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空间内的能量很稳定。
天枢的精神力分散地支撑住了这个小世界。
莫尹无法估量但可以想象天枢的精神力有多凶猛。
寄居在自然人体内的病毒在与猎手文明的搏斗中存活了下来,继续安稳地在自然人体内沉睡,经历了漫长的时光之后,到底又变成了什么样?和他体内几代更新的病毒到底谁更强?
多有趣的问题。
莫尹认为这比什么自然人的未来,文明的毁灭与否都要更重要,他完全地以自我为中心,他不在乎。
天枢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莫尹,从他第一次被莫尹从意识层面唤醒时,就已经知道有关莫尹的一切。
阴差阳错,兜兜转转,他选择沉睡以逃避可能面对的未来,然而终究仍被唤醒,来自这个星球最后一个完全意义上血统纯正的自然人,向他发起决斗的挑战。
这是灭绝主义最终的一击,还是来自莫尹的个人意识?
弥漫在心头的阴影其实从未散去,出走、被诱捕、吞噬、沉睡……从他做出那个决定开始,一直都在向着末路狂奔……
那么多人牺牲了,方明在冰川上自焚,他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让所有的后来者牢记他们身上背负着什么。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执行者,他已将他们拖入了深渊,他不能再犯错,他宁愿什么都不做,宁愿选择沉睡,自以为那就是最好的选择。
面前的自然人,也同样经历了许多,也同样将所有沉重的历史全部知晓,可莫尹面对这些的时候态度却与他截然不同。
如果仅仅只是归于自然人被“灭绝主义”已渗透到了极致,天枢绝不能够就这样说服自己,那双湖绿色的眼睛所传递出的那些让他一次次醒来的东西是属于莫尹自己的,那些东西提醒着他,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个安全的懦夫。
那么,正如莫尹所说,他现在还算是被灭绝主义控制的自然人吗?他所深信的,是否已变成了捆住他的枷锁?
视线牢牢地锁定在莫尹的脸庞上,天枢的心绪在两极剧烈地波动着,随着他心绪的波动,整个世界也正在摇晃。
“我知道了,”莫尹笑容陡然变得温和,“你需要时间考虑,那你慢慢考虑。”
“我说过你是特别的,我喜欢你,你是唯一的,那些全都是真的。”
世界摇晃拉扯,精神力四散着后退。
莫尹已感觉到了离开的前兆,他看着天枢,“所以,我如你所愿,不会再回来了。”话音落下,他立刻把精神力抽出了世界,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所看到的是天枢向着他伸出的手,和与那本能般需要抓住他的姿态一样,天枢的神情同样迸发出激烈的与他曾所说的话相悖的眷恋。
*
准备室内,湖绿色的眼睛瞬时睁开。
莫尹一看到面前的场景就忍不住又笑了。
“这么热闹啊。”
原本空旷的准备室内几乎被挤得水泄不通,一群人正神色严肃、如临大敌地围着他。
有生以来,莫尹都还没同时见到过这么多人,他站了起来,周围的人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莫尹环视了下众人,“什么意思?要动手吗?”
“协调者,”为首的人小心翼翼道,“大人请您出小世界后立刻过去。”
“那就去啊,”莫尹满脸轻松,“他不找我,我也要找他的。”
地方还是原来那个地方,星球也还是原来那颗星球,莫尹穿梭在建筑中的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了,窗外的风景滑过他的眼眸,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不断上扬。
一直以来那种无聊的、没意思的感觉终于彻底消失了。
命运如此诡谲,谁都无法确定自己最终会走向何方。
自然人从诞生起,战争、血腥、未知、癫狂……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太美妙了,简直让人回味无穷。
他还有什么理由觉得无趣?
星球上光线迷人,莫尹微微眯起眼,他等着“他”来找他。
整个星球的核心在控制室,控制室的腹地是最高级别安全管控,从不对外开放。
作为星球的最高掌控者,他当然有资格神秘。
没有人质疑过,包括莫尹。
莫尹是压根就没想过要见那位大人,那时他对任何人与事都没有兴趣。
被包围着来到了通道前,那些人散开站在莫尹身后,入口是一扇双把手的大门,莫尹回头扫了一眼众人,“要跟我一块儿进去吗?”
没人回应,他们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戒备。
要不是之前莫尹对社交完全没有兴趣,他如果早点多和人接触的话,就会发觉这些人全都跟他不一样。
他们不是自然人,或者说不是纯粹的自然人。
门打开,里面是一片白茫茫的走廊,莫尹漫步其中,一步步走向尽头,他抬头看向白色的墙体,面前浮现出一袭白袍的人的身影。
小世界里的时间流动速度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样。
自然人的整个历史也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他与他的相处也仅仅只是几个小世界。
而他们分开也就短短从准备室走到控制室的时间。
但他必须承认,他已经开始想他了。
面前的白墙融化了一部分。
在小世界里所看到画面真正地出现在他面前。
人类的大脑当然不会有多么庞大,即使是自然人的。
一颗完整的,拳头大小的大脑被完全地包裹在蓝色的精神力中,精神力展开了无数触角,模拟着大脑的运行充斥着整个控制室的核心,每一个触角的边缘都在闪光,代表着一个正在运行的小世界。
“你终于出来了。”
那位大人的声音温和而威严,语音语调和在小世界里后半程的系统不大相似,听着顺耳多了。
莫尹手背在身后,在心中哂笑,他观察着这颗操控整个联盟的大脑,觉得有几分荒谬。
“该怎么称呼?”
“你这次在小世界里待的很久。”
“指挥官还是执行者?或者你可能更喜欢旧世界那套体系?还是——‘喂’?”
“……”
大脑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缓缓道:“你知道了多少?”
“我想我应该知道的比你多。”
按照莫尹从天枢那读到的所有信息,面前这位混入方明队伍的间谍来到新星球后,应该是流亡了。
根据他对这里有限的历史了解,拥有精神力的合成人遍地都是,结合起来很容易就能够推理出他们这一群人是来自当时流亡出去的第三区。
“你是第三区的指挥官吗?”
莫尹打量了一下面前这颗大脑,微笑道:“看上去不大像,你不像是那种那么有创意的人。”
“你……”
莫尹竟然看出了一颗大脑的慌乱。
蓝色的精神力随着神经不断闪烁,莫尹伸手指了下其中一条稍显黯淡的神经,“那是我打伤的吧。”像是回应似的,那条分支快速地闪烁了两下。
莫尹收回手,“我是第七代自然人,这个七代是按照你来到这颗星球开始算,所以你应该算是第一代自然人,照理说,我应该比你强,可是你的精神力的确也不差,我猜猜,”莫尹假作苦恼,“该不会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吧?”
他一顿连嘲带讽,言语中也不藏着瞒着,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去猜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你唤醒了他。”
“谁?”
莫尹装不懂,“你说谁?”
大脑周围的精神力不断闪烁、收缩。
莫尹视线凝结在那颗仅剩的大脑上。
一颗大脑,仍旧活着的大脑,精神力有多玄妙,高维世界的病毒能够如此深刻地影响人类,让他们看起来就像被随意操控的蝼蚁一般。
很绝望吧,以为获取了进化的密码,实际却只是被一双更大的手随手拨动,却改变了整个文明的命运,甚至那双手压根就没有察觉到这小小的变化,一个文明,挣扎痛苦绝望自毁,却连一声哀鸣都无法传递到更高处……
“你一直和原来的那些人有联系吧?”莫尹嘴唇慢慢开合,“我想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想知道,”他的眼睛清亮无比,“我已经有了好奇心了。”
两股精神力几乎是同时展开,黑蓝两色如海波般撞在一起,溅起无数精神力的浪花。
大脑周遭保护的精神力猛烈闪烁摇动,艰涩的声音开口,“你……你进化了……”他的语气中没有恐惧怨憎,反而似有一丝欣慰震动。
“你的发声器官在哪?”
精神力剧烈搏斗的时候,莫尹还游刃有余地抽空问了一句,“精神力代替了你发声,还是它在模拟你以前的声音?”
整个房间被两股精神力充满,黑色精神力几乎是压倒般地锁住了蓝色的精神力,“不用回答了,我自己来找答案吧。”
*
“啊?划区?划什么区?”
“随便吧。”
男人脸色有些难看道,“那下级世界上来的人……”
“也随便。”
和他说话的是个相貌很俊秀的青年,正盘腿坐在草坪上看书,书倒扣在膝盖上,封面一片纯白。
“你们就自由的……”
青年拿着书做了个展开的手势,“懂我意思吧?”
男人笑了笑,“懂。”
“嗯,懂就好。”
男人刚转身预备离开又被叫住。
“那个谁,你叫什么?”
“章峰。”
“ok,章峰是吧,我不管以前什么规矩,在我这儿就是没有规矩,我也不是你们的谁,你不用做什么事都来请示我,我随意,你们也随意。”
“明白了。”
章峰向着草坪外走。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交谈的声音。
“谁来了?”
“你同类,你们自然人都那么喜欢划区、发展、规划这种无聊的事吗?有那个时间为什么不搞搞性生活?”青年撑了下巴,“还有人上赶着当社畜我是真的服——”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面孔朝向某个方向,草坪那空无一人。
莫尹正在以精神力的状态看着这一幕。
青年的眼睛很深邃漂亮,他们穿过了时间,仿佛正在对视。
明明只是那位大人过去的记忆而已,对视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此时此刻,莫尹明确地感觉到两个人就是正在互相看着。
“怎么了?”
青年旁边另有一位英俊高大的男人伸手搂了他的肩膀,“发什么呆?”
莫尹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假设猜想……
“没什么,”青年若有所思,“就是感觉好像有人正在偷窥我,”他拍了下手,回头对搂着他的人双眼发光满脸期待道,“今天搞分身play啊?”
第222章
画面随即转换,章峰握拳砸向桌面,面色扭曲。
莫尹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惊鸿一瞥当中。
既然是章峰的记忆,结合他所知道的有关合成人的历史,毫无疑问,刚才那位应该就是传说中让合成人觉醒精神力的超级合成人。
第三区因他而流亡,而章峰恰在第三区中,也随之脱离了方明所在的那个星球,从而躲过了被天枢吞噬的命运,只是没想到命运弄人,阴差阳错,章峰最终还是来到了埋葬了那么多自然人的星球。
那位超级合成人倒是很特别。
合成人由自然人融合各种基因糅合而成,底子还是自然人的基因,所以体内也自然携带了灭绝主义,合成人计划由此宣告失败。
可刚才在章峰记忆中的那位合成人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那方面的倾向,莫尹见过的合成人不算多,有印象的就更少,除了准备室里那位,堪称合成人的典型代表,还有就是章峰记忆里这位完全不像合成人的合成人了。
同是合成人,其实也是天差地别。
莫尹只思索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却发现章峰不知什么时候滑坐在地,面如死灰。
莫尹立刻来了兴趣,他凑近了一点,章峰却没有像那位超级合成人一样与他对视,而是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顺着他的瞳孔,莫尹看到了新的画面。
那是最初的那颗星球,被方明称为“家园”的地方。
一块块被分割成群的城市林立,和方明去往的星球一样,这里也有着明确的规划痕迹,钢铁建筑群如同一个个锚点般分布在星球各处,一头麋鹿从建筑物中窜出,警惕地望向四周。
“章峰,当你接收到这条讯息时,意味着秩序计划已全面失败。方明是对的。我可能也撑不了太久了,我们有理由怀疑‘灭绝主义’有相当强的自我意识,在它的判断中,我们不是重要的宿主,已被放弃,你还活着,你们还有希望,这是文明所有的记录,寻找机会延续文明,不要放弃,你们是唯一的火种。”
麋鹿的眼睛黑而圆润,眼中似乎含着泪水,仔细分辨就能发觉那只是人的错觉,它是安静而平和的,不知道也不在乎这颗星球上最高等的文明发生了什么,它们照常生存。
章峰开始痛哭。
方明并未将真相公之于众,流亡的第三区什么也不知道。
整个文明世界中,知道真相的人,或许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不会倒下的。
在文明彻底走向灭绝之前,他绝不会放弃。
被合成人所统治的联盟已经没有再潜伏下去的必要。
这里的一切混乱无序,所能预见的只有绝路而已。
就是在这个时候,得知留在母星上的人已全部死亡的瞬间,章峰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流亡计划。
要从松散的联盟中脱离,对于潜伏多年的自然人来说不是难事,联盟的治理者完全没有要管事或者统治的意思,成天去各个星球玩乐,也没有半点危机意识,文明?这两个字恐怕都没进过那个合成人的脑子。
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身上埋着“灭绝主义”这颗定时炸弹,章峰也没有意愿去拯救那些无知者,他悄悄地进行着计划,招募和他一样对目前的联盟感到不满的自然人。
新的星球,新的秩序,新的能量……他不会就这么认输的,章峰告诉自己,一定还有出路。
在宇宙中航行的时候,也许是命运的捉弄,也许是“灭绝主义”之间的相互吸引,章峰带着从联盟出来的人降落到了天枢所在的星球。
这段剧情莫尹在天枢的回忆中已经看过了,只是换了个视角。
章峰独自来探寻异常能量的秘密,他的表情激动中带着迟疑,犹豫了很长时间后还是下定决心伸出了精神力的触角。
吞噬的画面在章峰的视角异常惨烈。
银灰色的金属状液体如有生命般地顺着他的手指在一瞬间就将他整个人都吞没了!
那是一尊正在熔化的雕像,从一个完整的人体形状滑落成一摊液体,过程不过几秒,银灰色液体重新没入地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人体最珍贵的部分,那颗大脑被蓝色的精神力包裹,坠落在地,看上去有些痛苦地闪烁。
章峰的精神力变强了。
与天枢接触过后,章峰的精神力暴涨了数百倍——或者说“灭绝主义”强大了许多。
莫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那颗大脑,看着它在精神力的保护下顽强地躲入了建筑物内。
星球变得和莫尹记忆中的那颗星球越来越相似,出现了建筑、分区……一切看上去似乎都井井有条,正有条不紊地向着美好的未来发展。
是这样吗?
呆坐在房间里的自然人忽然低下了头。
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是新星球上第一起自杀事件,它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自然人之间互不关心。
此刻旁观的莫尹也没有太大的感觉。
但章峰显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灭绝主义”开始发作了。
从“灭绝主义”进入到人类世界以来,除了方明之外,没有人对它有过系统的研究,也无法去研究,知道它存在的人都少之又少,人类的大脑在退化,科学的研究方式已经被完全埋葬,文明的丧钟早已敲响,而他们却浑然不知,误以为那是极乐世界传来的天籁。
“灭绝主义”到底会在什么人身上发作,又会怎样发作,章峰一无所知,人口迅速削减,他知道他已无路可走。
母星上已然失败的“秩序计划”在这里重启了。
“这一批自然人需要重新划区。”
“从一区开始,按照性别全部进行基因匹配。”
被划区的自然人立即表示了不满。
首先,他们不喜欢这种被管束的姿态,其次,他们没有生育繁衍的意愿,强制基因匹配是反人类的行为。
汹涌的抗议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失去了一切,仅剩下大脑和强大精神力的章峰丝毫没有理会来自同类的抗议。
“为了文明的延续,一些牺牲是必要的。”
在无人的控制室核心内,章峰自我呢喃,声音从他的大脑中发出,仿佛是某种意志的具象。
从那天起,暴 | 政开始了,章峰变成了那位大人。
星球上每个区域都被划分得极为清晰,莫尹从来没有去过别的自然人生活的区域,他对此没有兴趣,他没有幻想过其他自然人正在怎样的生活,大概也和他一样,拥有大量的资源,没有目标,也没有情绪,每天就那么无聊地度过自己漫长的生命。
“你们的任务是繁衍,只有繁衍!”
自然人在情感方面需求很低,而且随着代际的进化,在繁衍方面的欲望也在断崖式的下跌。
精神力最弱的那批自然人被监 | 禁圈管起来,因为“灭绝主义”在他们身上尚不明显,作用最小。
这里已经没有自然人了,没有姓名,没有人格,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繁衍。
不断地繁衍。
只有繁衍。
冰冷的数据记录了自然人在这颗星球上真正的历史。
……
T6,5区12号
T20,5区38号
交 | 配成功,孕育结晶,标记为Y9。
T100,5区389号
T57,5区112号
交 | 配成功,孕育结晶,标记为Y7。
……
Y7,6区98号
Y9,6区16号。
两张对自然人来说算是很不突出的面孔,眼睛中所传递出来的东西既不高傲也不冷漠,他们看上去几乎就像是两个普通人。
交 | 配成功,孕育结晶,标记为M1。
莫尹看着培育器中无瑕的婴儿,他的心跳变得忽快忽慢。
这就是他。
“我想看看我的孩子。”
莫尹回头。
他的母亲站在门口。
看守者在外汇报,“是的,她想看看孩子。”
“很好,让她去。”
他听到章峰的声音充斥着难得的兴奋。
孕育后代的自然人对自己的后代几乎没有感情,终于有人迸发出了母爱,他欣喜若狂,在话音中克制住没有流露出那种仿佛看到希望的喜悦。
女人得到了首肯,走了进来。
出生的婴儿有一双湖绿色的眼睛,他看上去似乎很美丽,女人的手伸入培育器中。
破解了基因密码后的人类研究出了合成人,为了与合成人相区分,在种族繁衍上,自然人百分百地也保持了自然繁衍的传统,只是生育之后,孩子将不用父母抚养而已,毕竟他的父母们还需要继续繁衍,养育的职责就统一地由联盟承担了。
手指触碰到婴儿脸颊的瞬间,女人的表情有所变化,她看上去变得高兴了起来,指尖慢慢下滑,她是精神力非常孱弱的一位自然人,所有承担繁衍任务的都是像她这样非常无害的自然人。
手掌掐住细弱脖子的瞬间时,原本安静端详女人的婴儿立刻爆发出了强烈的精神力——
婴儿没有哭泣,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着女人带着笑容坠倒在地。
莫尹慢慢蹲下身,很奇怪,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段经历,他静静地看着微笑的女人,伸手轻碰了下女人的脸颊。
她的精神力实在太弱了,弱到没有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莫尹猛然想起那栋漆黑的楼。
没有记忆的小世界里,他成夜做梦,梦见女人从楼上跳下去,带着很满足的笑容。
天枢。
你也看到了是吗?
所以,你叫我不要再回来。
破门而入的人惊慌失措地汇报,Y9死了。
Y9死了?!M1呢?!
M1还活着!
是M1杀死了Y9,M1的精神力失控,初步确定等级为“超量级”……
莫尹凝视着女人的脸庞。
他杀死她时,是瞬间让她停止了心跳,非常的快,不会感觉到一点疼痛。
莫尹收回了手指。
他看向培育室内的婴儿,婴儿很冷静地注视着一片混乱的室内,两双湖绿色的眼睛对视着。
怎么办?
他真的开始认同“灭绝主义”了。
这样的文明,还有什么可延续的必要呢?
第223章
回忆全部结束了,所有过去所发生的事,已经全摊在眼前。
当产生疑惑的那一刻起,莫尹就再也无法停止思考。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到底走在一条怎样的路上。
自然人,灭绝主义,乱维计划,秩序繁殖……谜题终于全部解开了。
此刻,世界静止,唯有思绪飞扬。
莫尹退出了章峰的记忆。
控制室内,蓝色的精神力围绕着大脑闪烁,触角延伸出边缘与整个控制室相连,控制着整个联盟。
“你都看到了。”
章峰的语气很平静。
莫尹抬头看着“他”,其实章峰已经不算是人了,仅存着一颗大脑,依靠着精神力活着,这样的生物还能被称为是自然人吗?
“既然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也该明白自己肩负着怎样的使命了。”
“这个星球上埋藏着一股能量,我想你已经彻底激活唤醒了它,而且很显然也能够控制住它,在21RT星群方向,依然可能有血统纯正的自然人存活,利用这股能量,去那里重新建立统治,恢复自然人的秩序与文明。”
“这就是你的使命。”
每一个字符的发声都伴随着一点闪烁,在莫尹湖绿色的眼睛里落下一个光点。
“我的使命?”
莫尹反问,带着淡淡笑意,“随随便便就把使命这种词强加在别人身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现在所产生的抵触与自毁情绪都来自‘灭绝主义’的影响,我希望你冷静,不要被它所控制住。”
“这套说辞我已经听过了。”
“而且,”莫尹有些嘲讽道,“你不是要证明方明是错的吗?怎么现在你也承认,所谓的精神力其实就是高维世界的病毒了?”
蓝色光芒有规律地闪烁着,却没有发声,莫尹知道那是章峰正在思考。
“这么看来,自然人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族群。”
“除了自相残杀、猜忌逃亡、暴力统治,好像完全没有其他的特点了,文明?我们有文明吗?我们难道不就是一群被寄生的傀儡吗?”
“你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才是彻头彻尾地被‘灭绝主义’给控制住了吗?在这颗星球上,自然人的族群能迅速地消解,你完全功不可没啊。”
“章峰,你和方明一样,都是罪人。”
大脑外闪烁的光芒在莫尹的话语中变得频率混乱,最后更是直接僵在了那里。
莫尹耐心地等待着。
他可以直接将章峰杀死,结束章峰的生命,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那种温柔,可不是章峰这样的人能够享受的。
视线一寸寸描摹过那颗大脑,其实人的大脑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灭绝主义”就藏在里面。
“不,”章峰终于回过了神,他斩钉截铁道,“我是为了延续文明,我没有被灭绝主义所控制。”
“哦?你战胜了灭绝主义?”
“……”
章峰无法就这样自信地得出那样的结论,保护着他的精神力还在,他又怎么能说灭绝主义已经在他体内消亡?
“既然你没有战胜灭绝主义,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那是因为灭绝主义尚未发作。”
“哦,所以所有死去的自然人全都是死于灭绝主义了?”
“章峰,如果你还自诩是文明的代言人,你就好好地反问下自己,他们到底是死于灭绝主义,还是死于被灭绝主义寄生的你的统治呢?”
控制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没有被控制!”
章峰再次强调,然而他的语气显然没有之前那么坚决了,自然人的高傲令他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任何决策,他统治着这里,坚定不移地走在他所认为正确的道路上。
“你是最新的自然人,最新一代的自然人,其他的自然人都是旧有的,新的自然人一定会不一样,你也感觉到了你自己的特别之处吧?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整个文明的命运的确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章峰反问道:“除非你被灭绝主义所彻底控制,你有吗?我知道你也没有,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仍想去往更远的未来。”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去的未来,是没有自然人的未来呢?”
莫尹脸上带着微笑,他语速飞快道:“21RT的星群方向是吧?是你带着人流亡出来的方向吧?那里还有自然人,被你带出来的自然人全都死了,留下的反而活着,不过你放心,等我前往21RT星群后,我会把所有的自然人全杀光……”
“不——”
控制室内,蓝色的精神力剧烈波动,起伏如海上的波澜,汹涌地向莫尹袭来,然而在要触碰到莫尹的一瞬间时,又强行收了回去。
“不,莫尹,你听着,我对你寄予了莫大的希望,你的名字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在我们的文明中,‘莫’是黄昏,‘尹’是权力,当一个文明陷入黄昏时,我们选择将权力交付给你,莫尹,你不能那样做!”
章峰大吼道。
在超速的繁衍中,他分明是选择了让那些精神力最弱的自然人进行的繁衍任务,可是孕育出来的后代,精神力却是在两个极限中摇摆,要么就是比上一代还要弱,要么就是远超当代。
精神力弱,代表灭绝主义弱,代表这样的自然人理应活得更久。
然而事实是,精神力孱弱的自然人们接受了繁衍任务后,死亡的时间远远比那些精神力更强的人要提前。
没有规律,事物没有规律,高维世界的物质在低维世界里无视了所有规律。
绝望。
他正走在一条绝望的路上,他在这条路上看到过方明,但他不肯承认,他孤注一掷地放手一搏。
只有莫尹了,偏偏他是迄今为止精神力最强的自然人。
已经到了末路了,唯一的转机就是深埋在这个星球的奇异能量,它与精神力之间是有一定的联系的,否则他不会在与那股能量接触后精神力暴涨后活了下来。
祸福相依,或许在绝境中能爆发出新的希望呢?
章峰感受着面前自然人的精神力,莫尹强大到令他悲哀。
也许,他真的错了……
他亲手培育出的仅仅是灭绝主义最强大的寄生体,只能加速整个文明的灭亡。
潮水般的绝望涌来,信念几乎在一瞬间崩塌……
“你想自杀了吗?”
清冷的声音唤回了章峰的思绪。
莫尹道:“如果你现在自杀,那么,是灭绝主义战胜了你吗?”
在绝望中晃动的精神力又猛然变成了平面般的僵硬。
章峰发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极为矛盾的意识陷阱中。
而这种发觉让他脑海中所产生的绝望正在成倍地放大。
“当你面对绝境时,你仍顽强地活了下来,你觉得,你真的从来没有战胜过灭绝主义吗?”
视线微微向上,莫尹在心中添了两个字。
——天枢。
第224章
控制室内蓝色的精神力陷入了一种剧烈而无序的混乱中。
从天枢和章峰的记忆里,莫尹已看到过许多残忍片段,那些知真相或什么都不知道蒙在鼓里也依旧难逃疯癫宿命的自然人。
其实人的生命总有终结,方明不怕死,他最遗憾最后悔是做了整个文明的罪人,所以即使他最后将自己全部化成了灰烬,精神仍停留在审判者中,年年岁岁不得解脱。
死亡不是终极惩罚,失去信仰才是最大的痛苦。
章峰是和方明同时代的人,只是他的感染程度要比方明那些核心圈层的人要低一级,属于二级人物。
离开母星,作为间谍潜伏,章峰一直不断地还与母星保持着联系,母星上爆发出自然人死亡事件时,他们来到的这颗新的星球也同时开始了批量性的死亡事件……
那时,所有自然人中最恐慌的不是方明,也不是留在母星的那些人。
方明说的是真的!
灭绝主义……精神力真的是病毒……
他听到自己的牙齿在发抖,血液流淌的速度加快,空旷的房间变得越来越狭窄逼仄,它们在收缩,像棺材板一样向他钉来!
章峰呼吸不畅,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也就在那时,他彻底陷入了与灭绝主义的搏斗之中。
而那种窒息般的感觉此刻又回来了。
他的生存状态早已经脱离了呼吸心跳这些层面,为什么他现在忽然又感觉到了呼吸?
是他的统治出了问题,让文明加速灭亡的不是灭绝主义,而是他自己吗?
到底是灭绝主义控制了他,还是纯粹的只是他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莫尹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精神力不断闪烁、震动,当人只剩下了大脑,思绪与信仰崩塌时,会是什么模样?
整个控制室被暴动的精神力填满,犹如强风一般乱扫,莫尹面对着疯狂的精神力,面不改色地望着那颗自然人被吞噬后仅存的大脑。
要自杀吗?——自杀就是输给了灭绝主义。
要活下去吗?——活下去就是证明自己做了错误的决策,导致了族群的灭亡。
不管选择哪一条路,都只能是坠向绝望的深渊。
那无声的哀嚎,是莫尹听过最美妙的声音之一。
随着精神力波纹一层一层扩展,整个控制室开始随之晃动。
“我必须提醒你,”莫尹道,“现在外面有许多人。”
“他们都没见过自己的统治者吧?”
莫尹顿了顿,继续道:“那些混血的人种。”
“别再说了——”
怒吼的声音伴随着精神力的扩展,撞击在四壁,威严的回声。
莫尹笑了笑。
“其实你也很痛苦吧?整个星球只剩下合成人与混血人,你还能够以所谓自然人的文明自居吗?”
“至于我。”
暴动的蓝色精神力突然停滞,它的边缘被黑色的精神力如一层纱般罩住。
需要精神力的支撑才能够存活的人立刻感受到了强烈的痛苦。
“绝不拯救这样的文明。”
整个控制室瞬间化成了粉末。
守在控制室外的人被爆发的精神力给击飞了出去,纷纷在半空中展开了精神力防护,扬起的粉末纷纷落下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场景让突然遭遇袭击的人们都睁大了眼睛。
一颗被蓝色精神力包裹的大脑在烟尘中飘浮着。
而那股精神力是如此的熟悉,毫无疑问,来自那位大人!
“莫尹,你做了什么?!”
守卫们迅速上前,团团围住了下方正使用自己的精神力控制蓝色精神力的自然人。
莫尹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抬头依旧注视着在痛苦中挣扎的大脑,等过了几秒后,才慢慢环视众人。
“我真觉得奇怪,他怎么就没有发现呢?”莫尹打量着众人紧张中带着防备恐惧的脸庞,“是多么好的新兴文明的土壤,然而你把一切都毁了——”最后一句话,莫尹是向着半空中的章峰说的。
章峰的意识正在崩溃的边缘挣扎,他能感觉到蓝色的精神力正在扭曲拉扯之中,同时,从这种精神力的乱序中,莫尹更肯定了自己的一项猜测。
“不!”
他立刻就得到了反驳。
“他们不是纯粹的自然人,他们不配继承自然人的文明!”
莫尹挑了下眉,对众人道:“你们都听到了,不是我说的。”
不纯粹的自然人?
能够在接近控制室核心工作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在精神力方面等级很高的自然人,章峰的这句话,让各位自然人们都一愣。
这些人脸上生动的愣神,令莫尹几乎完全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章峰已经进入了完全的癫狂状态,正如莫尹所说,统治这些不纯粹的自然人令他感到万分痛苦。
然而在他心中最纯粹的那位自然人,却正在对他发出最诛心的攻击。
“够了!”
到了这种地步,章峰也不在乎被任何人知道真相,更何况那些只是不重要的杂交次品!他也同样地找到了莫尹的漏洞,强横道:“莫尹,你不愿意延续自然人的文明,可是,除非你结束你的生命,否则,你就是自然人文明的代表,是我一手培育了你,你的傲慢、自负、唯我独尊全都是自然人文明最佳的诠释,你活着,就是文明。”
章峰猛然大笑起来。
“除非……”章峰笑声渐熄,有些冷酷道,“你选择死亡。”
以悖论打败悖论,谁不会呢?
莫尹随口一接,漫不经心道:“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漆黑的精神力完全包裹住了他,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章峰瞬间便感到了轻松,只是轻松不过一秒,他就完全紧张了起来。
被全黑的精神力裹住的莫尹,只有面颊若隐若现,偶尔从那漆黑的精神力茧房中闪过一点湖绿色的光彩,看上去生动而狡黠,同时也的确包含着自然人那种特有的高傲与残酷。
章峰猛然意识到莫尹是最新一代最纯粹的自然人,自尽对于自然人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结束生命的方式,除非以绝不愿认输的高傲做筹码来对抗。
但如果……比起灭绝主义,莫尹更想赢他呢?!
“抓住他——”
蓝色的精神力汹涌而来,已经习惯忠诚被控制的守卫们下意识地扑向了莫尹。
莫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甚至将自己的精神力收回了体内,以完全人体的姿态面带微笑放松地迎接攻击。
在精神力边缘触角即将碰上他的那一瞬间,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白色的精神力屏障,那精神力屏障凭空闪现,向莫尹袭来的精神力毫无准备地直直地撞了上去!
吞噬瞬间开始了。
成倍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惨叫充斥着莫尹的耳膜,令莫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精神力撞击所造成的波浪将莫尹的头发与衣角吹起,他微微垂了下睫毛,眼皮挡住了风,他抬手掸了下肩膀上的粉末,嘴角微勾,“睡不着啦?”他话音刚落,将精神力全部集中到了手掌,精神力化作黑色的大镰刀斩下,硬生生地分开了被吞噬连接的精神力,众人全部向后飞倒出去,而他自己的精神力则紧紧地与那堵白色的精神力屏障所相连着。
墙体般的屏障表面水波般颤动,天枢的身影出现在了墙体中,白袍中央,黑色的镰刀与墙体紧紧相连,仿佛贯穿了他整个人。
“怎么?怕我真自杀?”莫尹对着天枢微笑,笑得异常满意,“看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很好骗嘛。”
天枢注视着他湖绿色的眼睛,缓缓道:“我知道你不会的。”
莫尹继续微笑,“嗯,看来你至少比所有人都要更了解我。”
墙与刀越绞越深,两股强大的精神力却是在极其微小的范围内纠缠。
天枢正在极力克制,与猎手文明的本能作对抗。
但凡可以用理智来思考一秒,就能想明白莫尹是利用章峰来逼他现身,可是当他感觉到莫尹受到威胁时,他的意识已经先于理智苏醒。
天枢神色复杂地看着莫尹,他避免自己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他不接受将要来的命运,他绝不犯第二次相似的错误。
“至少,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莫尹低声道,“他们其实是不疼的。”
天枢瞳孔猛地一缩。
就在这个瞬间,黑色的精神力猛然包裹住了两个人,黑与白紧紧交缠。
“这一次,让我们公平一点来对决,怎么样?”
微笑的话语滑过耳膜,意识猛然坠入黑白交织的精神力网中——
*
轰隆隆。
雷雨激烈地砸在落地窗上,演奏出一首错乱无章的乐曲,闪电后发而至,昏暗的房间被一闪一闪地照出亮色。
窗边,青年撑着脸颊正在闭目沉睡,仿佛窗外的风雨全都不入他的耳朵。
门被推开,推门的人手脚很轻,在看到窗边的人时,脚步停顿了片刻,手掌按着门轻轻关上,他上前,顺手捞起沙发上的薄毯,走到窗前,审视了一下正坐着的人,手掌摊开薄毯轻抖了抖,盖上那人的肩膀,手指细致地将毯子掖入对方单薄的背,放开手直起身时,四目相对,双双怔忪。
“吵醒你了?”
手抓下毯子,低头,语气淡淡,“没有。”
屋内陷入寂静,窗外暴雨雷鸣。
片刻之后,毯子上多了个小礼盒,由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放下。
“礼物。”
礼盒被裹进了毯子,一起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哗啦一声下去,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直到推开门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异样的寂静。
看到房内的两人,推门的人冷笑了一声,“裴明疏,你又来犯贱?”
第七卷 来时路
第225章 卡萨布兰卡
惊蛰雷雨过后,天气逐渐转暖。
天气暖和对莫尹来说不算什么好事,季节变化的时候,下半身残存些许知觉的皮肤都会发痒,痒不是难以忍受的,难以忍受的是明明已经瘫痪,却总在午夜梦回时产生能调动身体的错觉,等到真正醒来时,才发现那种痒是那样的徒劳而毫无意义。
“痒?”
耳朵边传来温热的呼吸。
莫尹动了动蜷缩的胳膊,环抱着他的手臂分开,从被子里顺着下方摸索,来到某处发热的皮肤,轻轻地抓挠。
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夜中让人感到催眠般的舒适。
莫尹也把手伸下去,他推开了裴清的手,说:“好了。”
裴清抓住了他的手,莫尹抽出了自己的手,裴清又再次握了上来。
这样的追逐持续了一会儿后,莫尹仰过脸用力推了一下裴清的胸膛,裴清的回应则是重新把他抱在了怀里。
呼吸在对抗间变得稍稍有些急促。
裴清低头,嗅到莫尹身上的味道,他张张口,说:“到底还想不想睡?”语气冷淡,声音却是有些嘶哑。
“不想跟你睡。”
裴清不说话了,只是呼吸变得很沉,每呼出一口气都打在莫尹的脖颈,吹起他的发尾。
“睡觉。”
脖子被用力按在手臂上枕好。
“再吵就都别睡了。”
莫尹眼睛睁着,已适应了黑暗,视线停留在裴清的锁骨上,“裴清,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裴清淡淡道,“所以,睡觉。”
“我睡不着。”
“闭上眼睛,马上就睡着了。”
“可是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裴竟友死不瞑目的样子,实在高兴得睡不着啊。”
裴清抽回了垫在莫尹脖子下的胳膊,他坐起身,手掌拍了下墙壁上的开光,夜灯亮了,昏黄温馨地照下,莫尹侧躺着,表情乖顺,眉眼柔和。
“不知道裴竟友在天之灵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跟仇人睡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莫尹抬起眼,一双眼澄澈闪光,“他头七的时候有没有给你托梦?”
裴清走了。
掀开被子,赤脚离开,摔门而去。
莫尹微微抬起身,看了眼关紧的门,抬手关灯,拉好被子,闭上眼睛,这下睡得着了。
事情败露之后,裴明疏收回了举报裴清的材料,友成与合达正在并购,裴明疏很忙,裴清却彻底闲了下来,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和莫尹待在一起。
狂怒的发泄阶段过去之后,裴清似乎又变回了莫尹一开始认识的那个裴清,高傲、自我,也以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那差不多就是无微不至的照顾。
莫尹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
没有裴清帮他,他有些困难地翻了个身,视线定定地看着窗帘底部的刺绣。
若有似无的烦躁涌上心头。
对裴家的报复可以说是成功,也可以说是失败。
裴竟友死了,友成没了,两兄弟也被他折磨得身心俱疲……
应该足够了吧。
莫尹对自己说。
然而心里总觉得好似还有什么地方不满足。
友成的新闻闹得很轰轰烈烈,商业上的事,花边新闻再多,也不会引起普通人的关注,莫尹照常上学,裴清在旁陪读,也有同学侧目,只是习惯以后就不觉得有什么,偶尔有人搭讪,夸裴清和莫尹“兄弟情深”,裴清对莫尹照顾得真是细心。
在外人面前,裴清不会说什么,回到车上就止不住地冷笑。
莫尹额头靠在车窗,安静了一会儿,骤然道:“你别缠着我了。”
裴清手攥紧方向盘,眉目间一股清冷的煞气。
“是你先缠着我的。”
他冷冷道。
莫尹淡淡道:“要早知道你是这么一块狗皮膏药,我碰都不碰。”
“你不用故意说这种话来刺激我,”裴清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该刺激的都已经刺激过了。”
“你和裴明疏一样,都挺贱的。”
“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有什么区别吗?”
“他只是不甘心他裴大少也有魅力失效的时候。”
方向盘打了个大弯上半山公路,裴清目不斜视道,“而我是蠢。”
裴明疏回到裴宅时已是深夜,被收购也是个大案,他忙得很。
工作上的忙碌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麻痹。
“大少,要吃宵夜吗?”值夜的佣人迎上来。
裴明疏轻摇了摇头,脚步拐到电梯时又停住,他问佣人,“小尹和裴清吃了吗?”
“晚餐是7点吃的,都没用宵夜。”
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道:“晚餐的时候,小尹和二少又吵架了。”
“摔东西了吗?”
“没有。”
裴明疏点了点头,“辛苦了。”
底楼的卧室门打开,借着门外的灯光,裴明疏隐隐约约地看到房间中央床上隆起的一团,被子的幅度显然是有两个人。
软底拖鞋在木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过,裴明疏人走到了床边。
莫尹面朝外正半趴着熟睡,他整个人几乎都嵌在了裴清怀里,被子下面腰部中断明显横贯了一条手臂,他看上去睡得不是很舒服,好像随时都会醒来。
裴明疏静静看了一会儿,手指伸出去,轻拨了拨莫尹额头上的碎发,他的动作轻得似微风,然而等他收回手时,视线却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那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干净分明,如冰如月,没有任何情绪。
裴明疏轻轻呼吸,重又抬起手,手掌遮了下莫尹的眼睛,低头在他眉心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门轻轻带上,屋内重又陷入彻底的黑暗,莫尹眼睫眨动,空气中似还残留着裴明疏身上冷调的木质香水气味。
他正出神时,腰上的手臂紧了紧,耳边热气蓬勃,“他只不过亲你一下,就让你这么忘乎所以?”
裴清的声音十分清明,不像是从熟睡中突然醒来。
腰上被手臂压得死死的,那力道把原本就嵌在他怀中的莫尹压得快要和他融为一体。
“这方面你不用担心,”莫尹扭头躲避了下裴清的呼吸,“你们两个,不管谁都一样让我恶心。”
裴清笑了笑,嘴唇直接吻在了莫尹的脖颈上。
开春温度已经上来了,两个人抱在一起睡觉,裴清身上温度很高,连同嘴唇也仿佛比平时要热。
莫尹先是不为所动,等裴清将要吻到他的嘴唇时,他才开始挣扎起来,伸手想往裴清脸上甩一耳光,却反被裴清将两只手都一齐攥住了高高举起,莫尹左躲右闪地让裴清的吻全落在他的面颊上,又张开,牙齿一开一合地要咬人。
裴清听到他两排牙齿咬空的清脆声,一面笑一面把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送到莫尹的唇边。
莫尹毫不客气地咬了下去,立刻就尝到了血腥味。
裴清上身微微悬空着在黑暗中俯视莫尹,他听到莫尹急促的呼吸和牙齿用力咬合骨头的声音,俯身顺着莫尹的脖子吻下去。
他吻得很温柔,丝毫不管手指被咬得怎样鲜血淋漓,他甚至放开了莫尹的手腕,手掌顺着莫尹的腰线轻轻摩挲。
裴清又吻上来时,莫尹的牙齿放开了裴清的手指,他微微张着嘴唇,口齿间带着裴清的血迎上裴清的嘴唇。
吻越深,呼吸越乱。
“痒……”
莫尹轻声呓语。
裴清的手指抓到他发烫的皮肤,修剪得极短的指甲边缘刮过。
佣人清扫房间时发现床单上沾了血,连忙包了床单放好,紧赶慢赶地跑向门口。
“大少——”
大学的课程在大一比较紧张,莫尹这一天有四节课,裴清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正正经经地作出了旁听的姿态,他和裴明疏不相同,裴明疏身上有股成熟的气质,一看就早已不是学生,哪怕其实他才刚博士毕业不久,而裴清在商场里腥风血雨地滚了一遭,仍还是有股格挡不住的锐气,他又生得俊美扎眼,叫今天临时来代教授讲课的师兄看错,请他来谈见解。
教室内齐刷刷地投来目光,有人帮忙解释,师兄脸上讪讪,忙讲不好意思,目光有些好奇地打量两人。
裴清神色平常,没说什么。
莫尹却突然转了轮椅向外,他和裴清坐在后门口,出去是很方便的,他一出去,裴清立即放下翘起的长腿跟上。
“去哪?”
“上厕所。”
莫尹躲进厕所隔间,快速锁上门,“不用你帮我。”
裴清站在隔间门外,伸手手指都碰到门上还是收回,“我在外面等你。”刚走出卫生间,就看到从楼梯口转角上来的裴明疏。
兄弟两人在靠墙处谈话,却是谁也不看谁,都只看着前方,侧脸相对。
“昨晚上你们谁受伤了。”
裴清抽出放在大衣口袋的左手晃了晃,手指上明晃晃地裹了纱布,已不用解释了。
“怎么回事?”
“咬的。”
裴清言简意赅,把手重新插回口袋。
“你强迫他了。”
裴清冷笑一声,“我要是强迫他,他就不会只咬我的手了。”
裴明疏转了转脸,春风拂过面颊,温暖得欲熏人醉。
“裴清,”他缓缓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目光幽远地望着远方,有些疲倦地又重复了一遍,似是在自言自语,“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第226章 卡萨布兰卡
“明天周末,我想回家一趟。”
莫尹说,“你别跟着我。”
裴清膝头摊着一本英文小说,他现在已经不在公司做事,在家里穿着也很休闲,一条腿跷着坐在沙发上,单手半撑着额头,听到莫尹这么说后,视线自下而上地扫向莫尹。
此时已是午后,外面天气热了,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烈,莫尹在窗前看花,裴清坐在沙发里陪着他,两人已经默默无言了快一个钟头。
“想回去就回去,”裴清继续低头看书,“没人限制你的行动。”
“我不要你跟着。”
莫尹审视了一下裴清这副清闲贵公子的姿态,忍不住刻薄道:“你非要跟着也可以,只要你觉得你对得起裴竟友。”
裴清低着头仍在看书,轻描淡写道:“无仇不成父子。”
莫尹听他这么说,不由轻轻一笑,“那下辈子,我们该是父子了。”
手指翻过书页,裴清将跳页的那一长段章节读完后才抬起脸,“我跟你有仇吗?”他眼神一派清明冷厉,仿佛能够接受世间任何法庭的审判他也问心无愧。
“是你跟我有仇。”莫尹迎着他的目光改了口。
裴清没有接这个话,只是道:“明天我让司机接送你。”
莫尹推了轮椅出了房间,他能感觉到裴清的视线一直在追随着他,那视线中有占比极大的爱的成分,剩下的是什么,双方都心知肚明。
第二天一大早,司机就在门口等候了,裴清没有跟,早上莫尹醒的时候,裴清就不在,吃早饭的时候,也只有他一个人。
莫尹也没问佣人,司机开车送他回莫家,又把他背了上去。
老屋的门一开,地板上灰尘随风而起,司机道:“你先等一等,我进去打扫一下你再进。”
莫尹说了声“谢谢。”
司机进去后,径直向着存放清扫工具的阳台走去。
莫尹在门外楼道等待,等司机打扫完出来后他又道了声谢,司机说不客气,莫尹又再问:“是……”他顿了顿,说:“裴明疏叫你打扫的么?”
司机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想下来就打电话给我,我在楼下等你。”
清扫过后,屋子里仍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司机把所有门和窗户全打开了通风,老街两旁种植着不少花草树木,树冠随风摇摆,送来阵阵清新爽利的香气,叫人觉得舒服不少。
莫尹推着轮椅来到桌上摆着的两张黑白照片前。
照片里的莫氏父母看着风华正茂,气质不俗。
莫尹有些恍惚,觉得面前的一对男女既熟悉又陌生,点了两根香放上,香估计也是过时候了,燃起来的香味很刺鼻。
心里也并不多么难过,好像发生的许多事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莫尹手掌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腿。
只有残废的身体提醒着他其实事情也仅仅只过去一年多而已。
老屋安静,莫尹推着轮椅碾过老旧的木地板,摩擦的声音随着他的移动变换频率,莫尹不知不觉沉迷在了这样的“游戏”中,他推着轮椅在房间里绕来绕去,思绪也同样困在某处环绕。
足够了,也不能够了,还要怎么样呢?
除非他们死。
裴家人全死光了,他就能高兴了吗?
裴明疏与裴清真有那么大的罪过?
可又凭什么就这么结束了呢?
他的人生已经毁了,这是他的人生,这是他莫尹的人生,就算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用自己的毁灭来偿还,那也是不对等的,只要他的心里还有怨恨和痛苦,即使世界毁灭,也不能填满那个空虚的窟窿。
轮椅停在窗前,窗户打开着,莫尹透过那小小的一方天地望向蔚蓝天空,正当他出神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莫尹没回头,依旧兀自看天,脚步声停留在他身后不远处,莫尹不用看,但他心里知道,上来的不是司机。
屋子里有两个人,但是谁也不说话,僵持般的气氛持续了不知多久,莫尹才听到身后又有脚步动静,余光扫到侧边,一截银灰色的笔直裤腿映入他的眼帘,他回头,裴明疏手里拿着两支香,弯腰俯身和桌上已点燃的两炷香碰了碰,待到火星传递之后,把那两炷香也插进了香炉,双手合十微微低了下头,他的神态大方俊雅,面目中又蕴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莫尹推了轮椅过去,伸手利落地从香炉里拔出了裴明疏的那两根香折断,断香从他指间滑落,直直地点在裴明疏光可鉴人的皮鞋上,散了许多灰烬。
裴明疏看着莫尹头顶的黑发,片刻之后,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香,直起身后,轻轻道:“小尹,你想出国吗?”
莫尹一直对他视而不见,听到这句才抬起头来直视他。
裴明疏道:“我看了几个不错的学校,如果你有心仪的,也可以跟我说。”
莫尹久久不言,只目光直直地看着裴明疏,裴明疏从那目光中觉察出一股凌冽的倔意,遂又缓了声气,“我只是提个建议,你要是不愿意,也都听你的。”
莫尹转过脸,面颊与脖颈呈现出强烈的拒绝弧度,胸膛微微起伏,抓着轮椅的手指也在暗暗用力。
裴明疏将他整个人都留心在眼里,见他手指过分用力,指尖都红紫了,心中迟疑几分后,仍是伸手轻盖了他的手,低声道:“小尹。”
莫尹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往外走。
裴明疏跟了上去。
轮椅停在楼道口,莫尹双手扶着轮椅两侧,半个人似乎都要从楼梯的边缘探出去,裴明疏想也不想地抓住轮椅后面的扶手将轮椅用力往后推拽了一把,莫尹的手猝不及防地被刮了一下,闷哼了一声,一双手随即被拉了起来。
裴明疏想看他的手有没有受伤,莫尹却是紧握着就是不打开,他用力拽着自己的手,然而手腕被裴明疏扣得纹丝不动,裴明疏掌心不知道什么东西酥软细腻地黏在他的手腕上,莫尹皱着眉头看到手腕上一抹延长的灰,才意识到是那两支被他摔断的香。
就这么一怔,裴明疏手掌顺着向上打开了莫尹的手心,掌心有点红,但没有破皮流血,他又看莫尹,“对不起,弄疼你了。”
莫尹抽回了手,转动了下手腕。
比起掌心的那一点红,他的手腕红得更厉害,隐约都快能看出指印。
裴明疏不觉低头回避。
“我背你下去。”
莫尹道:“不用,我打电话给老陈。”
“我已经让他回去了。”
莫尹看向裴明疏,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愤恨。
裴明疏微微笑了笑,“来吧。”
莫尹道:“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老陈又不姓裴,你也要这么为难他吗?”
莫尹不说话了。
裴明疏温声道:“我背你,很快。”
莫尹还是上了裴明疏的背,裴明疏的肩膀很宽,肌肉结实,人趴上去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在他背上不会感到紧张,怕摔下去,因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他都会稳稳地托住你。
事实上裴明疏也的确走得很稳,莫尹的下半身完全没有力气,裴明疏背的时候,腰腹收紧了尽量弯着腰,让莫尹能省力地完全靠在他背上,不会因为下楼梯的惯性而掉下去或者更往下坠得不舒服。
莫尹在裴明疏的背上一直很安静,等到快到楼下时,他才道:“你还记得上来你背我来这儿是什么时候吗?”
裴明疏的脚步顿住了。
他当然记得。
应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想起来了?”
裴明疏继续下楼,没接莫尹的话,莫尹盯着他浆洗得雪白的衬衣后领,将要继续脱口的刻毒话语不知怎么渐熄地咽了回去。
就像他对裴清说话时,其实也留了几分余地。
莫尹心思有些混乱。
对裴氏兄弟,他这是心软了吗?
那这样论下去,他岂不是输给了他们?
莫尹心里一阵阵摇摆晃动,裴明疏的脚步已经下到了最后一级台阶,外面阳光探进来,暖融融地打在额头。
“大少,小尹要下来,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呢?”
司机从车上小跑过来到两人跟前道。
裴明疏道:“麻烦你上楼去把小尹的轮椅带下来。”
“好的。”
司机连忙进入了楼道。
莫尹视线跟着他的背影转向楼道,又扭头看向背着他的裴明疏,抬起手用力薅了下裴明疏的头发。
裴明疏应该是刚从公司回来,他出门前头发做了一点定型,此刻被莫尹全弄乱了,额发有点散乱地打在两侧,他略一回头,眼带笑意,“生气了?”
“你骗我。”
裴明疏笑了笑,“难道你以为只有你会骗人吗?”
司机很快从楼上下来,先帮忙开了车门,让裴明疏把人放进车,又将轮椅放在了后备箱里,裴明疏站在车旁,道:“你坐我的车回去吧。”
司机明白两人是要单独说话,点头应是,去上了裴明疏那辆车。
“我不要你送。”
裴明疏一上车,莫尹就道。
裴明疏系了安全带,调整了下座位,道:“裴清有点事,今天我陪你。”
“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陪。”
手掌扶了下后视镜,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撞,如冰锥刺向深海,那压抑的,那尖锐的,似乎一触即发。
莫尹手掌慢慢蜷紧,胸膛起伏着,预备开战,“你——”
裴明疏打断了他,神色极为平静,语气也极为淡然。
“午饭想吃什么?”
第227章 卡萨布兰卡
裴明疏果真陪了莫尹一整个下午,收购工作非常繁杂,裴明疏电话不断,开了十几个线上会议,莫尹在一边旁听,亲眼见证友达这庞然巨物如何被敌手拆吃入腹。
心里也谈不上多痛快。
报复理所应当地能带来几分快慰,然而失去的与毁灭的没有办法对等,一端盛他的人生,一端盛友达的毁灭,在莫尹心中的天平上,盛他人生的那一端毫无疑问地会重重下坠。
“很闷吗?”
裴明疏结束了一个小会,抬头对莫尹道:“要不要我陪你在花园里走走?”
莫尹静静看着他,说:“裴明疏,你难道一点也不恨我吗?”
裴明疏神情一派静水幽潭的模样,与莫尹对视片刻后,睫毛微微垂下,人也向后面的沙发靠了靠。
事情发生了这么长时间,莫尹终于想要跟他们好好谈一谈了。
其实事情走到今天的地步,再谈,也已经没有什么大的价值了,可人就是那样奇怪的动物,随着失去的东西越多,裴明疏就越意识到金钱、名誉、低位等等事物在他的内心所占的比重非常之小,所真正触动他或者说伤害他的是一些更内在,更深刻的东西。
“恨与不恨,要看站在怎样的立场。”
裴明疏道:“站在你的立场上看,无论怎么对付裴家都是不能够解恨的,当初爸爸要接你回家是来作秀的,我明知道他的用意也没有拆穿阻止,认为只要好好照顾你,多补偿你,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现在想想,我这也只是在说服自己接受爸爸的安排,同时给自己开脱。”
裴明疏说着莫尹与裴家之间的事,口吻语气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平静抽离,莫尹看着他的侧脸,不由出神地认真去听。
“站在我的立场上,你设计气死了爸爸,又害我差点亲手把弟弟送进监狱,”裴明疏淡淡道,“我应当恨你。”
莫尹一下就注意到了裴明疏话中的两个字——“应当。”
他应当恨他。
可他还是不恨他。
裴明疏笑了笑,抬起眼看向莫尹,莫尹与他视线相撞,只觉裴明疏的眼波异常的柔和,“恨倒是没有,不过难过还是有很多的。”
裴清回来的时候,莫尹正和裴明疏一起吃晚餐。
一身黑色正装的裴清走入餐厅时,莫尹怔了一怔,裴明疏打了个招呼,说:“回来了,晚饭吃过了吗?”
裴清一言不发地拉开凳子,佣人连忙心领神会地送上一副完整的餐具。
莫尹觉得裴清今天看上去有点不一样。
晚餐难得聚齐了三个人,气氛也不是多剑拔弩张,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馨了,等到晚餐吃得差不多时,裴清才突然道:“我想喝点酒。”
裴明疏对佣人道:“去第三排的架子上取一瓶年份近的醒十五分钟,一个杯子就够了。”
裴清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佣人很快取了酒和杯子,给裴清倒了浅浅的一杯递过去,裴清接过酒杯直接一饮而尽,又将酒杯放在桌上,佣人迟疑地看了一下裴明疏,裴明疏正用餐巾擦拭嘴角,站起身去推了莫尹的轮椅。
红酒倒入杯子汩汩流动。
莫尹回头,裴清手点着桌子,示意佣人多倒一些。
裴明疏推着莫尹到了花园。
“裴清今天去看他妈妈了。”
“从他来到裴家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去探望自己的母亲,”裴明疏语气中有一丝淡淡的感慨,“我想他终于是接受自己了。”
莫尹一言不发。
裴明疏道:“今天晚上对他好一点吧。”
莫尹神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是你们兄弟俩的玩物还是奴隶,还要哄你们高兴?”
裴明疏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清脾气又冷又爆,莫尹随时都能和他大吵起来,每每都是以裴清强压怒气离场,裴明疏则不同,他这个人发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几次失态都是因莫尹而起,现在他已什么都知晓,更是无法轻易被激将动气了,无论莫尹说什么,他都能泰然处之。
两兄弟的性情一个似火,一个如水,哪怕血缘都没将水火不容的两人联结到一起,而最终却因为他们爱上了同一个人,陷入了这样一种扭曲怪异的平衡当中。
这种平衡又能持续多久呢?又该持续下去吗?这样下去,对他们三个真的好吗?
“大少。”
两人身后响起佣人的声音。
裴明疏回头。
“二少喝醉了。”
裴明疏点了点头,示意佣人陪着莫尹,自己进去看了下裴清的情况。
桌上酒下了大半瓶,裴清人也趴在了桌子上。
裴明疏对裴清一直没有太多的亲情,他接受任务一样接受了这个弟弟,对裴清责任大于亲情,他总是想着要做好所有分内的事,做个好儿子,也做个好哥哥,想要把周遭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完美,然而却是事与愿违,他什么都没做好。
裴明疏听到轮椅进来的声音,微微侧过脸。
莫尹自己推着轮椅回来了,佣人局促地捏着手站在一边。
莫尹也看到了醉倒的裴清,这段时间,裴清人瘦了不少,脸上看着棱角比从前更锋锐,脸颊颜色却是红红的,这才看出他其实年纪也不大,也就比莫尹大上三岁,要是在学校里,他们互不认识,莫尹还得叫他一声师兄。
“把二少送回他自己房间吧,”裴明疏对佣人下了指令,“今晚麻烦你们多留心。”
佣人连声应好,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起了裴清。
“把他送到我房间吧。”莫尹突然道。
已扶起裴清的佣人一呆,齐齐地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正看着莫尹,目光斜斜的,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裴明疏微微笑了笑,说:“听小尹的。”
莫尹和佣人们一起回了房间,佣人们把裴清放在了床上,裴清似乎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佣人要帮他脱衣服时,被裴清翻身用手臂挡了,喃喃地说了一句“别碰我。”
莫尹道:“帮他把鞋子脱掉就好。”
佣人们照做之后,道:“要我们留在这儿帮忙吗?”
莫尹问:“他喝醉了会发酒疯吗?”
佣人道:“这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还没见过两位少爷谁喝醉过呢。”
“没关系,”莫尹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裴清,长条条的个子肆无忌惮地伸展着,抬起的手臂挡住了脸,胸膛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有事我再叫你们吧。”
佣人们出去带上了门。
莫尹推着轮椅靠近床前,伸手用力在裴清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裴清没反应。
莫尹劈里啪啦地又连打了好几下,裴清始终都没反应,莫尹觉得自己好像在打一具尸体,也就没意思地收了手,他安静地在床边坐着,心思已不知飞向了哪去,以至于连卧室门被推开都没发现,还是裴明疏走到他身边,出声道“他怎么样?”,莫尹才惊醒地回过了头。
裴明疏今天一直要开线上会议,所以在家里也穿得很正式,他没换衣服,还是一身银灰的西装,房间里刚才佣人只开了壁灯,正是昏昏黄黄的,衬得裴明疏身上的衣着像是剪了一缕月光下来,高洁疏朗。
“死不了。”
莫尹冷淡道。
“你放心,”他语气讥讽道,“我一个残废,就算他醉死了,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裴明疏不言语,只也静静站在一旁,莫尹推了轮椅去洗手间自己洗了个澡出来,裴明疏人坐到了沙发上,莫尹也不理会,推着轮椅到床边,借助辅助的工具上了床,裴清人躺在被面上压住了一大块地方,莫尹也不理,只管自己睡下。
裴氏两兄弟都在这里,莫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事实是他很快就睡着了,隐隐约约的,似乎还做了个梦,梦里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觉天空蔚蓝,身体轻盈无比,耳边压低着似有人在说话。
“……我陪他的时候,他入睡总是很慢。”
“我真搞不懂,我跟你到底区别在哪里,他为什么就是喜欢你而不喜欢我。”
“你真这样认为吗?”
“你喝醉了,是他主动让佣人把你送回房间的。”
裴清冷冷一笑,因醉而红的脸上淡淡无奈,又有几分罕见的温柔,“打了我十来下。”
裴明疏也笑了,“看来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活泼一点。”
兄弟俩很快又陷入到无话可说的境地,好像除了莫尹,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可说的了。
“上次你说的,我考虑好了。”
“嗯。”
裴清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那些状似相爱的时光历历在目,莫尹说那全都是假的,他认为莫尹说得不对,至少他是真的。
“我同意。”
裴明疏又“嗯”了一声,视线也随之落在裴清身后被子隆起的部分。
“那就好。”裴明疏道。
第二天早上,莫尹醒来时,睁开眼睛先看到了一张英俊儒雅的脸庞,他以为自己没睡醒,心里轻一打突,想他怎么会梦见裴明疏,脸一转,又看到了裴清额发凌乱的睡脸,这下他彻底醒了。
兄弟两人一左一右地压着被子,两个人都是高个子的结实身材,像两块巨石一样,无论莫尹怎么抽拉被子都纹丝不动。
叫莫尹的想法,最好是把两个人从床上踹下去,可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有伸手去推,姿态动作都会是一种不大好看、力不从心的孱弱,莫尹不想这样,他只抬头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两边耳廓传来不同频的温热呼吸。
心情意外的平静。
从病床上醒来的那一刻,发觉自己变成了残废之后,莫尹的心里一直都燃着一团火,那团火从里到外地将他烧得身心滚烫,一定要将这种热度散出去才能喘气,燃烧什么,毁灭什么,或许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裴竟友死了,友达也要没了。
他身体里的怒火一下似乎没了出路。
再下去,其实就是迁怒了。
可是迁怒又怎么样呢?难道这世界要一个从天堂掉到地狱的残废有多善良大度的心肠吗?他做不到,他宁愿整个世界都为他的痛苦陪葬!
莫尹心绪起伏,眨眼之间平静的心情荡然无存,他不想哭,也不想喊,只想手执火把,将所有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
身边裴明疏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低声问道:“醒了?”
莫尹面色泛红,胸膛起伏,呼吸急促。
裴明疏昨晚直接合衣睡下的,银灰色的西服表面全是褶皱,平常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他凝视了莫尹一会儿,没有询问就伸手直接穿过莫尹的腰下把人抱了起来。
莫尹不想大吵大闹地反抗,整个人软绵绵地躺在裴明疏的怀抱里,由裴明疏抱去了洗手间。
裴明疏把人放在安装在洗手间墙壁的座位上后,拧了冷水毛巾松松地贴在莫尹脸上。
冰凉的触感叫莫尹缓过了那一阵,等到他呼吸平复下来时,裴明疏也拿开了毛巾。
莫尹脸色白里透红,脸上也表情恢复了淡漠平静。
裴明疏手拿着毛巾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莫尹的头顶,莫尹头往旁边偏了偏,躲开了他的手。
裴明疏收回了手,低声道:“我担心裴清会半夜发酒疯,就留下来了。”
“你不用解释,”莫尹淡淡道,“你们俩兄弟对我,不一向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裴明疏不说话了。
他并不是心虚,真要公道地来讲,无论是他与裴清,都是莫尹先出的手,一步一步精心地将两人诱入圈套,存的是让他们兄弟俩同归于尽的意思,到底是他们对莫尹想如何就如何,还是莫尹一直在摆布玩弄他们?
然而裴明疏没有跳脚反驳,恨恨陈情,与莫尹算出个是非好歹来。
因为这种事,不讲公道,也无论是非。
裴明疏走出了洗手间,帮莫尹带上了门,莫尹的这个房间各种辅助设施都做得非常好,足够让莫尹能够自理生活,这些都是当时裴明疏亲自一样样盯着设计采买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莫尹能够生活得舒服、自在,而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他想通过这种方式买自己的心安,一个原本身体健康前途无量的青年在失去了双亲和双腿之后,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那种舒服、自在当中去了。
裴清也已经醒了,从床上坐了起来,其实他是醒得最早的,趁莫尹在熟睡时,安安静静地看了莫尹很久。
裴明疏说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向莫尹索取答案,问莫尹到底在俩兄弟之间对谁动过真情。
裴明疏说:“我们没有资格问他这个问题。”
谈话发生在那天学校的走廊上。
裴明疏看上去下了很大的决心,裴清虽然平常跟裴明疏半点聊不来,也没有什么血缘上的默契,但是他这次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裴明疏的意思。
裴清当即道:“你认为你没有是你的事,我认为我有。”
他不是名正言顺的裴家少爷,可以说他宁愿不做裴家的少爷,如果不是他母亲在临终前哭求,他内心也存有被欺骗后的自毁叛逆,他是不会回到裴家的。
裴竟友做的错事又凭什么要算到他头上呢?
退一步来说,莫尹可以恨裴家所有人,也可以报复他们,可他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方式……他是真的将自己的心全部挖给了他……
裴清语速很快道:“你想退出是你的事,你不能替我做决定,我不想比较什么,但是裴明疏,我跟你不一样,你觉得放手很伟大很有风度,我不需要风度,我只管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骗了我,也骗了你,你又反过来骗自己,我却不喜欢自欺欺人。”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裴清嘴上咬得很紧很硬,心里其实也未尝没有产生过动摇。
即便他再坚持着不放手,莫尹心里又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是,裴明疏猜得完全正确,他无数次地想要问莫尹。
有没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是真的?
他也知道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后还纠结于这个问题听上去似乎很幼稚愚蠢,可是没有办法,他无法不去想。
裴明疏出来后道:“走吧。”
裴清没有跟他针锋相对,默默地下了床。
兄弟两人昨晚都睡在莫尹这里,裴家的佣人们都是不多嘴的,只是眼神上交汇出一点惊诧,大家都是有眼睛,有知觉的人,也都不傻,慢慢也就看出来了,裴家兄弟与莫尹的关系很不一般,但这样三人同宿,也实在惊世骇俗,不过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也只是在裴宅工作的关系,他们也是见识过有钱人家里那些蝇营狗苟的,早学会了装傻这一套,唯一发作的只有丁默海。
有一天,丁默海来了裴家,和裴明疏争吵起来,也不算争吵,因为裴明疏始终是很平静的,只是丁默海自己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裴明疏书房的阳台门起初没有关,声音传到了楼下,佣人们也都互相看看不说话。
“大少……”
丁默海语气很焦急道:“无论如何,三个人这么光明正大地搅在一起,传出去实在太难听了。”
他之前就隐隐约约有点猜想,没想到真的被他猜中了,跟男孩子在一起也就算了,到底现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兄弟两个类似于“共妻”一样,对象还是个残废的男孩子,这简直是要把裴家的脸都丢光了,哪怕稍微遮掩一二呢?
裴明疏淡淡道:“没这回事。”
丁默海哑然。
裴明疏将手指间夹着的烟碾在烟灰缸里,对丁默海道:“丁叔,你坐,我有正事要跟你说。”
四月八号是裴家俩兄弟的生日,往年都是大操大办的,今年生日的氛围却几乎没有,一大早,裴明疏和裴清都西装革履的,丁默海早早地就在门口等待了。
莫尹推着轮椅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两人一齐上了车。
等到车辆离开后,莫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时隔差不多一年半的时光,友达易主,坐在发言台上的也变成了裴氏两兄弟。
裴家两兄弟前段时间斗法不断,接连上了许多新闻,记者们已经对这两张脸孔十分熟悉,笔记本键盘敲击的声音此起彼伏,都等着第一时间去发新闻。
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很奇特,没有风声说是什么主题,记者们有点稀里糊涂的,同时又很好奇这豪门之中又要翻起什么波浪。
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今天的发布会却是旧事重提。
“8.29事件中,友达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于普通员工的压榨,使用过劳驾驶员等事实我们今天要再次进行说明道歉……”
记者们禁不住窃窃私语,都非常惊诧。
8.29事件在去年轰动全城,其中力挽狂澜的公关操作至今也为人所津津乐道,没想到时隔一年多,居然叫台上的裴氏兄弟全给推翻了,他们不仅承认了当初友达的确是在恶意压榨劳动力,事后又对唯一幸存的那位莫家遗孤怎么威逼利诱着一起做戏公关。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媒体记者们当年对友达的一系列暗地里的事情其实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友达财大气粗,公关手段又极其了得,加上唯一的幸存者都与友达达成了那样史无前例的和解,记者们也只有感慨大集团不愧是大集团,哪怕是三条人命也轻易不能撼动。
现在友达即将被收购,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暴家丑,岂不是股价做低,又是自损无数?真是叫人看不懂。
裴氏兄弟斗法之时,两个人可都是数一数二的狠角色,怎么会发了狂一样干这样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家父已经过世,在这里,我们仅代表友达向遇难的职工、受害者,以及相关家属表示我们最诚挚的歉意。”
兄弟二人起立鞠躬,台下快门闪得飞快,记者们纷纷举手提问。
裴明疏和裴清却是径直下台,在随从们的护送下从会场侧面的出口上了车。
丁默海已经提前在车上等待,两人上车后,他不禁道:“大少,二少,这样真的值得吗?”
裴明疏没有作答,裴清拉了下领带,也没有回应。
丁默海心里难受气苦,他一直跟着裴竟友在商场浮沉,商场如战场,在商场上能走得远的,哪个不是尔虞我诈,又有哪个是良善之辈?!
车到了裴家,裴明疏和裴清下了车,这件事他们是齐心协力办的,没有一点矛盾针对的地方,下车后,两人的神色也是相似的深沉。
裴清彻底把领带扯了下来,问佣人,“小尹呢?”发布会是直播的,但就不知道莫尹有没有看。
裴明疏清高的不得了,说一切都只是给他们自己一个交待,裴清却是嗤之以鼻。
“可能在花园。”
裴清直接去花园找人。
裴明疏看着他来回地跑,对一旁仍满脸愁容的丁默海道:“有些该做的事,已经是做迟了,如果能在一开始造成伤害时……”
他话还没说完,裴清又急匆匆地从花园里返回了,裴明疏是听着裴清和佣人对话的,当即手拦了一下,“怎么了?”
裴清眉毛紧拧,“花园里没人。”
裴家内部几乎都没有装监控,建筑内部结构复杂,房间又多,佣人们一时也没注意,赶紧活动起来找人,不知道外面谁忽然“啊”了一声,裴明疏和裴清齐齐地向外看去,那佣人半捂着嘴,一脸惊慌失措地手直直地向上指,“在上面!”
楼梯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莫尹背靠在半开的窗户上,循声望了过去。
“小尹——”
两人的呼唤叠在一起,带着紧张的颤音。
莫尹的手掌摊开着,手机正在播放直播回放。
“……事故发生后,比起反思,我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何掩盖集团在劳工使用上的错误行为,这是我们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道歉,有用吗?”他缓缓道,“这样,你们就能够心安理得了吗?”
裴明疏面色紧绷,“小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想,到底怎么才能让你们跟我一样痛苦呢?”
莫尹手掌紧紧地攥着手机,“裴竟友死之前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他是很痛苦的,我也很满意。”
“你们呢?”
“你们也会有那样痛苦的表情吗?”
莫尹点了点头,“我想也是会有的。”他语气也很温和,“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们再痛苦也没有办法弥补我,不值得,”他低头看手机,裴氏两兄弟鞠躬道歉,闪光灯一片,他缓缓道,“不值得。”
话音落下,电光火石之间,一直默默不言的裴清已经冲了上来把人拦腰搂住,莫尹手掌一抖,手机掉了下去,轻轻的一声落在了花丛里。
裴明疏扶着一旁的桌子慢慢俯下身。
裴清把人从窗台上抱了下来,路过裴明疏身边时,脚轻轻踢了下他,裴明疏摆了摆手,他一只手捂在胸口处,脸色很不好看,其实裴清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煞白一片,他看到裴明疏这副模样,抱着莫尹的手臂也忽然失了力道,慢慢也坐了下去,胸膛起伏的力道上来,后知后觉地有点喘不上来气。
“为了你们去死,”莫尹上半身靠在裴清胸膛上,淡淡道,“没那个必要。”
身后传来裴清的一声冷笑。
面前,深深弯腰的裴明疏也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过去,忽将莫尹的肩膀拉住,一把拽到自己的怀里。
裴明疏的气息急促地在莫尹耳边震颤。
片刻之后,裴清也从背后将莫尹的腰给死死缠住。
“路还长,”裴明疏哑声道,“为了谁去死,都不值得。”
裴清的声音也在人他耳边低低响起。
“你想怎么样,顶多我陪你。”
莫尹轻闭上眼睛。
他说:“我不恨你们了。”
裴明疏和裴清同时呼吸一滞。
“还有,”莫尹低声道,“我同意出国。”
“以后,我们就再也别见面了。”
第228章 卡萨布兰卡
一辈子都沉溺在过去,将自己所有的生命、欲求全部投入到对他人的恨与报复之中,那样的人生,真的是他莫尹该过的吗?
裴家兄弟开了新闻发布会,算是对他们自己的良心有了个交待,那他呢?他对自己又该有个怎样的交待?
“出国的费用全部由你们提供,先出国再申学校,学校的申请我自己做,房子我也自己来挑,刚过去我应该会有不适应的地方,头一个月,你们得雇一个人协助我,这些都是你们裴家该的。”
裴明疏和裴清双双听着,莫尹说完,不等他们回复,手转着轮椅向外走。
裴明疏抱着的手臂放下,神色莫名,裴清盯着莫尹离开的方向,提步要跟,被裴明疏伸出手臂挡住。
裴清看向他,脸色不善。
裴明疏手臂很坚决地挡着。
“真要让他走?”
“他想走,难道不让他走吗?”
裴清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神清明道:“裴明疏,你要做君子装清高那是你的事,他要走可以,我也一起走。”
“你应该明白他的意思,”裴明疏淡淡道,“他是不想再与裴家,与过去发生的事有什么瓜葛了,他想要重新开始……”
“不。”
裴清截断了裴明疏的话,“没那么容易,我跟他没完。”
“裴清,别这样。”裴明疏深深地看着他。
裴清直接推打开了裴明疏的手臂,“这是我和他的事,轮不到你管,你退出,那正好。”
裴清追了上去,裴明疏留在原地,腰靠在书桌的边缘,延迟地也深吸了口气。
以前莫尹是在装,装可怜装天真,也装爱人。
到后来,莫尹不装了,他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如野兽般的冷酷、残忍。
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竟能由同一个人完美演绎。
更可怕的是,在意识到自己被欺骗被玩弄之后,裴明疏却没法说服自己将自己的面孔也变成相反的一面,去将爱直接转化成恨,人不是机器,输入输出动动手指调整数据就行。
莫尹所对他们展露出来的清晰的恨意竟牢牢地牵动着他的心,让他移不开眼地去欣赏他的真实。
裴明疏甚至觉得恨他的莫尹比假装爱他的莫尹更深刻地吸引着他。
然后,莫尹突然说,他不恨他们了。
心在那一瞬间“咚”的一声发出了沉沉的下坠般的声响,剧烈地在裴明疏的耳膜回荡,而他还要假装若无其事,理智沉着地规劝裴清,事情到这里结束就是刚刚好。
明明是他先提出的要送莫尹出国,可怎么莫尹真放下了,他反而心像被揪紧了般难受,呼吸都闷闷地沉。
裴清毫无顾忌地追了上去。
莫尹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是一些基本的衣物。
裴清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莫尹由他拉着,平静道:“申请学校还有一段时间,我先搬出去住。”
裴清脸上肌肉紧了紧,“可以,我帮你找地方。”
“谢谢,”莫尹抽回手叠衣服,“不过请你别跟着我,”他说完抬头,脸上表情平和,不是赌气也是不是激将,“这次是真的。”
裴清嘴角微勾,眼睛奇亮无比,“你想利用我的时候,就随心所欲地招惹我,想结束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你去哪,我就去哪,”裴清伸手,重新拽住莫尹的手腕,他抓得很紧,“我们没完。”
手腕被提着,莫尹低着头另一手捏着长裤的一角,他缓缓道:“你爸爸害死了我父母,我也害死了你爸爸,你要怎么跟我没完?”
莫尹语调逐渐提升,他抬头,目光炽烈,他重复反问,“裴清,你说说,你要怎么跟我没完?”
裴清目光摇动。
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他与他之间呢?
如果他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认识,如果没有一开始那件事,或许他们会在校园相遇,会在街边擦肩,会因共同认识的朋友而在某年某月某日相识……
他真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他呢?
裴清拽着莫尹的手将人强行从轮椅上提起,他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唇、舌、齿一起不顾一切地用力,像是寄希望于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心绪传递给这个让他深深陷入后又想无情抽离的人,让他知道他到底被他伤得有多心痛。
莫尹无力地只能借助裴清的力量倚靠着他,额头抵在裴清的侧颈,他紧闭着眼睛,同时也紧闭着嘴唇,他拒绝着裴清的爱,也拒绝着裴清的痛苦,他太无情,太冷淡,直到脸颊上传来温热湿意。
莫尹睁开了眼睛。
裴清却是闭着眼睛的,他的嘴唇牢牢地、绝望地贴在他的,闭着的眼睛下方一条不甚清晰的泪痕。
裴清哭了。
这不是莫尹第一次看裴清落泪。
相比裴明疏,裴清在他面前几乎是透明无伪装的,所以才被他看中用来当趁手的工具去刺激裴明疏,他利用裴清的孤独、失望、痛苦……裴清在他面前展露过所有的脆弱,那些全都变成了他伤害他的筹码……
他该高兴的。
说什么不恨,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怎么能够一下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抽离?
恨裴家所有人,恨人生路走到此。
裴清又痛苦了,他还恨他们,所以他应该高兴。
他摧毁了一个人,多了不起?
裴清抓他的手好紧。
莫尹睫毛翕动,手掌推了下裴清,相贴的嘴唇分开,裴清热得有些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莫尹低声道:“就这样吧,裴清,就这样吧。”
“除非你想看有一天我们一起死。”
“不然的话,就放手。”
裴清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沁着一点水色,黑得快要溢出颜色,视线紧紧地盯着莫尹,他缓缓道:“我说了,你去哪,我都陪你。”
“那你怎么刚才不让我跳下去?”
“……”
莫尹抽了下手,没抽出,又使了下劲,反复几次后终于把手从裴清手里抽了出来,他人滑落回轮椅,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长裤继续叠。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莫尹若无其事,手上照旧做自己的事,只当裴清不在身边,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等到裴清离开的脚步渐远,莫尹停了收拾衣服的动作,看了一眼摊在床上的衣服,呼吸慢慢起伏,把手里的衣服直接裹成一团扔到了行李箱里。
当天傍晚,莫尹就带着行李箱离开了裴宅,司机送他下山入住了一家酒店。
酒店离裴家不远,环境很不错,设施很齐全,莫尹脱了衣服,靠着辅助设施给自己洗了个澡,焕然一新后推着轮椅来到房间的露台。
天已经黑了,夜风有点凉,莫尹深吸了口气,看向天边的星空。
自车祸发生以来,莫尹一直生活在裴家的监视与看护下,这是他第一次跳出那个环境,他感到一丝陌生又感到些许的轻松。
也许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才是最漂亮的报复。
莫尹摸了摸自己毫无知觉的大腿。
残废又怎样?他就算是残废,也未必就不能获得好的人生,过没有裴氏兄弟,没有829,没有怨憎的好的生活……
今天晚上没有裴清缠着他,莫尹却依旧失眠了。
同样失眠的还有身处裴宅的裴家俩兄弟,裴明疏在书房抽了一夜的烟,裴清则将莫尹房间里的东西全砸了一遍,最后躺在了那张床上,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上,天刚一亮,裴清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鬼话,全都是鬼话。
他拉开门回到自己房间去找车钥匙,没有找到,他立刻急匆匆地下楼。
“我的车钥匙呢?”
裴明疏手指间夹着烟送到嘴唇边吸了一口,淡淡道:“我让人收起来了,”唇缝间溢出一点烟雾,他道:“我不准你去找他。”
“你有什么资格限制我的行动?!”
裴清双手重重地按在书桌上,喘着粗气道。
“资格?”
裴明疏抬起眼,“你别忘了,老丁抽出来的东西足够你在里面待上好一段时间,我现在去报警,马上限制你行动的人就不是我了。”
裴清手掌慢慢握成拳,一夜没睡的眼中布满血丝,“你放弃是你的事,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你想跟他在一起,他想跟你在一起吗?”
“我不管——”
“裴清,你总是在家里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但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所以,在我面前收起你的任性!”
“好,你终于不再装模作样了,说心里话吧,你从来都瞧不起我,对不对?”
“没错。”
裴明疏道:“我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你。”
裴清不怒反笑,“我一直都想跟裴家撇清关系,既然这样,我们也别再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从今天起,我跟裴家再无瓜葛,我现在自己走下去,我走也要走到他的身边。”
裴清甩开手,径直要离开。
手指间的烟快要烫到皮肤时,裴明疏提起烟碾在了烟灰缸里,他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大门口的安保。
安保接了电话,“大少,有什么吩咐?”
裴明疏没有言语,安保又追问了一次后,他才道:“没事。”
电话挂断。
裴明疏握手机的手缓缓垂下。
片刻之后,有佣人上来,焦急道:“大少,二少走了。”
“我知道。”
裴明疏沉默片刻,“让老陈送他。”
佣人应声下楼。
裴明疏垂下脸。
有的时候,他真的很嫉妒裴清,同样的感情,他却无法像裴清那样肆无忌惮不顾一切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他却不能。
分开、放手……是最好的结果。
双手撑住额头,裴明疏闭上眼,脑海中一幕幕闪现与莫尹相处的点滴,额头滚烫。
裴清曾说他之所以能这样冷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莫尹,就连莫尹也曾迷茫地看他,认为他对他不如裴清那样痴迷……
因为裴清一无所有,所以裴清的心意便毋庸置疑,那是他仅剩的东西了,他将自己仅剩的东西也给了莫尹,莫尹便从不质疑。
至少,他也想让他知道……
裴明疏站起了身。
寂静无人的半山公路先后下了两辆车,两辆车都开得很快,司机追出来后,裴清没要司机送,而是选择了自己开车,他风驰电掣地往下开,生怕晚一刻,莫尹就离开了。
他不接受莫尹所说的结局,也不甘心就这样算了,谁欠谁,谁爱谁,谁恨谁,要算一辈子的账。
裴清连了车载电话,打了几次后,莫尹终于接了。
“喂?”莫尹语气淡淡的。
“我来了,在酒店等我。”
“裴清,我想我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莫尹呼吸轻轻,“或许,我可以说的再清楚一点,我们是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
裴清冷硬道,“不可能也在一起了。”
“我们没有在一起。”
“从你说喜欢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在一起了。”
“你知道,我那是骗你的。”
“全都是假的吗?难道你就没有一个瞬间真的投入过感情?哪怕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
裴清吼的声音很大,震动了莫尹的耳膜,莫尹捏着手机,视线垂落在自己的双腿上,“没有”两个字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然而抵在喉咙的不知是什么,他捏了捏大腿上的那块死肉,手机传来进电话的提示,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是裴明疏。
“喂?”
“是我。”
裴明疏那边很吵,像是引擎的声音,很像裴清常开的那辆跑车。
“嗯。”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边那么吵,莫尹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裴明疏的呼吸声。
“我想来见你,和你说件事情。”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再见面了。”
“我理解,所以……”裴明疏顿了顿,“我们在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
莫尹没说话。
裴明疏握紧方向盘,深呼吸了两次后,缓缓道:“我……”他再次停顿,又是一记深深的呼吸,“我想说的是……”裴明疏看向弯曲的下山公路,握住方向盘的手指上下移动,“其实我……”
他说过的,他应该说过的,只是那时候他没有像现在这么认真,莫尹听的时候,也是一脸茫然。
他觉得他现在说,莫尹的表情不会再是那样了。
裴明疏的声音掺杂在引擎的轰鸣声中。
“其实我和裴清一样那么……嘭——”
剧烈的声响从手里传出,莫尹猛地闭了下眼睛,等他回过神时,发现手机里全是仪器报警的声音。
“裴明疏?!”
他大声地喊道,那声响动静太熟悉了,让他立刻想到夺去他那双腿的瞬间!
出车祸了!
裴明疏那边出车祸了!
莫尹心头涌上一点本能的慌乱,他再次道:“喂?裴明疏?!”
回应他的却是轻轻的笑声。
“原来说到底……你的心里也还是只有他……”
是裴清的声音。
莫尹马上就察觉到了裴清声音的异状,他那边同样充斥着各种警报报错的提示声。
“裴清,怎么回事?你和裴明疏撞车了?!”
“没事。”
回答莫尹的又变成了裴明疏。
裴明疏声音沙哑,语气镇定,“我开得太快,没注意,追尾了。”他说完咳嗽了一声,莫尹清晰地听到他喉头吞咽液体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莫尹心跳慢慢平复,他道:“没事我就挂了。”
“等等——”
信号又突跳到裴清那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想回答。”
裴清笑了。
“不想回答,就是有。”
莫尹没否认,他说:“我挂了。”
“小尹。”
又变成了裴明疏的声音。
莫尹又重复道:“我挂电话了。”
“……好。”
裴明疏缓缓道,在莫尹要挂断前的那一瞬间,他又紧迫道:“小尹,好好生活。”
莫尹放下手机的动作顿住了。
耳边滴滴答答的水声越来越急促。
他视线微微放开。
那声音他听过,油箱、水箱撞坏后,液体流淌的声音……
是老天爷在帮他吗?让这死局用这样的方式解开,那么……就这样吧,这对他来说,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莫尹盯着手机。
一秒。
两秒。
三秒。
……
世界似乎都被冻结。
有没有一丝丝?有没有一点点?
裴明疏说,他和裴清一样那么……那么……
莫尹挂断了电话。
他转身扶着轮椅往外走,轮椅越推越快,他拿起手机重新拨了电话,“你好,120急救中心吗?绿映公路上似乎发生了一起车祸……”
手臂用力地拉开房间门,一瞬间,一片刺眼的白光覆盖住了他——
第229章 胡不归
夜凉如水,檐廊下宫女静立,长条影子斜斜地映在地面,瘦伶伶如花枝一般,一双薄底靴子轻缓踩过那些碎影子,宫女们立即袅袅婷婷地一拜,诚惶诚恐道:“太师。”
宫灯映照之下,一张苍白脸孔淡眉长扫,口鼻都生得清秀到了极致,赤红官服加身,更有静水幽花之艳,然而众人皆不敢直视,都规规矩矩地低着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宫室内悄然无声,莫尹抬一抬袖子,屏退了殿内的侍卫宫人,几番移步后进入内殿小室,小室内两位守夜的太医连忙也躬身行礼,“太师。”
莫尹向前,微微低头,面颊探入黛青色的帷幔。
床上所躺之人脸上亦一般苍白,浓眉重锁,双目紧闭,额头上渗出些许汗珠。
莫尹就势在床沿坐下,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替那人擦了擦额脸上的汗。
那日是他大意了,大殿之上混乱之中竟没察觉到居然有个小小内侍在一旁伺机行刺,更叫他料不到的是贺煊竟与他交换位置替他挡了那一刀。
那一刀当胸贯穿,贺煊猛地吐了一大口血,黏热地喷到莫尹的面具上,莫尹毫不迟疑,手起刀落,一刀便将那行刺的内侍斩首。
贺煊跪坐在地,莫尹手撑不住随他一起坠了下去。
可笑竟还是贺煊双臂托着他的手臂。
“……好好待我们的兵。”
莫尹面上鬼面滑落,清冷双目流露出震动之色,贺煊登时笑了,这还是他头一回见莫子规失态呢……
雪白的帕子不多时便被浸湿了,莫尹轻咳了一声,收起帕子,低声道:“如何?”
“贺将军身强体健,这条命应当是保住了。”
“他什么时候会醒?”
“这……微臣不敢保证。”
莫尹视线从贺煊紧皱的剑眉上掠过,“止痛的药用了么?”
“已经用了。”
“什么时候用的?”
“一个时辰换一次药,微臣与张太医轮流替换,方才过了半个时辰。”
莫尹也不为难太医,轻声细语地又问了几句,便道:“辛苦两位大人了,下去休息片刻吧。”
两位太医连忙行礼退了出去,轻掩上了门。
小室内点了安神的香,雪白袅袅地升腾,莫尹过去,手浮在上方,攫取那一点暖意,他低低地又咳了一声,垂首沉思。
贺煊醒来时,初见黛青色锦缎时眼前一阵眩晕,以为自己是身在梦中,胸前剧痛将他神思瞬又拉回,他试着抬起右手,同时将视线向下,意图查看伤势,哪料身子钝得厉害,连抬手也做不到,他不知自己服了止痛药物,正是手脚不便行动的时候,只有头脸能轻轻转动,而当他轻转过脸,赤色官袍映入眼帘时,贺煊的神思又随之一震,瞬间便将前因后果全想了起来。
他没死……
还未来得及细想,却见那身姿清逸之人似正要回头,贺煊便想也不想地就闭上了眼睛,等到闭眼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心道:他为何要闭眼?!
清雅的檀香与那人身上常年的药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香气,那香气逼近落在床沿,贺煊忍着痛,回忆起那日殿上种种情形,不觉心中之痛远超于身体之痛。
宫中权势争斗,赤胆忠心如狗,到底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倒不如此身献于知己,以命换命,也不负曾生死与共,月下同醉。
贺煊心中纷乱灰心,心思渐渐沉了下去,不知不觉忘了此时处境,也忘了莫尹正坐在他床前,直到脸上传来冰冷触感,他才猛一回神睁开了眼,一睁眼便对上莫尹那双清亮凤眸。
“既醒了,何故还装作昏睡?”
莫尹那清清冷冷的声音若一盆凉水洒下,贺煊喉结滚动,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头发苦,唇间干涩,不知该说什么。
莫尹收回了手指,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低声道:“去请两位太医过来看诊。”
“是。”
莫尹合上门,回到床边,贺煊已完全睁开了眼睛,他看上去一副苍白伤重的模样,莫尹道:“太医马上就到。”
贺煊终于出声,“我这是在宫中?”
莫尹伸手撩起床前垂幔,“你难道不认识玉清宫了么?”
贺煊一眼扫过去,终于看清了小室内的光景,才发觉这里正是当初幽禁大皇子的玉清宫。
看来那密道早已被莫尹知晓,那夜他们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带走大皇子,其实全是落入了莫尹的圈套,就等着他们起事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贺煊觉得身上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他攥了攥手指,低声道:“将士们……”
“正在郊外休整。”
莫尹放下垂幔坐下,手握成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一场误会,”他瞟向贺煊,“好在他们还给我这个军师几分薄面。”
贺煊想起那日殿内外厮杀场景,脸色不由淡了,“你胜了。”
莫尹沉默片刻,道:“其实你也有机会胜的,倘若你不同我交换位置,为我挡……”
两位太医赶来了,莫尹止住了话,起身让两位太医先行为贺煊看诊。
“贺将军,您且忍着些。”
“无碍。”
莫尹背对着床,闻到四周加剧的血腥味道,便向着香炉走去,立在香炉前,打开香炉,拨弄其中的香料。
等到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两位太医才上前道:“太师,已换过药了。”
莫尹回首,床前盆中堆着换下的内衫,上头血迹斑斑,煞是骇人。
“情形如何?”
“太师请放心,既是醒了,那便是无大碍了,待我与张太医去开几副补血养气的药煎了让将军服用,不出两个月,将军便会恢复。”
“那就有劳了。”
两位太医撤下,宫人又进来收拾料理了一番,因贺煊还不能吹风,小室内依旧是一片浓苦的药味。
莫尹走近床前,贺煊已又闭上了眼睛,太医说这止痛的药物有安眠定神之效,服下后会叫人不由得放松地昏昏欲睡,也就能挨过那一阵痛楚了。
“……那时你分明有机会胜我……”
莫尹凝视着贺煊苍白的脸庞,低声喃喃,见贺煊额头上又渗出汗来,拿了袖中手帕,帕子是湿的,他思索片刻,干脆以内里的衣袖作帕,替贺煊擦去了面上脖颈上的汗,长袖滑入,莫尹背手转身。
“那时我未曾想到输赢。”
莫尹脚步顿住,但听贺煊那淡淡的沙哑之声。
“我只是不愿叫你受到伤害。”
第230章 胡不归
贺煊伤重,醒了之后又昏了过去,好在太医说伤势已经稳住了,换服药物好好调理即可,莫尹离宫之后又前往城外去安抚了众将,这才返回太师府,一番梳洗过后,婢女退下,莫尹侧躺在床,手执书卷,睫毛低垂地扫了一两行后,神思渐渐乱飞出去。
贺煊此人,败就败在心思过纯。
食人之禄,死人之事,在外出生入死,回朝勤王忠君。
战场上他也不是没有筹谋手段的人,只是他太天真,也太一厢情愿,一柄刀,刀锋只向外,不知他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
倘若莫尹是皇帝,真要赞一声好一位纯臣。
这样一位纯臣,在胜负毫厘之间时说他未曾想到过胜负……
莫尹手腕落下去,低低又咳了两声。
灯花哔剥作响,莫尹放下书卷下了床榻走到书桌后抽开下方暗格,一张鬼面与一把佩刀放在一处,他伸手提了佩刀轻轻抽开,刀身之上刻印着“藏锋”二字,手指轻轻抚过,目光流转,掠过那一笔一画,片刻之后,刀锋入鞘,莫尹将刀放了回去。
翌日上朝,新皇年幼,蜷缩在龙椅上神情怯怯,经历了前日那般血雨腥风,他心中对太师更惧,低头回避不敢向下看,皇帝尚且如此,朝臣们更不敢露神色,朝堂之上一派死气沉沉。
下朝之后,莫尹并未回太师府,而是坐了软轿去往御书房,软轿与龙辇并行,宫人莫敢抬头直视,等到了御书房亦是软轿先停,莫尹下轿之后,小皇帝才后下龙辇,亦步亦趋地跟在莫尹身后,他心中惧怕,同那些宫人一样,亦不敢窥视那赤色身影。
“陛下。”
小皇帝诚惶诚恐地看向座下太师,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大皇子密谋造反,该当何罪?”
小皇帝呆住了,半晌过后才磕磕巴巴道:“造、造反的不是大将军贺……”
“贺将军是受奸人蒙蔽,”莫尹手上端着茶,轻轻吹了一下,热气飘动,他淡淡道,“陛下可切莫错怪良臣。”
小皇帝险些要哭,“皇兄他没有……”
“微臣明白陛下你顾念手足之情,可谋反毕竟是大罪,不如将大皇子贬为庶人,发配流放,永不回京,如何?”
“不要——”
小皇帝直接从上头跑了下来,“太师,”他抓了莫尹的官袍袖子,带着哭腔道,“我求求您饶过皇兄吧。”
“造反之事,众目睽睽之下,陛下叫微臣怎么保大皇子?”
“可是皇兄分明说的是贺……”
小皇帝的眼泪被一道清冷目光给硬生生地逼退了回去。
“陛下,贺煊乃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他在军中的威望可不容小觑,如今那些勤王的将士们都正驻扎在京郊,倘若真是贺将军要反,微臣也不一定能保得住陛下您的皇位。”
“再者而言,大皇子被贬为庶人,对陛下您只有好处,”莫尹轻轻抽回袖子,抿了口热茶,低低道,“这样,陛下的皇位不更稳固了吗?”
“可我不想要皇位,我不想当皇帝,我愿意让皇兄来做皇帝!”
莫尹放下茶碗起身,官袍倾泻而下,小皇帝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仰望这亲手将他推上龙椅的权臣。
“陛下,”莫尹淡淡道,“日后除了在微臣面前,您要记得自称‘朕’。”
软轿停在玉清宫宫室前,莫尹下轿时,恰逢两位轮值的太医出来,莫尹询问了下贺煊的情况,其实情况无非也就是那般,太医们昨天已经全都交待了一遍,只不过太师要问,他们也只能斟酌着又挑拣一些零碎的又反复说了。
莫尹也听出了他们所言之意,便拂袖打断,自去探望。
太医既刚出来,那就是才换药服药,莫尹想贺煊大约又昏睡过去了,进了小室,脸方探入,便见贺煊正挣扎坐起。
贺煊伤在右胸,那一刀在他身上捅了个前后窟窿,是该死的,也不知是太医院妙手回春,还是他命不该绝,这样竟也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药才换服过,药效尚未发作,身上痛得钻心,贺煊抿着唇伸手掀开被子。
“要做什么?”
贺煊猛然回头,这一下动作大了,上下牵扯,疼得他昂起的头又栽了回去。
莫尹唤道:“来人。”
贺煊立即道:“不。”他痛得很,咬牙一句后便不再说,否则可要止不住地呻吟了。
宫人听到吩咐都过来了,莫尹看了一眼贺煊落在被面紧攥的手,又道:“没你们的事,先下去吧。”
宫人们又只能再退下去,小室的门轻轻带上,莫尹移步向前,走到床沿边,微微俯身,贺煊闭上了眼,浓眉紧锁,苍白的面皮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
莫尹何等的玲珑心思,略一思索,便低声道:“等着。”
他方转身,手臂立即被握住了。
贺煊强抬起半个身子,“不必。”
莫尹静静地看他强忍剧痛坐起,淡淡道:“在我面前,又何必逞强?”
贺煊低声道:“劳烦回避。”
“我若是不回避呢?”
贺煊抬眸看他。
莫尹目光清凌凌的,如冰雪一般,叫贺煊不敢多想,只得解释道:“我要方便。”
“你坐都坐不起,如何方便?”
莫尹语气稀松,显然是知道贺煊的意图。
“我去帮你取恭桶来。”
贺煊本是痛极,攥莫尹的手却突然爆发出力气,“怎能叫你替我做这种事!”他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从床榻上下来了,松开莫尹的手臂,一手扶着墙,一手虚虚地挡在胸口伤前,他快步向着榻后方走,胸前伤处不断传来剧痛之感,叫人逐渐脱力想要弯腰倒下。
莫尹一直跟着贺煊,见他喘不过气似的靠墙似要栽倒,上前扶住了贺煊的手臂,“我让李远进宫来照顾你。”
“这不合宫中规矩。”贺煊虚弱道。
“你在宫中养伤也是不合规矩。”
贺煊转头看向莫尹。
莫尹轻一扬眉,“怎么,我说错了么?”
“既都到了这个地步,你我也不必粉饰太平,如今我把持朝政,正是头一号大奸臣,宫中的规矩全由我一人做主,我要你在这里养伤,你便得留在这里养伤,我要李远进宫,他便能立刻入宫,贺将军若是看不惯,等你养好了伤,可以再作打算。”
莫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喉头便有些嘶哑难受,轻咳了好几声。
贺煊紧盯他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无法克制的怜意,“太医医术高明,怎么还未治好你的病?”
“流放时伤了肺腑,调理不好了。”莫尹轻描淡写道。
贺煊凝视着莫尹,他低声道:“你心中一直有怨。”
“这时候再来谈这个,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贺煊低头不语,半晌后道:“倘若那时我们相识便好了。”
莫尹开口想问好在哪里,是能阻止一个诛天子的奸佞诞生,还是仅仅只是可以救他莫子规一命?视线望向贺煊胸前渗血的伤处,这问题还需要问么?
你既愚忠至此,为何那时偏只想我活下去?
你分明知道倘若我活着,我是不会叫这天下安宁的……
此般种种,莫尹昨夜难眠,在心中已问过贺煊,也问过自己。
贺煊亦在神游,他想那梅雪探花,出身寒微,一身梅雪似的高洁气息,不善与人往来,也不善逢迎拍马,在官场上受那般磋磨,风雪满身,却无人伸手扶他一把。
“方便吧,”莫尹道,“速战速决,我也扶不住你多久。”
贺煊回过神,莫尹已伸手去脱他的亵裤。
“我自己来……”
贺煊慌乱道,他一手扶着墙,一手被莫尹搀扶住,却是腾不出那只手去阻止莫尹施为,只能一面面颊烫红,一面毫无反抗之力。
“朝政我都把持了,”莫尹低着头,面色雪白,“还把持不了你么?”
贺煊面红耳赤,胸口伤处又渗出血来,本就无力的手脚更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怎么?还要我哄你?”
“……”
贺煊闭上了眼睛,只当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然而这却是难骗过自己,尤其是他还闭上了眼睛,触觉便愈发鲜明,只觉莫尹的手指冷冰冰的,掌心也不似文官,布满了细茧。
“嗯?”
莫尹低低一声,贺煊被他搀扶的手臂猛地向下拉住了莫尹的手腕。
莫尹轻笑了笑,掌心微一滑动,贺煊闷哼一声,直睁开了眼,与莫尹那双如冰似雪的眼眸对上——
莫尹面色淡漠,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一张叫整个朝廷上下都不敢逼视的脸庞如描如画,不单只是好颜色,亦透出那清高的傲骨,同他现在所做之事简直毫无关联……
贺煊只觉自己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
伤处痛得厉害,叫人难忍,然而叫人难忍到欲疯魔的却还不是伤处……
“怎么还不方便?”
清清冷冷的声音近在耳边,连同他的气息也弥漫开来,贺煊紧皱着眉头,咬牙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强忍着想拉开莫尹的手腕,却听莫太师低低一笑,耳垂边缘被冷而绵软的部位轻碰了碰,“藏锋,我的手可都要酸了。”
二人唇齿交融,酒气香冽,贺煊呼吸粗重,莫尹扔了他的腰带,手隔着玄色外袍轻按住贺煊的要害,叫贺煊腰臀都为之一紧,吻得愈发情迷意乱。
莫尹一手拨弄着,一手拉住贺煊环在他肩上的手向下放到他腰间的玉带之上,脸向后退了退,直视着面色已逐渐变得愈来愈红的贺煊。
贺煊面皮紧绷,只觉浑身热气一齐下涌,目光炯炯地盯着莫尹,却见莫尹神色如常,一双眼与冷中泛出朦胧水色,恰如浓雾遮月,苍白面色泛起点点微红,最艳之处在那鲜艳欲滴的口唇之上……
贺煊手掌慢慢扣住了莫尹腰间的玉带,猛一用力将人拉入怀中,低头深吻下去,一面吻一面将人直接抄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之上!
床榻上的两人很快便将衣物除去,赤色官袍扔在床头垂挂,两人抱在一处,莫尹身上冰得很,肌肤相贴之时,贺煊神智略微清明了一瞬,他望向莫尹,莫尹发髻微乱,面带淡笑,贺煊不由屏住了呼吸,他低低道:“子规,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莫尹伸手在贺煊的上唇轻一摩挲,淡淡道:“我做任何事都从不后悔。”
贺煊凝视着他的面庞,他心中忽上忽下,只觉一团乱麻,莫尹瞧出他心绪难宁,曲起双腿盘上贺煊腰间,风光大开地向下与贺煊紧挨在一处,他低声道:“藏锋,什么都不要想,今夜,只有我们二人,只有莫子规与贺藏锋,你只需要问自己,贺藏锋是不是心悦莫子规?”
贺煊心头猛烈一阵,他未回答,可他的双眼已说尽了答案。
莫尹笑了笑,便开始上下轻轻磨蹭,他又收了手,以唇代之,轻舔着贺煊的嘴唇,如此上下夹击,贺煊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二人再次拥吻在一处,交缠得极紧,贺煊前后移动,床榻也随之发出咯吱响声,一冷一热的两具躯体逐渐同温,相贴之处越发湿润黏滑。
莫尹忽咳了一声。
贺煊立即停了,莫尹低声道:“不碍事,”他目光柔和地看向贺煊,勾住贺煊的下巴仰头与他缠吻,“我翻过身,这样你好进来些。”
雪雕玉琢一般的躯体就那般赤条条地展现在贺煊面前,莫尹背上还留有不少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贺煊心中又怜又爱,跪伏着轻轻吻下,他那灼热的嘴唇落下,莫尹便轻颤了一下,他不知自己背上如此敏感,贺煊每轻一下,那珍重的情意便从肌肤传递到他的心间,叫他喉咙中又忍不住要咳,他随手抓了挂在床榻上的官服一口咬住。
贺煊捧着他的双臀轻轻吻下,仰头望过去,盘好的发髻不知何时已散开了,青丝如瀑,蜿蜒着在起伏的背上漫开,他低声道:“子规……”
莫尹回过脸,凤眼狭长冷艳,唇下咬住赤色官服,面目神情全是在官场上看不到的别样风情。
莫尹看着贺煊,嘴微微张开,语气淡淡道:“来吧。”
芙蓉帐暖,最是销魂。
寂静的宫室内,雕花大床摇动不止,莫尹紧咬住了官服,将咳意与喉间翻涌的血气一齐吞下,贺煊粗喘之声在他耳边回荡,叫他也不觉想发出声响,然而却是不能,他只能将那团赤色官服越咬越深,快吞入咽喉。
灯花哔剥两声后,小室内的官灯灭了,黑暗之中,最后一丝廉耻顾忌也没了,贺煊忽听莫尹唤他,他粗喘着俯下身,不住地吻着莫尹的耳畔,腰腹狂乱撞动,低低回唤着“子规”。
莫尹吐了口中湿润的布料,手勾了贺煊的嘴唇吻上,他齿间用力,咬破了贺煊的唇舌,以掩盖他口中血气。
二人交缠吻抱,密不可分,颠鸾倒凤地在官榻上不知滚了多久,一时歇毕,粗喘了两声后便又抱在了一处,莫尹叫贺煊躺着,自翻身上去,徐徐坐下,信马由缰一般地骑着贺煊,贺煊身上伤才好,疤是新的,莫尹却偏要将手按在那一处,他一面上下跳动一面喘息道:“贺藏锋,我要叫你一……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贺煊拉了莫尹另一只手细细吻过,“我早就忘不了你了……”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在狼群中的一回眸,就叫他永世难忘,挚爱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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