅对她没有脾气, 连这种事, 他都大?度地过了头。
晚晚手指捻了捻袖口,不再看他, 垂眸想了想。
昨日出宫,她也有想过,日后等她离开了容厌,她和师兄应该何去何从。
她不得?不承认。
容厌到如今的位置,走过的路不干净,让他整个人?也都染上了这条路上的污秽,可是?师兄,他作为楚行月时,不比容厌好多少。
两个人?还是?几乎不死不休的对立关系。
无论如何,她都成了容厌和楚行月对上之前,不得?不去面对的。
容厌在这一步上,选择了退让。
而师兄呢……她才只是?见过他一次,隔着牢房的木门,当着容厌的面,短暂地见过一次。
她对如今的他一无所知,是?得?要尽快再去与师兄相见。
晚晚看了看日头,盯着容厌喝了药,便按照惯例,去了药房,带着绿绮去辨识药材。
午后,绿绮便可以复习这段时日的所学,她便空了下来。
她今日便要去。
该做的事情,做好了规划,便尽快去做,快刀才能斩乱麻。
教完绿绮,还没有到正午,外面天色阴沉,寒风依旧冽冽。
晚晚没有停留,回到寝殿之中,换了一身轻便的袄裙。
方才,她去教绿绮,容厌去御书房见张群玉。
他这几日虽说清醒时,一大?半时间?都投入在政事中,可一日日处理?的密函折子,晚晚一眼就看得?出,比往日少了一半不止。
而他没有亲自处理?的,就得?另有人?来,张群玉等心腹重臣,便日日在御书房里共同协商要事。
她刚一换好衣服,容厌便从外面回来。
寒冷的气息混入殿中的暖气之中,冽冽的寒冷擦过肌肤,不觉刺骨,只是?让人?更?加清醒了些。
容厌瞧了瞧她已经换了行装,没说什么,又?去里间?取了一件厚厚的鹤氅,走到她面前,长臂将氅衣展开,轻轻压在她肩头。
这件鹤氅是?纯色,没有龙凤一类的花纹,只是?用银色的暗绣绘制出云纹,毛领簇拥在她颊侧。
他轻轻将她的领口整理?好,冰凉的手指偶尔会触碰到她的肌肤,擦过的温度也是?凉的,却让她长睫轻颤着,晚晚却只低眸看着他的手。
他的动作不算熟练,却很认真。
如今还在寝殿之中,这样又?穿一件氅衣,晚晚有些热,稍稍仰了仰头,越发显得?雪腮云鬓,粉雕玉琢。
容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轻轻将她落在颊侧的碎发也一一整理?好。
她在他身前,微微仰着头,这样纤薄柔软的身躯,他只要一抬手,就能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他凝着她的眸光微暗了些,含着克制的晦涩之意。
下一刻,他却放下了手。
晚晚低头看向一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容厌站在她面前,便也没有走动。
晚晚看着他衣摆上华贵的日月山河纹路,耐心地想着,等他去换了外袍。
容厌还是?只站在她面前。
晚晚皱起眉,不想再等,“还不去换一换衣服吗?”
容厌道?:“换衣服?”
晚晚看着他,要见楚行月,必然要出宫的。
既然出了宫,她还是?想在城中随便走一走,容厌衣上的纹路多是?象征至高权利的十二章纹暗绣,既然要出宫,他必然得?换成暗绣纹路没那么尊贵的衣物?。
容厌静静看着她,轻轻笑了笑。
“我无需换衣。”
晚晚怔了怔,意识到,“你不跟着我一起去了?”
容厌眸中的笑意明显了些,“你想让我跟着你吗?”
晚晚眼睛睁大?了些,明显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容厌依旧是?带着笑意望着她。
晚晚心情忽地乱了起来。
她都习惯了,见裴成蹊时他会在,见楚行月时他也会在。
而今,他不跟着她,就放心地让她一个人?去见师兄了吗?
晚晚手指无意识收紧了一下,指尖用力扣着袖中的暖炉。
她忽然一点也看不懂他了。
抬起眸看到容厌平静的浅笑,晚晚抿唇,“我,当然不想做什么都被人?看着。”
容厌顺从地应了一声,“嗯,我不去。”
晚晚没再说话,手指用力摩挲着手炉上面雕刻出的纹路,心底总有些蠢蠢欲动的烦闷。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理?会他,在寝殿中走了走,拿好要随身带着的东西,便往外走。
容厌在她身后跟着送了几步。
紫苏看到晚晚,连忙一路小跑过来。
“娘娘!娘娘是?要出宫?我这就去收整一下。”
晚晚拦了拦,“我自己去。”
紫苏怔愣了下,向来沉稳的她,此时面上也露出些许无措。
她也不记得?有多久了。
娘娘好像与她和白术都隔了一层什么,娘娘做什么都不让她们知道?,宁愿凡事亲力亲为,也不让她们在旁边帮一把?,像是?防着她们会知道?什么似的。
以往,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晚晚看出紫苏隐隐的伤心。
可是?,她忘不掉,前世紫苏死了。
她不想让白术和紫苏二人?再像前世一样。和她那么亲近,她不安稳,于是?她二人?便也时刻都处在危险之中。
前世,紫苏的死是?因为容厌。
这一世……晚晚转眸看了看他,眸光复杂,很快又?低下头。
她和他不再剑拔弩张,甚至也已经商定了两个月的约定,他,应该不会再对她身边的人?下手。
白术和紫苏和她生疏些,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就好。
两个月之后,便都可以结束了。
容厌注意到她看了他一眼,他垂下眼眸,唇角扯了扯。
她的爱与憎,那么分明。
晚晚让紫苏和白术留在宫中,她这次出宫,还是?只由上次暗中守护的暗卫随行。
容厌在宫道?间?与她并肩同行了一段,一直到宫门口,他不再往前。
晚晚脚步只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去。
容厌真的没有跟上来。
她回眸看了一眼。
他站在高耸的城墙之前,玄衣随着寒风微微摇晃,尽管冬衣厚重,他腰间?勾勒出的围度还是?很细。明明是?高大?的身形,宽肩长腿,晚晚有一瞬间?却觉得?,他怎么变得?这样单薄而脆弱。
容厌平静地目送她走远,看着她回眸迅速看了一眼,便大?步走远,不再回头。
他面上温润的神色如退潮的潮水,渐渐看不到一丝痕迹,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没有表情。
她对楚行月没想过不见,对他没想过再相见。
他……嫉妒地发疯-
晚晚没有乘坐辇车,又?走上这条朱雀大?街。
一名暗卫现身,一身寻常百姓的穿着,在她面前为她引路。
晚晚却没有直接去软禁楚行月的那间?小院,她还是?和上次一样,如同放逐自己一般,漫无目的地在街道?小巷之间?漫步着。
她也在适应这种自由自在的滋味。
若是?顺利,她会得?到她从来没有过的,完全自由。
走在上陵城中,晚晚几年前还会看到些明目张胆的权贵欺民,可这几年,上陵门阀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拔起的氏族,金吾卫巡逻规整而意气风发,至少在天子脚下,就连作奸犯科都少了许多。
晚晚渐渐明晰了脑海中的念头。
她不喜欢对亲密的人?心怀负累,越简单越好。容厌……她却,越来越复杂。
她一定会走。
可是?,容厌她也一定要治,他的毒,她一定会给?他解了。
就……愿他稳坐江山,千秋万代。
而对于师兄而言,容厌是?灭了他全族、毁了他一生的仇敌。
纵然师兄和容厌的龃龉仇恨是?因果?相循……可又?有几个人?能跳得?出因果?,谁又?能要求谁放弃因果?。
晚晚随意在巷里之间?用了一餐家?常的饭菜,便出了门。
头顶的天色此时却昏暗阴沉,她仰头看了看天色,加快了些脚步,快速跟*七*七*整*理在暗卫身后行走着。
身前的暗卫道?:“娘娘,再有半刻钟便到了。”
晚晚应了一声,在巷里之间?绕着,路过她上次尝过的糖水铺子,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天空忽然落下雨滴。
先是?大?滴大?滴的一两滴雨水,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忽然之间?便大?了起来。
幸好已经走到了门前,另一个暗卫举着一柄油纸伞靠近,没等他现身将伞面遮上晚晚头顶,她便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石阶。
面前的木门这时忽然被推开。
晚晚还没站稳身子,便被一张干燥而柔软的宽大?棉巾连着脸颊一起被裹住。
沉水丹樨的香息沁入鼻息之间?。
她挽好的鬓发被一只大?手胡乱揉了两下,擦净了发间?落上不多的水珠,她整齐的发髻却也凌乱起来。
头顶的嗓音温润清和,“多大?了,看到天上有浓云,出门还不知道?带上伞。紫苏呢?她也没带着伞吗?身子刚养好,就这样折腾,是?喜欢喝药不舍得?断了吗?”
最后轻轻一声含着笑的,无奈的叹息。
“那么多年了,还总是?这样,你啊……”
晚晚怔住,过往的回忆勾连,她眼眶微酸,几乎下意识反唇相讥:“怪你没有提……”
话音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
在江南时,她通常都是?跟着师兄一起出门,大?小琐事全是?他一人?包揽,天冷了她手还没凉,他便能拿出她的裘衣给?她披上,天热了,她一走出门,头顶便会遮上一把?伞。
后来有几次她自己出门,淋了雨,被他接回来时,便是?这样一张宽大?柔软的棉巾、他身上淡淡的沉水丹樨香息,还有他无奈的念叨。
过去那么好。
晚晚还是?忍不住眼眶不由自主的酸涩,抿直了唇瓣。
可是?如今,全都不一样了啊。
就像她那句说不完的话,她和师兄之间?,也隔了太?多。
楚行月温和地望着她,看着她渐渐泛红的眼眶,眸光中流露出心疼之色。
“是?怪我,应该提醒你,今日出门要拿上伞的。”
晚晚逼回眼底的湿润,没有回应,跟着楚行月在他伞下,一同去了正厅之中。
院中的侍者也都是?来自容厌手下,见到晚晚进来,便有侍女上前,为她解下氅衣,换了新的手炉。
楚行月落座在她一桌之隔的身侧,他侧着脸颊凝视着她,像是?想要将这几年错过的,今日一口气都要看回来。
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嫣红小巧的唇,玲珑的身段,长开了的模样,是?气韵清绝而容貌秾艳的国色天香。
她长睫低垂,半遮着眼瞳,没有看他。
楚行月轻轻而笑,隐有怅然:“我们曦曦长成大?姑娘了。”
不仅如此,还成了别人?的妻子,容厌的皇后。
晚晚整理?好思绪,抬手按了按眼睛,而后坐直身子,侧过脸颊,望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我长大?了,你也是?。”
上一次相见,楚行月还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风华,如今已经成为如同天上孤月轮一般温润而又?带着疏远寒意的青年。
再如何做出和过往一样的姿态和言语,也终究是?不同的。
楚行月低笑了一下,有几分自嘲。
“今日,曦曦连师兄也不叫了吗?”
上一次,她几欲落泪,这一次,终究能将情绪控制住。
晚晚低低唤了一声,“师兄。”
楚行月却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多年前,她和他的最后一面时,他也问过这样相似的一句。
——“曦曦,不过是?一封要烧掉的信,因此你连师兄也不要了是?吗?”
——“师兄,若你今日非要带着信离开,我就当你已经死了。”
毒发坠入涧底时,他还记得?,她的声音和眼眸都那样冷静而决绝。
再次相见,那一日,不可能不去面对。
楚行月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出门,去请侍者取来一个木盒,交给?她。
晚晚低眸将木盒打开,看了看,眼眸却忽然顿住。
是?一封信。
尽快已经用了秘制的方法保存,信封却还是?泛着陈旧的黄。
晚晚手指颤了颤,拆开信封,按照师父教给?她的法子去辨认真假。
写这封信的人?,尽管写了十几年的中原字,可在一些写某几个字时,还是?会有金帐王庭的习惯。
……是?真的。
楚行月低声道?:“是?真的,烧了吧。虽然迟了那么多年…看十八禁成人小说来q裙似二尓尓五久易斯期…可是?师父也能安息了。我不曾利用这封信做过什么。”
晚晚想到,她上次见面就注意到的,他手掌粗糙的硬茧。
若是?承袭了这样一个恩情,他不会那么难熬。
他是?借着家?族中与骆良父亲的故交,才顶着骆良对权贵的不喜,拜入他门下。
骆良最真心疼爱的,是?他的关门弟子,医道?天赋空前绝后的一个小女郎。
作为自幼被谋算浸润的贵公子,向来明白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没用,他对她最开始并不单纯。
可是?那么多年,他将全部的无用都用在了她身上。
晚晚望着他,恍惚地确认道?:“你没用这信?”
“没有。”
楚行月平静道?:“我自小也算得?上是?一帆风顺,忽闻噩耗,心神俱震。离开大?邺,这是?我唯一一条活路。如果?能活下去,能有将来,谁会想要去死呢?”
“所以,你借着我,将信转移走了。”
楚行月神色间?微微有些痛色。
“是?啊。那个时候,灭族……我太?痛苦了,走投无路……可是?等我到了金帐王庭的地界,就要用出这封信时,我知道?,但凡我……”
他停顿了下,嗓音有一瞬间?不稳的哽咽,又?很快恢复了清润平缓。
“但凡,我还想要等以后安定了,和你还有一点可能——这信,我就不能用。”
“不死,便不能。”
她想要纯粹的爱意,他就不能有算计和欺骗、利用。
楚行月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指骨苍白,他看着她,眸光是?深切的痛色。
晚晚背过身,找到炭盆,将这封信一下下撕碎。
纸张碎开的声音刺耳又?让人?心惊肉跳。
飘散的纸屑一落入炭盆的范围内,便有火舌卷上来,转眼之间?,这封让她和他决裂的信物?,灰飞烟灭。
晚晚脸色苍白。
“师兄……”
楚行月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看着炭盆中的灰烬,轻轻应了一声,无声地陪伴着她。
外面的雨滴将整个上陵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吃糖吗?”
“哪家?的女郎,怎么那么凶啊?”
“曦曦,你怎么那么可爱?”
“又?要回上陵了吗?下次在江南久一些好不好,总是?让我思念,你怎么那么可恶呢?”
“曦曦,坚持住,就要走出雪山了。我会与你一起,活要一起活,死也要一起死。”
……
“这两个字,不念师兄,念郎君。不骗你,跟我念:郎——君——”
“曦曦,我想娶你。”
“我离不开你。答应我,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
炭盆中的火光跳跃,金色幽蓝的火焰交织,过去那么多年的回忆仿佛也在这烈火之中涌动,翻滚,重新映入脑海之中。
师兄太?好了。
好到容不下一丝瑕疵。
雨渐渐小了。
晚晚面色雪白,回想着他手上的硬茧,手臂上自残出的一道?道?伤痕。
她喃喃出声:“将近四年了啊……那么多年了,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还已经成了容……”
楚行月打断道?:“四年很长,可是?,我与你青梅竹马的八年、我与你将来的几十年……”
“曦曦,这也很长。”
晚晚猛地闭上眼睛。
过去早就已经物?是?人?非,这封信最终还是?按照骆良的遗愿烧了干净,也毕竟迟了那么久,未来她自己都没想清楚将来怎么过。
她脑海胀痛,被逼到痛苦地抬手用力去揉额角。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过去割舍。
可是?,可是?……如今都不一样了啊。
雨渐渐停了。
楚行月看着外面苍茫的天色,轻声道?:“雨停了。”
晚晚眼眶红着,拖着鼻音应了一声。
楚行月望着她,看了许久。
她在动摇。
她只是?在动摇。
他抬手轻轻按住闷痛的心口,另一只手忽然抬起,揽住她肩后,猛地将她拉近,用力拥抱在怀中。
晚晚下意识就要挣开。
楚行月用力抱紧她,哑声道?:“我想见你,日日夜夜都想见你。”
“曦曦,这几年,若不是?我还想着,我得?活着再来看看你,多少次我……”
他再说不下去。
晚晚僵硬着。
他嗓音微微颤着,极近隐忍。
他终于放开她,晚晚立刻后退了两步。
楚行月很快恢复了从容的温润之色,举目看着外面的天色,轻轻道?:“这会儿不会再落雨,曦曦,你既然不可能留在宫外,不若趁着这会儿,乘车回宫吧。”
晚晚捏紧手指。
书信,心意,将她的情绪搅得?一团乱。
他没用那封信,可是?,他来上陵也不是?为了她。
在师兄口中,她怎么,好像忽然就背负起了他受苦的这几年……
抛开这些,她还留着理?智清楚地记得?,她还没问清楚他关于他和金帐王庭,她还不知道?,他对容厌到底要做到哪种程度。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能选什么?
情感和理?智拉锯,晚晚没有犹豫,转身就要出门。
回宫,今日,先离开这里。
在她走出门槛之前,楚行月低声道?:“曦曦,你好好想一想。不管你如何抉择,我都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下次,我会将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晚晚听清了他的话,应了一声,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楚行月站在屋檐之下,直到女郎的背影完全隐没在门墙之间?,他才将视线收回。
抬手按了按眼角,他看着指尖的一点湿润,走进房内烧了书信的那个炭盆前,用火光的灼热将指尖的这一点泪痕烤去。
指尖灼痛。
在受伤之前,他冷静地将手指移开,眼眸也平静。
相见欢(七)
离开软禁楚行?月的小院, 晚晚握着暗卫准备着的油纸伞,慢慢走?在青石的道?路上。
她神色冷淡,眼底深处却陷入了一片空茫之中。
她那?么怀念的师兄回来了、那?封信他没有用出去、他还是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没?有因为她容忍不了他的缺点对他下手而责怪她。
可是, 他在事发前后, 从不曾吐露半个字让她知道?。
甚至, 他是楚行?月, 还是她从容厌口中得知。
他知道?,他不在的这几年,她都经历过什么吗?
楚行?月不知道?她和容厌的约定, 她如今还是容厌的皇后,这样的情况下, 他却还说出还想要和她在一起的话……
晚晚虽然还没?有理清将来应该如何, 可他连她的意愿都不曾再过问?。
就算过去?没?有存心利用……事到如今, 师兄真的没?变吗?
晚晚做不到多年受苦不改性?情,师兄这几年若是受尽艰难欺辱,她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让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一朝坠落, 历尽艰辛和折磨,又让他不改性?情爱意,这太难了。晚晚难以想象。
上陵城中一场暴雨让路上行?人少了许多,如今雨水已经停下, 晚晚又绕了一条新的路往宫中走?去?。
这一条路沿着河边, 路经上陵皇城的边缘,一路上人迹越发稀少。
走?到一处没?有竣工的简陋庙堂之前, 里面缩着几个?人躲雨。
一位老媪躺在稻草堆上, 旁边是一个?老汉和一对兄妹,三人的旧衣衫被大雨淋得湿透, 一旁放着两把破旧的伞。
妹妹大哭着跪在庙中,哭哑的嗓音勉强还能听得清吐字。
“求药师佛显灵、求观音菩萨显灵、求、求地藏菩萨……救救我娘亲……”
小女?郎胡乱求着,求完释家,又开始求道?家。
少年模样的兄长抹了一把泪,道?:“借来的盘缠也花完了,客栈也住不起,病还是治不好。爹……”
老汉守在门边哽咽出声。
晚晚目光扫过躺在地上的老媪,她脸色蜡黄,周身?却还干燥着,衣衫也整洁。尽管贫穷窘迫,可这家人却还是将这病入膏肓的老媪护地很好。
晚晚撑伞走?过去?,暗卫没?有现身?,这里没?有危险。
她出声喊过来一个?随行?的暗卫,去?为她买一套针具过来。
晚晚站在这座庙前,淡淡看着绝望哭求的一家人,等着暗卫将针买回来。
她没?有什么好心,只是,比起沉浸那?些错综复杂的感情,让她面对萍水相逢、后会无期的病人,头?疼一下如何给人省着银子治病,她心里反而更愿意一些。
庙中的人看到她,警惕而拘谨地缩了缩。
晚晚平静地说完她的来意,便留下空间给这家人去?思考,要不要选择尝试相信她。
求神拜佛的小女?郎念完了道?家,又开始乞求一些没?那?么广为人知的名字。
“求妙晚娘娘显灵……”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晚晚走?到外?面看了看,这座庙正是妙晚娘娘庙。
她熟悉的却不止于此……
容厌的案牍之上,似乎出现过这几个?字。
嘉县有立祠立庙的习俗,她好像在嘉县县城中被立了一个?庙。
晚晚与小女?郎又问?了问?,妙晚娘娘是谁,听到小女?郎口中确定的回答,她怔愣了片刻。
容厌遣散了后宫,整个?皇宫中,她只需要思考如何面对他就好,平日无需对朝事有太多了解,遇上什么典礼宴会,她需要知道?的他都会提前告知她。因此,除却容厌同她讲的一些朝中政令和上陵世家,她对这些小事了解并不多。
她怎么能担得起……让人送香火?
嘉县还可以理解,可这里是上陵,是皇城。
晚晚想了想,她是皇后,容厌后宫唯一的人,若是有人想要从她这里来讨好容厌,见不到她本人,便用这种?方式,也不是难以想象。
这家人终于咬牙下了决定,请她诊一诊脉。
晚晚走?到老媪身?边,诊脉、说完病症,打消这家人的疑虑后,用暗卫买来的针施完针,需要留方子时,没?有纸笔,年纪不大的兄长感激地叩拜,请她口述,他过目不忘,可以记得住。
晚晚看了他一眼,便口述了两遍,听他又复述了两遍,确认了没?有问?题之后,让暗卫留下些银两,便不再在外?耽搁,直接回宫。
经过妙晚娘娘庙这一途,晚晚手?里捏着小女?郎塞在她手?里的一个?草编蚂蚱,心情忽地平静下来。
容厌、楚行?月,她一个?都不再去?思考。
都不去?想,反而心情松快起来,在回宫的路上比出宫还要自?在。
到了椒房宫,晚晚回到寝殿还没?歇下多久,饶温便听到消息急忙赶过来,匆忙一礼便着急喊道?:“娘娘!”
晚晚捧着手?炉暖着冰凉的手?指,看过去?,问?道?:“怎么了?”
饶温稳着嗓音,快速道?:“今日午后,陛下在御书房中议事,半个?时辰前忽然昏倒过去?……幸好当时只有臣和张大人在场,没?有让此事散播出去?。可是陛下今日又没?有来由地昏迷,怎么也醒不过来,陛下他……”
晚晚怔了一下。
今日还是第一副药方,没?有换药,药性?不算烈……她昨日才给他诊了脉,这不应该啊。
晚晚皱眉站起身?,去?里间取来她惯用的金针,便随着饶温往御书房中走?去?。
一路疾行?,到了御书房,晚晚呼吸快速,还没?缓过来便推门进去?。
张群玉在一旁守着,见到晚晚过来,便起身?让出位置,道?:“陛下还没?醒。”
御书房的屏风后面有一张软榻,此时这张软榻被搬到龙椅旁边,容厌仰卧在榻上,除却脸色过分的苍白?,看不出什么异样。
晚晚看完他的面色和体征,便直接撩起他的袖口,手?指按上去?。
脉象细弱。
手?指搭上他的脉搏,她面上神色从震惊和急切,居然很快平静下来。
张群玉瞧着她的神色,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问?道?:“不是什么大事吗?陛下今日为何又无故昏倒?”
他是知道?晚晚在为容厌解毒的。
那?么多年的毒素,不管用什么奇怪的法子,只要能解就都可以。
所以容厌昏倒,相较于慌张的饶温,张群玉倒是镇定了些。
晚晚皱起眉,想了一下,她该怎么回答。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请御书房准备些粥点羹汤,煮地软烂好克化一些,尽快送过来。”
张群玉吃惊了一瞬,转眼间就想到了一个?有些荒谬的可能。
晚晚面色不怎么好看,沉默地从针灸包中取出几根金针。
昨日诊脉,他脉象弱,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要餐食按时用就可以。
在解毒期间,本就极为消耗,他又连着几天饭都不吃,今日身?体便撑不住了。
张群玉神色震惊过后,又看了一眼容厌,没?说什么,便出门去?传达吩咐,不再进来。
相较于之前,陛下不是毒发就是高烧,这回昏倒的原因没?有饶温想的那?么严重。
拔针过后,不多时,容厌清醒过来。
灯台的烛光落在他身?上,他刚一睁开眼睛,便看到晚晚冷淡地看着他。
他眼眸一顿,又将眼睛闭上。
晚晚眼睁睁看着他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控制着脾气?。
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原因而昏倒,可是容厌毕竟刚从昏倒中醒过来,她不想和他吵。
晚晚尽力平和道?:“今日你又没?有用膳?”
容厌不睁眼,不想看到她生气?的神色,只低声有气?无力道?:“没?胃口。”
晚晚忍着怒意,“没?胃口就一口都不吃?”
容厌听到她声音中压抑的怒气?,沉默了下,还是睁开了眼睛。
望着她饱含愠色的眉眼,声音低而缓慢。
“没?胃口,不想吃,为什么还要逼自?己去?吃?”
晚晚讽道?:“帝王起居注上,你得是第一个?在御书房饿晕过去?的皇帝。”
容厌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的荣幸,确实是第一个?。”
晚晚看到容厌的笑,她极力压抑的怒意猛地宣泄出来。
“我昨日便说过,不要再让我提醒你用药用膳,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容厌面上的笑慢慢收敛了下去?,他没?什么力气?,便也没?有辩驳。
晚晚看他虚弱的模样,气?也不能将他怎样,咬了咬牙,她甚至想找个?他身?边的人盯着他用膳。
曹如意?不行?。
饶温?也不行?。
他身?边的人都太听他的,而她宫里头?的人……若他就是不听,没?人逼得了他。
难不成,他一日三餐两药她都得看着?
她向来都是救治拼命求生的人,倒还没?治过这种?不惜命找死的人。
晚晚气?得眼眶也红起来,她还非得要救他,她真是自?讨苦吃。
昨日她出宫,他不用膳,今日她去?见师兄,他也不用膳。
晚晚含着怒意道?:“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出宫,不想让我去?见师兄?”
容厌望着她,眼眸清醒而平静。
“我想不想,重要吗?”
他终于回话,晚晚捏紧拳,不想让他说太多再耗费力气?,也不想就一直自?己生闷气?。
她竭力耐心道?:“这两个?月里,你若是不想,你告诉我,我再也不出宫、不去?见师兄就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不配合?”
容厌沉默了下,轻声道?:“我没?有不想让你出宫,只是……昨日我醒过来又看不到你。我以为,你是又讨厌我嫌弃我了。你出宫只是去?走?一走?,晚上便会回来,我很高兴,没?什么不情愿的。……楚行?月,你见他,我当然不希望。我却也知道?,你是想去?见他的,我亦不愿让你失落。”
说完这样长一段话,他缓了一会儿,呼吸才平稳下来。
今日总是面对这种?情绪冲击强烈的事情,晚晚眼眶有些酸。
“……所以你就不吃饭?”
这和她听说过的,那?些绝食威胁的人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实在太让人心软,可他的行?为实在好气?又好笑。
容厌没?多少精神,声音更低了些。
“是没?胃口,吃不下。”
“有什么区别?”
容厌想了想,道?:“我不是故意的 。”
“……”
晚晚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此刻刚好是晚膳时间,宫人到了御膳房,便直接将做好的粥点取来。
送入御书房中后,晚晚看着宫人将容厌扶起,坐到龙椅上,她又召来曹如意,吩咐再将上次那?方子的药熬好送过来。
宫人领命退下。
容厌在她视线之下,抬手?拿起羹勺,看了眼面前的清粥,便又放下。
还不愿意用吗?
晚晚从他醒过来,已经告诉了自?己许多遍,再冷静一些,不要生气?。
可是容厌总是这样,就是不愿意用膳,她再忍也忍不住脾气?,走?近过去?,“容厌,你现在没?什么力气?,不要逼我强行?灌进去?。”
容厌抬起眼眸,清透的眼瞳碎光潋滟,望着她好一会儿,却说了句别的。
“我第一次服你开的这个?药方,是高烧之后的那?个?清晨。”
晚晚冷淡看着他。
他继续道?:“你最后是用针灸为我退烧,烧退了便不是什么大事了,这药你还要我继续服用,这应当不是针对我高烧的药。”
晚晚心情平静下来,他知道?了。
“你这是在给我解毒。”
容厌望着她,轻轻笑了一下,“你能解我体内的毒,是吗?”
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他。
她不信任他。
却还是在为他解毒,在救他。
容厌笑容有些复杂。
他往日没?胃口不用膳的次数也不少,虽然不至于到昏倒这种?程度,可面色脉象不对的时候,她也不曾说过什么。
只是如今,她要为他解毒,便想让他身?体状态不要那?么差,至少餐食要正常。
她是医者,自?己要费尽心思照顾的病人半点不配合,她不可能不生气?。
晚晚道?:“是。”
容厌却不想她那?么白?费力气?。
他也不想再在方方面面都强迫他自?己。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这几日,他从没?用这样冷淡的眼神看过她。
“不要我,就别管我的死活。”
晚晚怔住。
她忽地惊愕到睁大了眼睛,所有话都被堵住,一句都说不出,她浑身?有些发冷。
容厌垂下眼眸,淡淡道?:“你不久后就要走?,我怎样,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毒能不能解,我也并不在乎。”
所以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有关于她的事,他懒得配合。
他扯了扯唇角,“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碍眼。”
晚晚有些懵,却又难以反驳。
他说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完全没?有关系?
她用力抿了一下唇,憋闷地难受。
可他话说得这样决绝,晚晚用力捏着指关节,袖口的刺绣的纹路深深勒紧肌肤之中。
容厌轻声道?:“你这样想要为我解毒,是因为,你觉得你欠我的吗?所以用解毒来偿还。”
晚晚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容厌抬眸看着她的眼睛,灯光折进他琉璃目中的流光灿灿灼目。
“你欠我什么?”
他一字字道?:“我给过你什么?我给你的,有多少是你想要的?在我身?边你愉悦过吗?”
他说着这种?话,眼眶却慢慢红起来,因为他肤色白?,眼睛周围忍出来的绯色和湿润,便格外?明显,他却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将话说完。
“我心悦你,我愿意为你做的事,都是我自?己愿意。晚晚,我的感情,若你不在意我,那?就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全都是我一厢情愿,你没?有必要有什么负担。”
“你不欠我。”
相见欢(八)
有?时候, 晚晚很不喜欢容厌过分的敏锐和聪慧。
好像她想什么,他都能猜得到一样,让她总觉得, 在他面前, 她藏不住什么秘密。
她本来就骗人骗得拙劣, 能为?他解毒这件事?, 她也隐瞒了,一直以来,她什么也不说, 可终究没两天就?还是让他自己察觉发现。
而?单单从这一点,他又能猜中她那样隐秘的心思。
看着容厌从最初的高高在上?, 到如今小心翼翼杯弓蛇影, 从最初滴水不漏的强悍, 到如今,肉眼可见地虚弱无力。
她好像将他从高处拉了下来,她也看到了冷淡被捂热,骄傲被摧折, 禁欲被烧成烈火。
他挣扎不得,自甘堕落。
晚晚觉得,他的如今,和她脱不了关?系。
可他说, 她不欠他。
怎么会呢?
师兄都将过去三年多尝到的苦痛, 归于那封没有?用出去的信。
容厌他……
可他又说得那样清楚,他只站在她的角度上?, 说他没有?让她开心过, 她没有?从他这里得到过什么想要的,所以, 她不欠他。
她和他之间有?那么多不算好的过往,可是在他口中,总结起来又那么简单。
晚晚心中有?些酸涩,轻轻的呼吸之间带了细细的颤抖,艰难地下了决定。
反正,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晚晚不会推翻自己想要离开他的想法?,可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容厌继续这样下去。
不管怎样,她是要救他的。
晚晚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抬了抬,她深深呼吸,做足了准备,才?缓缓将手完全抬起。
纤细的指尖从袖底探出,慢慢抬高。
容厌一只手在长案上?,晚晚心口微微颤着,将手指轻轻覆上?他的指尖。
仅仅是指尖一点点的位置,小心翼翼。
容厌垂眸看着她的手。
她主?动触碰他了。
晚晚努力让自己显得再?镇定从容一些,艰涩地开口道:“那,我可以在离开前的这段时间里……”
她该怎么说呢?
短暂地,拥有?他一下,她在这段时间里,不仅仅将他看作她的病人,还要舍弃过去和前世对?他的偏见,真心相待,将他看作她的恋人……
这样,她可以管他的死活,他可以配合她了吧?
她非常努力,想要用语言表达出她的意思。
容厌微微愣神?。
她开口的那一刻,他心跳猛然快速起来。
他好心动。
容厌眨眼间就?从这种情绪中冷静下来,静静望着她,眼眸中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只是想哄着我,让我这段时间全听你?的吗?”
晚晚心乱如麻。
“我……”
她徒劳地张了张口,却发觉她好像解释不了什么。
她,确实只是想要救他。
她方才?也因?为?那种要与他抛开一切在一起的想法?心神?震颤。
又惊,又怕,她手与脚都冰凉着。
容厌从她说不出口的话中,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明明自己已经?很委屈很累了,却还是要挤出一丝理?智,挺身走在她在意的人前面,即便面对?着他,他多少次都能感觉到她对?他的厌恶,可一旦只要他温和下来,她就?能对?他怀起善意。
这样恩怨分明,爱憎也分明,只是她的爱和在意,都不属于他而?已。
她是真心实意想要他活着。
可是,这世上?没有?两全,没有?美满,她的愿望不是每一个都可以实现。
他觉得,他如今就?像是一些人口中,可怜又不理?智到拿性命去威胁,想要留下夫妻另一方的怨夫怨妇。
容厌本意不是这样。
他眉眼间是难以言喻的柔软脆弱。
“晚晚,如果你?只是想哄着我、让我听话,那我不要。”
晚晚抓紧了他的指尖,近乎急迫道:“不是只为?了这些,我会认真待你?的,我真的会好好对?你?。”
“前提是两个月之后,你?一定会离开,不是吗?”
容厌轻轻笑着,眼眶却更红了些。
他此刻想让晚晚走开。
不想再?和她说话。
他如今太敏感多疑,在他眼里,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想要两个月之后顺利而?毫无心里负累地离开他。
他不想让这样的他,再?对?她说出什么她不愿意听到的话。
晚晚咬紧唇瓣。
容厌低声道:“晚晚,可不可以不要对?我那么……”
残忍。
他没有?说出口。
算了,都可以。
晚晚全身陷入一股燥热不安之中,她那么认真地,对?一个男人说出那些话。
容厌不是那么想要她喜欢他吗?
可他说不要。
容厌反手牵住她的手,低眸看着他苍白的手指扣紧她粉嫩的指尖,笑了笑,妥协了一般,道:“抱歉,是我不该,这两日我太任性。”
他平静地说道:“你?不欠我,也没有?错。不需要你?做什么,今后直到你?离开之前,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松开她的手,转过身,重新?面对?这面前这碗粥,抬手执起羹勺,一下下送入口中,咽下。
他吞咽的动作还是很刻意,没有?一点胃口,还是得逼着自己去吃,他只能感觉到汤粥钝钝地从他的口中挤入咽喉,划入食管,到微微痉挛的胃中。
晚晚看着他努力克服对?用膳的不喜,一口一口咽下食物,她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越来越难受。
可是,她能给他的只有?这些啊。
只有?给出一个短暂的期限,她才?能对?着他敞开一点、放下一点,前提都是这个短暂的期限。
她太想要自由自在远离这些纷扰,她也快撑不住了,不想继续只*七*七*整*理能待在他身边,她的一生还要去更远的地方,没有?任何规矩,随心恣意。无论如何,她都要走。
所以,她给不出长久的回应。
如今,越是感觉到容厌的喜欢,她却越是酸涩。
“容厌。”
晚晚声音中含着一丝微微的哽咽,低声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容厌怔住。
晚晚声音很轻,自我剖白清晰残忍:“对?于你?来说,我不是一个值得让人喜欢的人。和师兄,我们青梅竹马,从小便在一起长大,生出情意再?正常不过。和裴成蹊,他喜我与阿姐相似的容貌、喜我因?你?位高,却独对?他垂青,是被我所诱惑。”
“而?我和你?之间,你?既然不喜欢阿姐,我和你?之间也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你?如今伤害不了我、强迫不了我,我才?终于觉得在你?身边能够喘息。我想救你?,不想让你?死,也是因?为?,这个位置合该你?坐。只有?你?在这个位置上?,我才?相信,大邺的未来会更安稳强盛,只有?这样,我日后远游也能安全些。”
“看吧,自私自利,胆小懦弱,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她不值得喜欢。
可她不在乎,她也不需要别人的喜欢。
晚晚眼眶微红,容厌长睫低垂,却轻声问她,“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晚晚愣了愣。
下一刻,她便看到,容厌扶着龙椅的扶手,并不轻松地站起身,而?后转身面对?着她,长臂舒展,轻轻她抱住。
他的力道很轻,晚晚的心跳却随之一乱。
他的怀抱并不温暖,可她这一刻却觉得,她所有?低落的情绪都在被人温柔抚慰。
她睁大了眼睛。
这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她和他有?过的亲密之中,这样的牵手、拥抱,远算不了什么。
她听到头顶容厌的声音温和而?平静,“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
晚晚低眸抿了抿唇。
容厌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我想过,若是能被你?喜欢,我应该会很快乐。我身边从此有?了可以全心托付的人,她会不计生死地在意我。或许还是会觉得我凶、可怕,却还是会触碰我、拥抱我 、亲吻我。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有?人牵挂我,我也有?人可以牵挂。”
晚晚眼眶一酸。
“那你?真的喜欢错了人,我对?你?的好,都是假的。”
瘟疫前为?他舍生入死是假的,暗箭下为?他不惜性命是假的,一次次的亲近,也都是假的。
容厌轻声道:“我都知道。可是,除此之外,我却也知道,白术、紫苏,她们都是你?可以真心对?待的人,你?为?了护着她们,却是真的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这些时日,更是想让她们在我眼中存在感低一些,生怕我对?她们会有?威胁。”
“你?可以为?别人这样,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后来,我才?明白,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你?对?我好不好。”
大概,容澄和裴露凝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朝政上?,他对?张群玉一流时常嘲讽,却不论如何,只要是仁臣好官,他再?懒得搭理?不屑一顾,终究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甚至还会更为?宽容支持。
感情上?,容澄和裴露凝相爱短暂,痛苦却绵长。他们对?他也是,他们爱是爱的,他痛也是痛的。
他习惯了,他所有?的感情,都伴随着痛意。
因?此,他没那么在意自己被怎么对?待。
“我只是,被你?吸引。”
“不坚定的人会爱上?坚定的人,污浊会贪恋纯粹。你?是不是没有?看到过,你?在张群玉面前,当你?能平等而?坦诚时,你?有?多可爱。”
晚晚过去总会遭遇许多不公的对?待,除了某几个人,她没接触过多少善意。好像她不付出些什么有?价值的,不损失些什么,便合该得不到任何感情和善意一般。
她那么不喜欢广义上?的人们。
却还是能对?具体的某个人慈悲。
她不喜欢义诊,却还是愿意倒贴上?许多银子?去救治自己遇上?的路边百姓,花费那么多精力去教一个天赋一般的小孩子?……她看不到自己的好。
“我会慢慢告诉你?,你?聪明、坚韧、鲜活、有?能力,你?率性天真、无拘无束,性情也可爱。晚晚,谁喜欢你?,都是应该的,不喜欢你?,才?是眼瞎。”
晚晚听得一腔酸涩之意变为?好笑。
“你?好会说谎。”
容厌摇头,“我没有?。”
晚晚抬手回抱了他一下,轻声道:“我好不好,我自己清楚,我性情那么差的人,你?这样夸,我听了也不会觉得你?说的是我。”
容厌感受到她放在他身后的手。
她也在抱他。
其实,获得她的心软和真诚,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过去怎么就?……待她那么不好。
明明他只需诚恳一些,待她温柔平等一些,她就?会回应给他更多的温柔。
容厌精力不济,此时已经?十分疲惫,他拥着晚晚到龙椅上?一同坐下,而?后才?继续道:“你?只对?那些对?你?好的人,才?会温柔耐心,你?身边的白术、紫苏、椒房宫所有?宫人,前朝的张群玉、饶温、晁兆,对?你?都赞赏有?加,只是你?很少主?动去看,其实还有?那么多人都喜欢你?。而?过去日日与你?相处的我……”
容厌轻声道:“我将你?放在身边,让你?接触的所有?都和我有?关?,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是我。可我过去对?你?不好,总是和你?争执置气,连话都不和你?好好说,让你?和我都面目全非,这是我的错。”
晚晚还是不觉得容厌口中的这个人会是她。
她却还在想,若那句话说的是对?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容厌的眼睛本来就?不好,喜欢了她之后,大概盲目地更不好了。
容厌看得出晚晚依旧没有?多往心里去,他忽地更加难过起来。
他余下的时间不短也不长,他会一遍遍告诉她的。
他坐在龙椅上?拥着她,将剩下的粥用完,让殿门外的人将熬好的药送进来,他没有?再?抗拒,粥用完后,药也紧接着服下。
进来送药的小黄门看到前方,陛下和皇后娘娘共坐在龙椅之上?,眼瞳剧烈地颤了颤。
晚晚还没有?从那些话中缓过神?,容厌已经?摊开了奏折。
他今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用于政事?之上?。
晚晚正想要起身离开,容厌轻轻将下颌放在她肩上?,嗓音中压着倦意。
“晚晚,我提不动笔。”
晚晚怔了怔,“我去叫人为?你?代笔。”
容厌摇头。
“如今我清醒的时间短,能处理?的事?情不多,摆在我面前的,许多都不是方便公开的,可以为?我代笔的,都各有?职责。”
晚晚皱眉,想了想,道:“我再?想法?子?,让你?身体能先恢复一些。”
容厌应了一声,道:“那今日,晚晚帮我来写吧。”
他的手环着她腰身,下颌放在她肩上?,虽然没有?多少重量和压迫感,可他的嗓音那么近,呼出的气息也紧贴着她的耳际。
晚晚下意识想要拒绝。
他方才?那些话还在耳边,她愣了片刻,再?低头,便看到容厌递过来的朱笔。
晚晚望着他的手,将笔接了过来。
背对?着他,她看不到他眼中的柔情。
容厌轻声叹息。
她其实,是那么好骗的姑娘啊。
晚晚将奏折放到自己面前,容厌说一句,她便写一句。
最开始只听他说什么她便写什么,后来每翻开一份,他慢慢凝神?去看的时间,她便也跟着将这一份材料看完,而?后听着他说怎么批复、怎么处理?。
一开始全然云里雾里,到后来,那些频繁出现的名字她自然而?然记下。这些文书,有?些是需要细细思考,精心策划的,也有?些只是批个可否。
跟着他的思路,倒也不觉得事?有?棘手。
晚晚记不清过去了多久,久到她头脑有?些发胀,手腕也微微酸痛起来。
抬眸看了一眼所剩不多的密函,眼底由衷露出些许轻松之意。
容厌一日日原来都是这样度过的。
外面,张群玉估摸着时间,预计容厌已经?清醒过来,便从御书房旁边的配殿中出来,请示求见。
如今他也担起处理?朝堂部分奏折的任务,还有?许多事?,他还需要和容厌仔细再?询问确认一下。
进到御书房中,张群玉抬眼便看到,龙椅之上?,陛下与皇后并排而?坐,容厌靠在晚晚身上?,指导她如何处理?政事?。
见到张群玉进来,容厌懒散地从晚晚肩上?稍稍抬起眼眸,开口却只是让宫人退下。
御书房中便只剩下三人。
张群玉知道容厌对?晚晚情根深种,论政丝毫不避讳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只是看到他亲手教着晚晚动笔,再?想到自己如今接管下来的许多政务,张群玉轻轻皱了一下眉。
容厌,他又要做什么?
相见欢(九)
容厌到底想做什么, 张群玉这一日还是没能确定。
除此之?外,容厌到了该换另一副药的时候。
晚上,从御书房回来之?后, 晚晚手累脑子也累, 却还是咬紧牙关, 强撑着为容厌诊脉。
她为他开药施针, 先前一直都是以能够让他顺利解毒为目的?,他的?感?受,这期间?的?痛苦, 只要他忍得住死不了,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晚晚再三确认了他的?身体状况, 又困又累, 努力睁大眼睛, 站起身,想要从床边起来,到书案前重新为他写?下?明日要用的?方子。
这两天也算让她看明白了,容厌若是不配合, 按照她原本的?解毒方案,他能不能撑得下?去,还真的?不能确定。
她只能将药性缓和一些,拉长一些解毒的?时间?, 让他在下?个阶段, 泄出毒性时,不至于忽然之?间?太过难受。
可是药物配伍牵一发而动全?身, 用在他身上更是容不得出半点偏差, 临时修改方剂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她站起来的?身子摇摇晃晃,容厌看得出, 今日是真的?累到她了。
从御书房中回来,他这一日没?了急需解决的?事,可以歇下?,她却不能。直到他沐浴完,头发都干了,她还在翻看医书,思索着方剂的?用量如何调整。
容厌眼中满是疼惜,只能陪在她身边。
明日迫在眉睫,晚晚反复思索,终于定下?了药方,便立刻起身想要去书案前写?下?来,容厌跟着她坐起身。
晚晚打了个哈欠,刚一举步,身子便往一旁歪倒,容厌连忙伸手去扶。
他如今不比以前,手扶在她腰后,将她倾倒的?身体拉回来之?后,他此时的?力气?和身体反应的?速度,都不足以让他再帮她稳住身体。
晚晚倒进他怀中,容厌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随着她一同倒到床榻之?上。
她困极了,身体扑入他怀中,像是刚刚好嵌合进去,膝盖撞到他腿根,晚晚同时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唇瓣擦过了什么,她闭着眼睛,过了两息,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一睁眼,就看到容厌侧向?另一边的?脸颊,下?颌的?线条清晰漂亮。
她的?呼吸扫在他耳际,他尽力侧着脸颊,可她这样整个人跌入他怀中的?姿势,还是难免躲不开。
晚晚瞧见他耳尖有了些血色。
她的?呼吸落在他耳廓,他又颤了颤,往另一边躲了躲。
她后知后觉,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又盯着他泛红的?耳尖看了看。
平白无故,他是害羞了?
什么都没?做,有必要吗?
晚晚只想快些写?完才好就寝,她此时睁着眼睛都极为干涩而艰难。她抬手,想找个可以着力的?地方,从他身上起来。
她还得去将药方写?下?来。
手按在他胸膛上,晚晚费力地撑起身子,容厌终于侧过脸颊面?对她,唇瓣轻轻抿着望着,眼眸泛红而水润地过分,欲言又止。
晚晚看到他的?神色,心中更加莫名了些。
容厌低眸看向?她屈起在他腿间?的?膝盖,她困成这样,一点都没?发现她倒在他身上时,撞到了他哪里。
看着她含着浓浓倦意?的?眼眸,他看了她许久,最后只轻轻垂下?眼眸。
她那么困倦,这种事,他和她计较什么。
不如让她好好歇一歇。
他什么都没?有说,抬手握住她肩头,让她从压在他身上到躺在他身边。
晚晚觉得容厌在添乱,皱眉对他含着不满,“你要做什么啊,我还要去写?方子……”
容厌捂住她的?眼睛,将她的?眼眸合上,道:“明早再写?可不可以?”
晚晚被他拉着又倒在床上,全?身疲惫,闭着眼睛想了想,“也行吧,你醒了也要将我叫起来。”
方子如何改动,她也都记得清楚,不过明日再写?的?话,那她得醒得早一些。
容厌扯开里侧的?被子,裹住她,道:“那明日再写?。”
晚晚困得动也不想动,顺着他的?动作,干脆地直接闭上眼睛睡过去。
她靠着他的?肩,亲密地挨着他,眨眼就熟睡过去,温热的?暖意?从她的?身体传到他的?身上。
容厌有些想要笑起来,心底却总是还有些许难言的?沉闷。
许久才平缓下?来,下?腹的?躁意?欲望和那一下?的?痛意?都缓缓消弭。
他觉得,如今这样,她和他平静而和睦,就像是寻常夫妻的?日常相处。
他已经足够满足。
可每一刻,他的?满足和欢喜,都是头顶着一日日不断逼近的?最后期限。
要是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他有一万个阴暗的?念头想要终止他和她的?时间?,一起去死,便可以让此刻永恒。
容厌凝视着她,他的?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肌肤的?柔嫩触感?沿着指腹蔓延,指尖停在她脖颈流连,她的?温度渐渐暖热他手指的?冰冷。
最终,他只是侧过身,万分珍惜、又万分渴求地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第二幅药用下?之?后,晚晚为容厌施针时,耗费的?时间?更长,用的?针数也越来越多。
汤药是经过她昨日的?调整,苦涩的?味道比之?前淡了些。
味道温和,效用并?不温和。
这些时日,容厌全?身一阵阵地发冷,痛意?和痒意?贴着骨头往外钻,肺腑之?间?又像是烧着一团火。
他每日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回醒过来,全?身上下?的?不适、额上永远擦不干净的?冷汗、因为疼痛不自觉发颤的?手指、吐出来的?深色瘀血……让他分不清,他的?身体如今是在好转还是无止境地快速恶化下?去。
有时候他意?识模糊时,望着床头神情平静的?晚晚,他握着她的?手,一直看着她。
她为什么不能对他笑一笑呢?
至少?让他知道,不管他到底情况如何,他的?身体到底是变好还是变坏,都是她想要看到的?,她在因为他而愉悦,而不是无动于衷。
晚晚知道他的?痛苦。
她也会在他握不住勺子时,亲自为他喂药,他处理政务时,几乎都是软言软语将她拥在怀中,懒散又无力地伏在她肩上,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每个政策接下?来应该如何推行,世家之?间?若出了事,应该如何处理,作为战争时期的?皇朝,后方的?皇帝应该为军队保障些什么。
从最开始他说什么她写?什么,到他只说个大概,她来自行组织文?辞,到如今,他时不时为她掰开揉碎了去讲述朝中上下?的?形势。如今,一些折子,甚至无需他说什么,她便可以自行沿着他的?思路处理,而后晃一晃他的?手,轻声问,可以吗?
这个时候,容厌总会觉得,她怎么那么聪明,那么可爱,让他想将她抱得再紧一些。
晚晚眼下?也挂上了青黑之?色,渐渐习惯了一日日的?疲惫和头脑的?酸胀。
她许多次不想再帮他写?,可是瞧着他没?什么力气?的?苍白模样……怎么能被除了她和他几个心腹之?外的?人看到。
晚晚气?闷了几次,看着容厌强忍着痛苦的?虚弱状态,却只能咬牙坚持。
第二副药长达十几日,最后一日,晚晚诊完他的?脉搏,身子往后一仰,总算松了一口气?。
原本的?毒素全?被封在他头部,导致他日日被头疾折磨,如今将毒素引导出来,接下?来养一养身子,让他缓一口气?,再继续让毒素泄出。
也幸而这段时间?,容厌都很配合,用膳用药都不需要她再盯着,也会自觉服下?去。
接下?来几日,他身体可以好一些,自己去处理朝政,也无需她再这样劳累。
晚晚靠在窗边,看一会儿风景,不时回眸看一看他。
尽管他很配合,可是解毒带来的?消耗,还是让他不可遏制地消瘦下?去。
不过十几日,他又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他的?眉骨因此越发深邃,骨相轮廓也愈发清晰,原本面?容上还留着的?属于少?年的?柔软线条,如今彻底消失不见,他的?容貌便显出刀锋般锋锐无匹而具有攻击性。
他的?变化晚晚都看在眼里,纵然他不说话时,昳丽的?眉眼冷漠非常,显得很是冷淡而倨傲,可他又那样苍白虚弱。
晚晚看着这样的?容厌,心情平静安宁。
如今两人这样,真的?是她从没?有想过的?和睦与契合。
每每她如此刻这般安静地看着他时,脑海中总会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词语
——厮守。
多么美好而无争的?一个形容……
距离她可以离开,只剩最后一个月。
她和容厌,用不起厮守这个词语。
看着容厌用完今日晨间?的?药,门外有宫人求见。
这是一个有些面?熟的?宫人,晚晚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
没?等她想起来,这宫人便屈膝行礼道:“娘娘,奴婢是被拨去随侍在楚公子身边的?宫人,楚公子想要求见您。”
晚晚没?有立刻回应,先让宫人退下?。
上次,师兄说过,若下?次相见,他会告诉她他此行的?原因和目的?。
本以为会很快相见,结果一连十几日,她明明可以自己随意?走动,却不曾再踏出皇宫半步。
容厌想要的?时间?不长,这段时日,晚晚想着,她稍微对他好一些。
若他真的?因为她,而不会去动师兄,那她和师兄之?间?来日方长,不管和师兄最后是什么结果,她都还有将来的?大把的?时间?去解决。
剩下?的?这段时间?,她便不会再出宫,也不再主动去见谁。
可是,师兄主动想要见她。
晚晚沉思了片刻,看向?容厌,却是问道:“这样的?小事,这个宫人为什么可以直接进宫来求见你?”
容厌道:“先前,我下?了令的?。楚行月若是有什么动静,或者?想要做什么,看守他的?人,都可以递话过来直接见我,其实和见你无异。我这样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阻挠你和你师兄相见的?意?思。”
晚晚惊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容厌靠在床头的?引枕上,脸色苍白,像是枝头摇摇欲坠的?春雪,一碰就会脆弱地化掉。
他轻轻道:“这些时日,晚晚,你一直在陪着我,我很高兴。你想要去见楚行月,便去罢,总在这样一身病气?的?我身边,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沉闷无聊。”
晚晚低头整了整袖口。
其实,她并?不无聊,反而一日日既要协助他处理政务,又要关注着他的?身体,还得教着绿绮,忙得累到什么杂念都生不出。
这样的?容厌,相处起来晚晚只觉得惬意?舒心。
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
师兄,她还是要再见上一见。
上次,还有太多没?有问出来的?问题。
她如今对时局颇有了解,所以她明白,以师兄的?身份和过往恩怨,他这个时候出现,对于朝廷而言,不是什么好的?局面?。她得知道,师兄在做什么。
晚晚斟酌道:“我不会很久,午膳之?前就会回来。”
她这次出门索性用马车代?步,也不再在城中乱走乱逛,与师兄交谈完便直接回来。
容厌若又要没?有胃口,她午间?赶回来,好歹逼他也能让他用上一些。
容厌点头,沉默了许久。
他明白她在退让,可胸腔中的?闷胀难受还是迟迟不去。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嗯,快去吧,别让他等太久。”
仿佛自暴自弃。
晚晚正想要去换衣,听到这话,她蓦然抬眸看过去,眼睛睁圆了。
他面?色如常,恹恹懒散地靠在床头。
瞧见她瞪大了眼睛,站在门边望着他,容厌温声道:“去换衣出宫吧。不要放心不下?我,药我会用,餐食也会按时吃,我自己一个人也都可以的?,你不用拘着时间?。答应过你,不会再那么多事,我没?忘的?。”
晚晚彻底转过了身子,看着容厌就像是看着什么新奇的?东西?。
他任她看着,还会催促一辆句,让她早些出门。
晚晚懵了一瞬过后,便只觉得荒谬。
“容厌,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话吗?”
容厌望着她,笑了笑,道:“应当是还算懂事的?话。”
晚晚惊得嘴巴也张开了些。
他都在说些什么?
她怎么越来越觉得奇奇怪怪?
他和她的?身份仿佛互换了一般,他成了家中贤惠大方又病弱娇贵的?妻子,丈夫出门去见红颜,还体贴地让人放心不要记挂。
晚晚打了一个寒战。
不管怎么想,都奇怪极了。
她还没?能完全?适应这种奇怪的?想法,容厌却好像以及完全?代?入了这种角色之?中。
“若嫌每次见你师兄还要出宫,也可以将他请回宫中款待。宫中闲置的?殿舍非常多,你可以挑一处给他。”
晚晚心底好像在被什么挠动,让她觉得又痒又发软。
她愈发觉得难以理解,“容厌,你是背着我偷偷喝酒了吗?”
容厌咳了两声,这次没?有吐血,唇瓣却还是红润了些,带着病态的?过分绮色。
晚晚的?情绪像是被什么钩子勾住,看着他的?目光更加难以置信。
他有气?无力道:“没?有。”
晚晚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怪异,道:“你有话直说好不好?”
容厌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我说得很直接了啊。”
晚晚有些气?,“你方才说的?都是心里话?”
容厌眼眸低垂,似是失落。
“是心里话,只是没?有说完。”
晚晚洗耳恭听。
容厌轻轻道:“只要你高兴,你想怎么做都行。立刻去见他、一日不归家、将他领回宫中……我虽然不愿意?你这样做,但就算你真的?将他带到我面?前,我也不会阻挠的?。我会嫉妒楚行月,可我也不会对他做什么,嫉妒也只会是我自己藏在心里的?情绪,不会影响你,也不会对他不利。”
晚晚面?上神色一言难尽,却放下?了正要穿好的?狐裘。
“你不要这样。”
容厌看着她好像放弃出门的?动作,眼眸浸着笑意?,“我说多了是不是?你若是不在,便就只有我一个人独守无人的?寝殿,难免会多想。”
“……”
晚晚目光有些空洞,想要封闭自己的?听觉。
她还去不去?
相见欢(十)
若是理智思考, 晚晚应该去?的?。
她清楚师兄此?时在上陵定有另心,她只是局外人?,容厌和师兄之间的争斗她说不出谁对谁错, 也?不想非要用好与坏去?定义谁。
可?是这?些时日?, 她也?算涉足了朝政, 她得弄清楚, 师兄到底要做到哪一步。
她想从他口中听到回答。
平心而论,如今世上活着的?人?,只有他和她的?羁绊最深。
年?少情谊往往会在记忆中美化?地格外美好, 更何况,青梅竹马时本就共历过荣辱和生死, 而他在江南的?那些年?, 也?担得起做她心底的?明月。
她和他, 对彼此?而言,终归有所不同,生死都无法?抹除。
理智告诉晚晚,她应该去?。
不论师兄会不会告知她真话, 她都得亲眼?去?见一见他,而不是装作无知、问也?不问随波逐流。
可?是,她一见师兄,容厌不可?避免就会难过。
他方才的?一言一语夸张荒谬地像是玩笑, 玩笑也?是他的?真话。
想到这?里, 她猛地警觉。
什么时候开始,容厌的?喜怒哀乐居然也?会影响到她的?决定。
晚晚出神?起来。
容厌安静地看着她陷入沉思之中, 他想笑笑不出, 想难过也?总有一丝甜意,让他此?刻一半冰山一半火海。
他站起身, 从晚晚手中接过狐裘,轻轻罩在她肩上,垂下眼?眸认认真真去?为她系好领部的?丝绦。
“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收敛了方才的?那股莫名其妙。
晚晚低眸,随着他的?动作,视线落上他纤瘦修长的?手指,她抬手握住。
容厌已经?系好了一个精巧和绳结,手指被她攥住,便也?没再移动,顺着她的?动作,手指悬停在半空。
他原本体温就偏低,如今更是凉地像是握着一块冰。
她掌心的?温度传递到他的?肌肤上,容厌用了极大的?自制,才忍住没有反手握紧她,拥抱她,让她的?温度能?融化?在他身上,谁都分不开。
晚晚不看他,低着头慢慢道:“那我去?了。”
“嗯。”
容厌轻轻应了一声。
若是他再多说两?句,说不定,晚晚真的?会因他妥协,为他在今日?留下来,不去?见楚行?月。
他却不敢。
因为这?两?个月的?约定,她好不容易能?对他有一些同情和可?怜,若是他仗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动摇,而去?影响她的?决定。
他害怕将这?一点动摇都消耗在他自己手中。
他眨眼?间就有分寸极了,“这?次也?不要忘了带上几个暗卫。你的?安危重要,我担心,白术和紫苏更会担心的?。”
晚晚看了看窗外,白术兴高采烈地从窗边经?过,远处紫苏指挥着宫人?打理宫中上下。
她好久不敢和白术、紫苏说些心里话,生怕她一旦出事,会牵连到她二人?。
前世今生截然不同,容厌,他不会再伤害紫苏了吧。
晚晚顺手将自己怀中的?暖炉塞到他手中,转身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容厌手中捧着暖炉,那股属于她的?温暖,可?以在他手中停留地更久一些。
他坐在窗边,看着回寝殿的?路,她还没走出他的?视线,他就已经?开始等待她回来。
只有一个月了。
去?便去?吧。
会回来就足够了-
晚晚一路走着神?,在马车中发呆没多久,车夫便掀开教帘,正对着软禁楚行?月的?那条巷道口。
她一眼?就看到她上次尝过的?那家糖水铺子,而往背后望去?,能?看到那座院落之中的?阁楼。
若是站在阁楼上,这?家铺子便能?收入眼?底。
在她独自出宫用了糖水之后,师兄便往宫里递了想要求见她的?消息,直达她的?耳中。
……真是巧。
那时,容厌没有拦她,他和她也?没有生出半点嫌隙,原本极有可?能?爆发一场争吵的?局面,最终却平静而缱绻地收尾。
换做之前的?容厌,她和他继续争锋相对,最终的?结局,她可?能?会死,而容厌一定会死。
思绪开始朝着计谋上歪,晚晚出神?了许久,才下了马车,走上小?院的?台阶,守在门口的?宫人?恭敬地为她打开了大门。
她记得去?往正厅的?路,途径一处亭台,听得间续几道调弦的?调子。
晚晚看过去?。
亭中身着白衣的?那道身影出尘而飘渺,在清晨若有若无的?雾气之中仿佛即将羽化?登仙。
修长有力的?手指按在弦上,拨弄之间,碎光映得他手指白皙莹润地像是玉石砌成。
师兄君子六艺皆是一绝,于乐理上,他的?琴曲也?曾名动上陵。
在江南时,他这?手弦音,次次皆是为她而起。
他这?次抚琴,弹的?是他自己编的?琴曲。
是在江南时,她某一年?的?生辰,他为她而谱就,只属于她和他的?琴曲。
曲调悠扬而起。
晚晚走到亭中。
楚行?月专注地抚琴,琴音缠绵,绕梁不绝。
弹完一首,他没有抬头,继续弹奏。
依旧不是外头能?听到的?琴声,还是他自己谱的?曲子。
曲调从开头的?悠扬典雅,渐渐染上愁绪,沾上冬日?的?凄寒和凌厉,像是相思,也?像是冬日?雪中伫立的?枯树。
楚行?月最后抬手压住琴弦,尾声的?颤音收尾也?悦耳。
他却只垂着眼?眸,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了。”
晚晚回过神?,摇头,“怎么会。”
她认真回答:“不管早晚,我都会再来的?。”
楚行?月抬眸看着她,“早晚?”
他的?眼?眸中是她读不懂的?情绪。
“若早,是你也?想见我思念我,若晚……”
他嗓音依旧维持着平静*七*七*整*理,慢慢道:“曦曦,我会多想。”
晚晚怔了怔。
他会多想什么?
她和他本是两?情相悦,他若多想,便是……
觉得她与他离心。
晚晚垂下眼?眸,没有直接答话。
离心……他没有多想。
碎裂的?镜子,如何能?不留痕迹地圆上。
他是真不明白,还是欲盖弥彰。
晚晚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楚行?月凝视着她,他望着她的?眼?神?总是不同的?。
毕竟是他看着她长大,从性情古怪,到名满江南,师兄妹的?亲情、青梅竹马的?恋慕,深深的?羁绊,好像重重的?绳索,让他与她不论当下如何,对方都是最特别的?那个人?。
她嗓音柔而缓,像是轻缓的?溪水,“你来上陵,为与我重逢占了几分?”-
容厌等在寝殿之中,他既然醒着,听到消息的?饶温立刻抱着今日?筛过的?一摞文书赶来。
他望着窗外,被饶温打断,懒散地提笔批阅了几分密函。
今日?时辰还早,送到宫中的?消息还不算多。
容厌没一会儿就将最后一份写完,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度日?如年?也?不过如此?。
今日?的?药是在修复他的?身体,不再像前段时间那般痛苦,他心口的?闷痛却丝毫没有缓解。
他控制不了,整日?整日?想着临近的?期限,他不知道哪一刻,就再也?见不到她。
今日?她还去?见了楚行?月。
她那么久没去?楚行?月那里,他知道,这?一次,楚行?月会更加用心地想要留住她。
只是,他不能?真的?拦下,不能?自作多情看不清他的?位置。
容厌抬手按了按心脏,长睫颤颤合上。
虽然,她身边的?谁都比他重要,可?总归……他还有一个月可?以拥抱她。
拥有过与她相守的?回忆,他怎么可?能?接受得了,以后他的?身边没有她。
她不在时,他总会这?样难受而恐慌,像是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牢笼之中,随着他的?呼吸,时间渐渐过去?,空气也?越来越稀薄,让他喘不过气。
尽管难受久了,可?这?种事,是怎么都习惯不了的?。
屋内的?红梅开到了该换新枝,他扶着窗沿站起身,总要让他找些事情,才能?分些神?。
门外游廊上悬挂着名贵的?宫灯,寝殿正门的?两?盏,是用了极为珍贵的?玉料雕刻而成。
紫苏抱着满怀的?梅花而来,梅花香盈满廊道,宫人?笑盈盈的?声音不绝于耳。
见到容厌走出来,紫苏连忙抱着花枝行?礼。
容厌道:“寝殿中的?梅花由孤来换。”
紫苏愣了愣,随后眉眼?间笼上笑意。
哪有皇帝陛下亲自只身去?做这?种事的?道理,不为雅趣,只为了她家娘娘。
陛下待娘娘,果真是用了真心的?。
这?样就好。
紫苏连忙点头应了。
容厌从她身侧走过,紫苏也?不再停留,眉眼?尽是喜色,脚步也?轻快了些,举步往前迈出一步。
风吹动宫灯摇晃。
容厌目光扫到地上随风晃动的?影子,只有这?只宫灯,在寒风中轻盈摇晃。
他回过头,紫苏这?一步刚巧走到宫灯之下。
容厌这?一眨眼?之间,已经?看清,脑海也?转瞬推演完了接下来可?能?的?血腥画面。
他看到,他与她走过没有多远,一步的?距离。
若是之前没有那么虚弱的?他,救下紫苏而所有人?毫发无损并?不是难事。
可?他如今能?不能?来得及推开紫苏都是未知的?事。
所有变故都在一瞬间。
乍然一声断裂声响起,紫苏疑惑地抬头,看着头顶正上方骤然坠下的?宫灯,她的?惊叫声也?卡在了喉间来不及呼喊出声。
这?只宫灯砸到她头上,她绝对会死的?!
死亡的?阴影之下,她浑身僵住。
下一刻,她身侧忽然传来一股推开她的?力道,紫苏耳中炸开杂乱的?惊呼。
她刚稳住身体,大脑一片空白地侧过脸颊去?看。
地上好多血,伴着满地锋锐的?碎玉。
眼?眸一眨,视线往上抬,推开她救了她的?人?是——
紫苏猛地睁大了眼?睛,终于听清了耳边的?惊叫和呼唤。
“陛下!”
“快去?请太医!”
宫人?蜂拥而上,扶住容厌倒下的?身体,他身体倾倒,因着及时被扶住,没有摔倒在地,可?搀着他右边手臂的?宫人?忽然面色惨白地跪下。
紫苏看到他不自然扭曲的?手臂,还有不断往下低落的?血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有暗卫现身立刻控制住场面,扶着昏倒的?容厌立刻回到寝殿之中。
紫苏心神?大惊,全身发抖。
从意外之下死里逃生,可?是!她怎么能?被陛下舍命相救?
紫苏这?一瞬间没有庆幸,只有无尽的?恐慌。
想到陛下流了那么多血,还昏倒过去?,紫苏全身发颤,从地上爬起来。
她只能?想到,她要去?找到娘娘!
只要娘娘在,陛下就绝对不会有事!-
听到晚晚那句问话,楚行?月将手从琴弦上拿开,袖口拂过,带起轻微的?杂音。
有几分是为单纯为她而来?
楚行?月知道,晚晚想要的?答案,是别人?毫无保留的?偏爱,而不是挤出来的?几分。
他再清楚不过。
过去?他就是这?般纵着她,将她养出了这?般挑剔而毫不将就,只有那时的?他才能?做到的?苛刻要求。
从那封信开始,他和她之间就有了深重的?裂痕,这?么多年?,这?裂痕没那么容易填补。
有几分是为了她?
楚行?月望着她,却毫不相干地道:“我不可?能?让你跟着我被四处通缉追杀。”
晚晚垂眸不说话。
楚行?月看向一旁,轻轻道:“可?是,曦曦,不和你在一起,我早晚会疯的?。”
“我想像年?少时那般恣意而活,身边有我最爱的?师妹,小?厮书桐总是喜欢偷懒,紫苏年?纪不大却总喜欢装作老成,白术成日?琢磨美味的?餐食。”
那么美好的?描述。
这?不是幻想,是他和她的?过去?。
楚行?月望着她的?眼?睛,道:“有几分是为了你。我的?回答是,从此?刻开始,你说有几分,便是几分。”
他那么了解她、熟悉她。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对他的?情意,那么脆弱而淡薄,决绝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楚行?月轻轻笑起来。
“曦曦,你要十分是不是?”
晚晚手指颤了一下,眼?眸缓缓抬起。
她听到他平静至极道:“你若说你要十分,我从此?便给你十分。师兄瞒过你,却不曾骗过你。”
他慢慢倾下身子,手肘压在石案上,靠近了些。
“曦曦,你要几分?”
曦曦不是会玩弄真心的?人?,她不会轻易要别人?的?全部爱意,除非她也?愿意要那个人?。
楚行?月不骗她。
只要她能?开口,她还愿意、还能?说出要他的?十分爱意。
他就给她,前后事,他甘愿不管不顾。
没有她,他真的?会疯掉。
晚晚手指发紧,嗓子也?干涩起来。
楚行?月无疑是了解她的?。
只是,她在这?一刻,居然在犹豫……而没有半分喜悦的?心潮澎湃。
门外忽然传来强闯的?声音,守卫看清的?来人?,却又放人?顺利进来。
晚晚侧过脸颊去?看,却见是紫苏匆匆忙忙狼狈至极地跑过来。
看到她,紫苏眼?泪夺眶而出:“娘娘!”
晚晚立刻起身,快步到她身边,皱眉道:“怎么出宫来了?怎么回事呀,先坐下慢慢说。”
紫苏连忙抓住她的?手,就想要往外走。
她来的?路上,才越想越怕。
容厌救了她,自己被宫灯砸中。
她眼?看着陛下和娘娘这?几日?这?般和乐,陛下若真出了事,她万死也?难辞其咎!
堂堂皇帝,怎么会舍命救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
“娘娘,陛下……陛下他……”
晚晚皱眉安抚道:“不要急,慢慢说。”
紫苏这?般慌张要告知她容厌的?事,晚晚心里已经?预设了些他可?能?又要做出的?奇怪行?径。
她想着他那些绝食和“大度”的?言行?,唇畔弯起。
“他又怎么了?”
紫苏泣不成声:“娘娘快去?救救陛下……”
晚晚愣了愣,皱紧了眉,却还是跟着紫苏开始往外走。
“到底怎么了?”
紫苏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容厌被宫灯砸中,昏倒过去?,流了很多血。
她至今还觉得不敢置信,颤抖着惶然道:“陛下为什么要救我啊?”
晚晚愣住,他是在救人??
她从不知道,容厌会那么好心舍己为人?。
他会冒着自己身死的?风险,去?救他眼?里不相关、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晚晚难以置信,他在她面前提过两?次白术和紫苏,一次是他知道她在意她二人?,一次是说她出宫白术和紫苏会担心她。
她不自觉攥紧了掌心,坐立难安,立时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紫苏还能?跑出来,容厌,他是不是没有生命危险?
心慌之下,晚晚焦灼起来,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甚至觉得自己真的?越来越自作多情。
容厌救紫苏,是因为,他知道她不会舍得失去?白术和紫苏任何一个人?吗?
自从她梦到前世她失去?了紫苏,一涉及她二人?,她就会格外紧张,生怕她们会出什么事。她怎么样都行?,可?是白术和紫苏是她的?人?,她们不可?以出事。
可?他这?是完全不顾惜他自己,他身体有多虚弱他难道不清楚吗?那么危险的?情况之下,他万一受伤过重,别说后续的?解毒,他能?不能?从重伤下坚持过来都不好说。
晚晚忽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
她真的?是……最近太过顺心,自作多情起来一点也?不含糊。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那么蠢得可?怜的?人?。
容厌怎么也?和蠢挂不上钩。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当时到底还有没有别的?变故……容厌向来走一步看三步,他是不是又搞了什么算计……
总之,容厌得是一个聪明人?。
等她见到他,一定会将这?事问清楚。
晚晚提起裙摆,跑开步子。
只等尽快到了宫中,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绝不会让他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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