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三)


    晚晚紧紧盯着容厌, 眼睛酸涩。


    他垂着眼眸,长?睫在他眼眸中投落下一片阴影,阳光被浓密的长睫切割成稀稀落落的线状, 浸入清透琉璃一样的眼瞳之中, 美不胜收。


    那么多算计, 那么多阴谋, 却是拥有那么漂亮一双眼的他操纵着。


    他眼眸微抬,对上她的视线。


    他眼睛还是那么清透平静,就好像这件事和正正常常的吃饭喝水一样, 没有任何不同、不会有任何影响。


    晚晚忍到眼眶通红。


    可这对她?来说,不一样!


    就让师兄死在三?年前, 不管她?再怎么思?念, 都不要再出现, 已经?是对她?来说最好的结果。


    师兄那么好,就让他永远那么好,不行吗?


    如今活生生的师兄要回来了。


    容厌想要让尝了三?年思?念的她?怎么做?


    这和三?年前不一样,再让她?去做出选择……


    师兄、师兄、师兄……


    晚晚闭上眼睛, 长?睫微微颤抖。


    容厌将她?眸光闪动的痛苦和挣扎全都看在眼里。


    人从来都是只?能被?自己在意?的伤害到。


    只?不过是楚行月要来上陵,她?就已经?这样痛苦。


    他扯了扯唇角,道:“还有七日。”


    他的手腕还放在她?面前的书案上。


    容厌低声道:“诊脉吧。”


    晚晚笑了一声。


    他那么擅长?挑动人的情绪和情感,终于, 又要让她?也尝一尝被?他算计的滋味了吗?


    她?看着她?面前, 他的手腕。


    他肌肤白地看不到血色,薄薄的肌肤之下, 青紫的血脉看得清晰而真?切, 腕间红肿,骨节处甚至已经?青紫起来。


    晚晚气极, 神?色却渐渐平静下来。


    她?那么大的弱点袒露在他面前。


    容厌一辈子?任她?欺辱,不对她?这弱点做些什么,才不应该。


    他从来不是会任人摆布玩弄的人。


    晚晚低低笑了一声,她?看着他的眸光忽然瑰丽地有些危险。


    她?将他的手推下去,而后揽起衣袖,取出墨条,往砚台中又添了些水,将里面所剩不多的墨汁磨出更多来。


    容厌看了看自己的手。


    晚晚研着墨,淡淡道:“衣服脱了。”


    容厌怔了怔。


    他看着砚台上渐渐浓黑起来的墨汁。


    ……让他,脱去衣物做什么?


    晚晚书案上摊开着好几本医书,其中一册是人体经?络图的那一页。她?的镇纸之下压着几张宣纸,画着这些各种角度的人体经?络图注解。


    容厌身体里的血液流动似乎都慢了些。


    晚晚轻声道:“陛下您知?道的,我不喜欢听话,不喜欢按照别?人的算计做事。”


    容厌猜到她?和师兄之间多少?


    他让师兄出现在她?面前,是想让她?做什么?


    是觉得,师兄活着,让她?看到师兄不好的那一面,她?就能不再喜欢师兄,转而来喜欢他了吗?


    怎么会呢。


    过去的师兄是没有错的。


    他若是有错,那当初只?被?他和师父、师娘珍视的她?,算什么?


    她?研好墨,又取出彩墨,一样样地在书案上准备好。


    她?淡淡笑起来,没有再提起楚行月,反而只?是慢慢念出那两字:“诊、脉。”


    她?轻笑道:“陛下不想让我把脉,我便不能碰,陛下想要让我诊脉,我就得立刻为陛下把脉。是啊,理应如此,我怎么能不听陛下的呢。”


    容厌呼吸颤了颤。


    “你若不愿……”


    晚晚笑着打断道:“怎么会不愿呢?能为当今陛下诊脉,这是行医之路的荣耀啊。我当然愿意?,也用不着陛下再多说什么。我也不会像昨晚一样逼陛下开口求我。虽然好听也顺耳,可一整晚实在听够了。”


    听到她?后半句,容厌整个人蓦地一僵。


    昨夜的不堪画面一瞬间又涌进脑海,让他没办法不去正视。


    求人。


    他若是清醒,若是还有意?识,他怎么会求人。


    死也不会。


    可是,当他任人摆布到觉得自己会毁掉时,他被?剧痛、和尖锐憋闷到痛苦的快感折磨到神?志不清时,当他记着给予他这一切的是她?时。


    容厌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眸中似乎流露出些微破碎而痛苦的神?色。


    怎么会有人,懂得那么多折磨羞辱人的法子?,还可以那么平静地施加在他身上。


    再看此刻。


    她?在这种时候,究竟是将他当作了什么?


    晚晚已经?开始提笔蘸墨,抬起一双冷静到寒意?刺骨的眼眸,甚至唇角还轻柔地弯着。


    “陛下身中数种毒素,脉象想必也复杂得很,我担心不能全面地找出到底哪些经?络有了什么样的问题。可在纸上记下,哪有陛下身上漂亮。”


    耳边仿佛是惊雷响起。


    容厌视线落在她?手中那管狼毫上,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些。


    晚晚耐心地将这支狼毫彻底用墨汁浸透,吸足了墨水的笔下轻轻点在砚台边缘,饱满的笔尖下轻轻一点就流出一道墨痕。


    他是皇帝,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屈辱。


    她?一点也不担心……他对她?是不是什么都忍耐得下。


    门外?,宫人走动的声音此刻也仿佛放大了千万倍。


    容厌胸臆中有千百般不甘,最终,他攥紧的手,还是将手指一根根放松下来。


    她?那么讨厌他,他还逼着她?留在他身边,想方设法想让她?在意?他。


    这不都是他活该吗?


    容厌艰难地低声问:“这些事情,你也会对楚行月做吗?”


    晚晚淡淡道:“我师兄,当然不会。”


    容厌觉得他是在自取其辱。


    他抬手按住腰间带钩,手指落在玉扣上,力?道慢慢将这玉扣打开。


    这种事情,只?会对他做。


    不会对楚行月做。


    只?有他,那就,当是一分慰藉。


    容厌手指用力?,解开了带钩,外?袍、中衣,一件件解开。


    晚晚握着笔,淡淡看着。


    他的手落在最后一层里衣上,最后的衣物也很快落下,再无?一物。


    他呼吸轻而微颤,垂着眼眸,没去看她?,忍着一阵一阵越发?浓烈的耻意?。


    只?是,他这样,她?会对他有一点点好的情感吗?


    晚晚的视线从他的面容往下落,淡淡看过去。


    他的身体果然很漂亮。


    肌肤是象牙美玉一样白皙莹润的颜色,肩膀胸膛舒展宽阔,腰身窄瘦,双腿修长?笔直,肌肉薄而紧实,线条流畅优美。


    两侧分明而精致的锁骨上下,他的伤痕也在日光之下袒露。


    一共四处瘢痕,大小形状不同,却都是凹凸不平,像四只?浅粉的蜘蛛,趴伏在他两侧锁骨的中央上下方。


    手臂上她?曾经?留下的咬痕此时消了大半,他全身上下的线条挑不出一处缺陷,让那四道伤痕都显得没那么丑陋。


    晚晚没有坐起身,将书案上的医书等物收起来,只?留下笔和墨。


    容厌望着空荡的桌面,静静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迈动长?腿,走到书案前,让自己躺上去。


    乌黑的发?丝铺下,沿着书案边缘散落下去。


    他喉结滚动了下,长?睫颤了颤,压下那股难堪,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他此刻就好像是躺在了案板上,这样一个自愿又献祭一般的姿态,任人鱼肉。


    这比让他站着,还要难堪。


    他下颌微微抬起了些,面上神?情很淡,看不出多少羞耻。


    大部分时候,折磨他对别?人来说,都是很没有意?思?的事情。看不到他的失态,甚至看不到他神?情有什么变化,再大的恶意?也显得无?力?又无?趣。


    可当他有了反应时,快意?便是成倍的叠加。


    晚晚看着他放在身体边的手,指关节惨白。


    她?低声道:“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轻轻道:“容厌你不委屈,你只?是咎由自取。”


    容厌喉头似乎哽动了下。


    他没有睁眼,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晚晚捏着笔,不再说话,看着他,走神?了一会儿。


    他的长?发?垂落在她?的左手上,晚晚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捻着这缕头发?,柔软的凉意?缠绕指间,她?将这缕头发?移开,而后视线落上他的身体。


    她?对人体经?络的了解,不管别?人是什么体型,高?矮胖瘦,她?都一眼就能找出那人的经?络走向。


    容厌的身体很漂亮,不论是单纯外?表上,还是解剖意?义上。


    经?络走向,这些都是医术的基本功,她?何须借助笔再去记。


    容厌感觉到他左眼上先落下了一点微凉的触感。


    不是墨。


    是她?的指尖。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晚晚看着他,视线对上。


    一人低眸俯视,就像是神?佛冰冷而漠然的由上而下一瞥,另一人躺在书案上望着,身上不着一物,像是最虔诚又最堕落的信徒。


    书房中安静极了,他和她?好像也平静极了。


    其中的汹涌和暗流,大概只?有容厌清楚。


    晚晚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手指依次撑开他的眼皮,对着光线去看他的眼珠。


    她?的手指按在他眼周。


    片刻后,她?道:“你的眼睛,不是身体上的问题。”


    她?又看了他一会儿,他神?色还是很淡,还是那副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若是真?的不在意?,他不至于落下这样的眼疾。


    晚晚没再说什么,笔墨从他下颌落上第一笔,笔尖贴着他的肌肤,一直往下拉,划过他的喉结,沿着胸膛,一直到小腹胞中。


    男子?的身体和女子?的身体有非常大的不同,她?笔下的触感传到她?手中,并不算非常柔软。


    他雪白的一层肌肤之下,肌肉紧实,每一个线条,每一块形状,都是矫健而充满力?量的漂亮。


    却在她?的笔下温驯着蛰伏。


    晚晚心尖忽然颤了一下,她?的笔尖却没有犹豫,一直画到底。


    一笔落,仿佛将他切割成了两半。


    这是任脉。


    人正面走的经?络最多,晚晚一笔一笔,专注而认真?地在这体与肤上落下。


    书房中的地龙不如寝殿那般旺盛,空气寒冷,游走在他身上的笔墨也冰冷。


    容厌睁着眼睛,看着书房顶上的彩绘。


    上面绘着的是神?佛与飞天,藻井边缘将凡人受苦、为神?佛者飞升、为恶鬼者堕落的故事,悉数以最精致的笔墨绘出。


    他看着沉入幽冥的青面獠牙,只?占了彩绘极为不显眼的一角。


    他只?静静地看着这只?恶鬼。


    画完了正面的经?络,他从书案上坐起,赤着的足踩在砖石上,转过身,将乌发?揽到身前。


    晚晚在他身上画完了经?络的走向和循行,又用另一种颜色,根据曾经?他身中瘟疫时,把脉出的结果,一一画在他身上。


    她?的每一笔,也像每一刀,一下一下,将他一块一块。剖开


    最后一笔落下,晚晚后退了一步,专注地欣赏。


    她?看过不少人的身体,有高?门大户,也有贩夫走卒。不过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一张脸,看多了,也没有多少触动。


    可这样好看的一具身体确实难得。


    她?的每一笔精确贴合他的骨骼和肌肉,一层叠加上一层,纯粹意?义上的美。


    容厌唇上原本那点淡粉似乎也消失不见?,只?剩下惨淡的青白。


    他不能去深思?,头疼到眩晕。


    又疼,又冷。


    晚晚道:“去软榻上吧。”


    容厌看了眼几步之外?的软榻,又垂眸看了一眼他的衣物,没有去捡,走到软榻上躺下。


    晚晚刚一站起身,走到软榻边上,便听到白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娘娘,我带了些糕点过来啦!”


    容厌看向书房的隔扇门,微微错愕。


    晚晚抓起她?椅背上搭着的氅衣,从下而上地遮到他身上。


    这是她?的氅衣,他比她?高?出许多,氅衣遮住他的脚,往上便只?能到他胸口下面。


    晚晚倾身伏到他身上,用衣袖遮挡住他的胸膛和半张脸上的墨痕。


    容厌看着蓦然贴近的她?。


    晚晚出声道:“不要进来。”


    白术刚推开一条门缝,看到地上地上堆叠的玄衣,没再看到更多,便立刻转过身。


    晚晚看到这门缝很快合上,被?人在外?面用力?关地紧上加紧。


    白术会在外?面守着,不会让人靠近。


    晚晚转过头,视线平齐他的锁骨。


    看着这几道疤,想象得到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晚晚看了一会儿,道:“这疤,去了吧,不好看。”


    这疤痕,确实对他身体的美感还是有些影响。


    容厌应了一声,“好。”


    晚晚继续看着他的脸,而后抬起手,按在他唇上,用力?摩挲了几下,直到他唇瓣不再是那么惨淡,被?揉出些许血色。


    这样浅淡的唇色,和他的容貌不相称。


    这次他抬起手腕,晚晚看着他手腕上的红肿和墨色线条,从他身上起来,没有将氅衣拿开。


    她?寻到一方矮凳,搬过来,便握着他的手腕,放到他身侧。


    晚晚娴熟地将手指依次搭上他手腕的寸关尺三?部,纤细的十指压着他的脉搏。


    只?几个眨眼,理应诊不出什么的这一个片刻,她?忽然将手拿开。


    容厌侧过脸颊,看着她?。


    他眼神?平静。


    晚晚没有看他,盯着他的手腕,重新将手指放上去。


    他能感觉到,她?手指按着他的脉搏,这一次,没有像方才那样很快拿开,而是重复了好几遍,用了很久的时间。


    容厌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从冷淡变得有些惊愕。


    她?的神?色居然会因为他而有变化。


    容厌轻笑了一下。


    他便也明白了,这几个月他不服用抑制毒性的药,也不曾让任何人诊脉,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到底到了哪一种地步。


    他这几日的虚弱,他也清楚。


    容厌神?色很淡,继续看着头顶藻井上的那只?恶鬼。


    他其实给过很多人杀了他的机会。


    一寸相思一寸灰(四)


    他的身体, 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遮掩不住,容厌全都清楚。


    他平静道:“我还能活多久?”


    晚晚愣了片刻, 没有回?答。


    这?一刻,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


    他的身体……她也没想?到。


    容厌轻轻笑了一下, 他唇上被她用力揉按出的血色慢慢退了回?去, 又恢复了那副苍白惨淡的模样。


    半响,晚晚才道:“你这?段时日,体内毒性不加克制, 已经完全蔓延。”


    他身体已经糟糕到,平日正常的模样都是他在强撑。都这?样虚弱了, 这?几次毒发, 他却不曾开口提起过, 甚至还会继续激怒她。


    晚晚理解不了他。


    他从什么时候不再服用抑制毒性的药的?


    容厌出神地?想?起几个月之前的中?秋节那日,他还没有得知他是楚行月的替身,却已经触摸到那层他怎么也打不破的隔阂。


    他将自己的药扔进了酒池。


    药太苦,他吃了那么多年, 已经不想?再吃了。


    晚晚嗓音干净而和缓,她的咬字很清晰,一字字,像是珠玉一下下叩击的声音。


    “毒若不解, 即便?从今日开始, 继续用药抑制着,你, ”她停顿了一下, 才接着道:“再好的状况,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若是再夙兴夜寐, 思?虑过多,心神不宁……二十?四,二十?三,甚至只有一年,也都难说。


    过了这?个年关,他才是刚刚加冠的年纪。


    他总是会让人?忘记他的年纪,他还那么年轻。


    那么突然。


    上一刻,他和她还是暗潮汹涌,下一刻,就开始这?样突兀地?面临生与死。


    晚晚深深望着他。


    若是太医令能解他体内的毒,早就解了,不至于那么多年都只能压制在他身体里,让他日复一日忍受头疾。


    天下间,熟识本草、擅长医毒的人?,她可以自信,她会是最精湛的人?之一。


    他的生死,他能活多久……这?一刻,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只要她什么都不管,甚至也无需她做什么,只是放任下去,容厌最迟五年,也必死无疑。


    晚晚捏紧了手指,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容厌出奇地?平静,面对他自己的生死,他的神色也依旧平淡。


    他眼帘微微敛下,看不出半分震惊或是恐惧的模样。


    他只是在回?忆着他第一次服下毒药那时。


    那时,他刚被楚行月用铁钩穿透了锁骨,那是很黑的一间暗室,四面的壁上高?高?地?挂着盛着灯油的玄铁盏。


    他和楚行月年纪都不大,楚太后逼着楚行月动手,可毕竟还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从下不去手、不敢动手,到没办法?不去动手,力气却又不足以利落穿透他的血肉,锋锐的尖端最后在他锁骨上下戳出数个血窟窿。


    行完刑后,他流了很多血,躺在血泊中?,锁骨上的钩环连接着两条锁链。


    他知道楚行月带来的那碗止血的药粥里搀着毒药。


    那时的楚行月还没有那么圆融心狠,站在一旁,还在因为方才手中?沾的少?帝的血而微微颤抖。


    容厌那时的乌发也被血水浸透,眼睛里也是沿着碎发滴落的血。


    他明明知道里面有毒,他还是只能爬到那碗粥前,暗室的地?上被拖出一道凄厉的血痕。


    咽下第一口毒药时,他就知道,或许有一日,他会死在这?些毒下。


    可他活到了今日。


    就算如今终于要面临彻底的毒发,他也没有意外。


    他随时都可以去死。


    只是,叶晚晚……


    容厌躺在软榻上,叶晚晚的氅衣只能遮掩到他胸口下面的位置,胸膛和两侧的腰身便?继续袒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他已经这?样□□,没有半分尊严地?全然展露在她面前。


    他握着她的氅衣,用力攥紧到掌心。


    后来,他得知自己是楚行月的替身,又赶上毒发,他对她既爱也恨。


    她怎么能把他当作替身,还是当作……楚行月,的替身。


    他恨,他怒,他恨不得让所有人?一个个全都去死。


    可他又太清楚了。


    他清楚,晚晚最初在宫中?做贵人?时,若是按照她的计划,说不定?哪一日,宫中?消失了一个贵人?,江南多了一个神医,她这?一生,本应该能够无忧顺遂。


    他清楚,是他逼迫她违背在她师父临终前许过的誓言。


    清楚自己的卑劣和恶行,清楚晚晚的心意,知道他是在逼迫她强制她,看着她也陪着他互相折磨、渐渐凋零,可他放不开手。


    他不想?,他做不到。


    晚晚没说错,他为什么要委屈?


    他没有资格在加害了她之后,还为自己得不到她的垂怜,而虚伪到令人?作呕地?觉得自己委屈。


    容厌眸光似乎在破碎。


    他轻声道:“晚晚,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们谈一谈,给我一些时间,总有办法?,让你和我都得偿所愿。”


    晚晚记得。


    她记性很好,他只这?样提了一句,她便?想?到那个时候。


    他刚得知他是师兄的替身,还撞上毒发,被她独自留在御书房中?昏倒过去。


    第二日,他却没有半分责怪。


    她想?起最初相见时的容厌,高?傲、冷淡、危险,耀眼地?像天上的太阳。


    事到如今,他的骄傲呢?


    容厌道:“两个月。”


    晚晚回?过神,轻轻疑惑了一声。


    容厌侧过脸颊,他脸上也被用笔画出经络循行,因为这?一动作,肌肉和筋脉扯出极为漂亮的一条线,从脖颈没入锁骨。


    漆黑的墨,雪白的肤,美地?破碎而触目惊心。


    他看着她,让人?读不懂地?笑了下,“不需要那样久,我只再要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你我再不相干。”


    晚晚怔住。


    她又在脑海中?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两个月,再不相干。


    他,愿意放过她了?


    晚晚思?绪一瞬间清空,眼中?绽出极为明亮的光彩。


    她如今已经实在没有什么好期待的,自由只能是她最大的追逐。


    而现在,容厌松口了。


    他愿意放过她了?


    就像是终于有什么引燃了她的心火,她的神色肉眼可见地?从平静一滩死水,变得鲜活起来。


    她面上的惊讶之色丝毫没有遮掩。


    “两个月?”


    容厌望着她的神色。


    她那么开心。


    只是,她因此而生出的每一丝喜悦,都像是一把刀,在将他千刀万剐。


    他笑了下。


    唇角稍微扬起,像是自嘲,可这?一点?点?的弧度,对他来说,也太过艰难沉重了些。


    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容厌不再尝试去笑出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两个月。之后,你我再不相干,”


    晚晚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她怔忡了片刻,清醒地?意识到,“我能信你吗?”


    容厌是不是又在谋算些什么?为什么是两个月?两个月的变数也太多了。


    两个月之后,他应诺也好,反悔也罢,她都只能接受。


    容厌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一般,这?回?淡淡笑了出来,“能不能信,两个月之后,自然清楚了。”


    晚晚心口似乎被什么烫到,颤了一颤,神色忽然间有些许茫然。


    容厌也没再看她,继续望着藻井上的那只恶鬼彩绘。


    多丑恶啊,活该下地?狱。


    过了许久,晚晚才重新找回?声音,“条件呢?”


    容厌想?了一下。


    条件?


    若他只给自己两个月,这?两个月,他最想?要的,是她爱他。


    假的、骗他也可以。


    容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条件,当然是有的。”


    晚晚莫名松了一口气。


    容厌看到她的神态,笑了一下。


    他和她谈了条件,她才稍微定?心。他的感?情和真?心在她这?里,确实一文不名。


    笑完之后,他也觉得有些可悲,慢慢地?将话说完,“这?两个月,我做你的药人?,你可以日日用我来试药。你需要为我做的,是解毒。无需你一定?要解开我这?些年的毒,两个月后,不论解到哪种程度,我都会放你走。”


    晚晚怔怔地?看着他。


    容厌望着她,问道:“我的毒还可以解吗?”


    晚晚忽然好想?让他闭嘴。


    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让她气极,突然间她却面临他的生死,他还对她说这?些无凭无依的话。


    生死面前,他太无所谓了。


    前世今生,一次次……她对他已经很累了。


    她这?一日面临了太多选择。


    这?一刻,她说不能解,她不救他,他便?绝不会活过二十?五岁。


    她若说能解,为他解了毒,那她呢?


    他此刻被毒和痛折磨地?清醒吗,他若平安健康,还会放过她吗?


    晚晚不敢立刻给他答复。


    容厌看着她的神色。


    她许久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容厌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他没有追问她。


    晚晚一时间烦躁起来,心乱如麻。


    容厌在想?,药人?。


    她那么精研医术毒术,若是她得了能被她随意处置的一个药人?,能去试那些不能在别人?身上试的药,她应当一日日都得盯着他的状态。


    他状态好不好,他死没死,她都得时时刻刻关注着。


    他还有什么丑态是她没见过的?不管到时候他会有多难堪,反正,她都看过了。


    她的视线在这?两个月里,会有很久都在他的身上。


    就装作她也喜欢他,也够了。


    早些年,他也曾广招名医,想?要让自己摆脱这?头疾和痛苦,寻寻觅觅,多数都说无解。


    只要他一直服药,忍着疼痛,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于是他便?没想?再过,他有一日能摆脱这?些日日夜夜折磨他的毒。


    晚晚看着他身上的墨迹,他躺在软榻上,身上便?只披着她这?一件氅衣主要遮着他的下身,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没多少?精神的模样。


    晚晚问了句:“你冷不冷?”


    容厌怔了下。


    她又执起他的手腕,看着那些红痕和墨迹,再次将手指放到他脉搏上。


    他的肌肤冷得像一块冰,她的手也没有多少?温度,很快被他身体的寒冷染地?更冷了些。


    容厌感?受到她手指的柔软和温度。


    他这?时居然发起了呆,眼眸中?的冷淡不知不觉又化作了柔软,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情人?的低语般轻轻道:“不觉得冷了。”


    晚晚又认认真?真?沉下心诊了一会儿他的脉象,而后走到一处矮柜前,取出一套金针。


    她声音是独属于医者那般的平和沉静。


    “我先为你止痛。”


    她将针灸包打开,上面一字排开许多不同长度粗细的金针,针尖依次过了一遍烛焰之后,便?将其夹在左手手指之间。


    容厌看着她,目不转睛。


    她这?般专注时,一举一动,都美得独一无二、世间再无。


    越了解她,越靠近她,哪怕被刺伤,只要她给他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甜头,他还是会越来越被吸引。


    晚晚看了他一会儿,而后认认真?真?地?开始进针。


    容厌曾经看过她为别人?扎针,手法?娴熟,速度也很快。


    可这?个时候,她每一针都很慢,很仔细,她是用了她此刻全部的精力去思?索,应该落在那些穴位,金针应当进去几寸几分,用什么手法?、力道。


    最后一针落下,她额头已经出了许多汗。


    从她落针过半之后,容厌便?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头疾带给他的头痛,在慢慢减退。


    他晃神了一下。


    他有多久,是能正正常常,没有疼痛的了?


    她的医术,或许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好。


    她也早就察觉出他的病痛,只是,他不想?让她那么早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她也不想?让他好过。


    好像每一日,都能让他再看清楚一些,她对他的冷漠。


    晚晚道:“在我为你诊治期间,你不可以再去别处求医,不可以随意用药。我用针用药偏向于剑走偏锋,与他人?不融,若药性冲突,我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在容厌回?答之前,她看着他的眼睛,经过这?一会儿的施针,她好像也整理清楚了思?路。


    她今日这?样对他,是因为他故意让楚行月来上陵。


    就算他活不过二十?五岁,那也不会影响他对她和师兄的算计。


    晚晚仔细想?过,她不能可怜他,不能对他动摇。


    前世今生一次次全都引以为鉴,这?两个月,她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容厌不能信。


    晚晚道:“容厌,*七*七*整*理两个月后,你千万不要骗我。”


    她轻轻将话说完,一字字郑重而认真?,她期待,却更提防。


    “你可以不同我提起放过我这?种话,你我至少?还能有比两个月更久的时间。可若你拿这?件事骗我,就算不计后果,性命为代?价,我也一定?会让你死的。”


    容厌静静听完,他想?着自己二十?五岁的最后期限,又看了看自己苍白看不到血色的手指。


    这?个时候了,她还是不信他。


    过了许久,他终于想?通了一般,笑了下,“好。”


    一寸相思一寸灰(五)


    两个月, 能改变多少东西?


    晚晚不知道两个月之后会是什么光景。


    只看眼下?,容厌身体里?的毒,到今日为止, 对于她来说还不是无解。


    不过, 她还没有想好, 要不要为他解毒。


    若容厌死了, 她也就不用再面对他的压迫。


    可是。


    平心而论,容厌执政无可挑剔,他若死了, 她想不到谁可以取代他坐在这?个位置上。


    晚晚深吸一口气,烦躁起来。容厌说了两个月, 她知道他的话不能轻信, 可这?句话他既然说出口了, 她免不了生出那么一些期待。


    她太希望他能说到做到。


    若她放任着什么都?不做,两个月后,就算他骗她,她也无需与?他玉石俱焚, 甚至什么都?不用做,最多五年,他自然而然会?病死,她再让他痛苦一些, 两三年都?有可能。


    他死之后, 只要他不让她殉葬,她便可以自由无拘无束。小几年而已, 她或许可以再等。


    可若他没骗她, 拖到两个月之后,他体内的毒还能不能解……就不一定了。


    她和他之间, 明?明?还不是非死一个人的局面。


    他若能说到做到,她……也不希望,容厌那么早就死去。


    晚晚在心里?补了一句。


    毕竟,他在,大邺百姓才更?能尽快安居乐业,今后作为他千百万子民?之一,有平稳的政局,也能顺利一些-


    约定的试药,这?几日的晚上,每一次容厌如约配合。


    不管什么药,只要晚晚放到他面前,他问也不问一句,就会?服下?去。就算上回的药又让他痛不欲生,下?一回,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将药咽下?。


    椒房殿中?,灯火明?亮,暖意融融。


    他很少会?因为试药露出什么与?平日不同的神?情?,可在这?段时间里?,她冷静地观察着他时,她好像可以看出一些。


    有一次服药之后,容厌除却?全身麻木之外,视觉、听觉也暂时失去,他站不稳,撑着身体跌在床边。


    他听不到声音也看不清东西,他的世界时间的流逝都?只能靠心跳来确定,时间久了,碰不到她时,他神?色和往日看不出什么不同,晚晚盯着他空洞的眼睛,居然察觉到,他在无措、茫然;在碰到她的那一刻,他长睫眨动间,又那样?惊喜。


    再难熬的药性,只要让他知道她在旁边,不论她对他有没有恶意,他好像都?可以甘之如饴。


    平日里?,或许很少人敢去直视他的面容,尽管盛赞他姿容如神?仙临世,可是,应当没有人像她这?般仔仔细细地、每一个线条都?不放过地看过他。


    试药的不同滋味,让他展露出来不同的神?态,他的容貌本来就足够美,如此?,更?是美到勾心夺魄。


    而他一举一动,仿佛都?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她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明?明?只是试药,偏偏在他这?里?,仿佛成了通宵达旦、滋长欲望的堕落。


    晚晚不是会?无底线放纵自己的人,对于?试药,她也不会?得到一个药人就对自己不加限制。


    可容厌好像就是在引诱她,让她品尝在他身上肆意沉沦于?堕落的痛快滋味。


    ……似乎唯独他能忍受,还不会?对她有愤懑和怨毒……只有爱意。


    晚晚对他的心绪越来越复杂。


    每回试完药,他睡过去,她就会?披衣起身,捧着一杯茶到殿外的屋檐下?独自坐上许久。


    是让她能冷静下?来,也是让她再去思考。


    ……要不要放任下?去,要不要看着他去死。


    容厌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晚晚不能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让她在这?个时候,陷入不断面临抉择的深渊里?。


    她周身被冷意围绕,身上氅衣被殿内烘烤出的温度很快就被冬夜的寒风吹去。


    晚晚坐在屋檐下?,仰起脸颊,月光照她脸上,像是蒙上一层晦涩不明?的霜雪。


    晦月当空,弯弯的一轮。


    她记得,明?日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日,也是上次所说,师兄会?到上陵的日子-


    除夕。


    容厌站在西侧的墙面之前。


    他眼前的这?面墙,上面挂着一幅疆域图。这?图中?除却?大邺的版图之外,还有历朝历代,中?原铁蹄所踏过的每一处。


    大邺往北是金帐王庭,西接西域,南抵南海。西域还有以西,金帐王庭还有再北。


    大邺是已知的国度疆域最大的皇朝,可在大邺之外,还有辽阔的疆土。


    国力最强盛之时,邺朝的疆域还要更?大,当今金帐王庭的四分之一都?应当归属大邺,四周小国亦是大邺的附属。


    盛久而衰,皇室昏庸后,外戚另起,作为宗主国,衰落的大邺渐渐控制不住周围的附属小国,十五年前,又被金帐王庭夺去大片疆域,举国一度颓靡畏缩。


    如今的大邺,靠着两年前容厌亲征收复十五年前的失地,堂而皇之震慑宵小,终于?迎来中?兴之机,可他真正掌权,不过才三年,重?振之路还长。


    朝中?大臣每每看到这?幅疆域图,都?各有心潮澎湃,为国开疆辟□□创盛世,是为官者都?曾有过的壮志。


    容厌望着图中?天地,他眼中?神?色却?很淡。


    没有勃勃的野心,没有大业未成的希冀……只是一片冷淡至极、水波不兴的漠然。


    御书房高悬的宫灯昭昭如白日,将他日渐清瘦的身影投在光可鉴人的玄黑砖石上。


    这?里?,是大邺朝堂最核心的位置,无数风暴的风眼都?是立足于?此?,是他掌权之后,最常停留的地方,是他的皇权。


    两年前亲征凯旋,他曾登过泰山,行至峰顶,面前是云海茫茫,山下?,是他麾下?的兵与?将,山风将他的袍袖吹得几欲凌风而起。


    他独自在山顶站了一夜。


    他也曾思索过,在他心中?,究竟有什么是不可以割舍的。


    天下?间,好像所有的一切欲望,都?已经在他手底下?待选,他已经可以随心所欲给自己选一个未来,可以以他想的任意一个方式去活着。


    他想了一夜,露水沾湿衣袖。


    朝阳升起,军队拔营静候。


    此?刻,他下?山,便继续是至高无上的帝主;不下?山,或许,他也可以留在世间任意一个地方,就像这?一晚,漫无目的地等一个日出。


    他不讨厌,却?兴趣寥寥,甚至还有一股让他烦躁的恐慌。


    失去权力和掌控,和让他直接去死没什么区别。


    只要他活一刻,就不会?再去做任人拿捏的废物,他就是要如今这?种能掌控全天下?的滋味,所有人都?得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也知道这?一路的血腥和肮脏,可权势已经长进他骨子里?,尽管他也觉得无聊透顶,还是得握紧在自己手中?。


    这?是沾上就离不开的东西,再让他选择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他也会?走到今日。


    容厌没有再去设想,转过身,去看这?墙前面搭起的沙盘。


    金帐王庭因近两年气候不佳,再次筹谋南下?。容厌看着依照边境战况摆出来的小旗,黑色是大邺,红色是金帐王庭,双方在北境围绕燕关?交手。


    他看了一会?儿,没有动燕关?附近的黑旗,手指往西,将红沙沼泽上的红旗旁边放上大邺的黑旗,另又几处也随之布上。


    战事被这?几面旗帜,从燕关?一角,扩大到了整个北疆,就好像张开了一面弓,箭尖指向金帐王庭核心。若战,金帐王庭近几十年便系于?此?,战胜便是数十年边境无忧,若守,也能保证金帐王庭的战马踏不入大邺一步。


    临近年关?,却?又有战事,朝堂内外并不轻松。


    今日御书房中?又议事到午后,议事结束后,张群玉、饶温等人跟着容厌继续留下?,处理完今日需要及时批复和下?达的决策和诏令。


    张群玉前几日又被往上提拔了一级,从在翰林院中?复核与?记录日常的诏令,到跟随君侧,能第一时间得知朝堂上下?各类诏令的来去。


    今日一直到入夜,张群玉终于?复核完最后一份卷宗,舒展了一下?筋骨,抬起眼眸,看了看上面容厌微微带着倦意的面容。


    容厌没有提笔写字,垂着眼眸,左手正压着右手揉按着,他右手已经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


    缓过来之后,他继续翻着案上的卷宗,不时写下?几句批注,落笔的字迹笔锋和力道甚至比往日还要锋利漂亮。


    外面天色已经不早。


    张群玉看了眼天色,皱了一下?眉。


    三年前,他外放之前,面临当时气焰正盛的金帐王庭,也不曾见容厌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处理政务到这?个时刻。


    三年后,容厌处理政务的速度就算不能再快,也不应当那么明?显地慢下?来才是。


    张群玉整理好他负责的部分,却?也没说什么,行礼后便告退离开。


    今日除夕,按照惯例,会?在宫中?设一场宴,身在上陵的三品以及以上的官员可以入宫赴宴,因此?,宴会?上的人也算不得多。


    宫宴本应该是皇后操持,不过自从容厌软禁过晚晚之后,她便懒得理会?宫中?事务,他便让紫苏配合饶温按照往年的规制准备。


    估算着除夕宴开始的时间,容厌赶在晚宴开始之前将卷宗看完,而后起身往椒房宫中?去。


    椒房宫中?灯火明?亮,晚晚已经换上了皇后规制的金红色华丽宫装,长发挽起,黑压压的发宛若浓云,颈后散开的些许碎发落在肌肤上,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


    听到容厌回来的脚步声,晚晚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是玄金的龙袍,袖口之下?,手指微屈的角度有些不自然。


    晚晚多看了两眼。


    两人对坐在罗汉床案几的两侧,容厌将手抬起,和往日一样?由她来为他诊脉。


    晚晚手指搭在他晚上,好一会?儿之后,也没有将手移开。


    他的脉搏不再是过去的强劲,此?时跳动的力道也微弱下?来。


    她没有为他解毒,也还没有为他准备压制毒性的药,他的身体这?些时日还在继续恶化?。


    晚晚又开始发呆。


    容厌神?情?倒是自然。


    晚晚回过身,看着他没有一点不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他握了一天的笔,在他手指之间留下?的痕迹。


    “还撑得住吗?”


    容厌眉梢微微挑高了些,似是在惊讶她忽然而然的一句关?切。


    他道:“撑得住,好得很。”


    晚晚面无表情?收回手。


    “是蛮好,手臂经脉凝滞,腕部酸胀虚软用不得力,今日头疾又犯,居然没有昏倒,确实好得很。”


    容厌确实有些昏沉,听到晚晚这?样?直白的话,他哑然失笑。


    “……晚晚,我没有那么虚弱。”


    今晚还有宫宴,容厌这?个时候不能忽然出什么事,晚晚又检查了一番,于?是便起身去拿金针。


    等她取了金针过来,听到容厌这?句话,晚晚看了他一眼。


    容厌看起来确实正常地不得了,他伪装的正常,似乎将他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实际上,留给她去选择解不解毒的时间,不长了。


    “你的身体,我如今比你清楚。”


    容厌没有辩解。


    晚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距离宫宴开宴的时间迫在眉睫,除夕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就将要结束,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十二根金针刺入他头部的穴位,她另又取了四根金针,撩起他的袖口,将他的衣袖全推到他手肘处。


    四根金针依次落下?,晚晚扶着他的手腕,精确地将针尖刺入他骨缝之间,剧烈的酸胀形成尖锐的痛。


    对于?容厌之前忍受的头疾来说,这?点酸痛之感算不得什么。


    他懒散地靠着背后的引枕,他感觉到她进针的位置和手法都?和以往的医者不同,却?也没有多问,疼也没有躲开,就这?样?伸着手完全交给她去处理。


    晚晚捻转金针,针尖下?的凝滞之感一点点散开,被施针的人这?一刻的滋味怎么也算不得好受。


    她看着他还是没有一丝变化?的神?色,抿了一下?唇。


    他确实太习惯疼痛和忍耐了。


    片刻之后,晚晚将金针全部收起,拔他手腕上的金针时,容厌试着伸展了一下?手指,微微的酸胀感还停留在腕间,可那股过度使?用的胀痛已经完全消失。


    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腕。


    晚晚视线转过来扫了一眼,便又移开。


    容厌低眸看着她的这?只手,没有将指尖移开,而是沿着她的手腕,将手指沿着她里?侧的腕间,滑入她掌心。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


    他手指扣入她的指缝,轻轻握了一下?。


    十指相扣是一个很亲密的姿势。每根手指都?被分开,被另一只手完全扣入,掌心相对,就像两个坦诚而紧紧相拥的人。


    晚晚看着两人扣紧的手指。


    还没等她问出口,容厌就已经又将手松开。


    晚晚默了默,她要是再问,反倒是显得她很在意他这?样?忽然一个动作。


    他和她,更?亲密的事情?做得多了去了。


    这?样?一个动作,有什么可在意的。


    容厌看着她的神?情?,她眉眼平静,没有厌恶和抵触。


    只是这?样?,他心情?便能好上一些。


    窗外已经有焰火升空。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


    不再耽搁,晚晚收好金针,便和容厌一同前往宴会?的殿宇。


    宴会?不用她花费半点心神?,准确来说,在皇宫之中?,她没有半点需要忧虑的地方。


    她想要的,容厌都?会?为她找来,她作为皇后,大小事宜也是她想做就做,不想做容厌会?为她解决。


    晚晚配合地跟着容厌出现在除夕宴。


    他牵着她的手,即便是入座时,也是先扶着她坐好,他才落座。


    晚晚一边出神?一边望着高台之下?的朝臣。


    他们对她也十分尊敬。


    不久之前,她还是听惯了贬低她的那些流言蜚语。


    晚晚看了看容厌。


    他神?情?很淡,侧脸的线条精致,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悦,下?面朝臣也早就习惯了他不辨喜怒的态度,不管各自心里?想的什么,都?营造出一副和乐融融、喜气洋洋的氛围。


    注意到她在看他,容厌微微侧过头,宫灯璀璨的灯火落入他清透的眼底,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晚晚没有移开视线,漆黑的眼眸沉静而平和。


    视线相接,谁也没先开口,周围和乐的喧闹之声却?模糊起来,就像是成为了她与?他相望的背景,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彼此?。


    容厌握住她的手,掌心不大的力道,将她整只手背都?轻轻拢住,微冷的温度,凉湛湛地沁入心底。


    若他一开始就是这?样?……


    晚晚没有想下?去。


    宫宴顺利地慢慢到了尾声,晚晚透过花窗,看着外面的夜色。


    除夕夜,就快要结束了。


    殿外来了几人,同守在外面的曹如意低声讲了几句,随即,曹如意立刻小跑进来,从侧方上到丹陛之上,行礼后,在容厌耳边小声汇报。


    “陛下?,楚行月已入天牢。”


    晚晚这?个位置,也听得清曹如意的声音。


    她心脏重?重?一跳。


    周遭的喧嚣又清晰起来,方才那股难言的和睦氛围眨眼间消弭,换成了另一股绷紧到极致的气息。


    容厌看着她骤然滞住的神?色,方才那些舒缓喜悦的心情?,此?刻荡然一空。


    他做了那么多,却?比不过有关?于?楚行月的一句消息。


    晚晚手指不自觉收紧。


    容厌看着两人交叠的手,随着她蜷起的手指而将手微微合拢,依旧是维持着握着她的手的姿势。


    不想松开。


    晚晚喉咙干涩起来。


    师兄,此?刻就在皇宫的天牢之中?。


    他距离她那么近了。


    晚晚呼吸也有些乱。


    容厌看了一会?儿晚晚的神?情?,心情?沉落谷底,他下?颌微抬,示意曹如意先退下?。


    不过是这?样?一个点头的功夫,晚晚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


    容厌看着她用力到泛白的手指。


    晚晚嗓音微涩,“陛下?。”


    容厌应了一声。


    晚晚唤了他一声之后,声音便恢复了往日的清晰平稳。


    “我,要去见师兄。”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静静回答:“如果我不想让你见他呢?”


    晚晚不想再与?他争执,嗓音低柔地反问:“不是陛下?让他入上陵的吗?陛下?知道楚行月是我的师兄,不仅没有阻拦他入皇城的计划,甚至还让我知道,难道不是允许我可以去见他吗?”


    容厌是想让她看清楚行月骨子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沉默了下?。


    “我会?让你见他的。只是,他刚入天牢,你就要去见他吗?”


    那么急切。


    晚晚轻声道:“知道他在上陵,距离我那么近,我却?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子,才更?会?多想。我不喜欢臆测那么多。”


    在意和不在意,有时候就是那么清晰明?了。


    楚行月什么都?不用做,他随随便便的消息就能牵扯她的心绪,而他费尽心思,才勉强能走入她的眼中?,让她看一看他。


    还不知道有几分,是因为他故意展露出的漂亮皮囊。


    容厌感觉自己似乎在往下?坠落。


    楚行月横亘在她与?他之间时,他便永远是楚行月的赝品。


    这?样?的情?况之下?,隔着楚行月,他还想让她眼中?有他容厌,两个月和两年,也没多少区别。


    如今楚行月回来了,他应当不用再被当作他的替身了。


    容厌同意了。


    晚晚浑浑噩噩等到宫宴结束,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天牢走去。


    他为她穿好狐裘,颈边的白色毛领贴着她的脖颈和下?颌,衬地一张小脸更?加粉雕玉琢,增添了几分少女的稚气。


    晚晚走在月光之下?,她思绪纷杂。


    怎么可能不复杂呢?


    过去的邢月师兄,是她最喜欢、最在意的人啊。


    如果有一个人,在自己厌恶世间所有人和事的时候,像阳光,像空气一样?地包裹着自己,让自己能再次看到花朵的五彩斑斓,看到自己也能被爱……


    谁会?不动容。


    晚晚最开始,对师兄没比对容厌好多少。


    什么师兄,同一个师父手底下?的陌生人而已。


    她也无需去请教一个天赋不如她、记性不如她、心思还不在医术上的师兄。


    最开始那一年,她面对师兄,常常是懒得搭理他,不管他如何对她有兴趣,她也只觉得他烦,甚至烦到设计他中?了浑身又痒又痛的毒。


    师父发现后,盯着她问,是不是她做的,师兄朝她眨眼,让她咬死不要承认。


    晚晚瞥他一眼,小女郎为了表示讨厌他,脆生生的声音丝毫不惧地承认下?来。


    师父面色不明?地看着师兄努力对她使?眼色。


    听到晚晚的承认,师兄哑然。


    晚晚被罚之后,跪在庭院里?抄清心咒,师兄蹲在她身边唉声叹气,夏日蚊虫多,他弄了些草药,又差人搬来几座冰鉴,在她头顶搭了个遮阳的棚子,一旁摆着冰镇的瓜果甜汤,旁边还有人为她打扇。


    师父气得罚师兄一起跪在院子里?。


    一起受罚,一起学医,一起将足迹遍及整个大邺。


    在师兄眼里?,她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美好之处。


    他在身边时,晚晚不用担心自己被欺负,师兄会?带着她教训回来,她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人打搅,万事都?有师兄在,她的心情?也时时刻刻都?是愉悦的,他总有法子让她轻松高兴起来。


    所以当他提出要娶她时,晚晚虽然没有立刻同意,看他苦恼,看他反思,看着长袖善舞的他笨拙地买来一堆话本苦读,还四处请教。


    她只是在调整、尝试,她在思索,自己愿不愿意让师兄成为与?自己更?亲近的那种关?系。


    那么多年,她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师兄的喜欢和在意。


    她看得到他在外面一呼百应,光风霁月,走到哪里?都?受人推崇爱戴,也看得到他下?手利落地解决掉妨碍医馆和觊觎她的权贵。


    师父对她好,却?过于?严厉,师娘温柔,却?没有几年就撒手人寰。


    她是在师兄的爱护之下?长大的,让她随心所欲,时刻都?将她放在第一位。


    大概,再也没有可以对她更?好的人了。


    她的师兄。


    她想答应他,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骆曦和邢月,从小便在一起,一辈子也应在一起。


    和师兄一起那么多年,他纵容着她,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好,离不开这?样?的好。


    晚晚被容厌牵着手,慢慢走在通往天牢的路上。


    她回想着过去的一点一滴。


    她也想起,师父临终前,絮絮叨叨将他多年的心事的告知于?她。


    他书房中?的暗格里?,藏着一封信,是他捡到养大的大弟子,也是域外某个国度的王子留下?的,拿着这?封信,凭着这?份养育之恩,能得到多少好处与?搅动风云的机会?,不言而喻。


    师父说,外戚把控皇室太久了,朝堂早晚会?有大变,他等不到那一天,不知道大邺的未来在哪里?,可是至少,他不能让这?封信成为威胁。


    他死了,这?封信,便也直接烧去好了。


    师父死去之后,晚晚看着空荡荡的暗格,还有处处被师兄封锁的医馆。


    她想了许久。


    师兄那时问过她,为什么他和她那么多年,她却?不肯顺从他一次,不肯与?他站在一起,她难道不相信他吗?


    他眼里?似乎有着绝望的神?色。


    他那么伤心,因为她不肯帮他。


    晚晚只是静静地在想。


    师兄是知道她的全部的。


    知道她总是生出的邪念,知道她总是忍不住发作的恶意,他却?还是对她那么好。


    她其实一点也不好,那么多年,师兄却?肯对她那么用心。


    为什么呢?


    这?些年她过得太好了,她拥有最好的师兄,可到了此?刻,晚晚不想去想那么多,推翻过去的一切。


    这?件事,他也没有选择她,不是吗?


    以后,他会?不会?有更?多需要她去妥协的事情?,当邢月不只是邢月,可她只想做邢月的曦曦。


    晚晚看着他带着那封信毒发跌入深涧之中?。


    她的师兄死了。


    那么多年,她的预感似乎成真了。


    这?世上,只有邢月会?对她那么好。


    她就是被邢月养废了。


    比他差一点,她也忍受不了。


    她太想要邢月了。


    走到天牢之中?,容厌轻轻抬起她的脸颊。


    晚晚眼中?情?绪很乱。


    容厌轻声道:“晚晚。”


    她不想回应。


    容厌看了她许久,他唇瓣微微分开,像是想要嘱咐她许多许多。


    最终,过了许久,他只低声道:“我等你。”


    晚晚抬起脸颊,深深望着他,没有回答,便将手从他掌心之中?抽出,独自走在天牢阴暗的小路上。


    他在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之中?。


    晚晚望着照进来的月光,耳边只有火光跃动的声响,还有她缓慢的脚步声。


    最后停在最后那间牢房之前。


    一寸相思一寸灰(六)


    晚晚梦到过许多次和师兄的过去, 却?从未设想过与他?的重逢。


    她站在?牢房外面,月光透过墙壁上方开的那扇窗洒下来,落在?牢房之中。


    外面的墙壁上火光高悬。


    这里安静极了, 这一整条牢房, 只有这一间关着人。


    牢房中, 他?背对着她, 微微仰着头,似乎也在?看?窗外的月光。


    他?雪白的衣袍简单而干净,不算名贵的衣料没有丝毫纹饰, 长发散着,披在?身后?如同一块上好的绸缎, 小半发丝拢在?后?脑, 用一根陈旧的竹青色发带束着。


    他?的背影清绝而沉稳, 料峭却?出尘,周遭的飞尘宛若浩瀚星辰,围绕在?他?身边,将苦寒的牢狱映衬地也多了那么一丝飘渺。


    他?比三年前更加沉稳, 也更加孑然,好像真的成?了一片皎洁而冰寒的月光。


    晚晚视线落在?他?发间的发带上。


    这还是她曾经?送给他?的发带。


    他?转过身,光影在?他?俊美清隽的面容上转换,从落满月华, 到尽是跃动不稳的火光。


    晚晚看?得清他?每一个动作。


    他?长睫抬起, 眸光平和地往外去看?。


    ——他?看?到了她。


    晚晚眼睛也不舍得眨。


    楚行月怔住,长睫眨动了一下, 似是想要眨去那些不真实的幻影。


    眼睛闭上又?睁开, 他?眼前的人还在?。


    晚晚站在?牢房边上,抬手握着一根木栏, 只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视线落在?她面容上,眼中从恍惚到绽出惊喜。


    他?脚上拴着镣铐,朝着牢门走近,锁链拖动的声响在?空荡的牢房中极为明显。


    随着他?走近了几?步,他?看?到的她更清晰了些。


    她比三年前长开了些,眉目清冷,容貌秾艳,眉、眼、唇、鼻,都还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下一刻,他?目光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发上的凤钗,还有她身上繁复华美的宫装,鸾凤纹,金红色。


    她如今是皇后?,皇帝的妻子。


    一人在?牢房之外,是天子的发妻,一人在?牢房之内,是束手的囚徒。


    光阴的沧海桑田残酷而惨烈。


    他?又?怔了怔,再次看?向她时,眼中弥漫开些许悲意。


    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皇后?的身份,他?唇瓣分开,嗓中轻轻唤出来的,还是——


    “曦曦。”


    和三年前一样,他?声音也没有多大的变化,清润平缓。


    晚晚眼睛忽然就有些酸。


    她明明不喜欢哭,也很少出现想要流泪的情?况。


    可就这一声,就让她心酸到眼睛也酸涩。


    她凝望着他?,抿紧唇,没去回应。


    楚行月继续走近,一直到站在?她身前,镣铐的摩擦声尖锐刺入耳中。


    他?的影子将她笼罩住,距离近到她能清晰看?到他?眼中的每一分神色。


    他?在?看?她,好像要将这三年的时光,全都看?一遍。


    晚晚只是在?外面凝望着他?,一句话都不曾开口与他?交谈。


    片刻后?,楚行月看?了看?地上拖行的镣铐,眼中的无奈压过了那股沧桑的悲意。


    “三年、九个月,又?十七日。”


    他?低笑?了一声,“这副模样,怎么就被你看?到了啊。”


    他?的语气好像还是过去那般亲近而熟稔。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从容有度的模样,三年多之前,他?被她逼着坠入深涧时,唇角流出乌色的鲜血,也还是优雅而矜贵的风度。


    三年之后?,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晚晚却?能看?得出,他?这三年,过得很不好。


    过去,师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从头到脚,看?上去再寻常的,也都精致而名贵,如今,却?只能随意应付,衣服上连个纹饰都没有。


    晚晚望着他?,眼眸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刻,就能汇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上一次相?见,还是生与死,这一次,他?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好像还是过去那么好的师兄。


    那时她的不留情?面,到了今日,他?对她也没有责怪,隔着木栏,眼眸温柔包容,她好像还拥有着世上最好的师兄。


    晚晚咬紧唇瓣,忍住抽噎,眼中迅速汇聚大颗的眼泪。


    楚行月怔了怔,立刻将和她之间最后?的距离拉近,他?的从容姿态这一瞬间悉数瓦解,慌乱抬起手想要触碰她、安慰她。


    他?抬起的手却?蓦然悬在?半空,没有落向她。


    她就在?门边,他?可以握住她的手,也可以隔着木栏去拥抱她。


    楚行月却?看?了眼自己的手,目光落在?她宫装的凤纹上,神色间的苦意酸涩。


    他?只将自己的手握在?她旁边的拿个木栏上,掌心隔着两个木栏相?对。


    楚行月低声哄着,语气是和三年前如出一辙的无奈和纵容,“曦曦,别哭啊,都是师兄的错。”


    晚晚忍着哽咽,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终于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师兄,你就永远做曦曦的月亮,好不好?”


    楚行月沉默了下,片刻后?,他?轻笑?了出来,笑?意中蕴含着的涩意难以遮掩,“曦曦啊。”


    他?想说的许多话凝滞在?口中,最后?,只低声道:“我也想的。”


    他?笑?了出来,晚晚看?得清他?眼中的悲哀。


    “曦曦,如果可以,我比谁都想要永远停留在?三年前的那个早春。 ”


    她刚刚答应他?的求娶。


    少年炽热的爱意能将一切烧化。


    什么都还没有确定,他?便?欣喜若狂地在?江南最大的酒楼宴请三日,他?设想了许多种未来,兴奋地在?书房中书写着传往上陵皇宫,他?的姑母楚太后?手中的书信。


    他?难得强硬,丝毫不容更改。


    他?的婚事,他?要自己做主,邢月要娶江南的骆曦,楚行月要娶上陵的叶晚晚。


    可是书信还没有递出去,他?却?接到了来自上陵的噩耗。


    宫变。


    楚氏倾塌。


    晚晚也想到了三*七*七*整*理年前的早春。


    那时,她也想好了,她想与他?永远在?一起,她怎么可能不喜欢邢月师兄呢?


    江南的邢月,身份只是富商之子,可是,连当地的一州之长都对他?礼遇有加,晚晚自然清楚,他?不会真的只是邢月。


    不管他?还是谁,只要他?待她不变,她不在?意他?都遮掩了些什么。


    可是,一旦他?对她那么多年爱护的动机被袒露,她相?信后?来他?是真心,可师父死了,临死前的心愿,他?偏偏不让她做到。


    他?开始拿出理?由来欺负她。


    她宁愿这样的他?立刻去死。


    楚行月凝望着她,缓缓道:“我姓楚,名行月。”


    晚晚泪眼朦胧,没有说话。


    他?低笑?了一声,苦涩自嘲:“也就是,如今被喊打?喊杀的楚氏余孽。”


    楚行月低声道:“年少时,我风光无两,有多少是因着楚氏的荫蔽?一朝楚氏遭遇劫难,抄家灭族,曦曦……”


    他?嗓音涩到说出不下去。


    他?握着木栏的手指用力?收紧,袖口沿着他?的肌肤往下滑。


    晚晚看?到,他?手臂上交错的伤痕。


    成?年累月的旧伤,尤其在?手腕处,一层又?一层的伤疤叠加上去,像是丑陋的蜈蚣缠绕在?他?腕上……


    明显不会是别人割出来的。


    他?抬起眼眸,悲哀地望着她的眼睛,“曦曦,师兄能怎么办呢?”


    若什么都不做,他?会死在?朝廷的追缉之下。


    若握住还能得到的筹码,他?这些年唯一的真心,就成?了利用和笑?话。


    他?嗓音也飘渺,回忆着。


    “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曦曦和师兄就算分开一段时日,也总会再相?聚。等到我回来,犯过的错,用一辈子去弥补也好……”


    可如今的皇权遮天蔽日。


    他?垂下眼眸,笑?起来。


    “要是不曾有过宫变,要是我只是江南的邢月……该有多好。”


    晚晚怔愣着听完。


    她思维极为敏锐,他?没有说尽的话,她也能在?脑海中推演完全部。


    三年前的那场宫变,让楚氏倾覆,楚行月从天之骄子沦为四处通缉的余孽。


    她与师兄反目。


    让她在?失去师父之后?,从此又?失去她唯一在?意的人。


    而她如今却?是……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的发妻。


    当初若没有容厌,她本可以拥有一辈子的月亮-


    这一处天牢极为安静,中央往四面延伸出去的一列列牢狱中,看?守也没几?人。


    容厌等在?中央的刑讯处,他?面前的火炉燃烧的声音闷且躁,幽蓝明黄的火焰烧得烈烈凶残。


    火光在?他?面容上跃动,明亮和晦暗交叠。


    这里太安静,安静到,他?无需刻意,也能听到他?面前这列牢房尽头,楚行月与晚晚的交谈。


    她那么喜欢她的师兄啊。


    若是不曾有过宫变多好。


    容厌面上神色清淡而平静。


    若是没有筹谋宫变,他?握不住权力?,那楚氏依旧一手遮天。


    ——容澄和裴露凝惨死的仇不能报,他?在?宫中,继续被羞辱折磨,等到年龄到了,再被强制与楚氏女留下一个皇子。楚氏有了身负一半楚氏血脉的唯一正统皇室血脉,他?就可以作为弃子被抹杀,后?世再为他?封一个无能蠢笨的灵帝幽帝废帝的名号。


    他?就应该选择这样潦草可怜的一生吗?


    若真是这样。


    她便?不会遇上他?,被他?缠住,她便?可以与楚行月继续下去。


    她不会再那么难过,不会被这样欺负和受委屈,不会日日对着她一点也不喜欢的他?。


    可他?过去最不可割舍的,恰恰是在?楚家的高压之下攒出来的权力?。


    这直接否定了他?这年活着的根基,他?的全部。


    容厌慢慢笑?了出来。


    他?想要站起身,试了一下,没能立刻站起来,他?此刻没有多少力?气。


    容厌抬手扶着火炉撑起身体,火辣的灼痛立刻从掌心传来。


    他?这回成?功站起来,放下手,低眸看?了看?。


    他?的掌心被烫地红肿了一大片。


    其实也还好。


    他?还曾被泼过刚烧开的茶水,烫伤的肌肤和衣物粘连在?一起。痛确实痛,但死不了人。


    太医自然会给他?用上好的伤药,毕竟总不能让他?这样可笑?地去死。


    他?体质不易留疤,这么些年,也就锁骨上的那四个窟窿反反复复伤了太多次,才?没有长好。


    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中不再有什么声音,容厌走到第一间牢房之前,等着晚晚出来。


    里面,楚行月说完,便?不想再提那些旧事。


    可是眼前,他?和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成?了容厌的妻子。


    晚晚慢慢擦干眼眶中的泪珠,她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低头将眼睛贴在?干燥柔软的衣袖上,很快水迹就被保暖的衣料吸干。


    她思绪没有比来之前清晰,反而更是乱成?了一团乱麻。


    她平稳住声音,却?还是带了一丝哽咽。


    “师兄,我今日先?回去了。”


    楚行月松开手,望着她,脚步微微往后?了一些,他?脚上的镣铐声粗重。


    他?低低应了一声。


    “曦曦,一岁将尽夜,明日又?逢春。我只愿你,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如此,便?好。”


    晚晚已?经?转过了身,听到他?的声音,她倏尔咬紧唇瓣,却?没有回头。


    她一步步,几?乎算得上是在?挪动,低头小步小步地往前走。


    走到第一间牢房前,她看?到门边站着的容厌,撇开脸颊。


    容厌看?着她的动作,想了想,难怪自古多情?最伤人。


    她什么都不用说,就能让他?心脏难受到抽痛。


    若是以往,他?或许还会问一问她,他?是不是就活该被人折磨到死、利用到死,死后?还得被青史钉在?耻辱柱上?


    容厌不想问了。


    好像确实只要他?不存在?,她这一生便?能好过一些。


    他?也不想再与她争吵。


    容厌揽住晚晚的肩,晚晚僵硬了一下,他?半搂着她往外走。


    他?回头看?了一眼,最里面那间牢房之中,楚行月依旧站在?木栏旁边,脸颊微侧,往外看?着晚晚越走越远的背影。


    他?同样看?到了外面容厌在?等着,也看?到了容厌搂抱着晚晚往外走。


    两个男人视线对上。


    楚行月神色平静而莫测,周身微微的冷意清寒。


    容厌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随着脚步迈开,视线下一刻便?错开。


    寒夜霜重,月色如冰。


    晚晚思绪纷繁杂乱,她不想坐辇车直接回到椒房宫,容厌便?还是这样将她揽在?怀里,广袖和他?的身体又?为她遮挡了一些寒风。


    她没有说话,他?便?也没有开口,却?又?好像有一层隔阂,在?两个人之间快速生长起来。


    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晚晚想了好多好多。


    从师兄邢月,楚行月,到容厌。


    她烦闷而压抑,什么也不想和他?说。


    走到椒房宫中,推开宫门,里面红色喜气的宫灯高高挂着,来往的宫人眉眼间神色也轻松。


    见到陛下和皇后?娘娘二人一同回来,宫人喜笑?颜开地行礼,说着一些好彩头的祝福。


    晚晚还在?出神,容厌淡淡道:“赏。”


    宫人身上的喜悦气息更浓烈了些,等到沿着游廊又?走了一段,便?看?到张群玉和程绿绮在?一处抱厦中对坐着说话,面前的瓷碗中是煮好的娇耳。


    白术和紫苏也在?这里,坐在?绿绮的两边,听着稚气的童言,时不时大笑?出来。


    绿绮开心到扬起的唇角怎么也放不下来。


    在?师父面前跟着学习开心,和师父、紫苏姑姑们过年节开心,群玉小叔来陪她也让她开心。


    第一个发现师父和师丈回来,绿绮小脸红着,兴奋趴到窗台边,用力?朝着晚晚招手。


    而后?扭头道:“师父回来啦!”


    说完,她便?匆匆起身,外袍也不披,踩上软靴便?往门外跑去。


    她一路奔跑而来,猛地扑入她怀中。


    晚晚被抱住,身子被她奔跑过来的力?道冲撞地往后?倾了倾。


    容厌的手扶在?她身后?,让她能稳稳抱住绿绮。


    晚晚低头看?着她的小徒弟,绿绮很快松开手,规规矩矩地行礼,而后?吉祥话一串串地从她口中冒出来,好一会儿才?说完。


    从里面跟出来的张群玉、白术等人也行了礼,容厌让人一一又?备下丰厚的赏赐。


    张群玉瞧着表面规规矩矩的绿绮,无奈地揉着额角。


    幸好皇后?娘娘脾性也好,绿绮再怎么活泼好动,她也不会讨厌。


    张群玉目光落在?容厌和晚晚两人身上。


    牢房中的气息与平日宫中的香息泾渭分明。陛下和娘娘应当是在?牢狱中停留了许久,周身也残留了一丝牢狱中的阴森味道。


    他?眸光动了动,低眸和往日一样又?逗了绿绮两句,随后?便?请白术和紫苏将匆匆跑出来、衣衫单薄的绿绮带回抱厦之中。


    人都散开,周遭只剩下他?和容厌、晚晚三人。


    张群玉正色着与容厌聊起公务。


    “陛下,楚氏余孽里最大的威胁已?经?入上陵,他?说见到陛下之后?,会亲自默写出来金帐王庭剩余的地形图和布防,陛下可有决断,什么时候从他?口中继续撬出些有用的消息?”


    容厌神色很淡,“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没那么轻易将他?这份冠冕堂皇能拿上来的筹码用出来,心急也无用。”


    张群玉轻叹一声。


    “他?入上陵,是蓄谋已?久。楚氏已?经?末路穷途,他?手中能抓住的不多,可臣这几?日看?了往年与楚行月有关的情?报,他?确实能谋善断,心性和手腕都不缺。如今,他?必然会将自己手中握着的,十倍百倍用出来。常言道穷寇莫追,他?已?经?成?为穷寇,却?送上门来,所谋必然甚大,陛下千万当心。”


    容厌和楚行月不陌生,这些话,不用张群玉提醒,他?也心知?肚明。


    张群玉向来有分寸,话也不会多说什么,尤其这样你知?我知?的事,他?对容厌说出来只是些无用的废话。


    他?没有直接与晚晚说什么,可晚晚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容厌明白张群玉想要给晚晚提醒,提防着楚行月。


    他?扯了扯唇角。


    晚晚看?了看?张群玉。


    他?朝着晚晚抱了一下拳,笑?意温和,寒夜也多了几?分暖融融的春意。


    张群玉没有再多说什么,道:“叨扰了陛下和娘娘,臣告退。”


    晚晚重新将眼眸垂下。


    张群玉的提醒,她听到了。


    张群玉是王臣,是容厌的臣子心腹,他?说出口的话,也都是站在?拥护容厌统治的基础之上。


    晚晚心中对他?的话却?没有排斥。


    张群玉是全然出自为大局考量的好心,她听得到他?的言下之意。


    楚行月手中筹码不多,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她都是他?手中的利刃。


    如今,她这把利刃正压在?容厌的命脉之上。


    是。


    她那么不想掺和进朝局之间,可她居然还是成?了容厌和楚行月之间博弈极为关键的一环。


    她成?了棋盘上最有用的棋子。


    只要她心中向着师兄,毫不犹豫对容厌下手,容厌会死;什么都不做,容厌会死;她若死去,容厌也会死。


    ……为什么就到了今日这样一个局面。


    不仅仅是两个月之后?,他?是否兑现诺言的抉择。


    他?和楚行月之间的输赢,居然就系在?了她的身上,她成?了师兄决胜的关键。


    容厌将她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他?到底想做什么?


    让她成?为师兄的棋子,去看?师兄为了利用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吗?


    可容厌凭什么觉得,他?在?师兄面前,有半点可比较的份量?


    晚晚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明明是除夕,大好的时节,周围人都高兴而欢悦,她此刻却?又?怒又?烦躁。


    她居然还对容厌生出过那么一丝,心软,有过想要为他?解毒的心思。


    容厌在?她身边,那么近的距离,他?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她在?愤怒,在?生气。


    她不愿做别人手中的棋子。


    夜已?经?这样深了。


    晚晚走进寝殿,容厌跟随在?她身后?,她忽然转过身。


    晚晚很想笑?。


    “容厌。”


    从天牢中出来,她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容厌平静地听着。


    晚晚低声道:“你觉得,在?你和师兄之间,我有选你的可能吗?”


    容厌看?着她,琉璃目中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心里当然有答案。


    晚晚低声笑?出来。


    他?这样逼她,将抉择就这样强行塞到了她的手中。


    让容厌去死,她便?成?了师兄的棋子,本就没那么完美的感情?,更加千疮百孔。


    可让容厌活下来,对她和师兄有什么好处?


    晚晚不觉得,容厌当年就应该被摧残到死而不加反抗,他?和师兄是注定的对立和死局,谁高谁下、谁输谁赢而已?。


    可这不妨碍她此刻对他?只有厌恶。


    晚晚觉得她这一刻也并不理?智。


    师兄回来了,她终于见到师兄了,她似乎知?道了她和师兄当年避无可避的反目原因,她还成?了这个人的妻子。她握着他?的性命,成?了权力?之间博弈的棋子。


    她那么不想掺和进来。


    晚晚抬手攥着他?的衣襟,微微上挑的眼角勾出一抹危险的弧度。


    她漆黑的瞳孔冰凉而充满想要发泄的恶意,她想要发泄到他?身上。


    “在?师兄面前,你配什么?”


    一寸相思一寸灰(七)


    上陵位于大邺北部, 这里冬日的寒风向来是极为刺骨的,就像拿了?一把从冰水里浸过的刀子?,或紧或缓地贴在人肌肤上, 不知道?哪一刻, 寒意就会扎进去。


    容厌垂眸, 看着冰冷着面容凑近的晚晚, 她这一刻的情绪在他面前丝毫没有收敛。


    他胸口似乎被酸涩填满,以至于他的每个动作都缓慢下来,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维持得体的模样。


    他配什么?


    容厌迎着晚晚冰冷而恶意的眼眸, 却朝她走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这一步彻底弥合。


    他忽然抬起手,将她拥抱入怀中。


    她身?子?清瘦, 隔着冬日厚厚的狐裘和袄裙, 他还是能感受到?她的纤细和柔软。


    就这样抱着她, 好像就能让他周身?刺骨的寒意好受一些。


    只?要?这样就够了?。


    容厌俯身?拥抱着她,低头埋在她颈间。


    她的手还攥在他胸口的衣襟处,忽然之间的这个拥抱,晚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神色怔忡一瞬之后,依旧是冷冰冰的厌烦。


    容厌安静地想着,之前,她心中闷着难受, 却是跳入水底, 靠着身?体上折磨自己?去舒缓。


    如今,她能发泄在他身?上, 也好。


    也好, 他总归有那么一丝不同,总归对她还有些用处。


    容厌唇角扯了?扯, 眼中弥漫开浓重的痛色,这点笑意勉强地只?能看出悲哀。


    “我知道?,我不配。”


    过去已成定局的,楚行月确确实实真心待过她,他明白,这一点无论生死他都越不过去。


    容厌冷得微微颤抖,晚晚却没有答话。


    他等了?一会儿,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再将情绪释放出来。


    她什么也不说。


    见了?楚行月,回来之后,便只?是这样吗?不继续吗?


    容厌渐渐有些难受的昏沉。


    他想过,是不是真的,他确实只?是一个错误。


    他松开手臂,放开她之后,压着手指的微微颤抖,便执起她的手往里间走去。


    里间的暖意包裹上来,他将鹤氅脱下,苍白的面色在烛光下莹润地像是没有一丝生命力的玉质死物。


    容厌微微弯起一个笑,“今晚试药吗?”


    厌恶他,那就折磨他好了?,他也想在那种时候,细细品味她对他的目不转睛,感受到?她如今还可以带给他的滋味、留在他身?上的印记,什么样的滋味他都渴求。


    提到?试药,晚晚猛地挣开他的手。


    容厌被这力道?推得往后退了?两步,直到?背后抵上屏风,才勉强站稳。


    晚晚的目光烦躁而满是寒意,她也扯出一个笑,“好啊,试。”


    她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向她在里间摆放药瓶的柜子?。


    拉开木门,里面一字排开数个颜色不同的瓷瓶。


    是之前试在容厌身?上的药物,上面没有贴药物的名?字,若是换别的医者过来,必然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药性的毒药。


    因为这根本不是毒药。


    她没有为容厌压制他体内的毒性,也没有为他解毒。


    这些时日,让他服下的药,是她调整了?方子?之后,用来试他能承受多大的药性、承受哪些药,试他体内的毒若要?一一用泄出的方法解,他能不能撑得住毒性的爆发。


    她不至于为了?折磨他,费心思一日又一日不重样地去配什么毒药。


    晚晚打开另一层柜子?,取出催动他体内她下的毒的引子?,揭开木塞,嗅过确定之后,她很快转身?。


    容厌已经脱下了?外袍,床头叠放着她搭在架子?上的一条披帛。


    他的发冠也已经解下,长发散开,微微卷曲着垂在身?后,发尾落在腰间,半遮半掩之间,能看到?他腰间细地,让原本合身?的衣袍空荡起来。


    容厌看到?晚晚手中的药瓶,什么也没有问,便直接接过来,倒出一粒在手心中,而后送入口中服下。


    晚晚今晚看也不想看他。


    容厌看得出她的态度。


    垂下眸,遮掩住眼底的涩意,他心口浓重的不安弥漫开来,慢慢解开剩下的衣衫,他牵着她到?床边,引着她的手按在他身?体上。


    “玩我吗?”


    晚晚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她眼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这是容厌能说出口的话?


    前世,他不逼着她在床上说一百遍爱他都是好事。


    比起前世直接让她在床帏之间付出代价,这一世,他的逼迫和囚禁,这一回用在她身?上的算计……


    晚晚抓起叠放好的披帛,和上次一样紧紧束缚住他的双手,而后取下帷幔上的丝绦细绳。


    帷幔落下,将床上这一方小天地彻底围住,灯台的烛光只?能隐隐透过,四下顿时暗下。


    ……


    晚晚习惯了?帷幔之中的亮度,便能够清晰地看到?容厌的神态和变化。


    他合着的眼眸颤着,脸颊潮红,呼吸微重,下颌仰起,露出脆弱的喉结和脖颈。


    一线血迹从他口中溢出,他额上的汗水也随着一同落下。


    容厌实在忍受不住,闷哼了?一声,鼻音浓重,唇瓣分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喘息的声音重了?些。


    晚晚轻声靠近,冷淡而冰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喘大点声。”


    容厌僵了?僵,用力抿紧唇瓣,猛地睁开眼。


    她俯视着他,她漆黑澄明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他迷乱的神情。


    这双眼中此时没有轻视也没有厌恶,只?是干净而平静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他呼吸轻颤,手被捆束着,浓重的不安、欲望和痛苦之中,他还是挪动身?体,想要?朝她再靠近一些。


    她神色间没有一丝动容。


    晚晚看到?他垂下了?长睫,因为羞耻而如滴血般的耳垂,血色一层层淡去,直至苍白。


    容厌只?觉得,这像是一股比寒冰的还冷的,狠狠扎进他心口搅弄。


    他被疼痛和欲望折磨到?神志不清。


    却恍惚意识到?……


    过错,就必须是永远的错过了?吗?


    ……


    容厌面容红得不正常。


    晚晚将他那处系着的细绳解开,他身?上衣物皱地一片狼藉。


    等他结束后,她将他往外推了?推,容厌手腕已经被松开,没什么力气地跌下床,头脑昏沉地捂着额头。


    “……疼。”


    晚晚看了?看他。


    他确实病了?,不然也说不出疼这个字。


    晚晚伸手轻慢地抬起他的下颌。


    他僵了?一下,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后缓缓松开。他看了?一眼晚晚,她冰冷淡漠的眼神钝钝击在他心口,容厌闭上了?眼睛。


    床下的容厌散开的黑发和凌乱的雪白中衣混乱披在身?上,唇色被血迹染得艳红非常,整个人湿漉漉又靡艳到?了?极致,好像一朵盛放到?极致又被折断落在泥土中腐烂的花,伴着熟透到?烂掉的馥郁缠绵。


    晚晚走到?床下,找出解药,塞到?他口中看着他咽下。


    她情绪平稳下来,他身?体那股疼痛也终于趋于平缓。


    容厌也渐渐清醒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


    他将今晚又在他脑海中回忆了?一遍。


    他撑起身?体,回到?床上,将中衣拢好遮掩住身?体,低声喊道?:“晚晚。”


    晚晚看着他。


    容厌觉得自己?像是起了?高?烧,浑身?烫热。


    今晚算是结束了?,他脑中疼痛昏沉,勉强理清楚思绪,道?:“今晚,我没有逼你。”


    晚晚看向一旁。


    容厌用的是“没有”,而不是“没想”,他觉得,他今晚的谋算不是逼她?


    容厌慢慢道?:“我知道?我活不长的。这样下去,不说五年?,两年?,一年?……我只?是想要?你的这两个月。”


    他眼眸垂着,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两个月,不长也不短,刚好足够他解决完金帐王庭和楚行月背后的楚家剩余的根系。


    这两个月,若她还是对他没有一点动摇,那两个月和两年?也没什么区别。


    就不如,早些结束好了?。


    晚晚又看回他。


    他轻声道?:“至于楚行月,我陪着你去见他,是想让你知道?,他不是没有心机算计的人。他的算计,也不是没有用到?你身?上。”


    楚行月的攻心只?寥寥几句,效果不可谓不高?。


    楚行月先?前已经利用过她一次了?,尽管是因为他的宫变,可是他当年?毕竟也做出了?选择。


    晚晚没说话,她都知道?。


    容厌沉默了?一会儿。


    不止三?年?前的江南。


    还有。


    去往肃州调查叶云瑟死因的人还没有回来,证据他还没有搜集全?。


    他也曾考虑过,就算找齐了?,要?不要?立刻告知晚晚。


    他过去是想避免让她再次难过,可是他要?是活不长了?,她不能对楚行月了?解不透彻。


    等到?证据都到?齐了?,他会告知她的。


    容厌卧在床边,仰起脸颊看她,潮红的面容带上一丝卑下,“你不能信他。”


    他这两句话说得很犀利而有分寸,晚晚也因此没有因他提起楚行月而生出旁的情绪。


    她看着他此刻病弱的模样。


    他这些话若是早一些说……


    就算她情绪不稳定,也能明白他的意图,就不会有今夜。


    晚晚将手贴在他额上,滚烫的温度传到?她肌肤上。


    她又握住他的手,去诊脉。


    他今日是故意自找的。


    他想让晚晚不要?因为心中苦闷去折腾自己?,他却开始因为难过想要?渴求她折磨他。


    今晚他没有挣扎,手腕上也没有磨出红肿。


    可是,若没有今夜,没有今夜结束之后,此刻他这样姿态的软语,她兴许也不会愿意再为他诊脉,关注他的状态。


    晚晚低声道?:“我都知道?的。”


    是回答他说的那句,楚行月利用过她。


    她声音轻地似乎是呢喃。


    “毕竟,真正的好东西,从来都不会是我的。”


    只?是,她还是想奢望。


    得不到?,那把曾经拥有过的最相似的,修饰成她的好东西,也是好的。


    听到?她说出这种自轻的话,容厌撑着昏沉,忽然凝视着她,惊愕。


    一寸相思一寸灰(终)


    不是。


    容厌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晚晚微微侧过头,面朝着他,却没有抬眸看他的神?情。


    容厌紧紧望着她的眼睛, 张了张口。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 他的话, 无力?而不能让人信服。


    容厌用力?抿了一下唇, 还是近乎艰涩道:“……晚晚,不是这样的。”


    不是。


    在他这里,叶晚晚什?么都配得起, 她值得最好的一切。


    容厌烧地没什?么力?气,他只能用不多的力?量紧紧握着她的手。


    “晚晚, 不是的。”


    一回忆起来, 从开始至今, 她的师兄,陪伴她长大的让她最在意?的人,是楚行月。


    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楚行月可以做最温柔的春风、最善良的好人, 可是当存在有他想要的利益时,楚行月不会?比他心?慈手软。容厌一清二楚。


    楚行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在上陵的这些时日,楚行月,裴成蹊, 他。


    有哪一个, 配得上一个好字。


    容厌近乎颤抖地抓住脑海中那个念头。


    ……是因为他,才让她这样想的吗?


    容厌目光中透出?一丝惶然, 他还握着她的手, 手掌之下却好像被烫到?了一样,疼到?让他在这一刻想要主动将?手松开, 放开她。


    晚晚静静看着他。


    他面色极为狼狈,高烧的潮红,毒发咳出?的血。他向来在意?自己是否整洁干净,可此时全然不顾,皱紧眉,近乎无措。


    他反复说不是,想要反驳她的那句话。


    可是声音越来越轻。


    他每一句好像都是扎进他自己的心?口。


    晚晚平静地看着他,一句句听?了一会?儿?。


    她也有些走神?。


    她为什?么会?在容厌面前说出?这些话。


    她又能等容厌说出?什?么来呢?


    容厌低声道:“世间?好物,都可以是你?的。什?么都可以。”


    晚晚笑了一下。


    听?到?这句话,她心?里没什?么感觉,越是美好到?天马行空的越是让人难以被触动。这句话她听?过了,也就只是听?过了而已。


    她轻轻道:“夜深了,我去?煎药,服了药便睡吧。”


    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容厌所有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晚晚已经起身出?了门,他想追上去?,刚一下床,方才毒发的余痛之下,他双腿没能立刻使上力?,险些再次跌下床去?。


    容厌只能留在殿中,清洗过身体后,他面色依旧殷红,身体每一寸似乎都在被高烧灼烧着,让他思绪混乱而迟钝。


    晚晚很快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看着他慢慢喝完,没有停留,便离开寝殿,去?了旁边的配殿休息。


    容厌喝完药,回过神?,只一抬头,就再也看不到?她。


    寝殿那么温暖,再加上他还处在高烧之中,他却还是只觉遍体寒凉。


    这是第二次她用手与他做那种事,事后,她总是不会?与他待在一起。


    是嫌他恶心??


    他渴望她的触碰和靠近,却那么惹她嫌恶吗。


    他好像能看到?,他和叶晚晚都站在悬崖边上。


    他喜欢她,爱她,只要她在,他就不是身心?皆无所系。所以,他不想放手,不想放开叶晚晚,他想为自己争取得到?这一丝牵挂,这样他就能好过一些,没那么无趣,没那么压抑,没那么想拉所有人去?死。


    可他强留她的代价,是她在坠落。


    她一次又一次让他愤怒失控,都是她在自救,却也是她在一步步往下沉沦。


    得不到?一方的妥协和退让,他的喜欢,就不会?是让她愉悦,而是在摧毁她。


    容厌在高烧的昏沉中,慢慢只剩下一个念头。


    初见?那时,她明明还不是这般逐渐崩塌和凋零的模样。


    直到?今日,那么多的博弈和阴谋算计,为什?么偏偏要牵扯上她。


    他是不是,真的是个错误-


    翌日。


    晚晚煎的那碗药药性太温和,容厌这一夜高烧只稍微退了些许,第二日他醒来之后还是浑身酸痛,极为困倦。


    容厌往常因为头疾,总是睡不着也睡不好,晚上睡眠浅而少。白?日因为头痛,往往也总能清醒着。


    自从他不再服抑制毒性的药之后,就算头疾还是一样疼痛难忍,他睡的时间?却长了些,只是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睡着、什?么时候是昏迷。


    如今高烧中醒来,晚晚为他缓解了头疾的疼痛,高烧的酸痛对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浑身疲惫和倦意?。


    容厌强撑着清醒,去?到?御书房中处理公务。


    这些事情他总是要及时处理完,再加上如今北境有战事,国?境上下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得注意?到?,把控好全局,不能有任何缺漏和错处。


    这是他从开始握住权力?以来,就已经做了许多遍的事情。


    如今这几日也算不得很难,只是面临战事而已,只需稳住朝局和前线。大邺毕竟是最繁华富庶的国?度,就算面临外患,也没有到?达需要举国?惶惶不安的地步。


    今日是建安四年新年的初一,来御书房中上值的都是最核心?的心?腹。


    来之前,容厌服了备好的退烧汤药,又用冰水敷面,让他面色看上去?正常一些。


    晨间?,容厌与武将?站在沙盘前定下了这次战事接下来的策略。


    若是战事进一步蔓延无法休止,那就转为主动,不惜代价将?金帐王庭驱逐出?苍山以北,彻底扬威,换接下来数十年大邺北境无忧。


    张群玉起草诏书,圣旨玉玺盖上之后,经过一人又一人转手,诏令的影响之力?从一人人接手之间?发挥开来。


    外面青色苍穹之中,白?云缓慢地往北移动,王师也将?同?样北上。


    张群玉看着远处的琼楼玉宇,眉心?极淡地蹙起。


    大邺在容厌掌权的这几年虽然日益向好,可容厌掌权还不到?四年,建安二年又已经有过一场举国?之力?的征战,如今还没有做到?兵强马壮、兵力*七*七*整*理?完全充足。


    北部各大营调兵,那拱卫上陵皇都的军队,便不如平日那般牢固。


    想到?此时还在天牢中的楚行月,以及许多年前,他曾经在不知名姓时,还与皇后娘娘、楚行月师兄妹二人,一同?在大雪封山之中死里逃生。


    张群玉想了一会?儿?,没有去?看上方龙椅上的人,轻轻叹一口气。


    容厌的计划,他做好棋子,在他应该在位置上做好他能做到?的,也就够了。随着时间?推进,楚氏最后被轻扫干净的这段时间?,总会?让全部水落石出?。


    午后,议事基本结束。


    御书房中只留下张群玉、饶温、另几位臣子,辅佐尽快处理完今日的所有政务。


    容厌比对着到?达北境和离开上陵的粮草,以及推算路途上正常的消耗和可以容忍的中饱私囊。


    他抬起手扶着额角,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


    冰凉的手指贴上滚烫的额头。


    他的高烧还没退下去?。


    思维凝滞难行,容厌深深呼吸了一下,呼出?的气息也滚烫。


    他看了一眼黑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书案上所剩不多的案牍,用力?抿了抿唇,翻开奏折,提笔在另一份案牍上写下关于粮草辎重的安排。


    五万人北上,按照两个月口粮计,再加上运输人力?物力?,保守估计四十万石。


    这个数字,已经让户部尚书在朝会?上恨不得长跪不起。


    押运粮草的督粮官,在上次朝会?上没有立刻定下,他其实也有了几个人选。上次他亲征,是任命祝修永为督粮官,如今祝修永调不开,他身边的副官,当年便表现不错,这两年在兵部政绩上佳,名字是……


    昏沉之中,容厌想了一会?儿?,是柴木戎。


    他提起笔,手腕沉重,强忍着无力?和难受,落笔。


    “……擢柴沐荣为督粮官……”


    写完这份敕牒,容厌舒展了下右手,而后才继续凝神?处理剩下的文书。


    随着时间?推移,外面天色渐渐暗下,他往外看了看。


    这个时候,晚晚应当快要用晚膳了。


    想到?晚晚,他垂下眼眸,半晌,才翻开下一份密函。


    书案上剩下的折子越来越少,只剩下几份,忽然之间?,张群玉走到?他面前。


    他动作很轻地将?一份敕牒文书放到?容厌面前。


    他如今负责将?所下的诏令记录进档,容厌所下的每一份公开的文书,都会?经过他的眼下,这也意?味着他有一个复核的职责。


    不过,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今日之前,他都挑不出?容厌一个疏忽之处。


    御书房中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张群玉便也没有顾忌太多,道:“陛下,兵部有两人姓柴。说来也巧,库部主事叫柴木戎,兵部侍郎也叫柴沐荣,两人姓名听?上去?是一样的,字却不一样。侍郎柴沐荣年迈,即将?致仕,陛下……本是要任命库部主事柴木戎吗?”


    容厌蓦地怔了一下。


    因为头晕,张群玉的话在他耳边有些不清晰,几个呼吸之后,他才明白?张群玉的话。


    他写错了敕牒?


    他要任命的是库部主事柴木戎,这个人不论是能力?,还是背后的关系,督粮官这个位置他都可以胜任。


    容厌垂眸拿起这份文书,又看了一遍。


    上面的名字,的的确确是……柴沐荣。


    他写错了人名。


    发音一致的名字,柴沐荣更经常在他耳边被提起。年前,柴沐荣还曾与他私下相谈,说年后他想要致仕归家。这个名字,不管是他写字,还是与人议事,都是更频繁的名字。


    他将?柴木戎写成了柴沐荣。


    原本的昏沉在这一刻似乎被一股极大的惊与惧裹挟,容厌眼前发白?了一瞬。


    政事上,他没有出?过错的。


    从没有。


    过后,他慢慢将?这张文书撕碎。


    张群玉皱眉看了容厌一会?儿?,便又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


    他和容厌认识时,也不是皇帝与臣子这般身份。


    四下无人,张群玉随意?闲聊了两句,“当年,嘉县张家被嫁祸,家破人亡,我逃入上陵申冤又几多坎坷,险些想要去?匪寨当军师来着,谁知道,我居然是当着陛下的面,烂醉后说要反了这破朝廷。后来,陛下指点我应当如何为张家昭雪,条件是我为陛下一人所驱使。就在那时的昨日,我还在绝望之下口口声声放话要反,当时眨眼立刻便应下,陛下当年没问我为什?么那么快改了主意?,我那时也说不出?口。”


    “陛下,当年你?只有十几岁,还是楚太后手底下的傀儡,可心?性、手段、思虑之周全,让群玉觉得,大邺不管早晚,都只能是陛下的。群玉想要为生民立命,为陛下做事,是最佳的选择。后来也确实如此,我想做的,陛下都允了。而陛下所谋,从未有空,也从未有错,任何情绪都撼动不了心?神?。让我觉得……陛下你?真的不像个人。可也就是这份不像个人,才更让我全无顾忌地为陛下鞠躬尽瘁。”


    他笑了下,“如今,陛下终于没有那么不像人了。”


    他早就发现,容厌会?被影响了,对他这个外臣带了情绪,处理政务也慢了下来。


    而今日,也犯了那么明显的疏忽。


    即便这只是一个名字,这样小、这样明显,甚至没有出?御书房就已经被发现。


    容厌已经写完了新的一张敕牒。


    他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一点不在意?一般,神?色姿态也和往日没有半分不同?,淡淡道:“孤本来就是人。”


    是人就会?犯错。


    听?到?容厌只抓着那一句答,张群玉觉得有趣,却也不再说什?么。


    是人就会?犯错。


    这只是一件小事。


    张群玉走后,容厌却忽然叫饶温进来,将?今日所有还能召回的文书全部找回来。


    他批复完书案上的密函,而后自己忍着高烧的难受,将?所有文书全部再复核检查一遍。身体再难受,他也强撑着,一份份亲自查阅过去?。


    他不能再有错。


    一直到?深夜。


    御书房中只剩下他自己和等着将?文书密函发出?去?的饶温。


    容厌合上最后份密函,近乎崩裂的精神?缓和了些。


    没有了。


    幸好没有了。


    只有张群玉找出?的这一个错处。


    容厌看着最后一分文书被送出?去?,低头以手撑着额头,长睫细细地颤抖。


    他……怎么会?出?错呢?


    政务,朝事,本就是没有那么明确对错之分的地方,立场和结果比对错重要得多,赏罚对错,只是依据达成目的与否判别。


    那么多年,他自己都习惯自己在权力?上的周全和完善。这也是他从小到?大,抓得最紧的东西,最不可能犯错的地方。


    ……他握得那么紧,还是会?失去?,什?么都留不住-


    今晚又到?深夜容厌才回椒房宫。


    晚晚已经沐浴过,靠在床头,皱着眉读着一本医术,手中捏着的墨笔悬在半空,墨迹微干,显然是困惑于这页医书百般不得解。


    容厌终于从外面回来。


    他和往常一样,解下身上满是寒意?的氅衣,先在外间?的明火火盆处将?身上的寒意?烤去?,直到?周身不再冰冷,带上一层暖意?之后,才往里间?走去?。


    晚晚看到?他,也不再看医书,起身将?书和笔都放回到?书案。


    容厌看着她,她这样,就像是在等他一样。


    可他没有因此生出?半点欣喜。


    他要做那些政务,她医术那么好,她本就该有更广阔的路,天南海北,她应该无拘无束。医者之道,哪一条都不应该是在区区一间?宫室之内。


    为什?么是要她等他呢?


    他好像每一刻都在生出?一些此前从未有过的思虑。


    可这些思虑……犹如万蚁蚀心?。


    容厌随她一起走到?床边,而后忽然抱住她,带着她一起倒在床褥间?。


    晚晚皱着眉,没有推开他,到?最后被他抱着压在他身上。


    他因为病着,其实没多少力?气,只是借着这样她伏在他身上的姿势,靠着身体的重量,让拥抱紧密地似乎密不可分。


    似乎是因为病着,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晚晚懒散地将?脸颊埋在他颈间?。


    他周身那股淡淡的香息今日似乎也有了些不同?,不再是轻轻冽冽的气息,而带上了一丝热意?。


    他身体向来温度偏低,今日却滚烫。


    晚晚让他抱了一会?儿?,而后道:“烧还没退?你?的身体禁不住降温的猛药,只能温和一些,今晚的药你?没让曹如意?为你?准备吗?松开,我再去?煎药。”


    他已经烧了整整一日了。


    高烧那么久,不是小事。


    容厌不松。


    晚晚有些莫名其妙。


    她想撑起身体,从他身上下来,掰开他的手之后,晚晚翻身到?他身侧,容厌又抱过来,将?她抱紧在身前。


    晚晚深深呼吸了一下。


    “容厌。”


    晚晚又要推开他起身,容厌声音哑着,带着一丝极为不明显的颤,道:“今晚继续试药吧,我还想要你?和昨晚一样,再狠一点也可以……绳子我也准备好了,快一些……好不好……”


    痛也好,她给他的,他都想要,他想立刻就要。


    晚晚怔了下,反复确认了两遍,他都在说些什?么。


    她手中被塞了一团粗糙的东西,晚晚侧头看了一眼,是一团麻绳。


    她用力?从他怀中挣开,坐在他身侧,只觉得荒谬,“容厌,你?清醒吗?”


    容厌睁开眼睛,他眼眶微微红着。


    “我清醒。”


    晚晚皱紧眉头看着他。


    看着她澄澈而压抑着不解烦躁的眼神?,片刻之后,容厌喉结滚动了下,而后侧过脸颊,道:“没什?么。”


    他自我厌弃地抿紧唇,声音低而嘶哑。


    “只是失控了些,睡吧。”


    晚晚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她刚想说些什?么,门外忽然被拍响。


    “急报——”


    “陛下,边关来了急报!”


    是曹如意?的声音。


    晚晚将?麻绳丢开,让到?一边,低眸将?自己被扯地开了些的领口整好。


    她手指触到?自己衣襟,却发觉,容厌还是躺在床上,眼睛也不睁开,就好像没听?到?外面曹如意?的急报一般。


    晚晚皱眉出?声道:“不出?去?吗?”


    容厌伸手握住她的衣角,脸颊贴着锦被,靠近过来,几乎称得上温顺地依偎在她身边。


    他没有回应。


    他想起了那张他写错的文书。


    他听?到?过、看到?过太多人的否定了。


    递到?他面前的奏折,其实不乏有骂他的,有时候骂他优柔寡断,有时候骂他冷酷残忍……


    他杀过许多人,多难听?、多恶毒的骂声,他都听?到?过。


    他其实一点也不在意?,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唯独……张群玉什?么难听?的话都没有说,只是那么简单地指出?他的错处。


    幸好张群玉指出?来了。


    他也……确实错了。


    那么简单的文书,他居然也能写错名字,写错人。


    他为什?么又犯了错?最擅长的也在犯错。


    容厌不想看到?自己有错。


    他不想再看到?自己是错的。


    心?口弥漫开的厌弃之感,让他太迫切想要用另一种感受去?弥补。


    可是……他又想到?,晚晚为什?么非要满足他、陪着他?


    容厌哑声道:“我不想去?。”


    他一想到?政事就会?想起那张被他撕碎的文书。


    晚晚愣了一下。


    “陛下?”


    容厌将?嗓音放得很软,像是商量,像是撒娇。


    “我病了,不舒服,很难受。”


    晚晚怔忡茫然地看了这样的他好一会?儿?,才耐心?道:“我去?给你?煎药,边关……北境是不是有战事?你?不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消息?”


    容厌手指死死陷在锦被之中,所有力?道都抵销在云被的绵软之中。


    他抬眸看了看她。


    他是躺着的姿态,这样抬眸看她,修长的眼眸便睁圆了,眼瞳的色泽像是一颗极为清透的浅茶色琉璃珠,这一刻,他看上去?柔软地好像完全无害,一阵风吹好像都能伤害到?他。


    容厌很快垂下眼眸,低声道:“说笑的,我这就过去?。”


    他强撑着起身,穿好外袍,便往外走。


    晚晚在他身后道:“我让人煎好药,给你?送过去?。”


    容厌转过身,点了点头,便出?了寝殿。


    晚晚拧着眉。


    容厌,他今晚不太正常-


    当夜,重臣齐至皇宫。


    金帐王庭从燕关欲南下,燕关被围,镇北将?军守孤城。


    容厌早就准备了方案应对。


    如今的局面,开战对两国?都不是什?么好事,可金帐王庭要战,大邺同?样不会?退缩。


    补充的粮草辎重即刻上路,上陵四面的四大营精锐王师明日一早前去?支援,另北境周围大营即刻调兵。


    都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今晚,也只是按照他的原定的计划执行而已。


    这个时机,楚行月手中地形图和布防图的必要性,便再明显不过了。


    他说是见?到?容厌才会?交出?这两张图,可是这个关头,见?或者不见?,楚行月都必须交出?来,还得主动交出?来。


    但是,容厌今晚不想见?他。


    不想见?任何人。


    重臣散后,容厌将?张群玉留在宫中,两图之事交给他今晚来处理。


    另外……


    他强挤出?精力?,布置了接下来几日,各项事宜应当怎么去?处理解决的思路。


    有饶温、张群玉、晁兆,还有几位老臣,就算在他病倒完全不理事的情况下,他们?也能撑上几天。


    做完这些,容厌扔下了手中的笔。


    玉质的笔管撞到?被推到?书案边角上的一个琉璃摆件上,清脆一生撞击声响,玉笔和琉璃齐齐坠落,摔在玄青的坚硬地砖上。


    地上琉璃碎片粼粼光斑破碎了满地,玉笔滚落到?墙角,依旧完整而名贵。


    他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的琉璃,手指微微颤抖。


    这尊琉璃极为漂亮,极为难得才烧制出?那般美妙的清透青碧色,即便和碧玉放在一起,看上去?也丝毫不逊色。


    可这琉璃和玉一起摔在地上,只有琉璃粉身碎骨,一片狼藉。


    好像不管怎样,就算琉璃能变得看上去?和玉看上去?一样好看,也总是没有办法比得过玉的。


    容厌看了一会?儿?这些碎片,扶着长案站起身,想要去?捡,却又顿住。


    他好像明白?了,他左奔右突,四下求索,再怎样,都是竹篮打?水,茕茕孑立。


    曹如意?敲门,道:“陛下,娘娘让人送了药过来。”


    容厌让他进来,拿起药一饮而尽,而后又往椒房宫中而去?。


    一路寒风刺骨,他浑身的滚烫却已经让他察觉不到?那股寒意?。


    到?了寝殿门口,更漏已经到?了四更。


    殿舍内,烛火依稀。


    晚晚还没睡。


    今晚她没有及时入睡,又是他耽误了她吗?


    容厌每一步好像都是走在刀尖之上,刺地他鲜血淋漓。


    他恍惚着,走路也不稳。


    推开寝殿殿门,容厌一路找着能扶一把的路往里面走。


    晚晚没有在床上,她在外间?的罗汉床上端坐着,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本医书、几张宣纸。


    灯台明亮的烛光之下,她手中握着一支笔,时不时在纸上写下些什?么。


    听?到?门口的动静,晚晚看了一眼殿中的水漏钟,已经到?了丑时六刻,距离日出?也就两个多时辰了。


    她安排好人煎药,就已经过了子时许久,过了她犯困的那个点,此刻便也没什?么睡意?。


    容厌来到?晚晚对面坐下。


    晚晚将?纸笔挪开了些,头也不抬道:“出?了什?么事?”


    容厌低声答:“几日前燕关开战,放心?,是在掌控之内的。”


    晚晚手顿了顿,在笔尖的墨水没有滴落之前,及时将?笔挪开,在砚台上点了两下,敛好墨。


    消息刚来时,容厌那副姿态,说不想去?,不舒服、难受。


    实际上,他的掌控力?依旧一如既往。


    晚晚也已经不再想理会?那么多,将?笔放下,抬起眼眸,道:“我再为你?诊脉。”


    容厌抬手,将?手臂放到?案几上,他也不想理会?什?么病痛医药。


    晚晚撩开他的衣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手腕。


    薄而白?的肌肤下,血脉蜿蜒走型漂亮,可颜色的对比太明显,若不是高烧,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多少血色。


    晚晚慢慢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脉搏上。


    她轻轻地碰触。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他克制住想要立刻握住她的手,渴求她给他一些她还在的安全感的冲动。


    她的三根手指时轻时重地按压在他脉搏尺寸关三部,认真地在为他诊脉。


    她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将?手移开的那一刻,容厌反手握住她的手。


    晚晚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


    容厌压抑着嗓音中的颤,他声音已经喑哑起来,近乎乞求问道:“晚晚……容厌是不是还没到?生死都没办法原谅的程度?”


    晚晚抬起眼眸,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我不是非要你?去?死。”


    容厌道:“我知道。”


    她不是要毁他杀他。


    他颤声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你?恨我吗?”


    晚晚慢慢摇头。


    她想了一会?儿?。


    前世的她,对容厌不可谓不恨,恨到?让容厌再怎么惨死都不可能会?原谅。


    这一世,她厌过、烦过,但其实都算不上恨,容厌没有真的伤害过她,她也不是非要让他去?死。


    容厌好像还是不满意?,他握紧她的手,惶然道:“那这一年,我……”


    什?么都留不下。


    晚晚看着他泛白?的指骨,他比初见?时瘦了许多,不知道是因为思虑还是病痛,整个人都清减虚弱下来。


    先前,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再怎样都动不了他的模样,他的消瘦也被他的气场掩盖住,好像没什?么变化,如今,他已经瘦得这样明显。


    晚晚不能说,她这段时间?不难受。


    可是,她也知道。


    容厌比她更难受。


    晚晚想着那个两个月的约定,平静地想与他好好谈一谈。


    “陛下,如果什?么东西让你?太过痛苦,你?应该及时割舍。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容厌倏地握紧了她的手。


    “若我割舍不下呢?”


    晚晚看着他清瘦的指骨。


    她如今也算是清楚了,不管他口中说什?么,事情真的发生之后,他其实还是会?退让。只是,每每聊些什?么之后,他还是会?说这种话……让她忍不住想要反抗、想要自保,互相扎伤对方也无所谓,总归,就算遍体鳞伤,她不想瑟缩着忍受。


    晚晚平静道:“那你?说的两个月,是在骗我吗?”


    她没有抬眸看他的神?情,便只知道,对面沉默了许久。


    久到?她又觉得,这种反反复复,一会?儿?放她一会?儿?不放她的戏码,真的太无聊了。


    她正要将?手抽开,忽然听?到?——


    对面传来的声音带着颤和鼻音。


    “……我,不骗你?。”


    视野中,一滴晶莹的水珠坠落下来,勾勒出?烛光的星点微芒,砸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迸溅开来。


    ……是泪。


    晚晚眼眸凝住。


    妾如石佛本无心


    晚晚看着这滴……泪, 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瞬。


    容厌……哭了。


    在她面前,落了泪。


    晚晚忽然有些无措。


    过去?再?怎样,容厌都能说出些气她的话, 疯狂、歇斯底里。他不好过, 至少也得让她心里不舒服一会儿, 此刻他却什么都没说, 直接缴械投降。


    这一丝不适的滋味淡去?之后,她如梦初醒一般,抬起?眼眸去?看他。


    容厌望着?她, 他唇角抿直了一些,神情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因为唇瓣抿起?还更显冷淡, , 若不是他脸上还有?泪痕,只看他这般没?什?么表情的面容,谁能想到


    他也会难过到在她面前哭出来。


    晚晚才知道,原来人哭起?来也可以那么漂亮。


    他太能忍耐, 声音已经嘶哑,神情却还没?有?扭曲。晚晚觉得,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一般。


    她怔愣着?看,一动也不动, 心脏一下?下?跳动的韵律此刻也能被感知到。


    她抬起?手, 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颊,指腹压在他的泪痕上, 湿润的痕迹很快沾湿了她的肌肤, 相触的感觉便连上了一层粘稠和拉扯。


    晚晚极为小?心地碰触他。


    她有?多久没?有?平静而主动地,没?有?目的、没?有?愤怒, 只是因为他这个人地,来触碰他了?


    容厌在今日明白?了悲恸,明白?了束手无策,明白?了无望。


    他当然可以困住她,不用顾及她的意愿强取也可以。就算共死,他也能将她锁在身边。


    可是……


    他从来都不想伤害她,他的情意,不是要毁掉她的。


    他也想让她能从他这里得到欢愉和喜乐。


    可是感情不是他想就可以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强求就能强求得来的,他也真?的不想要以伤害她为前提地满足他自己的情感需要。


    晚晚就是不喜欢他,和他在一起?,她一日日越来越不快乐。


    他前世应当是最大奸大恶之人,应当沦为地狱道,长留炼狱遍历诸事?罪与罚,所以他的生来就是错误,这一辈子,好像真?的是让他活着?来受折磨的。


    他就应该这样吗?


    可是不这样,叶晚晚她就应该因为他而痛苦吗?


    情感总是利己而牵系,容厌之前也从没?想过牺牲自己的意愿去?满足别人,就算忍耐叶晚晚,也是为了得到她。


    当他和她的夙愿对立,只能满足一个人时,难以跨越的沟壑终于扯下?了帷幕,展露在人前。


    他好像比他想的还要喜欢她。


    晚晚轻轻地擦拭着?他脸颊上的泪痕,水迹一干,除却他殷红的眼眶和潮湿的睫毛,好像看不出他哭过。


    视野被模糊,容厌恍惚地低下?头,随着?他的动作,他眼眶中蓄满的泪珠直接从他眼中滑下?,砸在她的手背上。


    他低眸看到了这滴水迹。


    晚晚也看着?他脸上新添的泪痕。


    容厌已经烧了一日多,他今日这样失态,晚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始终退不下?去?的高烧,才让他这样神志不清。


    她的药虽然温和,药力总归不差的,只是他这一整日都太过痛苦,心神大恸,让他身体的情况越来越差。


    容厌看着?她手上的泪滴,眼中怔愣。


    他只能感觉到眼睛酸涩难忍,脸颊的高热让他甚至没?有?什?么实感……


    他眼前看不清东西,不是因为眼疾,是因为泪水拥挤在眼眶中,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居然,在她面前哭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像那日,在她面前脱下?了所有?衣物,□□,丝毫没?有?遮掩地躺在她面前的案板上。


    容厌心底涌上来浓重的不甘和绝望,让人再?怎么控制都克制不住。


    晚晚看着?他眼眸中迅速又汇聚出来的眼泪,手指沿着?他的脸颊往上,指尖点在他的眼角,湿润便直接流上她的手指。


    容厌确实足够美,哭起?来也这样漂亮。


    她真?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若是换了别人,比如说换了阿姐,她必然不会让人这样伤心,她必定会好好安慰,总是喜欢帮人救人的阿姐结了那么多各怀心思的善缘,容厌也是其中一个。


    若换做她,容厌当时就算在倒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平白?无故浪费时间救他。


    那么冷漠的她,容厌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不是。


    她眼眸澄澈干净,空灵地不包含一丝情愫,只是惊讶、好奇。


    容厌觉得,他已经快要疯了。


    踩在崩溃的边缘,而她作壁上观,隔岸观火,难以生出一丝波澜。


    容厌偏了偏脸颊,避开了她的手。


    长睫湿润之后更显漆黑,他嗓音哑而微颤。


    “晚晚,我有?没?有?好好同你说过,我喜欢你,我爱你……”


    他到底该怎么做。


    晚晚长睫忽然极为明显地颤了颤。


    又很快平静下?来,放下?手,静静看着?他。


    千万般思绪,她最后只没?什?么情绪地地垂下?眼眸,捻了捻手指上的湿润。


    捻了一下?,而后又按了两下?,慢慢将这湿润消除。


    她不想谈这些情爱。


    她已经很不喜欢这些让她难受过的东西了。


    她早就与他说得清清楚楚,只要他放过她就好。


    只要他放过她,她下?一刻就能笑?着?面对他,能与他言笑?晏晏,所有?过往一笔勾销。


    可是容厌真?的,真?的……离不开她。


    他想让她能好过起?来,还能有?哪条路可以走?


    伤心、恐惧、憾恨、悲愤……无数种情绪涌上来,容厌口中泛起?一丝腥甜。


    他声音嘶哑而悲切,急急地又喊道:“晚晚……”


    再?碰一碰他吧,再?与他说一说话吧。


    ……求你了。


    容厌抓紧了晚晚的袖口,另一只手攀住她的肩,他距离她近了些,冽冽的淡香迎面而来,却好像不再?能将她囚困在他的身前。


    晚晚看到他的惶然和不安,焦急和崩溃,她安静看着?,没?有?说话。


    意料之外,惊讶是惊讶的,可是……她能对此产生什?么情绪?


    同情?她没?有?这种感情。


    心疼,她也没?有?。


    晚晚也在仔细想着?,她看到他哭,心里有?没?有?可怜和心软。


    ……她认真?剖析自己的心理。


    算不上。


    只是觉得,何至于此,甚至还想到,他原来哭起?来那么好看。


    什?么心软、心疼,比起?一些会妨碍她的情绪,她只要理智还在,就只会更在意她自己的处境。


    晚晚垂眸想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若没?有?当初的入宫……”


    容厌的声音这一刻也与她重合。


    “若我们的开始不是当初那般……”


    他声音止住,迫切地等着?她将话说完。


    晚晚跟着?他一起?停顿了一下?,见他想要等她先说,她也没?有?谦让,慢慢将话说完:“若没?有?当初的入宫,你我不曾相识,陛下?,你是大邺最尊贵的帝主,本该永远高傲而强大,这对天下?人都是好事?。这样,才应该是最好的……”


    如果,她和容厌不认识,只是隔着?遥远的宫墙听说过他的名?字,听说他的功绩和过往,她会记住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雾里看花,她可能还会对他有?几分不错的印象。对她,对他,都好。


    容厌望着?她,巨大的悲与绝望之中,他却只是笑?了出来。


    什?么最好的,他本该是什?么样子。


    在这个位置上,他可曾有?过片刻欢愉?


    他原本想说的是——若是他和她的初遇,能好一些,他最开始能少犯一些错,她和他会不会有?不同的可能……


    他好像又是错误,又是笑?话。


    ……


    此时深切刻骨的大悲大苦之后,容厌情绪仿佛渐渐被抽空,痛到极致是再?察觉不到疼痛的麻木,神情空洞而麻木。


    “我如今这幅模样,晚晚,你会有?一点愉悦吗?”


    晚晚看着?他的眸光淡而平静。


    她逼过他吗?都是他自找的。


    晚晚轻声道:“我为什?么要愉悦?”


    容厌眼中绽出浓重地铺天盖地的悲哀与崩溃,心口抽痛到眼前发白?。


    反正他怎样都和她无关?是吗?


    容厌手脚发软,撑着?最后一些理智和尊严,忽然站起?身往外走。


    他的长发从她手边滑走,晚晚低眸看着?这缕冰凉的柔软飞速从她面前消失,低眸看了一会儿空荡的手心。


    回?过神后,晚晚想起?他走开的背影,想到他今晚的情况,药方也得改一改,刚想叫住他,却又将话全都闷在了口中。


    容厌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一直不想他姿态没?那么好的那一面被她看到,可他什?么模样她都看过了。


    她能明白?他的痛苦。


    只是她已经做好了选择,他的痛苦和濒临崩溃,她便只能看着?。


    不然,难道还要让她抱着?他去?安慰他?


    不可能的。


    晚晚将乱了些的衣衫整理好,没?有?换地方,还是在罗汉床上,抱着?膝头,将下?颌搭在膝盖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医书。


    她最近连绿绮管得都少,日日都在琢磨着?如何将思路扩展地更开一些,好让她能有?更多制药的灵感和把握。


    如今天色已经越发黑暗起?来,破晓前的天幕会格外黑沉。


    晚晚看着?天际。


    这一晚,估计是睡不着?了。


    如今四下?无人,这一会儿的时间单纯只属于她自己,不会有?人来打扰,容厌也不会再?回?来。


    她转头又看了看手中的医书,一字字在眼底走过,脑海还能正常思考着?,只是容厌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她……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复杂心绪。


    怅然,思索,选择。


    她到最后,是认真?在想,要是没?有?当年的入宫就好了。没?有?入宫,没?有?替身,那也就不会有?前世的你死我活,不会有?这一世的纠缠不清,更不会让她此刻有?这样难以厘清的困扰和烦躁。


    与容厌那么多次争吵和爆发,这一回?,结束之后,她居然没?觉得他讨厌。


    喜欢、爱。


    晚晚想了许多,低眸看了看手指,他的眼泪没?有?在她手上留下?什?么印记,她按住抚摸过他眼睛的手指。


    看到自己的动作,她又将手指分开,舒展了下?,而后若无其事?将面前案几上看完的那页翻过去?。


    四下?寂静。


    晚晚又看了一会儿医书,慢慢闭上眼睛,等她小?睡后醒过来,再*七*七*整*理?去?给?容厌煎他此刻应该服用的药。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晚晚好像睡着?了,也好像没?睡着?,却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叫她。


    声音平缓,平和,她再?熟悉不过。


    “你彻底得到他了。”


    妾如石佛本无心(二)


    上陵的冬日, 好像从没有这么寒冷过。


    四更天里,皇宫的草木上覆上了一层薄霜。空荡的宫道上,一道足迹从椒房宫往外远去。


    皇宫这?样大, 容厌出了椒房宫, 他没有穿氅衣, 冷得微微颤抖。


    他却仿佛全然不觉一般, 站在四下静寂的皇宫之中,他忽然悲哀地发现,离开椒房宫, 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


    他的过往也是这?般没有牵系的虚浮。


    因为叶晚晚而生出来的那一丝牵挂,而终于让他能没那么身如飘萍的寄望, 到头来, 全是他一厢情愿。


    那么久。


    他从接受叶晚晚一点也不喜欢他, 到接受她另有所爱、接受他只是楚行月的替身。


    从想要和她好好在一起,到只是留她的身体在身边也好。


    到如今,他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都留不住。


    这?好像才是他的常态。


    他从小到大, 从来都是这?样。


    裴露凝受凌迟时,望向他那股恨意的眼神,在皇宫中,容澄一次次望向他的深切痛意。


    裴露凝也曾对他精心照顾, 满怀爱意, 可?到了最?后?,她也后?悔了。


    容澄在皇宫中蛰伏隐忍, 不惜自毁名声为他的蓄势铺路, 可?他最?后?对他说的却是,“你不像我和阿凝, 你身体里同?样淌着容氏的血,却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当年?,你若晚动手哪怕半刻钟,阿凝便能等到我,你还那么小,怎么就?能对将你养大的娘亲动手……若当初,阿凝有孕后?没有……”


    容澄没有说完就?咽了气?。


    容厌如坠冰窟,到现在还记得那时的滋味。他那个时候才明白,容澄原来是真的觉得,是他杀了裴露凝,才让她必死的结局落定。


    容厌让自己没有感?情,他将自己当作一个冰冷的工具,准确而严密地计划着逐步掌控整个大邺。


    他十六岁宫变,这?个年?纪,就?达成了两代帝王终其一生都没能达成的目的,权力集中在他的手中。


    容厌在证明,当初的悲哀不是他的原罪,只是当时太过弱小,他不是错误,他也不会犯错。


    可?是……如果?一开始不曾有他,裴露凝便不会受凌迟,容澄也不会死得那么窝囊,叶晚晚也不会和楚行月分?开,她可?以如愿以偿。


    他好像确实是个错误。


    好像没有他的这?一种可?能之下,才对他在意的人都好。


    他生来就?是错误。


    就?算他过去暂时用权力稳固住自己的永远正确,他也还是会犯错,也还是掩盖不了,若他早早死了,他在意的人都能更好的真相。


    他这?一生曾经拥有过绝境之下的爱意,可?他短暂拥有过的爱意,大都伴随着对他的恨和对他存在的后?悔,最?后?又因为他而死去,成为他眼底血红的噩梦。


    他当初不想动心,不想将能够伤害他的刀剑交付给别人,更不想再面临一次那个因他死去的结果?。


    后?来……叶晚晚为他挡箭。


    就?算她不为他挡,他也死不了的啊……他看着晚晚那么久的昏迷,成日成日地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大片铺开的血色。


    他弱小的时候,只能接受父亲母亲的惨死,他如今不弱小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再失去她。


    他没有底线地,只是想要抓紧叶晚晚。他真的就?那么贪心吗?


    过去那个时候,他对她说爱也没有多?爱,只是不想再失去。他在意留下她让他自己好受一些的意愿,要大过于尊重她的选择。


    情意一往而深,不可?收拾,到如今,他接受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对叶晚晚,他一开始就?错了,对他的权力,他也开始犯错,他的生来就?是错误。


    容厌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酒池中。


    这?里是他第一次杀人的地方。容澄后?来在这?里夜夜笙歌,肉林酒池……人其实都是他杀的,骂名却全都是容澄担起,为他遮掩而已。


    后?来他掌了权,也在这?里杀人,这?是皇宫之中,最?罪恶的地方,也是他最?常来的地方。


    他就?该归属于这?里啊,圆满和喜乐……


    他配吗?


    在外面走?了一路,他被眼泪濡湿的长睫被冻上又化开,咸涩的冰水流进他眼睛里,刺得眼睛又开始酸涩刺痛起来。


    宫灯之下帷幔投在地上的光影凌乱,瘫在地上的黑影,就?像是崩塌的山陵,一块一块,被风吹得深深浅浅。


    容厌也在崩塌破碎。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称得上极为冷静。


    他走?近了殿中,脚步每一步都和往常一样,仿佛丈量过一般稳而标准,走?下了通往池底的台阶。


    酒气?在液面之上蒸腾出隐隐约约的白气?,刺骨的寒意沾上足底,沿着衣角往上爬。


    容厌看上去实在太清醒,可?他却在往池底走?下去。酒液没过他的足踝、小腿……一直到胸膛,脖颈,最?后?,他完全没入到酒池的酒液之中。


    冬日的酒水比冰水还要冷上许多?,这?样冷的温度,却还没有结冰。


    液面平静。


    酒水酒味厚重,全身浸泡在这?里面,不仅是窒息的痛苦,还有酒液无?孔不入挤入身体之中的刺痛之感?。


    容厌真想死在这?里。


    让他永远不用思考,爱和恨都在这?一刻中止。


    他的眼睛不停地分?泌出泪水,是身体浸在酒液之中的自然反应,也是除了刚刚在叶晚晚面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哭之外,他从不曾流露出来的脆弱模样。


    他没那么在意他的命,可?是权谋争斗上,他们都是一群废物,怎么都杀不死他。


    叶晚晚,他对她没有底线、也没什么防备,她也没弄死他。


    他不执着了。


    杀了他吧。


    ……


    殿外厚厚的云层也崩裂开来,倾塌、破碎,这?个冬夜下了一场泼盆的暴雨。


    容厌直到胸腔中最?后?的气?息吐出也没有从酒池中上来。


    窒息的闷痛开始挤压他的五脏六腑,他由?衷地生出一股直面死亡的痛快和悲痛。


    即将失去意识的冥冥之际,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容厌崩溃、疯癫、悲痛、求死,尽数被比冰水还要寒冷的酒液掩埋。


    最?后?一霎间的意识,是他张口喃喃出晚晚的名字。


    叶晚晚。


    他怎么都活不长的,注定他怎样都得不到她。


    ……


    晚晚在破晓之前,亲自去煎好了一碗药。


    暴雨停歇,守夜的宫人为她撑着伞,晚晚慢吞吞走?出了椒房宫。


    上陵太冷了,她实在不喜欢。


    晚晚提着食盒,裹紧了狐裘,想了想,去了容厌的寝殿。


    他那么晚出去,还高烧着,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昏倒。


    宫人若是注意到他,没有将他送回她这?里,便应当是送去宸极殿。


    晚晚一边走?,一边回忆着方才前世的她说出的那句话?。


    她终于彻底得到他了。


    彻底有多?彻底呢?她在他心中,已经大过于他过去所在意的一切了吗?


    宸极殿中灯火通明,寝殿外面候着许多?宫人。


    饶温应当也是忽然被守夜的侍卫忽然叫起,站在殿门之外,眉头皱地死紧。


    看到晚晚走?入视线,他先?是惊喜,随后?面色又有些复杂。


    容厌吩咐过,今后?只能由?皇后?为他诊脉开药,他的身体病痛今后?只能全部交付给皇后?来处理。


    容厌高烧到极为烫人,已经昏迷过去,饶温遵循容厌的吩咐,只能让小黄门用棉巾浸了水拧干敷在他额上。


    他额头滚烫,不知?道换了多?少方帕子。


    陛下对皇后?太看重,还吩咐不能去打扰她,可?是这?个时候……


    饶温急得焦头烂额。


    远远看到晚晚,饶温心绪还是难免纷乱起来。


    往日,就?算陛下时不时要去杀人,百般阴谋算计让人心生恐惧,可?最?起码陛下是非都分?得清,除了复仇也没有什么私欲,是再完美不过的君主?,先?前他也还没那么虚弱,不像现在这?般摇摇欲坠,原本没有缺陷的利器如今裂开了一道缝隙,不知?道最?终是好是坏。


    他摒下所有想法,朝着晚晚快速奔来,领着她到寝殿之中。


    “娘娘,陛下已经昏迷将近半个时辰了,用冷帕子也没有将他的高热缓解下来……”


    晚晚应了一声,走?到了寝殿之中。


    宸极殿中的地龙刚刚才烧起来,殿舍空旷而宽阔,殿中仅仅是比殿外好了一些。


    晚晚走?到容厌床边,垂眸看着他。


    一旁的小黄门换上一张新的帕子,而后?行了礼便匆匆退到一边。


    容厌长发还微微湿润,没有干透,肤色几乎透明,两颊病态的红色浓艳。


    他闭着眼睛,眼窝好像也因为这?一年?的渐渐消瘦而稍稍陷下了些。


    初见那时,她对他最?大的印象,便是高大、俊美、凶残,如今,只能看到消瘦、苍白、病弱。


    不到一年?,他的变化那么明显。


    情爱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于前世的她是这?样,对于今生的他也是这?样。


    晚晚从好几层锦被底下将他的手拉出来,只露出手腕刚刚足够她诊脉的一小截。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虎口处隐隐可?以看到露出的一缕五色丝线。


    这?样攥着拳,也不便于她诊脉。


    晚晚用力将他的手指掰开,这?缕五色丝线的全貌也便展露在眼前。


    ——是一条散开了小半的长命缕。


    是端午那日,紫苏为她编织的一条长命缕,她没有什么心意地系在了他手腕上甜言蜜语,后?来又被她直接从他手腕上扯开,扔在地上。


    那个时候,他捡回去了。


    长命缕因为她那一下散开有些杂乱,不再精致漂亮。


    晚晚忽然想到,她给过他的……好像,只有这?个被扯断扔下的长命缕。


    她怔了怔,垂下眸,回过神来,将手指按上去,而后?嘱咐小黄门去她的椒房宫取来她的金针。


    最?后?看着手中这?条长命缕,晚晚想着,她是要收到一边,还是拿回去扔掉……


    她想了许久,最?后?轻轻地放回了他的掌心,又用那么多?层的锦被将他的手整个遮住,装作没有看到。


    小黄门离开之后?,殿中床榻附近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晚晚又看了一会儿,在心里道:“可?是,我对他一点也不好。”


    那道声音没有回应。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和爱意,晚晚此前明白,想要得到别人的喜爱,她自己就?得付出些什么,不管是她的美貌,她的医术,她装出来的温柔好脾气?……


    总是对她有所要求的。


    她不喜欢改变自己分?毫去迎合别人,所以很少有人会喜欢她,她也觉得没有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在容厌面前的伪装,容厌应该都看得出来。


    她不温柔,性格也不好,还总是有很多?对他的恶意、欺骗,她和他哪里都不和,哪里都不好。


    容厌说他喜欢她,他喜欢她什么?有什么好喜欢的?


    在她这?里,他什么都得不到。


    得不到感?情,得不到身体,只有一次次疼痛和伤心。


    她脑海中许久才有回应。


    “我也终于看到了,他对你求而不得,痛苦到濒临死去。”


    晚晚沉默了会儿,才道:“我并不是要帮你做什么。”


    容厌这?副模样,并不是她的目的。


    “我明白。”


    屋檐偶尔还会有一滴两滴雨水落下,殿中又是许久的沉默,晚晚才在心里回答。


    “若是约定的两个月后?,他说到做到,我不会让他死。”


    她不会欠他。


    妾如石佛本无心(三)


    这一晚容厌病倒有目共睹, 去取金针的?小黄门很快便从椒房宫赶回来。


    殿舍中的?温度渐渐升高起来,晚晚又?等了一会儿,便让小黄门将容厌身上的锦被挪开一些。


    金针过了一遍烛火, 晚晚指间夹持长短不一的?十?几根金针。


    小黄门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身伺候, 他正焦灼于该怎样为皇后娘娘打些下手, 晚晚手指落在容厌胸口处的?衣襟上, 她?的?指尖顿了顿,没有将他衣襟扯开?,而是转过身, 对小黄门道 :“你可以出去了。”


    她?声音平静和缓,却?像是定?海神针一般, 让人忽地安心下来。因为陛下病倒, 先前宸极殿中大难临头的?氛围顷刻间散开?, 小黄门松了一口气,立刻听令退下。


    晚晚又?让殿中随侍的?其他人退下,直到殿舍中只?剩下她?和容厌二?人。


    这个时候,她?才?将他的?衣襟解开?, 用力扶他侧过身,而后将他的?衣衫褪去了些,好方便露出颈后的?大椎腧穴。


    拨开?他的?发丝时,还潮湿着的?长发绕在她?指尖, 晚晚握着他一缕头发, 低头看了看手中乌黑的?发丝,他的?发色漆黑冰凉, 握在手中却?柔软。


    晚晚看了一会儿, 很快放下他的?头发,平静而精准地用针。


    脑海中, 她?听到前世的?自?己越发飘渺的?声音。


    “我就要消失了。”


    晚晚认真地捏着金针,震颤后紧提慢按,这句话没能影响到她?手下的?动作。


    声音轻轻叹息,“就算不?能亲眼看到他死去,我也应该无憾了吧……”


    前世。


    最?初时,晚晚从酒池中出来,害怕又?莽撞地来到宸极殿,这一晚给她?的?记忆也算不?上美好。


    她?很疼,疼痛之外,她?又?看到他也没有几分得趣的?模样,更怕了些,在他怀中颤抖着哭出来。一次过后,容厌抱着她?沐浴,没有理会她?,最?后只?是抱着她?一言不?发地睡过去。


    晚晚全身僵硬着,又?疼又?怕,睡不?着。


    他太过冰冷,却?用一个很是依赖的?姿势抱着她?,晚晚害怕,又?不?自?觉生出些害怕以外的?情绪。


    入宫前,她?是尝惯了人情冷暖的?。


    嫡姐冠盖满皇都,她?只?是病弱又?寡言的?庶妹。多?少次,一同赴宴时,瑟瑟被许多?高贵的?女郎围绕着,晚晚很少出门,便总是迷路。一次两次,她?迷失在别人家里,难堪又?茫然地绕着路,百般为难地问路后回到宴席上。依旧不?知道哪里有她?的?位置,就算瑟瑟专门请人照看她?,她?也不?知道该和这些贵族女郎聊什么,最?后被笑?话到瑟瑟面前。


    晚晚记不?清当时瑟瑟是怎么回应的?了,瑟瑟阿姐对她?算不?上不?喜,只?是单纯的?,不?在意她?这个默默无闻、没有价值的?庶妹而已。有时候,她?缩在花园的?角落,终于?等到天黑,家中的?马车却?已经离开?。


    一直到父亲去世,阿姐没了庇护,被主家推出去待价而沽,阿姐向来厌恶这些,这个时候,姊妹二?人才?开?始相?依为命。


    又?等到阿姐挺身去随着商队远行,自?此再无消息,她?也成了筹备着如何嫁出去换取利益的?待嫁女郎。


    晚晚记得,她?小时候睚眦必报,很是凶狠,可后来,她?没有那个本事,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机,最?后被收拾的?还是她?自?己。久而久之,她?变得木讷寡言,喜欢看许多?许多?的?书,却?不?想离开?自?己的?小院。


    被推出去入宫后,晚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可是,她?又?病又?弱,却?是一家人里活得最?长久的?,等到入了宫,她?能安安分分地活着就好,这是她?唯一的?期许。


    侍寝之后,晚晚不?安又?害怕。


    她?看了许多?书,就算不?想用那些心机,却?也看得明白她?的?处境。


    她?想过陛下会将她?灭口,会让她?去冷宫自?生自?灭,却?没有想到,他偶尔还会来她?宫里宠幸她?。


    遭到后宫里的?宫妃记恨时,她?大着胆子试探着算计,不?想被欺负,却?被他看了个正着。


    没有料想中的?被责怪,他只?是看着她?淡淡地笑?。


    晚晚在他面前总是会忍不?住害怕,可他没和她?计较过什么,甚至看她?的?小动作看开?心了,眉梢舒展开?,唇角弯起,笑?吟吟还会给她?升个位份。


    晚晚没有尝过这样被关注的?滋味,她?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对她?这样另眼相?待,可是……这种滋味,她?忽然好想,拥有地再长久一些。


    入宫之后,她?太顺利了。


    瘟疫期间,陛下也专程让人护着她?回到宫中,他自?己一个人陷入危险之中。她?一路升到贵妃,期间容厌也不?曾去过别人宫里,只?有她?。他还会教她?如何在后宫中斗过那些身世比她?好的?人,如何透过后宫去看前朝的?动荡,如何在狭窄的?宫闱之间,得到些许外界和朝堂上的?信息。


    上陵皇宫一度成为她?的?极乐之地,困于?院墙的?少女时期,她?从没想过,她?还可以看到那么多?风景。


    那么多?风景,原来只?是因为,她?长得像瑟瑟阿姐。


    容厌为什么独独对她?青眼?


    因为他喜欢的?人,是她?生死未卜多?年,已经默认死去的?阿姐,叶云瑟。


    晚晚以前只?是低落,这一次,她?伤心难受到一整日?都吃不?下饭。


    一想到她?只?是嫡姐的?替身,她?心如刀割,她?想问,他抱着她?时,是将她?当作谁?


    没当这时,容厌向来懒得同她?多?说什么,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难受。


    她?做不?到,知道自?己是替身,还能若无其事。


    晚晚开?始任性,想要他厌弃她?,她?和叶云瑟真的?不?一样,她?不?如阿姐聪明伶俐,不?如阿姐才?思敏捷,不?如阿姐色艺双绝……别再把她?当作阿姐了。


    晚晚想尽办法,她?真的?宁愿不?要他了,也不?想一日?日?被按在深渊底下自?怨自?艾,把她?送出宫做姑子,在她?看来都是解脱。


    当她?有了想做的?事、有了下定?的?决心,她?才?明白,之前为什么她?在他身边那么顺利,那么开?心。


    过去她?的?心思在他面前几乎是透明的?,他不?介意纵着她?,总归她?想做的?都在他控制范围内,他都不?在意,可一旦当她?想要违逆他,有了自?己想做的?事,她?才?开?始直面他的?威压和可怕。


    对她?而言,一场兰因絮果,就让兰因还留存些许美好,让絮果尽快结束,这应当是最?好的?结局了。她?动不?了他,他也只?是喜欢阿姐而已,世上长得像阿姐的?人,必然不?会只?有她?一个人。他是皇帝,想要这样一个人并不?难,放过她?,她?不?恨他也不?怨他,不?行吗?


    做他手里没多?少主见的?玩物,他可以让她?荣华加身一辈子。


    若是最?开?始,没有那些美好的?记忆,她?没那么真心那么深切地喜欢过他,她?可以在荣华富贵之下自?得其乐安稳一辈子。


    可是没有如果,她?喜欢过他。


    他不?能这样对她?。


    她?尝尽了屈辱,频繁的?承欢也无异于?对她?的?一次次凌迟。


    她?闹过,逃过,不?可理喻、无理取闹。最?后她?的?关雎宫,除了白术和紫苏,全都消失在她?一次逃离被抓回来之后。


    晚晚血都冷了,颤抖着主动去讨好他,他似笑?非笑?,说她?早些听话,乖乖留在他身边不?好吗?


    晚晚开?始有了恨意。


    他不?是无趣得很吗,只?要她?留在他身边,他不?是不?在意她?做什么吗?


    晚晚要做皇后,要干政,要更大的?,后宫之外的?权力。


    容厌是最?好的?先生,他敢教,她?就敢学。


    她?敢要,他就敢给。


    可她?总归是越不?过他去的?。


    她?好几次以为,她?能掣肘他,有机会能为她?争取利益,等到她?陷入他的?罗网,败给他之后……她?已经不?再只?是她?一个人,她?有了后党。


    差一点,他总是让她?差一点,让她?看到了一些希望,又?让她?明白,看啊,她?逃不?出他的?控制,他只?是无聊逗着她?而已。


    差的?这一点……是她?跨越不?过去的?鸿沟,他看着她?是不?是可怜又?可笑??


    晚晚想要挽回一些,只?能屈辱地求他,床.笫之间,他想怎么要她?都顺着他,几次之后,他便能松口。


    ……直到她?积攒了一年的?政变失败,刺杀失败,她?沿着给自?己留的?后路想要趁乱逃走,不?出意料,又?被他抓了回去。


    这一次,她?的?小朝廷没了,陪她?长大的?紫苏……也没了。


    为她?撑过伞的?新科探花没了,心疼她?抱过她?、为她?精心制上陵最?漂亮的?衣裳的?尚衣女官没了,慈祥笑?着请她?一起吃家常饭菜的?老将军也没了……


    只?要在这一次里帮过她?的?人,都没了。


    这一次,死了数不?清的?人。


    晚晚没有再挣扎,她?缩在殿舍桌底的?角落,甚至不?敢出门去,她?害怕听到,又?到底死了哪些人……


    紫苏的?血在她?手上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看到容厌过来,晚晚怕地踢他咬他。


    容厌站在她?身前,看了她?许久,他眼睛也血红,问她?,为什么就是要逃。


    她?跪下给他叩首,求他干脆一些……杀了她?。


    容厌将她?抱起来,她?在他怀里发抖,他软下声音,哄着她?,只?要她?以后不?再动离开?的?心思,她?原本有的?,他可以再给她?。


    晚晚哀求他放过她?,容厌也冷了声音。


    “叶晚晚,再逃,你承受不?起那个代价。”


    晚晚用力咬他,血迹斑斑。


    她?还怕什么?她?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


    容厌过了许久,才?说了一个名字。


    白术。


    晚晚瞪大了眼睛。


    白术,她?只?有白术了啊……


    他怎么可以这样拿白术来威胁她??


    她?眼泪奔涌而出,呜咽着,却?说不?出话来,只?能讨好地亲他,用力点头。


    夜晚,她?爬上阁楼,看着下面遥远的?地面,和被她?割破的?手腕,一路淋漓的?鲜血,她?坐在窗台上,只?要轻轻一跃,就能……


    结束了。


    她?在阁楼中嘶喊,奔跑,哭泣,撕碎砸碎一切可以毁灭的?东西?,她?甚至已经开?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巨大的?惶恐和死亡的?诱惑拉扯着她?,她?好像可以从上空看到自?己,在阁楼中疯狂地摧毁与被摧毁,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只?能看着自?己站在废墟中,朝着窗外走去。


    这一瞬间,她?好像脱离了俗世,情绪一丝丝从她?身体和脑海中抽离。


    她?看着自?己形容癫狂,却?越来越觉得陌生。


    好像一切情绪都在离她?远去。


    她?松开?手,身体微微往前倾斜,却?在这时,清醒过来。


    容厌已经赶过来,正紧紧抱着她?,先前她?意识恍惚挣扎间,拿金簪狠狠扎进了他的?身体,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他也在害怕,颤声解释,他都是吓她?的?,那些人都没死,只?是被他关起来了,他也不?喜欢叶云瑟,她?不?是替身。


    晚晚已经心如死水,问他:“我的?紫苏呢?”


    容厌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道:“除了她?。”


    后来……


    晚晚开?始服慢性毒药,两三个月后,他终于?松口,愿意放过她?了。


    可她?没有断下那搀了慢性毒药的?茶水,三年后,听着民间对容厌的?赞颂,还有他立太子的?诏令。


    爱恨纠缠的?这几年,她?的?结局是服毒自?杀,他还是明堂上的?圣明君主,有后宫,有太子。


    晚晚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睛。


    怎么能不?恨。


    而今,她?看到这个世界的?容厌,对叶晚晚求而不?得,弯下脊梁,低下头颅,病痛缠身,行将就木。


    忽然便觉得,没意思。


    真的?好没意思。


    晚晚从前世全部纷杂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垂眸将容厌身体上的?金针一根一根拔出来,手法并不?温柔。


    “最?开?始的?酒池,容厌不?是上一世的?容厌,我,也不?是没学过医、没有傍身本事的?我。”


    这一世,容厌那一晚根本就没想过要她?,也比前世要理智冷静。


    两辈子,一个节点的?改变,就能让她?变化这样大,一连串的?不?同,容厌也不?是一成不?变,他也被拨动了哪个节点。


    “是啊。不?一样。”


    脑海中的?声音低声笑?了一会儿,“我的?一生对你来说只?是一场梦,可这却?是我真真切切的?一辈子。浮生若梦,前世今生这样的?际遇,我竟也分不?清真假梦幻。”


    晚晚看着自?己左手上已经习惯戴上的?手串,却?忽然低声道:“你消失了也好。我不?觉得你是我,可你的?这一生还是会影响到我。”


    对不?起,她?只?是个自?私的?人,她?也难以全部共情。


    这一生已经足够累了,她?的?世界也不?像前世那样只?有容厌,她?还有师兄。


    而她?和容厌或许也终于?达成了可能的?妥协,只?是最?后的?两个月而已。


    她?不?要背负前世的?恨,那与她?无关。


    若她?面对的?是前世的?那个容厌,那他一定?会早早死在她?的?毒药之下,早在失去紫苏之前。


    可是……她?面对的?容厌,不?是。


    她?脑海中不?再有回答。


    晚晚收了针,转头往窗外看了看。


    外面晨光熹微,天亮了。


    屋内,容厌还在昏迷着。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再不?救他,便是骆良再世,也救不?回来了。


    他今夜离开?椒房宫的?哭泣和表白心意还历历在目。


    晚晚缓慢而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慢慢走到门边去。


    容厌,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前世今生,她?都记得。


    前世的?自?己眼中看不?到的?,她?也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清楚,那个容厌的?无力和挣扎,还有同样没有底线的?爱意。


    可是没有说出口的?爱,没有让她?觉得快乐的?行为,都只?是他深情的?自?欺欺人而已。


    太沉重了,她?不?想要。


    晚晚倚靠在殿门口,安安静静地回忆着。


    一直以来,容厌其实都强大地让晚晚害怕。


    他是从强悍外戚、百年世家手中成功夺权的?少年天子,手握天下重兵和权柄,而他本身也有极佳的?功夫,更兼有卓绝的?智谋和不?惜一切的?疯狂。


    他是高高在上的?山巅雪,是冰寒彻骨的?涧底冰。


    只?要他想,他太容易就能摧毁她?。


    上辈子,她?徒劳挣扎了那么多?年,却?还是逃不?出他掌心,最?后也只?落得个无望自?绝的?下场。


    这辈子,即便他爱她?,也满是掠夺欲望和对她?势在必得的?卧薪尝胆。


    但今日?,他终于?折下了他的?傲骨,彻底跪伏在她?面前。


    他说,他爱她?。


    他真的?爱她?。


    晚晚举目看向门外。


    东方既白,梅树灿烂,朝阳的?金色光辉从遥远的?远方升起。


    风吹过她?额发,带来本草清润微苦的?香气。


    晚晚望着院中池塘出神。


    他小名琉璃儿,如今终于?成了一片琉璃,一碰就会碎掉。


    他成了她?的?俘虏,他的?性命举天下只?有她?能救他,她?能隐隐窥见未来她?自?由自?在的?一角。


    晚晚忽然觉得,空气似乎清新起来。


    那么久以来,遮盖在她?头顶的?那片乌云


    ……好像终于?散去了。


    晚晚眉目舒展开?。


    她?不?喜欢总是回头看,只?看当下。


    他说他爱她?。


    她?的?容貌,她?的?身躯,她?的?性情,她?的?本事?


    他到底爱她?什么呢?


    可是也都不?重要了,两个月之后,再也不?要见了-


    天牢之中。


    楚行月安静地等待着,月光洒在他雪白的?衣上,像是落了一身净白的?霜雪,也如同此刻的?他,冰冷而洁白。


    午夜,一道脚步声响起。


    他平静地抬眸。


    来人步子不?紧不?慢,走到面前,才?看到,这个人不?是容厌。


    张群玉手中握着一个篮子,其中摆放着笔墨纸砚,看到楚行月的?模样,他顿了顿。


    最?后只?是抬了抬手,后面很快跑来一人,将牢门打开?。


    张群玉走进,又?让人将牢门锁回去,而后在牢房中的?小桌上将笔墨纸砚铺开?,问道:“楚公子,这样可以吗?”


    楚行月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一下。


    还真是阴差阳错。


    如今局势清楚,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如此已经足够了。张大人抬举,草民当不?起“公子”二?字。”


    张群玉当作听不?见,站在一旁,看楚行月拖着脚铐走到桌前,提起笔来。


    他行止矜贵,即便如今是阶下囚,也丝毫没有展露出半分狼狈,是自?然而然展露出来的?底蕴和气质,百年世家才?能培养得出来这样一个*七*七*整*理贵公子。


    都是聪明人,局势也清楚,无需谁多?说什么,便都知道该做什么。


    楚行月蘸墨落笔。


    张群玉在一旁看着,没问楚行月怎么会知道金帐王庭的?地形和布防。他过去三年在陇西?外放,虽说如此,足迹却?不?止是在陇西?。


    所以他也看得到,他所了解的?一些,和楚行月画出来的?别无二?致。


    楚行月画出来的?这张图,绝对不?完全是假的?,但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谁也说不?清。


    牢房只?开?了一扇小窗,夜里又?降了一场暴雨,淅淅沥沥的?声响琐碎却?又?清晰至极。


    楚行月画了许久,一笔笔,他都记得那样清楚。


    怎么会记不?清呢?


    都是他生死之间换来的?啊。


    注意到张群玉在旁边认真看着,楚行月淡声道:“若想要嬴了这场战役,这张图你可以让容厌尽快送去边境。”


    张群玉注意到楚行月口中的?“容厌”,没有尊称陛下,而是直接喊出这个名字。


    他眉梢微微动了一下,无奈道:“地形图、布防图,区区三年,得是在金帐王庭多?紧要的?位置上,才?能拿到那么重要的?东西?。既然在金帐王庭有了那么高的?位置,如今回到上陵,这张图的?可信度,楚公子也应当明白,不?可能没有怀疑的?。”


    楚行月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肌肤。


    三年前,这还是累世贵族不?沾阳春水、只?用提笔握剑的?手,如今却?粗糙而伤痕累累。


    他淡淡道:“我是大邺人,姓楚也是大邺的?楚,既然终有一日?要回来,就不?会做叛国的?事。”


    张群玉只?笑?了下,没有再说什么。


    楚行月提笔继续画下去,道:“今夜的?这两张图,若有假处,我就在这里,项上人头张大人随时可以来取。毕竟……”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大邺若动乱起来,她?……也会被影响到。”


    张群玉知道,他只?能是在说,几年前那对生死相?依的?师兄妹,如今的?皇后娘娘。


    当年,师妹病得昏沉,雪山中,不?仅不?能有什么助力,甚至只?能拖累师兄,占用不?多?的?食物和水。可是就连险些坠崖时,师兄也绝不?松开?师妹的?手,生死都要与共。


    脱离险境后,师兄面上的?如释重负,下意识望向师妹的?欣喜目光。


    谁都看得出来,师兄师妹情意深厚。


    张群玉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眸光微微复杂。


    “楚公子,你想试探什么呢?”


    楚行月手腕顿了顿,才?接下去下面的?动作。


    张群玉私下里鲜少那些繁琐的?废话,楚行月过了一会儿,才?直接问出口。


    “她?,这些年,还好吗?”


    张群玉看着楚行月极为平稳的?笔触,摇头笑?了一下。


    楚行月太稳定?了,稳定?到处处都显得异常。


    “我又?能怎么说呢?娘娘好不?好,楚公子,不?会想不?到的?。”


    第一年,在叶家。


    第二?年,是皇宫一处偏殿默默无闻的?贵人。


    第三年,是陛下的?身边人,如今是大邺的?皇后,后宫中只?她?一人。可他看得出来,帝后之间不?是什么和睦的?关系。


    楚行月暂先将笔放下。


    外面雨声渐停,月明星稀,晨光隐现。


    他站起身,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往外看过去。


    叶晚晚,骆曦。


    这个名字,如今还是和过去一样,他稍稍一想,便有千万般情意和牵挂。


    天,就快亮了。


    楚行月很快便重新提起笔来,淡淡道:“到最?后,不?管她?想要什么,我会让她?如愿以偿,不?论得失,不?惜代价。”


    张群玉垂眸看着他的?落笔,不?置可否。


    楚行月平静道:“群玉。”


    他轻声道:“这些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她?的?错。听说,你收养的?小女郎拜到了她?的?门下,日?后……在容厌面前,你帮帮她?。”


    张群玉垂着眼眸,道:“娘娘是绿绮的?师父,是大邺的?国母,就算楚公子不?开?口,若有必要,我自?然也会尽力,只?是……”


    张群玉鲜少会有冷淡的?模样,此刻,他面上却?微微有些冷意。


    “肃州,叶云瑟的?尸身。楚公子消息这般灵通,知道这回事吗?”


    妾如石佛本无心(四)


    叶云瑟直到如今才被发?现, 她死在与当年剿匪毫不相干的肃州。


    而从上陵到达金帐王庭,肃州是必经之地。


    楚行月只是笑了笑,垂下眼眸, 不再说?话。


    天亮后?, 张群玉等到楚行月将最后几笔画完, 最?后?拿着两张完整的金帐王庭疆域图, 没有休息,直接找到曹如意,问了容厌此?时所在, 便往宸极殿中而去。


    夜雨已经停歇,朝阳之中, 屋檐还在往下滴水。


    进得宸极殿的宫门, 浅金色的晨光之中, 朱红色的宫墙之间,明黄的琉璃瓦熠熠生彩。


    一眼便?能看到,庭间深深浅浅的草木掩映之中,深色的廊柱旁, 倚靠着一道?身着深翠色袄裙的女郎,颜如舜华,周身气韵冷清凉薄,而容色却秾艳, 她一眨眼, 漆黑的眼眸便?有灿灿的隐隐流光,是与以往有些不同的生动。


    晚晚仰头?望着天穹。


    风烟俱净, 纯粹的蓝, 似乎将她这?几年的压抑骤然之间荡涤一空,空气中的湿润气息也清晰而自由。


    听到宸极宫宫门处的动静, 晚晚朝外看了一眼。


    张群玉握着两幅长?卷,眼下略显乌青,携着满身倦意而来。


    他看到她,怔了一怔,视线停顿了一个呼吸,很快眼眸便?垂了下去?,而后?揉了揉额角,强行将倦意压下。


    容厌将事情交给他,如今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他也是太疲惫了,才会一瞬间对自己的自控有了疏忽。


    张群玉神色如常,朝着晚晚行礼。


    “娘娘万安。”


    晚晚轻轻应了一声,视线从他沾了一根干草的衣角往上,到他手中的两幅图,到他面上的倦容。


    张群玉一大早拿着两幅图来找容厌。


    晚晚稍稍想了想,便?串联了起来。


    这?两幅图,是师兄入上陵所要献上的,关?于?金帐王庭的情报。


    晚晚捻了捻袖口的纹绣,金线微微不平的纹路硌进她的指腹之中,淡淡的痛意将她过去?一想起金帐王庭,就会生出的烦躁怨念也压了过去?。


    过去?,她不想探究师兄当年拿着师父的信,去?金帐王庭都做了什么。


    可是,她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不能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她还得知道?地再清楚一些,才好让她不至于?被人玩弄股掌之间。


    晚晚脸颊下意识微微侧了一些,往身后?容厌所在的宫室看去?。


    这?一眼,她离奇地心绪平和。


    容厌,他会让她知道?的。


    晚晚出神了一瞬,才道?:“陛下还要再过一会儿才醒,张大人稍待。”


    张群玉应了一声“是”。


    清晨的露水依旧寒冷,张群玉立在庭下,地上还有一层湿润的雨水,他周身也渐渐湿漉起来。


    晚晚又看到他衣角上磨出的发?旧白痕,心神平静地又转而去?看湛蓝的天空。


    张群玉注意到她的目光,沿着她的视线看过来,瞧见自己衣角上的旧痕。


    娘娘的眸光清澈而通透,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总是这?般随意着见人,似乎于?礼也不合。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过了一瞬,周遭只有他和皇后?娘娘两个人,张群玉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询问,“娘娘,我知陛下身中数种复杂的毒物,如今没有抑制,毒性爆发?开来。陛下……可还有彻底解了体内毒素的可能?”


    晚晚听到这?话,思绪被从飘远的天际拉回来。


    张群玉是容厌的心腹能臣,知道?他先前的身体情况。可之后?的状态,她没有同他提起过她要为他解毒一事,连容厌自己,可能都无法确信。


    她没有立刻回答,抬手召来一个小黄门,为她准备纸笔,便?道?:“张大人稍等片刻,你我去?配殿细说?。”


    张群玉犹豫了一下,点头?,随着另一位宫人一同往旁边的配殿而去?。


    晚晚回到寝殿之中,铺纸提笔,将她早就想好的方子默写出来。


    前世今生,这?是何等离奇而又天赐般的事情。这?是她的第二世,第二次,她总得给自己一个好的结果。


    这?一世,她不恨容厌,容厌也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就当是,与他两清。


    她不欠他,日后?,便?也没有任何心底的负累。


    写完这?个方子,晚晚找到时常在容厌身边看到的小黄门,吩咐他去?按照这?个方子将药煎出来,而后?便?再次出了寝殿,沿着游廊往一旁的配殿中走去?。


    配殿殿门开着,里面立着几名?宫人,见到晚晚进来,张群玉也站起身,正要行礼,晚晚轻声免了礼,便?坐到张群玉对面。


    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壶清茶,张群玉为她斟满了一杯,在配殿的这?一会儿,也足够他收整好方才疲惫催生出的杂乱思绪,此?时他完全恢复了日常的周全模样,倾耳细听。


    晚晚捧住这?茶杯,细白的手指贴着白瓷,十?指晶莹剔透,她没有直接回答张群玉的问题,反而先问了些别的。


    “张大人从我这?里得知的消息,若是好,会如何,不好,又会如何?”


    张群玉笑了下,认真回答:“若是好,陛下能够长?命百岁,臣便?可以在庙堂鞠躬尽瘁直到年迈致仕,若……”


    他没有将话说?出来,道?:“下一任帝王,不论是谁,臣早晚会主动请辞,或者被上位者贬黜。”


    晚晚饮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在口中柔和地弥漫开清淡的暖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张群玉思索了下,笑道?:“陛下这?般信任娘娘,娘娘若是问起,陛下也不会遮掩,既如此?,在娘娘面前,或许臣也无需隐瞒。臣在朝堂上是帝王的刀,在朝堂外,同样在做一些臣愿一生笃行的事。陇西的济慈善堂、科举学堂、女工学舍,是臣想要督办,可一年又一年,所需的银钱非是臣个人所能做到。


    “一个权臣和一个父母官的道?路,有时候并不统一,反而相悖。三年前,陛下嘲笑过臣不自量力,每次臣交上去?请愿的折子,都会被他丢回来,一度让臣觉得,自己选错了路。可最?后?,臣办起这?些善堂学堂的款项,没有走户部,是陛下每年从皇室私库中出的定额。陛下既如此?,我又怎好享乐。”


    他轻叹道?:“所以,陛下在位,我便?不惜性命效犬马之力。那个位置上的人,若不是陛下,我就算想留在朝廷,又能留多久呢?”


    晚晚怔了怔,沉默了片刻。


    容厌或许是……心存百姓,也或许,只是以此?套牢了张群玉这?样一个能臣,只为他一个人在位时能够驱使?的纯臣。


    她轻声道?:“陛下会平安无事。”


    张群玉笑了出来,“陛下所中的毒我也是清楚一二的,那么棘手,娘娘可解……这?真是这?几年里,让人从未想过的幸事。不过再难以想象,娘娘的话,也比陛下可信多了,陛下一定能更够化险为夷。”


    听到这?句,晚晚虽然觉得同样难以置信,居然能说?她是幸事。


    可她又有些想笑,唇角轻轻抿着弯起。


    微微笑出来之后?,她好似被这?一丝笑意感染了一般,心情也轻松起来。


    张群玉这?样的人,和他相处,好像怎么都能轻松快意起来。


    说?起这?些医毒,晚晚想起来,她还得告知张群玉,“绿绮今后?如何学医,我都初步想了想。在我这?里,我可以尽力教她如何用针、用药,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究竟如何辨证论治,我讲授再多,也不如她亲身去?感受。我会安排她去?江南,在我一个师兄开的医馆之中……”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


    若是两个月之后?容厌会说?到做到,那,她自由了,她可以亲自带着绿绮行医。


    晚晚怔愣了好一会儿,胸膛中忽然升起由衷的欣喜,她低眸浅笑起来,嗓音也轻快了些。


    “我也可以带着绿绮在外游医。”


    张群玉眼眸顿了顿,眸中划过一丝讶异。


    娘娘,她日后?可以自由在外了?


    如今还不是两个月之后?,可今日晚晚总觉得,这?一次,容厌应该不会骗她。


    晚晚高兴起来,“我的师父常常押着我义诊,虽然无趣还累,却总能看到几例新鲜的病人,有了徒弟,我也可以带着她义诊,看到更多新奇挑战的病……”


    她忽然顿了顿。


    她面前的张群玉是真的“义”,她只是为了她的医术。


    对比这?样鲜明,晚晚抿了抿唇,忽然不想再说?了。


    越发?显得她徒有术而无心。


    张群玉眉梢微微动了下,笑了出来:“娘娘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苛责了些?”


    晚晚没太明白。


    张群玉略略地点道?:“娘娘,有些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追寻医道?至高,这?是为个人计眼下、为众人计长?远,让眼下患有罕见重疾的人能脱于?苦海,让日后?的人能因为娘娘而惠及更多人。而娘娘为追寻至高医术的过程中,以娘娘医术之高超,有目的的义诊,也是难见的大义。”


    他轻声道?:“臣不是强词夺理、想要安给娘娘一个仁医的名?头?恭维。只是,臣觉得,娘娘不应该寻到一处私心,就立刻将自己归为不好的人,将自己圈入这?个词里面。就算严以待己,也不应当用这?样自轻的方式。”


    “这?对娘娘来说?,太不公。”


    晚晚心神凝滞,手指颤了颤,连着呼吸也停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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