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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第 122 章 “你可真狼狈啊。”……


    衢州西南角上的神女祠占地百余亩, 前殿后庑门廊过道俱全,有大小神殿七座,僧寮两百余间, 远远望去,重檐歇山,宝瓶压脊, 庙貌森严,香火辉煌。


    从早到晚, 来此进香之人云至雨集, 沿途摊铺密集,百戏罗列, 通宵达旦。


    据深入到神女祠内部的金羽卫暗哨回禀, 白日里庙内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人员, 除了僧人,便是香众。


    不过, 因恰逢庙会, 来往闲杂人等相较平日里不知多出几倍, 暗中打探时难免有所疏漏,或有一些达官显贵祭祀排场颇大, 前呼后拥的, 若有人假借他们的队伍浑水摸鱼,也实难排查。


    “他们特意选在庙会这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雍盛分析, “若是朕, 就选个神女祠人最多最热闹的时间办事。”


    狼朔略一思索,回道:“酉时正,僧众们会抬着神女的神像, 被香众迎请出祠,围着整条街游走行祀,之后再奉归庙中,每年的这个行祀便是庙会的高/潮,人人竞相观看。”


    雍盛双眸一亮,问:“那神像何时归庙?”


    狼朔:“整个行祀持续约一个时辰,约莫着戌时归庙。”


    “神像归庙后可还有什么活动?”


    “那便是争头香了。”


    雍盛若有所思,朝他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这样……可行么?”狼朔听完有些迟疑,“万一香众们不买账,闹起来,可怎么是好?”


    “利剑既已出鞘,就不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了。”雍盛振衣起身,气势凌人,“备轿。”


    酉时一到,那边厢神女像刚被花团锦簇地抬出庙门,这边厢便有一大片孔明灯顺风而起,每只灯上都写着言简意赅的十二个大字——“董府发钱,每人五钱,先到先得。”


    发钱?


    还每人五钱?


    就是依目前不断上涨的米价,五钱也能买到约五十斤大米!


    董老板莫不是失心疯了?


    众人惊疑,仰着头议论纷纷,不知真假。一部分不那么虔诚的香客不论真假已拔脚往董府奔去,剩下的则左顾右盼犹豫观望。


    此时人群中又有乔装成平民的金羽卫激动高喊——


    “是真的!董老板大善人呐,趁着神女诞的好日子,大散家财,赈灾济民啦!快看,我已经领到钱了!”


    说着高高举起钱袋子,里头钱币晃得叮当响。


    被如此高调地一宣传,百姓们再坐不住,一窝蜂地全往董府涌,脚底擦出火星子,生怕跑得慢了就与五钱失之交臂。


    如此,便引走了神女祠前聚集的一大半人。


    余下信仰极笃且不缺钱的香客仍围着神像接着游走行祀,雍盛也不去管他们,待神像队伍走远,便下令在寺庙各个门外架设起一早准备好的拒马护栏,与此同时,随行的金羽卫全体出动,以当地官府巡兵游哨之名,从各个守门武僧手里夺过出入管理权,并将人严格控制起来。


    寺外局势风起云涌瞬息变化的同时,寺内某一处不起眼的僧寮,正灯火通明,谈笑风生。


    开阔的通楹大厅正中,摆放着一条乌木长案,桌案上美酒珍馐已备,两侧各序齿坐了六名男子,十二人衣着不同,神态各异,齐齐望向端坐主位声名在外的寒山姑。


    “戚夫人,我等是收到少主钤了私印的密札才日夜兼程地赶来,怎么酒过半巡,还不见少主身影?”在座年岁最长的一位终于按捺不住,出声询问。


    “郑刺史,稍安勿躁。”戚长缨安抚道,“相较于其他几位大人,你从最近的长浦赶来,只花了一日半的功夫,已少受了许多舟车劳顿之苦,如今来都来了,就是再多点耐心又有何妨?”


    郑刺史捋捋花白的胡子,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别怪老夫心急,只是近来浮谤訾言甚嚣尘上,戚夫人所在的衢婺两道,可不太平啊。我等为了少主的一封信不惜身涉险地,到了地方,不能连人的面儿都见不着吧?”


    “我知道郑刺史对寒野视如己出,数年不见,想念他了。”戚长缨常年与青灯古佛相伴,早已食不得半点荤腥,是以以茶代酒,敬他一杯,徐徐道,“元诏年间你遭人构陷,含冤下狱,我兄长在朝堂上为你据理力争,多方斡旋,不仅力排众议重启调查,还将你的妻儿接入府中予以庇护,你那案子翻了足足三年,令正与令郎便在戚府与我们同吃同住了三年,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暌违多年,也不知令正身子可还爽利?”


    郑刺史略坐正了身子,肃容拱手道:“托大将军英灵庇佑,拙荆尚算康健,她日夜为大将军与少主念经祈福,也盼着少主能平安顺遂。”


    戚长缨满意颔首,又转向另一位身量魁梧面膛紫黑的威武男子,客气寒暄:“近来杂务繁多,还未来得及恭贺申总兵添丁之喜,听闻令郎小名如意,我便特意搜罗来一柄上好的祥云玉如意聊充贺礼,还望总兵大人勿要见弃。”


    她招手示意,随即有女尼奉上那柄如意。


    “有劳戚夫人挂心。”汉子双手接过,爽朗笑道,“申某定向内人转达戚夫人与少主的关切与抬爱。此番若非内人尚在坐月,奔波不得,她必勉力亲至。临行前她也千叮咛万嘱咐,作为戚府家生子,戚氏的事便是她的事,若有所令,无有不从的。”


    “总兵大人与令正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旁人。”戚长缨起身,顺着他的话往下道,“今日不远万里邀各位相聚此地,寒野与我,确有一事要与诸位相商。”


    众人抱拳:“戚夫人但说无妨。”


    “诸位或是俭素官身,或是大隐在野,往前都曾受过我兄长的恩惠,后来也因亲近戚氏而被打压排挤,百般刁难,这十余年过得如何不必赘述。”戚长缨终日凄婉的目中缓缓燃起火焰,“如今我戚氏蒙受的冤屈已大白于天下,人人扼腕,悲悯叹息。可叹息有何用?同情又有何用?坐拥雍京的那位,早年以十岁髫龄登上大宝,受愍顷太后与谢衡的左右挟制,将‘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当做护身符,任凭狐假虎威,夺虎之猛,一度对我戚家所蒙不白之冤心知肚明却不闻不问,数年如一日,亦置天下百姓于水火而不顾。”


    “后在少主的鼎力扶持下,他一朝得势,便改弦更张,组建起内阁,欲通过内阁控制五府六部号令天下,集揽大权于一身,视御史言官如无物。甚而效仿前朝暴君,培植起金羽卫这样的鹰爪走狗,大肆侦伺百官秘事,搞得处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虚伪如他,一面为我兄长洗冤昭雪,博取臣心民望,一面却软禁我戚家少主,一路追索截杀,百般迫害,如此薄情无道刚愎反复之徒,诸位难道还要继续奉其为人君吗?”


    她声量不大,可每说一句,在座诸人的心跳便快上几分,瞳仁震颤,惊怔悚然。


    一席话落地,满场寂静无声。


    郑刺史毕竟见过的世面多,轻咳一下,颤声问:“戚夫人的意思……是要反?”


    一个反字说出来,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凝重凛冽起来。


    “不是我要反,而是那位逼得我们不得不反,他忌惮我等的势力已久,不扫除殆尽不足以绝后患。”戚长缨冷哼,“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若不尽早绸缪,抢占先机,待到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的时候,我等恐怕就要相继步我兄长的后尘了。”


    如此危言耸听,众人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申总兵嘶一声,粗噶道:“如若要反,光靠我们几个手底下的兵和你的赤笠军,只怕不济事。”


    “倘若加上西南苗人呢?”戚长缨从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封过口的密函,幽然道,“这是我与苗王阿檀石那定下的盟约,我若于衢婺举事,他必派兵策应。”


    有人道:“苗人正与朝廷的永安军激战,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恐不足为恃。”


    “前畏狼,后惧虎,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少主受辱?”戚长缨怒嗔。


    “非也非也。”郑刺史忙道,“戚夫人莫要急于求成,此事不光事关在座列位的身家性命,更关系到时局社稷,生灵涂炭,理当慎之又慎。依老夫愚见,若当真要另起炉灶,我们可立足衢婺,占漕运水道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割据江南,与朝廷成掎角之势。之后再内修政业,练兵屯粮,外交西南苗人,互为依凭,如此徐徐图之,大业可成。”


    “兵法讲究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若如你所说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待他坐稳中央积威已深,再想动他,可就难如登天了。”


    郑刺史微微一笑,举杯噙了口酒,不再与她争辩:“说了这半日,嘴巴都讲干了,却迟迟不见少主,兹事体大,具体如何定夺,我等还是要问过少主的意思。”


    “那是自然。”戚长缨朝左右妙尼使了个眼色,不到片刻,一个矮瘦的粗使汉子推着一把木制轮椅款款入堂,轮椅上赫然坐着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戚家少主,惊骇之下,一个个相继起身,语声未起,眼眶先红。


    “这这这……”郑刺史快步上前,目光落在少主的腿上,激动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点小伤而已。”戚寒野握住他递来的手,紧了紧,“郑伯,许久不见。”


    “可是皇帝害的?”郑刺史关切的目光将他遍身逡巡了遍,拧眉愤愤道,“人也消瘦了不少!听说你在京城遭了囚禁,老夫先还不信……”


    戚寒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先截断他话头:“郑伯,方才你们说的话,姑姑已命人向我转达,我这儿亦有几句心里话,想与大家说。”


    郑刺史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好,好,你说,你说。”


    “诸君。”他就着郑刺史的手,以单脚做支撑,勉力站起身,目光一一扫过堂上所有人的脸庞,高声道,“今日你们能来,这份蹈险回护的恩情,寒野感激不尽。”


    “少主言重。”


    “我们之间何须谈什么恩情?”


    “少主有命,就是刀山火海,我等也照入不误。”


    “是哪个不长眼的孙子伤了少主的腿,我申某第一个不饶他!”


    大伙儿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开。


    “这是第一句。”戚寒野笑道:“这第二句,寒野想说,戚氏施恩,从不计回报。我与诸位是兄弟,是朋友,是亲人,这么多年来你们尊称我一声少主,我勉为其难地应下,但绝不意味着你们是仆我是主,我戚寒野何德何能,敢号令群雄?”


    话到这儿,就有点不对味儿了。


    戚长缨心生不妙的预感,上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警告:“侄儿慎言。”


    戚寒野冲她微笑颔首,最后道:“难得相聚,这最后一句话,空口白牙的,寒野怕说得不好,有意借曲抒发,只不知此间可有琵琶?”


    戚长缨面露难色:“倒是不曾提早备下,不如先谈正事……”


    “巧了,我这儿刚好有把凤尾琵琶,只是不是什么稀罕材料所制,不知能不能入得少主法眼。”堂下一人适时插嘴。


    戚寒野看清那人,调侃道:“耿兄好音律,众人皆知,能让你爱不释手带在身边的,必非凡品。”


    “过奖过奖,少主一手琵琶出神入化,能被您抚奏一曲,是它的造化。”


    戚寒野瞥了戚长缨一眼,笑盈盈接过,调了弦,伸手请戚长缨入座:“姑姑怎么不坐?您放心,侄儿这一曲,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戚长缨揣摩不出他的意图,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冷脸驳斥,遂耐着性子落座,倒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庭外月色溶溶,水银泻地,两棵团团蒙蒙的菩提树投落下摇曳的影子,如两朵暗藏诡秘与危机的黑云。


    远处嘈杂的人声变得模糊,时浓时淡的香火味也被风带远,一切都静了下来。


    在这刻意维系的寂静中——


    琵琶声陡起,如雷如霆,十万伏兵齐出阵,力拔山兮气盖世。


    琵琶声转抑,如泣如诉,时不利兮奈若何,无定河边垒白骨。


    一曲终了,满座怔忡。


    戚寒野再撩一把弦,众人方惊醒回魂。


    “我听过这首曲子……”席间有人回忆道,“当年戚少将曾在营里用箫吹奏过。”


    “不错,这是兄长昔日最爱的曲,他常挂在嘴边哼,我从小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茧,往后余生,只怕化成灰也记得。”戚寒野轻笑,双手缓缓抚过琴弦,一字字道,“此曲名为《感皇恩》。”


    到此,弦外有音,图穷匕见。


    “呵。”戚长缨讽道,“有恩自然感恩,有怨当然也要报怨。”


    “你有你的怨,我戚氏无怨。”戚寒野转头问郑刺史,“郑伯,你为官数十载,宦海浮沉,有起有落,你对当今可有怨?”


    郑刺史看看他,又看看戚夫人,心下清明,捋须道:“先帝在时,我受小人构陷,在狱中蹉跎三载,后在大将军的帮扶下,先帝撤旨,重又起复,既食朝廷俸禄,岂敢有怨?我对先帝尚且无怨,对当今更是如此,只是早年失望有,叹惜有,如今终于等到他重执威柄,实不相瞒,老夫甚至有些期待,盼他望他是个明君。”


    戚寒野逼视他:“他是不是明君,你作为一州刺史,牧一州百姓,没人比你更清楚。”


    “是了。自谢衡倒台,圣上明正典刑,大力惩处贪墨受贿,整顿官场吏治,还免除那些每年因天灾影响收成的州县的税粮与徭役,御驾亲征前夕,他甚至定下制度永不加赋,后挥师北上,大败渠勒与韦藩,与大隰开通互市,平定了整个北方的心腹大患,这是两朝以来从未有过的创举。如今他又剑指西南,欲平苗人之乱,雄心野望可见一斑。当今用的是雷霆手段,显的却是菩萨心肠。戚夫人,我看个中或有什么天大的误会,我看少主的意思,似乎与您相左,此事还是关起门来再……”


    语音未落,即被一阵狂放大笑截断。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齐齐望向失态的戚长缨。


    戚长缨从容笑完,指着戚寒野道:“他一路追杀你,重伤你,是我不计前嫌救下你,如今你还是一味向着他,不知悔改,临阵倒戈。这些年来我教你养你,一片真心当真是尽数喂了狗!如今你我姑侄反目成仇,往后你是死是活,与我全无干系。”


    戚寒野狭长的凤目微微瞠大,张口想说些什么,终是什么也说不出。


    见她说出这般决绝无情之语,众人纷纷打起圆场:“戚夫人这又是何必……”


    戚长缨大袖一扬,翩然转身:“不过你帮姑姑召集旧部,姑姑还是得跟你道一声谢。”


    “诸位。”她扬声道,“今日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容有失,趁我戚长缨眼下待你们还算客气有礼,请在这份投名状上签字画押吧。”


    “什么投名状?”申总兵率先道。


    “自是弃暗投明,向我与苗王表忠心的生死契约,怎么,要我先一字字念与你听?”


    说罢,便有妙尼端来笔墨纸砚,每人一份,纸上内容都已提前白纸黑字地拟好,只差当事人签字画押。


    而这押一旦画上,就意味着他们丧失了退路。


    “我申某行伍出身,说话比较糙。”申总兵解下腰间佩剑,重重按在案上,一把将他跟前那份揉成一团,掷到戚长缨脚边上,“什么狗屁投名状,牛不吃水强按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有他打头阵,余下各人也纷纷表示拒签。


    这是预料中最糟糕的局面,好在戚长缨早有准备,只听她掷杯为号,一声娇喝,两侧耳房内立时冲出数十武僧,手持精铁浇铸的杀威棒,将堂下团团围住。


    架势瞧着很是唬人。


    与此同时,戚长缨又唤了一句哑巴。


    一直默默守在戚寒野身后的短瘦小子猝然出手,五指成爪,牢牢扣住轮椅中戚寒野的咽喉。


    以少主作威胁,十二人就是身上功夫了得,也不敢轻举妄动。


    郑刺史气得咬牙直笑:“好啊,好啊,原来是鸿门宴!”


    “事已至此,长缨也不想为难诸君。”戚长缨最后游说,“今日你们若签下投名状,与我寒山姑从此便是一条船上的人,往后同舟共济肝胆相照,待到事成之日,便是在座封狼居胥名垂千古之时,大丈夫之志当存高远,何不顺势而为赌上一把?”


    正对峙着,忽听一声拉长了的哨音破空尖鸣,“啾——”


    戚长缨面色一滞,奔至窗边举目四望,只见漆黑的天幕上燃着一道醒目的黄烟,她愀然变色,当机立断:“看来今日有不速之客,劳驾诸位,还请随我换个清净之地详谈。”


    她一挥手,众武僧持械逼近,申总兵一干人等也不是吃素的,岂能甘愿束手就擒?趁乱拉扯推搡起来。


    哑巴一手掐着戚寒野,一手推着轮椅,朝戚长缨靠拢,戚寒野道:“姑母,佛门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今日你所图无果,并非全由我从中作梗,而是人心向背,大势所趋,趁眼下大错还未酿成,还请您勘破所执,悬崖勒马!”


    “未经他人苦,就莫嘲他人执。”戚长缨满含讽意的眼神猛地钉在他脸上,嗤道:“你一个愚人痴儿,有何资格劝我放下?”


    “姑母。”戚寒野语气平缓,不急不躁。依旧如从前那般唤她,“我知道你恨命运不公,恨天家,恨无常,但父亲从来拿你当亲妹相待,寒野也从来奉你为尊长,不敢稍忤逆,除了我们,赤笠军一应部众也敬你爱你,愿为你冲锋陷阵,可难道你要因一己私欲,将他们通通葬送吗?”


    戚长缨的双目一点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你,你都知道……从什么时候……”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晓了。”戚寒野道。


    “是阿兄告诉你的?”


    戚寒野摇头。


    “是了,是你自己瞧出来的,对不对?”戚长缨惨淡一笑,“我的吃穿用度从来与家里其他人不同,你这样聪颖,早就察觉到了。”


    “既如此,你更该明白我的心头之恨!”她忽然间勃然大怒,眼角的皱纹如被诅咒的黑色符文剧烈蠕动,“我生母卑贱,所以自出生起便是一颗棋子,放在戚家,是牵制戚家的棋子。嫁给谢衡,便是拉拢谢氏的棋子。后来他死了,他的儿子也死了,我便成了弃子,娘家遭满门抄斩,夫家更是弃我如敝履!折衣还那样小,我抱着高烧不退的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身体里也流着天家的血!可天家何曾在意过她!他们都欠她的,他们都欠我!”


    满腔怒火烧得她面目狰狞,她抓起身后斜倚在香案上的长枪,一枪挑起戚寒野的衣袖,刺耳的裂帛声撕裂了最后的谈判,随后她又一枪攮在轮椅扶手,长杆顺势往下一压,弯曲的杆身便死死扼在戚寒野咽喉。


    戚寒野白如霜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谁再敢轻举妄动,你们少主即命丧于此!”戚长缨语气森森。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戚长缨对这威慑的效果很是满意,想再说些什么,只听“砰”的一声,似是前院院门被狠狠破开,紧接着院外便响起兵刃交接的叮当声。


    “走!”戚长缨勒令哑巴推上轮椅,往后门撤退,武僧们亦押着人陆续跟上。


    可刚刚打开后门——


    “锃——”


    “嗖——”


    一前一后同时有利器朝她袭来!


    她心下一紧,挥舞长枪,先是格挡开从后刺来的长剑,又险险避开迎面射来的箭矢,还未回过神,就与一道疾冲而来的黑影交起手来。


    定睛一瞧,却是她平时极为信任的哑巴。


    不,这不是哑巴的身手。戚长缨狐疑。


    这是……


    “姑姑,多有得罪!”那“哑巴”娇滴滴开口,一出口却是女子音色。


    “绿绮!”戚长缨恍然,恨得咬碎一口银牙,电光火石间走上几招便寻住空隙,一脚踹上其胸口,将人踹得连连后退,哼道,“也不成想你的功夫是谁教的?自不量力!”


    绿绮自知靠蛮力硬拼不过,结结实实过了几招就脚底抹油往回撤。


    也就是这功夫,申总兵们七手八脚夺过戚寒野,连人带轮椅围了个密不透风。


    戚长缨歇下一口气,这才得空瞥向门外,只见一众肃穆的披甲带刀侍卫,簇拥着正中一位清贵男子,男子一身玄金戎装,抱着弓箭,双手环胸,正一脸兴致盎然地看戏。


    戚长缨与其有一数面之缘,当下一眼认出,愕然道:“雍盛?”


    敢当众直呼当今名讳,果然是个疯女人。


    雍盛看都懒怠看她一眼,视线直直穿透人墙,落在缝隙间漏出的一抹艳色上,咧开唇,扯出一个切齿的笑来:“劫持了朕的威远侯,想往哪儿去啊?”


    此时的戚长缨,看他也像看疯子:“你竟然为了区区一介外臣,离京犯险追来衢州?你当皇帝当昏了头?”


    “区区,一介,外臣?”雍盛一字字,玩味地咀嚼重复她的话,眼睛仍是钉在戚寒野的方向,旁若无人地喊话,“喂,她这么蠢,值得你撇下我,孤身入局吗?”


    听到熟悉的嗓音,戚寒野有点想笑,嘴角的肌肉抽了抽,却笑不出。落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慢慢攥紧成拳,他舌根发苦,声带艰涩,想说的话太多太多,溢满了胸膛,想道一声抱歉,想说思君如狂,相见欣喜,想说你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可惜一个字都还未脱口,戚长缨一声令下,燃烧的信号弹尽数升空,内外赤笠军发起最后的猛攻。


    周遭瞬间乱成一团,戚长缨直取雍盛而来。


    狼朔迎面接仗,绿绮也从旁襄助。


    不知哪里燃烧起冲天的火光,此起彼伏的争斗杀伐声中,弥漫的血雾里,寺庙悠远深沉的梵钟响起。


    雍盛由七八个近卫拱护着,一步步朝戚寒野缓行而来,每一步都迈得坚定悍然。


    围在戚寒野身周的旧部一点点散开,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戚寒野仰头,看到他的君王如神明般一点点降临到他的视野,他的世界。


    “你来了。”他弯起眉眼,浅浅笑着,朝神明伸出手。


    雍盛审视着他,视线从头至尾,一寸寸剐过他的全身,最终落在那只朝自己毫无保留摊开的掌心。


    所有的不解无奈与心疼,在此刻统统化作虚无。


    他听从内心最深切的渴望,握上那只从来冰冷的手,并可悲地发现,自己心里仍然有且只有那一个念头,那就是希冀这只手能染上一点温度,哪怕是以己为炉。


    他俯下身,将人深深拥入怀中,越拥越紧,紧到似乎想将人就这般嵌入身体里。


    “戚寒野……”他极力控制着声线,使其尽量听起来平稳从容,“你可真狼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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