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雄一肚子劝慰的话语,在女儿不疾不徐的一句话中化成了水。
秦既明不在这里,林月盈低头看时间,才五点钟,距离兄长回家还有这么久的时间,现在难题就在她的面前。
林月盈能理解林山雄。
但理解不代表她愿意谅解。
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说当初林山雄哆嗦一下提供个小蝌蚪就能成为她真正意义上的父亲了。如今的林月盈再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她不知自己再见母亲时会有怎样的心情,只知一点,现在看林山雄,的确和看路边陌生人没有分别。
林月盈不知他爱吃什么,喜欢做什么,林山雄对她何尝不是完全不了解。就连小学时写作文,写父爱如山,旁边的小朋友写生病、父亲淋雨背着她去医院看病;林月盈苦思冥想,也只能写我的父亲不爱我,我的爷爷和哥哥就是我的父亲。生病时爷爷会亲自给我煮糖水,哥哥一直抱着我哄……
那篇作文出乎意料地拿到了高分,这令林月盈惊讶地发现原来没有父亲原来也是一件大好事。
后来再读书,书上讲,父亲和子女之间的感情,是依托着“照顾”而产生的。这点和母亲的血缘纽带不同,父亲对孩子的爱都需要付出心血才能建立。
很遗憾,林月盈和林山雄之间并没有建立出这样的爱。
她看自己父亲,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过于干涉她行为的中老年男性。
林山雄问:“你刚刚……”
“也没什么好瞒您的,”林月盈镇定,“难道您就不好奇,一直以来,为什么我一直喜欢交女性朋友,而不是和男生一起玩?”
——因为小时候的男生太脏了,林月盈不喜欢脏兮兮的男生。等大一些,青春期的绝大多数男生又有着出乎意料的自信,以至于林月盈和他们走得稍稍近一些、对方就要以为她对他们有意思。
不过不要紧,林山雄会误会。
林山雄:“啊——啊。”
“就是这样,”林月盈说,“察觉到我对秦既明的心意之前,我的性取向一直都是同性。您是不是听不清楚啊?没关系,我再重复一遍,爸,之前我一直都喜欢女生,明白了吗?”
林山雄说:“你——”
他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好久,才痛苦地皱了一下眉,闭上眼睛。
林月盈问:“您还有其他事吗?”
林山雄问:“所以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不找男朋友的原因?”
林月盈心想,林山雄真是疯了,现在的女大学生,哪里会有人那么热衷找男朋友啊。她今年才多大,没有男朋友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她没解释,只是点头,坏心眼地加重了这个刻板印象。
“是啊,”林月盈平淡地说,“不然呢?难道您认为,在亲眼目睹您和我母亲的糟糕婚姻后,我还会对男女之间所谓的爱情抱有幻想吗?”
羞愧心令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最终保持了沉默,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女儿,蹒跚着离开。
……
秦既明在七点四十五分到家。
在沙发上已经快要饿成一张美丽动人“饼”的林月盈飞快地跑过去,跳到哥哥身上,撒着娇,要兄长抱着她:“秦既明秦既明,我快要饿死啦,你快点去给我煮饭吃好不好呀?或者我们也不要煮饭了,出去吃怎么样呀?我好想吃嫩嫩的小乳鸽……”
秦既明托着妹妹的两条腿,就这样,像挂着树袋熊的树,把人放在书桌上,低头,偏脸,顺手将妹妹勾在他身上的两条腿托了托,吻了吻林月盈的脸,才笑着问:“想吃哪一家的?”
林月盈痛快地报了名字。
她的确已经饿很久了。
善解人意的妹妹敏锐地察觉到兄长的异常,秦既明似乎在被什么事情所困扰,他回家后很少笑,拥抱他时,林月盈还嗅到了一些属于医院的气息,那种酒精、混合着消毒水一起的味道让林月盈意识到大约发生了什么。
但她什么都没有问。
如果哥哥不想讲,那就没有问的必要。
林月盈能做的,只有认真努力地吃饭,好好地陪伴着秦既明,给他讲好笑的事情,比如今天下午的林山雄。
“好可惜喔,你都没有看到他的表情,”林月盈形容,“那一瞬间呀,我觉得他都快要崩溃了……”
秦既明含着笑,看妹妹眉飞色舞,安静听她讲。
“不过说起来也好奇怪,”林月盈双手捧脸,认真地和兄长分享自己的困扰,“你知道吗?之前林山雄和林风满一直在纠缠我,逢年过节,也给我发短信,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年轻时候犯的错现在也该过去了,说什么还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起……这段时间,他们都不来骚扰我啦。”
秦既明给妹妹倒柠檬水,解她刚刚吃烤肉的腻:“为什么?”
“不知道,”林月盈摇头,“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呀——对啦,秦既明,你下个周有时间吗?”
“有,”秦既明说,“怎么了?”
“我想去迪士尼,”林月盈双手撑着桌子,站起,眼睛发亮,“我想去上海的迪士尼玩。”
这不是多么困扰人的事情,秦既明一口答应。
别说是去上海迪士尼了,就算是林月盈现在要去法国的迪士尼,秦既明也会立刻订了机票陪她去。
今晚的林月盈格外的活泼。
回去的路上,她也打开车窗,指挥着秦既明关掉音响,车窗微微开了一丝缝隙,借着自然而然渡入车窗的风,林月盈仰着头,手指贴着玻璃,唱歌。从《上海滩》唱到《datgrules》,自由自在地合着节奏摇晃。秦既明不是擅长唱歌的人,但却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他始终微笑着听妹妹唱歌,无论她的歌声是否在调子上。
夜间是许久没有过的温柔,林月盈喜欢趴在枕头上,大约因这样会让对方爱得更深,会令她有一种完全被占据的感觉。秦既明的手就压在她抓紧淡山茱萸粉真丝的手上,按住她的手背,又缓和着呼吸,在她脸颊贴了一口。
清理后的秦既明才终于对妹妹讲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秦自忠不小心从马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
林月盈彼时正享受哥哥给她捏肌肉,听到这么一句,猛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啊?”
“他前不久不是刚伤了腿吗?”林月盈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呀?严重吗?”
她心中是真的着急。
别的不说……秦自忠毕竟是秦既明的亲爹。
秦既明摇头:“不严重。”
林月盈又问怎么摔的。
秦既明说得很简单,和大部分人了解的一样。秦自忠没骑过马,上马时拽痛了马,马受惊,一晃,就将秦自忠晃下来,跌了一下。
因为是要拍摄照片,所以也没有身穿过多的保护衣服。
林月盈说:“伤到腿会很痛的。”
这是一句下意识的感叹,无关两人的恩怨,只是单纯从秦自忠——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角度出发,有的一句感喟。
秦既明坐在林月盈旁边,他低头,将妹妹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看着她修长、没有一点儿疤痕的皮肤,只是膝盖遭了殃,有两块儿面积颇大的红痕。秦既明已经将这里的东西换成她惯用的真丝,但再柔软的材质也经不住这样长时间的摩擦。
秦既明握着妹妹的腿,手指压在她膝盖上,问:“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疼吗?”
林月盈凑过来贴贴,诚实地告诉秦既明:“虽然疼但是也好爽的,和快乐比起来,这简直就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嘛,无足轻重,不要在意。”
秦既明说:“我不是问这个。”
林月盈歪脸,迷茫:“那是什么?”
秦既明的手掌心贴着她膝窝,触着那一块儿完好如初的肤。
“当初,是秦自忠踢的你,对吧?”秦既明说,“月盈,你是怕我去找秦自忠吗?”
林月盈吃惊地呀了一下,她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的谎言,被哥哥此刻忽然揭出——虽然那是善意的。
林月盈点了点头。
她是怕。
“我不是故意的,”林月盈道歉,“我可以不在乎血缘呀什么的,你也知道,我爸爸妈妈和哥哥的情况,我是被弃养的……可是你不一样呀,秦既明,你……你和你爸爸妈妈的关系还没有这么糟……还有转圜的机会。”
秦既明耐心听妹妹讲完,他总结:“所以,那个时候的你认为,我会在你和我亲生父亲之间纠结?”
林月盈刚想说自己没有这个意思,但仔细想想,好吧,的确也有这个原因存在。
她举起手,做了一个小小的、会令部分男性破防的手势:“一点点。”
秦既明笑了。
他抬手,揉了揉林月盈的脑袋,轻轻一声叹。
“你要知道,人对自己亲手养育孩子的爱,远远多于对养育自己的人,”秦既明缓声说,“这么多年了,我看着你长大,你就和我亲生——”
林月盈伸手,快速捂住兄长的嘴。
“不要再说了,”她十分诚恳,“不要让我们混乱的关系更加扭曲了。”.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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