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胡不归
宫人打来了水,莫尹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拿了宫人捧上来的丝绢擦了手,偏过脸看了一眼床上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三贞九烈一般的男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将丝绢掷回盆中,轻咳着走出了宫室。
软轿旁等候的侍从递了手炉过来,莫尹接上,弯腰入轿。
轿子很稳当,莫尹手掌抚着手炉,嘴角笑容若隐若现,想着方才贺煊那种种神态,真叫人一时赏玩不尽。
若不然便干脆夺了他的兵权,将人留在京中?
指尖在铜炉表面花纹慢慢摩挲,莫尹陷入了沉思当中,软轿出宫门换马车,侍从掀开轿帘,外头阳光射入,才回过了神。
上到马车之后,莫尹略微躺了,果真开始细细思量此事是否可行。
边疆,他是待过的,那边的军队情形他也是十分了解,这几年他人在京中,眼睛却时时不离边境,对边境军队所发生之事亦是了如指掌。
贺煊这个大将军做得很称职也很服众,他是个好将领,用兵如神,身先士卒,上下没有不服的,在边境这样的环境下可谓如鱼得水,根基很深。
要将这么个人从边境调回朝廷绝非易事。
若安抚不得当,军中哗变可不是小事,如今朝堂看似平稳,实则波涛汹涌,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暗地里蠢蠢欲动。
越是思量,越觉此事不可行。
除非贺煊主动请求留在朝中,不回边疆,再要叫他心甘情愿地配合安抚好众将……
回到朝廷之后,莫尹成日里汲汲营营,挟势弄权,没有一日停歇,为了爬上高位,钻营到了极致,就连睡梦中都在想着该如何获取皇帝的倚重,讨皇帝的欢心,日子久了,他都快忘了怎么来讨自己的欢心。
莫尹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废寝忘食地思量了一下午该如何叫贺煊主动留下,他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轻咳,时而提笔写上几笔,侍女来敲门询问他何时用午膳时,太师大人抬眸,一张冰雪似的脸上竟带着淡淡笑意,叫侍女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尹搁了笔,看了一眼满纸的思量写画,将纸叠了起来,对侍女道:“去温一壶酒。”
倚窗独酌,日光灿烂,藏蓝常服爬绣了两支细瘦金桂光泽明媚,莫尹轻抿着宫中佳酿,想的却是黄沙漫天,一口酒,几缕沙,相对笑谈,银月如钩。
他年少时寒窗苦读,过得是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一朝高中,却是探花之名,因皇帝的一句夸赞,遭人暗地里讥讽耻笑,在官场上过得也不痛快,如今终于权柄在手,大愿了矣,也没多大意思了,细细想来,在边境的那段时光竟是他过得最轻松最快乐的……至今想到庸城百姓的面容,心里仍不自觉地浮上一层暖意。
一壶酒几杯倒下,很快便见了底,身子越来越弱,酒量倒是好的。
莫尹手转动了酒杯,心说待他伤好了,两人再好好喝上一杯,那才叫痛快!
*
李远入宫后,贺煊果然轻松了许多,就是李远话急,追问着到底是何情形。
这场宫变闹得不明不白的,现在外头风声鹤唳的,也没个准信。
今日莫尹亲自来召李远入宫,李远张口仍称“军师,”问将军是否安好。
“太医妙手,将军已无大碍,如今他在宫中多有不便,缺个人照料,你入宫随侍,如何?”
李远当然无有不应。
见莫尹如此贴心,李远心说将军与军师之间看来是真有误会,到底还是一条心的,于是见了贺煊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求证。
贺煊人躺在宫里,成日里被宫女太监太医们包围着,对宫中真正如何其实也不大知晓,且看莫尹来去自如,太医们对他诚惶诚恐,可见莫尹是大获全胜了。
在战场上,贺煊与莫尹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无数次化险为夷后,贺煊都极庆幸莫尹是他的战友而不是敌人,否则,他真的很难有把握能够击败这样强大的对手,没想到造化弄人,竟真逼得他们反目……
太医用的药物有助眠之效,贺煊醒醒睡睡,难得有头脑清明的时候,也帮他逃避了不少问题,甚至在空暇时候,还有闲心想一想莫尹……
然而李远的到来却是如同给贺煊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当时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确实什么都没想,也来不及想,眼里只有一个莫子规,他心甘情愿替他挡下那一刀,便是死了,也不会后悔。
可是,他没有死。
没有死,就得活着去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贺煊眉头紧锁,靠在叠起的软垫上,反问李远,“现在外头情形如何?”
李远也是个聪明人,只拣要紧的说,“二皇子登基了,因将军您……”李远顿了顿,瞟了一眼贺煊的伤口,主帅为要讨伐的奸佞挡刀,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贺煊脸色淡淡,李远又继续说了下去,“……各位将军在城外按兵不动。”
贺煊微一颔首,他生得剑眉星目,又是在战场上常年厮杀出的一股煞气,即使如今伤重虚弱,也依旧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将军您放心,各位将军都唯您马首是瞻,您在宫中养伤,他们都担忧得紧,恨不得强行入宫探望……”
“此事万万不可!”贺煊疾言厉色道。
李远忙道:“您放心,军师来过了,暂且压住了他们。”
贺煊面色和缓下来,片刻之后又是紧皱起了眉头。
“这回我亲眼看到您了,回去也就对诸位将军有交代了,”李远环顾四周,道,“这宫里可真漂亮,我在外头时还想着此处偏僻,如同冷宫一般,也不知将军您如何,进来瞧见这里头才知宫里奢华可真不一般。”
玉清宫的确是偏僻的冷宫,只是宫人们重新拾掇过了,贺煊半梦半醒之间瞧见过宫人们进进出出地殷勤更换器物。
贺煊也是太傅之子,不是没见识的大老粗,宫人们抖落铺在地面的是波斯进贡的地毯,他也是认识的。
宫人们还笑吟吟地向他说:“地上凉,将军不喜我们伺候,又不便穿靴,就先只能这般将就着了。”
贺煊哑口无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将军,”李远轻声道,“您与军师是有误会么?”
贺煊眼睫缓之又缓地轻动了两下,低声道:“是有误会。”
“那……”
贺煊深吸了口气,又牵动了伤口,剧痛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便必须要去面对该面对的。
莫子规,莫太师,似是两个人一般。
在他心中,莫子规没有一处不好。
他也断不会相信莫子规会变成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佞。
边境一同相处的那几年,莫尹的确是对他们都有所隐瞒,可人不可能成日里白天黑夜地都戴着假面具,那些同生共死,护卫平民的时光也不可能是假的。
莫尹恨先帝,恨先帝昏庸,恨官场倾轧,总不该也不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才是……
贺煊心思混乱,李远见他面容沉郁,便也不再追问,宽慰道:“将军,您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养好伤才是,旁的就先别想了。”
贺煊不置可否。
李远想着转移下贺煊的思绪,便道:“将军,您饿吗?要用些吃食吗?”
贺煊不答,瞧着仍是困在思绪之中。
李远见状,又道:“不饿,那要不要我扶您去方便?”
这下贺煊有反应了,扭头看向李远,眼神叫李远有些看不懂,似是有些气恼,欲说还休似的。
“不必,”贺煊垂下脸,“你也歇歇吧,进了宫就没停过。”
李远应了一声,欲去搬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眼睛一瞟,顿又凝住了,惊呼道:“将军,您脸怎么红了?莫不是发热了……”
贺煊不想再理会,干脆直接躺下,李远手忙脚乱地帮着搀扶,贺煊侧面向里,李远还是道:“将军,你耳朵也烧起来了,我去叫太……”
“闭嘴。”
不等李远再说,贺煊严厉道:“这是军令。”
李远不敢说了,眼睛仍是瞟着贺煊露出的耳朵与侧脸,心说将军莫不是在强撑?难道是不想在他这个属下面前丢了颜面?可将军不是这种脾性啊。
李远刚去搬了椅子,便听宫人在外语气紧张道:“将军。”
李远回头。
“陛下来了。”
李远看向床榻,贺煊手臂撑着已又坐了起来,李远连忙上前搀扶,帮着贺煊下榻,外头似有吵嚷之声,宫室的门猛被撞开,小皇帝冲了进来,直扑到床前,“贺将军,你救救皇兄——”
后头一大群宫女太监也追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去拉皇帝,“陛下,您别闹了,将军正在养伤呢,快出去吧……”
“求你救救皇兄,”小皇帝手已抓住了贺煊的内衫下摆,摇头摆尾地挣扎,偏是死也不放手,一双哭得红肿的眼仰头对着贺煊,“太师要杀了皇兄!”
贺煊面色猛地一震,脑海中嗡嗡乱鸣,一双清冷眼从他面前滑过,端得是冷冽无情。
“贺藏锋,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
贺煊垂下脸,小皇帝脸哭得已经满脸花,“将军,皇兄是无辜的,皇兄没有造反,造反的是……”
宫人们这时也顾不得了,纷纷上去捂住小皇帝的嘴,同时对贺煊赔笑,“将军莫怪,陛下午睡做了噩梦,有些糊涂了。”
李远在一旁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是皇帝啊!即便是个孩童,那也是皇帝啊!竟被一群宫人就这么拖拽着向外,这还是哪门子的皇帝?!
“将军……”
李远转头看向贺煊。
贺煊看着小皇帝被众人连抱带拖地带出了宫室。
他没有说一个字。
第232章 胡不归
“将军,”李远神色凝重地从怀中掏出信笺,“家书。”
家书很薄,里头只有一张信纸,四个字力透纸背——速速返乡。
贺煊合上信纸,对李远道:“烧了吧。”
李远接了信纸立即扔进香炉之中,眼看着它烧成灰后才放下香炉盖子,回头对贺煊道:“将军,大皇子一事,您到底作何打算?”
距离小皇帝闯宫哭求已过去了几日,玉清宫里一直风平浪静,宫人们只当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将嘴闭得极严,仍是如常伺候。
贺煊也知道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他等着莫尹入宫,却迟迟等不到莫尹出现,李远出入宫廷,还能递些消息,最起码让他知道大皇子目前仍在牢狱之中,至少性命无虞。
只是一日日就枯坐着这么等下去,实在叫人心焦难耐,贺煊等不及要见莫尹一面了。
“你去一趟太师府,请太师入宫。”贺煊道。
李远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满脸懵懂地看着贺煊,贺煊改口道:“军师。”李远这才用力点了下头,“是!”即使已过去多年,到了现在,李远在心里始终将莫尹都当作军师,那个权倾朝野跋扈奸猾的太师在他看来与莫尹似是两个人一般。
李远得令,出了宫立刻就前往了太师府,然而不巧,太师府的门房说太师不在府上,李远询问去处,门房又三缄其口地不肯说,李远没法子,只好在府门口硬等,就这么等了一个多时辰后,他远远地看到辆华丽的马车前呼后拥,立即抢先迎了上去。
“军师——”
马车前后的侍卫见人扑来,立即拔刀围护,“什么人?!”
李远连忙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手无寸铁,“我是贺将军手下副将,将军想请军师入宫相见!”
*
宫内静得厉害,贺煊独坐床头,手掌轻碰了下伤处,那一刀伤得极重,恢复得也极慢,他如今连行动都不便,更莫要说带兵打仗了,就是连离开皇宫也做不到。
贺煊眉头难以舒展,思绪在本不该他思索的问题中来回打转,他虽出身世家,自小却对官场上那一套极不喜欢,也的确不擅此道,如今却不得不去思量。
其实自他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够再置身事外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与莫尹站在对立的两面,除非莫尹突转了性子,亦或者他愿……
门外传来脚步动静,贺煊及时收回了思绪,深吸了口气,他扬声道:“是李远么?”
宫室门推开,贺煊见到了个他完全没料到的人!
“金大夫?”
“公子——”
贺煊万没想到远在南乡的金汇春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一时错愕,金汇春疾步上前,拉起贺煊的手腕已开始把脉看诊。
贺煊想起收到的那封家书,心中又是一阵翻腾,“金大夫,我的伤太医已经料理过了,怎么还劳烦您千里迢迢地跑来?”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所受伤势,万请金大夫回去时替我隐瞒一二。”
金大夫一面把脉一面道:“府上并不知公子受伤。”
“那金大夫你……”
进来的李远解答了贺煊的疑惑,“是军师派人去请的。”
李远将他在太师府门口苦等一个时辰等来莫尹的马车,没想到马车上先下来的却是金大夫,莫尹随后才下的马车,李远也很惊讶,莫尹施施然问他来有何意,李远随即请求莫尹入宫相见这前前后后的事都说给了贺煊听。
贺煊听罢久久不言。
当年他们同在军营时,他回家过年,为莫尹带回一些调理身子的药丸,提到过一次金大夫,只仅仅这么一次,莫尹竟就记住了……
金大夫诊完了脉,看了伤口后又叫宫人拿医案来看,如此一切了然于胸后,他捋了下胡须,“宫中太医不愧国手,伤口处理得极妙,就是用药保守谨慎了些,公子如此年轻又身体强健,待老夫开上几剂猛药,公子的伤好起来便会快上许多。”
“全听金大夫的。”贺煊低声道,脑海中思绪凌乱,只想赶快见到莫尹,便问李远,“子规呢?”
李远神色复杂道:“军师去见陛下了。”
贺煊面皮一紧,顿时心乱如麻。
常言道忠孝两难全,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却是忠义两难全……贺煊不住苦笑,其实他倒也不必苦恼,论在朝堂上的争斗,他不如莫尹,论带兵,莫尹能亲手调教出荧惑,这般文武双全的人物,险些葬送在流放途中……这到底又是谁的过错……
金大夫开了药方,李远拿了方子去太医院抓药。
关上门,宫室内一时寂静,金大夫道:“公子,太傅与夫人都很挂念你。”
贺煊神色黯然道:“我知道。”
金大夫轻叹了口气,“京中之事如此凶险,公子何必非要趟这浑水?”
贺煊不答。
金大夫沉吟片刻后,忽然又道:“公子,那位莫太师可是当初您说生来弱症的那位友人?”
贺煊抬眸,虽言语上未作承认,然而他的神情变得温和怀念,任谁看了也能明白答案。
金大夫也是个聪明人,微一颔首后道:“莫太师可不像是胎里带的弱症。”
贺煊道:“金大夫您的意思是……”
“据老夫所看,那位莫太师是寒气入体,乃是后天所致,”金大夫沉吟道,“我听闻太师曾被流放,约莫是在流放途中染病未得救治而留下病根的缘故。”
贺煊又是久久不言,心中绞痛已远胜过伤口痛楚。
“金大夫……”
他方想询问莫尹的病是否能治时,外头传来宫人行礼口颂“太师”之声,贺煊人连忙坐直了,金汇春也站得离病床稍远了些。
贺煊撩起床头帷幔,探身看去,宫室里的门打开,赤色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金大夫。”
莫尹先拱手与金汇春招呼了,金汇春也忙道:“太师。”待与金汇春招呼之后,莫尹才将视线投向床榻上的贺煊。
几日不见,贺煊面色好了许多,两道剑眉之下,一双眼睛正是宝剑有锋、寒芒点点,在看向来人时又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脉脉温情,当真是动人极了。
莫尹神色平常,倒未显出什么,只挥一挥袖,金汇春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这几日,贺煊成日成夜地想着莫尹,种种思量,相见却不成言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尹不避讳地直接在他床沿坐下,“李远说你想见我。”
贺煊要见他,是为大皇子一事,可此时叫他怎能说得出口?
纵使莫尹有千般不忠,更有弑君之嫌,可莫尹待他与旁人难道不是最是不同吗?他们之间经历了战场上的生死与共,也有过刀剑相向的时刻,如今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贺煊道:“多谢你接了金大夫入京。”
“你为我挡了这一刀,我为你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我未曾想要你什么回报。”
“我知道。”
贺煊低垂着脸,莫尹素白的手落在藏蓝缎面上,苍白而无血色,贺煊道:“金大夫很善调理,你也让他瞧一瞧吧。”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贺煊无言,只觉话难出口到了极点,便是叫他立刻死了也好过同莫尹争论反目。
莫尹微抬起脸,但见贺煊低垂着脸,纵使莫尹看不清贺煊此刻神情,也能感觉得出他的心思有多么挣扎为难,比之前几日因要害受制于人,身体上的羞愤难以自持,此时贺煊心中的摇摆也叫莫尹心中轻轻涌动。
贺煊这般忠心的人却对他始终下不了狠心,甚至说什么没想过输赢,只想叫你不受伤害……他难道不知,他这般剖白是在说什么?
莫尹落在被面的手倏然抬起,钻进被中,摸索着碰到了贺煊的指尖,贺煊正沉思着,一点冰冷滑腻的触感将他的神思召回,他浑身一颤,抬头便见莫尹正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正如他手指的触感一般如冰似雪。
莫尹握住了贺煊的手,低低道:“你的手真热。”
贺煊喉头滚动,一点一点从莫尹的掌心里将手抽了出来。
莫尹静静看他,神情不辨喜怒。
贺煊掀起被子的一角,低声道:“将两只手都放进来吧。”
莫尹微微一笑,起身调转方向,与贺煊坐在一边,将双手都放进了贺煊的被窝之中,贺煊双手握住莫尹冰冷的手,将他的指节手掌都团在掌心。
贺煊的手又大又热,比手炉要舒服,莫尹放松地向后靠去,贺煊向侧面闪开一点,留了些空位叫莫尹靠,两人并排坐着,手握着手,这般静谧美好的时刻叫人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初二人在边境并肩作战之时,那时他们好似全无隔阂,将军与军师,最是交心好友……
但正如此刻,那时的知心其实也只是贺煊一种一厢情愿的错觉,而打破这种错觉的正是莫尹。
莫尹淡淡道:“我听闻陛下来过?”
贺煊面色一凛,握着莫尹的手也猛然用力。
莫尹视线向下瞥了一眼,看向隆起的被子,道:“小心伤口挣开。”
贺煊慢慢松了力道,低声道:“大皇子一事,有无转圜的余地?”
莫尹淡淡道:“大皇子密谋造反,搞得如此轰轰烈烈,如何转圜?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谋反这样的大罪,纵他是皇子,也是一样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再者说,”莫尹抽了下手,反手捏玩贺煊的手指,“大皇子当众指控谋反的是你,”他抬眸望向贺煊的眼睛,“他如此反咬,你还要心软?”
贺煊道:“可你知道他并未谋反。”
莫尹笑了笑,“他没有谋反,你也没有谋反,可总有个人该为那日宫中大战付出代价吧?”莫尹笑容温柔,“难道你希望那人是我?”
贺煊又猛抓了下莫尹的手,眼神变得极为锐利,那呼之欲出的种种强烈情绪如扑面而来的网一般笼罩住莫尹。
种种言语全不需说,只在两人的目光之中不断传递,犹如闪过无数刀光剑影,也似缠绵纠葛不清。
贺煊的眉头皱得极紧,贺氏满门忠烈,他自幼所学全脱不开忠君二字,许是他父亲看出他在官场上的愚钝,只将最能保命的招数教与了他,他学得太深太沉,已是扎入骨髓了。
“当日,是我……”
贺煊的手被狠狠抓了一下。
莫尹目光冷冷地瞧着他,“贺煊,你最好想好了再说。”
贺煊缓缓道:“我本就该死。”
“成王败寇,我输了,”贺煊道,“你说过,有朝一日要我俯首称臣,你赢了,该付出代价的是我。”
莫尹松开了贺煊的手,径直下了榻,在寂静的宫室内来回踱了两步,回头看向靠在床畔的贺煊,“倘若你求我,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可以考虑饶他一命,”贺煊眼睛微亮,却听莫尹道:“可你既这么说,那他便必须死了。”
贺煊道:“子规——”
“你知道你错在哪吗?”莫尹冷冷道,“你既已为我死过一次,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便没有资格再替别人去死。”
贺煊道:“我不是要为大皇子去死,是……”
“是什么?!”
莫尹厉声打断,“你认为这是你我之间的斗争,两面便必然会有一个赢家?你错了,如今我赢了,登基的是二皇子,倘若你赢了,扶持了大皇子登基,这天下算来算去还是他们赵家的,谁是赢家,谁是输家,你还看不明白么?”
“我早厌烦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只记得我说过要你称臣,你应当也记得我说过,我要的是九五至尊。”
“大皇子、二皇子……赵家血脉,”莫尹负手而立,凤眼烟波流转,唇齿上下轻轻一动,“我一个也不会留。”
贺煊一言不发地看着莫尹,听他将所有大逆不道的话全说尽了。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莫尹回眸道:“一是听贺太傅的,速速返乡,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贺煊已毫不惊讶莫尹能得知他的家书中写了什么,只仍安静地看着莫尹。
“二是,”莫尹顿了顿,语气柔和,“留下来,帮我。”
室内寂静极了,贺煊不作声,眼神全不能从莫尹身上移开,他既为他的野心所震颤,亦为自己心中的摇摆所感到痛楚不堪。
真全不要忠孝,留千古骂名,在史书臭上一笔?连同贺氏忠名一块陪葬?
贺煊有些想笑,他不是软弱的人,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亦不怕死,从来打仗都只冲在最前头,他怎么也料不到他这样的人会落入如此进退两难,似乎无路可走的境地。
莫尹审视着贺煊的神色,他知他快将他逼到绝路了,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对贺煊而言都是抽筋剔骨之痛,他看似有选择,其实两条路殊途同归,要么避让要么投诚,总之是绝不能与莫尹作对。
怪不得,贺太傅当年那般反对他入朝,连他从军也是勉强答应,看来他果真不适合走仕途一道……
“如若你愿回乡,”莫尹淡淡道,“我可以放赵家人一条生路。”
贺煊目光轻微闪动。
“到时我可以放他们去南乡,由你们贺家世世代代继续侍奉他们,全了你们满门的忠义。”
“我以为你会以第二条路来与我交换条件。”
“你不愿,不是么?”
莫尹微微偏过脸,目光很是锐利,仿佛将贺煊已全看透了。
一阵寂静过后,贺煊缓缓道:“宫中守备森严,宫人守口如瓶,连太医都如此俯首帖耳,子规,陛下闯宫,是你默许,还是你授意?”
莫尹神色不变,贺煊自顾自道:“你先让陛下以大皇子之事激我,又接了金大夫劝我回乡,其实你从未想过要我为你卖命,你只是想叫我远离这些是非,对么?”
贺煊说着,目光神色愈发温柔。
莫尹在他那视线注视之下,那冰冷的表面似有融化的迹象,他口唇蠕动的幅度极小道:“那你肯不肯呢?”
他先是逼迫于他,又再给他指出一条真正的出路,为了叫他愿意走这条路,他甚至替他找了一个缘由来叫他接受这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安排……
“藏锋,”莫尹语气柔和下来,“回乡吧。”
贺煊定定地看着莫尹,莫尹同样目光凝望着贺煊。
贺煊心中又痛又苦。
这一声藏锋,叫他如何割舍?
他救了他一命,他为他筹谋,全他忠义自尊。
到底是谁付出的更多?
能算得清么?
“我……留下。”
贺煊哑声道,他说完之后,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可以瞧出他是多么艰难才说出这三个字,这般决定对他而言是叫他放弃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以大皇子的性命来要挟,贺煊当然也会勉强同意,可莫尹不喜欢也不愿意贺煊是为了别人屈服于他,他要他是为了他!为了他而心甘情愿地放弃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站在他这一边!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可这快意却远超于他的想象,看着贺煊痛苦却又坚决的神情,莫尹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比之弑君夺位都要来得畅快!
莫尹缓步上前,轻轻咳了一声,“藏锋,你真要留下?”
“是。”贺煊缓缓道。
莫尹俯下身,双手抓住贺煊的肩膀,目光凝视着贺煊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从痛楚中迸发出的情意叫莫尹甚至有些着迷了,他渐渐低头,身上冷冽气息靠近,贺煊呼吸渐屏,却在莫尹离他只一指距离时扭开了脸。
莫尹目光斜斜地看过去,贺煊脸色极为隐忍,莫尹微眯了眯眼,“藏锋……”
贺煊却是扭身慢慢躺下了,他低低道:“子规,你让我静一静。”
莫尹半弯着腰,居高临下地注视了贺煊俊朗苍白的侧脸,柔声道:“好。”
莫尹悄然离去,吩咐宫人们好生照顾,宫室外金大夫拦住了他,道:“太师,多年前老夫为您开的补身药丸可有效?”
莫尹道:“多谢金大夫。”
“不如老夫为太师您把一次脉,为您重新调制药丸?”
“不必了,”莫尹微笑道,“我身子还好,劳烦金大夫多多照顾藏锋。”
莫尹是极少笑的,但他今日的确笑得很痛快,在书房中自斟自饮,面上笑容不断,然而笑着笑着他便咳了起来,喉头止不住地涌上阵阵腥甜。
醇酒入喉,将那满口的血气又饮了回去,莫尹面上仍是带着笑意,他叫了侍女抱来琴,且饮且奏,又提笔写下几首狂诗,最后和衣躺在床上,一面轻咳一面低语,“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一连几日,莫尹都未曾去探望贺煊,只问了太医贺煊情况如何,太医说那金大夫霸道得很,不许他们插手,莫尹笑了笑,叫他们全听金大夫的调遣。
朝中的混乱也渐渐平息了,大皇子因谋反大罪被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贺煊得知此事后,眉头稍展,随即又更深地皱了起来。
金大夫道:“公子,您满腹心事,郁结太重,可不利于身体恢复。”
贺煊强笑道:“金大夫圣手,我已觉得好了许多了。”
金大夫道:“伤好之后,公子有何打算?”
贺煊面上笑容渐淡,神情幽深地看向房中一处,淡淡道:“且看吧。”
金大夫再次劝道:“如今朝中一团污秽,暂且明哲保身以待来日才是正道啊。”
“这些话,是爹要您带给我的吧?”
“太傅与夫人都是这个意思,”金大夫道,“老夫自认走南闯北,见过世间无数人物,这位莫太师心思深沉,便是太傅出山,两虎相斗,胜负都未可知,公子您虽精通用兵,在权术之道上却如稚子一般,绝不是这位莫太师的对手,”金大夫压低了声音,用仅有贺煊能听到的声气道:“此次前来,我带了一枚假死药,可助公子您脱身。”
贺煊听罢,却是无动于衷,“不必了。”
金大夫道:“难道公子您……”
贺煊打断道:“我累了。”
金大夫见他神色坚决,便知无可转圜,长叹了一口气,轻摇了摇头。
如此几天后,贺煊派李远带着他的兵符请各军离去,造反之事,已盖棺定论,没有对参与的军队作出任何处罚,各军也就四散回属地去了,唯独贺煊手下一支亲兵近卫怎么也不肯走,一定要等贺煊一同回边境。
贺煊听闻此事,心中又是阵阵绞痛,手书一封叫李远再去遣回,这次有了贺煊的亲笔书信,亲兵们这才勉强返回,京中便只剩下禁卫与荧惑军,全都握在莫尹的手中。
形势已非常明朗,正如莫尹所言,他所要的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真真正正的九五至尊,这条路艰难险阻,要踏过比在战场上更深厚的尸山血海才能到达顶峰。
这样的险途,倘若只一人去走,也太孤单了……
贺煊感到身子渐好,已不必人照顾伺候,便想要出宫,宫人们拦着不让他离开,“将军,没有太师的手令,我们不能让您出宫。”
李远在一旁皱起了眉,贺煊却平静道:“那就劳烦你们向太师说明请示。”
李远直接道:“将军,我去。”
李远在宫中行走自由,立刻就去了太师府,求见了莫尹,告诉莫尹贺煊伤势渐好,想要出宫,他颇为不忿道:“宫人非要我来请示军师您,得了军师您的手令才放行。”
莫尹微微一笑,“将军伤势好了?”
“尚未好全,不过将军身体康健,待在宫中也不习惯。”
莫尹点一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咳了两下,目光悠然地看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白烟,“我知道了。”
宫门下钥,天色已暗,贺煊仍未等到李远归来,他神色平静,心中也有所准备,以莫尹的癖性,他既答应留下,当然也就意味着任他摆布,在他作出那个决定后,他已将一些东西放弃了。
宫室门被轻轻扣了扣,宫人低声道:“将军,晚膳备好了。”
贺煊起身过去开门,门拉开,两侧宫人托盘静立,许久不见的人面带微笑,“喝一杯?”
宫人们放下酒菜后就全退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莫尹步入宫室,撩袍坐下,“要站到几时?”贺煊这才恍然如梦道:“你来了。”
莫尹回眸淡笑,“过来用膳吧。”
贺煊跟着过来坐下,他先看了一眼莫尹,见他脸色似不太好,便道:“朝中事务繁杂,也莫太操劳。”
莫尹勾唇一笑,“我不操劳,还有谁来操劳呢?”他提起酒壶倒酒,倒满一杯后往贺煊的方向推了推,“今日莫谈公事,此地没有太师,也没有将军,”他给自己也倒满了酒,举起酒杯望向贺煊,“只有莫子规与贺藏锋,可好?”
贺煊拿起桌上的酒杯,目光深深地凝视莫尹,道:“好。”
两人轻碰了碰,一饮而尽。
莫尹喝完便笑,说道:“这宫中佳酿,我怎么觉着不如你酿的酒?”
贺煊将酒杯从唇边放下,也微微笑了,“营中还存着好几坛酒呢。”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喝。
莫尹轻轻一笑,神情似是在回忆那段在边境度过的时光。
贺煊也跟着出了神,过了一会儿后才道:“说好了不提的。”
“无碍。”
莫尹提起酒壶继续为二人倒了酒,“我喜欢听。”
酒满杯,贺煊抬起手,只觉杯似有千斤重,如若能够回到那时,那该有多好?他不敢说,只抬手饮尽杯中酒。
“不提了,”贺煊口中苦涩,声音轻得似要听不见,“不提了……”
二人推杯换盏,果然不再提朝中事,只谈琴棋诗画,书歌刀剑,谈蓝田莫子规与南乡贺藏锋在步入这滚滚朝堂之前是怎样的人。
宫人准备了三壶酒,两人很快就将两壶喝得见底,莫尹面上浮起淡淡红晕,贺煊面色也变得红润了许多,言语中多了几分醉意,“宫中的酒劲还真不小。”
莫尹笑,“自然也是有它的长处的。”他转过脸,眼波流转,一双清冷的凤眼似含水一般,在莹莹烛光的下摄人心魄,贺煊不由看痴了。
“你为何这般瞧着我?”莫尹低声道。
贺煊扭头避开了视线,低声道:“我有些醉了。”
“是么?”
耳畔有些燥热,贺煊蓦然想起那日莫尹靠近,似是要亲他一般……他们二人到了这般境地,再有什么,只会变得愈加混乱……还是莫尹是想以此来彻底收服他……他不想那么想的,可两人再也回不去当初在边境时那般简单纯粹……
正当贺煊胡思乱想之际,下巴被冰凉触感挑动,他想也不想地伸手推拒,“啪”的一声清脆地过去,等他发觉他打开的是莫尹的手是已晚了,“子规,我……”
莫尹伸手直接掐住了贺煊的下巴,淡淡道:“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
贺煊缓缓道:“子规,我既应承了你,就绝不会反悔。”
莫尹掐贺煊下巴的手指力道很大,他微微一笑,道:“难道你以为我要以色事人,才能手握大权?那朝中百官,我可真要忙不过来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贺煊急忙解释道,“我是想说你不必勉强自己……”他未曾忘记当年在营中,莫尹对此事有多么反感,贺煊道:“子规,我知道,你对我,只有知己之谊。”
莫尹眼睛微微闪烁,“谁说的?”
话音落下,他未给贺煊任何反应的机会,脸庞毫不迟疑地靠近,带着酒气的湿润嘴唇贴上了贺煊的,凤眼直直地盯着贺煊,在看到贺煊瞳孔微缩时,轻合上了眼睫,嘴唇专心而温柔地舔舐着贺煊的嘴唇,贺煊不知是震惊还是抗拒,如木偶一般半晌不动,莫尹手已放开了贺煊的下巴,摸索着去解贺煊的腰带。
贺煊仍是如被定身一般,他双眼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那睫毛密密丛丛,眼睑下方肌肤泛红,恰似傲雪寒梅,与冰冷中泛出清艳之色……
贺煊的眼睛不知不觉微眯了,他觉着自己仿佛是醉了,醉在这冷冷的梅雪香中。
腰间束缚解开的一瞬,贺煊彻底闭上了眼睛,双臂仿若有自己的主意一般已紧紧搂住了莫尹,反客为主地张开嘴唇回吻住了莫尹。
【……】
一夜过去,不知天光几何,两人抱在一处,莫尹听着贺煊呼吸平稳睡着之后,他悄然从贺煊怀中钻出,摸黑下榻,将一袭官袍重新穿好,取下腰间香囊,从香囊里取出一粒药丸回身又坐到床沿,在黑暗中窥视了贺煊片刻后,伸手挑开贺煊的嘴唇,贺煊猛然睁开了眼,其实莫尹离开他的怀抱时,贺煊便醒了。
黑暗中双目对视,莫尹手指点了贺煊的牙齿,将药丸送入贺煊口中,贺煊不言不语地吞下,他问也不问这是什么,本也不必问,他早已将比命都更重要的东西豁出去给了他了,即便是穿肠的毒药又如何?
贺煊拉了莫尹的手,低声道:“夜凉,别走了。”
莫尹微微一笑,“好。”
他和衣躺下,贺煊伸手抱了莫尹,额头忽传来一阵眩晕,在那眩晕之中他感觉到唇上又是一凉,挣扎之际,耳边私有人细语,他听得似梦非梦,不多时便彻底陷入了昏睡之中。
贺煊在一阵摇晃中醒来,他睁开眼看到了马车顶,目光移动,守在一旁的李远忙道:“将军你醒了!”他连忙向外撩开马车帘,大喊道:“金大夫,将军醒了!”
“军师给您服下了那颗假死药,他说您的性子最是执拗,一般迷药顶多让您昏睡三四个时辰,马车走不了多远,您又会回京了,这颗假死药可叫人七天不醒,而且有金大夫照料,他很放心,所以……”
李远说着,将怀中之物递给贺煊,“这是您的兵符,还有军师给您留的信。”
贺煊接过兵符和那薄薄的信,他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只有简短的十六个字。
“请君戍边,永不回京,刀剑无眼,各自珍重。”
贺煊脑海中一阵嗡鸣,恍惚间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那是莫尹在他耳畔说话的声音。
“……藏锋,你已将我最想要的东西给了我,我不愿叫你沦落到我当初那般境地,不得施展抱负,回边境去吧,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地方……”
修长身影半躺在软榻上,莫尹目光凝视着窗外的一处,仿若看到了正在马车上读他书信的贺煊,那神情该是多么的震惊苦楚,可他终究还是会听他的话的,贺藏锋违背不了莫子规的意思。
莫尹轻笑了一声,咳嗽一发不可收拾,他拿了帕子掩住口鼻,只觉腥甜满喉,待拿下帕子,一方雪白的帕子已染了深重血色,恰如那夜官服上斑斑点点,血迹如红梅。
“将军?军师信上说什么了?”
贺煊轻叠起信纸,将它揣入胸口,他一言不发地推开马车窗户,窗外已是远离京城的风景,夕阳正好,他心中答道,他说,他也心悦我。
就在这时,夕阳漫入了马车之内,将贺煊的眼睛都浸满了,他轻闭上眼,只觉这落日余晖也仿佛是暖的,要将他带到归处去……
第233章 神父
“陛下,天都快亮了,您还不肯休息吗?”
对于近侍的劝诫,皇帝充耳不闻,他近日忙于调整农业上的税收问题,已经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财政大臣像条没用的老狗,这是皇帝在有关税收的会议上对财政大臣咆哮时的亲口评价,财政大臣出于羞愤也可能是出于身体上的顽疾,当场便倒了下去,于是农业税的调整问题便由皇帝来亲自解决,这也正合皇帝的意。
奥斯顿大陆的皇帝对手中的权力有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他恨不得自己完成所有的事,最好是乡下牛羊的接生工作也全交给他自己来做才放心,大臣们私下里偷偷这样说着。
“陛下,”比尔愁眉苦脸,“您看看您的脸吧,您已经好几天都没刮胡子了,明天要开联合会议,您总得修饰下您的仪表吧。”
皇帝道:“哦?是吗?明天是联合会议?”他抬起头,一双深棕色如雄狮一般的眼睛流露出那叫人熟悉的嘲讽意味,“我还以为是选美大赛呢。”
比尔无奈道:“陛下……”
“好了,别再吵吵嚷嚷的了,”皇帝不耐烦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拉开抽屉,拿出里头的一个盒子扔了出去。
比尔灵敏地接住盒子,“陛下,这?”
“给小吉姆的生日礼物。”
比尔感动道:“陛下,您真好,我替吉姆感谢……”
“够了够了,”皇帝扬了扬手,眉头紧皱道,“别啰嗦了,快走吧,我真后悔让你搬回王都。”
比尔心说他若不回王都的话,更没有人敢在生活琐事上劝诫这位专制又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君主了。
“好的,陛下,我马上就走,最后提醒您一次,早些入睡。”
皇帝低下了头,又打开了一叠新的文件,一手拿着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显然是没听进去的意思。
忠心耿耿的侍从在带上门之前,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教皇在上,您真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
皇帝仍低着头,闻言手快速地向前甩了甩,表示自己对侍从的规劝厌烦透顶,不想再听。
比尔关上了门,哈伦靠在墙边,微笑地对他做了个口型,“怎么样?”
比尔压低了声音,无奈道:“我照你说的,最后提到了教皇,可是陛下好像还是无动于衷。”
哈伦微微一笑,“那就算了,相信陛下会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教皇的离去对陛下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比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很遗憾当时我没有陪在皇帝陛下的身边。”
哈伦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即便上帝陪伴左右,他也无法释怀。”
比尔没有听清,问了句,“什么?”哈伦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拿走了盒子,“这是什么?”
“陛下送给吉姆的生日礼物。”
“让我打开瞧瞧,哇哦,一枚骑士勋章,我的天,我也想要结婚了!”
“什么?骑士勋章?这也太珍贵了……”
走廊外模糊的谈笑声逐渐远去,在案前工作的皇帝双眼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不断掠过,钢笔重重地在上头划下印记,笔尖停顿在某处,皇帝平稳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墨水从用力的笔尖渗出,大片墨迹在文件上留下污渍。
皇帝放下钢笔,闭上有些刺痛的眼睛,向后靠入宽大的座椅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连日工作的疲惫瞬间便侵袭了他,叫他突然之间仿佛变得极其软弱了,身后倚靠的座椅变得宽大,而他犹如婴儿一般蜷缩躲避在黑暗之中。
有谁能想到奥斯顿大陆的皇帝是这样软弱的一个人呢?只要施展那小小的魔法,顷刻间就可以将一位勇敢果决坚毅无比的君主变成一个被哀伤痛苦浸满的懦夫。
尤金——尤金——
他在午夜梦回时无声呼唤的名字。
人间的教皇,去到天堂的天使。
起初皇帝宣布信仰上帝时,他完全只抱着利用投机的心理,宗教不过是他获取权位的手段,而如今他是整个大陆最虔诚的信徒,因他必须相信,这样才能保留一丝重逢的期望……
皇帝静静地坐着,在华丽的宫殿中,他脑海中填满了教皇那双湖绿色的眼睛,那么明亮地望着他,如幽深的湖水一般。
起初,悲痛是表层的,狂暴的,他发了疯似的大吼大叫,他抱着教皇离去的身体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是复仇,他亲手绞杀了自己的兄弟,将他的尸首扔给饥饿的野狗,承担了不仁的骂名,最终一切都过去了,悲伤开始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
无论何时何地,不需任何契机,当他想起他时,痛苦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他不动声色,如常地行使作为皇帝的职责,而他的心已被思念与悲伤的浪潮深深淹没。
深夜无人时,他常潸然泪下,泪水打湿了他的脸庞,他像个孩子一样掩面哭泣,泪水从他的指缝溢出,他时常感到强烈欲呕的悔恨。
上帝啊,他怎么会为那虚无缥缈的自尊而同他冷战那么漫长的时间。
他们分开的时间甚至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上数倍……
每每想到这里,皇帝便很痛恨自己,他时常想到死亡,又想起那人靠在他的臂弯里请求他为这大陆带去长久的安宁和平,请他坚持下去……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喝下毒药的瞬间就察觉到了……
兰德斯,皇帝对自己说,你该下地狱。
“兰德斯。”
“兰德斯?”
“兰德斯……”
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身影朦朦胧胧。
“是你吗?兰德斯?”
“我听到你的呼吸了。”
皇帝猛然将双眼全部打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离他几米远的洁白身影,他立即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他的灵魂都要从他的身体里跳出来了!
“真见鬼,”教皇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解,“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兰德斯。”
教皇转过脸,无焦距的绿眼熠熠生辉,语气淡淡,有些居高临下的严厉,“你在假装看不到我吗?”
皇帝浑身像被冻住了一般,他真想起身跑过去,可他担心他一动,面前的人就会消失了。
这样的梦在一年中都非常难得,他屏住呼吸,希望这个梦持续的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教皇纳闷于皇帝的无动于衷,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根据脚下的地毯触感判断这里应当是皇宫,而凭借直觉,他确定隔着不远距离的人正是兰德斯。
兰德斯的呼吸很沉,长久地屏住,又深深地吐出,简直像个身患顽疾的病人。
教皇略微皱起眉,语气微微缓和,“你病了?”
哦,上帝啊……
那关切的语句实在太真实了,皇帝的眼睛里疯狂地涌出泪水,那滚烫的液体将他的脸庞打湿,他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望着那逐渐有些看不清的身影,抬手抹了把眼泪,低声道:“尤金……”
教皇听到皇帝的声音时,确定了皇帝正身患疾病,他的声音听上去实在沙哑极了,像是得了极其严重的伤风。
教皇暂时放下了疑虑,他向着皇帝的方向,道:“兰德斯,你病了,请医生了吗?皇帝的健康可不是什么小事。”
“我很健康,”皇帝沙哑道,“尤金,感谢上帝,我很健康。”
“可你听上去不像你说的那样健康。”
“我很对不起。”
“您倒也没有对不起我,只是管理自己的身体,我认为是一个君主的本分。”
“你说得对。”
皇帝从来没有在梦中与教皇有过如此流畅的对话,这使得他不由心生幻想,怀疑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真的。
“尤金,”皇帝缓缓道,“请你站着别动,好吗?”
他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卑微请求,教皇心下明了,“您是想要求和吗?”教皇淡淡道。
皇帝扶着座椅站起了身,他的动作非常的小心谨慎,双眼始终紧紧地盯着教皇的身影,生怕他哪个动作惊扰到了那梦中的身影,等到完全站立后,他僵硬地迈开了第一步。
教皇的身影没有消失。
他优雅地站立着,金发蜷曲地散落在面颊两侧,神态是那种典型的宗教式的高贵典雅,像一幅冷色调的华美油画。
皇帝忽然加快了脚步,他飞奔而去,张开双臂,直直地将人抱在怀中。
教皇因那强大的惯性踉跄地后退了两步,他伸手扶在皇帝的腰侧,惊讶道:“兰德斯?”随即他便感觉侧颈处兰德斯湿润的面颊正紧紧地贴着他。
天啊,这梦真实得可怕。
教皇的身体柔软而冰冷,他是冷的……天啊……皇帝无法控制地流下更多的眼泪,他哽咽着,呼吸急促,语无伦次地呼唤着教皇的名字。
“尤金,原谅我,原谅我的高傲,我此生最后悔的便是与你分开的那段时间,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尤金,别离开我……”
教皇在皇帝哽咽的剖白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随后,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看到了宫殿内华丽的装饰,窗户没有关,风吹动着深红色的丝绒窗帘,书桌上高高堆起的文件,他轻轻扭过脸,看到了一张疤痕纵横的脸孔,烧伤留下的疤痕被泪水浸满了,铁锈一般泛红粗陋。
皇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慢慢转过了脸。
两双眼睛对视的那一刻,皇帝在教皇眼中看到了自己,他很清楚地明了教皇看见了他。
“尤金……你的眼睛……”
“兰德斯,”教皇道,“你看上去很疲惫。”他抚了下皇帝的脸颊,“瞧你的胡子,这可真有失风度。”
“我……”
皇帝一时慌张,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丑陋,他无处遮掩,只紧紧地握住教皇的手,“对不起,我会刮胡子的。”
教皇凝视着皇帝,他说道:“我现在是教皇了。”
“是的。”
“你遵守了对我的诺言,是么?”
“是的。”
教皇道:“我很欣慰,兰德斯。”
“不、不……”皇帝眼中再次流下了泪水,他无助地将额头靠在教皇的掌心,“不、不……”
教皇环顾四周,发觉这里充满了孤独、寂寞的气息。
“兰德斯,你应当好好生活。”
教皇语气淡淡,流露出些许谴责的意味。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很好。”
窗户外已射入了第一缕阳光,教皇低声道:“兰德斯,作为替你洗礼的主教,我必须要坦诚地告诉你一个事实。”
“不,我不想听……”
皇帝紧紧地攥着那双冰冷的手,他感觉到了梦醒的前兆,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这即将破碎的一切,喃喃道:“别离开我,尤金,别离开我……”
“我必须要说。”
神父低头亲吻了下他的额头。
“兰德斯,你并不丑陋。”
“嘭——”的一声,钢笔落在了地上,皇帝猛然惊醒,他睁开眼,发觉自己睡倒在了座椅上,浑身骨头疼痛,抬手抹了下脸,掌心里一片湿润,皇帝习以为常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阳光射入,又叫他禁不住回避了一下,皇帝粗鲁地抹了把脸,随后觉察到了不对——
皇帝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
——他在夜晚从不关窗,万一那人会从月光中来与他相见呢……
皇帝推开窗户,晨起的风吹拂,他轻轻闭上眼睛,嗅着那残留的味道,那冰冷的气息仿佛仍萦绕着他。
尤金,你真的来过了,对吗?
借着那一缕清风,神父拂过皇帝的面颊,融入清晨的雾中……
是的,兰德斯,我来过。
第234章 臭水沟
“李修?”
嗯?
“我有点睡不着。”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李修笑了笑,说,莫尹,你是不是想要我亲你?
莫尹也笑了,他想说李修你少自恋了,他也确实这么说了,可是嘴巴里没有发出声音,奇怪的是李修也只是看着他,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来亲他。
莫尹感到失望,失望之余,不知道为什么,还觉得有点难过。
“李修”,他说,“我说话你为什么听不见。”
李修微笑,说,我说话你也听不见啊。
莫尹说我听见了。
李修说,那我说了什么?
莫尹重复了李修说的话。
李修说:“不对,”他的笑容很温柔,是莫尹以前较为讨厌的那种明明不想笑却装出来的笑,他说,“我说的是‘再见’啊。”
闹钟响了,莫尹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发了差不多几秒的呆,趁舍友抱怨之前,按掉了手机上的闹钟。
莫尹用最轻的声音完成了洗漱,穿上运动鞋背着书包走出了寝室。
七点的学校很安静,莫尹背着书包在湖边附近的长椅上坐下开始看书。
可能是因为又梦见了李修的缘故,注意力有点难集中。
莫尹看了一会儿合上了书,目光静静地看着湖面,学校的湖里养着几只黑天鹅,黑天鹅们看上去自由自在很悠闲地在湖里游着,莫尹看了一会儿,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头砸向了湖面,黑天鹅们被吓了一跳,边叫边飞了起来,莫尹怕被它们咬,赶紧拿着书跑掉了。
他现在变得有点讨厌看到别人幸福,会嫉妒。
很小的时候,莫尹就思考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过得那么辛苦,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啊。
后来莫尹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他对自己说,因为他太厉害了,他所向往的那种生活太简单了,没有办法体现出他有多厉害,所以没关系,现在辛苦一点,以后会很幸福的。
莫尹没有想到他对幸福的定义里会挤进来一个李修。
李修不在,他觉得不幸福。
那天,他和李修跑出去后,他想带李修回他以前的家去看看,他从来没有带过其他人回家,他想带李修回家,想给李修看一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他们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下车的时候,莫尹主动牵了李修的手,虽然知道可能天一亮就会被抓住,可是那个时候莫尹还是很高兴,李修也很高兴,一直在笑,不是莫尹以前讨厌的那种笑,是笑起来会让莫尹也跟着想笑的那种莫尹喜欢的笑。
后来莫尹一直反复地回忆复盘这一天,觉得应该下地铁直接打车的,公交车太慢了,所以才导致他们那么快地被抓住了。
其实就算不是马上被抓住,第二天也还是要面对差不多的情况,可莫尹还是觉得很遗憾也很难过。
他跟李修都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李修说了“再见。”
而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李修被他们家的保镖带走,没有人管他,他在离家很近的地方又变成了一个人。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莫尹也不是特别清楚。
李修的电话变成了空号,人也没再回来,钟嘉明也不见了,钟则庸也没再来找他,他自己也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待了很长时间,差点快要赶不上考试。
复学之后,他问班主任,老师,李修呢?
班主任的表情讳莫如深,叹了口气,说,好好准备高考,别想太多。
高考当然非常重要,莫尹找不到李修,也没有办法,他听从了班主任的建议,认真地准备高考。
高考结束之后,他尝试着想要去找李修,然后他发现在这样一个信息发达的时代,原来要找一个人也那么困难。
有的时候他怀疑那些事情是不是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其实李修压根就不存在。
莫尹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李修是存在过的,但也许时间会让他忘记他。
每天生活重复而安稳,曾经在梦里都不敢想的平静就这么突然得到了。
可是生活也割裂似的少了一大块。
李修。
在我忘记你之前,你会出现吗?
晚上接近11点时,莫尹才回到宿舍,他不想跟舍友有任何的社交行为,所以总是早出晚归地避开他们。
他不想交新的朋友了。
他想李修。
宿舍里关灯了,莫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着宿舍内外的各种声音。
空调外机的震动,昆虫的鸣叫声,宿舍里舍友们隐隐约约的呼吸声,那些细小的声音组合在一起,就变得很吵,让他睡不着。
怎么会那么吵呢?
莫尹闭着眼睛,觉得很烦。
又睡不着了?
莫尹猛然睁开眼睛。
李修正侧躺着看着他,脸上带着莫尹熟悉的那种讨厌的笑容。
睡不着就不要睡了。
李修说。
莫尹小声说:“可是明天有早课。”
没有早课,你不也每天都起得很早吗?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丢石头了。
“啊……”
李修眼神促狭,看上去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你一大早过去就是为了赶那些黑天鹅走吗?
“不是的,我是想努力。”
努力什么?
莫尹看着李修,李修看上去很英俊,他以前觉得李修很面目可憎,哪哪都让他看不顺眼,后来他也还是不承认李修其实长得很帅,可是现在他真的觉得李修很好看了,他有点贪婪地看着李修,说:“你出国了,对不对?”
李修笑笑,说,你猜到了。
“我到处找不到你,所以我猜你是出国了,你家里人不让你跟我联系,对不对?”
对。
“没关系,”莫尹说,“我会争取公费留学的,我去国外找你。”
会不会太辛苦了?
“不辛苦,我读书很厉害。”
那好,那我就在国外等你。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说,李修,我有点想你,李修,你能不能偷偷给我打个电话,李修,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李修……”
“谁啊,还有完没完了?”
宿舍里有人突吼,“都几点了?到底还让不让人睡了!成天神神叨叨的,神经病啊——”
吼声如平地惊雷,莫尹面前的李修消失了,他圆睁着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慢慢闭上,梦里的这种过分真实的细节总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虽然这是他的梦,可也并不是完全受他的控制。
莫尹闭上了眼睛,他没出声,在心里说,李修,我先不告诉你我想你,明天见。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莫尹早早下床,意外地在洗手间里碰到了一个舍友,他默默地退了出去在外面等。
舍友从洗手间里出来,看了莫尹一眼,又看了床上还在睡觉的其他几名舍友,小声对莫尹说:“出去聊聊吧。”
莫尹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六人间的宿舍,其他五个舍友都是和莫尹同专业同班的,但是莫尹跟他们全都不熟,甚至脸和名字都没怎么记得住,他不喜欢舍友,他只想一个人占一间宿舍,他不想跟任何人同住,所以他没理会舍友的话,进了洗手间洗漱。
刷牙的时候,莫尹盯着镜子,忽然想,李修可以的,如果李修做他的室友,那是可以的。
洗漱完出来以后,莫尹惊讶地发现,对方站在洗手间门口等他,看上去是不跟他说话今天就不会罢休的样子。
莫尹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
对方催促道:“走吧,到走廊里说。”
莫尹没有跟他争吵,顺着他的意思趿着拖鞋走出了宿舍。
反正他也不是吃素的,如果对方有恶意的话,他一定会像在高中里那样把人对付得连看也看不敢多看他一眼,最好是速战速决。
“你是不是有说梦话的毛病?”
舍友提出了一个莫尹完全没料到的问题,他有点茫然地动了动嘴唇。
舍友说:“你晚上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也不像是在跟人打电话,”舍友没好意思说因为莫尹看上去太孤僻古怪了,他们都猜测他没有朋友,应该不会深更半夜煲电话粥,“有的时候半夜都在说,我们也听不清你说什么,只是你这样真的很影响我们休息,你要是有这方面的问题的话,就去医院看看吧。”
莫尹慢慢地动了动嘴唇,他点了点头,说:“好的,我会注意的。”
舍友回宿舍了,莫尹也跟着回了宿舍,舍友又爬上了上铺继续补眠,莫尹随即意识到对方今天就是专程等他来跟他说这件事的。
莫尹默默地收拾好了书包,换好了鞋子走出宿舍,照例又去了湖边长椅那边。
天气很好,不冷也不热,莫尹打开了雅思的词汇书,他轻轻地背了几个单词,思绪有点飘散出去。
原来他会说梦话。
这就有点麻烦了。
李修都还没有听到的话,被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舍友给听去了。
莫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有点苦恼。
湖面上黑天鹅优雅地游弋,好像没认出昨天干坏事的莫尹,互相啄理着身上的羽毛,看上去非常友好。
莫尹没想到黑天鹅这么大度,不过也没有生出多少愧疚之心,反而得寸进尺地想着既然他梦里的李修都看到他往湖里扔石头了,那他以后就早上和李修“说话”吧,反正那些黑天鹅又听不懂他说话。
现在天气还不冷,在长椅上打个盹,他也只要和李修说一会儿话就好了。
莫尹没想到自己控制睡眠的能力这么厉害,刚这么想着,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他的肩膀就被碰了碰,他睁开眼睛扭过脸。
李修果然就坐在他身边,穿着科附的校服,今天的笑容很灿烂也很讨人喜欢,所以莫尹也笑了。
早啊。
“早。”
好用功啊,这么早就来背单词了。
“我想早点把雅思考出来。”
加油。
莫尹笑着说:“好的,我很快。”
李修看向湖面,他嘴角翘得高高的,说,今天还要扔石头吗?
莫尹说:“不会了。”
今天李修在他的身边,他觉得挺幸福,所以不嫉妒它们了。
当然,如果不是梦的话,那就更好了。
第235章 臭水沟
莫尹没有想到上大学还是会面临跟舍友相处的问题而被辅导员找去谈话。
辅导员说什么,莫尹没有在意,他几乎全程都在走神,听到辅导员说建议他去看医生时,他打断了辅导员。
“这里有一人间的宿舍吗?”
辅导员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莫尹用旧有经历企图证明他的提议的合理性,“我在高中住的就是一人间。”
辅导员:“个别博士学校会安排一人间。”
莫尹知道没得商量了。
只能尽量晚上别做梦。
只是不做梦的话,就见不到李修了。
早上见面也是个办法,可是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在外面打盹会生病,莫尹不想生病,他希望自己很健康,一天也不要生病,他很忙,没有时间生病。
算来算去,只有折中一点,晚上做梦,忍住不要跟李修说话就好了。
莫尹这么想着,那天晚上难得地早了一点回到宿舍,他一推开门,舍友们都齐刷刷地投来了视线,莫尹没理会,很快地洗漱上床,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在控制睡觉这件事上,他已经炉火纯青,几乎可以做到随时随地想睡就睡,就是在控制做梦这件事上并不理想,他只想梦见李修,可惜时常还要加上甲乙丙丁。
忽然之间,呼吸声离得他很近,好像就靠在他的耳边。
莫尹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这是李修来了。
睁开眼睛,莫尹侧过身,果然看到了李修。
李修背靠在墙上,侧躺着对着他。
莫尹张了张嘴,想到不能说梦话,就只是看着静静地看着李修。
李修,我不能说话,你知道吗?
知道。
你听得见了?
你心里说什么,我一直听得见。
莫尹微微张开唇。
他觉得梦里的李修在撒谎。
如果李修能听得见他心里在说什么,那他应该知道他好想他,为什么他不给他打个电话呢?
他很想听李修的声音。
不要哭,李修说。
莫尹心说,我没有哭。
李修看他的眼神变得很温柔又很悲伤,李修说,撒谎,你明明一直在哭。
莫尹半夜醒了,他醒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摸自己的脸。
脸上是干燥的。
莫尹在黑暗中怔怔,他看着头顶蚊帐后的墙壁,有点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李修不在。
那大概就是现实吧。
莫尹爬下床,去到洗手间,他打开洗手间的灯,骤然亮起的白光让他眯了眯眼睛,他略微适应了下后睁开眼睛,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
我哭了吗?
李修,你看到我哭了吗?
莫尹关了灯蹲下身,他觉得很冷,又很想睡觉,想做梦,想马上见到李修。
肩膀被碰了碰,莫尹毫不迟疑地向着伸手的方向靠了过去,他知道那是李修,梦里的李修也是李修。
他不出声,知道这是梦,他不说梦话,不想跟舍友起冲突,因为没办法再像高中那样一个人住。
李修的怀抱比他想象中的要冰,没办法,梦毕竟不是现实,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了。
迷迷糊糊起夜的舍友脚不小心踢到软绵绵的活物,浑身一激灵,手忙脚乱地开灯,看到寝室里最神经的室友蜷成一团靠在墙边时差点没叫出来。
“大半夜的,你干嘛呢?”
莫尹没说话。
“你不会是还梦游吧?”
舍友喋喋不休的问题,莫尹一个都没听进去,他只知道,李修又走了。
莫尹站了起来,从瞪大眼睛的舍友身边走过。
很不幸的是,这么独自衣着单薄地在洗手间里待了不知道多久,第二天莫尹就生病了,一大早起来就脸颊滚烫,手脚都没有力气,下床的时候差点脚底打滑栽了下去。
舍友们被他吓了一跳,问他怎么样,有没有事。
莫尹光着脚站在地上找拖鞋,找到拖鞋穿好就默默地去了洗手间,没有回应舍友们的询问。
他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他,会觉得他不知好歹,孤僻古怪,他不讨人喜欢,也不想讨人喜欢,就这么把所有人都挡在门外。
只有李修,固执的、不讲道理的,非挤进了他的生活。
他也就只要李修,同样固执的,不讲道理的,非要李修不可。
强撑着上完了这天的专业课,莫尹没有去图书馆或者湖边读书自习,而是回了宿舍。
今天唯一幸运的事情发生了,舍友们都不在宿舍。
莫尹心说,今天生病了,对自己好一点,他趴在书桌上,面颊滚烫,浑身发着很不舒服的汗,但很愉快地进入了梦乡,然后马上就见到了李修。
可能是因为今天生病了,身体不舒服,意志力较为薄弱,这次莫尹梦到的李修离他特别近,抱得他特别紧。
李修的呼吸热热地洒在他的头顶。
莫尹感到一阵愉悦的目眩。
黑暗变得很安全,狭小的宿舍床也让他觉得很喜欢,如果这个世界能够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只容纳他和李修,那他就很满足了。
莫尹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一片刺眼的白,鼻子里也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左手特别的冰,他转过脸,看到了悬挂的吊瓶和满脸无奈的室友。
舍友们今天在外面聚餐,回宿舍的时候,发现莫尹躺在地上,椅子斜靠在脚边,脸烧得通红,虽然关系不好,但还是立刻七手八脚地把人背到了校医务室。
“你醒了?”室友道。
莫尹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吊瓶。
“你醒了,那我走了,你自己没问题吧?”
室友见莫尹目光呆呆的,只好去跟校医再打招呼,说人已经醒了。
没一会儿,校医过来了。
校医一番检查后,告诉室友他可以走了。
室友立刻决定走人,走之前他对莫尹说:“你来的时候一直在说什么‘留、留”的……”他不认同地说,“养好身体才能争取留学出国吧。”算是他作为普通同学的一点善意。
莫尹没说话。
等舍友走后,校医让他自己看着点滴,剩到最后的时候来叫他。
莫尹这才说话,“没关系,我自己会拔针。”
校医也离开了。
只剩下了莫尹一个人,他看着一滴滴落下的液体,他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留”,他只是在叫“李修”。
莫尹拔掉了针尖,他不喜欢这里的味道,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悄悄离开了校医务室,莫尹漫步在晚上相对安静的校园里,这个时候的学校没有那么多人来往穿梭,可以让莫尹假装他还在高中校园里。
现在,应该是晚自习刚结束的时候,刚发了夜宵面包。
李修,你吃不吃面包?这次我不会给你过期的了。
李修,你为什么不回答?
李修,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李修……
黑天鹅像一幅画一样停留在湖面。
莫尹看着月光下依偎在一起的群鸟,他的面前也出现了一片黑暗。
那是很沉很沉,很闷很安静又很痛的黑暗,浑身都像被压住了。
他一直在叫李修的名字。
可是李修没有回答他。
他觉得很痛又很冷,呼吸困难,嘴里又黏稠无比,他想他是喊得很大声的。
“李修……”
李修听不见。
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力气去喊了,可是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喊叫声。
为什么他说话,李修听不见呢?
莫尹在长椅上坐下,头还是很晕,就像那个时候醒来一样,意识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喉咙嘶哑无比,过了很长时间才发出声。
他问:“李修呢?”
班主任看着他,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悲伤,班主任眼睛红了,转过头,跟他说,“莫尹,你很幸运。”
一开始,莫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幸运,后来他承认自己的确很幸运,他掌握了可以随时随地睡着,在梦里就能见到李修的技能。
他每天都在梦里见到李修,他看到李修跟着保镖上了车,很安全地走掉了。
李修跟他说了“再见”,莫尹心里舍不得,所以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目送李修上了车。
走吧,跟他们走吧。
我一个人回家就好了。
可是……
耳边响起了声音,莫尹慢慢转过脸。
是李修。
李修在笑,他说,我不想你一个人回家。
莫尹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很痛,外面突然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让他看不清面前的人,他轻声道:“李修……”
嗯。
“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不是就在你身边吗?
“可是……”
莫尹轻轻动了动嘴唇。
“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
我现在就在陪你说话啊。
李修微笑,身上科附的校服一尘不染。
莫尹摇头,他声音低低的,像被雨水浸透,“我听不见你的声音,李修。”
他那么大声地喊李修。
李修?你在哪儿?李修,你听得见我吗?李修,你回我一声……随便发出点什么声音李修……
他没有听到李修的声音。
“李修,我有点累。”
累就休息一会儿,不要那么拼了,我在国外等你。
莫尹再次慢慢摇头,“你不在那里。”
他转头看向湖面。
黑天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都在看着他。
莫尹微微翘了翘嘴角,回头看向李修,微笑,“李修,我不要你跟我说‘再见’。”他也不想跟李修说再见。
李修,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嗯。
第236章 王不见王
3:0。
出乎所有人意料又似乎没有任何第二种可能性的存在。
这是MY,所以没有任何意外。
台下山呼海啸,粉丝激动得流泪,巨大的场馆被全场没有任何杂音的“MY——”所包围。
在这样的时刻,除了呼唤那个id,没有任何别的言语可以形容此刻心情,就连台上的解说主持也一时不能说话,被震耳欲聋的呼声搞得只能先笑为敬。
转播的摄像头全部聚焦到了欢呼胜利的这一侧,对着DSG获胜的几人多角度不断拍摄。
庆祝胜利的场面其实是差不多的,拥抱、大笑、流泪……几名队员已经各自拥抱了个遍,镜头集中对准的核心人物却是坐在原地不动,只是抬手摘了耳机,在全球转播的画面中看上去脸色平静,毫无波澜。
现场的大屏还看不出来什么,只当这是莫尹一贯的作风,王者风范就是与众不同,在电脑手机上看直播的观众们反而能通过高清摄像头看得更清晰,清楚地看到莫尹额头脸颊上全是汗,黑发鬓角都湿了,观众们纷纷在弹幕开玩笑。
“表面上:我波澜不惊,装逼王中王,实际上:MD这决赛打得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现场很热吗?麦宝怎么流那么多汗,来让哥帮你舔舔”
“金莲上去抱麦宝了哈哈哈,金莲不愧是你”
“……”
唐旗第一个冲上去抱莫尹,连人带椅子熊抱了一下,他已经激动得哭了,又跳又笑,眼泪沾的莫尹一头一脸,就是这时候,他才察觉到不对劲。
莫尹的脸很烫。
唐旗一愣神,在欢呼中听到一句很轻又很平稳的,“唐旗,我站不起来了。”
四目相对,唐旗人都傻了,他这才发现莫尹的脸色很白,虽然表面看上去没什么,但脸上全都是汗。
其他队友也围了上来。
全球直播,万众瞩目,台下的观众,台上的解说主持,战败的战队,直播后的粉丝,数以千万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奇怪的一幕上。
所有人都等着看全场欢呼的那个id,正主却偏偏被一群人挡住,什么都看不到。
REAL战队的几人正在互相安慰,头一年组队就进了世界赛的决赛,已经很不容易,来年再战,败给DSG也不算什么,叶池深深吸吐了一口气,目光渐渐往对面方向看过去。
直播要比现场延迟,DSG那边奇怪的景象,叶池他们要比直播的观众更早察觉。
叶池马上想到夏决的时候,似乎有差不多的场景,他情不自禁地先站了起来。
台下的观众也纷纷站了起来议论。
REAL的队员也都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陈冬道,“出什么事了吗?”
线上线下全都弥漫着疑问的气息。
直播的摄像头忽然切了画面到解说台,更是让正在等着看颁奖和揭晓FMVP的观众们问号满屏。
解说们在台上东拉西扯了足足十多分钟,再切回现场的时候,台上DSG的人已经在捧杯了,但是DSG捧杯的队员里不仅少了个莫尹,而且队员的脸色也都很奇怪,REAL的队员也全都下场了。
在这十分钟期间,论坛上冒出了几百个在现场观赛观众的帖子。
——“卧槽,MY被扶下场了。”
——“现场出问题了!!!”
——“MY下场了!!”
——“我去,MY好像晕了???”
帖子里不同角度的观众附上了现场照片和视频,拼凑出了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台上近的观众只拍到了DSG的队员和冲上台庆祝的教练等人和现场的裁判包括REAL这边的几十个人围着往后台走,离台上远在高处看台俯拍的人很清楚地拍到了DSG的队员扶着人走,被扶着的人不用说,就是后来缺席颁奖的莫尹。
论坛上众说纷纭,没买到票在场馆外的观众拍到了上车的莫尹,由工作人员搀扶着,后面过了一个小时,论坛上又有人发了DSG的车在离场馆最近的附属医院下车视频,下车的时候医院那边已经有人等了,直接用的移动担架车来接,几个医生急匆匆地推着担架车就往医院里面跑。
夺冠的夜晚,整个论坛一个接一个帖子的刷新,全都在关注莫尹的动向,反而把颁奖都全忘了,好像没有了MY,这个冠军就全无光彩。
所有人都化作福尔摩斯,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猜伤病发作的,有猜急性病的,论坛里也充满了真真假假的爆料,一时间众说纷纭,许多电竞选手的直播间和微博下面都挤满了询问莫尹情况的留言,尤其是REAL的选手微博下方,而且很微妙的是REAL的中单Quit缺席了赛后的败方采访。
“队长,到医院了吗?”
“疯,MY怎么样了?我们能过来吗?”
“到底什么情况啊?”
“……”
叶池手机里不停地有新消息冒出来,他没理,在急诊前台询问后终于到了急诊手术室,他穿过人群直接来到了DSG经理面前,DSG的经理皱眉低头看地,压根就没注意到面前来了人。
“MY没事吧?”
走廊里乱哄哄的,经理吓了一跳的抬起头,“Quit?”
叶池很急,脸色也很差。
台上导播切画面的那段时间,DSG那边工作人员上来扶人,叶池冲上去看到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的莫尹,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莫尹由队员和工作人员搀扶着往后台走,他垂着睫毛没看叶池,叶池像木偶一样站在人群外围,是被围来的REAL队员们推着一起下去的。
通道里一片雪白刺眼的灯光,REAL的队员们都来不及沉浸在失利中,纷纷说着莫尹到底怎么了的时候,叶池往DSG那边通道冲了过去,晚了一步,没赶上DSG的车,在门口叫车,后面REAL的队员也全都追了出去。
“队长——”
“我跟过去看看,”叶池感觉自己出乎意料的冷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追出来的队员和工作人员眼里看起来有多奇怪,大家也都知道莫尹和叶池处得不错,但叶池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也有点太超过了,偏偏叶池自己一点没发觉,还镇定自若地催众人,“你们先回去,我跟过去看看就行了。”
“队长,你去?你去什么去?还有采访呢……”
叶池没听到后面队员说什么了,车来了立刻就上了车,他满脑子都是刚才莫尹被众人搀扶的样子。
上次夏决,他就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那个时候莫尹说生病了,他当是发烧这样的毛病,后来也很快好了,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可是像莫尹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实在撑不住了,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让人搀扶着走。
叶池满脑子胡乱猜测,连司机问了他好几遍去哪,他都没反应过来。
“MY没事吧?”
叶池紧跟着又问了一遍。
经理摇头不说话,脸色也难看得很,周围的工作人员脸色都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叶池知道不对了,他又道:“是伤病发作了吗?腰伤?”
经理再次摇头,憋出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
“MY他一直是有伤病的,可是没那么严重,他平常很注意保养。”
叶池抬头看了一眼手术室的红灯,“那现在这是?”
经理还是道:“不知道,”他确实也是不知道,车上莫尹横躺在后面,面色惨白地手按住胸口,所有人问他怎么样,“MY说他没事,”经理道,“你跟MY是朋友,你也知道MY的脾气,他是不会跟其他人说自己的情况的,现在医生正在里面看,你也别太着急……”经理慢慢从纷乱中回过味,“你、你跟过来的?”
叶池没说话,他心里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各种点滴。
莫尹在比赛中突然犯下低级的失误,夏决握手时莫尹的异样状况,还有莫尹莫名其妙不打招呼地和他断联……
DSG的经理一头雾水地看着REAL的队员一副失魂落魄天塌的表情,比他们这边的工作人员脸色都还要更可怕。
不管什么情况,队员的隐私一定要保护,经理给旁边的两个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先围住了叶池,“那个,我们现在这里不方便,你看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们给你叫车回基地?”
叶池充耳不闻,经理搂了他的肩膀往外走,叶池这才伸手推了下他的手臂,“我不走,我留下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经理已经很烦了,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我叫你们经理来接你。”
叶池对上经理的视线,这才发觉DSG所有跟过来的工作人员都皱着眉头用一种很不善的表情来看他,看上去要过来赶他了。
他们是不理解,不懂REAL战队的中单跟过来干嘛,就算是朋友,也没有这样的,反而显得好像有点不怀好意。
叶池不能说他跟莫尹不仅仅只是朋友……他什么都不能说……
也许真的没什么呢?叶池只能说服自己,他慢慢向后退了一步,“我自己走吧,不用打电话给我们经理。”
“你赶紧回去吧,”经理见他愿意走了,语气也缓和下来,“别待在这儿了,媒体也跟过来了,到时候小事变大事。”
叶池说:“我知道了。”
他一步步走出了急诊手术室的走廊,一步三回头地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进入安全通道之后,他却又不走了,人坐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上,心脏怦怦乱跳,他呆坐了很长时间才拿起手机,翻到和莫尹的聊天记录,那骤然冷下来的时间里,恰好是夏决莫尹突然生病之后……
——[还好吗]
他的最后一次微信,莫尹到现在也没有回复。
第237章 王不见王
夺冠之夜,颁奖典礼匆匆结束,FMVP获奖者不知所踪,论坛上井喷似的猜想,DSG的队员和教练全都脱不开身,被各色采访团团围住,反倒是败方的REAL队员们先联系上了叶池,也跟着偷偷到了医院。
叶池人一直待在医院的安全通道,队员们直接从楼梯上来见到他人。
“疯,到底什么情况啊?”
陈东上来就着急地道,“唐旗说他一点都不知道。”
叶池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地面,他现在脑子里也很乱,一时充满了很坏的想法,一时又觉得可能就只是小事。
张寒雨个性最冷静,“叶池,DSG好几个工作人员都在这儿呢吧,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孙远洋表示认可,同时给出了个信息,“我哥说他看到媒体车来了。”
叶池始终一言不发,耳边队友的话水一样流淌过去,留下的是空荡荡的回声。
安全通道外面忽然声音响起来,叶池一下站起身,回头拉开安全通道的门。
走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挤满了人,大部分看上去都是医护人员。
手术室门打开了,叶池手猛攥了下门,好险没有冲出去,其他队员也纷纷挤过来看,只见走廊里的一群医护全围了上去,人群中有只手举着吊瓶,移动的救护板车在人群的包围中进入了电梯。
“什么都看不见啊。”孙远洋抱怨道。
转瞬之间,走廊里的人就少了大半。
让人觉得奇怪的是,DSG的经理和工作人员居然全都留了下来。
叶池再也忍不住,直接拉开了安全通道的门。
“喂——”
队员们拉都来不及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池大步流星地走向DSG的那群人,也跟着走了出去,他们是觉得其他战队的事,他们掺和得太多不好,尤其是刚结束决赛,而且可能涉及伤病这样敏感的问题,怎么看,他们怎么都不合适出现在这里,只是既然队长都冲了,他们也只能义无反顾地跟着上了。
DSG的经理正满脸头疼,看到叶池他们过来,手指颤颤巍巍地指了他们,“你怎么没走啊?”
面对其他俱乐部的队员,也别说到底是不是莫尹的朋友,无论叶池问什么,经理都三缄其口,除了皱眉摆手就是打忽悠,马上又接了个电话,三言两语挂了电话以后,对叶池他们道:“你们快走,媒体上来了。”
叶池还不肯走,“经理,MY他……”
他还没问完,经理就直接摆了手,“快下去,我们也得下去。”
所有人都叫叶池回基地,因为所有人压根就没明白叶池这么急吼吼地追跟过来干什么。
问不出话,叶池也就不问了,转身又跑,REAL的队员们傻了两秒跟上去,叶池肩膀撞开安全通道的门,飞快地下楼梯。
楼梯间空旷,脚步声“咚咚咚”的特别沉,REAL队员一气在后面追,边追边喊叶池,叶池充耳不闻,脚步叠着脚步,都快飞起来,一路气喘得胸膛快要炸开地跑到医院楼下出口,出口处不知道多少辆救护车停的停,走的走,场面也是一团乱。
叶池跑到最近的救护车旁看了一眼,发现不是,又换一辆,路边那些大车他也俯身探窗户去看,被人下车窗骂了句“神经病”,无头苍蝇一样地在门口乱转了几分钟,叶池也没找到莫尹。
“队长……”
陈远跟着叶池快跑吐血了,双手叉着腰,气喘吁吁道:“麦宝估计转院了,你也别急,到底什么情况,后面该知道就会知道的。”
叶池胸膛剧烈起伏,深秋变冷的空气大量进入肺腑,他望着面前人车混乱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强烈的异常浓郁的不安涌上了他的心头,尽管他一直安慰自己可能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无论是现在这样的阵仗和他的直觉都拉响了警报。
陈远他们都没见过叶池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互相交换了眼神,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疑惑,谁也不敢说话了。
“先回去吧。”
叶池回头,似乎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是他的眼神明显有点游离,一看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陈远他们是坐基地的车来的,叶池上了车之后,在网上努力地搜索讯息,结果也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
到了这个时候,叶池才突然发现他和莫尹的联系居然是如此浅薄,除了微信、电话之外,他不知道莫尹的家庭住址,除了DSG的基地之外,他甚至都想不到第二个能够找到莫尹的地方。
这种情况,即使他再怎么心急如焚,也跟其他人一样得等消息,或许还是DSG官方发布的公告才能知道莫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跟路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叶池回到基地,本来应该是复盘比赛的,然而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圈子估计都在关注,REAL的教练经理全在疏通人脉打听,叶池就坐在两人身边跟着听。
“教练……”
叶池紧张地问。
教练摇头,“他们DSG内部好像都不知道什么情况。”
“是伤病吗?”叶池道。
教练道:“我觉得不像,没听说过MY有这么严重的伤病,而且你看他当时站都站不起来了,腰伤应该不至于,难道DSG没准备膏药吗?不可能。”
跟叶池猜想得差不多。
如果是普通伤病的话,莫尹不会被人扶下台,如果是很严重的伤病,在这样世界赛的舞台上,也一定提前做好了准备,伤病是有个过程的,不会一下发作成这样,再不济,止痛封闭撑个颁奖礼也行,尤其是莫尹,叶池从来没有见过莫尹在游戏或是生活中示弱过,他怎么会容许在世界赛这样的舞台上发生这样的情况?除非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叶池浑身一阵阵发冷。
“这事大了,”教练下了结论,“等消息吧。”他拍了下叶池的肩膀,“今天都累了,早点休息吧。”
叶池肩膀晃了晃,目光定定地看着地面。
*
DSG果然凌晨就发了声明。
声明用词很官方,跟夏季赛莫尹缺席采访的声明差不多,突发急病,感谢关心。
评论区全是粉丝心疼祝福。
叶池退了微博,给莫尹打去第不知道多少次电话。
电话一开始是没人接,后面就关机了。
叶池很希望那是莫尹自己嫌烦主动关机,而不是手机没电,莫尹本人又顾不上的情况……
手术室里推人出来的时候,团团围住,叶池一眼都没看到。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等下去。
就这样等下去,他会发疯的。
宿舍里静悄悄的,叶池下了楼。
重新回到医院,叶池找了急诊的护士,再次询问,护士不认识他,很烦躁地说:“不好意思,这是病人隐私,麻烦你们不要再来问了,我们是不会说的。”
看来是把他当成后面赶来的媒体了,现在这里人都散了,网上也没新的消息,想必媒体们也被赶走了。
叶池道:“我不是媒体,我是病人的朋友。”
护士低头做事。
“真的,我是他的朋友,”叶池拿出手机,找出他们比赛时的握手照片,把手机放下去,“我也是选手,我跟他是朋友。”
护士瞟了一眼,抬眼时态度缓和了一些,不过还是道:“就算你是他的朋友,我们也不方便告知的,除非你是直系亲属,而且既然你们都是朋友了,你就自己去医院看他好了。”
叶池终于逮住了话头,追问道:“他转到哪家医院了?”
“那我也不能说的,你们不是朋友吗?他没告诉你?”护士略皱了皱眉,“我们还要工作的,没事就别逗留了,急诊很忙的。”
护士怎么也不肯松口,叶池知道再问下去也没什么用,只能转身离开。
这里已经是附院了,全市一共四十七家三甲医院。
叶池攥着手机脚下生风一样地往外走。
既然是转院了,那他就一家一家的去找!
叶池这样的笨办法,就连那些电竞媒体都不会去做的,没必要为了这种事穷折腾,DSG声明都出了,再揪着不放那不是得罪豪门俱乐部还沦为了八卦狗仔?等消息呗。
叶池没有办法像那些人一样等消息,他的胸膛都快炸开了。
“司机师傅,麻烦去中院,我今晚包您的车,谢谢。”
从凌晨一点到早上七点,叶池一口气跑了九个医院。
司机师傅跑了一晚上夜班撑不住了,让他换辆车,“小伙子,你这急的,是找什么生病的亲人?你实在不行打个电话报警吧。”
叶池谢了司机,换车,熬了一晚上通红的眼睛盯着手机备忘录,让司机去下一个医院。
每个医院都跟战场一样,走廊里都一辆一辆移动板车躺着人,吊水的,呻吟喊痛的,药味刺鼻,叶池太阳穴紧得跟被冻住一样。
叶池编的谎,说来找表弟,说昨晚转院到这儿来,叫莫尹。
导医也不含糊,很快查了,眼睛不离开屏幕地说,没有,没转过来病人,问叶池是不是听错了。
叶池说了对不起,转身,额头上针扎一样,手扶了导医台,喘着浓重的粗气。
“没事吧你?”
导医伸手喊来个志愿者。
叶池一边说自己没事拒绝了志愿者的好意一边苍白着脸往外跑,险些在下去的台阶上一脚踩空。
他觉得他胸膛里堵着一口很重的气,疯了似的快要爆开。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
好像听到莫尹在叫他。
“叶池。”
叶池猛一回身,医院里来来往往人影无数。
叶池拿起手机,再次拨打了莫尹的电话。
这一次,手机居然不是关机的状态了!
莫尹醒了!
叶池心中狂喜,等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吼出声的。
“MY——”
他下意识地还是叫了他在这个游戏中称王的id。
“你怎么样?你在哪个医院?没事吧?”
叶池紧迫地问了三个问题,对面却是安安静静的。
“你好。”
是个很温柔的女性声音,“你是叶池,小尹的朋友,是吗?”
叶池有点呆住了,他马上反应过来,“是……伯母吗?”
“嗯。”
“小尹他没事,请你别担心。”
叶池先是心里猛然放松,呼出了一大口气,然后又紧迫道:“莫尹他……他现在还在医院吗?我能跟他说句话吗……”
“他现在正在家里休息,不方便接电话,抱歉。”
电话挂断。
女人视线转向玻璃后,重症监护的病房内,安静躺着的人脸庞被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她再也忍不住眼泪,转头靠近了一旁丈夫的怀中。
第238章 王不见王
有关莫尹的新闻热度很快就慢慢降了下去,说降可能都有点不准确,是非常突然的就结束了。
休赛期冬转开启,各个战队都在忙着交易选手,这件扑朔迷离的重磅新闻就这么淹没在浩浩荡荡的转会期八卦中。
REAL战队的队员们合同期都没到,也没有人想走,战队也想保留原班人马,提早就给战队放了假,队员们旅游的旅游,回家的回家,基地里没留下几个人。
陈冬留在基地补直播,从上午播到下午结束,上楼去换衣服跟其他队的队员出去玩,他换好外套,扭头看一眼床,“疯,今天也不直播?”
床上被子把人从头罩到尾,只露出半颗乱糟糟的头。
“嗯。”
沉闷的一声。
陈冬屈了一条腿压在被上,“疯,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他膝盖压了下床,“我知道你担心麦宝,可也不用这样吧?”前两天是不见人,这两天是挺尸,他是真不该怀疑叶池的成分,这是绝对的死忠粉啊,连他都没这么夸张。
“嗯。”
陈冬无语了,他隔着被子用力拍了一把,“别太担心,麦宝就是低调,不喜欢暴露隐私,等着吧,明年春季赛开赛,又是我们被统治的一年。”
叶池终于给了点其他的反应,他笑了一声,气流鼓起了被子,“好。”
陈冬下去了。
被子下方,叶池睁着眼,脸色依旧平静得很难看。
打通莫尹的电话以后,他只放心了一会儿,马上又陷入了不安,大半夜的,莫尹妈妈帮忙接的电话,那说明很有可能莫尹的妈妈正在陪床。
总之是生病了的。
叶池忍耐着,等到第二天又打了次电话,这次接电话的依旧是莫尹的妈妈,告诉他莫尹正在静养,不方便接电话。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泛起了波澜。
叶池还是跑遍了全城的医院。
奇怪的是,所有的三甲医院里都没有接收过莫尹。
莫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孙远洋知道他在找人,跟他提了一嘴,“麦宝他们家什么实力?有钱人很注重隐私的,多半去的私立医院,现在估计应该在家里休养了吧。”
叶池:“那你知道莫尹家住在哪儿吗?”
叶池问出这个问题,孙远洋的表情顿时五颜六色了起来,“大哥,他们是珠宝大亨,我家就一火锅店,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别闹。”
叶池不语,他的表情实在是太难看,孙远洋从来没有见过叶池这种接近破防的样子,安慰道:“放心吧,不管是什么情况,莫家的实力绝对不会让麦宝有事的。”
孙远洋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叶池却无法就这么简单地说服自己,但是除了这样心急如焚地等待,其他的事,他什么也做不了。
很久以前,叶池觉得自己离莫尹很远很远,屏幕的两端,冠军与网管,看上去似乎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然后他一步一步,越来越接近,终于,两个人出现在了同一个舞台上。
再后来,就变得越来越贪心。
他甚至自以为是地觉得两个人已经非常亲密,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接近他了。
事实是,莫尹发生了什么,他和所有的路人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离他还是那么远。
这样的现状让叶池辗转难眠。
他知道担心无用,可是没办法控制。
他想知道莫尹到底怎么了,现在好不好,他想听到莫尹的声音,看到莫尹的脸……
然后叶池又忽然想起来,他好像已经是被莫尹甩了。
叶池躺在床上,感觉浑身都没有力气,连打游戏都提不起精神,他反复地翻看手机,幻想着手机忽然传来讯息。
——“莫尹”。
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提示让叶池怀疑那是不是幻觉,他愣了几秒后,手指猛地划开接听,手机贴到耳边,他立即道:“喂?”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一瞬间,多少期待,时间静止。
“嗯。”
熟悉的,冷淡又高傲的语调。
叶池长长地吐出了气,浑身的力道都松了,他本来就是躺在床上,可一直都是紧绷僵硬,辗转反侧,这下才是彻底的陷入了放松的状态,像是跑完了马拉松,好好地喘了两口气,这么多天昏沉的头脑也变得清晰了一些,终于能够有余力思考了,叶池斟酌着问道:“你还好吗?”
“嗯。”
真是一报还一报,终于也轮到他听这种回答了。
叶池掀开被子坐起身,“没事了吧?”
“嗯。”
叶池忍不住苦笑,他想了想,说:“那天没来得及恭喜你又夺冠了。”
“嗯。”
能不能不只说“嗯”?
叶池几乎想这么说了,但还是咽了回去,他换了个他希望得到“嗯”这样回答的问题,“要不要solo?”
“在休息。”
莫尹终于多说了几个字,缓缓的,语气淡淡的。
叶池又有些揪心,“是伤病吗?”
“嗯。”
叶池缓缓呼吸,脑海中又闪过许多语言念头,他问,问得极小心,“我能来看你吗?”
“不能。”
拒绝来得快速又干脆。
叶池轻吐了口气,对于莫尹的拒绝,他也已经习惯了,刚想回答“好”时,莫尹那边又再次道。
“叶池。”
听到自己的名字,叶池有一丝恍神。
“别再打扰我。”
叶池嘴唇微微张开。
“已经结束了。”
莫尹像是怕他不理解,又补充了一句。
叶池拿着手机久久不动,一直到电话挂断,他也依旧像雕塑一样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池打了个冷颤,他放下手,手机上多了的通话记录表明刚才发生的对话并不是叶池因为太想和莫尹联系而产生的幻觉或是做的梦。
脑海中凌乱嗡响,莫尹刚才电话中冷淡的声气不断在叶池耳边重复。
他打扰到莫尹了。
他这么迫切的,茶饭不思的关心,其实根本一厢情愿,师出无名。
通话记录里充满了一排排的红色。
那代表着未曾接通的电话。
从夏决结束,叶池的微信、电话、短信就全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了,他自欺欺人地用“专心准备世界赛”来说服了自己。
叶池深吸了口气,扭头看向窗户。
陈冬体贴他这两天大半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没有拉开窗帘。
也是有好事的。
至少莫尹的确是没事。
伤病的话,所有选手多多少少都有,急病发作,修养调理得当就好。
就像孙远洋说的,撇开DSG这样的豪门俱乐部不说,以莫尹家里的条件,一定会给莫尹提供最好的医疗帮助,然后再像陈冬说的,春季赛时王者归来。
叶池自己说服自己,他腰上慢慢卸了力道,人有点颓地坐在床上,
颓了三分钟后,叶池瞬间又原地满血复活。
莫尹没事就好。
至于他说的不要打扰他,他可以理解为不要打扰他养病,他们两个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动,他一直不断地发出讯号,锲而不舍地去接近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一次又一次地再主动。
就算莫尹真的实在讨厌他了,两个人连朋友都没得做,在赛场上也总会相逢。
晚上陈冬回基地时,发现叶池在游戏,一下就乐了,“疯,你终于好了?”他过来手往叶池电竞椅上一搭,笑嘻嘻道:“是不是麦宝给你回电话了,你就不emo了?”
叶池回头,四个字,“我在直播。”
陈冬:“……”骚瑞。
陈冬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叶池也没说话,他关了麦,看着满屏爆炸的弹幕,那些人在问他莫尹是不是跟他联系了,莫尹现在怎么样……
突然心情又变得很糟糕。
游戏结束,好友列里还躺着那个他好不容易加到的id,叶池盯着未上线的id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后又开了把游戏。
至少,在赛场上,他要做那个离他最近的人。
生活陡然变得无趣乏味,波澜不惊,明明跟之前差不多,叶池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提不起劲,他厚着脸皮又给莫尹发过几条微信,莫尹没回复,叶池只能庆幸再怎么说,好友还是没删的,大不了从头再来。
在接到DSG经理的电话时,叶池以为莫尹有什么情况让他转达,他当时只想到和莫尹有关的事,完全没有往其他任何方面想,DSG的经理约他在某个茶室见面。
叶池没多想,马上就过去了。
等到了地方,DSG的经理没两句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来意,“你有没有兴趣下个赛季加入我们战队?”
叶池愣了一瞬。
DSG经理道:“我们很有诚意的。”
叶池:“……让我去DSG当替补吗?”
“不,”DSG经理皱着八字眉摆手,“首发,你要是愿意来,我们保证你的首发。”
叶池至少有一分钟没说话。
经理也知道这是个重磅消息,留足了时间让叶池愣神。
等叶池缓过神以后,经理抬了下手,“别跟我打听别的,我们就聊这个合同的事,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无论是阵容还是合同,我们俱乐部能给的一定是所有俱乐部当中最好的,你要是想拿冠军,我们俱乐部就是你唯一的选择。”
叶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经理,“莫尹呢?”
经理:“……”
都说别打听别的了。
经理做出头疼的表情,“这个我们真的不方便透露,反正我们能确定的就是新赛季保证你的首发位,其他条件都好谈。”
这消息对叶池来说犹如一颗重磅炸弹。
不是国内首席豪门中单位大合同从天而降砸到头上的欣喜若狂,他本能的第一反应——莫尹出什么事了?
叶池双手握紧,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莫尹的伤病很严重?!”
经理又摆手,脸皱成一团,“真的不方便说,我们就谈合同,行不行?我知道你合同还没到期,我先来和你本人沟通一下看你的意愿……”
“你是DSG的经理——”
经理“啊?”了一声,点头,“我是……”
“那你一定有莫尹的家庭住址,对吗?!”
经理:“……”
叶池猛地又坐下,“经理,求求你,给我莫尹的家庭地址,我……我真的很担心他。”
经理表情欲言又止,挠了下头,道:“MY他……”他看了一眼叶池,干脆道:“我觉得他现在应该不想见任何人。”
“什么意思?”
叶池双手握得越来越紧,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其实已经非常难看,脸颊两侧青筋暴起,经理意识到面前这位新人王中单似乎真的跟自家那位中单关系不一般,好像已经超出了正常粉丝或者说普通同圈子的关系了。
经理嘴唇动了动,满脸不知道该不该说。
叶池真的急了,“莫尹他的伤病到底有多严重?我前几天跟他打过一次电话,他说已经没事了。”
经理叹了口气,“这很像MY的作风。”
“所以……”
叶池的嗓子有些颤抖。
经理叹了口气,抿了下嘴唇,“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他平静而又无奈道,“MY要退役了。”
第239章 王不见王
退役?!
太阳穴像被狠狠打了一闷棍,叶池的耳边响起真实的耳鸣声。
经理也知道这个消息对圈子里的任何人来说都是重磅炸弹,他刚得知的时候也是吓傻了,反问声响得人捂耳朵,他自己差点没原地起跳,叶池只不过是双眼瞪大,整个人僵在那里,已经算是挺冷静了。
“退役?”
叶池缓缓反问道。
经理点头。
“消息还没公布,你也别说出去。”
“……”
叶池道:“为什么?”
经理抿了下嘴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莫尹跟俱乐部一直都是一年一签,他倒也不是为了拿大合同,他每年签合同基本都是看阵容,阵容满意,钱好说,说白了,人就不差钱,来电竞圈纯属追梦。
俱乐部也一直拿人当祖宗供着,莫尹说什么,他们都是照单全收,世界赛那晚到医院后不久,莫尹家的人就来了,接管了莫尹这边的事,俱乐部这边就彻底没了消息,当晚接诊的医生也被要求保密,当然保护病人隐私也是常事,于是俱乐部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莫尹到底什么情况。
经理也是憋了很久,反正这事瞒也是瞒不住,迟早都会爆出来,他反过来问叶池,“你跟MY关系不错,你知道什么吗?”
叶池的表情告诉经理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经理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去医院的路上我们才发现MY随身带着强效的止痛药,一瓶已经都快见底了。”
“MY的个性非常要强,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时刻都保持着最好的竞技状态,我们猜测他可能其实已经受伤病的困扰很久了。”
“之前夏季赛和你们战队对战的时候,他犯了一些很明显不是他这个水平该犯的失误,也许那个时候他的伤病就很严重了,只是他把我们所有人都给瞒住了,世界赛的时候他应该是实在吃不消了。”
经理深深地吸气叹气,“现在他们家里人联系我们俱乐部,通知我们MY要退役,我们想沟通,可是他家里人很强硬,说没有沟通的必要,我们合约也快到期了,所以……叶池,我们是真的很有诚意,你如果是MY的粉丝或者好朋友的话,你难道不想接替MY,继续打下去吗?”
经理的话,叶池选择性地听了一遍,只抓住了一个重点,“退役这件事,不是莫尹亲自和你们联系的?”
经理:“他家里派律师出的面,我想这种事他自己也很难开口。”
不对。
叶池在脑海中立刻做出了反驳。
如果真的要退役,莫尹一定会亲自去给俱乐部一个交待,他是绝对不会逃避的。
除非……
叶池浑身一冷,双拳握紧盯紧了对面的经理,一字一字地说:“拜托你把莫尹家的地址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经理无奈道,“他们家佣人连门都不开。”
“没关系,我只要地址。”
叶池急迫道,“说不定退役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经理已经快忘了他今天是来挖人的了,听到这话他觉得怪荒谬的,“怎么,你想帮我们去说服MY别退役,继续打?别逗了……”
“也许呢?”
叶池打断他,“至少该知道为什么吧?”
“能为什么?肯定是伤病了。”
“什么样的伤病呢?伤病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以后重返赛场的可能?他为你们拿了那么多冠军,难道你们就对他毫不关心吗?!”
叶池越说越急,狂风骤雨一般地向经理袭来,经理懵了,“我们当然关心他了,哎,我跟你没法说,你不知道MY,他……”经理也越说越激动,握了拳头往桌上砸了一下,“MY这个人他是很单向的一个人,他想跟你联系,他想打下去,他想续约,他想怎么样,他会自己去掌控节奏,别人是没有办法干涉他的任何选择的,你根本不了解他!”
“我就想要一个地址。”
叶池不想再跟他争辩,“算我求您,这对我真的非常重要。”
经理见他满脸诚挚,叹了口气,“地址我可以给你,签约的事……”
“这个我也必须跟您说清楚,我没打算在除了REAL以外的地方打,跟MY一样,除非退役,我不会换队。”
经理:“……”
他还真没看出来叶池是莫尹这种程度的死忠粉,圈子里谁说谁是谁粉丝,这都是场面上商业互吹,真粉丝也有,像叶池这样的,经理还真是第一次见,他也不想说什么了,“我微信发你吧。”
两人加了微信,经理将一个地址发给叶池,“转会的事,你再考虑一下。”
叶池看着上面的地址,眼珠子已经黏在上头都拔不开了,他对着经理匆匆鞠了一躬,“多谢。”随后立刻跑了出去,转瞬之间人就没影了。
经理满肚子的话还没说完,手指着叶池离开的背影,瞠目结舌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叶池出了茶室,马上叫了车。
经理给的住址离茶室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市中心里极热闹繁华的地段,出租车开着开着忽然一个拐弯,却是闹中取静,别有洞天,两面树木繁茂,在冬日依旧绿得发黑,投下大片大片深沉树影,开车的司机都不由从后视镜里打量叶池。
叶池没有心思去看风景,他一路都在出神发呆,脑海里涌入各种猜测,思绪全是跳跃的。
莫尹在吃止痛药……他是吃着止痛药在跟他打比赛……在那些他拼尽全力博弈的瞬间,莫尹其实是正在顶着剧烈的疼痛迎战。
叶池低着头,突然笑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竟然只是想笑,随着那笑,喉咙中泛出粘腻的苦涩。
“到了。”
司机声音有点发颤,被后座乘客那比哭还难看的笑搞得心里发毛。
叶池转头,隔着车玻璃看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雅建筑。
和DSG的经理说的一样,叶池甚至连莫尹家门卫那一关都过不去,听叶池说要找莫尹,门卫彬彬有礼地让叶池登记,然后就可以走了。
叶池没走,他先给莫尹打了个电话。
莫尹没接。
叶池攥着手机仰头看。
莫尹不想见他。
他说他们已经结束了。
那句话,会是真的吗?
是他为了自己的高傲,不想让他知道他因伤病而痛苦?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是不是不该这么死缠烂打地非要去见他一面,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意愿?
冬日的太阳刺眼而温暖,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满腔的冲动慢慢褪去了一点,叶池冷静下来,向后退了两步。
……可也不想就这么走了。
叶池在心里说,等一个晚上,等一个晚上,见不到,就先走……然后明天再来试一试。
DSG的经理说莫尹是个单向的人,只有他向别人走去,别人奔他而来,他是不予理会的。
叶池仰着头不肯低下,建筑物表面有几扇窗户,他寄希望于其中某一扇窗户的背后会是莫尹正在看着他。
他是走了九十九步,莫尹也向他走了一步。
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一步不算什么,但那是莫尹,只要他向他走来,那就意味着他在他心里就是特别的。
这里的街道格外安静,叶池向后一直退到街道对面,他靠着街边的路灯,面对着那些反光的晦暗窗户。
他已经来了,莫尹会愿意再向他走一步吗?
窗内,女人微微皱眉,她认出了街对面的那个男孩子,是他的儿子在转院的路上醒来,握住她的手,虚弱而坚决地跟她说,别让叶池担心的那个叶池。
家族的工作非常繁忙,她常年在外工作,对儿子的了解一直停留在充满了天才冷傲的孤僻,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多出了个这样重要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居然……
“小尹。”
半躺在床上的人闻声看过去,他一条手臂正裸露在外输液,复杂的仪器与他相连,监测着他的身体各项指标,他看上去是个重病患者,然而神态自若,眼神安定,不像是正被疾病所困扰的样子。
然而他越是这样,女人的心就越痛。
“你朋友来看你了。”
莫尹没有问是哪个朋友,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而是淡淡道:“他还是找来了。”
都说了结束了。
他就知道对他没用。
那个人本来就是那样固执坚持的人,他再怎么冷漠拒绝,还是无法抵挡他的接近。
“要让他进来吗?”
莫尹转头看了一眼被窗帘遮住的窗户。
外面阳光很好,透进来的光都快能穿透窗帘了。
叶池从白天一直等到了天黑,他没有觉得时间很漫长,路灯亮了,建筑物里的窗户也亮了,他看着发光的窗户,手指蜷了蜷,然后举起自己的右手挥了挥。
门卫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对这个在这里蹲守一天都不走的人观感很一言难尽,尤其是看他在作出这样的举动后,更是互相交换了个“这人有毛病吧?”的眼神。
“小尹……”
女人扶着他的胳膊,“你真的要下去吗?你这样,你撑得住吗?”
莫尹拉开窗帘的一角。
路灯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动画里的人物一样夸张的,不厌其烦的摇摆。
莫尹嘴角微微翘起。
真是个不知道放弃的人。
“没关系。”
莫尹轻声道。
如果是见他的话,他撑得住。
叶池挥几分钟的手后放下,过一会儿,又再次挥动手臂,他无视门卫越来越火热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挥起手臂,向那个人传递着可能会被看到的心意。
见一面。
他真的担心得受不了。
哪怕就见一面,让他知道他到底怎么样……
叶池慢慢放下手,他感到沮丧、难受、慌张、焦虑……充满了负面的情绪,这些情绪没有出口,这几天的自我排解杯水车薪,他快要被逼疯了。
门打开的时候,叶池的心一下被攥紧了,他陡然升起期待,却又不敢太过,给自己先预设了也许出来的会是个赶客的代言人,所以当莫尹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叶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挥动的手臂僵硬地顿在空中。
莫尹向旁走了几步,背靠着石块砌成的外墙,双手插在兜里,姿态闲适慵懒地看向对面的叶池。
“找我?”
叶池的眼睛轻眨了一下,他觉得一瞬间好像被施了魔法,整个黑夜在他眼里都亮了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叶池飞奔过去,跨过街道,在离莫尹只有半臂的距离停下,他目光紧紧地盯着莫尹,路灯在街对面,莫宅的灯又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大门旁,这里光线昏暗,叶池辨认着莫尹的脸庞,从他的眉眼轮廓细致地看过他的五官,莫尹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一双眼睛清亮有神,脸上神情自然的傲气。
“你……”
叶池张口,又卡壳,快速吸入的空气在他的肺腑中流转,喷洒出来,带着热气,淡白地飘散,好像刚才那几步路让他耗了多少体力一般,艰涩道:“……没事吧?”
“我说过了,没事。”
叶池看着莫尹的眼睛,缓缓道:“你要退役?”
“嗯。”
“为什么?”叶池看了一眼莫尹插在口袋中的双手,莫尹从家里出来,穿了一件修长的大衣,不知道是不是叶池的错觉,他觉得莫尹看上去有点单薄,“伤病很严重吗?”
“嗯。”
当面的一句肯定回答让叶池的心重重地落了下去。
既是难受,又是确定。
叶池看着莫尹微微鼓起的大衣口袋,他想说为什么伤病没有跟他提过,他想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那时候那么痛,他想说你真的很了不起……他想说的有很多很多,但他知道那些对莫尹来说都没有意义。
莫尹选择了不和任何人说,他不需要那些同情,也不需要那些因他带伤比赛而产生的敬畏,他要他的强纯粹而闪耀。
他懂他。
那就不什么都别说。
叶池缓缓抬头,视线重新回到莫尹脸上,莫尹神色波澜不惊,但叶池想他一定也已经度过了非常难过痛苦的时刻,才能作出退役这样的决定。
这种时候,再谈别的,谈为什么他甩了他,谈他不想要结束,谈他真的很喜欢他,好像都是那么不合时宜。
“对不起,”叶池压下自己所有想说的,“今天打扰到你了。”
“没关系。”
莫尹看着叶池,叶池看上去状态也不是特别好,挺憔悴的,大概是他给他造成了困扰。
“以后你也没机会打扰我了。”
叶池一愣。
“我要出国了,”莫尹道,“去接手家里在国外的产业。”
叶池定定地看着莫尹,他现在不懂他了,“我……”
“其实跟这也没什么关系。”
莫尹淡淡道:“就是,结束了。”他的视线在叶池脸上描摹过去,“叶池,我们结束了。”他说罢,转过了身,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我能问为什么吗?”
叶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口袋里的双手不住颤抖,所吸入的每一下空气都像含着玻璃碎片,以腰腹为中心,剧烈得要将人扯碎的疼痛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所有细胞,不愧是号称癌症之王的疾病,莫尹嘴角上弯,脸上的汗再也无法承受地落下,他连得病都是冠军呢。
叶池注视着莫尹的背影。
那个背影是那么挺直、骄傲,在黑暗中仍耀眼得刺痛人的眼睛。
他的回答也同样骄傲,伴随着冬日的冷,轻轻地传入叶池的耳中。
“谁会喜欢一个永远都追不上自己的人呢?”
叶池怔在原地,他看着莫尹的身影慢慢离他越来越远,门卫打开了门,莫尹侧身进入,只留下一道影子还没有完全消失。
叶池追了上去,他拉住了那扇门,关门的门卫道:“先生——”
“那如果我追上了呢?”
叶池焦急道。
“我也会努力去拿到世界冠军,像你一样多的冠军,这样算不算我追上了你?”
背靠着门,莫尹手臂横贯在腹前,抬手,脸色极其坚决地制止了想冲上来搀扶他的人,他偏过脸,从那铜门缝隙中看到门外的光源,叶池的侧脸。
“……等你拿到了再说吧。”
“好。”
叶池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呼吸绞着肺,活着所必须进行的运动变成了一种酷刑,莫尹冷汗淋漓地慢慢滑坐下去。
他听叶池说。
“其实你是故意的。”
叶池的声音很温柔,特别特别的温柔。
“你想用这种方式激励我,是不是?”
莫尹微微笑了笑,他总是能让他笑,即使在这么痛的时候,他也能因他笑得好像都不痛了。
“随你怎么想。”
“你就是这个意思。”
叶池语气肯定,微微上扬,不止温柔,还很温暖。
“谢谢你。”
他看了一眼按住门的门卫,终究是松开了手。
门彻底关上。
叶池看着铜门,心情复杂,他既为莫尹的伤病感到痛惜,又为至少确定了莫尹的情况感到踏实,他后退了两步,拿出手机,编辑微信,他写了长长的一大段,又逐字删去,最后还是简单地询问。
——真的要出国吗?
——嗯
——去哪里,可以告诉我吗?
——不能
叶池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建筑。
——什么时候走?
——明天
——我能来送送你吗?
这条微信,叶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他不愿意走,继续在门外徘徊,在路灯下挥手,他相信莫尹会看到他的。
终于在等了一个小时后,叶池收到了回复。
——你已经送过了。
——再见。
第240章 Enemy
漫天的沙土随着狂风飘散于空中,血月的光芒黯淡地洒向地面,沙丘起伏,如躺倒的人体般优美的曲线,蜿蜒至大地的尽头。
莫尹背着手,无序飞舞的风沙向着他扑面而来,粗粝而又真实。
这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莫尹的心情异常平静,他迎着风,望着路的尽头,等待着那个让他不再觉得世界无趣的人出现。
很快,身穿白袍的男人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风沙拂过他的衣服下摆,天枢站在不远处与莫尹对望着。
这里是最后一个世界,最初的开端,痛苦的根源,天枢所最不能解脱的执念。
所有的记忆悉数回笼,天枢明白,莫尹是要在这里跟他做个了结了。
他没有靠近,只仍然站在原地,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莫尹。
重新走过那些路,这一次,莫尹也同样的没有记忆,他们公平地全情投入,那么到底,又算是谁输谁赢?
其实天枢从来没有想过输赢,他于沉睡中被人唤醒,哪怕只是虚假的小世界,对他而言,都是偷来的鲜活。
“喂。”
莫尹的声音语调很轻松,他说:“你后来拿到冠军了吗?”
天枢短暂地怔了一瞬,随即面露淡淡温柔的笑,“拿到了。”
“然后呢?”
然后……
天枢微笑,“没有找到你。”
“然后呢?”
“很努力地还是找到了。”
“然后呢?”
天枢神情悠远,尽管时间是虚假的,记忆却是真实的,他说:“我很难过,”他不用莫尹再追问,便继续缓缓道,“后来就没再难过了。”
天枢没有具体描述在上个世界中当他发现莫尹其实已经不在了时,他是怎么度过那些时光的,莫尹也不必他说,自然也能够知道。
他曾陪伴兰德斯,以幽灵的形态看着兰德斯痛苦流泪,他曾自己体会,当李修不在这个世界时,他又是多么不可忍受。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莫尹道,他的嘴唇上下开合的幅度轻巧,显得异常平静,他相信以天枢的悟性不可能不明白他真正想要天枢看清的事实是什么,除非天枢不想面对现实。
果然,天枢脸上掠过几丝痛苦的挣扎。
莫尹知道他已经理解了。
天枢紧抿着嘴唇,他的神色中充满了自我悲哀与对他人的哀悯,莫尹看到他如此神情,几分愉悦又有许多怜爱。
这个旧时代的自然人,他失去了太多,又背负了太多,他活在自我囚禁的牢笼中,是被旧文明所绑架的犯人。
而莫尹所要做的即是打破那个牢笼。
但是那个牢笼已经束缚着天枢太久,变成了他身上厚厚的壳,作茧自缚,当茧房被用力撕扯时,那便是扒皮一样鲜血淋漓的痛苦,那些他所确信的,所以为无可辩驳的真理,巨塔一般屹立的,犹如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审判者一样,只臣服而不质疑的,通通都在被莫尹撼动着。
“第一个世界里,裴明疏和裴清的车祸是你主观意志的外化,你想用自我的毁灭来补偿我,”莫尹淡淡道,“我拒绝了,我选择一起活下去。”
那是他第一次拒绝毁灭的诱惑。
在完全没有掌握任何其他信息的情况下。
死亡带来的响声在他的心里的确激起了波澜,可是在某一个瞬间,他意识到死亡并不是终结。
即使裴明疏和裴清死了,也换不来他想要的。
永远困在对仇恨与毁灭的渴求中,他便反而是为了裴家活着了,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傀儡。
“第二个世界里,你妥协了,我也妥协了。”
“第三个世界里,我以死亡来试探,你选择了听从我的愿望,继续为大陆的和平而活着。”
“第四个世界里,轮到你以死亡来看我如何应对,我想你也看到了最终的结果。”
“最后的那个世界。”
莫尹的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你知道我其实想要你活着,可是你没有像兰德斯那样坚持下去……”
在双方都完全没有记忆的境况下,每一次的生死抉择,他们都各有选择,不是纯粹的昂扬向上,也并非全部的消极赴死。
“天枢,”莫尹凝视着那双不肯靠近的眼睛,“你明白了吗?”
血月的光芒猛然变得盛大,将整个落寞的沙土世界变得鲜红刺眼,风沙骤急,莫尹迎着风,湖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没有使用精神力,任由狂风吹在他脸上。
“你是想说,我们错了,所有人都错了……”
重重的风沙阻隔了莫尹的视线,他已看不清天枢的身影,只模模糊糊地看到扬起的白袍和天枢冷静中压抑着疯狂的声调。
“是的。”
莫尹没有任何婉转道,“我认为你们所有人都错了。”
“灭绝主义是很强,它来自高维世界,它让人类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它掀起了战争、杀戮,然后,你们就对它心悦诚服,如奴隶膜拜主人一样不敢有任何丝毫出格的想象。”
莫尹话锋一转,“可是,到底是它依附于人类在这个世界存在,还是人类依靠它而存在?”
“你们看到合成人觉醒了精神力,就绝望地以为没有出路了吗?从合成人的星球联盟逃离出来的我们这一支为什么只有血统最纯粹的自然人大批量地死亡?如果都是灭绝主义在作用,合成人为什么能够继续繁衍下去?”
“……也许是合成人的精神力还没有那么强,灭绝主义还没有开始发作。”
“不对。”
莫尹道:“我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那些被强制繁衍的自然人恰恰是精神力较为孱弱的,为什么他们死得比其他合成人都要更快?”
天枢陷入了沉默。
莫尹知道他也在思考,只是思考得很痛苦罢了。
“第三区的那位超级合成人,能够将整个第三区从联盟带走,你觉得他会弱吗?”
那位超级合成人的强悍曾引起整个联盟的轰动。
但是那时候联盟并没有过多关注,第三区成为了弃子,掌权者陷入在死胡同里,按照方明的意志,寻求着能够拔除灭绝主义的方法。
那位超级合成人所带走的那些星系,被视为传播灭绝主义的宇宙肿瘤。
掌权者出于一种愧疚,而选择性地遗忘了他们。
而无论是天枢还是莫尹读取过章峰的记忆,他们都很清楚那个联盟星系至今还在,而且非常的繁荣,尤其是当他在章峰旧有的记忆里居然实现了与那位超级合成人的对视时,他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猜想——那位超级合成人在这个三维的空间中已经隐隐有了超越维度的能力。
“事实是。”
莫尹首先推翻了天枢所认定的第一个事实——“合成人计划成功了。”
合成人不是自然人,灭绝主义在合成人的体内爆发,也已经不是最初的灭绝主义了。
“就像病毒会杀死一个人,也会被人所打败,我相信,那位合成人就已经完全战胜并掌控了灭绝主义,他改造了灭绝主义。”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莫尹给天枢时间慢慢地去消化。
不知过了多久后,天枢缓缓道:“所以……”他的语气带着苦涩,“灭绝主义只是灭绝了自然人这一支的文明?”
被超级合成人带走的那些自然人已经完全融入了新的文明,他们根本都对灭绝主义,以及自然人如何苦苦挣扎的事实都一无所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等于放弃了自然人文明。
“这也是谬论。”
“你我还活着,章峰还活着,自然人的文明怎么就灭绝了呢?”
“章峰是依靠着我而存活的。”
“哦,那纯粹的自然人不就只剩下你我了?”
莫尹微笑,他隔着风沙,手指了指自己,又转而指向天枢。
“天枢,猎手文明与灭绝主义的融合者,你告诉我,当你一无所知地进入那些小世界时,生与死,你都曾作出过抉择,无论是生存还是毁灭,那都是灭绝主义的推手,还是你自己的选择?到底灭绝主义是你的敌人,还是你的敌人根本就是你自己?”
没有回应。
只有更加剧烈的风沙,不用精神力抵挡的莫尹抬起胳膊,被狂风吹得微微后退,双脚深陷在地下的沙土中。
莫尹厉声道:“到底是它在控制你,还是你在控制它,天枢,你好好想清楚——”
“你早已战胜了灭绝主义,你不肯面对的一直都是那些死去的人——”
“就像那些死去的自然人,他们不是死于灭绝主义,而是章峰的暴力统治——”
“那些跟随着你的人也不是死于灭绝主义,而是死于你错误的决策——”
陡然狂暴的风沙将人卷起,从未有过的失重无力感从胸膛蔓延至四肢,莫尹无比坦然、面色平静地看着视线中上下颠倒的血月,精神力的释放就在他的一念之间,然而他不是因精神力而强大,是他在控制它,而不是他要依赖它,即使是选择死亡,也不是受它的干涉,他的意志凌驾于精神力之上,所以他在此刻无所畏惧——
那么天枢,你呢?
莫尹闭上眼睛,放松地失重下坠。
耳边呼呼的风声忽然静止,即将坠落到地面的瞬间,凝固的风沙如一双手般托住了莫尹,同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急速靠近,半跪在地上的天枢。
天枢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中充满着强烈而复杂的情绪,视线像是要将莫尹射穿一般,莫尹却闲适道:“急什么?就算在这里摔死,也不是真正的死亡,放心,只要我不想,没什么能让我死。”
天枢道:“不要说了。”
“你是这么脆弱的人吗?”莫尹不听,“我以为你至少得在我摔得粉身碎骨时才肯直面真相呢。”
风沙散开,莫尹顺势坐下,天枢深深凝视着他,道:“我已经见过了太多死亡。”
“其实死亡并不可怕。”
莫尹淡淡道。
“真正可怕的是看不清真相,被它控制,随着它一直沉沦下去,长眠于恐惧之中。”
莫尹的眼神在天枢眼中是如此坚决,没有人看到这样一双湖绿色充满了强大生命力的眼睛后,还会质疑他与灭绝主义之间到底谁才是主人。
莫尹抬起手,“天枢,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想不想醒?”
风已经停了,天枢静静地看着莫尹。
是继续沉睡下去,那其实却是另一种死亡……还是醒来,直面自己的错误,选择新的生?
天枢慢慢抬起手,手掌相握,他低声道:“或许,我早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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