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别念
第61章
沈忆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愣了半晌才道:“……你叫我什么?”
云燃看着他,果然又乖乖依言唤了句:“沈大哥。”
沈忆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云燃见状, 面色略露疑惑,似乎不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像装的。
沈忆寒心里咯噔一声,坐下拉过他的手腕, 探入灵力,很快发现他体内并无伤势,魔气也已淡化得几乎不剩几缕了, 原本身上几处罡风留下的伤口, 都已经愈合,瞧着似乎没有半点不妥。
但沈忆寒看着云燃的样子, 明显又不对劲,他犹疑了一下,望着云燃问道:“你为何忽然又这样叫我?”
云燃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道:“不能吗?”
……倒也不是不能。
只是上一次阿燃这样叫他, 已是八九百年前的事了,这些年两人相处, 早已如寻常平辈友人, 不分长幼,如今沈忆寒再被他这样称呼, 难免觉得有点陌生。
沈忆寒疑心云燃在逼除体内魔气的环节中,记忆出了问题,便又问道:“阿燃……你还记得这几日发生的事吗?”
云燃道:“记得。”
这回答倒出乎了沈忆寒的意料, 他愣了愣道:“真记得?那你说这是哪里?”
云燃道:“洞府。”
沈忆寒:“谁的洞府?”
云燃道:“长乐女君的洞府, 如今已认你为主。”
看样子的确记得啊……
沈忆寒继续问:“那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这次云燃似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沈忆寒正想, 看来阿燃记忆出现问题的应该就是这一部分,云燃却忽然靠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沈忆寒猝无防备,只听得耳畔“啵”一声轻响,等回过神来后,面上不由微微一红——
好吧……知道他记得了。
他轻咳一声,道:“那你干什么忽然这样叫我?我还当你受魔气影响……记忆有损,吓了我一跳。”
云燃静静望着他,满脸平静,似乎分毫不觉自己方才举动有何不妥。
“不知道,想叫便叫了。”
沈忆寒没再继续跟他计较这个称呼的事,道:“你体内魔气可清理干净了?还需要我帮你么?”
云燃道:“不必,已经无碍。”
“那就好。”沈忆寒想起一事,“对了,先前你伤势没恢复,我就没来得及问,阿燃,你是怎的进入这芥子中的?难道也是被贺兰庭那小子暗算?”
云燃道:“……是他暗算你?”
沈忆寒点头,把当时的情景一五一十的说了。
云燃听完,沉默片刻,道:“你离开后,大殿中起了尸变,我们发现了贺老门主的尸体。”
沈忆寒讶然:“什么?贺老门主的尸体?”
“不错,贺老门主尸身不全,两眼与心腑皆被人挖去,又被炼作尸傀儡,我当时本欲随你离殿,但事发突然,只得先助掌门师兄将其制住,后来察觉到你灵识印记突然消失,岛上四处起煞,灵识无法探查,便离开大殿寻你,见贺兰庭昏迷在阶下,他醒来后说与你一同发现了芥子,但你接触时不慎被卷入其中,他本想随你一同进入,却被芥子中罡风所伤……”
沈忆寒:“……”
这小兔崽子果然满嘴谎话,没一句真的。
他忍不住道:“……根本就是他操纵芥子,将我弄进来的,这芥子早不知在何时认他为主,他是故意这样告诉你……好诱你进来救我。”
又把明胤先前的话,与云燃复述了一遍,道:“狮子说的那能在小世界之外,用神念与他交流的人,多半就是姓贺的小子,他是心知肚明,这芥子之中危险,而且还特意命令狮子杀了我,若非明胤不肯听他的,我运气又好,说不准便真的葬身此间……”
“只是你实在不该进来,这芥子本就是照深前辈为封印那狮子,施展神通而成,进来容易,出去却难,如今咱们虽已脱险,可那狮子疯疯癫癫的,这小世界与他心念相连,姓贺的小子不敢进来,却也绝不会放咱们出去,倘若狮子也不松口,你我岂非要在这里虚耗百年……”
语及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分明两三日前,他在罡风中九死一生时,还想着云燃会不会在发觉后进来救他,可眼下当真如此,沈忆寒却又忽然后悔了,他宁愿云燃不曾进来。
云燃未答,只是垂眸静静看着他。
沈忆寒当然明白他眼中的意思……若异地处之,被困在芥子中的是云燃,自己定也是要进来找他的。
既如此,云燃又怎会对他弃之不顾?
望着云燃清寂眉眼,沈忆寒心中忽而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却是从前这千年都不曾体会过的。
他心底好像变得很柔软,正在朝某处沉甸甸的下坠。
分明不久之前,两人才刚刚亲密过,然而此刻一个眼神相触,却又自然而然的再度擦燃起火,云燃低下头来,沈忆寒便情不自禁的迎了上去。
两人不染情|欲的亲吻了一会,沈忆寒鼻尖嗅到云燃身上的那股枫木气息,似乎比先前浓了些。
刚开始他并未想太多,然而很快,这个吻就变了味,云燃竟然主动的、自然而然的打破了两人唇齿间那种仅凭触碰的亲密,转为主动入侵。
沈忆寒渐渐被亲的头脑发晕,他对亲吻这件事的经验本就很有限,更遑论这样被另一个人近乎掠夺的挟裹、占领。
如果说几个时辰之前的云燃,身上还多少有些克制的意思,此刻沈忆寒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云燃完全是在放任自己的欲|念,他整个人都释放出了一种让人心惊的热度和力量——
这个吻并没有结束,但沈忆寒被云燃打横抱了起来,空旷的洞府中,他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格外清晰。
沈忆寒被放下到床上时,云燃的五指也顺着他衣襟微开的缝隙一路向内,带着薄薄剑茧的指尖在沈忆寒腰侧轻打了个圈,触感鲜明的让人头皮发麻。
沈忆寒喉咙里溢出一声不受控制的低哼,腹部的肌肉受惊似的缩了缩,他抓着云燃道袍后领,脑子里终于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不对了,哑声道:“阿燃……你……你怎么……”
话未出口,随着云燃的动作,他瞳孔骤缩,嗓子眼里再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云燃的声音似轻唤又似低喃。
“沈大哥……沈大哥。”
*
雨露潇潇,雾霭杳杳。
沈忆寒后来顾不得想太多了,他的脑子没有那个余裕。
疼痛是有的,而且比预想之中更加鲜明,沈忆寒本以为经历了这几日芥子世界中罡风洗礼后,自己的耐受程度已变强了许多,但那样的疼痛,还是有点超乎了他的想象和承受极限。
他原不想开口,一则因对求饶这件事本身的抵触,二则因只要想起对象是谁,求饶这个行为实施的难度,对他而言,就好像成倍放大了。
沈忆寒只能将脑袋埋在枕间,从云燃的角度,清楚的看见他后脑半松的发髻上那根玉色通透、雕琢着鸾鸟的白玉簪子——
一晃一晃,很是惹眼。
簪子上的白鸾依稀是个引吭高歌的姿态,羽翅舒展,似乎正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挽着主人满头如云般的乌发。
云燃垂眸看着那支簪子,莫名觉得它很碍眼。
他此刻的心念、想法,似乎已完全无法被控制,脑海里一旦产生某个念头,就无论如何也要将它实现。
那根玉簪子终于还是没抵住风浪,晃晃悠悠的落了下去,滑到了主人颊畔——
沈忆寒闭着眼,眼睫微颤,居然微微侧过头,张嘴咬住了那根簪子,两颗尖尖的虎牙伸出,抵在簪身上。
云燃垂眸看着这一切,喉结微微滚了滚,竟然十分狠心的抬手将那根簪子从沈忆寒齿间抽走了。
沈忆寒半阖的眼睛睁开了些,回眸看云燃的眼神里依稀是不满的意思,云燃勾了勾唇角,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许咬。”
语气虽很平和,但这短短的三个字里,命令的意思却不容置疑。
沈忆寒没答应,两片唇动了动,似乎仍在寻找着力点,想咬住点什么东西,却被云燃捏住了下巴,逼着他继续和自己接吻。
沈忆寒被他亲的发晕,但这不算什么,身上还有更难耐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锅里的煎鱼,用这一面贴着锅底——难受,用那一面贴着锅底——还是难受。
他终于能确定,阿燃就是不对劲,方才并不是他的错觉——
但也已经为时已晚。
云燃在他耳边来来回回的叫了不知多少声沈大哥后,沈忆寒终于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他好像昏昏沉沉的睡了很长一觉,再次睁开眼时,目光撞进一双黑眸。
云燃说:“……你醒了。”
沈忆寒愣了一会,脑子里好像断片了似的,记忆无法连贯成一条线——
过了很久,他才渐渐将那些片段都拼凑了起来。
他……好像……是……被……晕过去了。
“……”
沈宗主的脑子有点懵住了。
云燃道:“抱歉,我那日受魔气所染,心智有移,并非故意……”
沈忆寒很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词——“那日”。
“那日”……那现在又是哪日?
他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一句囫囵话来,声音微哑:“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久?”
云燃顿了顿,道:“十二个时辰……已过四日了。”
第062章 别念
第62章
说话间, 沈忆寒脑子里已一幕幕回想起昏睡过去之前的事——
二人初尝情|事,竟在这洞府中胡天胡地了三四日,自己还丢人至极的半道昏了过去……
沈宗主脸上忽红忽白, 十分精彩。
他略动了动身子,立刻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微妙异感,面上神色当即有些僵住, 云燃似在他昏睡之际,已经替他清理过了身上,但那种奇怪的滋味……还是挥之不去。
两厢情愿的事, 他心下虽的确有些着恼, 阿燃未免也做得太过……但云燃既已道歉,又说被魔气影响, 沈忆寒想起他那日瞳仁乌黑无光的模样,心中倒更担心这个。
好在此刻云燃目色如常,眼神似已恢复了平素一贯的清明淡澈,只是望着沈忆寒的目光中, 明显多了几分歉然与不再掩饰的温柔。
沈忆寒见他眉心那点守持了千年的丹砂,此刻已然消失不见, 一想到是因为自己, 心下不由微微一烫,侧目有些不敢对上云燃目光。
这次二人双修, 沈忆寒其实全没顾得上按照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运转灵力,饶是如此,此刻内视紫府丹田, 还是发现自己境界已在无声无息间, 连续冲破了化神初、中期两道桎梏,此刻已到化神后期。
这速度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也是保守了。
祖师婆婆传承中所说——“登阳剑传人失身与旁人, 虽于其有炉鼎之效,但其效亦不如失于我道传人十之二三”,如此看来,这速度似乎倒也不足为奇……
而他灵台中那根桃枝,更是舒枝展叶,再用桃枝来形容,已然不妥,它已长成了一株桃树,或许此刻还细弱了些,只是一株小树苗,但沈忆寒能很清楚的感觉到树干之中灵力流动、生机勃勃——他的身体似乎因这株树苗发生了某种说不出的变化。
变化的不仅是他,云燃周身气韵,似乎也与先前不同了。
如果说从前的云燃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剑,虽锋芒不显,周身却仍有种逼人的冷锐,如今却是光华内敛,旁人从他身上几乎再察觉不到半点剑意外放——
这种变化或许不是境界上的,因为变的是云燃的剑道之根,或者说,是他的剑心。
沈忆寒忽然想起一事,道:“坏了。”
云燃问:“怎么?”
沈忆寒道:“我答应了明胤,要替他找人,眼下咱们在洞府中待了四日……他等在外面许久,不知气成什么样子,若恼得狠了,兴许不肯再放咱们出去。”
两人离开石髓洞府,想象中的罡风却并未扑面而来,眼前入目的景象,竟是东方朝阳初升、霞光穿破层云——
短短四日的功夫,这芥子世界中却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天幕中不再似先前般黑压压一片无日无月,而是有了日月星辰、层云舒卷,地面上亦出现了山川湖泊的雏形,与外头的世界渐渐变得相似起来。
沈忆寒看着映入眼帘的一切,心下不由大感意外,与云燃对视一眼,二人正要并肩朝前飞去,耳畔却传来了一个凉飕飕的声音——
“哟,二位这是记得出来了?”
正是明胤。
沈忆寒知他等了四日,必是气得狠了,心下有些尴尬,赶忙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自然,在下记得与大王的约定,怎会不出来?只因要给我道侣疗伤,这才耽搁了几日……咳,不知这几日芥子世界中可是发生了什么,天地为何变成这样?”
明胤冷哼一声,竟并未再因沈、云二人在石髓洞府中数日不出多说什么,只道:“……不知道,你二人躲着不出来,本座无人说话,只好睡了一觉,醒来后,这世界中就变了个样。”
听他意思,并不知道芥子世界中日月出现的原因。
沈忆寒想了想,心中不由一动。
他虽答应了明胤,要替他寻找照深的神念与意识,但沈忆寒心中实在并不觉得真能找到,照深已魂魄不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偏偏狮子偏执,分明是被照深封印,才落得如今下场,却非要找到他不可——
若要出去,必得狮子松口,既如此,何不借此机会哄他一番?
沈忆寒心下念头既定,想好说辞,面上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状道:“……我知道了。”
明胤果然上了钩,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沈忆寒道:“大王可曾听过,上古时天地初开、混沌初分,清气上升、浊气下落,一个世界之中,有清便有浊、有生便有死,你先前说得的确不错……照深前辈的神念意识,一定还存留在此间。”
明胤明显呼吸重了重,但大约是并未完全听懂他的意思,追问道:“你说清楚些,什么清气浊气的,这与小和尚的神念意识还存在……有什么关系?”
沈忆寒笑了笑,道:“大王试想,这芥子世界中原本什么都没有,只有罡风,而罡风中魔气肆虐、煞气满布,寻常人遇之性命不存,岂不就是‘死’?然而一方天地,有阴就有阳、有生便有死,阴影与光明,必然依托而生,大王的心念与这一方小世界相连,不是更能说明,你便是这芥子世界死之意志的化身,既如此,这世界中生的意志从何而来呢?自然只有照深前辈了。”
他一通胡说八道,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云燃听了眉心微动,然而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明胤茫然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涩然,缓缓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世界中日月出现……代表着有生机,小和尚的心念意志,就是这份生机?”
沈忆寒见他上钩,赶忙趁热打铁道:“不错不错,正是此理,大王且想,你心神虽与这世界相连,可是不是只能控制此世界中的罡风、却控制不了日升月落?”
“若真如此,岂不正说明,控制这些的另有他人,那自然只有照深前辈的心念意志了。”
沈忆寒这话,倒也不完全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方才已渐渐想起,梦中的狮佛芥子之中似乎也是有日月轮转的,此宝虽认了贺兰庭为主,但姓贺的小子却只能利用芥子中罡风锻体,无法改变其他的东西,罡风既是由明胤控制,那自然也便说明,明胤控制不了芥子世界中的其他东西。
果然明胤闻言,心中再无疑虑,彻底相信了沈忆寒的话——
他这两日已经试过了,自己的确控制不了日月星云,此事那姓沈的小子,断不可能知道,他既猜到……想必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小和尚的神念……或许真的还存留在这个世界之中。
明胤道:“那……那本座要怎么找到小和尚的神念?”
沈忆寒想了想,伸出手掌,五指张开,里头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桃核,道:“在下若猜的不错,大王心念连系这小世界中死的意志,那照深前辈的心念……自然管得便是生机,我这里有一粒桃核种子,桃花是人间春日盛开之花,生机最盛,这枚种子如能发芽,当然就说明这芥子世界中有生机存在,只是……”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胤忍不住问道:“只是什么?”
沈忆寒摇摇头:“照深前辈以魂魄、肉身化为第七枚舍利禅心,他的一念心神,能以这芥子小世界中生机的形式继续存在,已经是万幸,大王若想和照深前辈再见上一面……或是说上句话,那怕却是不能的了。”
四下静默良久,明胤没有回答。
沈忆寒心下咯噔一声,还以为这狮子脑子转过来了,却忽觉掌上一轻——
定睛看去,只见面前灰色罡风卷成了一只狮子的虚影,那小狮子口里叼着方才躺在沈忆寒掌中的桃核,含含混混、口吐人言道:“小子,本座说到做到,倘若这枚桃核真能发芽……本座就放你们出去。”
沈忆寒闻言,心下松了口气,拱手喜道:“多谢大……”
“王”还没出口,小狮子已叼着桃核飞快的转身跑了——
沈忆寒见那狮子背影四处张望,显是正在寻找何处适合种下桃核,心下不免有些感慨,暗自叹了口气。
照深前辈与这妖狮共处千年,一人一狮心神合一,狮子显是已将他当作友人看待,前辈或许也是如此……
可惜此妖作孽太多,杀念太重,实在不可轻信,照深前辈这才拼着魂消魄散,也要将他封印,尽管如此,他大约还是希望明胤能有改邪归正的一日吧……否则又何必非要保着狮子不入地狱呢?
毕竟以佛童神通,又耗费那样大的代价,就是真要杀了明胤,恐怕也不是做不到。
沈忆寒骗了狮子,那枚桃核其实是他灵台桃树所结,看似普普通通不过是凡物,内中却自有蓬勃生机,无论种在哪里都能发芽,与这芥子世界中是否有生机并无关系。
种树总比整日发疯好……
希望狮子若有朝一日知道真相,不要恨他。
*
山中无岁月,芥子世界中亦无岁月。
沈忆寒本以为自己与云燃很快就能出去,岂知事情和他想的不太相同——
那日明胤叼走桃核后,寻了一处风水宝地种下,而后日日围着那小土包不敢有片刻懈怠,又是松土、又是浇水——
是的,短短数日间的功夫,芥子世界中又出现了山川河流。
只是尽管如此,一过数日,桃核仍没半点破土发芽的意思。
明胤镇日急得上蹿下跳,大约只恨自己如今只是一头没有实体、由罡风虚影化成的狮子,否则他拉个屎撒个尿,还能为桃核施施肥。
沈忆寒因得了云燃嘱咐,知他叫自己先别让桃核发芽,必有用意,故并不着急,先心平气和的闭关了两日,运转桃源心经,将云燃留在他体内的元阳慢慢练化。
待出关后,又与他一起在芥子世界中修炼起登阳、长乐两剑。
云燃破去静功之障后,性情似乎变化不大,但沈忆寒与他自幼相处,哪怕对方身上只有一点不同,他亦能察觉,自然发现云燃比起从前情绪稍显了些。
比如跟自己说话时,他眸中便不再如从前那般乌沉沉的幽寂一片,什么都看不出,偶尔也会透出几分柔情,叫沈忆寒看了心跳加快。
长乐、登阳不愧是鸳鸯剑,两人同练不过数日,就明显感觉到彼此心念日复一日的亲近,这种亲近不是从前那种千年友情、互相熟悉理解的亲近,而是一种两情缱绻、温柔缠绵的亲近。
这么练着练着,沈忆寒渐渐乐在其中,甚至觉得,即便真的再也出不去,若能与阿燃如此相伴余生,两人就此留在这芥子中,一生一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两个不慌不忙,那头桃核数日不发芽,明胤却是急得抓耳挠腮,一连来找了沈忆寒数次,岂知次次遇到这二人正旁若无人的在练那“情意绵绵剑”——
明胤气得一通罡风乱劈,可惜连沈忆寒云燃的头发丝也没刮到一根,只得怒道:“小子!你那桃核是不是有问题,种下去了根本就不发芽!你戏耍本座不成?!”
沈忆寒道:“大王,我骗你可有什么好处么?我自然也是希望它早些发芽的,否则你怎肯放我与我道侣离开这小世界?你说我何必骗你?”
明胤看着他,虽明知他说得有理,心中却还是莫名火大。
云燃将蘅芜轻挽了个剑花,收回鞘中,道:“种子在何处,带我去看。”
明胤喷了喷鼻子,狮脸上露出怀疑之色:“怎么,你这剑修小子还会种花种树不成?”
“略通皮毛。”
明胤已无计可施,他心急数日,虽并不太信一个剑修能有什么办法让桃核发芽,但此刻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故还是将他二人带往了种下桃核之地。
此处是个小土坡,在芥子世界中也不过是处平平无奇的所在,不知怎么让他一眼看中,认定种子可以在这里生根发芽。
明胤道:“就是这儿,你两个可有什么法子?”
方才来路上,沈忆寒与云燃已传音商量好如何说辞,他二人如今身心交融、神魂亲密,以灵识印记传音,不再是明胤能够窥听的,因此狮子那厢半点不曾察觉。
沈忆寒道:“原来如此。”
明胤道:“小子别卖关子,究竟怎回事?”
沈忆寒摸摸下巴:“大王,你身上罡风中戾气太重,压制了此地的生机,种子这才不好发芽。”
又道:“不过或许也不完全因为这个,那日你不是和我说,照深前辈生了你的气,怕是不肯见你,若真如此,这芥子世界中生机与他心念相连,或许是他故意不叫这种子在你面前发芽……那也说不定。”
明胤被这话说得愣住,半晌过后,他那张狮脸上稍微显出一分黯然来,低头看了看那小土包,喃喃道:“当真如此?小和尚……你就这样不肯搭理本座?”
又伸出爪子在土包上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道:“……那本座该怎么办?”
沈忆寒道:“大王将种子给我,不由你来照看它,或许它便能发芽了。”
这话有点伤人……准确的说,是有点伤狮。
明胤默然片刻,却没回答,半晌才道:“……非要如此么?所以……小和尚是无论如何不肯搭理本座了?”
云燃道:“也并非全无办法。”
明胤立刻问:“……什么办法?”
云燃道:“罡风中的魔气与你心中魔念相连,你若能将心中魔念消除,或许他便肯给你回应。”
*
沈忆寒与云燃离开了小土坡,临走前,诵留给狮子十三卷佛经。
明胤记性大约算不得十分好,而且让一头狮子对佛门那些拗口的经文,听过一次便不再忘,也实在有点强狮所难,因此后来他时不时就来问沈忆寒与云燃自己漏了或忘了的地方。
除此以外,倒没再同前几日一般发疯。
沈忆寒算了算日子,问:“差不多了吧?”
云燃道:“不急,再等等。”
于是沈忆寒依言,等到了第七日——
第七日,芥子世界中朝阳初升之际,明胤如一阵灰色的旋风般从远处卷到了沈忆寒面前,满脸写着欢喜道:“小子快来看,种子发芽了!”
沈忆寒看着那张兴奋的狮脸,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狮子撅着屁股、蹲在那小土包旁念经的模样,好容易才憋住了没笑出声。
沈宗主觉得,如果就这么笑出声,一定会坏了他的功德。
不过好消息是,他和阿燃应该终于能出去了。
第063章 尸阴
第63章
沈云二人与明胤一狮一齐到了那处小土坡。
坡上土包破芽, 长出了一棵小小嫩绿的芽——
沈忆寒看到那芽的时候,却是微微一愣:
桃核种子是他灵台桃树所结的,按理来说, 这种子即便破芽,也该与他灵台中的母树意识相连,但此刻沈忆寒却发现, 这棵绿芽居然脱离了他灵台桃树的控制。
它变成了一棵真正生长在这芥子世界中的,独立的嫩芽。
这个发现让沈忆寒心中微微一跳,忽然想起, 那梦中的贺兰庭其实直到最后, 好像也并没有完全了解这芥子法宝的所有妙用——
沈忆寒将念头按下,道:“恭喜大王, 既然如此,此界中生机着实存在,想必照深前辈的意识的确仍存在芥子世界中。”
明胤还是很兴奋,道:“我若能将这棵树种的又粗又大、或者以后它成了精, 会和我说话吗?”
他不知想到什么,满目期盼, 竟然也不再以本座自称。
这么多日下来, 沈忆寒焉能不知他在想什么,心下叹了口气, 忽然明白以狮子性情,在那梦中为何会认贺兰庭为主了——
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确然不假, 凭你是妖是人, 一旦妄生此心,不免沦入其中, 再难自拔,贺兰庭是个心思细腻的,否则不会看出他与阿燃之间的情谊,既然如此,看出狮子对照深的执念,以此来拿捏利用明胤,对他而言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沈忆寒与云燃骗他这几日在桃核前念诵佛经,本来只是想把发芽这事延一延,毕竟如果此事来的太容易、太轻而易举,一则狮子可能会起疑心,二来看到种子破土时的喜悦也会淡去许多,两人相当于是卖了个关子。
然而现在想来,这芥子中比起外头,虽然只是一方小世界,但对明胤一个狮来说,也已足够广袤无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将来只怕注定,要独自在此度过千年万年……心中有所充填,或许不会感觉到那么孤独,对明胤来说,也许亦是好事。
沈忆寒想了想,贺兰庭身上秘密太多,又有天道之子这光环在,此行出去,无论是要杀了此人也好、或是和诸门派揭露他身上有猫腻也好,都未必能保证顺利,他心下不太想放任明胤如那梦中一般受人利用,想了想还是道:“大王……倘若有人告诉你,能将照深前辈复活,你可会认他为主?”
此话一出,明胤立刻眼神亮了起来,道:“当真么?”
沈忆寒看他这反应,心下顿时沉了沉,暗想果然。
“当然不是真的。”沈忆寒道,“人死不能复生,唯有再入轮回,照深前辈已入不得轮回,复活当然是无稽之谈,若有人这样告诉你,一定是诓骗你、想要以此利用你,万莫信他。”
明胤顿了顿,道:“小子……你可是知道什么?”
沈忆寒道:“算不上知道,有所猜测罢了。”
他顿了顿,心知虽只不过这么短短十几日的时间,单看明胤模样,对照深或许有怨有恨,更多还是不甘心和执念,沈忆寒猜不到明胤这么想见照深究竟是为什么,但也知道跟一只妖讲大道理没什么用,若要他到时候能抵御住贺兰庭的糖衣炮弹,总也得给明胤留些念想。
因此想了想,便缓缓道:“其实……照深前辈既是佛修,他的肉身、魂魄化为此界,将来这世界中若有生灵万千,蕴息繁衍,那也算是受他恩泽庇佑,功德延化,这些于照深前辈留在此界中的一点心神,或许便是造化,大王只要参读佛经,就不难明白此中道理。”
这话说得很隐晦,但明胤难得聪明了一回,好像听懂了其中的意思,舌头舔了舔嘴唇,道:“你是说……”
沈忆寒道:“随心一言,在下也是猜的,未必是真。”
狮子默然片刻,忽道:“小子……你说的那个要骗本座的人,可是先前用神识在世界外与本座传音的?”
沈忆寒面色微微一变。
这狮子涉及到照深时,笨的离谱,此刻不知怎么,又好像忽然敏锐聪明了起来。
他可以提醒明胤,但归根结底,这些事透过梦境得知,如说得太清楚,又是泄露天机,沾惹因果,将来不知会发生什么,沈忆寒自己也落不了好。
他当然不可能肯定回答,正想着该如何含糊其辞,糊弄过去,云燃却在旁道:“事无定数,或是、或不是,阁下将来自会知晓,此刻不必细究。”
沈忆寒闻言,微微一怔。
明胤哼了一声,道:“你们这些人修,动不动就故弄玄虚。”
沈忆寒这次没反驳,毕竟当真骗了狮子,他心中也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明胤却忽然道:“喂,剑修小子。”
“看在你两个帮了本座的份上,本座好心提醒你一句。”狮子打了个响鼻,舔舔爪子,“你这小子念头太重,本座罡风中虽是有点魔气,你这修为也不该被蹭破了点皮,就能侵染心智,你最好可小心着点,否则以后……”
狮子哼哼了两声,没再说下去。
沈忆寒听这话却听得微微一愣——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说……阿燃念头太重?
转目看去,却发现云燃听了这话,并没什么反应,冷锐凌厉的面孔上面色如常,只睫羽微垂,在眼下投了一小片浅浅的阴影。
明胤没再多说什么,道:“我送你们出去吧。”
沈忆寒拱手道:“多谢。”
明胤道:“咱们既然已说好了,那也不必谢本座什么。”
这狮子是个急性,半点不拖泥带水,话音刚落,沈忆寒便觉眼前一花,景物骤变,定睛再看,已置身于一处庭院堂中。
这堂内坐了十几名修士,沈忆寒多数认得,大都是各宗各派头脸人物,其中不少是先前登上灵舟、前往贺兰仙岛的修士,除此以外,也有未曾同行的,比如他师伯、常师弟以及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众妙音宗小辈弟子、还有此刻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葛老剑主、穿着长青剑宗衣饰、满面沉凝的数名长青剑修——
这里不是贺氏仙府,也不再是贺兰仙岛上了。
两人这么一凭空出现在堂中,众修士都是一愣,看清是谁后,不免面露惊异。
“云真人?!”
“沈宗主?!”
当然,也有面露惊喜的。
一时许多人涌上前来,将两人围在中间,各自“宗主”、“师尊”、“真人”、“师弟”……五花八门叫得乱成一片,好不热闹。
楚玉洲似松了口气,道:“云师弟,沈宗主,你们没事就好。”
沈忆寒道:“这是哪里?咱们已经离开贺兰仙岛了?”
碧霞剑主道:“岛上起煞后尸变,四处都是尸傀儡,光一座主岛,就少说数以千计,沈宗主,你与云师弟被困入芥子后,我们本想进去相救,只是这枚芥子内似有乾坤,师弟进去后,芥子就彻底封闭,我等只得将岛上尸傀儡清除,后来在岛上查而无果,贺师弟、郭少门主、玉阳子道友又都为傀儡所伤,我们也只得先行返程,将情况告知诸派同道。”
“为救你与云师弟出来,方才长青丹宗的云宗主正想以青冥丹火烧开芥子,你们既然已经脱险,那倒也不必了。”
沈忆寒扭头一看,果然方才他与阿燃出来的地方,案几上摆着一盏玉灯台,灯台中燃烧着不知名的青色火焰,那枚小小的芥子便在火焰里漂浮着。
沈忆寒心思不在灯台和芥子身上,听她说贺兰庭受伤,在堂中环视一圈,果然没看到那姓贺小子的踪影。
云燃显然与他心有灵犀,目色在堂中一顿,便问道:“贺师弟在何处?”
坐在上首、一直没发话的葛老剑主道:“庭儿身中傀儡尸毒,已经由他师兄护送,暂先回门中解毒疗伤去了。”
沈忆寒心下一沉,正想开口说恐怕不能就让他这么回去,那头楚掌门却已经看着自家师弟,欲言又止了半天,此刻终于再忍不住。
“云师弟,你……你的登阳剑砂……”
其实发现云燃脸上不对的,不止楚玉洲一人。
自方才起,昆吾剑派众剑修、乃至整个堂中许多其他修士,便都有些眼神飘忽、心思不定。
有的年轻辈弟子掩不住心思的,神情更是高度统一,都是满眼怔怔、直勾勾的盯着云真人,那嘴张得险些要合不住。
登阳剑传人眉间丹砂消失,意味着什么,自是不必多说,众人看在眼里,不过碍于云真人素日积威,这才没一个人敢开口问,饶是如此,也都震惊不已,在这等八卦的冲击之下,哪还剩得下几个心思仍在正事儿上的?
沈忆寒倒是懵然不觉,他满腹心思还在琢磨贺兰庭的事:这小子既然不惜叫自己与阿燃发现他的真面目,恐怕已经笃定自己二人会死在芥子中,只是此事当真蹊跷,那梦中的贺兰庭也没疯狂到不惜丢了狮佛芥子这件宝物,也要致阿燃于死地的程度……
如今他身中尸毒回门派,却不知是当真如此,还是已发觉他们没死的脱身权宜之计,如果是后者,他未必也太自信……难道不该彻底逃之夭夭么,居然还有胆子回昆吾剑派,这小子葫芦里卖得到底什么药?
沈宗主脑子里念头正一个接一个的过,忽然发觉满屋子人都在看自己,他先是愣了愣,等回过味来后,已然是个众目睽睽、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处境了——
第064章 尸阴
第64章
沈宗主被一众修士看得心下发毛, 本能觉得自己似乎应当解释点什么。
但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
他能解释什么?
若不撒谎,好像只能和昆吾剑派那群剑修说“不好意思, 贵派云真人攒了一千年的元阳,在下尽已笑纳了,果然滋味甚妙”。
呃, 倘若如此,只怕是会在以后踏足昆吾地盘时,被扫帚打出来的程度, 而且好像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他和阿燃……沈忆寒实在还有点没做好这准备。
云燃道:“于修行无碍, 师兄不必担忧。”
这话算是解释了,但没完全解释。
楚玉洲也已意识到, 方才自己实在问得不是时候,虽听他说于修行无碍,有些将信将疑,但也不便再细究, 只看了沈忆寒一眼,掩拳轻咳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也好, 此事回头再说也无妨, 眼下咱们还是先谈正……”
他话音未落,旁边坐着的却有个穿着长青剑宗衣饰的剑修冷声道:“楚掌门说得不错, 既然云真人眼下已经脱险,我派宁阳子师兄之死,还望贵派给个说法!”
碧霞剑主面色微冷, 道:“蔺道友此言何意?方才我们已经解释过了, 宁阳子道友陨落,与云师弟无关, 你们这是不信么?”
那剑修道:“非我等不信,实在是事情太过蹊跷,据我派弟子所言,那日在振江城中、修为在宁阳子师兄之上的,唯有云真人一人,师兄又是死于剑伤,敢问诸位——如今修界能以剑伤害了我师兄性命的,又有几人?”
语罢又冷目道:“况且云燃与我师兄素有仇怨,修界尽人皆知,一处两处尚且可说是巧合,可此事处处与他有关,天底下焉有这样多的巧事?”
沈忆寒脑子还愣在方才的事上,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几个长青剑宗的剑修,千里迢迢赶来云州,不是为了与诸门派共商共议贺氏灭族之事,而是为当日他们门中那宁阳子之死来讨说法的。
瞧这架势,这是咬死了当日之事是阿燃做的了。
碧霞剑主“锵”得一声将手中长剑拍到了旁边案几上,笑了一声道:“好哇,原来贵宗今日千里迢迢赶来天瑕城,不是为了与大家共商正事,而是来找我派云真人报私仇的,事情如何,方才我掌门师兄早有解释,几位却是半句不听半句不信,既然如此,想必你们心中早有定论,那也不必多言了,要打要杀,不妨直来便是。”
她此言一出,那几名长青剑宗修士脸色都是极为难看,当即便有一人冷笑一声,道:“碧霞剑主好大的威风,死了人的是我长青剑宗,我等为经师兄讨个说法,难道不是天经地义?贵派倒如此咄咄逼人,好像理亏的是我们似的,你昆吾剑派厉害,我长青剑宗却也不是任人捏圆搓扁的!”
两方争执既起,堂中一时静默一片。
众派修士都心知肚明,昆吾剑派是修界剑修门派老字号,长青剑宗自长青谷分立而出,却也渊远流长、颇有厉害之处,两派都是以剑为道,这些年来,长青剑宗早有不甘居于昆吾之下的苗头,弟子们在外游历,一旦遇上,总是剑拔弩张,气氛很不和谐。
下头弟子所作所为,自然与师门长辈脱不了干系,譬如在门中听多了对方的闲话,否则也不至于两边每每见了面,就总是互相横眉冷对——
无冤无仇时尚且如此,如今搭进去了宁阳子活生生一条性命,长青剑宗不肯善罢干休,也是意料之内,且在座的都是修界玄门各派马首鹤目,自然都心知肚明,云真人与那宁阳子的私仇……非说准确些,其实是他与长青剑宗的私仇,绝不是因宁阳子一人。
长青剑宗心中积怨已久,否则也不能连来几个门中有名有号的修士,如此阵仗兴师问罪,俗话说阎王打架、累死小鬼,这两派相争,别派修士自然都是默不作声,不会轻易多管闲事。
倒是陆奉侠看了看沈忆寒,又看了看云燃,转目望向那几名长青剑修,道:“诸位道友,还请稍安勿躁,贵派宁阳子道友身陨之日,陆某也看在眼里,此事的确并非云真人所为,且听方才楚掌门所说,宁阳子道友、还有神刀门郭少门主的师弟,都是一样的死状,他们身上虽是剑伤,但细究起来,实在不是登阳剑的路子。”
“这件事还有颇多疑点,几位也不必就如此下了定论,且诸派同道齐聚一处,本是为了贺兰仙岛上异状,此行死伤不少玄门同道,眼下贺家之祸尚且未明,实在不是咱们该起内讧的时候……”
陆奉侠性情刚正禀直,在修界素来有目共睹,且他又是已故的沈老宗主关门弟子,因此在玄门诸派中说话,一向甚有分量,然而那几名长青剑修听了,却是不置可否,为首的青衣剑修淡淡道:“陆道友,难道不曾听过瓜田李下,以贵派沈宗主与云真人如今这等关系,你们妙音宗再出来替人说话,难道还当旁人会信不成?”
沈忆寒:“……”
什么“叫贵派沈宗主与云真人如今这等关系”?
虽然也算是事实,但是这位长青剑宗的大哥,吵架的时候干什么非要扯这个……
弄得满堂中本来转移的视线又回到了他身上。
沈忆寒本还在琢磨,该如何替云燃解释,这群长青剑修才肯相信,此刻也只剩下一串省略号,心知如今他说了恐怕也不如不说了。
好在云燃自己开了口,道:“宁阳子与神刀门郭少门主的师弟,死于长青丹剑。”
他这话一处,堂中众人都是愣了愣,有面露讶异的、有早知此事眼观鼻鼻观心的,那几名长青剑修听了,却是明显不信。
“云燃,你无话可辨,便要血口喷人么?经师兄死后,我派弟子压根不曾登岛,那神刀门郭少门主师弟死在贺兰仙岛上,怎会与我派有关?”
云燃道:“宁阳子与神刀门郭少门主的师弟内腑丹田寸断,目睹其伤者,皆不难看出用剑之人身承长青丹剑之艺,当日贵派弟子既然将宁阳子尸身送回门中,难道几位不曾看出么?”
这话一问,那几名长青剑修倒是哑然无言。
云燃继续道:“我只说他们死于长青丹剑,并非意指此事为贵派所为。”
他这几句话说得语气淡淡,无甚情绪,虽只是解释,不曾有半点指责的意思,但在场众修士也立刻听出,那几名长青剑修的确有言所不尽的地方,一时对他们的说辞,也就半信半疑起来。
长青剑宗那为首的青衣剑修见局面不利于己,面色忽青忽白片刻,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难道还能是我派修士自己杀了经师兄,栽赃于你么?”
又道:“我派之所以疑心你,自然不无原因——当日振江城外的妖瘴,大家都已经知道,是那妖孽明胤所为,此妖如今被封印在芥子当中,倒也不足为惧,只是芥子中魔气肆虐、罡风煞烈,方才连几位前辈都说无法进入,敢问当日二位是如何被吸入其中,又是如何从其中脱身的?”
沈忆寒闻言无语片刻,确定自己没理解错这人的意思,道:“阁下此言何意,是说我与……我与云真人,同那魔狮明胤有勾结?”
那剑修道:“有无勾结不好说,起码总有些渊源,否则这芥子旁人触之无害,为何却偏偏将二位纳入其中?眼下你们还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此事实在太过蹊跷,还请沈宗主莫怪在下多心。”
这黑锅当真是越扣越大了。
本来受了伤、面色有些苍白,正站在父亲身后的玉阳子闻言,好像终于忍无可忍,出言道:“你们剑宗是为报私仇,失心疯了不成?修界凡世,谁人不知云真人这千年来手刃魔道妖孽无数,怎可能与妖狮明胤有染?”
此话有理,不少修士心下认同,当下便有人劝阻道:“蔺道友,如今贺氏逢难,全族上下数千余口人命被血祭,似与洞神宫有关,此事非同小可,若真属实,长青剑宗只怕也不能置身其外,还请道友以大局为重,且先放下私怨,若将来证据确凿,贵派宁阳子的确为人所害,届时你要寻个公道,大家心存公义,自然也只有赞同你的。”
这话劝得情理并重,那姓蔺的剑修却好似半点没听进去,冷笑一声道:“死的不是你们同门,你们自然不急,公义?我经师兄难道不是心存公义,才愿前往调查贺氏之祸,他正是满心公义,才不明不白为人所害,蔺某没有师兄那样身为天下的胸怀,只知我这做师弟的,师兄惨死,若不能为他九泉之下讨个说法,才是真正无颜见他,今日我长青剑宗便是要寻这个仇,谁又敢阻挠?”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面色晦暗。
修界寻私仇的,向来不少,但他人自有他人的因果,只要事不沾身,修士们一般不管旁人,然而今日这等场合,分明有人劝阻,那姓蔺的剑修却好赖不听,仍硬要当众寻仇,这也实在有些难以令人理解——
玉阳子道:“蔺无忧,你是疯了不成?便再有什么仇,非得现在报?真要论起仇来,难道就只有你们有仇,云真人的兄长何尝不是不明不白死在你们剑宗,还有当年,分明就是你们剑宗行事卑鄙不端,这才……”
她语及此处,却被旁边坐着的父亲不知传音说了句什么,玉阳子面色有些难看,也只得住了口,不再继续说下去。
蔺无忧闻言,半点不见心虚,只冷笑道:“云烨是自己与魔修勾结,才被逐出师门,他是咎由自取,即便死在外面,又与我长青剑宗何干?”
“玉阳子师妹现下倒是义愤填膺了,当初怎么不想着出去找找,好救他一命?别不是同样都是你云家血脉,贵宗却只瞧得上名震天下的登阳剑主云真人,却瞧不上个只在我宗伏低做小、洒扫端茶的外门弟子吧?怎么如今倒想起拿此人鸡毛充作令箭了?”
“我长青剑宗今日就是要寻他登阳剑主的仇,此只为私仇,也只与云燃一人有关,在座诸派同道,还请勿要干涉,长青剑宗蔺无忧,自然记得今日各位的好!”
语罢一拍身边茶案,众人但觉一股剑压迎面而来,在场为数不多的几名小乘期以上修士,几乎都是勃然色变——
他们竟然感知不到蔺无忧的境界了。
此人定是已突破到了大乘境界!
而且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破的,方才只这么轻轻一拍,便威压外露,叫在场许多修士周身真元运转滞涩困难,难怪先前他半点不忌惮昆吾剑派还有一位大乘期的太上剑主在场。
二人境界相同,姓葛的老头即便想要护着门下后辈,也得掂量掂量会不会伤了自己,似他们这般大乘、渡劫期的高阶修士,别说动手,哪怕只是小有摩擦,也多是在元神层面上,不似炼气、筑基期弟子一样,只伤个胳膊断个腿,没过多久又能恢复回来。
元神损伤,一旦留下,再无可逆——
观那葛老剑主神情,也的确从方才到现在,都并无阻拦干涉之意。
沈忆寒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个发展,心中猛地沉了下去。
他心知肚明——
若只是替阿燃说几句话,如楚玉洲、碧霞剑主这样平素与阿燃关系还不错的,或许会帮帮忙,但如果真要对上一位铁了心与他寻仇的大乘期修士……只怕谁也不敢拿自己今后的道途开玩笑。
至于那位葛老剑主……那梦中将阿燃打成洞神宫魔修奸细的,第一个就有此人,他不落井下石就很不错了,指望着他护着阿燃,更是痴人说梦。
短短数息功夫,沈忆寒手心中已经冒出一层细汗,忽觉一只手握住了自己,抬起眸来,却是云燃正在看他。
“不必担心。”
云燃和他传音说完了这句话,便将目光转回了那长青剑宗的蔺无忧身上,淡淡道:“不知蔺道友打算如何寻仇?”
蔺无忧顿了顿,道:“……当初你胜过我师尊、师兄,拢共用了三招,今日你我相比,也只用三招,三招之内,你若败于我,要么我杀了你,给经师兄抵命,要么你便随我回长青剑宗去,如同当初你逼着我师兄的那般——给经师兄的排位磕头、给师尊磕头,认罪赔礼,昭告天下,澄清你当初得胜,不过只是侥幸,以后再不许踩着师尊与长青丹剑的名头,说是什么‘天下第一剑’,你若做得到,我便饶你一命。”
云燃道:“你若败了,又如何?”
蔺无忧一愣,他压根没想过自己有败的可能,当即嗤笑一声,道:“自然任凭处置。”
在场众修士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好好的玄门各宗共商退敌之计,会发展成这么个报私仇的走向,偏偏打架的两方,一边是长青剑宗、一边是昆吾剑派,哪头都招惹不起,连想劝架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沈忆寒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一旦开始思考,就本能且发自内心的认为,云燃一定不会输——
他对云燃的信心一贯如此,来得全无道理,在当年云燃只有炼气修为,却与一群筑基、金丹弟子争夺登阳剑传承时,便是如此。
识海中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不必担心,他输不了。”
这声音脆生生很是耳熟。
沈忆寒一愣,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却见小石头正站在满脸忧心焦急的燕子徐身边,眨巴着眼睛望自己。
小石头是用妙音宗宗门玉牌传的音,沈忆寒于是很放心的回问道:“小……喔,若芙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小石头道:“咦,你都将他采补过了,难道没感觉到么?”
沈忆寒一愣:“感觉到什么?”
小石头道:“他的身体正在魔化呀,他魔化用的是你以女君的心经渡给他的魔气吧?那和寻常魔气可是比也不能比的,这三日之内,别说是一个大乘期的牛鼻子道士臭剑修了,便是一起上三个,那也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沈忆寒半晌才回过神来,哑然道:“你说什么,他的身体……正在魔化?”
“是呀。”小石头道,“不过他的心智居然没有魔化,这倒是真奇怪咧,我还当你们俩打算从正道脱身,今后一起做魔修,逍遥快活啦!”
沈忆寒:“……”
他当然知道魔化意味着什么——
当修士的身体被魔气浸染到某个程度的时候,会发生一种奇妙的变化,魔气不会再损伤经脉,而是会反之起到淬体的作用,这个过程推进的越深,修士的心智也越容易受到影响,往轻了是性情大变,或许会逐渐变得和那些北域魔修一样乖张恣睢、随心所欲,往重了就是走火入魔。
万年来心动于魔化锻体之效用,铤而走险的修士不计其数,自然也不知有多少因此坠入歧途、再也无法回头。
小石头说,阿燃的身体正在魔化,可为什么不仅是沈忆寒自己,此刻在座这么多高阶修士——其中不乏葛老头、那位长青丹宗宗主、还有蔺无忧几个境界已臻大乘、高过阿燃的,都好像半点不曾觉察他身上有魔气痕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065章 尸阴
第65章
沈忆寒本来心里还算有底, 听了小石头的话,却平白觉出几分不安来——
今日这玄门各宗齐聚的场合,莫名让他联想到梦境中, 那场云燃被当众扣上勾结魔修黑锅的宴会。
他犹豫了一下,忽道:“且慢。”
此话一出,堂中众修士纷纷侧目看他。
蔺无忧脸色不太好, 道:“沈宗主何意?蔺某方才话已经说得很明,你这是执意要和我长青剑宗作对吗?”
沈忆寒道:“那倒不是,只是蔺道友寻仇之前, 能不能先容在下告诉诸派同道一件要紧事, 此事若说晚了,恐怕会有后患。”
语罢也不等那蔺无忧回答, 他便拱手朝堂中众派修士一礼,最后转向葛老剑主道:“葛前辈,贺公子的身份只怕有异,不能放任他返回昆吾, 最好快将他追回来。”
那白须老头自方才起便一直面色淡淡、看着云燃被长青剑宗寻麻烦,也是无可无不可, 此刻闻言, 终于神色微微一动,缓声道:“哦?此话怎讲, 还请沈宗主明言。”
葛老剑主既开口,那长青剑宗的蔺无忧也不好再打岔,只得黑着脸听着了。
沈忆寒将自己是如何被诱入芥子, 云燃又是怎么也随他进去的说了一遍, 道:“诸位同道先前之所以无法进入芥子探查,虽有因其中罡风之故, 但主因……恐怕还是此芥子已认贺兰庭为主,他若不想让诸位进去,诸位自然无法进入。”
堂中一时喧然四起,有修士讶然道:“……竟是如此?可贺公子为甚么要这么做,他与二位有什么仇怨么?”
这问题沈忆寒早已想好答案,当然不能说他是通过梦境预知前事的,道:“他的性命为云真人所救,自然并无仇怨,可即便并无仇怨,贺兰仙岛上所发生之事太过诡异,实不相瞒……我疑心贺公子身上是否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转目对葛老剑主道:“葛前辈,为防万一,最好还是请令徒回来,验过他神魂是否有异,否则倘若被魔道妖人借贺公子之身混入咱们当中,恐怕大为不妥,贵派弟子也会遭池鱼之殃。”
沈忆寒毕竟是一宗之主,妙音宗虽不大,那也是数千年玄门正派,他既开口,又说得有鼻子有眼,在场众修士都信了大半。
然而那位葛老剑主却好像并不太惊讶,平声道:“沈宗主只怕是误会了庭儿,这芥子眼下分明就在此处,怎会认了他为主?”
又道:“收下庭儿时,本座也已验看过他的神魂经脉,并无不妥之处,沈宗主多心了,芥子的事……他跟随师兄返回门派前,也已与本座说过,是与沈宗主你一道发现了芥子,然后那芥子将你卷入其中,庭儿修为浅薄,不敢轻举妄动,才有了后面的事。”
沈忆寒微微蹙眉,自然听出葛老剑主话中袒护之意,心下略觉不对,暗道这老家伙不会是已经和姓贺的小子达成了某种交易、沆瀣一气了吧?
毕竟贺兰庭身上宝贝可不少,随便拿出一两件,都是能叫渡劫期修士也眼红的东西——
正自想着,忽然厅堂中有人惊叫了一声,道:“蔺道友,你这是做什么?”
沈忆寒一愣,扭头去看,却见那方才还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要与云燃寻仇的蔺无忧,不知怎的,竟忽然七窍流起血来,脸上印着一个鲜红掌印,他正举着一只手掌呆愣愣看着,瞧那样子,竟像是自己给了自己面门一掌,自己将自己打成了这副眼目耳鼻流血的模样。
旁边几个长青剑宗修士都吓了一跳,道:“蔺师伯……你怎么了?”
蔺无忧扭头看他们一眼,神情却痴痴愣愣,口鼻中仍止不住的流血,呆呆道:“我怎么了?我……我居心不良,罪有应得。”
他此话一出,倒把堂中众修士说得一愣,那几个长青剑修更是面色变道:“师伯你说什么?你忘了咱们此行是来做什么的了么……”
蔺无忧仍是目光痴愣愣答道:“做什么……自然记得,师尊轻口吩咐,只要杀了姓云的小子,给他老人家出了当年的恶气,便在坐化前将长青丹剑后一十二卷传予我……谁也……谁也不能和我抢,哈哈……哈哈哈哈……”
乍闻此等秘辛,还是当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说出来的,堂中诸派修士心下讶然之余,不免面面相觑。
云燃道:“他中了噬魂种。”
众人一怔,有修士反应过来:“云真人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像,噬魂种食人心智、记忆,被此物侵入灵台之初,无论问什么,都是‘有问必答’的,倒是和蔺道友这副形容一模一样。”
玉阳子的父亲,那位长青丹宗的云宗主起身走到蔺无忧面前,两指连点他眉心、胸前膻中两穴,闭目探过后道:“的确是噬魂种。”
蔺无忧半柱香功夫前还在蹦跶,要找云燃寻仇,谁知不过这么一会,竟就成了这样,关键他修为已臻大乘——
这等境界,居然还会不防备之下被人种下噬魂种。
这东西从植入灵台到发作,至少也要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动手的人一定在十二个时辰前就接触过蔺无忧,而且说不定还是他十分信任、全无防备之人。
云燃与沈忆寒二人才刚从芥子中脱身出来,因此虽与他不睦,倒是全无嫌疑。
那几名长青剑修感觉到堂中诸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面色明显都有些不大挂得住,道:“诸位这么看我们做什么……蔺师伯为何会中噬魂种……我等当真全然不知!”
楚玉洲叹了口气,道:“看来,咱们之中……的确已经混入了魔道奸细,此人播下噬魂种,还当着诸位的面,叫蔺道友发作出丑,岂非观我等正道有隙,趁虚而入,公然挑衅咱们?”
有修士怒道:“正魔两道分明已经井水不犯河水千年,咱们走咱们的阳关道、他们走他们的独木桥,好好的,如今这群魔修是什么意思?!害了贺家满门也就罢了,一路上还将我等猴儿戏一般的耍弄,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番若再不将洞神宫妖孽一网打尽,往后咱们玄门正道诸派,岂不为人耻笑?”
此言一出,不少人附和,或道“还请楚掌门、云宗主牵个章程”,或道“魔修实在不能放任”云云——
这一场谈会结束过后,讨伐洞神宫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只等为首的几派商量好细节,一声令下。
那蔺无忧倒是被长青剑宗的几个修士灰溜溜领走了,临走时几人没再提一句要和云燃寻仇的事,显是蔺无忧当众丢丑,说了不该说的话,长青剑宗在诸门诸派面前脸面大失,他们也脸上无光,跑的那叫一个飞快。
沈忆寒心下觉出几分荒诞来,与云燃传音道:“姓蔺的已是大乘期的修为,也不知他体内的噬魂种该找谁才能祛除。”
云燃道:“长青剑宗自有主意,此人能将噬魂种无声无息播入蔺无忧体内,你我也要小心。”
沈忆寒犹豫了一会儿,道:“……我看贺家的事一团乱麻,未必真是洞神宫所为,他们要讨伐,就让他们去好了,咱们还是别再掺合为妙。”
若在从前,这种除魔卫道的事,云燃定是不会缺席的,此刻听了沈忆寒所言,却顿了顿,答道:“好。”
诸派修士就此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沈忆寒自然要与陆奉侠、常歌笑一起回落脚的客栈,云燃这次却没与妙音宗众人一道,他大约是有话要和楚玉洲解释,所以得先回昆吾剑派众人落脚之处,只在临走前塞给了沈忆寒一枚珠子,道:“若想见我,便用此珠。”
沈忆寒接过那珠子,但觉入手温而滑,珠质莹白细腻,他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自然认出这是北海一种蚌妖所孕之珠,分为子母两珠,三千年才吐一对,有互相传声留影之效——
此刻给沈忆寒的这一粒,应当就是子母两珠中的一粒。
这珠子罕见奇巧,但于修行用处却并不大,沈忆寒实没想到他何时还寻得这种东西,有些讶然的抬目道:“这珠子可难得的很……你从何处得来的?先前怎么没见过?”
云燃顿了顿,道:“机缘巧合得来,本想送予你做生辰礼。”
沈忆寒一愣道:“那你怎么不早给我,我千岁生辰都已过了……”
两人正说着,远处楚玉洲叫了一声“云师弟”。
沈忆寒知他要走了,云燃果然没再回答,只转身,但还没走,却又动作顿了顿,回眸望来。
沈忆寒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汇,他握着手里那枚珠子,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来,眼神明亮如星,里头的意思是:
明天见。
云燃最终还是走了。
不知怎的,这千年来两人分明早已经历过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分别,眼前这次不过只是各自回到不同客店修习一夜,沈忆寒却觉得尤为不舍,在长街上看着云燃离去的方向,有些怅然出神。
常歌笑大约被他这副模样弄得牙酸,终于看不下去了,在他身边凉飕飕道:“师兄倒是生怕旁人看不出你俩怎么了啊。”
沈忆寒扭头看他一眼,道:“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难道如今他遮掩一下,旁人就会觉得沈宗主和云真人还是纯洁的友谊关系了么?
常歌笑挠挠下巴,咕哝道:“……这倒也是。”
妙音宗众人就此回到落脚的客栈,沈忆寒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师伯盘问的心理准备,谁知陆奉侠只目色微沉的看了他一眼,又不知怎的,看了边上常歌笑一眼,竟然并没有要细问的意思。
沈忆寒心下有些讶异,但既然师伯不问,自己好像也没有立刻上赶着解释的道理。
陆奉侠道:“宗主与云真人能从芥子中安然脱身,想是师父在天之灵庇佑,今日就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明日再说。”
沈宗主听得这话,第一反应倒很有些心虚:
他外祖倘若真的在天有灵,最好是看不见芥子世界中发生了什么才好……否则也不知会不会气活过来。
不过……换个思路想想,自己给外祖父他老人家找的这个“孙媳妇”,除了性别不对,似乎其他的又都很不错,简直完美符合他老人家在世时,对自己将来道侣的要求——
知根知底、性情温柔和顺、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心里也有他,还会煞费苦心的找小珠子做生辰礼物,除了不能生孩子以外,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
于是沈宗主顿时又没那么心虚了。
第066章 尸阴
第66章
沈忆寒回了房间, 把门带上,才在桌案前坐下。
他想了想,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张符纸, 又取了丹砂朱笔——
亏得这些年来沈忆寒爱好颇为广泛,有用的,没用的, 多少都学过一点,曾经他也对符箓之术产生过兴趣,又有伯父崔颀这个行家里手指点, 自然也就比粗通皮毛还要通那么一点。
略一闭目沉吟过后, 挥笔画就,他才放下朱笔, 捻起那张符纸吹了吹,两指掐诀,将那符纸一捏,抛往空中, 轻叱道:“去!”
小小的符纸化作一道灵光,朝窗外飞去——
这寻踪符从前沈忆寒甚少使用, 记忆中此符搜寻三千里之内, 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不知贺兰庭昨日离去后, 现下是否已经离开云州三千里之远。
沈忆寒站在窗前,感觉到夜风迎面吹拂着自己的脸,额畔的散发随风而起, 他眼底浅红色符印闪动, 眸中看到的却不是眼前夜色,而是随着那道在云层中穿行的小小符箓, 一路飞速前行。
小小的符纸越飞越远,渐渐离开了天瑕城、离开了云州,一千里、两千里、三千里……
这张寻踪符已超过三千里之遥,却仍未与沈忆寒失去联系,大约是他如今修为突飞猛进的缘故,这章寻踪符的效力也明显变强了。
沈忆寒并没有让它停下来,而是继续寻找了下去。
他其实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定能凭借此符找到贺兰庭,那小子明显是察觉到事情不妙,才提前离开,姓葛的老头不知得了他什么好处,明显是铁了心要袒护,沈忆寒却不能将其放任不管,此人如今暴露出来对阿燃与他的恶意,几乎已是不加掩饰——
以此人的机缘气运,如不趁早将这个麻烦解决,今后必然后患无穷。
正在沈忆寒以为这章符纸要无功而散时,眼前景物一变,忽然从云层中飞速降低,朝下飞去,他顿时精神一震,心知这是符纸感觉到了所寻目标的气息。
下方是个山镇。
只是从云州返回昆吾剑派,一路所经城镇无数,沈忆寒一时也认不出这镇子是哪里,符纸并没有往城中飞,而是朝城外一处山上飞去。
这山不算高,但山势奇妙,蜿蜒连绵环绕着下方那座镇子,像是将其抱在怀中。
符纸忽然顿住不飞了,远远停在这座山上一个山坡上,从这山坡恰好可以将下方城镇尽数收于眼底,山坡上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他认得,正是贺兰庭。
另一个却并非是如葛老剑主所说,是与他同行的师兄,而是个披着黑袍子、带着兜帽,看不清脸目的人。
贺兰庭站着,这黑袍人却跪在他面前,俯首贴地,姿态可以说是十足十的恭敬卑微。
沈忆寒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愣住了,他本以为透过那个梦境,他对贺兰庭了解的已经够多——
但现在看来,只怕并非如此。
他操纵那枚寻踪符,拉近了视线,想要再看的清些,正在此时,山坡上正负手站着,听那黑袍人跪地说话的贺兰庭,却忽然似有所觉一般,扭头朝高处寻踪符所在方向看来。
沈忆寒清楚的看到了他的神情,与梦中别无二致的阴骘,又带了几分不快,俨然是个正要濒临发怒的模样。
贺兰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方向抬手一握,下一刻沈忆寒便感觉到眼前景象溃散,目之所及,又回到了天瑕城客店的窗外。
他呼吸有些急促,半晌才略略平复下来——
寻踪符找得太远,的确本就已是勉力支撑,此符虽能搜寻数千里之远,但一旦被发现,毁掉它却很容易。
关键是贺兰庭是怎么发现的?
筑基期的修为,当真能有这么敏锐的灵识?
好在寻踪符这种符箓不算少见,但凡修习符术的修士,十个里有六个都会画用,贺兰庭即便发觉,也未必能将此事联系到他的头上。
沈忆寒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将此事告诉云燃。
本要从乾坤袋中摸出传讯玉符,目光却恰好落在了桌上那枚还未被收起的留影珠上。
他动作顿了顿,心道,这倒正好试试阿燃新送的珠子。
沈忆寒坐下将那枚珠子抓了起来,犹豫了片刻,尝试着注入了一点灵力——
这东西很是稀罕,因此从前他虽知道,却也没真正用过。
随着灵力进入,留影珠表面亮起一层淡淡润泽的光来,这些光星星点点从珠子表面飞出,汇聚到空中,渐渐聚成三个栩栩如生的人影……
不对,等一下……怎么是三个?
“……”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这珠子除了留影,自然也有传声的功效,然而房中却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的几息功夫后,沈忆寒只得干笑了一声,道:“这么巧……楚掌门、碧霞道友也在啊。”
楚玉洲不愧是昆吾剑派这样的玄门大宗掌门,脸上分毫不见尴尬,方才见到沈忆寒出现,短暂的惊讶过后,脸上便挂上了从容得体的微笑,道:“的确是巧,沈宗主既找师弟有事,我与碧霞师妹也不搅扰了。”
起身朝云燃略点了点头。
碧霞剑主就没有她掌门师兄那样好的养气功夫了,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欲言又止。
两个人告辞过后,关上门出去了。
沈忆寒有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半天才说出话来,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楚掌门和碧霞剑主在你房中。”
这留影珠确实神妙,此刻二人分明并未同处一室,沈忆寒看着那头的云燃,却觉得他好像就在自己眼前一样。
云燃道:“留影珠一经注入灵力,两边便音讯相通,我亦来不及告知于你。”
沈忆寒心道,好吧,反正以后也不可能有比今日更尴尬的情形了。
“你们说什么,说到这么晚?”他问,“楚掌门可是问你咱们在芥子中的事了,你都告诉他了?”
云燃颔首,道:“嗯,掌门师兄问起贺师弟之事。”
沈忆寒道:“我正也要和你说这个。”
语罢将刚才使用寻踪符,看到的一切与他说了一遍。
云燃听完,沉吟片刻,道:“……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沈忆寒明白他的意思,葛老剑主分明对贺兰庭身份有鬼心知肚明,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此刻若是他们表现出对贺兰庭太明显的怀疑与敌意,指不定这老家伙要怎么给他们找麻烦。
倒不如自己二人先将事情查清楚,以后先斩后奏也好,证据确凿了再逼那老头就范也好,总比打草惊蛇来得强些。
云燃道:“你符箓被毁,可曾遭其反噬?”
沈忆寒摇摇头,道:“那倒没有,寻踪符虽能传递视野,但与心神并不相通,且我那道符本来也已快要耗尽灵力溃散了,并不妨事。”
云燃点了点头,道:“我已与掌门师兄说过,在芥子中受魔气侵染,尚需时日将其逼除,故此行诸派讨伐洞神宫,我不与同往。”
沈忆寒愣了愣,道:“……你师兄同意了?”
云燃道:“嗯。”
沈忆寒忽然想起小石头说的话,顿时坐直了身子道:“阿燃,你同我说实话,你体内魔气究竟清理干净了没有,可否受其影响?小石头怎么和我说,你的身体正在魔化?”
云燃闻言,默然片刻,举起手掌看了看掌心,半晌才道:“……我亦不知。”
“在芥子中闭关疗伤后,虽已将体内魔气逼除,但与你双修时,我便察觉自己心智有异,故你昏睡之时,我又内视紫府与周身经脉数次,却并未发现魔气残留痕迹……”
沈忆寒顿了顿,道:“这么说……你并未感觉到身体正在魔化?”
云燃点了点头。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阿燃自己都没感觉到,小石头倒是言之凿凿说他身体正在魔化,情理而言,沈忆寒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相信阿燃,但自与小石头相识,她虽天真,却从未胡说八道过……
等等……内里在魔化、外表却分毫看不出来,这怎么有点像那梦中贺兰庭修得仙魔之体时的表现?
正想及此处,欲要说话,沈忆寒忽然感觉到身体有些发热,缕缕暖流朝着腹下涌去——
这滋味真是既熟悉又陌生,算上芥子中的时间,好像已有十数日不曾领会了。
蛊虫又发作了。
沈忆寒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不知是不是因修为大进、又修习了桃源心经的缘故,这次他神智十分清醒,并不似先前那般昏昏沉沉。
他道:“阿燃,我身上的蛊,好像又发作了。”
那头云燃呼吸明显一顿,道:“……等我片刻。”
沈忆寒本想问他,这会过来会不会有些不方便,但话未出口,留影珠映下的人影已经如烟般飘散了。
他在桌前坐了一会,感觉身上越来越热,下腹烧的难受,如今早已不是第一次,沈忆寒有了经验,自然知道这蛊虫发作,若想纾解,非得旁人“帮忙”不可,自己努力却是没用,不过徒添狼狈罢了。
他在桌前静静坐了一会,没多久便听见身后窗棂传来吱呀一声轻响,转头一看,窗边站着个熟悉的修长人影。
若换在平常,沈宗主或许有余兴嘲笑一下堂堂登阳剑主,居然偷偷摸摸翻窗进人房间,此刻却是全无这份兴致了。
沈忆寒只觉自己已经等无可等,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得滚烫,若云燃再不来,他疑心自己就要烧着了。
两人一语未发,沈忆寒起身两步上前揽住了云燃的肩,又仰头急切的去寻他的唇。
很快寻到了,柔软的唇瓣相贴,呼吸交汇,没点灯的客房内全是粘糯的亲吻声,这个吻沉默而又灼热。
一吻结束,云燃坐在床边,沈忆寒跨在他身上,能清晰的感觉到他鲜明又蓬勃的欲望。
月光照入室内,沈忆寒捧着云燃的脸,清楚的看见那张清冷俊美的面孔上,也覆了一层暧昧的薄红,云燃的肤色很白,且是一种净冷的白,平素这张脸上不染情|欲,他总是垂目不言,像是一尊玉做的观音,此刻染了色泽,却显得尤其惊心动魄。
沈忆寒描摹着他的眉眼,嗓音有些哑,声音里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低低道:“你老实说……来这么快,是不是早盼着我发作呢?”
云燃仰目看他,一双凤眼像是月下的黑湖。
良久,他才道:“……嗯。”
沈忆寒闻言,感觉一股热流直冲天灵盖。
真是可怕,明明什么还没做,这人只要简简单单一个回答,好像就能让他舒服得头皮发麻。
【……】
*
翌日天明时,来敲门的是燕子徐。
燕子徐本是来问师尊,他们今日是与昆吾剑派一同返回,还是就此分开,径行回南海去?
这趟出来得太久,燕子徐毕竟年少,不免也有些想家了。
然而开门的却是个完全不在意料之内的人——
云燃乌发未束,如云般垂落,身上只着一件中衣,神情淡淡。
“怎么了?”
燕子徐:“……”
前辈,您是否太过从容?
难道该问云真人怎么在这里的人……不是他吗?!
第067章 琴鸥
第67章
沈忆寒一夜里睡得都有些不踏实。
因他主动要求, 昨夜里拉着云燃尝试了祖师婆婆留下长乐登阳两剑的双修之法,他本来想得很好,纾解情蛊与双修练功两不误, 岂知弄巧成拙。
这法门双修过后,需要练化彼此供给自己的精元灵气。
沈忆寒以灵台桃树净化魔气的速度推论,本以为至多一两个周天也就足够了, 岂知远非如此,比起当日在石髓洞府中,云燃已称得上很是克制, 然而足足一个时辰, 沈忆寒还没炼化完一半,他身上实在累得厉害, 又全然是个不同于其他修士少眠多坐的习惯,累了便要睡,于是支撑不住,倒头沉沉睡去。
这么一睡着, 疲乏感虽然暂消,梦里却总觉得小腹涨涨的, 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好在灵台桃树似乎也不全是等他练功时, 才能发挥作用,一夜都在静静消化, 那种不适感才淡去了许多。
饶是如此,醒来后仍有种睡了和没睡差不多的疲乏感,打着瞌睡穿了衣裳, 又任由云燃给他梳理发冠。
两人自少年时下山离岛共同游历起, 每每投宿凡间客店,夜里总是沈忆寒呼呼大睡, 云燃打坐吐息,有时候沈忆寒晨起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云燃只得承担起替他束发整髻的责任,好叫沈宗主不至于形容不端,没法见人。
他做得太过自然,以至于沈忆寒从前对这份照顾并未觉出异常,也不曾多想,甚至潜意识里渐渐以为好友之间,这样的举动并无不妥,对此习以为常。
除他二人以外,这世上却没第三个人知道,云真人那双手,不仅握得声震四方的蘅芜、修得炽烈霸道的登阳剑,论起梳头冠发这样的水磨工夫,竟也灵巧十分,不逊女子。
沈忆寒道:“阿燃……”
云燃手上动作顿了顿,“嗯”了一声。
沈忆寒想了想,虽觉这话有些不好意思,但似乎还是该说的……否则往后若次次如此,总不是个办法。
“你下次……能不能少些……”
云燃道:“你受不住么?”
沈忆寒本来还担心自己说得太含混,他会不会听不懂,谁知他不仅听懂了,竟还这么大喇喇的直接问出来,面上不由微微一烫,道:“这有什么受不住的?就是我要炼化……炼化你的……呃,总之,一次并不能太多……你按照祖师婆婆留下的心法,难道不觉有碍么?”
云燃道:“并未。”
沈忆寒:“……”
好吧,人与人之间的确不一样。
但沈宗主觉得这不能完全归结于自己的承受能力不行,而是因为按照祖师婆婆留下的双修法门,他和阿燃分工不同,吃得多……克化的慢些,那不是也很合理?
正自想着,外头传来两声敲门的声音。
燕子徐小心翼翼隔门问道:“云真人……贵派的楚掌门与碧霞前辈经过客栈,叫弟子来问,您可要与他们一齐动身回门派?”
云燃道:“不必,劳你转告,我此行不与他们同行。”
燕子徐在外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
沈忆寒闻言,莫名觉得哪里不对,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问道:“……子徐怎么知道你在这?”
“方才你未醒时他来过。”
沈忆寒:“……”
算了,反正有昨天那场谈会,如今他与阿燃的关系也相当于昭告天下了,子徐也好、师弟也好、陆师伯也好……总归都要知道的,早知道未必不如晚知道。
“那你不跟你掌门师兄他们回去,难道打算和我回南海?”
“怎么,你不想吗?”
沈忆寒笑道:“那自然是想的,只是你怎的忽然动了这心思?”
这话出口,心里倒也猜到一些。
如今二人关系为人所知,那长青剑宗如此记恨阿燃,奈何不了他,难保不把气撒在自己身上,还有一个鬼鬼祟祟不知来路的贺兰庭——
的确是该小心些。
*
从云州到南海,近万里之遥,来时妙音宗众人是先到昆吾剑派,再行折转,路上玩心大于赶路之心,自然很是花了些时间。
这趟回去得却颇快,连常歌笑一贯玩心甚重的,都不知怎么回事,回去路上明显有些心事重重,既没再插科打诨、顶嘴找茬,给陆奉侠添堵,也不曾找借口四处逗留、玩闹耽误。
沈忆寒之前心思都在云燃身上,倒未察觉,踏上回程路途两日后,却隐约觉出不对来,不着痕迹的叫来了燕子徐,问道:“你常师叔和太师伯是怎么回事?我怎的觉得他两个怪怪的,可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燕子徐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见远处常师伯正明显有些神不守舍,蹬着那根青玉簪模样的法器慢悠悠飞在队伍最后,才松了口气似的,扭头传音道:“……师尊猜的不错,太师伯与常师叔的确大大吵了一架。”
这两个人会吵架,倒并不出乎沈忆寒的意料,或者说,这些年来陆、常二人实在没少吵过架,如今出门在外,他俩居然还有得吵,这才让沈忆寒觉得奇怪。
他蹙眉道:“他们吵什么?”
燕子徐顿了顿,道:“太师伯与常师叔具体怎么吵起来的,徒儿也不知道,总之就在师尊与诸派前辈离开天瑕城后的两日,那时陆师伯受伤,常师叔怕我们毛手毛脚,都是亲自照顾太师伯,日日守在太师伯身边,寸步不离,当时承青还说,瞧不出师叔从前对太师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太师伯受伤,师叔居然会这样在意。”
沈忆寒道:“那怎么还吵起来了?”
燕子徐显然很少在背后议论旁人是非,更不必说是自己师门长辈,显而易见的十分紧张,虽然是传音,还是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后来一天早上,承青说他起来撒尿,听见太师伯房中‘啪’得一声,他就来叫我,我们俩一块儿出去,便见常师叔……师叔他站在太师伯客房门前,脸上老大一个巴掌印——”
沈忆寒一愣,心道,这倒奇了,陆师伯虽一贯看不惯师弟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模样,但说管教,他也真的只是对常师弟施以管教罢了,或罚跪、或依照门规罚点别的什么,从未失了身为长辈的体面。
刀道大开大合,修界习此道者也大多是不拘小节、性情豪迈的,但他这陆师伯却是个例外,虽是刀修,也的确眼里容不得沙子,随了沈忆寒外祖父急公好义的性子,可行事却颇讲规矩,甚至称得上古板,沈忆寒当真有点无法想想陆师伯气急败坏、扇人耳光的模样。
燕子徐道:“唉,其实也不怪太师伯那日动怒……我和承青当时虽只听到两句……师叔他的确也有些太过分、太放肆了,就是师叔平日再怎么被太师伯教训,心中不痛快,那也不该这样踩人痛脚的……”
常歌笑具体是如何踩人痛脚,燕子徐却又似有顾忌,看着沈忆寒欲言又止起来。
沈忆寒传音道:“你快说,不许再卖关子。”
燕子徐赶忙摇头道:“徒儿不是卖关子……就是……就是这话对师祖母不敬,还请师尊赦准,徒儿才敢说的。”
沈忆寒一愣,道:“我娘?”
陆师伯和常师弟,因为他娘……吵架?
沈忆寒再三承诺,不会因为这些话责怪燕子徐,燕子徐才道:“……常师叔在太师伯门前说,似太师伯这样无趣古板、不知好歹之人,活该一个人孤独终生……还说难怪当年师祖母看不上他,太师伯这样的人……合该打一辈子光棍,这都是他自找的……”
沈忆寒:“……他真是这么说的?”
燕子徐道:“还不止呢,常师叔还说,人死如灯灭,师祖母早已经仙去数百年了,就是她还活着,心中定也是只有和太师父夫妇二人恩爱无猜、鹣鲽情深的,常师叔还骂太师伯是痴心妄想,说……说就是这么多年过去,太师伯再自以为是的给师祖母守活寡,师祖母眼里也从没有过他,让他少自作多情……呃……”
沈忆寒听得脑门青筋直跳,心说难怪自他从芥子中出来,陆师伯这两日一直怪怪的。整日神不守舍……
常歌笑到底是在发什么疯?
只扇了他一耳光,陆师伯也真是好脾性了。
沈忆寒忍不住道:“那师伯就没再说什么……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有的,太师伯当时伤还没全好,听完了师叔的话,脸都白了,问‘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是阿絮肚子里的蛔虫’,常师叔就冷笑一声,说‘我如何不知,那是我师尊,她心中爱慕谁,除了师兄,难道还有人比我清楚,你还是少自欺欺人了’,然后……然后太师伯就噗的吐了一口血……”
燕子徐咽了口唾沫:“反正,自那日过后,太师伯与师叔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们也不敢劝,这样下去……只怕不是办法,等过两日回了岛上,秋师祖肯定是要过问的,您快想个办法劝劝吧!”
沈忆寒:“……”
……劝不了一点。
第068章 琴鸥(15000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第68章
修界如今大小门派世家林立, 各家有各家在凡间的辖界,妙音宗在南海辖界虽然不大,亦不例外。
行路两天, 他们已快到了自家门中辖界边缘,依照各家不成文的规矩,每至这种两家辖界交接之处, 不管是哪门哪派的修士,都是不好继续御空而行的,需得落到临界城镇仙府之中, 先通递名号, 再自通行。
这样万一将来各家辖界中,有修士行不轨之事, 或为非作歹、戕害凡人的,各自也都好查管。
沈忆寒正打算带着众弟子落到下方城中,和自家仙府中驻留的弟子通报一声他们回来了,至于常歌笑和陆师伯的事……他倒觉得等回了门中, 让秋师叔去劝比较好。
正自想着,忽然看见不远处云层中, 一前一后两拨人追逐而行, 行在前的只有两人,一大一小, 大的那个穿着黑白二色道袍,御一柄桃木剑,小的那个约莫十五六岁年纪, 显然修为尚浅, 还不能自主御空而行,只能靠他带着——
后头追着的则是十几个覆面的黑衣人, 个个杀气腾腾,一看便来者不善。
两拨人飞得极快,行经妙音宗辖界,却丝毫没有落去底下城镇中仙府通递名号的意思。
沈忆寒毕竟是妙音宗宗主,平日看不见也就罢了,如今亲眼瞧见有人将自家辖界上的规矩视若无睹,当然没有不管的道理,他如今修为已臻化神后期,不需乘御鸾鸳,也可凌空而行,当即握着腰侧的紫玉笛凑到唇边连吹数声——
紫色音纹如浪般朝前涌去,那十几名追逐的黑衣修士无可躲避,只能暂缓追逐的脚步,这才堪堪躲过。
沈忆寒这几声笛音,并无伤人之意,本来只是想拦住他们,请他们按照规矩到下头城中仙府通递名号,岂知那些黑衣人见状,相互对视一眼,竟分毫不问青红皂白,便有两人忽然转身,挺剑朝沈忆寒刺来。
云燃一直在他身边,见此变故,目色微寒,不等沈忆寒躲避,已将臂弯中拂尘一挥,两道剑罡先后射出,“锵”“锵”两声,竟硬生生将那握剑袭来的两个黑衣人手中的灵剑震断了。
那十几名黑衣人修为大都在金丹之间,方才自然看不出这头境界深浅,此刻和云燃交手,才觉出厉害,一人握着手中断剑,声音嘶哑,显是用了不知名的术法掩盖本来音色:“你是……登阳剑?!”
十几个黑衣人见势不妙,倒是很有默契,扭头便要踏剑逃跑。
然而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沈忆寒方才本来无意伤人,只是想拦住他们,请他们照各门各派约定好的规矩办事,妙音宗虽是小门派,也没有放任别家修士到自己地盘为所欲为的道理。
岂知他们反倒凶狠,不问半句便要动手伤人,焉能轻易放他们跑了?
常歌笑显然也是同样想法,不等他师兄吩咐,已拍了拍腰侧乾坤袋,取出一把琵琶样法器来,怀抱琵琶五指连拨,顿时青色音纹如网,朝那跑在最前头的两名黑衣修士围拢而去——
陆奉侠亦动了手。
妙音宗这头小辈弟子众多,但有燕子徐这个大师兄在,他一贯聪敏、反应极快、眼色极佳,见长辈们和人动起手来,立刻将一众师弟师妹们聚拢到自己身后。
燕子徐的判断显然没错,有几名黑衣人大约是看出这头为首的几人都是硬茬,没一个好碰,又发现有不少修为低微的少年弟子,当即调转方向,可惜为时已晚,沈忆寒与云燃已将他们同伴收拾了一大半,这几人才刚出手,便先后被沈忆寒掷出的缚仙索给捆了。
方才那被追在前的一大一小两人,见状居然并未离开,此刻凑上前来,似乎是有话要说。
沈忆寒此刻才看清那身着黑白二色道袍的修士面容,顿时一愣,讶然道:“临山?怎么是你?”
沈忆寒在修界,除了云燃还有不少朋友,虽说大都远比不得同云燃那样的交情,但大体来说,他的人缘极好,各个玄门大宗小派、也多多少少都有些相识的人。
眼前这位出身淮南风鹤观的李临山李道长,便算是这些人里和沈忆寒交情不错的。
李临山亦是讶异,道:“沈兄?我听闻诸门诸派,在云州因贺氏灭族之祸,商议讨伐洞神宫,怎么你已回来,难道不曾参与么?”
沈忆寒道:“洞神宫是魔道大宗,便要讨伐,哪里轮得上我们这样小门小派的插话?我此行本是带着门下弟子出去游历的,不料遇上这种事,他们年纪小、修为也浅,还是别去淌这浑水为妙,我便先领着回来了。”
李临山道:“倒是你一贯的性情。”
沈忆寒顿了顿,道:“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如何被这么多人追杀,你一贯不与人结仇的,怎会惹上这等祸事?”
李临山摇了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
沈忆寒听他此言,心知他多半是有什么话不方便此刻在众人面前说的,也不强求,只笑了笑,拉过身边云燃道:“那也不妨,咱们好久没见面,等到下头落脚,喝杯茶再说不迟,这位是我与你说过的发小,昆吾剑派的云真人,临山可还记得?”
李临山拱手道:“登阳剑主鼎鼎大名,李某岂能不闻?见过云真人,在下淮南风鹤观李临山。”
云燃略一颔首,朝他拱手算是回礼。
李临山忽叹了口气,低声道:“说起来……李某此行,倒与贵派有关,岂料一路风波不停。”
众人落到下方城中,此城名叫潮风城的,在妙音宗辖界内算不得最繁华之地,但因为与别的宗门辖界接壤,一向也算热闹,仙府中驻留的弟子见来人居然是自家宗主,都是精神一震,很快替众人录过了进出的玉简。
沈忆寒本要亲自去问那十几个被缚仙索捆住的黑衣人是什么身份,却被李临山拦住,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常歌笑在旁见状,心知这李道长多半有话要和他师兄说,笑了笑便道:“好久没回潮风城了,我记得城南一家酒楼的炙章鱼很是美味,师兄你们慢慢谈,我先带着子徐他们去打打牙祭。”
常歌笑一走,陆奉侠脚步顿了顿,也转身离开,不知是不是一起跟上去了。
李临山轻轻拍了拍那与他同行的少年肩膀道:“阿柳,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会,我有些事同朋友说。”
那少年生得十分秀气,柳眉细目,神情间很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怯懦之意,肢体亦很不舒展,看着颇有些受气包意味,点了点头小声道:“……好的。”
沈忆寒看着那少年,略觉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房中只剩下沈忆寒云燃、李临山三人,李临山顿了顿,倒也没有叫云燃回避的意思,只在桌边坐下,叹了口气道:“那十几个人……是清江严氏的家臣,都是订过神魂死契的,你若问他们身份,他们不答还好,万一生了告诉你的念头,当即便会契发,死在你这仙府里。”
沈忆寒道:“清江严氏?从前并未听过,如何行事这般狠辣……你怎会招惹上他们?”
李临山倒了三杯茶,一杯给沈忆寒,一杯给云燃,最后一杯留给自己,道:“你没听过,那也不奇怪,他家一贯低调的很,又不是什么大家大族,也从不参与玄门各派的事,我也是机缘巧合,承了他家从前的家主夫人救命之恩,这才结下了因果。”
沈忆寒道:“从前的家主夫人?怎么……如今和从前的并不是同一位么?”
李临山颔首道:“不错,那位夫人因受人算计,身中勾蛇之毒,药石无医,几年前已经仙去了,独留下一个孩儿,便是与我同行的那位小公子,至于现在严氏家主续弦的这位新夫人……”
他大约觉得背后议论一个女子的是非不好,因此说到此处打了住,只略摇了摇头,道:“总之……这位夫人入主严家后,眼中一贯是容不下严公子的,数日前又不知怎的寻了个由头,竟说动了严公子的父亲,要将他送到昆吾剑派求艺,云真人,在下方才说此事与贵派有关,正是因此。”
沈忆寒听及此处,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修界各个世家有大有小,虽说是家族,但只要大了,本质上与门派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有一层血缘关系罢了,论起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那是半点不比大门派中来得少的。
甚至越是庙小,妖风越大,越是池浅,王八越多,能分的东西太少了,才会急到彼此红眼打破头,故而常有听说某家某族的某某公子或者仙子,本是手足,却为了争继任家主之位闹得不可开交的。
这位严夫人看严氏家主原配的孩子不顺眼,想方设法的要将其送出去,那也不算奇怪。
沈忆寒正想及此处,忽然脑海中抓住了什么,呼吸一滞。
云燃道:“严公子骨轻神重,思绪杂多,并非适宜修习剑道的天资。”
李临山闻言,摇了摇头,道:“云真人所说,我如何看不出?诚然严公子天资是庸钝了些,性子也胆小,说起来不算多么好的材质,但以他的资质,学他们严氏家传的土遁、木遁之术,显然也比习剑合适的多的,严夫人当然不会不知,我原只以为她用心虽坏,也仅止于此,不过是怕小公子将来当真学出什么名堂,报复于她……谁知她真正目的,却比这还要狠毒百倍不止,竟是想赶尽杀绝,害了这孩子的性命!”
“还好这孩子机敏,不知怎的发现了他继母暗中吩咐家中死士,要在路上将他灭口,又想起他母亲有我这么个朋友,这才传讯来求我护他前往昆吾,若非如此,只怕此刻他已然尸骨无存了。”
说着叹了口气,道:“小小年纪,也是可怜。”
沈忆寒却顿了顿,道:“临山,你方才叫严公子阿柳,那严公子的大名……可是叫做严柳?”
李临山一愣,没想他留心这个做什么,只答道:“不错,正是叫作严柳。”
沈忆寒:“……”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梦中阿燃的三弟子,总算是出现了,难怪他方才觉得眼熟。
沈忆寒如今倒是不担心云燃还会将这位严公子收为弟子了,况且方才看云燃提起严柳,也全无惜才收徒之心,虽说那梦中阿燃收下这个三弟子,好像本来也是怜他身世可怜……
正想及此处,外头却传来一声惨叫。
沈忆寒听出这声音正是驻留在潮风城中,一名妙音宗弟子的声音,面色顿时一变,起身推门而出,果然不远处廊下一个黑袍人正掐着个身着雪青色妙音宗弟子常服的少女的脖颈。
那女弟子憋得面色通红,掌中灵光闪动,抬手击在黑袍人面门,然而却如泥牛入海般毫无作用,那黑袍人显然半点不曾为其所伤,手上劲力反而更大了几分,掐得那名女弟子眼白直往上翻。
沈忆寒自突破到化神后,也能将长乐剑剑意汇聚成罡,虽不比云燃的登阳剑罡那般势力刚猛,只需针尖般的一点,便可穿金洞玉、无坚不摧,但用来对付化神以下、甚至与他同境界的修士,却也已绰绰有余。
两道浅紫色剑罡精准无误的打在这黑袍人掐着那女弟子的右手虎口,那人却纹丝不动,竟连晃也没晃一下——
这种肉身强度,哪怕在专修炼体之术的高阶修士中,也是闻所未闻,也许只有传说中得了大功德、修得金刚不坏之身的佛修,才可比拟。
云燃手中那柄拂尘本是一件法器,平常看着虽与普通拂尘没什么区别,此刻乍然被他掷出,那拂尘却好似长了眼睛一般,飞至黑袍人身边,柄端白丝转瞬间已一圈圈缠住黑袍人掐着那女弟子的右手。
他口中默念了句什么,那拂尘便即往后猛地一拽,竟生生将黑袍人手拉得松了开来,被掐住得女弟子连连后退几步,剧烈的呛咳起来。
沈忆寒将鸳剑从笛身中拔出,飞身上前一剑剥落了那黑袍人的兜帽,但见眼前一张脸目上双眼不见瞳仁,只余眼白,嘴唇乌紫,皮肤下青色的血脉贲张可见——
李临山惊道:“这不是活人,是……是洞神宫的尸傀儡,难怪他的肉身如此强悍!”
他这话倒也不算武断。
魔修之中,修习炼尸之术的不在少数,如正道修士习剑、习刀、习音律、或者符术也分许多流派一样,魔修中即便是习鬼道的,路子也各不相同,有的炼尸为了看起来与活人无异,好做些下三滥的勾当,观之肤若凝脂、艳如桃李,更胜活人;有的所炼的尸傀儡,有简单灵智,一言概之可以当做主人不知疲倦的奴隶——
洞神宫则是尤擅激发其凶性,若尸身死者生前修为够强,怨气够重,甚至能将其炼化到肉身强悍如地阶法宝一般,水浸火烧,寻常灵刀灵剑之流,皆不可破。
有这种本事的,魔修当中也唯有洞神宫。
眼前这具尸傀儡,保守估计,生前境界只怕不会低于化神。
这样的尸傀儡,哪怕是与小乘修士,也有一战之力,甚至可以说是力压境界还未稳固的小乘修士的。
那傀儡嘶吼一声,伸爪朝沈忆寒抓来,难以想象,这傀儡看似如此沉重的身势,速度竟快如疾电,若是几个月前,只这一抓,恐怕就能轻而易举洞穿沈忆寒的心腑。
幸而他在芥子世界中,已将长乐剑的步法练得娴熟由心,几乎发自本能,脚下连点,立刻侧身避过。
云燃道:“沈濯!”
沈忆寒听出他声音中的失态,还未回答,云燃已将蘅芜振剑出鞘,飞身至他身前,沈忆寒还未看清,但见眼前一片黛色衣角拂过,下一刻那尸傀儡的一只手臂已经断落在地。
蘅芜分金断铁,斩了这傀儡的一臂,竟未发出丁点声响。
尸傀儡身体微颤,想它大概不懂疼痛,但身体骤然少了一截的感觉总归是不愉快的,一息功夫后,它口里发出一声厉叫,转身又伸出那完好的一爪,却不是朝着云燃沈忆寒、而是那被吓得呆愣在地的女弟子——
沈忆寒不及出言提醒,足下踩着长乐剑步法,瞬间已至那女弟子身前,将她一把捞起。
尸傀儡一爪未下,头颅已着地。
沈忆寒松了一口气,看着云燃正要说话,忽然间瞳孔一紧,道:“阿燃小心!”
云燃也已察觉,仰身躲过后头刺来的一剑。
沈忆寒将那女弟子往廊外一推,道:“快走!”语罢荡剑相助云燃。
他两人从前便曾经一同练剑,沈忆寒得知长乐与登阳双剑本为一体后,更是在芥子世界中与云燃尝试修习两剑并行之法,此刻被那会用剑的尸傀儡偷袭,事发突然,却未落下风,两剑一刚一柔,一进一退,彼攻我守,竟然分毫不见生涩之感,浑若一体,不分你我。
李临山亦是剑修,自然看得出其中门道,痴然入神片刻,竟忘了上前相助,口里忍不住道:“……二位好灵俊的剑法。”
沈忆寒倒还有功夫分神开口,提醒他道:“临山,你也小心!外头不止一具尸傀儡!”
话音刚落,果然廊外便传来一声惊叫。
李临山听得此声,面色骤变,急道:“糟了!是阿柳!”
语罢也顾不得和云燃沈忆寒招呼,只纵身往院子外去了。
他一离去,沈忆寒与云燃也很快将这具使剑的尸傀儡解决,若要将尸傀儡彻底杀死,唯有斩其项首一路可行,很显然这傀儡对自己的弱点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方才与两人交手时,一直有意以手护着脖颈,这才叫沈、云两人耽搁了些时间。
沈忆寒道:“会用剑的尸傀儡……与当日咱们在岛上所见,杀了郭少门主他师弟的那具一样,还有振江城外,应该也是此物杀了宁阳子。”
云燃道:“城中不知是否只有你门中仙府出现傀儡,你快传讯提醒你师伯师弟,好叫他们小心。”
沈忆寒也已想到,取了传讯玉简出来通知陆常二人,好在方才陆师伯与子徐他们一起去了,万一真的遇上此物,应当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只是不知这些傀儡到底有多少,城中寻常百姓若遇到,只怕要遭殃。
两人出了院门外去,迎头又连续遇上三具傀儡,都是十分诡异会用剑,不仅如此,用的还颇为娴熟,沈忆寒一边在三具傀儡之中穿身交来插去,一边道:“我怎觉得……这些傀儡的用剑路子,和长青剑宗低阶弟子一模一样?这不就是长青丹剑?”
一道赤色剑光荡过,同时斩落了两具傀儡的头,沈忆寒逆身一剑,也将后头那具傀儡解决了。
正在此刻,方才李临山离开的方向却忽然传来一声少年的惊哭。
“李大哥!”
沈忆寒听得心头一沉,也顾不得再去想多的,与云燃疾步穿廊而行,果然过了一道垂花拱门,便见李临山面临一具尸傀儡,身后护着正瑟瑟发抖的严柳,被侧面偷袭的另一具傀儡一剑洞心。
他面上仍有些怔愣,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却止也止不住的溢出丝丝缕缕血迹。
沈忆寒与他相识也有数百年,两人见面虽然不多,但沈忆寒无心修行,李临山闲云野鹤,他二人性情倒算得上相投,见此情形,不由心口一沉,疾声叫道:“临山!”
第069章 琴鸥
第69章
等他飞身上前, 将围攻李临山、严柳二人的那两具尸傀儡解决,李临山已经撑剑跌坐在地,双目微阖, 嘴角止不住溢出殷红的血来。
严柳从后抱扶着他,眼眶通红,一面不住的替他擦着唇角的血, 一面将满脸的鼻涕眼泪擦得花作一团,哭道:“李大哥……你不要吓我……李大哥……”
长青丹剑看似剑缓不急,实则不着声色痕迹之间, 却能寸寸震碎对方丹田内腑, 宁阳子与那神刀门少主的师弟都是如此死法,沈忆寒自然知道厉害, 立刻蹲下身就去探李临山眉心。
这么一探,当下便叫他心中更沉了几分。
严柳在旁,大约是见他面色不好看,眼泪止不住如断线珠子一般啪哒啪哒往下掉, 一边努力的扶着正在他怀里不住往下滑的李临山,一边颤声道:“沈宗主……沈前辈, 求您了, 求您救救李大哥吧,我求求您了……”
说着竟是要俯下身来给他磕头。
沈忆寒吓了一跳, 连忙将他扶住道:“严公子,你不必如此,若能救临山……我和你一样想让他活, 可……”
语及此处, 心中也是难受得很。
大道无途、人寿有涯,凡人也好, 修士也罢,世上万千生灵,死生从来无常,分明几刻之前,李临山还在好生生的和他与阿燃说话,此刻却已经丹田碎裂,经脉寸断……
李临山不知是否听见两人对话,眼睑颤了颤,似乎是用尽全力才半睁开眼来,却是看着严柳,手指微颤了颤,像是有话要说。
严柳看出他的意思,强忍着眼泪抓住了他的手道:“李大哥……我在这……你说,我听着的。”
李临山顿了顿,才道:“你娘……对我有……有救命之恩,我欠她的,无以为报……她临终前只托付我,说……说你年幼可怜,请求我若力所能及……便对……对你照拂一二……”
严柳的眼泪扑簌簌落在李临山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去,和他嘴角的血迹混成一团,声音又哑又颤道:“李大哥……我……这些我都知道的,若不是……若不是你这些年处处照拂……等不到夫人将我送去昆吾剑派,我也早就死在严家了……我求你……求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若不在了……阿柳真的不知往后该怎么活……”
李临山靠在严柳单薄的臂弯里,扯着嘴角费力的笑了笑,道:“有什么不知怎么活的?这世上难道真有谁离了谁不能活的……你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同我师尊的故事……你看我,不也好好活了这样久?”
“你一贯心思重……我此刻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哭,我一直想让你明白,人活着总是为了自己……旁人再怎么不喜欢你……待你不好,那也是旁人的事,别总为了心外之物怨天尤人……你以后修剑也好……学什么都好,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我知道你心里怨恨你爹、继母、兄弟,但是……但是……”
李临山说到此处,声息却渐渐弱了下去,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后头的话却还是已经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了,他嘴角溢出的血迹里掺杂了稀碎的血肉残块,手摸了摸,将腰侧的乾坤袋拽了下来。
沈忆寒但见他将那小囊塞到了严柳手中,那上头灵光一闪,心知这是李临山将乾坤袋上的禁制解除了。
李临山看着严柳,终究没再说出什么来,目光缓缓转向沈忆寒,张了张嘴。
“沈兄……”
他似乎有话要说,然而却也只叫出“沈兄”二字,就再也没了动静,眼目似又要缓缓阖上。
云燃见状,伸指连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然而李临山身体只是颤了颤,好像还是无济于事。
长青丹剑的厉害,修界历来人所共知,否则长青剑宗也不会只凭这一门绝学,便能分门立派,但凡为丹剑所伤,损了丹田紫府的,几乎是药石无医,半盏茶功夫间便会毙命,阎王爷来了也救不得,连他们同门长青丹宗的那些医修、丹修也是束手无策,可以说这群长青谷修士,对自己人也是半点不留活路的。
李临山今日多半已然性命休矣。
严柳抱着他渐渐软下的身体,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脸上各处肌肉不住抖动,似乎想哭又无法放情大哭出声,那样子叫人看了心中也不免戚戚,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道:“沈宗主……等等……我……我有办法救李大哥……我有办法救李大哥!劳你帮我扶一下他!”
沈忆寒方才见他神情悲痛欲绝,与李临山的情份丝毫不似作伪,心中已觉讶异,这会听他这样说,更加意外,还是依言扶住了李临山身体。
严柳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荷包,沈忆寒定睛一看,只见那荷包上用细密的针脚绣着鲤鱼戏莲的图案,东西已然磨得掉色,瞧着倒是有些年份。
严柳小心翼翼的打开荷包,顿时一股淡淡药香从这荷包里溢出,他从里头倒了倒,落在掌心一片小小的玉白色花瓣。
沈忆寒一见此物,顿时认了出来,心下不免大为意外——
那梦里,这片花瓣的确是严柳之物。
这是天极白蕊的花瓣。
此花若以人力,无法栽植,因为花性惧人,所以只随缘生长在环境极其恶劣、极其罕为人至的地方,周围更是常常引得妖兽聚生。
天极白蕊的花瓣是一味极其珍贵的药引,可惜此花虽有九瓣,但一旦摘除一瓣,另外的八瓣也就会迅速枯萎,不能再入药,丹道偏偏又对药引用量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和标准,不能以整花入药,这也就意味着,一株天极白蕊,通常只能得一片花瓣。
据说长青丹修能以此花炼制成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天极白蕊花瓣在修界,自然也是价值连城之物。
沈忆寒之所以意外,是因为在那梦中,压根没有严柳舍花救人一事……甚至好像都没有提及他究竟是怎么到昆吾剑派的。
如按梦中的情况,严柳在拜云燃为师以前,数年中,都不过只是昆吾剑派一个普普通通的洒扫弟子,处处遭人白眼,受了不少欺侮,严柳天资平平,门派大比自然也是拿不到什么好名次的,最后忍痛舍却了这片母亲在世时留给他的花瓣,买通了昆吾剑派敬事堂的执事,这才得了被推荐到登阳峰拜师的机会。
如今他与阿燃提前遇上了严柳不说,严柳居然还舍得用此花救李临山……
沈忆寒道:“严公子……此物珍贵,你可要想清楚了。”
严柳脸上还是眼泪鼻涕一片狼藉的模样,闻言却没有半点犹豫,只抬目看了沈忆寒一眼,便低头将那片花瓣小心翼翼送入了紧闭双目的李临山口中。
天极白蕊果然是神药——
花瓣入口数息之后,李临山苍白的面色便肉眼可见的发生了改变,好像又渐渐出现了血色,沈忆寒扶着他发凉的手,似乎也重新有了温度。
然而……也仅止于此。
又等了数息功夫,李临山仍是没有醒转迹象,只是静静阖着眼,呼吸匀浅,像是睡着了一般。
沈忆寒叩过他脉门,又以灵力探了他眉心。
严柳立刻急急问道:“沈前辈,如何了……李大哥还好么,他的伤恢复了么?”
沈忆寒看着他面色,一时竟然有些不忍心,顿了顿才摇头道:“严公子,天极白蕊的确是神药,但临山丹田紫府寸断,此刻能被吊住性命不死,已经是福泽绵厚,要他恢复如初,恐怕……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严柳面色僵了僵,道:“那就是说……李大哥一直都会是这样子了?”
云燃道:“不会。”
严柳顿时精神一震,岂知云燃下一句话说出来,却叫他几乎面如死灰:“天极白蕊虽是奇花,但药力亦有限,若在耗尽药力之前,无法将他救活,等花瓣在他口中枯萎,他也会死。”
严柳哑然片刻,几乎是六神无主道:“那……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从沈忆寒怀里,一把抱回李临山的身躯,口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又卷了衣袖一下下的擦干净了李临山下颌的血迹。
沈忆寒叫了他两声,他却置若罔闻,没有搭理半句,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李临山。
这副模样形似痴狂,倒和沈忆寒梦中……后来严柳黑化后,那副发癫的样子有些像。
不得不说,沈忆寒对那梦中云燃的所有徒弟,本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的,但眼前的严柳至多也不过十五六岁,他若是演戏装可怜,以求被云燃收留……
这个逻辑此刻委实有些说不通,一则他实在不必舍出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天极白蕊这样珍贵的东西,二则从方才到现在,严柳的反应都很自然,的确不像是演得,他若真是演戏,能有这么镇定从容的心智,除非和贺兰庭一样……身体里也有另一幅不知是人是鬼的神魂。
云燃不言,垂目看着仍在念念叨叨、几乎有些疯癫的严柳,良久,才转目望向沈忆寒。
沈忆寒看着他的眼神,知他多半因这孩子,联想到了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心下不免叹了口气,猜到他要说什么,道:“我知你要说什么,只是这孩子根骨不适宜修剑,你若将他带回门派,无论是否收下他,恐怕也都是耽误了他……”
谁知他话未说完,严柳在旁听了,却忽道:“……我不要去昆吾剑派。”
云燃闻言,淡淡道:“那你要去何处?”
严柳顿了顿,道:“我……我要想法子救李大哥,他现还活着……我一定能在药力耗尽之前,找到办法救他……”
沈忆寒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云燃闻言,垂目静了半晌,道:“……是吗?”
严柳被他这两字问得一怔,没太明白意思。
云燃道:“你方才叫的沈宗主,化神后期。”
又顿了顿,道:“我,小乘巅峰,修士境界你可分得清楚?”
严柳默然片刻,道:“……清楚。”
云燃颔首,继续道:“我与沈宗主,都救不了他,你——如今刚刚炼气入体,如何救他?”
严柳嘴唇动了动,脸色忽白忽青,却终于无法在这尖锐得丝毫不做掩饰的问题里答上话来。
沈忆寒听得无奈,心知这话看似不留情面,大概已是阿燃再三斟酌过,对一个少年还算温和的说法了。
他看了云燃一眼,道:“严公子,我与你李大哥是多年好友,你若信得过,或者把他留在我妙音宗,我定想法子救治他,或者将他送回风鹤观,请他同门相救,但如今要救活他只怕甚难,成与不成,谁都不敢打包票,至于你……清江离南海很近,你若想回家,我便送你回去,或者你想按照你家中安排的那样,继续去昆吾剑派求艺……那也不是不行。”
严柳抱着李临山,默然片刻,只是哑声道:“我不要回家……求前辈别送我回家。”
沈忆寒顿了顿,道:“那你是打算继续去昆吾剑派求艺了?”
严柳仍是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李大哥在哪,我就在哪。”
沈忆寒微微蹙了蹙眉。
严柳这些年也不知在严家遭遇了些什么……李临山素来重诺,这点沈忆寒自然是知道的,他既然答应了那位亡故的严夫人,护着她孩儿,那即便拼着得罪严家,担上干涉旁人家事的恶名,想必也不会违诺。
严柳年幼丧母,听先前李临山之言,连他亲生父亲似乎也不太待见他,倒也无怪他会对李临山如此依赖,又会长成梦中那副偏执性子。
只不过……那个梦中,显然没有发生李临山在护送严柳前往昆吾剑派的路上丧命之事,否则没有天极白蕊,严柳也就无法拜入阿燃门下……
如今发生的事已经全然与梦中不同,煽动这一切变化的蝴蝶翅膀又究竟是什么呢?
他因窥知天机,的确改变了不少,但说起来改变最大的,也不过是谢小风与贺兰庭两人的命运,为何会左右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严柳?
尸傀儡……洞神宫……黑袍人……对了,黑袍人!
这些尸傀儡身上所穿黑袍,岂不是和两日前,他在云州天瑕城看到,贺兰庭身边的那黑袍人所穿着的一样——
姓贺的小子与洞神宫、与尸傀儡脱不了干系,今日出现在仙府中的这些傀儡,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旁人……只怕就是冲着他与阿燃来的。
临山遭祸,实是运气不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正想及此处,不远处门外却传来常歌笑的声音。
“师兄,云真人,你们可没事?”
沈忆寒抬起头来,看见陆奉侠与常歌笑二人身后跟着燕子徐和小石头,这才回神道:“我们没事……子徐,你师弟妹们可都还好?”
燕子徐点头道:“师尊放心,都没事,我们在城中并未见到尸傀儡,太师伯和师叔收到师尊传信,带着我和若芙回来,才看见仙府中的傀儡,只是外围不多,一路上也只有两具,师叔说那些傀儡恐怕都是冲着您和云真人来的,我们就赶紧进来了,好在……诶?李前辈这是怎么了?”
沈忆寒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
妙音宗坐落在南海海外一座岛上,说是海外,其实离岸并不远,甚至不必乘坐海船,船夫撑桨而往,不过半日便可至岛上。
此岛许多年前,其实并不叫如今这个名字,只是附近海民日日听得岛上琴音悠然,又见水天一色、碧浪白沙,总能远远看到一群又一群的海鸟,在层层翻涌的浪花之上戏水翱翔,似逐琴音而飞,遂将此岛称为琴鸥岛。
此次离岛,算来不过数月,沈忆寒却颇有离家远行了许久的感觉。
他本打算将门中弟子带回,就与云燃一起去找贺兰庭的麻烦,岂知路上却撞上了李临山和严柳的事,严柳如何暂且不论,对李临山他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既然如今李临山的性命已被严柳用天极白蕊吊住,沈忆寒也就先把人带回了琴鸥岛,再与李临山师门那边传讯知会。
岂知这一传讯,两日过去,却是杳无音讯。
淮南风鹤观,说起来算是个玄门老字号,但和妙音宗一样,都是年代虽远,人数却不多,甚至比如今的妙音宗还要寒碜得多。
李临山和他那位师尊都是性情十足闲云野鹤之人,在沈忆寒闭关之前,他们整个师门上下,似乎也就只剩下七八个人。
这会子联系不上,倒也并不算太奇怪。
严柳得知联系不上李临山师门,捧着李临山留给他那乾坤袋来见了沈忆寒一面,叫他看看可有什么派的上用场的东西,沈忆寒只拿了李临山师门通讯玉简,给他师父师弟传了讯,然而也是未得回音。
只能叫严柳先别急。
可惜严柳当然是不可能不急的——
严柳一看便很有寄人篱下的经验,那日抱着李临山发过一场疯后,他总还是渐渐清醒了回来,大约知道自己是被人捎带的,沈宗主和云真人也并不欠他什么,一路上没提任何要求,即便得知李临山的师门联系不上,也并不曾求着要沈忆寒一定救他,只是说若沈宗主不方便,希望能让他将李临山带走,他自会想办法救人。
且不说沈忆寒对严柳想法如何,单说叫他一个十几岁不过练气初期的少年人,把李临山带走,这就绝不可能。
严柳只得暂时先跟着他们留在琴鸥岛。
燕子徐倒是偷偷告诉沈忆寒,说严公子一路上都在跟他们打听尸傀儡和洞神宫的事,问师尊要不要告诉他。
沈忆寒想了想,道:“说吧。”
冤有头债有主,严柳是个极其记仇的性子,那梦中严柳后来发迹,便一一将曾经欺负过他的弟子都报复了一遍。
不同他说,他恐怕也要煞费苦心的悄悄查,没有隐瞒的必要。
回到琴鸥岛当夜,沈忆寒倦累至极。
他住所院中有两处灵泉,一寒一暖,寒泉可协助修炼,逼除经脉中杂质,若在此突破,打下的根基也会比别处更纯净扎实,暖泉则滋养丹田紫府,疲乏时在其中休憩,效果尤其好。
沈宗主每每出门游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浴泉。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而且还不忘邀请了云燃,本以为云燃又要如从前那般拒绝,谁知这次他竟答应了,只是说自己稍后再来。
沈忆寒想他约莫是要和梅叔那头先打招呼,报个平安,应当不会很久,便也没催他。
谁知他在暖泉中,直泡到天昏,甚至迷迷糊糊睡着,险些滑进泉中惊醒,云燃也还是没来。
沈忆寒扶着旁边泉壁起身,觉得自己还是先出去清醒清醒为妙。
云燃走进院中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夜下月光如雾,满池清波摇荡,疏影横斜。
沈忆寒背对着他,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正俯身在泉边挂衣的架子上翻找着什么,薄薄的衣料半分掩盖不住漂亮的躯体线条。
沈宗主有一身恰到好处的匀称肌肉,肩臂修长,腰腹紧窄,而且并不显得过分精瘦,此刻弯着腰,臀线微微隆起,那两条修长的大腿则绷得笔直,透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感——
它们也确实很有力量。
云燃脚步顿了顿。
沈忆寒听见动静,拨了拨散落在颊边湿润的发,才转头过来,看见是云燃倒也并不意外,只是轻叹了一声道:“阿燃,你怎的现在才来,我都快在里面睡着了。”
第070章 琴鸥
第70章
这话说得颇无奈, 倒也不是全没原因。
说起来奇怪,他这住处院中寒泉暖泉,各有益处, 当年沈忆寒在寒泉中突破,云燃也曾替他护法,该知道这两处灵泉的妙用, 然而饶是如此,沈忆寒每每相邀,叫他来试试这两处灵泉, 云燃却次次都能有原因拒绝。
如今倒是答应了, 也来得磨磨蹭蹭,好像他这两处灵泉会吃人似得。
只是此刻也没工夫同他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 沈忆寒道:“你试试我这院中的寒泉,于你逼出体内魔气有益。”
云燃看着他,“嗯”了一声,褪了身上道袍, 挂在架上,和那上头沈忆寒雪青色的外衫叠在一起。
沈忆寒告诉自己今日叫阿燃来他这住处泡寒泉, 为的是修行正事, 他不能再满脑子饱暖思淫|欲,于是好容易才控制着自己目光没朝下看——
只是他方才在暖泉中呆了太久, 身上暖烘烘的,头脑亦有些醺醺然,只半只脚伸下去探了探水温, 便被冰的一激灵缩了回来。
沈宗主决定还是不要为难自己, 既然没法陪阿燃下去,坐在岸边同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云燃沐在泉中, 只露出肤色如玉的宽阔肩臂,双目微阖,想必是在按照沈忆寒方才叮嘱他的那般将真元周天运转。
沈忆寒见状,也就没打扰他。
过了半晌,云燃才睁开眼来,沈忆寒等了许久,立刻问道:“怎么样?效果可还好?”
云燃道:“甚好。”
沈忆寒一听到这两个字,心下颇为无奈,心想好不好的,你是不是也只会说这两个字?
他起身走到云燃身后的岸边,指尖凝聚灵力探了探云燃眉心,这一下倒发现云燃的确并没说假话,他体内此刻的确是一丝魔气不留了。
只是不知是先前就已经涤练干净,还是寒泉帮的忙。
小石头说他的身体正在魔化,这些日子沈忆寒没少探看,却不曾发现半点端倪。
要么是小石头看走了眼,要么是阿燃如那梦中的贺兰庭一般……即将修得仙魔之体。
现世之事,如今已与梦中大不相同,说起来,这一切的变化,似乎都与他脱不开干系,沈忆寒本来不想让云燃沾染其中因果,然而这结果却又似乎无可避免,只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贺兰庭若不能如那梦中一般,再哄得明胤认他为主,只怕也就修不成仙魔之体,如此算来,这份机缘岂不是被阿燃取而代之了?
他窥知天机,改变前事,若将来真有天道反噬……
沈忆寒只希望别应在云燃身上。
云燃见他出神,道:“……怎么了?”
沈忆寒这才恍然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些事。”
云燃道:“什么事?”
那个梦终究不能和他说,沈忆寒想了想,转移话题道:“就是……临山和严公子的事。”
一想到李临山,他心中倒是添了几分切实的黯然:“临山修行千年,也是诸般不易,才有今日,他一贯闲云野鹤,不爱管人闲事,又从不与人结仇,却落得这等境地,那日的尸傀儡,我想来想去,总觉得是冲着你我来的,他若不遇上咱们,也不会遭此横祸……”
云燃道:“死生无常,他与严公子的母亲结下因果,即便未与你相遇,没有尸傀儡,这一劫亦会应在别处,譬如那十几个严家死士,因果轮回,逃无可逃,他的命运并非你能左右。”
沈忆寒默然片刻,道:“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
语及此处,没再说下去,顿了顿,转而问道:“……阿燃,你那日可是生了收留严公子的心思?”
云燃道:“他的根骨并不适宜习剑,只是……”
沈忆寒道:“只是——你看他身世可怜,于是便起了恻隐之心?”
云燃默然片刻,不曾回答。
沈忆寒正要说话,却听云燃道:“……四岁那年,父亲抱我离开长青谷,也是这般一路遭人追杀,父亲伤得厉害,御剑千里,全凭丹药吊命,不过为了将我送到师尊手中,才勉力支撑。”
沈忆寒闻言,微微一愣。
阿燃的身世……虽然从前他已从梅叔、外祖父口中,大致得知是怎么回事,但似此刻这般,听他自己亲口提起,倒还是第一回。
沈忆寒知道这些事,云燃不仅不想提,甚至是不愿去回想的,所以从不过问,对于旁人的私事,他的窥知欲也并不强,何况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好友心中伤疤,自然更加不会主动去揭。
大概正因如此,少时云燃分明对谁都是一副漠然冷淡的模样,相处之后,却唯独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
“师尊以为我年纪太小,受了惊吓,所以不记得拜入昆吾之前,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并非不记得。”
云燃的语气缓而淡,既不是冷漠,也不是沉溺于回忆,只像是在将什么故事娓娓道来,他似乎只是想告诉沈忆寒这些,所以语气里剥离了情绪。
“父亲临终前将我交给师尊,对我说他心念已平,让我将来不要记恨,也不必想着报仇,他说……这些话我一时听不懂不要紧,将来长大自然会懂。”
他虽讲得笼统,沈忆寒知道当年那件事得来龙去脉,自然知道这话里报仇的对象是谁——
是叶祁、宁阳子,或许也是整个长青剑宗。
阿燃的父亲并不姓云,姓云的是他的母亲,叫作云之雁,是当年长青丹剑两宗尚且不曾分家时,丹宗宗主的小女儿。
如今的丹宗宗主云之鹭,则是阿燃母亲的亲兄长,说起来阿燃本该叫他一声舅舅,至于阿燃的父亲——则是当年的剑宗首徒、剑宗宗主叶祁的大弟子封君同。
封君同与云之雁两人,一个是剑宗首座弟子,一个是丹宗宗主掌上明珠,在丹剑两宗尚且不曾分家时,简直称得上是金童玉女,般配得不能更般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当年这桩姻缘,并非长辈安排,而是两个年轻人彼此看对了眼,瞒着长辈定下终身后,才先斩后奏。
然而彼时的长青丹剑两宗,虽然看着还是一团和气,私底下却龃龉已生、暗潮涌动,丹剑两宗虽都是长青谷嫡传,然而丹宗因为掌握着各种修行资源,实质上总压着剑宗一头,谷主之位也连续两千多年都只出于丹宗一脉。
剑宗宗主之位传到叶祁手中时,他终于再咽不下这口气,打算带着门下弟子离开长青谷、分门别立,只不过背出师门,又总归不是什么占理的光彩之事,叶祁苦于一直没能找到借口发难,只能先和丹宗虚与委蛇。
等得只是一个机会。
谁知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他座下最器重的首徒,居然和丹宗宗主的女儿结成了道侣,不仅如此,还生了两个双胞胎孩儿。
封君同这个大师兄在剑宗弟子中威望甚高,云之雁这个大师姐在丹宗亦是如此,这么一来,两宗弟子关系大为缓和,都以为这桩婚事是两宗宗主决定放下旧怨,握手言和的信号。
丹宗或许真有讲和之心,可惜彼时这位剑宗的叶宗主,却是筹谋多年,全无此意,他布了许久的局一朝被不懂事的徒弟搅了,是何心情,可以想见。
或许丹剑两宗分立之乱,那时对叶宗主来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具体情况如何,沈忆寒如今也无法得知。
他从外祖父和梅叔嘴里听到的……只是当年阿燃的母亲,在某一个普通的午后,按照惯例,将从丹宗领回的丹药份例带回后,阿燃的父亲服下那丹药,便走火入魔,六亲不认,亲手一剑刺死了自己的发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剑宗咬定了丹宗送来的份例丹药有问题,云之雁是被他们自己人害死,丹宗却说是剑宗偷偷换了丹药、栽赃陷害、血口喷人、有意挑事,云老宗主一夕之间闻得噩耗,死了最为疼爱的小女儿,更是悲痛欲绝,不肯轻易罢休,当夜便提了剑要去剑宗讨说法——
由此,长青丹剑两宗的矛盾,再也不可调和,直至闹到最后剑宗分门别立,两宗从此互不承认彼此原是同门。
“父亲说他心念已平,其实我知道,他不过是在撒谎,因为怕我将来不自量力,真想报仇,反而枉送性命。”云燃道,“当年那一剑之后,我娘的尸身被丹宗要走,等父亲疗伤清醒,想起发生了什么后,丹剑两宗已经势如水火,他连见一面娘的遗容也不行。”
“父亲本欲自戕,但被叶祁拦住了,说他还有我与兄长两个孩儿。”
“父亲终于崩溃了,质问他道‘师尊这时候倒是想起我与雁儿还有两个孩子了,做这个说一不二的叶宗主,对您来说就这么重要么’,然后便被打了两个耳光。”
云燃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没有分毫变化,与开始时一模一样,只是目光飘得有些远。
沈忆寒却有些听不下去了,道:“阿燃……不必说了,这些总归都已经过去,他们害死你父母的仇怨,你也已报了,往事已矣,多想无益,我知你是触景生情,但……”
云燃道:“可我想告诉你。”
沈忆寒一愣,对上站在寒泉池中的云燃,定定抬眸看他的一双漆黑凤目。
“你若不想听,我便不说了。”他顿了顿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所以不知怎的……很想告诉你。”
沈忆寒看着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鼻子忽然有点酸,他从岸上噗通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池水中,一把紧紧将云燃抱住道:“我现在知道……你只是想告诉我了,我不是不想听,只是不想你回忆这些事。”
云燃动作有些慢,回揽住了他的肩,半晌才道:“我想告诉你这些,并非因为伤心。”
沈忆寒一愣,道:“那是为什么?”
云燃默了默,忽道:“沈濯,倘若我和你想的……并不一样,你会不会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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