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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芥子


    第51章


    沈忆寒听了这一人一狮自问自答的对话后, 心中已然猜出这狮子是什么来路了。


    千余年前,玄门诸派围剿风燮魔君不成,他座下的魔眼龙狮因曾偷食过伽蓝寺的至宝——七善莲心, 开了灵智,身魂不死不灭。


    若只能杀灭它的肉身、妖魂其中一样,都是奈何不了它的, 这龙狮十分棘手,有它相助,诸派死伤惨重, 铩羽而归, 被逼得不得不暂且退避,从长计议。


    伽蓝寺得知此妖来历后, 心知若非他们保管莲心不善,也就没有龙狮之祸,其间因果,非得有个了结不成, 因此派出佛童前去镇压龙狮。


    那时照深以已身为容器,将龙狮妖魂封印, 自己却得从此忍受龙狮妖魂在他体内肆虐的痛苦。


    但也正因如此, 没了龙狮相助后,诸玄门正宗才得以将风燮魔君这个祸害彻底铲除。


    照深封印此妖后, 虽一只眼也成了和那龙狮一样的魔瞳,但神志清明,千年多来都毫无异状, 修界众人只当他早已将体内龙狮妖魂镇压, 谁想这方才听他们对答,这一人一妖竟是已在千年的岁月中, 渐渐融合,心神合一了。


    这对众修士而言,可真无异于晴天一记霹雳,天降一场大祸。


    魔眼龙狮虽叫做龙狮,但据传言,此兽身有凶兽饕餮的一丝血脉,因此尤其贪好口腹之欲,除了未足岁的凡人婴孩是它心头之好外,枉死、屈死、冤死、且还不及往生的魂魄被他享用了,对此妖而言,更是可以增强修为的大补之物——


    也难怪到了贺兰仙岛上以后,他会按捺不住。


    沈忆寒看见巨狮黑气缭绕的吻鼻和四爪,已认出当时在振江城外妖瘴中,偷袭他和阿燃的那只手爪,正是一样的模样,当时他以祖师婆婆的无上长乐剑步法躲过一击,瘴气中传来的那声“咦”,想必便是照深发出的。


    而陆师伯在天瑕城外妖瘴中遇袭,肩上留下的咬痕受魔气侵蚀,无法愈合,是谁干的,当然也就不言自明。


    沈忆寒听这一人一狮所言,心知等这狮子享用完了满岛怨魂、妖力大增后,下一个便该是自己等修士了,照深与龙狮既如此打算,还大喇喇的当着众正道修士的面将其说出,显然是半点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这一人一狮,倒也的确有如此托大的资本。


    当年各大门派围剿风燮魔君,无论如何奈何不了这妖兽,因其僵持不下,龙狮的神通自不必多说,即便被照深压制了千年,恐怕也不是在场众修士能对付的了的,照深则更不必说了,当年前去镇压龙狮时,听说他便已是大乘巅峰境界,现下千年过去,他就是突破到了渡劫期,也完全在情理之内——


    这一人一妖合力,实在远非他们可敌。


    沈忆寒心念电转间,已然明白,眼下强抗绝非智举,若不赶紧脱身,别说将龙狮如何,只怕此刻岛上诸派修士,大半都得折损在此。


    只是这道理他想得通,在场其他修士自然也不都是傻子。


    眨眼间功夫,已经有人御剑掉头便走,然而还未飞出多远,朝天台上的龙狮似早有预料,缓缓转头看来,魔瞳中射出一道疾如电芒的金光,瞬息已至那御剑逃离的修士身后——


    下一瞬,那飞出的修士惨叫一声,背心被金芒贯穿而过,直挺挺的从高空朝下栽落下去。


    这一逃一追,不过在倏忽之间,众人见龙狮如此轻而易举的便了结了一个元婴期修士的性命,都不免色变,可有前车之鉴,他们心中无论如何骇然,却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沈忆寒心道:“此妖肉身已在千年前大战中毁去,眼下这个,想是他被封印在佛童体内的妖魂,只以魂魄之态,竟已如此厉害,杀死一个人族元婴期修士,像是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无怪千年前会逼得玄门诸派束手无策、死伤无数,可如今连佛童也被他魔念侵蚀,要助他吞噬岛上冤魂,若等其将岛上这些魂魄噬下,岂不是要再度凝聚出肉身?我们死便也死了,可今日若将这一人一妖,放离贺兰仙岛……真不知天下苍生要遭一场怎样的浩劫。”


    他自己早已看淡生死,即便数日前才得了长乐女君的传承,眼看着突破在望,可当真面临绝境,心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也不过是“死便死了”,更担心的反倒是照深与龙狮离岛后为祸人间。


    只是这心念甫一掠过,他便愣了愣,忽想起自己才刚对阿燃明了心意,两人之间……甚至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半句情话,若真就这样死去,似乎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竟忽而又因此生出一股强烈的求生之志来。


    只是还不等他如何想出逃生办法,那头龙狮已觉不耐,冷哼一声道:“这些小东西好生讨厌,还是先将他们都杀了,再享用岛上魂魄为好。”


    语罢张开巨吻,满口尖锐的齿牙间,竟凝聚出了一团带着魔纹的金光,众修士都远远从那团金光中感觉到了一股毁灭般的威压。


    霞夫人心中知道厉害,不等魔狮将那团灵力凝聚完全,已经手握剑柄,背身对丈夫崔颀疾声道:“颀哥,七十二洞玄守御阵!我护你布阵!”


    崔颀知夫人心意,虽未答一语,却已取出数张符箓,两指成诀将其捻住,闭目默念了几句,睁开眼来将几张符箓激射而出,这时龙狮已将口中那团金色灵力朝众修士这边喷出,那团金色灵力飞来,却是在空中一分二、二分四、四分无数……瞬息功夫间,已化成了几十上百道如方才杀了那个要逃离的元婴修士般的金芒。


    来得最快的三道金芒,似乎长了眼睛一般,在人群中准确的找到了正在布阵的崔颀,朝他射去。


    霞夫人手中银柄软剑出鞘,划出一道银色剑光,剑光疾奔如浪,“锵”得一声与那第一道金芒相撞。


    还不等众修士看分明剑光是否将那金芒震散,第二道金芒已在倏忽之间又到崔颀面前,霞夫人来不及以剑光相档,只能为道侣挺剑而出,以剑身格挡——


    这一挡之力,竟生生将她震得嘴角溢血,身形微颤。


    第三道金芒也要到了。


    只见那道金芒在空中拐了个弯,却是朝霞夫人与崔颀二人后方袭去,沈忆寒心下大急,正要拔出鸳剑相助,却见一道赤色剑芒自身旁射出,下一刻便与那道金芒相撞——


    原来是云燃出手,替霞夫人化解了这第三道金芒的攻势。


    这三道剑芒袭来,又被霞夫人、云燃先后挡下,不过短短半个呼吸之间的事,待众修士回过神来,心下不免更为骇然,心知连他二人要抵挡这金芒,尚且不易,等那三道金芒后头数不清的数道金芒飞至,自己等人的下场……只怕要与先前那殒命的修士一般了。


    正在此刻,得了妻子为他争取片刻时间的崔颀,却终于将符阵布成,双手结印,叱道:“御!”


    但见一道青色屏障自方才飞出悬在空中的数道符箓间连起,将众修士护在其中,屏障初成,后跟着的数道金芒已然飞至,恰好未能提前穿过屏障,击在表面,“砰砰砰”的连发出数声剧响,却都无法将屏障击破。


    众修士见状,正自松了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但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远处的龙狮,“咦”了一声,竟又长开口吻,瞧那样子,想是觉得既然吐一团不够,那就再吐一团好了——


    正在此刻,他动作忽顿了顿,道:“小和尚,你做什么?”


    这句话说罢,龙狮再张口,果然又成了照深的声音。


    “何必先与他们动手?你难道不知人族修士诡计多端,万一他们打着先消耗你的妖力,再暗算你的主意怎么办?总之他们也跑不掉,你先将岛上魂魄吃了,等重新凝聚肉身后,再收拾他们,岂非更是手到擒来?”


    照深语罢,龙狮似觉有理,缓缓闭上了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又狐疑道:“不过你怎么忽然这样替我着想,又肯帮我了,你这是想通了?不会是串通他们,想要害我罢?”


    照深冷冷道:“我若没想通,何必将你带到此岛上,至于害你……我日日与谁相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你不是都桩桩件件看在眼里的么?我何曾与谁串通,谋划过要害你了?”


    “你也知我这副肉身,如今已到了寿元极限,心魂两衰,等我死了,你便可脱体而出,我若要害你,又何必这时让你到此处,受用这些魂魄,白白叫你实力大增?我如真要继续与你为敌,等我转世重修后,自是还要重新将你封印,我却还这般做,那岂不是自寻烦恼?你只会疑神疑鬼,怎么不想想我何必如此?”


    又道:“我以为我这些日子为你做的,你都看在眼里,所以也不必多解释什么,谁知如今你见了我为你谋划的一切,却还这般想我,可知我对你这样一个没心肝的妖物付以真心,也终究是白费的,你自享用了这些魂魄,等我死后,逍遥快活去吧,从此以后我修我的慈悲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便是,咱们再不相干。”


    照深平素说话,从来是一副淡和慈悯模样,然而众人此刻听他与龙狮所言,字里话间竟颇有痴怨之意,哪还有半分青灯古佛数千年、六根清净、五蕴皆空的意味?


    众修士惊讶之余,也都不免有些感慨——


    据说伽蓝寺内转世佛童,其实并非照深一个,但能经历七世尘缘变幻,始终一心向佛、修行不辍、又不破戒律、不坏功德的,却只有他一个,都说佛童若能始终如一,累得无量功德,十世过后,便可得证大果。


    谁成想世事弄人,照深当年本是为了天下苍生,将龙狮封印在自己体内,如今却又偏偏因其所害,堕入魔道。


    七世苦修,功亏一篑。


    那两名伽蓝寺的佛修,亦是目露不可置信之色,远远看着朝天台上的照深与龙狮,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半天,最后却还是归于默然无言。


    沈忆寒却与众修士不同,他并没想这些,也没来得及替佛童惋惜。


    因为方才听了照深与龙狮交谈,他心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之余,脑海中忽然电光火石的想起了一件事——


    佛童,龙狮。


    那个梦里,贺兰庭似乎有一件法宝,其名……正是叫做狮佛芥子。


    第052章 芥子


    第52章


    沈忆寒想起此事, 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远处朝天台上的一人一狮。


    那头龙狮听罢照深所言,不知想到了什么, 竟道:“……好吧,算我不好,不该这样猜疑你, 如今你既肯这样帮我,咱们又已心神合一,等我重聚妖身以后, 自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定想法子替你延续寿元。”


    照深道:“我这一世的寿元、境界俱已到尽头,天道有常, 强求无用,你又能替我想到什么法子?你难道觉得我帮你,就是指望着你为我做这些么?”


    他语罢,却不继续解释了, 只淡淡道:“……罢了,随你怎么想。”


    岂知照深越是如此, 龙狮反倒忍不住追问道:“小和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照深不答,只道:“到子时了, 明胤,别再磨蹭。”


    他话音刚落,只见原本阴云密布的夜空中, 云层剧烈的移转翻涌了起来, 重云掩叠间,依稀露出半轮白月, 照下的月光却是一片惨白,众修士忽觉四周阴风骤起,岛上雾气中依稀可闻断断续续、凄厉的女子孩童哭泣之声,十分渗人。


    沈忆寒也在此时,终于将事情脉络渐渐理清,心中大概明白梦中贺兰庭的那枚狮佛芥子是从何而来的了。


    这时识海中传来了云燃的声音。


    “沈濯。”


    沈忆寒一愣,听他唤自己,转目过去,便见云燃正垂眸看着他。


    不等沈忆寒开口,云燃已道:“……待龙狮吸食魂魄,我便以蘅芜开一道裂缝,此缝最远可连通贺兰仙岛西北诸岛其中之一,你与你伯父伯母一起,我方才已传音告诉他们。”


    沈忆寒愣了愣,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道:“……你这话是何意?我和伯父伯母一起……那你呢?”


    云燃默然片刻,道:“我若也穿过裂缝,此缝隙旋即便会闭合,待掌门师兄、碧霞、诸派同道离开后,我自会跟上。”


    沈忆寒险些被他气笑了,瞪了他半晌才道:“……你当我是傻瓜不成?那狮子是要吸食魂魄,又不是瞎了,他能这么眼睁睁放任你把如此多人送走,然后再自己离开?”


    两人只传音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间,远处夜空中的金色巨狮已然张开大口,但见整座岛上弥漫着的微微发黑的雾气、裹挟着凄厉的嚎哭声,丝丝缕缕如烟般从各处浮空而起,又被吸入龙狮巨口之中。


    整个过程很快,不过三两个呼吸的功夫,岛上缭绕的雾气已被龙狮吸食了大半,夜空中这妖兽原本只有轮廓的巨大躯体,也渐渐变得凝实了起来。


    云燃见状目色微沉,再不犹豫,拔出身后蘅芜。


    沈忆寒还未看清他的动作,眼前已出现了一道赤红的空间裂缝,这次的裂缝要比上回沈忆寒在祖师婆婆传承幻境中,见他划破的那道裂缝宽大许多,里头却一片漆黑,看不清通往何处——


    崔颀与霞夫人最先飞至裂缝前,却见沈忆寒并未跟上来,仍自留在云燃身边,半点没有与他们同行的意思,虽心下不知怎么回事,但想他二人是自幼相识的好友,默契无间,这么一会的功夫,或是两人商量出了什么别的主意,也未可知,因此并不多问,免得耽误后头其他修士的时间,御剑进入裂缝。


    崔颀、霞夫人一走,其他修士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进入了那道裂缝。


    反倒是沈忆寒始终未动,云燃转目垂眸看他,嘴唇轻轻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沈忆寒不等他开口,已传音道:“ 你既决意断后,我陪着你便是了,可你如要我自己先走,那是决计不能的。”


    语罢心中却想,若按照那梦中……自己猜的不错,今日诸派修士谁先走谁后走,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反正最后大家都会安然无恙,若自己猜的错了……那也不过是和阿燃死在一处罢了,等他两个变成鬼后,定将还没来得及说的情话都补上。


    云燃听了他这番话,目光好像还是一如从前般平静缓然的注视着他,却抬起了手,微凉的指腹顺着沈忆寒的颊畔一点点向下轻抚,他指尖的剑茧在沈忆寒皮肤上轻轻抵擦而过,这触感既粗糙却又柔软,叫人莫名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克制。


    云燃忽然问道:“沈濯,你愿与我死在一起吗?”


    他的声音极低,沈忆寒却还是清楚的听见了,微微一愣,没想到此时此刻,阿燃问他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


    此时此刻——


    夜色里龙狮正在长鲸吞水般吸食岛上的怨气与魂魄,重新凝聚妖身,修士们则争先恐后的进入那道空间裂缝,岛上其他还未被吞噬的魂魄,则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呼嚎声。


    阴风呼啸,怨灵哭嚎。


    沈忆寒看着云燃,想也不想便答道:“自然是愿意的,若说世上有谁能叫我心甘情愿与他同死……那也只有你。”


    他答得笃定平静,看向云燃的眼神中,却流露出分毫不加掩饰的眷恋与信任,不见半分惶惑恐惧,仿佛周遭的一切凄风苦雨、喧嚣混乱,都与二人没有关系一般。


    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道闷雷声。


    电光闪烁、照彻夜空之际——


    云燃道:“好。”


    这一个“好”字落下,那双一贯瞧不出分毫情绪的眼睛里,竟随之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一滴泪,似乎微不足道,只是打湿了主人的眼睫,又在那张一贯冷峻凌厉的面容上,留下了道清浅的水痕,最后无声无息落下,没入在他黛色道袍间。


    云燃面色未变,仍是那副七情不动的神情,偏偏这一滴泪的出现,却像是完好瓷器上出现了裂痕,平静湖面上荡起了波澜,生生打破了从前所有的平静和淡漠。


    沈忆寒怔怔的看着云燃,半晌才回过神来,千余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好友落泪,心中的震惊无可言表,一时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道:“阿燃,你……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么?”


    云燃摇了摇头,轻阖双目道:“……无妨,只是心绪稍有波动。”


    他说的轻巧,沈忆寒冷静了些,却也渐渐明白过来——


    阿燃所习剑道压抑情绪、束缚心神,他千年来皆七情不动,便像极寒之地的水面覆着一层厚厚的坚冰,于他而言,这既可以说是禁锢,也可说是保护,只要冰面不破,阿燃感知世上诸般情绪,便始终像是隔着这一层厚冰,不会有太大的波荡。


    如非冰面乍破,所习静功产生裂痕,心神剧烈波动之下,以云燃性情,自然不至于无法克制,骤然落泪。


    沈忆寒正想及此处,还没说什么,夜空中却异变陡生——


    远处朝天台上龙狮终于停下了吸食的动作,方才众修士顺着云燃破出的空间裂缝离开,他明显有所察觉,却也并未停下进食动作攻击他们,直到此刻,那巨大狮身已无限接近凝实,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沈忆寒心下一紧,正要握紧鸾鸳,却见朝天台上,忽然射出七道冲天的金光,这金光直冲云霄,虽然先前龙狮吐出的金芒也是金色,却与这七道金光给人的观感全然不同,即便没有那个梦,沈忆寒现下看了这七道金光,却也全然可以断定——


    照深绝没有入魔。


    一个入了魔的佛修,怎可能身具如此澄澈干净、圣然不可侵染的功德金光?


    七道金光将龙狮围在正中,又渐渐收拢,显出禁锢之态,直到此刻,七道金光才终于显出法相来,却是一盏莲台上七瓣莲花,这巨大的金色莲台,在夜色里阴厉诡异的贺兰仙岛上,显得格外宝相庄严。


    龙狮直到此刻,似乎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一张硕大的狮脸上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抬起一只前爪欲要挣扎,却被数道金光紧紧束缚在莲台上,当即怒吼了一声,狮啸声响彻夜空。


    “照深,你敢骗我!”


    朝天台上那单薄的小小人影似乎颤了颤,终于腾空飞起,到了高空中的龙狮面前,他声音虽不大,落在这头结界中还未离开的众修士耳里,却字字清晰可闻:“明胤……我不曾骗过你。”


    龙狮又挣扎了一下,却反而因此被缚得更紧,连爪子都抬不起来,七片莲瓣花瓣缓缓收拢,他当即发出一声痛极的惨嚎道:“这是什么……什么古怪阵法,照深,你骗的我好苦!本座真是瞎了眼,竟信了你的鬼话……还想着等今日过后,便寻法子替你延续寿元,你却辜负本座的信任,如此对我!”


    照深悬在空中,垂头看着龙狮痛苦的脸,叹道:“寻法子?什么法子,成千上万个童男童女吗?还是如你旧主那般连屠数城,飨祭邪灵?明胤,你还要造多少孽?”


    那莲瓣越收越紧,龙狮的怒吼渐渐转而成了哀嚎,声音里渐起惊惧之意:“这……这破莲花到底是什么……你从何处得来的此物?分明……分明我与你日日都在一起……我怎会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宝物?这是什么……是你们伽蓝寺的先天灵宝……还是……”


    照深默然片刻,道:“什么都不是,七叶花瓣……一叶一世,是我的舍利禅心。”


    龙狮听得此言,似乎愣怔在原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两个伽蓝寺的佛修,方才因让别派修士先行,此刻还未离开,留在结界中,反倒目睹了这场变故,听了照深所言,一个和尚眼眶泛红道:“我……我就知道,小师叔是绝不可能堕入魔道,与妖物同流合污的!”


    另一个却是不可置信道:“舍利禅心……小师叔他……他这是……”


    贺兰庭不知怎的,也留在最后,此刻竟还未离开,闻言问道:“敢问两位禅师,舍利禅心是何物?”


    一个和尚道:“舍利禅心……于我等佛修,便如贺公子你等道门修士的元神元婴一般,一世功德……修得一颗禅心,佛童之所以可携带数世轮回记忆转世重修,不坠六道,便是因有舍利禅心中的功德庇佑之故,禅心与魂魄一体,要将其取出,只能从魂魄中剥离,一经剥离……便再也无法复原,除非再世重修了。”


    果然那头龙狮终于回过神,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却半晌才涩声道:“和尚……你疯了吗?就这么不惜代价……也要封印本座?这千年来,你我朝夕同处,你为本座诵经缓解痛苦,本座将神通借于你济世救人,你说……你说若我不再作恶害人,便将我当朋友相待,原来都是骗本座,你不过为了诓得我信你,才假意与我相好,待我重聚肉身,你便好彻彻底底的将我封印,是也不是?”


    照深又是默然片刻,却道:“……可你还是要伤人。”


    龙狮怒道:“我何曾伤人?!我吃的不都是你为我寻的妖兽、灵兽?还是昨日那个刀修?我伤他不过是因为他看见了你的样貌,我怕他若是说出去,这些人修会对你不利!”


    照深道:“可你一上了贺兰仙岛,看见这满岛怨魂,不还是垂涎欲滴?你急着重新凝聚妖身,难道是为了在人间行善积德?”


    龙狮哑然片刻,道:“你也说了,这岛上都是冤魂,人也不是我杀的,我不过吞噬魂魄罢了……”


    照深打断道:“既如此,先前那个要逃的修士,难道是自己死的吗?”


    “……我如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


    照深摇了摇头,道:“冥顽不灵。”


    谁知这短短四个字,却像是踩中龙狮的什么痛脚,他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人族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怎么我们做妖的为了自己,便是‘冥顽不灵’,该死该死了?总归本座是妖、不是人,只这一点,在你眼里就是千错万错,也是……都是本座自己蠢,你堂堂德高望重、人人称颂的七世佛童,哪里齿于和我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妖物交朋友?说什么为我好,我竟真信了,分明当年我已被你封印一次,如今竟不长记性,也活该落得被你再度封印的下场。”


    照深却摇头道:“明胤,我不是要封印你。”


    龙狮似是一愣:“……那你要做什么?”


    照深道:“我说我从未骗你,就是从未骗你,我说为你好,自然也是真的为你好,你作恶多端,若入九幽地府,必得下十八层地狱,受尽痛苦,轮回之后,又入畜生道,累世不得为人,既如此,不如长留世间,只不过换个法子,再不可作恶罢了,这是不是很好?”


    龙狮闻言,似又要追问,照深却不等他问,已闭了目轻拨手中禅珠,手施无畏印,口里念念有词,那朵巨大的金色莲花随之将花瓣越收越紧,将龙狮包拢在其间,又渐渐缩小,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一人一狮竟已看不见了。


    这头还未离开的众修士都全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会是这个走向,彼此间哑然相视无言,那两个伽蓝寺佛修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也不说,闷头就朝照深与龙狮消失的方向飞去。


    众人见状,也顾不得通知先前那一批已经顺着空间裂缝离开的修士了,也都纷纷飞身跟上。


    众修士在朝天台上落下,却见巨大的平台上空阔一片,举目不见半个人影,更别说龙狮了。


    朝天台下是一片山腰上的树林,众修士又在林中寻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照深与龙狮仿佛凭空蒸发了似的,贺兰庭道:“要么咱们再回台上去找一遍?”


    有个伽蓝寺的佛修叹了口气,却道:“不必找了。”


    “小师叔既已取出七枚舍利禅心……想必是动用了我寺的不传之秘。”


    沈忆寒心中叹了一声,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问道:“照深前辈可是用了什么同归于尽的厉害封印之术?”


    一个和尚道:“沈宗主猜的已然大差不差……只是并非是封印之术?”


    沈忆寒道:“哦?那是什么?”


    另一个和尚道:“小师叔应当是以七枚舍利禅心结成的法莲化为芥子,将自己与那魔狮封入芥子之中了。”


    沈忆寒道:“既然七枚禅心可化作芥子,只将那魔狮封入芥子之中,不就好了?照深前辈为何自己也……”


    和尚摇了摇头道:“沈宗主有所不知,小师叔虽说七世修行,可这最后一世,毕竟还尚未结束,说是有七枚舍利禅心,可第七枚……他此世尚未身死,如何结出?想必那第七朵花瓣,并不是什么禅心,而是小师叔自己的魂魄肉身,化芥之术非得七粒舍利禅心不可,小师叔如此作为……便与魂飞魄散、从今往后再不入轮回……无甚区别了。”


    第053章 芥子


    第53章


    沈忆寒听罢, 心道,这就对上了。


    那梦中贺兰庭虽未得云燃传授登阳剑衣钵,但修为却一日千里, 而且他明面上虽远不是云燃的对手,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神通法宝,这才能串通谢小风数次栽赃暗算云燃。


    沈忆寒本以为梦中贺兰庭进境得飞快, 一是因为此人机缘法宝实在是太多,二是因为贺兰庭的确也天分过人,譬如那梦中他的“仙魔之体”, 无论修行道门魔门功法, 都是事半功倍,而且非境界高过他许多的修士, 旁人若以寻常法宝神通,皆轻易伤他不得,即便受了伤,只要不是致命, 也是恢复的奇快无比。


    仙魔之体在修界称得上万年难得一见,除了贺兰庭外, 沈忆寒有所耳闻的, 只有四千多年前金刚宗的一位法王,这宗门一听名字, 便知是以炼体为长,那位法王也的确是经历了一番苦修,千锤百炼下, 又得奇遇, 这才机缘巧合修得此体质,若如此看, 仙魔之体当是后天修成。


    但梦中的贺兰庭年纪轻轻,也是仙魔之体。


    若说他是生来如此,月余前沈忆寒与云燃、楚玉洲替他祛除体内噬魂种,却又清楚的感觉到,现在的贺兰庭还不是这种体制,既如此,那便一定是因为什么有炼体之效的法宝、或是功法了——


    这件法宝,几乎不做他想,唯有狮佛芥子。


    沈忆寒之所以会对此物印象如此深刻,盖因梦中云燃曾吃过这东西的大亏,芥子之中自有乾坤,贺兰庭便曾设计诱骗云燃进入过这芥子,此物认他为主,他自然便可在芥子内借其中的罡风炼体修行,而不受其损伤,可旁人进去了,却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且受伤还是其次,这芥子中的罡风十分厉害,长久经其磋磨,不仅会在身上沾染魔气,性情更会受其影响,戾气渐重,若意志不够坚定,就此走火入魔也完全可能。


    当时沈忆寒不明这芥子中的罡风与魔气由何而来,现在算是明白了,只怕其多半与魔狮明胤有关,如此一只凶兽被镇压在内,这罡风若不厉害,才真是说不过去了。


    梦中阿燃虽没在芥子中入魔,可却沾染了魔气,也正是因此,被谢小风与贺兰庭合起伙来污蔑,在宗门中告发他与洞神宫的魔修有染。


    云燃只得与诸峰剑主解释,说自己是被两个徒弟陷害,又解释了贺兰庭诱他进入芥子之事,然而几位太上剑主将贺兰庭身上仔细搜了个遍,却压根没发现什么芥子,恰在此时,又跳出了十数个洞神宫的魔修,夜劫剑派刑堂,被抓到后,只招认说是奉命救出宗主安插在昆吾剑派的一位护法,这下便彻底“坐实”了云燃正道叛徒、魔修细作的身份。


    至于那两个告发师尊的好徒儿,倒是成了“大义灭亲”的典范。


    毕竟在旁人眼中,他们压根没有要谋害自己师尊的动机,没人会觉得两个男徒弟陷害师尊,是因为爱而不得或者馋师尊身子,他们背地里的龌龊心思,也就无人察觉。


    贺兰庭甚至还因仙魔之体,被几个太上剑主一起看中,都抢着要收他为徒,其实以昆吾剑派几位太上剑主的修为和剑道造诣,即便要收徒,又哪里会这么不顾体面的非要和同门争抢,但大约这就是天道宠儿的光环,任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物,到了此人面前,都得趋之若鹜。


    ……如此想来,姓贺的小子在梦中会对阿燃因爱而不得,心中生恨,那也不奇怪,毕竟不知有多少只与他见上一面,就情根深种的男男女女,其中这家少主、那家仙子、大有来头的亦不在少数,贺兰庭却偏偏只对师尊云燃一人动心,在他看来,想必已是自觉无比痴情,然而倾诉爱意后,不仅被云燃狠狠训斥一通,更是从此以后都避他不见,贺兰庭当然觉得受了天大委屈。


    沈忆寒其实并没有那么重的伦常观念,譬如修界一向视师徒之恋为不伦,万年来修界中也有不少互生情愫的师徒、结为道侣的,尽管不会有人去干涉,但众人也大多觉得此事不大光彩,他却并不以为这有什么,那梦中贺兰庭对阿燃心生爱慕,沈忆寒亦完全可以理解,可他却实在没法理解贺兰庭对爱求而不得、就要将其毁掉的心态——


    至于贺兰庭以为,只要让师尊“一无所有”,对方就会迫不得已只能依赖自己——


    这种想法,沈忆寒更是完全不能理解。


    他了解的云燃,是一个即便被逼到绝境,也只会忍着满身伤痛,沉默不言的向上走的人,又怎会寄希望于依附旁人?


    有人爱一只鸟儿,希望它能变成苍鹰,飞的更高、看到更宽广的世界;有人爱一只鸟儿,却要折断它的翅膀,好叫它落在自己掌中,从此以后再也无法离开,再也无法振动翅膀。


    ……


    这个梦平素不去想还好,如今一细思,真是越想越气,肝火都旺了几分,不仅为了梦中几个孽徒对阿燃的所作所为,更因如今沈忆寒知道了芥子的由来。


    佛童不惜同归于尽,化身纳芥,为此失去七世修行……失去了证果成佛的机会,才生出了这件法宝,这样光明正大之物,却被用来行阴诡害人之事,当真是……


    沈忆寒思及此处,已在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叫姓贺的小子又得此物,这芥子既是照深封印龙狮所生,自然也合该让伽蓝寺两位佛修带回,好生保管。


    然而两个和尚却完全是一副心灰意冷、不打算再寻找芥子的模样,沈忆寒只得道:“既然如此,那便是照深前辈的魂魄肉身化为芥子,只要芥子还在,前辈也不算是魂飞魄散,两位怎的就不找了?我看这树林子颇大,咱们不如再仔细寻一遍。”


    佛修叹道:“沈宗主,芥子之所以叫作芥子,那是细如针尖、渺若尘埃的,即便以我等修行之人的眼力,芥子就在眼前,咱们恐怕也辨认不出,小师叔既做此决定,当然是已经深思熟虑,他老人家是打定了主意,等将那妖孽封入其中后,便与其同隐于尘埃,别说是再找一遍,就是把这林子翻过个来,恐怕也是一无所获的。”


    又道:“沈宗主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还是不必叫诸位同道为我们白费力气,小师叔既如此决意,我等也该尊重他的意思……唉,只是小师叔修行七世,历经数千年尘缘,何等不易,如今为了一只妖孽,竟叫七世苦修付诸一炬,我一想到此事,心中实在难受得紧……”


    这和尚看着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修为却已不低,想必天资甚佳,言语间颇有稚气之色,几度为照深红了眼眶,显然心中对这位小师叔十分尊敬仰慕。


    另一个和尚年岁相较他大些,念了声佛号道:“慧圆师弟,你着相了,你难道忘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证果又如何?不证果又如何?倘若心中只想着证果,那果可还是果么?小师叔舍却七世修行,看似失果,实则才是真正证得他心中之果,我等得见,该心生无上欢喜才是,何以哭泣?”


    慧圆闻言,愣在原地,似被他这位师兄所言震得忘了言语,沈忆寒在旁听了,却是不明就里,虽隐约也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但更在意的还是从这二人话里意思,依稀听出他两个是当真不打算再寻找那枚芥子,任由它遗落在某个角落了。


    两个佛修不找,那就意味着芥子不会被他们带回伽蓝寺,意味着贺兰庭这小子搞不好又要走狗屎运天降机缘。


    沈宗主头一次为旁人如此真切的恨铁不成钢起来,还不死心,绞尽脑汁的劝道:“二位禅师,话虽如此,但若是寻到芥子,还有法子将照深前辈的魂魄复原呢?前辈所行皆为天下苍生,等今日之事传出,叫修界诸派同道得知照深前辈竟为此身死魂灭,定然也觉惋惜,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咱们怎可轻易言弃?”


    那年长的和尚道:“纳芥之术既成,须弥世界中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皆是小师叔魂魄肉身、舍利禅心之化身,如何恢复?”


    又道:“沈宗主一片赤子之心,小僧与师弟谢过宗主好意,只是寻找芥子之事,实不必提了。”


    沈忆寒还待再劝,却见两个和尚大的这个水泼不进、针插不透,完全油盐不进,小的那个听了他师兄方才的话,又是一副神飞天外、若有所悟的模样,心知恐怕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只得暗道:“……罢了,他们不找,我找便是,倒时候送还给伽蓝寺,也是一样的,他们总不会再拒绝。”


    但如何在绵延千里的贺兰仙岛上找一颗小小的芥子,他心里又是全无主意,思来想去,唯有盯紧贺兰庭这小子,反正以他的运气,恐怕就算不刻意去寻,芥子也会自己掉到他脸上。


    正自想着,远处天空中却御空飞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他伯母霞夫人。


    霞夫人落地看见沈忆寒与众修士无恙,似乎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方才是怎么回事?我们穿过裂缝后,离此岛实在太远,迟迟等你们不来,只见这头金光贯云,咦……那妖兽呢?”


    沈忆寒正要解释,朝天台上却好像有修士发现了什么,惊呼一声,有修士喊道:“台下诸位同道,此处……此处……”


    这人声音惊惶,仿佛看到了什么十分可怖之事一般,语及此处,却是不继续说了,只是道:“……你们快上来看!”


    第054章 芥子


    第54章


    众人闻言, 还以为朝天台上有修士发现了芥子的痕迹,纷纷飞身而起,然而等到台上后, 却见上头仍然空空荡荡,那中州神刀门的少主郭通带着几个门下弟子,正站在朝天台上宫殿前的玉阶上, 低头看着什么。


    郭通面色似乎十分震惊,脸孔发白,见众人前来, 才指着地上一处印记, 手臂抖个不停。


    众修士低头一看,但见白玉阶上画着一个长长的眼睛似的古怪符号, 颜色暗红似血,瞧着便十分诡异阴邪,一望便不是正道手段,崔颀跟在霞夫人身边, 见了这符号眉头一蹙,道:“这是……”


    郭通嘴唇微颤, 喃喃道:“这……这和当年杀害我父亲那个魔修留下的古怪符号……一模一样……是他……定是他回来了!贺家的人都是他杀的……一定都是他杀的!”


    他一面说着, 面色愈发惊惶无状道:“他……他还没离开!七师弟……方才七师弟定也是他杀害……他要杀咱们,他是不是也要杀咱们!”


    众人闻言, 面面相觑。


    这位郭少门主的父亲——神刀门的上代门主郭丛云,的确在两百多年前为魔修所害,且凶手手段十分残忍, 据说郭从云死状极其凄惨, 连全尸都没留下一具。


    此事当时神刀门查了许久,却都没查出凶手是谁, 几个魔道大宗也都异口同声称郭从云之死,与他们并无关系,神刀门纵然心中有疑,可毕竟门小势微,修界正邪两道已井水不犯河水千年,他们也不敢贸然去挑衅那几个魔道大宗。


    郭从云死的蹊跷,成了桩无头冤案,神刀门只能抓几个魔道散修撒撒气,少门主郭通更因此事,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成日疑神疑鬼,据说神刀门内对这个少主还能否继任门主之位,颇有疑虑,郭通头上又有数位修为高他许多的叔伯,这才直到现在都还只是个少门主。


    本来郭通此次带领神刀门诸弟子应约前往昆吾,调查贺氏灭族之事,众修士见他一路如常,又颇有些独当一面的意味,还以为郭少门主这些年来已经好了,谁想此刻郭通却被一个不知来路的符号吓破了胆。


    楚玉洲安抚他道:“郭少门主,当年那害了你父亲的魔修,不是早已伏诛?况且诸派同道眼下都在此处,就算真有什么妖魔鬼怪……”


    他本想说就算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有这么多同道修士在,也不必害怕,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想起方才众修士被魔狮与照深逼得争先恐后自云师弟斩开的空间裂缝离开,这话此刻说出,似乎也变得没那么有底气了,竟有些无法开口。


    玉阳子倒是不怕尴尬,方才她跟着回来,不见照深与魔狮,心下便有疑,此刻听楚玉洲提到,索性直接问:“那魔狮与照深呢?”


    沈忆寒于是将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与后来众修士复述了一遍,崔氏夫妇、楚玉洲、碧霞剑主、玉阳子等人闻言俱是讶然又静默良久不言。


    碧霞剑主叹了口气,道:“竟是如此,难怪方才远远见那几道金光澄明,不染魔气,想必此行照深前辈出关,也是早已做好了与魔狮同归于尽的打算,事前又不便将此事透露给我等,咱们竟没帮上他什么忙……如今连芥子亦是不知所踪。”


    楚玉洲道:“魔狮封印之事,咱们事前不知,的确是没帮上照深前辈什么,前辈大义,既然前辈不想让我等找到芥子,那咱们还是敬重前辈的意思为妙。”


    霞夫人道:“楚掌门所言有理,眼下贺氏灭族之祸凶手未明,当务之急还是继续查清此事,听那魔狮所言,宁阳子道友倒不是为他所害,既如此,振江城外杀他之人是谁?他与郭少门主的师弟死状相同——都是身中剑伤、内腑元神皆被震碎,尸傀儡是洞神宫的伎俩,如何会使得这样精妙的剑意?”


    霞夫人语罢,有个修士似乎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道:“长青谷诸位道友,莫怪冒犯……其实先前在下便想说,这震碎人内腑元神的功夫,怎么瞧着和你们的长青丹剑这样相似?玉阳子道友,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玉阳子先是一愣,继而两道细眉微竖,道:“你这话何意?如今修界谁人不知,当年剑宗从我长青谷分门别立,丹剑是他们剑宗所传所习,我又怎会清楚?”


    那修士见她不快,只得道:“道友莫恼,自然,在下的意思并非是此事与贵派有什么干系,只是觉得……这杀害宁阳子道友的凶手,会不会是得过贵派长青丹剑真传之人?若有个方向,咱们也好查些……”


    他话未说完,玉阳子已面露愠色道:“什么贵派不贵派的?我已说了,丹剑是剑宗之学,我丹宗是丹宗、他们剑宗是剑宗,长青丹剑两宗,早已不是同门了!”


    沈忆寒对云燃这位表妹颇有好感,闻言赶忙岔开话题,打圆场道:“其实修界剑修何其多?自有千种万种剑道咱们尚不曾得知,能震碎他人内腑元神的剑意,或许也不止长青丹剑一门,何况那杀害郭少门主的凶物,不是尸傀儡吗?尸傀儡是洞神宫的伎俩,总不能是有人既通洞神宫的傀儡之术、又懂得长青丹……”


    说到这里,沈忆寒自己反倒忽而愣住了——


    洞神宫……洞神宫。


    电光火石间,他仿佛忽然在脑海里抓住了什么。


    崔颀道:“诸位道友,且先稍安勿躁,若我记得不错,这玉阶上的符号,的确与魔道有关。”


    众修士闻言,注意力皆被他此言吸引过去。


    有修士道:“崔门主阅历远胜我等,还请指教。”


    崔颀摆手道:“指教不敢,只是我方才瞧见这符号,也觉十分眼熟,想了许久,才想起似乎在我崔氏经阁一本禁书上,看见过类似的符号,魔修最爱杀人飨祭,或祭魔门法宝、或祭妖物邪灵,此符号便是这类血祭之阵中常用、且必不可少的一种咒角画法。”


    若论符术,当世怕是无人能比蜀中崔氏一门钻研的更加精深,崔颀更是此道大家,因此他一开口,无人会质疑,众人当即信了大半,细细想来,却更觉得此事惊悚,楚玉洲蹙眉道:“既然如此?难道贺氏一族是死于魔修血祭之术……先前照深前辈说朝天台上是贺老门主居处,符角却画在此处大殿阶前,这……这实在是……”


    众人都明白他话中意思——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贺老门主修为已臻渡劫期,魔修血祭之术,大都以对修士而言,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作为对象,再或者是童男童女,却从未听闻过哪个魔修敢将主意打到渡劫期修士身上……怕不是嫌命太长。


    云燃道:“究竟如何,待将岛上细查过,自有分晓。”


    众人均觉有理,楚玉洲道:“这大殿既是贺老门主居处,不知老门主是否……”


    正说到此处,人群中的贺兰庭忽然剧烈的干呕了一声,沈忆寒一愣,扭头看他,却见他面色苍白,正怔怔抬头望着头顶的大殿。


    楚玉洲见状,猜到他恐怕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和缓了几分,道:“贺师弟,你如不想进去,只留在此处……等着便好。”


    贺兰庭扶着白玉阶旁的阑柱,仍是看着大殿呆呆出神,良久,才好像是回过神来,缓缓将目光转回,望着楚玉洲轻“嗯”了一声,低声道:“多谢……多谢掌门师兄体恤。”


    楚玉洲一声轻叹,拍了拍他的肩,众修士这才往上走去。


    沈忆寒驻足回望了阶下的贺兰庭一眼,似无意般将脚下步子放的慢了些,走在了众修士最后。


    只是他这一点异动,却也瞒不过云燃。


    云燃转目看他,传音道:“怎么?可有不妥?”


    沈忆寒不能将梦境之事告诉他,只得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抬目道:“甚么不妥?怎的,我不过走慢些罢了,你急什么?”


    云燃不答,只是目色稍沉。


    沈忆寒见他又恢复了从前一贯的冷清淡漠模样,仿佛先前情不自禁落泪的那位,压根和他云真人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从前沈忆寒一见云燃这副模样,就总忍不住想逗他,如今两人之间和从前关系再不相同,沈宗主心中捉弄人的那股劣致却竟然只增不减。


    当即状似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


    云燃一顿,问道:“……知道什么?”


    沈忆寒闻言,侧目看他一眼,面含浅笑,却并不回答,只是用眼神明晃晃的一路向下——从两人对视的眼睛,扫到云燃修长的脖颈上忍不住微微滚动的喉结。


    看到此处,他才终于不将目光继续往下了,只又缓缓的抬起眼来,一双柳叶似的眸子乌亮乌亮,静静注视着云燃,似不经意般凑近了他耳边,轻笑道:“你猜呢?”


    第055章 花叶


    第55章


    他这话问得促狭, 而且意味深长。


    可惜对象是云燃。


    云燃垂眸淡淡看他一眼,未答一语,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拉着他往阶上走去,沈忆寒心道这人怎么还和从前一样,生气不说话, 尴尬不说话,不好意思还是不说话,搞得他一不说话, 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气、尴尬还是不好意思, 嘴里“哎呦”了一声,道:“我自己会走, 我自己会走!”


    他两个走在最后,虽玩笑了两句,旁人却也大多并不留意,毕竟修士们都知道沈宗主与云真人相识千年, 交情甚笃,自然不会多心。


    沈忆寒却敏锐的感觉到, 身后有道目光在看自己, 立刻回头望去,却与玉阶下的贺兰庭四目相对。


    贺兰庭似乎是偷偷打量, 见他忽然回头,显然吓了一跳,赶忙又低下头去, 不敢再看。


    沈忆寒心下微觉奇怪——


    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自己在暗暗留意这小子的同时, 贺兰庭似乎也在观察他。


    为什么?难道是他对姓贺的小子关注的太明显了?


    不过贺兰庭的目光,倒也提醒了他, 就这么把这人独自留在大殿外,难保天道不会又见缝插针,趁此机会把芥子安排给他,万一如此,那可麻烦得很……


    沈忆寒留了个心眼,进入大殿前,在殿外留下了一缕灵识。


    自修习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对灵识的控制比从前更为灵敏了,因此这道灵识他分得极细极弱,几乎与周遭清风融为一片,若沈忆寒自己不轻动它,旁人决难察知。


    他这才进入大殿。


    谁知才刚转身迈过大殿门槛,迎面便险些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沈忆寒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是个身着彩裳的少女,这少女身着齐胸襦裙、露出颈下一片雪白的皮肤,头梳双环髻,怀里抱着个空了的果盘,面上带着笑意、满目欢喜,似乎是个侍女打扮。


    栩栩如生,几如活人。


    或者说——


    她本就是活人,只是现在已经死去罢了。


    这少女皮肤白的异常,虽然仍是吹弹可破的光滑模样,内中却毫无血色,只这一点与常人不同之处,便叫她看起来显得诡异了十分,脸上那抹笑意更是渗人得很。


    这少女仍保持着迈出小腿往外走的姿势,似乎从生到死的一瞬间,她也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沈忆寒目光往殿内望去,却见大殿中除了上首的主人席位,还设了一张长案,十数个与那门口少女一样打扮的侍女,似乎正在此处布置席面,桌上摆满了瓜果茶点,此刻茶水已冷,瓜果却与殿中的侍女们一般失去了颜色、但仍不腐坏。


    众修士们将这大殿内来回打量了一圈,霞夫人扫视四周,道:“这些侍女都不是凡人,修为最低的也在筑基。”


    楚玉洲道:“不错,只是她们血气离体,分明已死去多日,不知怎么还能保持这副模样?”


    玉阳子道:“自然是洞神宫的手笔,他们最擅炼尸,能保得这些侍女肉身不腐,那也没什么奇怪。”


    沈忆寒闻言,心下暗想,若真是洞神宫所为,那保得这些侍女肉身不腐,如此大费周折,魔修们也总该有点目的,比如为了将她们炼成尸傀儡之类的,为何却不将人带走,反倒都留在这大殿中?好像故意等着旁人来发现似的?


    他虽方才因为洞神宫联想到许多,可眼下却又隐隐觉得自众人上岛后,那副莫名其妙出现伤人的尸傀儡、还有这殿中十几具侍女尸体,都好像在有意无意指向洞神宫,这似乎又有些太过刻意,反而像是有什么人在故意引着众修士把矛头指向洞神宫似的……


    沈忆寒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那郭少门主此刻已冷静了许多,只是面色仍然十分难看,闻言恨声道:“不错,七师弟方才便是为尸傀儡所害,这岛上诸多异状,定然和他们脱不了关系,洞神宫最擅炼尸,或要将贺氏一族都练成傀儡,好为他们驱策罢了!”


    他这一番言论,实在是漏洞百出,自相矛盾,沈忆寒忍不住道:“只怕也并非如此,若洞神宫真是为了炼尸害了贺氏一族,又何必动用血祭之术?而且既要炼尸,自然也该把尸身取走,他们又怎会将这殿中这些侍女全数留下?”


    郭通虽知他所言的确有理,可此刻除了方才的猜测,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性,思及此行动身前,自己还信心满满,与门中叔伯打包票,说定叫神刀门在玄门诸派面前长脸,他心内是存了凭此行之功,回去后证明自己已足当大任,可继门主之位,才带着师兄弟们前来调查贺家之祸的。


    谁知旁人都没事,却偏偏折损了自家的师弟,越想越觉心下大是烦乱,不由恼道:“沈宗主身为正道一派之主,作甚为魔修打抱不平?你这般替洞神宫开脱,是何居心!尸傀儡都已现身,谁人不知这东西是他们的手笔?难道还会有错不成么?”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言语间戾气大增,沈忆寒给他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只觉莫名其妙,道:“我何曾为洞神宫开脱?不过只是觉得方才郭少门主所言,有些不通之处……”


    语及此处,却是忽然顿住了,扭头朝大殿外看去。


    郭通并未察觉到他的异状,只当沈忆寒是无话可说了,仍自忿忿道:“自然,死的也不是你们妙音宗的弟子,沈宗主当然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沈忆寒无暇与他斗嘴,连转头多看郭通一眼也不曾,片语不发,便转身疾步离殿。


    众人见状,都是一愣,还以为沈宗主是因与郭少门主起了口角,心下不快,这才拂袖离殿,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在此刻,殿中却异变陡生,那十数个侍女忽然白眼一翻,露出尖牙来,振袖而起,转身便朝身旁最近的修士伸爪袭去——


    霞夫人惊道:“不好,尸变起煞了!诸位小心!”


    *


    沈忆寒早走一步,却不知身后大殿内发生了什么。


    他甫一离殿,只见大殿外朝天台上浓云蔽月,煞气四起、几乎凝成实质、化成了一缕缕夹杂着凄厉惨嚎的黑雾,这些黑雾在朝天台上四处游荡,似在寻找猎物,贺兰庭正被十数缕黑雾夹击,显得左右支绌。


    沈忆寒抽出鸾鸳,凑到唇边吹响,空灵的笛声在夜色下响起,音声如浪,朝天台上的黑雾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一荡,贺兰庭顿觉周身密不透风的攻势大为缓解,抬头看见是沈忆寒,当即目露喜色道:“沈前辈!”


    沈忆寒不答他话,只是继续吹响鸾鸳,笛音清越,仿佛成了这诡谲的夜色里照入的一缕明光,朝天台上的团团黑雾窜行间渐似受到阻碍,速度越来越慢,贺兰庭渐渐有了还手之力,只是还不等他如何反击,沈忆寒已将此曲奏毕,随着一声清越笛鸣,仿佛有只无形大手将将朝天台上浓重的煞气与那几十道黑气尽数捏散——


    贺兰庭这才松了口气,方才忽然被这些黑雾袭击,显然叫他险些招架不住。


    沈忆寒在殿内通过那缕灵识,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时,本以为这又是天道在变着法子的将机缘安排给姓贺的小子,他疑心这机缘就是狮佛芥子,所以才匆匆而出,此刻却发觉贺兰庭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像是刚的了什么宝物的样子,盯着贺兰庭看了片刻,沈忆寒才略略挪开目光。


    方才沈忆寒便已发觉,贺兰庭手中长剑不过是柄寻常灵剑,并非那已然认他为主的神剑昆吾,也难怪方才对上数团黑雾,贺兰庭显得手忙脚乱,问道:“贺公子,你的‘昆吾’呢?”


    贺兰庭一愣,答道:“啊……师尊说……我如今还驾驭不了‘昆吾’,若贸然使用,恐怕反要为它所伤,所以让我先将昆吾留在门中。”


    沈忆寒闻言无语片刻,心道这种鬼话,贺兰庭居然也信,这小子若真如师弟所说,有两幅七情、一体双魂、那他平素一贯示之以人的这一魂,倒真傻的冒泡……


    葛老头打的什么主意,沈忆寒虽不知,也猜得出那老东西多半没安好心,大约是仍未对昆吾死心,也难怪他要急着将贺兰庭收入门下了,唯有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将神剑留在沉秋峰上。


    沈忆寒想了想,心觉继续把贺兰庭留在大殿外,只怕不大妥当。


    一来这贺兰仙岛上奇奇怪怪、毕竟数千怨魂……虽说已被龙狮吸食了大半,但剩下的这些,显然也并不安生,只他们上岛这么短短不到一夜的功夫,便又是起煞、又是忽然冒出尸傀儡,贺兰庭独自留在此,的确不太安全,二来让这小子一个人呆着,难保天道不会见缝插针、借此机会将狮佛芥子安排给他。


    沈忆寒心里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贺公子,你一人留在此处并不安全,不如还是跟我回去与诸派同道一起行动吧。”


    贺兰庭闻言犹豫了片刻,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沈宗主关心,只是,我……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脸上又变得苍白起来,抿了抿唇,不曾继续说下去。


    沈忆寒观他神情,心中略觉奇怪,忍不住问道:“贺公子,你当真已将到昆吾之前的事,都忘了个干净么?先前在这岛上发生的事,你从前在贺家的经历,你是如何离开的贺兰仙岛,又是如何逃到了云州,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贺兰庭听他问起此事,默然片刻,抬眸望向沈忆寒道:“……前辈这样问,是不愿信我么?”


    沈忆寒道:“并非不愿信你,只是如今诸派同道中已有死伤,害了你家的凶手,只怕大有来头,你若能想起些什么,即便只有蛛丝马迹,或许就是重要的线索,便能减去许多不必要的折损。”


    贺兰庭抿了抿唇,道:“……抱歉,沈宗主,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贺家……郭少门主的师弟不会死,贵派的陆前辈也不会受伤。”


    沈忆寒一愣,不想他如此多心,自己方才的话,实在并非是责怪他,贺兰庭却继续道:“……我也知道,前辈这一路上已对我起了疑心,沈前辈会生疑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贺氏一族……如今数千口人命都死了个精光,却唯独余下我一个活口,谁看了不觉得蹊跷?”


    贺兰庭语及此处,似是自嘲般笑了两声,眼圈竟然微红道:“是啊,独留下我一个活口,干什么偏偏独留下我一个活口?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像脑子里被人挖走一块,云师兄与前辈那日离开青霄峰,独留下我一人,可知青霄峰上的弟子,都是如何在背后议论我的?他们说……说我是贺家的丧门星,活我一个,却克死了贺氏全族……个个都恨不得离我远远的才好。”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贺公子,人活于世,谁不曾受闲言碎语指摘?可旁人怎么说,终究是旁人的事,他们误解你,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待真相查明,这些闲话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贺兰庭看着他道:“旁人误解……是么?其实有一件事,晚辈心中一直想不通,先前云师兄分明已打定主意,要将我收入门墙,为何与前辈见了一面后,他便忽然就不肯了?当真……不是前辈劝说师兄,才叫他不愿收我为徒的么?”


    沈忆寒:“……”


    沈忆寒:“你也说他已打定主意,那我又怎能劝动?此事我确不知情……”


    贺兰庭笑了笑,道:“是么?沈前辈与云师兄相识千年,修界人尽皆知,前辈是师兄唯一的好友,除了梅真人,云师兄只听前辈一人的话,我还当只要你肯开口,莫说收徒这等小事,便是要他为了你赴死,他也是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呢。”


    沈忆寒一愣,不知他这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贺兰庭却忽然两指一捻,沈忆寒定睛一看,却见一粒小小的种子正漂浮在他两指之间。


    沈忆寒简直瞳孔地震,一时没忍住惊道:“这是……芥子?怎会在……”


    贺兰庭笑道:“沈宗主,你便是为了这个……才肯出来救我的吧?”


    沈忆寒心念几乎如海啸般汹涌,一时想,原来这小子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芥子,一时又想,他既敢将此物示于自己,再听贺兰庭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恐怕多半没安好心——


    倏忽之间,沈忆寒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抬步便要后退,却也为时已晚,贺兰庭两指一弹,眨眼间那枚小小的芥子已然出现在沈忆寒眼前,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他根本不及闪避,已觉眼前景物飞换,身体一阵失重,仿佛坠入巨渊幽海。


    待眼前景物不再变换,却哪里还有什么贺兰仙岛、朝天台与贺兰庭的影子?


    只见头顶一片漆黑,若说是天幕,却不见日月星辰,脚下似土非土,似石非石,地貌不平,嶙峋崎岖,举目望去,四方辽阔无际,不见尽头。


    沈忆寒听见远处传来不太清晰的闷响,这声音有点像是巨石撞击地面,渐渐靠近,他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天地之间,隐约可见似是笼罩着一层灰影,不仔细去看,压根留意不到。


    他心下已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地,自然也就不难猜到那声音和灰影是什么——


    那是芥子世界中,无处不在的罡风暴。


    第056章 花叶


    第56章


    梦中贺兰庭的厉害法宝不少, 若论最得用的,狮佛芥子或许排不上第一,但若论哪件宝物对他臂助最大, 却又非让他修得仙魔之体的狮佛芥子莫属。


    可惜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狮佛芥子中的罡风凶险无比,贺兰庭能消受得了, 盖因这小子身上稀奇古怪的保命手段实在太多,饶是如此,他使用此物尚且十分克制, 每次进入都是不到数息功夫便即离开, 从不敢在其中久留。


    也亏得梦中被他骗入芥子的是云燃,才能凭借一身强横剑道修为在芥子中保住性命, 换做旁人,只怕是十死无生——


    譬如此刻的沈忆寒。


    他来不及想太多,远处那团灰影已在倏忽之间越卷越大,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且还在不断扩张,像是幽暗的天地间扭曲摆动着的一条巨蟒。


    沈忆寒看在眼里, 自然知道厉害, 不等那风暴靠近,已足踏鸾鸳, 扭头就跑,可惜还没飞出多远,却见前方、侧面也出现了罡风暴, 他被夹在中间, 竟是四面楚歌,避无可避。


    心下暗叹一声, 不由想道,修行之路,生死当真在一念之间,自己从前受外祖父庇护,他老人家仙逝后,又不思进取的过了数百年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如今临到危险关头,总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今日若是葬身于这芥子之中,也实在怨不得旁人。


    这么想着,周遭罡风已在倏忽之间逼近,沈忆寒身处其中,只觉四面狂风呼啸,沙石卷动,叫人几乎睁不开眼,他全凭灵识感知风从何来,一道罡风从高空朝他劈来,还未落下,沈忆寒已感受到了其中肆虐着的魔气与煞气,险险驭鸾鸳躲过,那道罡风劈了个空,落在地面上,却将地上生生凿出一道半臂深的凹痕来。


    这一道罡风却只是个开始。


    沈忆寒还来不及后怕,前后左右又有数道罡风从各个刁钻角度袭来,他动作十分灵活,御着鸾鸳闪转腾挪,连躲数道罡风,然而风暴之中罡风却越来越疾密,沈忆寒避无可避之间,被两道罡风连续擦破了后背、左臂,顿觉伤处一阵剧痛,那两道伤口虽算不得深,心神却仿佛因其受到了两记重击。


    他后脑一沉,顿觉周身真元似乎都运转不畅起来,此刻别说是调动紫府内的灵力修复伤口了,连继续御着鸾鸳飞行,躲避罡风,也力有不支,沈忆寒半跌半坠间落到地面,扶着满是罡风肆虐痕迹的地表呕出一口血来,他听得头顶罡风呼啸,心知这次恐怕是真的避无可避了。


    难道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条了么?


    可他还不想死。


    生死关头之际,沈忆寒脑海里忽然电光石火般想到一物,也顾不得去思考同为空间法宝,此物在芥子中能否使用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将手搭到腰侧,下一刻便觉眼前一黑,待再看清一切时,周遭景物已换,不再是飞沙走石的芥子世界,而是已然身处于祖师婆婆的那座石髓洞府之中。


    沈忆寒跌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时不知该感慨自己命大,还是该感谢自上回瘴气中遇袭后,祖师婆婆竟又于冥冥之中救了他一命——


    这座洞府当日在昆吾山中得到后,除了用来装小石头离开传承,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云水石髓不能被灵识探知,因此从外貌看来,平平无奇,压根瞧不出是件空间法器,此石触手温滑,石质又润如黑玉,沈忆寒闲暇无聊时,倒是经常摸出来将其当作转珠把玩,后来索性编了个长生结,将其挂在腰侧。


    芥子空间中乾坤袋无法打开,这石髓洞府却能使用,他若没把此物坠在腰上,今日或许便要葬身于罡风之中,无心之举,居然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命。


    既能进入石髓洞府躲避,那这罡风四起的狮佛芥子对他来说也就不再是致命的险地。


    眼下当务之急是疗伤后,想法子离开芥子,若他记得没错,这芥子之内的时间流动比外界慢许多,梦中阿燃进入芥子七日,外头才过了半天,不知阿燃现在外头发现自己不见了没有?


    得赶紧出去才是。


    沈忆寒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全身的剧痛起身打坐,此刻乾坤袋无法使用,没有丹药可服,想要恢复伤势,只能凭借自己,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芥子中罡风的厉害——


    强自运转灵力,将其在周身经脉走了两个周天,后背、左臂两处伤势,却别说愈合,连一点恢复的迹象都不见。


    反倒是灵力在经脉中游走的时时刻刻,他都会感觉到剧烈的痛苦,沈忆寒很清楚,那些罡风中掺杂着浓重的煞气与魔气,这些煞气与魔气顺着他的伤口进入周身经脉,灵力运转的同时,它们也在自己体内游走肆虐。


    修士的经脉宽度往往与境界息息相关,真元有多凝厚、经脉才有多宽实,若说低阶修士运转灵力,如涓涓细流游走在小水渠之中、高阶修士运转真元便如江河川流、奔腾不休——


    简而言之,有多大本事用多大碗,如果境界没到那程度,经脉自然也不会随之拓宽。


    沈忆寒本来突破在即,眼下周身经脉强度正待拓宽,可以说将将能容纳他如今元婴巅峰的真元与灵力,多一点都有负担,然而此刻游走的灵力,却岂止多了一点,多的不仅不止一点,还偏偏是煞气与魔气,运功两周天下来,游走的灵力对伤处恢复杯水车薪不说,体内还平白添出几处细小暗伤。


    两周天运功结束,沈忆寒胸口闷痛,心知不能再如此疗伤,只怕非得将这些煞气魔气逼出体内不可,但却又不知该如何将其逼出,梦中阿燃离开芥子后,日日以登阳剑罡在体内游走,也足足花了两个月,才完全逼出体内魔气,眼下自己无法离开芥子,又没有疗伤丹药,该如何是好?


    他尝试着默念门中心法口诀,试图逼出魔气,然而足足花了一刻功夫,指尖才凝出一丝细弱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魔气,看着那缕魔气,心下不由苦笑一声。


    照这速度……岂不得几十年才能将体内杂质清理干净。


    谁知正在此刻,那缕本来已然逼出的魔气,却忽而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一般,“噗”得一声顺着沈忆寒的指尖又钻回了他体内,沈忆寒心下一惊,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他着实万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只觉那缕魔气倏忽之间已如鱼游般一路上窜,进入了自己灵台。


    吸引这缕魔气的,竟是他灵台中的那枝桃花。


    一缕魔气顺着花茎被桃枝吸收,数日不得养分的花枝好像终于饮得了些许雨露,花茎上本就盛开的那朵桃花舒展了些,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变化。


    魔气似泥牛入海,沈忆寒没感觉到分毫痛苦。


    他愣怔了一会,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看指尖,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对,或许不该说是大胆,而是理当如此。


    ……是啊,祖师婆婆本就是魔修,她的功法能吸纳魔气,哪又有什么奇怪?


    沈忆寒尝试着换了运转的心法,将门内心法口诀,换成了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灵力在他体内再度运转了起来,却发生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变化——


    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运转法门,与妙音宗秘传心法不同,每一周天,真元都需自灵台经过,而这次运转的真元才刚一到灵台,不必沈忆寒刻意将其中掺杂的魔气逼出,桃枝已如饥似渴的将其中的魔气鲸吞虎吸。


    沈忆寒先前运转桃源心经时,这桃枝也吸收灵力,可此刻看来,显然魔气要比灵力合它胃口得多,从前它没得挑,别无选择,现下有的选,这挑食的桃枝却只吸食魔气,再不愿将就一点。


    灵台桃枝似一张精密的巨大滤网,沈忆寒运转的魔气、灵气、煞气驳杂而进,它吞纳后吐出的却只剩下纯净的灵气,不过短短一个周天,沈忆寒体内的魔气煞气已经被桃枝吸食了个一干二净,精光不剩。


    灵台内桃枝饱餐一顿,花茎上的第二个花苞徐徐绽放,吐出嫩白的蕊来,若说先前沈忆寒还感觉不到什么,这次睁开眼,却清晰的察觉到五感都敏锐了不少,这种□□强度明显增强的滋味,沈忆寒只在突破大境界时体会到过,此刻却格外明显。


    左臂上的伤口,更是愈合了大半。


    身上痛感大消,周身真元好似凝练纯净了许多。


    沈忆寒并不起身,索性一鼓作气,又闭目将心经运转了两个大周天。


    两个周天结束后,沈忆寒再次内视全身经脉,果然体内已不剩半点魔气痕迹,方才经脉里的细小暗伤也已全数愈合,背后、左臂的伤口更是恢复如初,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见破损的衣衫下皮肤光滑,就好像半个时辰之前,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站起身来,只觉全身力量充沛、灵力运转圆融——


    如果说先前对突破到化神,沈忆寒只是心下隐隐有了些预感,此刻那种离突破只一线之隔,即将冲破桎梏的感觉,却几乎要溢出胸口,呼之欲出了。


    沈忆寒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掌心,愣了一会。


    ……这芥子中的罡风确实厉害,也确实是于甲蜜糖,于乙砒霜。


    譬如对他现下所习的功法而言,这罡风就岂止是蜜糖……简直是十全大补丹啊。


    第057章 花叶(10000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第57章


    身上既然伤愈, 沈忆寒决定离开石髓洞府,回到芥子世界。


    乾坤袋打不开,他只能继续穿破损了的法衣, 不过这芥子中罡风厉害,法衣即便完好,也不大能庇护肉身, 换不换的,倒也无所谓了。


    这次他做好了准备,才自石髓洞府中传送而出, 刚一离开洞府, 便发现外面罡风仍旧未停,沈忆寒倒也不太意外, 按照那梦中阿燃在芥子中经历的,这一方小世界内,罡风肆虐是常态、安宁平静反而才是极少数时候。


    梦中阿燃离开芥子,是贺兰庭有意为之, 但瞧着那小子方才发难时眼神中的狠意,却颇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沈忆寒心知多半不可能等到贺兰庭主动放自己出去, 要么便是阿燃与其他同道修士察觉有异,进来救他, 要么便是自己想法子突破小世界的桎梏,离开这方天地——


    后头这个法子明显不太现实。


    狮佛芥子本就是照深用来封印魔狮明胤的,连明胤这样的大妖, 都无法离开, 更何况是他。


    只是此刻一味沮丧,也已没什么用, 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先借罡风提升境界,或许突破过后,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只是不知若在芥子世界中突破,会不会伴随雷劫?


    倘若会……眼下乾坤袋无法使用,没有丹药、没有法宝臂助,是有些麻烦,但以灵台桃枝吸收罡风中魔气后的恢复速度,只要他不死在雷劫中,似乎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既打定主意,这次他没有躲闪,硬生生接了三道罡风,忍着剧痛进入石髓洞府,又依照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运转了两个大周天,果然才刚到第二个周天,身上伤势就已经恢复了大半,疼痛骤消,灵台桃枝结出第四个花苞,又徐徐绽放。


    沈忆寒感觉丹田内的真元已经凝厚到了一定程度,果然运转第三周天时,它们终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沈忆寒感觉全身经脉原本的堤防,像是被水流冲破,却没感觉到一丝痛苦,只觉得真元充盈,气转如河——


    再度睁开眼时,已是化神初期。


    他怔愣了许久,才有些回过神来,反复检视灵台紫府,终于确定自己的确已经突破,且不曾依靠任何丹药之力,这化神初期的底子,竟是打得比当年筑基时还要结实些。


    数百年的瓶颈,居然就这么在一夕之间突破了。


    不过……雷劫呢?


    石髓洞府中一片宁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再次离开了石髓洞府,芥子世界内仍是罡风肆虐,却不见半点雷劫的影子——


    看来这突破的雷劫,是进不到芥子世界的了。


    沈忆寒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些失落。


    毕竟若是雷劫能穿透两个世界的桎梏,或许他就能借此机会出去。


    现下突破是突破了,离开芥子的法子却还是没有头绪。


    此次突破后,再度置身罡风风暴中,大约是因为五感敏锐程度上了一个台阶,他眼中罡风的速度,似乎都比先前慢了点,躲避起来也容易了不少。


    尽管如此,沈忆寒也并未贪多,身上至多留下两三道伤口,他便进入石髓洞府运转桃源心经,让灵台桃枝净化体内魔气煞气,如此重复了五六次后,灵台桃枝已开出第五朵桃花,沈忆寒在罡风中穿梭躲避,渐渐变得游刃有余。


    刚开始沈忆寒只是凭速度闪躲,但几次进入石髓洞府练化魔气后,却是忽然想到:“这些罡风既然于修习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大有裨益,或许对修习无上长乐剑……也是有用,长乐剑以步法为奥,祖师婆婆在传承中说,若不练好步法,修习此剑,便相当于还没学会爬就想跑,我何不试着用这些罡风来练习?那倒也有趣。”


    又想:“我只以长乐剑步法躲避,不像先前那样上蹿下跳的全凭御使鸾鸳来闪躲,若躲不开,那便说明我练得还不到功夫,学艺未精,正好在此多多加练,即便受伤了,也可进入洞府,正好练化魔气,这岂非一举两得?”


    这么想着,当即跃跃欲试起来。


    他这些年来于修行之事上怠惰,不甚热衷,究其根底,不过还是因为觉得其索然无趣,沈忆寒自小便是万事随心,从前有外祖父管教,尚可约束他修习本门心法,沈老宗主仙逝后,他便原形毕露,学什么练什么,都全凭兴趣使然,若不喜欢,哪怕只运功一会,也觉痛苦,坚持不了半刻,可一旦觉出有趣,却立刻就能沉浸其中,不知疲倦。


    他又本就心思灵活、悟性极佳,此刻只在心下默念、记诵了几句,便在心中大致有了个数,果然不再凭借本能躲避,而是足踏长乐剑步法——


    如此一试,居然不如想象中困难,接连躲过四道罡风,未受寸伤。


    只是很快沈忆寒便发觉,这套步法果然精奥之极……想要将其施展自如,全凭娴熟却是远远不能,得时刻不停的在脑海内计算阵势方位,对阵法一道的造诣亦有不低要求,沈忆寒只维持了半刻功夫,很快脑子里卡起壳来。


    只这么一停顿间,便接连被两道罡风击中。


    沈忆寒倒也不如何沮丧,只进入石髓洞府飞速疗伤过后,便又出来继续依祖师婆婆的长乐剑步法练习,只刚才短短十几步功夫间,沈忆寒已然发现,用这法子躲避罡风,远远比自己费劲巴拉、上蹿下跳的省力得多,若能运转如意,他或许便能灵动自如的在罡风中穿梭——


    这芥子世界中不知有多大,从进入其间到现在,沈忆寒也没有移动多远,如过可以不受肆虐的罡风束缚,在芥子中飞行,或许就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法子。


    这么一想,顿时更加聚精会神,心无旁骛起来。


    本来方才他脑海里一直在担心云燃在芥子外,会不会也被贺兰庭暗算、又或者察觉自己不见了,却找不到干着急,但他现下已明白过来,此刻急也无用,既已有自保之力,与其坐以待毙,等着阿燃来救自己,倒不如想法自救。


    如此打定主意,沈忆寒心气更加平和几分,不再想七想八,只专注以长乐剑步法躲避罡风,心中默算方位。


    渐渐地,他开始能在罡风中支持半柱香工夫,然后又一次比一次多一点,再多一点——


    他不知疲倦的重复着进入石髓洞府练化魔气、离开石髓洞府借肆虐的罡风练习长乐剑步法这个过程,如此周而复始,沈忆寒渐渐发现,不仅自己在罡风风暴中能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竟然连进入石髓洞府疗伤这个过程,也不必了。


    他不必将心经运转一整个周天,只要心念一动,便能将进入体内的魔气与煞气悉数送至灵台练化,而这个过程,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伤口在他身上出现,旋即又迅速愈合。


    灵台桃枝上的花苞,已结至第十一朵,沈忆寒感觉到气脉充盈,真元顺畅——


    居然快到化神中期了。


    这速度说是匪夷所思也不过分,芥子世界中,无日无月,沈忆寒无法判断过去了多久,但大致估算,恐怕至多也不过三四日的功夫,如果之前有人告诉他,只需三四日,自己便能从元婴巅峰突破至化神初期圆满,沈宗主大概只会觉得对方在发癫。


    沈忆寒这次御使鸾鸳飞了很远,间歇以长乐剑步法躲避罡风,从容不迫,如闲庭信步,即便不小心中了一两道,也不过忍得瞬间痛苦,几息之后便可恢复如初。


    他想看看这芥子世界中到底全貌如何,但飞了许久,入目景色却还是与刚进入此间没有任何区别。


    天幕暗沉、罡风肆虐,满世界寸草不生。


    心下叹了口气,放慢了速度,暗想:“……也不知阿燃在外头怎样了,姓贺的小兔崽子倒是机灵,定是知道这芥子中凶险,也不进来探看,芥子中时间流速还比外面慢,难道我得在此中修炼百年千年不成?”


    这念头一生,继续练习祖师婆婆的功法,好像也变得没什么意思了,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罡风中躲避着,正有些提不起劲,耳畔却忽然好像听到了人语——


    或者说是人语,并不贴切。


    因为沈忆寒仔细听了许久,发现那其实是风暴中罡风尖利的破空声。


    这声音一直在,只不过先前沈忆寒忙于躲避罡风,又凝聚心神推演步法,一直没留意到,此刻凝神一听,忽然发觉那风声断断续续,几声连在一起,像是个人在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吼吼吼!哈哈哈!啊啊啊!!”


    沈忆寒:“……”


    他这次凝神听了许久,终于确认自己没听错——


    尖利的罡风呼啸声合在一起,的确像是个人在发疯,一会叫、一会鬼嚎、一会又哈哈大笑。


    沈忆寒犹豫了一会,还是扬声问道:“敢问阁下何人……?为何如此呼号?”


    那声音似乎顿了顿,罡风渐歇——


    四野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寒都险些以为是自己多心,耳边居然传来了似风声又似人语的回答:“本座是哭是笑,关你屁事?你这小子,怎得还不死?”


    沈忆寒:“……”


    沈忆寒:“抱歉,在下向来命硬,叫尊驾失望了。”


    那声音一顿,道:“……你知道本座是谁?”


    沈忆寒道:“自然,尊驾难道不是明胤前辈吗?”


    明胤默然片刻,道:“你怎猜到的?”


    沈忆寒:“……”


    他心下无语片刻,暗道就方才您这语气,还用猜么,便是一只猪,用它的猪屁股也能想到——能在此处芥子世界内自称本座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狮子显然不甚聪明,眼下好容易才在芥子中保得命在,还是不激怒他为妙。


    因此只顿了顿道:“……尊驾气势逼人,不难认出。”


    明胤冷哼了一声,道:“人修……油嘴滑舌。”


    又道:“你命硬不命硬,关本座屁事,本座又何必失望,自作多情。”


    沈忆寒:“……”


    这狮子说话虽然嘴欠,但却好似对他并无攻击之意。


    可方才芥子中的罡风,却又显然与他有关,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尊驾不杀我么?”


    明胤冷冷道:“本座受那该死的和尚算计,被他封印在这不见天日之地,妖身妖魂,如今俱都荡然无存,只余下这么一抹神念,杀你,又有什么滋味?杀了如何,不杀又如何?你很了不起么?”


    又道:“……不过先前,的确有个不知死活的人修,不知怎的,竟能从外头与本座说话,本座叫他进来,他却不肯,还敢命令本座,叫本座杀了你,哼,也不知什么猫三狗四、连面也不敢露的东西,竟也配对本座吆五喝六,我凭甚要听他的?”


    沈忆寒:“……”


    听这话里意思,那个声音不作他想,恐怕只能是贺兰庭了。


    这芥子中罡风既然是因明胤而起,那梦中贺兰庭又能操纵芥子中罡风强弱,还能自由进出芥子内外……照深既已魂飞魄散,难道这一方芥子世界的意志,便是明胤的意志?


    其实所谓的芥子认主……也不过是那梦中明胤认了贺兰庭为主?


    沈忆寒问:“既然如此……不知尊驾何故呼号?”


    明胤顿了顿,道:“……你既是后头进来,本座问你,照深可在外面?他为何不进来见我?他不敢……是不是?”


    语及此处,语气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显而易见的带上了几分暴戾和癫狂,道:“照深呢!叫那和尚进来见本座!他凭什么骗我?照深……照深!你凭甚骗我……本座这千年来,何曾有对不起你之处?你这卑鄙之徒……放本座出去!啊啊啊!放本座出去!”


    明胤一咆哮起来,沈忆寒便觉周遭原本平息的罡风又再度肆虐了起来,他赶忙闪身躲避,道:“尊驾难道不知,照深前辈以魂魄肉身作一世舍利禅心、才能与其余六粒禅心合而为一,施展纳芥之术,这一方小世界既成,他便已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了么?”


    罡风忽然停下——


    明胤的声音却许久才响起:“小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忆寒道:“照深前辈已经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了!”


    “……”


    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明胤才喃喃道:“……和尚死了?怎么可能……他是七世佛童……就是身死,也能转世重修,如何会魂消魄散、灰飞烟灭?”


    沈忆寒心下略觉奇怪,方才这狮子发疯,他本以为明胤是恨毒了照深,谁知此刻明胤得知对方死讯,却又似乎并不如何欢喜。


    “七世佛童也是人,不曾成仙成佛,是人便有生老病死,有三魂六魄,照深前辈既甘愿以此为代价……”沈忆寒顿了顿,“……尊驾也可当这一方小世界的天地日月、草木花叶都是他的魂魄血肉化就。”


    明胤默然良久,道:“我不信,你定是骗我的,小和尚断不可能死,他有七世功德……”


    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大约是自己也想起来了——


    那七世功德已然当着他的面,化作舍利禅心,合为法莲。


    沈忆寒道:“在下何必骗尊驾,难道骗了尊驾,您便肯放我离开此地?”


    明胤冷笑一声,道:“小子想得倒美,本座凭什么放你出去?”


    沈忆寒闻言,也不觉得失望,他早猜到对方会这么说,毕竟以这魔狮性情,分明能放旁人随意进出这小世界,可自己却偏偏无法离开,只怕他气也气死了,哪里肯轻易让自己离开?


    只道:“自然,尊驾不肯,在下也没办法,不过尊驾就是再怎么叫,再怎么闹,照深前辈也已魂魄不存,自然也是不可能再出现,放尊驾出去的了……”


    明胤不待他说完,已经疾声打断道:“小子胡说!和尚定然没死!便是没有功德,小和尚也有许多神通……他又已修得金刚不坏之身,怎会那么容易死了?”


    语罢,又发起疯来。


    沈忆寒这次有了防备,四下躲避肆虐的罡风,并不慌乱,只听得风声忽疾忽厉、明胤的声音夹在其中,断断续续,他仍是一时叫、一时笑,一时鬼哭狼嚎,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只是却没再叫唤着要照深放他出去了,只一会“你出来”,一会“和尚,你肯定也在这里是不是”。


    念念有词,形似疯魔,听着却也十分渗人。


    沈忆寒见他油盐不进,又被他吵得头疼,也懒得和他再多费口舌,干脆兀自回了石髓洞府中,练化这次吸纳的罡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离开石髓洞府。


    这次一出来,周遭罡风已歇,耳边响起了明胤的声音,阴惨惨道:“小子……你又躲到哪里去?叫本座等的好苦。”


    沈忆寒现下已然确定,明胤的确如他所说,现在只剩下一抹神念,妖身妖魂俱已不存,他虽能操纵这芥子中的罡风,但对自己也只有这一种攻击手段,自己倘若进了石髓洞府,他便束手无策,因此已不太怕他,只实话实说道:“……尊驾实在吵得厉害,叫的在下耳朵疼,故而暂先躲避。”


    本以为明胤闻言多半要发火,谁知那头默然片刻,却道:“……本座与和尚神魂共存千年,他从不嫌本座吵。”


    沈忆寒一愣,只觉这狮子说话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这家伙是疯了不成?


    就算芥子空间比外头时间流速慢,在自己进来以前,他已独处了许久,算来芥子中过去的时间,顶多也不过七八日有余,何至于就逼得发疯了……


    明胤见他不答,道:“喂,小子,你为甚么不说话?”


    沈忆寒默然片刻,道:“……我不知该说什么。”


    明胤冷哼一声,道:“有何不知该说什么的?先前本座与和尚在上面时,你不是在你们人修那个古怪结界里,与你身边那个剑修眉目传情,情意绵绵、窃窃私语、怎么说也说不够的么?怎的,这会子和本座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忆寒一愣,没想到当时自己与阿燃传音,竟被这狮子听去,分明他二人之间已有灵识印记……这狮子当时不过是妖魂状态,居然就有如此神通,只怕他妖身损毁前,早已到达天阶巅峰。


    难怪照深前辈不惜如此代价,也不敢让他脱体而出,非要将他封印了。


    那时他与阿燃之间生死相许的话,居然都被这狮子听去……


    沈忆寒一时颇觉尴尬,轻咳一声道:“尊驾可知……非礼勿听,我与……我与他是未盟誓的道侣,自然话比旁人多些。”


    明胤道:“你两个叭叭的说个没完,难道是本座非要听的么?”


    沈忆寒:“……”


    沈忆寒不是很想理他。


    明胤见他不言,道:“喂,你干甚么又不说话,你是屎壳郎么?翻一下才放一个屁。”


    沈忆寒受不了他的比喻,心下腹诽这么一只凶残妖兽,怎的内里却是个满嘴屁话的话唠,照深前辈能忍他千年,也的确是实属不易,只道:“尊驾既不肯放在下离开芥子,又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


    明胤道:“你若帮我一个忙……本座也不是不能考虑。”


    沈忆寒一愣,道:“什么忙?”


    明胤道:“你若帮本座找到小和尚,本座自然放你离开。”


    沈忆寒无语片刻,道:“在下方才已经说了,照深前辈已经魂消魄散,尊驾这个要求,实在太过强人所难,在下亦无能为力。”


    明胤默然片刻,道:“你方才不是说……和尚的魂魄已经化作此间日月星辰,草叶花木?那为何本座没有感觉到他的意识存在?本座都还有一缕神念,他……”


    沈忆寒道:“尊驾心念既与这小世界相连,自可翻天覆地,一寸一寸找过,在下修为浅薄,又能有什么法子?”


    语罢只觉和这狮子说废话,却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继续回到石髓洞府中修炼,大约是他脸上跑路的意思太明显,明胤忽道:“……本座不曾听那人修所言杀你,留你一命,难道不是对你有恩?你们正道修士不是一贯讲究有恩必偿,不沾因果,难道你如今不该帮本座的忙?”


    沈忆寒道:“不是不帮,只是的确不可能找到……”


    明胤却道:“你又还没找,怎知找不到?”


    沈忆寒心觉这狮子大约是真疯了,简直不可理喻,不过一只妖兽不可理喻,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倒是自己居然试图和他理论,废话了半天,才真是闲的慌。


    正自打算回到石髓洞府中去,明胤却忽然道:“……喂,小子,你可知你那相好的剑修,也已进来了?”


    沈忆寒一愣,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明胤道:“本座说,你那相好的,眼下也在小世界中,不过他可没你那古怪法宝……也听不见本座说话,现下已是伤得厉害了,你自己不想出去,难道也不想让他出去?”


    沈忆寒哑声道:“你怎不早说……他何时进来的,现在哪里?”


    明胤道:“大约只比你晚一会吧,你又没问本座,本座干嘛要说?”


    “至于他在哪……嘿嘿,本座若不告诉你,小子,你就是在这里找上七天七夜……”


    沈忆寒一时也顾不得去想这狮子做什么非要自己帮他了,他也无心听狮子卖关子,只疾声道:“我帮你便是,莫说废话,他现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明胤似乎将信将疑,犹豫片刻才道:“当真?你先发……”


    他本想叫对方以神魂起誓,不许违约,但见沈忆寒目色焦急,似乎自己在说一句废话,这小子就要不耐烦了,心下怕他反悔,只得打了住,道:“……好吧。”


    沈忆寒面前出现一缕浅灰色罡风,这缕罡风明显是明胤给他带路的,他御鸾鸳跟在其后,大约飞了半个时辰功夫,仍然没见到云燃踪影,想起方才明胤说他伤了,心下越发焦急,忍不住道:“怎么还没到?”


    明胤道:“我怎知道他找你找了这么远?”


    沈忆寒正要答话,却远远看见前方灰色的罡风风暴中,劈出一道赤色剑光,他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加速朝那处飞去。


    明胤仍自念叨不停道:“先说好了,可不是我故意伤他的,这里头的风暴,我现在也没法完全控制……”


    沈忆寒没心思听他废话,已经一个猛子扎进了前头的罡风之中,他飞得越近,越是看清前头那人身上已然破损、血迹斑驳的黛色道袍。


    云燃似有所觉,握着蘅芜扭头朝这边望来,二人四目相对,沈忆寒望进一双目色淡淡的乌黑凤目中,忽然觉得胸膛下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他却不知此刻的自己,亦是形容狼狈,衣衫褴褛,满身血痕,落入云燃眼中,又何尝不是触目惊心?


    沈忆寒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还未说出来,云燃已飞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


    沈忆寒被他紧紧抱着,鼻尖嗅到他身上那股枫木气味中掺杂了一缕淡淡的血气,忽觉鼻头一酸,一时竟觉嗓子眼里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来。


    云燃声音微哑,在他耳畔似喃喃般道:“沈濯……沈濯……我找到你了。”


    第058章 花叶


    第58章


    沈忆寒被他紧紧扣在怀里, 感觉到他双臂上传来的力度。


    云燃一贯是克制的,这种克制体现在方方面面,千年来, 哪怕是面对着沈忆寒,他的情绪喜悲,也从未完全释放过, 然而此刻,沈忆寒却好像从这个几乎称得上失态的怀抱中,感觉到了他的不安。


    他缓缓回抱住了云燃, 一字一句, 在他耳畔答道:“我没事,你当然能找到我……永远都能找到我。”


    千年来, 两人似乎是第一次这般相拥。


    沈忆寒好容易才将自己从云燃怀中扒拉出来,仔细去看云燃破损道袍下的伤势,果然见他身上数道伤口狰狞未愈,心下不由狠狠一揪。


    正想开口询问, 抬目却见云燃眼眸黑得惊人,正一瞬不错的看着自己。


    沈忆寒微微一愣, 直到此刻, 才略觉不对,低声问道:“……阿燃, 你怎么了?”


    云燃未答,只顿了顿道:“……无妨。”


    这次拉过云燃的手,急探对方脉门的变成了沈忆寒。


    他看过之后, 倒吸一口凉气道:“……这叫做无妨?”


    云燃道:“……待离开此地, 我以剑罡冲洗经脉、涤练魔气,便可恢复, 不必太过担心。”


    沈忆寒怎么可能不担心,没答他话,想了想便一手拉住他,一手去摸腰侧的云水石髓。


    明胤大约从动作间看出他要做什么,声音在罡风呼啸声中断断续续响起:“喂,小子,你该不会……”


    他还未说完,沈忆寒眼前景物变换,明胤的声音已在耳畔戛然而停。


    沈忆寒本来担心这芥子世界内只有自己能进入石髓洞府,好在扭头一看,阿燃也出现在了他身边,显然是与他一道进来了,顿时心下松了口气。


    他道:“快坐下,我替你疗伤。”


    云燃道:“此处是……”


    沈忆寒:“此处是长乐女君留下的洞府,算是件法宝,已认我为主,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云燃目光落回他身上,顿了顿:“……你突破了?”


    沈忆寒点头,将自己进入芥子后的遭遇、如何误打误撞死里逃生,躲入石髓洞府、如何发现灵台桃枝能吸收魔气、修为又是如何突飞猛进,简单和他复述了一边。


    云燃听罢,道:“此功法既能练化魔气,对你身体可有影响?”


    沈忆寒道:“不会,我现在好的很,你放心就是。”


    又道:“倒是你的伤势,才是真不能再拖了。”


    他如今已然确定,祖师婆婆的功法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负面影响,云燃却比他伤势严重得多,方才虽只以灵力粗粗一探,沈忆寒也发觉他体内魔气肆虐,十分叫人心惊,瞧云燃双目,想必心智也多多少少受了魔气侵染,好在似乎并不严重,云燃至少没有走火入魔,仍然保持着神智清明。


    沈忆寒催他坐下,云燃这次没再多说什么,两人相对而坐,双掌相抵。


    沈忆寒以一掌接纳云燃体内混杂着魔气的真元,默运心经游走一个周天,待灵台桃枝将魔气吸纳过后,再将其回传给云燃——


    云燃修为高过他许多,经脉强度、真元凝厚程度自然也远远胜过沈忆寒,本来接纳他的灵力真元,沈忆寒该觉得吃力,但两人灵力互相熟悉已有千年,沈忆寒的身体并不排斥来自云燃的力量,故而未觉不适,灵台桃枝更是十分喜欢这股灵力似的,好生狼吞虎咽了一番,吸纳了其中魔气之后,竟还偶然还多吸纳一口半口来自云燃的真元。


    好在这桃枝近几日似乎是营养过剩、撑得慌了,便是贪嘴一两口,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杯水车薪,算不得什么,沈忆寒这才能将云燃输送过来的灵力与真元大差不差的传回给他。


    两人运功一个大周天,沈忆寒已大致将云燃体内魔气清理了一遍,睁开眼道:“如何,可好些了?”


    云燃手臂上伤口果然愈合了大半,道:“已恢复许多。”


    近些年来,沈忆寒修为渐渐远落于他,故而总是云燃能帮他的多,自己可助云燃的却少,此刻久违的帮上了他的忙,不由得心生欢喜,抬目道:“那就好,你再……”


    他本想叫云燃再运功一周天,身上伤势便大抵可以恢复,只是话还未出口,云燃的眉眼却忽然在他眼前放大,竟是低头吻了上来。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沈忆寒还没反应过来,更不及回应,云燃便已松开了他。


    沈忆寒半天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唇,低声道:“……干什么,搞偷袭?”


    云燃眉心动了动,轻声道:“你先前在灵舟上,难道不是如此?”


    沈忆寒:“……”


    沈忆寒:“怎么,云真人如今也这样记仇……睚眦必报起来了?”


    云燃顿了顿,道:“……有吗?”


    沈忆寒道:“怎么没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沈忆寒的唇角却已情不自禁的弯起,注视着云燃的一双眼又乌又亮——


    其实如今想来,在灵舟上那头脑发热的一吻以前,沈忆寒或许并不是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情愫,已在无声无息间、渐渐发生了变化,无论是他对阿燃、还是阿燃对他……


    沈忆寒之所以有所迟疑、有所犹豫,与其说是因为好友所修的剑道,不如说是他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才不敢轻易突破两人之间千年来都止步于友情的关系。


    习惯成自然,千年的惯性更是如此,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想象,不再做友人的他与阿燃,该是如何相处。


    可此时此刻,沈忆寒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变化,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颠覆、那样不可接受。


    他与阿燃之间,仍旧默契、亲密,彼此信任,一切好像都如从前一样,两人之间似乎只是多了一点暧昧,多了一点一直存在,却总是被忽视的眷恋。


    他看着云燃,忽觉得胸中情绪满溢,一个心中好奇了许久的问题,终于没忍住脱口而出:“所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问题问的很含糊,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沈忆寒问的是什么。


    云燃垂眸看他,默然片刻,道:“……不知道。”


    沈忆寒半信半疑:“真不知道?”


    云燃道:“嗯。”


    沈忆寒道:“……是我这次出关找你之后?”


    云燃道:“不是。”


    沈忆寒想了想,又问:“……那就是我百年前闭关时?”


    云燃道:“不是。”


    沈忆寒沉默了——


    居然这么早?


    他之前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两人之间默然许久,他深思熟虑过后,干脆直接问道:“那是在我结婴之前……还是之后?”


    云燃道:“……忘了。”


    前面两个时间点都记得,到这里怎么就忘了?


    怎么听都很可疑好么?


    阿燃不会真的在他结婴之前就……哪怕是在他结婴前后,那也是快五百年前了,这也太早了吧!


    如此看来,自己前些日子心中产生的那些愧疚和负罪感,实在是大可不必,这小子也实在没比自己清白到哪去,好在他俩没有拖得更久,才知道彼此的心思。


    沈忆寒想及此处,不由问道:“……所以,我那日若不在船上‘偷袭’……你就打算永远当作没这么回事?”


    此话出口,顿觉自己问了句废话,阿燃当作没这回事,显然也少说已百八十年了,难道还差这一天两天的?


    本以为他不会回答,然而云燃这次沉默短短片刻过后,却道:“……你若知道后躲我避我,我宁愿你永远不知。”


    沈忆寒一愣,道:“我怎可能躲你避你……”


    然而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渐渐明白过来阿燃的想法,自己前些日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其实哪里是不知道,不过是不敢承担这个风险罢了。


    沈忆寒心下轻叹一声,看着他凌厉冷峻的面容,衣袖下的手指微动,终于没忍住抬了起来、顺着云燃整齐高束的鬓发额角,一寸寸向内,掠过他锐利的眉峰,掠过他微凉的皮肤,最后停在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上,指尖轻抚了抚——


    似摩挲,又似爱怜。


    这点丹砂意味着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云燃眸色微暗,先时没说什么,只任由他这样近乎轻薄的触碰,最后沈忆寒不知摸了多久,竟分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云燃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两人滚倒在蒲团上,沈忆寒趴在云燃身上,倒也不慌,只是垂目看着他笑了笑,忽然低头在他眉心那点丹砂上落下一吻,又轻如羽拭般伸出舌|尖,似有若无的舔了舔,低低道:“怎么……你很怕我碰这里么?”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哪怕清心寡欲如云真人,也断没有要生生忍受这等撩拨的道理——


    混乱之间,两人翻上覆下亲成一团,他二人于情|事上几乎都可说是白纸一张,彼此之间自然也毫无技巧可言,两人加在一起分明已二千岁有余,却如同毛头小子一般青涩。


    短暂的上头过后,等沈忆寒渐渐开始回过味儿来,他已被好友掐着腰死死按在身下,只感觉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和亲吻细密如雨般落下,这才发觉这段情|事好像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太一样。


    虽说这会子再对两人谁进谁出提出异议,仿佛有点不合时宜,但这个问题的确很严肃——


    沈宗主放火之前,就已经想过,若是让自己来……那阿燃只用躺着,自然也就不必泄了元阳,虽说按照祖师婆婆的传承,他两个如要继续修习长乐、登阳两剑,双修是早晚的事,阿燃这元阳泄不泄的,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此刻这么直接倒过个来,却也实在是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他好容易才抵住了云燃的肩,哑声道:“等……等一下,阿燃,我忽然想起来……你的元阳之身……咱们这样是不是急了点?”


    第059章 别念


    第59章


    此话一出, 沈宗主自己也有点心虚。


    毕竟方才撩拨放火的是他,这会子见势不妙又想打住的也是他,好像多少有点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


    云燃一贯束得一丝不苟的冠发微散, 稍稍散落下一缕在额边,却不显得如何狼狈,反倒衬着那张俊美凌厉的脸孔, 透出些许带着侵略感的野性来,是他身上难得一见的气质,此刻闻言自沈忆寒颈间抬起头看他, 一双漆黑凤目亮得惊人——


    沈忆寒莫名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的心头发慌, 本来到了嘴边的话竟有些说不出了,只怔怔望着他, 心中却不知怎的,回想起少年时的云燃。


    云燃十六七岁、还未得登阳剑传承的那几年,沈忆寒约莫二十二三出头,这点年龄差距对修仙之人本来算不得什么, 但在彼时年纪还轻的两人之间,沈忆寒兄长的地位倒因这区区几岁显得尤为稳固。


    与如今许多人以为的——妙音宗的沈宗主实在是运道好, 竟然能交得云真人这样一位厉害友人的想法完全不同, 那时的梅今虽得慈恩剑传承,但他修为不高, 在昆吾诸峰剑主中地位也不怎么高,昆吾剑派门中甚至有人打着夺了梅今传承的主意,对他屡次陷害, 连带着刚拜入他门下的徒儿云燃, 日子也过得不甚太平。


    那时沈老宗主倒正是风头最劲的时候,沈忆寒沾了外祖父的光, 虽还没做少宗主,旁人见了他称一句沈公子,倒也都十分敬重,不敢轻易得罪。


    沈望霞虽是乐修,性情却很有急公好义的一面,为人爱打抱不平,十分仗义,之所以在那几年频频拜会梅今,又常留在昆吾小住,当然不是没有原因,正因知道梅今给小人算计欺负,这才有心护他。


    沈忆寒既知外祖父要护着梅叔,就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也该帮忙护着梅叔的徒儿,虽觉云燃性情沉闷,但他自娘胎里出来,便是副天生的笑模样,对旁人来说或许是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事,沈忆寒却从来不以为意,他与云燃相处,多数时候总是他一个人叭叭的找话题,沈忆寒却也不觉厌烦。


    人心总是肉长的,十几岁的云燃话虽少了些,却并非真是块冰坨子,渐渐也就被沈忆寒捂热,两人同饮同食、同进同出,有时沈忆寒陪着云燃去演剑堂日课、有时云燃不知从何处为沈忆寒寻得新奇曲谱,两人一齐在居所试奏到半夜,才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那时沈忆寒半夜醒来,有时对上夜色里云燃望着他的眼睛——漆黑乌亮如星子,熠熠有光浮动,那双眼倒不似如今这般,总是黑沉幽静,难见半点情绪起伏。


    云燃此刻的眼神,和少年时却很像。


    沈忆寒怔愣片刻,脑子里空白了一阵,不知怎的,把方才要说的话都丢到了九霄云外,鬼神神差的,他抬手将云燃额边那缕散发拨到了他耳后,道:“阿燃……你……”


    云燃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吻了上来,就此堵住了沈忆寒后头要说的话。


    这一次两人吻得比方才缓慢许多,不再是疾风骤雨,而像是暮春山林间绵绵不绝的细雨,氤氲如雾。


    沈忆寒渐渐觉得身体发热,呼吸灼烫,两人起伏的胸膛紧紧相贴,唇|齿间柔软湿润,满是另一个人身上的淡淡枫木味。


    他不自觉的揽住了云燃的后颈。


    分明一开始对这个吻有抗拒之心的是沈忆寒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沉溺其中。


    一吻结束,两人眉眼近在咫尺,呼吸可闻,沈忆寒能清楚的看见云燃眼底暗流涌动下藏着不知名的情绪——


    “……有件事未告诉你。”云燃道,“不过你既得长乐女君传承,或许也已知道,祖师之剑……剑道与剑心有违,长久修行,非问道正途,我已在百年前悟得己身剑意,如今登阳剑已非我剑道修行之基。”


    沈忆寒闻言,愣了许久。


    他本来还在为难,该如何将此事告诉阿燃,怕阿燃得知从前走了千年弯路,会心境动摇,谁知……原来他早就有所察觉,而且还已悟得独属于自身的剑道,这实在是……


    好像在意料之外,又仿佛应该在情理之中。


    难怪……难怪那日在振江城外,妖瘴之中,他看见阿燃所用的剑意,明显与登阳剑意并不相同,只是那时没来得及多想,此刻却什么都明白了。


    云燃若非将此事在这个时候告诉他,沈忆寒定是会为他悟得自身剑意高兴、甚至雀跃不已的,但云燃此刻告诉他这个,是何用意……显然不必多说……登阳剑既已不是云燃如今剑道修为之基,那这元阳之身,自然也就不必死死捍卫了——


    甚至连沈忆寒抛出长乐、登阳两剑,本就是“鸳鸯剑”这个消息都不必,难怪阿燃方才半点不像有所担心的样子。


    沈忆寒心下叹了口气,暗道这也是天意,他两个现下都已滚成一团了,自己若还因谁上谁下、谁进谁出犹豫扭捏,岂不矫情得很?


    现下若因此喊停,阿燃或许也会伤心……


    罢了……


    都一样!


    沈忆寒一贯如此,牛角尖钻进去的快,钻出来却更快,既然想通,便不再为此纠结。


    他道:“的确如此……传承中确实提到此事,不过你其实也不必将登阳剑全然弃之不修。”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沈忆寒索性将祖师婆婆传承中,有关于她与初代登阳剑主之间的纠葛、长乐登阳两剑之间的渊源……一切来龙去脉,包括两剑的修习之法,全都凝成了一枚小小的灵识种子,抬手点入云燃眉心。


    他给的灵识种子,云燃自然不会抗拒,闭目受之。


    半晌过后,云燃才睁开双目缓缓道:“……原来如此。”


    沈忆寒道:“你既得登阳剑衣钵,又修习其千年,如今全然放弃,未免可惜,正好咱们现下得了长乐登阳两剑真正的修行法门……何不就此继续修习?也算全了两位前辈的心念与夙愿。”


    他这番话说得发自肺腑,心中也的确是这样想的,如今初代登阳剑主、祖师婆婆,在沈忆寒心中,都是值得敬重的前辈,想到自己要与阿燃继承两位前辈真正衣钵,一起“修习”长乐登阳两剑,心中略微赧然之余,也十分欢喜。


    他本就生得一副多情相貌,柳目珠唇,在男子中这般容貌并不多见,美则美矣,然稍有不妥,却也容易显得轻佻,从前沈忆寒身上总有种无可无不可的随性洒脱,乐修又心思细腻,擅于察言观色、体贴他人感受,于是谁与他相处,都是如沐春风,这才让旁人觉得沈宗主俊朗亲和远甚于俊俏轻佻、


    然而于云燃方才纠缠一番后,此刻的沈宗主却不再是平素示之以人的样子,柳目含情、眼角薄红,他神态间多了种说不上来的风流意味,如此形容……只怕任谁看了,也不免想入非非。


    云燃目光在他眉眼间顿了顿,忽道:“沈濯,你对我生情……可是因为长乐女君的传承?”


    沈忆寒闻言一愣:“你怎会这样想?”


    云燃未答,只道:“……是或不是?”


    沈忆寒想说不是,但话到了嘴边,忽又想起得到传承之前,自己似乎的确没有认清对阿燃的心意,细思这份友情的变质,也似乎的确是发生在得到祖师婆婆的传承后——


    他好像的确没法否认的那么坚决。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答道:“……我觉得不是。”


    然而只这么短短片刻的犹豫,却也落入了云燃眼里。


    云燃默然片刻,忽然一语不发的将他揽进了怀里。


    沈忆寒感觉到他抱得很紧,但这拥抱却不似方才两人之间的亲吻那般饱含情|念了——


    好像忽然间被降了温。


    沈忆寒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却听云燃在他耳畔低声道:“沈濯……你可知道,我这几日总怀疑自己在做梦。”


    沈忆寒一愣:“为何?”


    “或许是太久了……”云燃顿了顿,“我本来想……你若因长乐女君的传承,才对我生情,我便不该将错就错,可这三日……我却又后悔了,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想……只要能找到你,我便绝不放手。”


    沈忆寒从未听云燃说过这样的话,更从未听过他这样的语气,窝心之余,又有些为他这话里的偏执心惊,赶忙道:“阿燃……我很肯定,我对你动情,完全是因为我自己的心意,而非什么别的原因,你不必想太多。”


    云燃道:“……不是因为灵台印记吗?”


    沈忆寒这才想起,方才急着告诉他传承中关于长乐登阳两剑的渊源,凝聚了那枚灵识种子,也没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一股脑坦白了——


    这下可好,平白叫他知道了多心,赶忙否认道:“不是。”


    祖师婆婆留下灵台印记,是为了让他们还长乐登阳两剑本来面目——简言之就是为了让他们双修,又不是为了让他们心意相通,自己对阿燃动心,当然和那印记无关,这点沈忆寒还是能肯定的。


    云燃看了他良久,才道:“……那便好。”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闭目清理起体内残余的魔气来,沈忆寒见状,心知双修的事大约是暂时搁置了……


    不过能先缓缓也好,思及两人若真要双修,自己还是下面那个……沈忆寒心里总不免还是有点发怵。


    旁人或许难以想象七情淡薄、寡欲离尘的云真人褪去那一身黛色道袍后,该是如何模样,沈忆寒这千年来,却早已看了多回,偏偏从前从不曾想歪过,对好友的……嗯……他往往也只是发出同性友人之间单纯的欣赏和赞叹,岂知如今两人关系一变,再想起那记忆中的画面,却全然变了个味。


    沈忆寒记性又一向好,正因如此,但凡一想,回忆中的画面便尤其清晰,越想越为自己生出几分切实的担忧来。


    第060章 别念


    第60章


    云燃一入定清理残余魔气, 便是两三个时辰未醒。


    他经脉内的魔气与煞气,沈忆寒替云燃疗伤时,已清理了大半, 现下等他许久,却还没出定,沈忆寒想起他方才模样, 心知阿燃多半是心神受到了魔气侵染——


    思及云燃方才模样,的确是不太对,不仅情绪起伏比平日剧烈得多, 那番话也不像是他从前会说的。


    沈忆寒不敢轻易打断他入定, 想了想,反正石髓洞府中发生什么, 自己随时能知道,索性留阿燃在洞府中继续入定,自己先离开了洞府。


    一离开石髓洞府,沈忆寒刚出去还没看清眼前景象, 便感觉到一股暴烈罡风迎面劈来,他吓了一跳, 好在这几日的磋磨下来, 沈忆寒如今躲这罡风也已是得心应手,自然不会为其所伤。


    四野寂静, 这芥子中风暴已歇,自己刚出石髓洞府,便忽然迎面一道罡风, 沈忆寒自然猜出是谁的手笔, 当即便道:“前辈这是何意?”


    罡风中果然传来一声冷笑。


    “臭小子……你还知道出来?本座相信了你,替你带路, 又帮你找到了你那相好的,你便这样报答,竟敢欺瞒戏耍本座!”


    沈忆寒道:“我二人只是疗伤罢了,又不是要反悔与前辈之间约定,怎么就是欺瞒戏耍了?”


    明胤气道:“你两个不知躲去哪里翻云覆雨、颠鸾倒凤,却把本座独自撂在外面,这小世界中连半只会说话的蚊子也没有,你将本座当成什么了,可考虑过本座感受?这难道还不是欺瞒戏耍?”


    沈忆寒:“……”


    沈忆寒:“前辈实在误会了,我道侣受伤,被前辈罡风中的魔气侵染,影响了心智,在下自然心急,这才不告而别,但我们当真只是在洞府中疗伤罢了,绝非有意怠慢前辈。”


    明胤将信将疑道:“当真?你两个躲在里头半天不出来……只是在疗伤?”


    沈忆寒心下无语,暗道这狮子看着傻呵呵的不太聪明,谁知脑子里倒是乱七八糟、不干净得很,只好道:“在下怎敢欺瞒前辈?”


    明胤见他不似说谎,似乎这才消气了些,哼了一声道:“好罢……算你还有些良心,小子,你既然还记得同本座的约定,可要履行承诺。”


    沈忆寒顿了顿,他当然记得已答应过要替明胤找到照深的事,但那两个伽蓝寺佛修信誓旦旦说照深已经魂飞魄散,想必不会有误,明胤执迷不悟,这约定却不知该如何完成——


    看狮子的意思,若找不到照深,只怕他绝不肯放自己二人出去,沈忆寒只得道:“不知前辈为何如此笃定,觉得一定能找到照深前辈?照深前辈已死,这是他伽蓝寺两位同门亲口所说,想必不会出错,要找他只怕……”


    明胤默然片刻,打断了他道:“小子,你或许不信,但本座与和尚心神合一、神魂共存千年,本座就是知道……他定然还没死……他肯定还活着。”


    沈忆寒听他信誓旦旦,心中不知怎的忽然一动,道:“前辈,你……”


    明胤语气忽然变得嫌恶了几分,道:“小子少张口闭口尊驾前辈的,本座是妖,你是人,什么前辈不前辈的,本座最讨厌你们人修这套假惺惺文绉绉的。”


    沈忆寒:“……”


    这狮子自己不也是满口本座本座的么?倒是嫌弃上他了……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只是还得仰仗狮子心情好了,放他与阿燃出去,沈忆寒也不敢惹他,只能顺毛捋道:“那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明胤似乎想了想,道:“叫大王吧。”


    沈忆寒:“……”


    这还不如先前的呢!


    明胤看出他神情微妙,语气不善道:“怎么,小子,你难道有什么意见不成?哼,可不要不识抬举,从前本座在姑妄山时,那也只有座下有名有姓的妖,才有资格见上本座一面、叫上一声大王的!”


    沈忆寒听到他提起姑妄山三字,倒是心下一动——


    姑妄山是千年前明胤和风燮魔君的老巢,若不是这狮子自己提起,沈忆寒险些都要忘了他与风燮魔君的关系了。


    明胤千年前认风燮魔君为主,谢小风便是夺舍重修后的风燮魔君,又为自己所杀,沈忆寒本来怀疑这魔头没死透,但看明胤反应,却好像半点不知旧主还活着似的,若说谢小风顾虑和他联系会被照深发现,可看明胤的所作所为,倒似对曾经的主人没什么牵念似的。


    沈忆寒想了想,决定一会找个机会,不着痕迹的试探一下,为免引起狮子疑心,这会且先不提,只道:“不知大王可有头绪,想让在下从何处开始找起?”


    明胤怒道:“本座若是知道,那还用得着你么?”


    沈忆寒“呃”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心道这话好像也有道理……可这狮子不知道,自己又哪里会知道,道:“小世界中罡风既因大王而起,大王心念想必也已与这一方世界相连,既如此,怎不自己寻找,何必非要在下帮忙?”


    明胤默然了片刻,道:“你不懂……本座与小和尚相处千年,每次控制不住伤人,和尚都要同本座生气许久,十年八年的不肯搭理本座……他如此不惜代价,也要将本座关进这鬼地方,说到底还是因为心中不肯信任本座罢了,本座那日在那岛上一时情急……也的确没忍住,杀了你们一个人族修士,小和尚生了大气,只怕是再不愿搭理本座……”


    “这两日本座感觉到了……他没有死……小和尚一定没死……而且,他就在这方小世界中,或许此刻……便在什么地方躲着,悄悄看着本座……不过不肯出来罢了……本座找他……他不肯现身,可你是人族,你和他同为人修……”


    沈忆寒觉得他这逻辑不太站得住脚,无情打断道:“若真如此,照深前辈没死,且如大王所言,正在某处躲着,那他自然知道在下是替大王找他,又还怎会现……”


    话音未落,一道罡风迎头劈来,沈忆寒赶忙躲过,罡风中传来明胤恼羞成怒的声音:“小子,废话这么多做什么,本座让你找,你找便是了!”


    沈忆寒道:“好好好,我找还不行么,大王别急,别急!”


    屈于明胤淫|威,沈忆寒只得御鸾鸳而行,在芥子世界中灰蒙蒙的天地间凌空而起,朝前飞去,举目却只见天地之间,荒芜一片,仍是如第一日进来时般无日无月、不见山河,更别说什么活物了,这一方小世界中,压根是寸草不生。


    沈忆寒当然不会觉得,真能像明胤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在这芥子世界中,找到照深的一缕神念,但狮子偏执,他也只得先依狮子所言漫无目的的寻找,想必等找上几日,狮子发现不成,自然也就渐渐认清现实了。


    到时候再想个法子,哄他放自己与阿燃出去。


    沈忆寒想起云燃,探了探石髓洞府,发现他仍在其中闭目入定。


    这么久过去,阿燃仍未醒来,他心下不免有些担心,忍不住问道:“大王……这小世界中的罡风,究竟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何这世界中什么都没有,却有这些罡风暴?”


    明胤缓了缓,道:“本座也不知……那日我妖身与妖魂被小和尚一起毁去,等清醒过来,就在此间小世界之中了,本座妖魂溃散,只余下一缕神念,刚开始神智都不清明……只记得我一生气,这小世界中便罡风乱刮,后来小子你进来,本座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沈忆寒略一思忖,想起传说中上古天地初分、混沌初开时,清气上升、浊气下落,圣人以一目为日、一目为月,气为四季风云,声为雷电,肤肉为土壤大地,血液为奔腾江河……芥子世界虽是小世界,可却也是一方世界,终有一日,这小世界中或许也会化出日月山河。


    那明胤的愤怒、他心中的怨气,能变成芥子世界中肆虐的罡风,好像也不无道理……


    如此说来,明胤就是这方芥子世界中的造物神。


    不……


    应该说不止明胤,已经消失的照深也是,若没有他的七世功德,也就没有舍利禅心、没有法莲,自然也就不会有这枚芥子。


    照深的确还留在这方小世界中,而且多半与明胤一样,他再也无法和这个世界分割,只是却未必如明胤所愿,仍存一缕神念。


    沈忆寒心下已想的明白,只是不好将实话说出,怕激怒了明胤。


    ……


    找了大半日,自然是什么也没找到,一无所获。


    沈忆寒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正准备找个借口同明胤说说,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却忽然感觉到石髓洞府中的云燃睁开了眼——


    他眼眸立刻一亮,对明胤道:“大王,我道侣好像醒了,我先回去看看他——”


    明胤道:“等……”


    明胤话没说完,沈忆寒已经再次进入了石髓洞府。


    算来他这次出去,已有八九个时辰,阿燃这定入了快一天,却不知道成效如何。


    那梦中阿燃受魔气侵染,在未祛除体内魔气的两个月中,心智亦受其影响,但始终没有走火入魔,最后也恢复了正常,因此沈忆寒并不特别担心。


    此刻云燃虽已清醒,却仍安静的盘坐在蒲团上,眼睑微垂,一动不动。


    沈忆寒见状,正打算在他面前坐下,欲问他将体内魔气清理得如何了,却见云燃忽然抬目朝他望来——


    那双凤目似乎比昨日还要乌黑几分,瞳仁却失了光亮,有种说不出的幽暗深邃之感。


    沈忆寒看得愣了愣,心下不知怎的略觉不对,正要开口,却忽听云燃唤道:


    “沈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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