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与前朝司晋的地方制度并不同。
前朝司晋地方乃是二级制度,郡(国)县,州一级的概念由于更前的汉一般,只存在于监察御史这一层,并不作为实际上的地方制度。司晋末年,由于中原郡国多而小,造成官员勋贵冗余,颇费钱财,往往一郡之地只有兵丁三五百人,又上下掣肘,率兵不得,一旦贼起而地方无力平定,贼势渐渐席卷周围郡县,危逼长安,最终导致社稷倾颓。
本朝高祖皇帝定鼎江山之后,郡县二级制度弊大于利,于是改制,以州管郡,以郡管县,后又恐地方州牧如后汉末年那般做大,致使国家动荡,于是废州牧,改州为道,改郡为州。道设按察使、节度使,按察使只行御史职责,节度使由皇子亲王虚领。州设刺史,县设县令、县长。又将天下州划分为二十四都督府,以都督府领军权。
从高祖立国至今尽百余年,大楚有十道,三百余州,千五百县,但凡地方有贼,便以都督府为首,刺史为辅,领折冲府兵平叛,若贼势强劲而地方无能,则委一重臣奉天子宝剑,佐虚领节度使的皇子亲王,领北衙禁卫六军兵丁前来平叛。
深州隶属于河北道,河北道节度使为当今皇帝第三子瀛王,其封地瀛洲也在河北道,故而领了河北道节度使。
河北道乃是边防道,与中原腹地不同,不仅有节度使、按察使,还有都督府。
魏州都督府总领卫、相、洺、德、博、豫、深、建八州军事,建州乃是新地,又有建州将军并数位将领把手。按道理来说,与突厥交战,乃是魏州都督府的职责,用不着瀛王大驾,然而关城城破之时,魏州都督府与突厥交战数月,恰逢魏州都督府长史往边关去镇抚将士,关城一破,建州其余五县犹如突厥囊肿之物一般。
建州六县以关城为首连破,突厥屠城掠民,三日而不封刀。魏州都督府长史并其府下参军、司马等数位于乱军中丧命,建州将军并建州六县守将死战殉国。
这一道奏疏送上去,整个长安为之震怒。
自打前朝司晋二度立国以来,中原百姓再不曾被蛮夷肆意屠戮过,便是司晋末年,中原大乱,藩臣自立,逐鹿天下,也是将突厥、鲜卑等打的望风而逃,不敢侵吞半点汉人土地。大楚高祖皇帝立国以来,从来都是将蛮夷当做属国外臣看待,尤其当今咸宁皇帝,咸宁年号出自《周易》“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以天下太平为标榜,皇帝之心可堪一见。
如今皇帝渐渐老去,而太子并诸位皇子羽翼丰满,连皇孙也并不消停,长安里风雨欲来。咸宁年号太平了二十一年,却在咸宁二十二年,在河北道迎来了这么一场大败。
皇帝如何不怒,于是有了一道圣旨:以皇三子、河北道节度使、瀛王兼领魏州都督府都督,总理魏州都督府、河北道军政,务必驱逐突厥,令其血债血偿!至于原魏州都督府都督、洺王,则被夺职,勒令其闭门思过。
咸宁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一,突厥破关城。四月二十六,建州六县皆失。四月二十八,建州奏报至长安。五月初二,突厥退兵。
五月十六,圣旨到了深州刺史府。
深州刺史深深叹了一口气。
深州的军事大权皆在魏州都督府手中,若是战事不利,也有瀛王在上头担着,加之深州并非边关,他并不害怕,只是,瀛王兼领魏州都督府,而原魏州都督府都督洺王闭门思过,这一道圣旨让他不得不深想。
咸宁皇帝先后有三位皇后,第一位乃是当今太子生母,早年病逝,谥号明惠,第二位出自傅家,因当年傅家事于后宫中自缢身亡,皇帝惊怒之下未为其追谥,第三位乃是当今皇后,也是瀛王生母。
而洺王,与太子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最近长安时局变动,便是因为宫里有风声,说皇帝意欲移储。
皇帝立皇长子为太子,至今已将近二十年,朝堂内外皆以其为嗣君看待,太子长孙都出生了,皇帝却要移储,早已侍奉太子的朝臣如何能接受?可若是不接受,又如何拦得住皇帝呢?
若非担心重现刘汉武帝戾太子之事,加之太子羽翼甚为丰满,朝中数位重臣为其师,数位勋贵将臣如其手足,又有明惠皇后遗德在,皇帝怕是早就废了东宫的太子之位了。
深州刺史又暗暗叹了一口气。冥思苦想,却想不出如何能从这储位之中逃脱出去。
虽说以皇子身份领节度使、都督,皆是虚领,无论瀛王还是洺王都从未真正理过河北道、魏州都督府上下事宜,可从原先的事态中来看,二王势力乃是势均力敌的,如今皇帝夺了洺王的职,又让瀛王兼领,这场战事不胜则已,若是大胜,瀛王可就是踩着洺王天下扬名了。可又不能不胜,再败丢的可是当今皇帝的颜面,便是不盯着那皇帝宝座,瀛王也绝不能败。
太子既为储君,又为众多皇子之长,便是有皇子窥伺东宫之位,他也得忍着纵着,若是惹了事还得亲自为其善后,是以太子并不能轻举妄动,便是皇帝移储之意长安皆知,太子也得稳坐宫中才是。
因此,太子若有大小事宜,皆是其弟洺王代劳。
洺王落了下乘,便是太子落了下乘。
深州刺史按了按额头,正想着,却听管家来报,说城中张家十七郎张安信递了帖子,登门拜望,如今已在门外了。门房不知如何是好,便请管家来问。
“快请他进来。”
深州刺史立即便收了圣旨,亲自去接了张安信。
深州刺史年长张安信许多,过去又与张安信父亲张启书同辈而交,故而张安信见了面,先躬身行礼,道了一声:“小侄拜见世叔。”
深州刺史笑了一声,寒暄几句,将其引至堂中,又着下人上了两杯好茶,才问道:“贤侄从不是那等不懂礼法之人,今日突然登门,想来是有要紧的事。”
张安信点头,道:“不瞒世叔所言,确实是有要紧事。敢问世叔可熟识建州并建州六县的将军们?”
深州刺史眉头一皱,道:“贤侄,我知你并非有其他意思,但你可知晓,州府刺史令尹私底下与边关守将交好,可是大忌。若非过去有旧,可是连书信一封,都会惹人嫌疑。”
张安信忙道:“世叔,并非是那要命的事,我此次前来,问此问题,乃是想从世叔口中得知,关城守将齐鼎齐将军事。”
深州刺史眉头皱得更深了,问道:“齐将军前月便以身殉国,妻儿皆丧突厥之手,你如此唐突之问,莫非是长安关于傅家事,又要再起风云?”
他悚然一惊,猛地站起身来,盯着张安信,喝问道:“你听到了什么风声?当今又要因为傅家事牵连到哪一家?傅家嫡系满门抄斩,不复存在,其门人弟子四散而去,多数终身不得仕,古旧姻亲多有牵连,命运坎坷,齐定山满门都死绝了,难道还不够吗!”
张安信慌忙拜下,道:“世叔,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啊!乃是我家一管家,在城中遇见一位齐姓郎君,因是从关城逃难而来,典当的长命锁上又刻了傅字,疑心其为齐将军子嗣,故而才有此问。”
深州刺史一怔,恍惚了一瞬,才将张安信扶起来,道:“贤侄,刚刚多有惊吓之处,世叔给你赔罪。并非是我担忧过甚,实在是,傅家事,不能再牵连起来了。当年的事……唉。”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张安信早些便听说过这傅家事,也清楚傅家因为触怒皇帝而招来灭门之祸,可其间内情却是一概不知,他父亲祖父对此事也是一知半解的。
他想深问,深州刺史却并不想细说这件事,转而问道:“贤侄,你在何处遇到了那位齐姓郎君?我虽不曾与齐将军有过故旧,但到底是河北同僚,对其知晓一二。”
张安信便将从兴伯那儿得来的消息一一说了,末了还道:“虽说是极有可能,但也未必是真,只遣了家中老伯以资助读书的名义,送去了些许钱财,并没有露出心思来。”
他让兴伯去,满心以为便是齐将军之子,又能懂多少人情世故,毕竟是兵户起家,兴伯在典当铺子里最擅长察言观色,嘴皮子功夫是一流的,套一个十岁稚子的话还不是手到擒来。却没想到撞上了一个一肚子心眼的陆青蕤,三两句将兴伯来意摸清清楚楚,
“齐映州……傅姓长命锁。”深州刺史沉吟着,点了点头,道:“十有九八便是齐将军的幼子,齐将军长子名映山、次子名映川皆在军中,我曾略有耳闻。只是我印象里,齐将军家中有五子一女,这齐六郎……”
深州刺史沉思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道:“齐家籍贯皆在建州,建州六县皆被屠,突厥烧杀无数,这些文本,也未必再拿得回来了。若想证实其身份,只能请齐家故旧当面对峙,我却并非齐家故旧。”
“齐家故旧,便只有早已满门覆灭的傅家了罢?”
深州刺史抬眼看向张安信,道:“贤侄,我与你父亲有旧,故而有此一劝,莫要肆意打听傅家事,傅太傅驾鹤西去近十年,傅家满门抄斩近八年,但这事情,在当今心里,可还没过去呢。休要再起波澜,不然,便是你父亲也绕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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