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萧峋和崔嵬不再谈禁术之事。
青山这场雨越来越大, 打得周遭枯枝败木噼里啪啦作响,怨气、魔气等污浊之气愈发浓重,分明是下午辰光, 却仿佛行于黑夜中。
萧峋星盘上时而掠起光芒,又转瞬消散,像是悄无声息掠过暗夜的蝶。
崔嵬不时看那星盘一眼,问萧峋:“那边的事情要结束了,你这边也该动手了吧?打算怎么做?”
“你认为该怎么做?”萧峋心情不错,声音含笑将这个问题丢了回去。
“你要对付的是天道,这东西虚无缥缈的,想来想去,也只有飞升上去。”崔嵬向上看了一眼, “不过飞升一说,难断真假, 千百年来就没听说谁成功过。”
萧峋亦抬头望天,越过帘幕似的浊气,依稀可见苍穹里积着阴沉沉的云。
“飞升。”萧峋念着这两个字。
星盘上光芒骤盛。
这一刻萧峋气息暴涨,修为陡然拔高,明面上的境界从神心空明境来到了游天下境。
天空之中、云层之后窜出电光, 将阴墟里如絮连绵的浊气撕裂一刹。雨还在落, 风却止了, 四面氛围凝重沉闷。
这是晋升大境界时的雷劫。
“……你不会真打算飞升吧?”崔嵬吓了一跳, 连忙从萧峋身侧退开,话语里充满了对萧峋的做法的不认同,“依常理而言, 飞升意味着你站在天道那边, 也意味着天道对你的认可。一旦你们双方互相认可, 这还怎么打?”
“谁稀罕他的认可。”萧峋语带不屑,“渡劫会引来天雷,这是天道主动开了一条门缝,对人间建立起联系。”
崔嵬豁然开朗:“所以你要利用天雷?”
“准确来说,是利用那条门缝。”萧峋道,说话的同时,第一道天雷从云间劈下。
萧峋跃起迎上。
轰隆!
厉雷笼罩萧峋周身,不曾落地,却也震得四野狂颤,其威力远胜常人渡劫。
悬浮在侧的星盘迸发出胜过雷劫闪电的光芒,萧峋面色不改,脚在这道天雷上重重一踩,登上天空。
第二道天雷紧随而至,而云层后漏出些许金光,勾勒出一条龙的模样。它有着一双硕大的金黄色的眼睛,通体覆满金鳞,身形庞大如山。
萧峋向这条龙掷出星盘,紧接着抽出双剑。他剑走刀势,纵劈横扫,斩碎第二道天雷,化作一星光点追在星盘之后,在那条龙抬头时再递一剑。
星光叠剑光,照亮半边天空。而在云后,剑锋裹挟着沛然之力撞上金龙,将龙首撞偏,激起一声让人牙酸的响。
“龙鳞真硬……你就是天道?”萧峋抓回被金龙打飞的星盘,退后两三丈。
金龙目光紧锁萧峋,沉沉吐息,灼热的气流将雨逼停。
萧峋视线从金龙身上扫过,在它眉心处停留,感知到它的气息有一瞬断续,忽的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你要派出化身将水搅浑,一而再再而三对我出手。
“若不从其他地方吸收力量,你这天道,就要消亡了。”
吼——
金龙眼底流露出愤怒的情绪,似被人踩着了痛处,仰头嘶吼,气息流淌成火焰,烧尽重云,将萧峋周身席卷。
萧峋极轻地摇了下头。
他足尖一点,那赤红如火的衣袂自烈火中闪出,双剑换为单剑,剑锋再逼金龙面门!
人间道所在之处出起太阳,虽然满山破损荒芜,但有灿烂得宛如金子一般光芒照耀,积在四野的雪都变得温暖。
密宗一行人数并不多,约百来名僧人,境界最高之人在游天下上境。
人数并非重点,在于态度和立场。故而他们出现没多久,大大小小数十宗派组建起的“联军”向人间道投降,请求和谈。
自古以来的战争,鲜少有不付出代价便可安然撤离的败军。这些宗门的主事者被谢龄派人客气地请进宗内,坐在契玄峰道殿的圆桌旁,协商接下来的事宜。
密宗众人没有参与。他们来的目的在于表态,战事有了结果之后,门措上师便带着一行人折返。
谢龄也没有过问这场“会议”,人间道的长老们有足够的能力料理此事。他偷得一日清闲,邀越九归来到鹤峰,并排坐在山腰的湖泊旁钓鱼。
到傍晚,战后的“商谈”有了结果,人间道不再留“客”,各宗门率弟子归去。谢龄回了一趟契玄峰,送叶晚星和平湖剑派掌门。
越九归也离去。
谢龄心中还惦记着古松的情况,这之后去了岚峰。
穆北被古松打发出去做事,山顶的道殿里唯古松一人。他坐在屋檐下、抬眼便能欣赏庭院景色之处,身侧置一茶案,案上小炉正烧水,炉旁有一碟点心。
他好像早知道了谢龄要来。
谢龄不和他客气,径直坐到茶案另一侧,目光在庭院某根覆雪的树枝上停留片刻,转去古松脸上,认真说道:“你可以安心调理伤势了。”
“我会对外宣称闭关。”古松将温好的白玉瓷盏从壶上翻下,往盏中投进一夹茶,然后拎起壶,往内注水。
雪水明净,冲出的茶汤更是清亮。古松往茶盏上覆上瓷盖,将茶汤倒进公道杯里,又用公道杯分茶,分出的第一碗放到谢龄手边。
雨过天青色的茶碗上氤氲开水雾。谢龄嗅着茶香,轻轻一眨眼,皱起眉头问:“当真睡一两年就会醒?”
“当然。”古松说得肯定。
谢龄的预感却是不好。到了他这个层次,时常能从未来抓取到某些零碎信息,预感不可忽略。但这样的话古松说过两遍,就算接着刨根问底,也不一定得到结果。
谢龄无声叹气,将一本书递到古松面前去:“这是我和萧峋从小遥境带出来的功法,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古松展开阅之,没用多久便品出这本功法的价值,视线回到谢龄身上:“就是它,帮你修复了经脉?”
“是。”
“这套功法,唯有经脉健全时可练,你……”古松感到疑惑,但说着说着,声音弱下去。
谢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古松不再多问,将功法收进袖中:“我会试上一试。”
在岚峰待了一阵,谢龄乘龟回鹤峰。今日事多,谢风掠还在契玄峰忙碌,未得空闲做饭送饭。谢龄步入自己的寝屋,在书案后坐定后不久,又出门来。他手里多了半截蜡烛,以灵力点燃灯芯,走去庭院的石灯笼前,将它们依次点上。
天空是浓郁的墨蓝色,繁星闪烁,辉映东面将圆未圆的月轮。庭院里闪烁灯火,将凌雪的红梅照出盈盈光泽。
谢龄折了一枝梅,想到自己的寝屋里没有空瓶可插,遂放去了萧峋的小楼里。做完这事,他懒得再挪动了,就在小楼里坐下,从萧峋留在这里的书中挑出一本话本。
正要翻看,谢龄神识被触动。来者不是什么熟人,他表情由轻松转为严肃,抓剑在手,足尖一点,出鹤峰,掠至山门外。
战事结束,山门外不再有弟子巡逻。
夜色笼罩下的山野间,三人成行,踏着不疾不徐步伐走向人间道山门。这是三个和尚,身穿粗布僧袍,一个年少,一个瘦,一个高。
他们身上都有修为,都在神心空明境。
但谢龄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他单手执剑,剑尖斜指地面,面无表情看定三个和尚,在他们距离山门还有数十丈远时,开口道:“来这里做什么?”
“谢宗主。”说话的是高个儿和尚,合掌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我等来此,是为化缘。”
“化度何缘?”谢龄眼神冷淡。
瘦和尚道:“度这场杀孽之缘。”他同样合拢双掌,低诵一声佛号。
谢龄偏了下头,向前走出一步:“那还真是多谢。”这话说得没什么感情,话毕手腕轻转,剑锋一偏。
剑光惊破沉夜,素衣轻闪,劲气飞炸。
谢龄不打算费口舌和这几个和尚打机锋,这一剑不是试探,裹满杀意,剑风凌厉。
三个和尚做出应对,向左向右向上散开,身法之吊诡,远超神心空明境该有的水平。他们都躲过了这一剑,身形在夜色里一晃,转瞬来到谢龄周围,呈三角阵势将他包围。
他们同时向谢龄挥出僧棍,意凛而势寒。
谢龄长剑打横,往外平斩。
夜风被打断。谢龄轻轻挑眉,察觉出这几人招式里蕴含着熟悉的气息。
——破境雷劫的气息。
谢龄没有亲身历过天雷劫,但萧峋晋升神心空明境、渡劫之时,他就在一旁。他对这几人的身份有了头绪,冲出包围再横长剑,面无表情问:“天道?”
先前没说话的那个小和尚抢在这时做出回答:“化身而已。”
“化身。”谢龄明白了这几人出现在人间道的原因,剑气自剑锋荡出,如山崩洪暴,不再做保留。
高个儿和尚旋转僧棍挡下这一剑,再向前一推,迫使谢龄后退。高个儿和尚沉沉注视谢龄:“谢宗主,请上路。”
瘦和尚和小和尚闪到高个儿和尚身前,僧棍挥动时分,掌下腕间迸发出银色光芒。
这光芒让他们的气息变了,变得神秘深沉,比谢龄曾对上过的神启者更上一层。
青山阴墟。
萧峋和天道的一战从下午持续到晚间,仍是胜负难分。
崔嵬寻得一视野开阔处观战,身侧的石头上挑了一盏灯,身前还摆开酒和油酥花生。
这一战持续的时间委实太长,以至于他头抬得有点儿僵,正待低头摇头缓和一番,忽见与金龙缠斗的萧峋身形一滞。
崔嵬生出不妙的感觉,紧跟着,听见金龙低沉浑厚的声音:“你也感知到了吧,你那位师父正面临危险。”
“我同意暂时休战,你去他的宗门救他。”金龙的语气透出悠然,“当然,以你现在的速度,不可能瞬息去到他的身旁,我给你开一个通道如何?”
这话说完,萧峋身侧出现一道光芒和烟雾流转而成的门,透过这扇门,人间道山门外的情形隐约可见。
“喂,天道也耍这样的花招?”地面上的崔嵬错愕不已。
天空中,萧峋抓回星盘、垂下长剑,偏首看向那道门。
“它可以直接送你去到你那师父身边。”金龙道。
萧峋沉默一霎,凝重地皱起眉,看了金龙一眼,又看回那道门,向它迈出脚步。
金龙的黄金瞳中流露出可见的笑意,张口又要说什么,却见萧峋踏出下一步后,猝然将自己绕回原处,三尺长的剑斜向上一挑,刺向它的眼睛。
第162章
“哦?”金龙嗓音浑厚, 尾音向上翘起,透出笑意。它对萧峋的选择毫不意外,故而避这一剑的动作也从容。
萧峋也跟着笑了一声, 因为这条龙的选择,是避而不是挡。
他气势更盛,剑锋偏转往下,身形随之旋转。他手里的剑划过最低之处开始上挑,地面疯狂震颤,一团漆黑庞大的幽影被抬起来,气息阴冷森寒。
云凝结成冰,而风在顷刻间将之摧碎。冷,刺骨之词不足以形容, 这股寒意已然漫过魂魄。
身躯巨大的金龙如同见到可怖之物,黄金眼瞳猛然一缩, 甩尾转身闪躲。可幽影的速度比它更快,迅且无声,倏然间便撞上。
这团幽影是阴墟。
而这时,萧峋的剑升到了最高处。
他垂低手臂,转为下压。剑上光芒如燃, 烧过长空, 冲向庞然无比的金龙。
这一剑是人间。
人间之力磅礴灼热, 像星辰崩裂时爆发的火, 吞噬金龙硕大的眼睛,撕碎它的眼眶;冲破头颅。
龙首被打烂,它痛苦地蜷起身躯, 欲挣扎, 却无力挣扎;欲嘶吼, 却无力开口。龙鳞一片一片脱落,坠向遥远的地面,但终究未抵达任何一处,那宛如黄金的一片又一片鳞片,在掉落之中褪色成虚无。
它的身影也跟着消失,像是被什么抹去一样。夜空中除了萧峋,唯见云絮散乱,星辰散漫。
萧峋凌空而立,收起剑,手掌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升上高空的阴墟回到地面,漫天遍野的寒冷归于寻常程度,他轻缓地调整呼吸,过了一会儿,也落回去。
崔嵬跳下观战的石头,向萧峋走了两步,挑灯一瞧,发现萧峋脸上毫无血色,唇色更是淡到近乎于无。崔嵬神情一变,想过去扶住他却被挡下,只好改口问:“这样就结束了?”
一人一龙缠斗太久,但收尾仅用了数十个呼吸的时间,让崔嵬不敢置信,怀疑自己在做梦。
“它分出了太多化身,本体极为虚弱。”萧峋解释了一句,向东一抬下颌,“但还没结束,去人间道。”
人间道山门外,三个和尚再度将谢龄包围。他们每一个都具备寂灭境之上的实力,谢龄一时落了下风。
谢龄有些紧张,但并不慌乱,进退依然有度,有条有理地做着分析。
这些天道化身之所以来对付他,是因为萧峋。可若仅是将他杀死,除了让萧峋愤怒,天道得不到更多好处。
作用是通过限制他来限制萧峋?
应当如此。
那是否意味着,他也可以通过拖住这些天道□□,从而拖住天道本体?
或许也能如此。
谢龄的剑意有了变化。他放慢动作,剑招逐渐绵密,如同织网,将这三个天道化身的攻势逐一化解。
他并非只守不攻,借助剑网脱离三个天道化身的包围,后退拉远距离,时而放出剑气阻碍他们的步伐,使得他们无法追上。
这是在放风筝,又叫做遛人。
星垂四野,寒风低回。
被遛了好一段距离的天道化身们失去了耐心,变换阵型,决定强攻。
僧棍在夜空中划出咻然之声。就在这时,人间道山门外出现了另一种剑意。
一剑自岚峰来,巧之又巧、妙之又妙地刺进这三个天道化身阵型间隙,斩断那声咻响,再猛然一转,横剑扫荡。
这一剑凌厉至极。
谢龄回头看向山门。伫立在夜色下的宗门亮起一盏又一盏灯,灯火辉煌,勾勒出恢弘轮廓。
一人踏风而至,黑衣黑发黑色眼眸,神情冷如冰。
“师兄!”谢龄惊呼。
在古松之后,还有个疾行而来的身影。他身穿人间道的素白色道袍,脚下御着一把剑,手中提着一把剑,关切唤道:“雪声君!”
形势容不得多说。古松抓住谢龄手臂,带他飞快后退,另一只手招回剑,向上举起。
“开火。”古松沉声下令。
架在山门石阶上的几门炮吐出火焰,轰隆隆砸向三个天道化身。
山门前出现一个深坑,但这三个天道化身还是抓住了机会逃离。
“我能拖住其中一人。”谢风掠从谢龄肩侧经过时说道,说完加快御剑速度,化做一道流光冲向那三个天道化身之一。
谢龄做出决断,偏头对古松道:“师兄你留在这里。”
“谢风掠追一个,你追一个,剩下那个呢?”古松问他。
尔后抬高音量,对山门石阶上的人吩咐:“调整方向,向西侧开火。游天下上境者,全部往东。”谢风掠追的那个在东面。
又是一阵轰隆声,古松已松开谢龄手臂,追向中间那人。
谢龄唯有往西。
这次来的天道化身厉害之处在于他们有三个人,一旦分开,便不再难对付。谢龄旧伤已愈,经脉比起从前更为强健,又炼过体,越境杀敌不在话下。
他花了小一刻钟就将西面的天道化身解决,转而奔向中路,去助古松。
又过半刻,谢龄和古松一道出现在东路,谢风掠等游天下境和那高个儿天道化身缠斗之处。
谢风掠等人结起剑阵进攻。他为阵法核心,攻在最前,手臂胸膛伤口无数,但那高个儿和尚身上更不好,连脸上的肉都被剜下一块。
谢龄不许古松再出手,亲自为这里的战局收尾。
高个儿和尚身死,人间道山门外恢复了寂静,但满宗灯火却没这般容易熄灭下去,处处可闻喧嚣声。谢龄没做太多解释,吩咐并暗示穆北好生照料古松,御剑带谢风掠回鹤峰,给他处理伤口。
身处之处是鹤峰道殿,谢龄让谢风掠坐在前殿客榻上,取出需要用到的东西放到桌上,手法熟稔地调起药膏。
已是青年模样的谢风掠略显局促地赤.裸上身、盘腿而坐,在谢龄拿着棉花和药液坐到身侧、准备为他清洗伤口时,不由自主往旁边挪动。
“师、雪声君不必如此的,宗门里有医馆。”谢风掠不太自然地说道。
“你是因为我才受的伤。”谢龄干脆绕到谢风掠身前,让他躲无可躲。
谢龄用镊子夹起一团棉花,在药液里浸了浸,凑到谢风掠伤口上。先前的战斗让他头发变得散乱,这时低下头,使得其中一绺滑到脸侧,又有灯辉相映,眉眼异常柔和。
谢风掠见他这般,表情渐软,低声道:“雪声君也受了伤。”
“不碍事。”谢龄说得淡然,将他胸膛、腰腹上或深或浅的伤口处理完后,又道:“转身。”
谢风掠听话地背过身去。
灯光落进谢风掠眼中,浅琥珀色的眼眸闪了闪,露出一个笑容。稍过一阵他意识到什么,问:“雪声君的伤,已经痊愈了?”
“嗯。”
“萧峋……回来过?”谢风掠的语气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谢龄没答这话。
“他应该马上就能彻底解决那事情了。”谢风掠低声说道。
谢龄抬起头,将镊子和盛有消毒药液的碗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声音很轻:“希望如此。”
话音刚落,谢龄神识便被触动。红衣银发的俊俏青年越过鹤峰上的禁制,越过道殿前那不再热情好客的阵法,出现在前殿游廊之外。他手上萦绕着灵力光华,仿佛一颗流星落于阶前。
谢龄歪头看过去,有些惊讶,但又并不太惊讶。
萧峋扫过殿中情形,视线在赤着上身的谢风掠身上停留一刹,半眯起眼,拖着长长的调子唤了声:“师父。”
继而三步并两步走到谢龄身侧,抢先拿走他调好的药膏,弯起眼露出笑容:“怎劳师父亲自照顾风掠师弟,这事该我来。”
第163章
谢龄不和萧峋争抢, 坐去客榻另一侧。
萧峋为谢风掠上药的手法显然不温柔,舀起药膏、食指一弹,药膏刷啦被弹到空中, 又如天女散花般落到谢风掠后背各处伤口上。然后拿起纱布,以指做刀,飞快裁出十来片,覆住药膏。
谢风掠后背的伤就这样处理完毕,萧峋抬了抬下颌,对他道:“可以转过来……前面的伤你应该自己能处理吧?”
“当然。”谢风掠调整好坐姿,毫不犹豫从他手上拿走盛药膏的碗。
谢龄不眨眼地望定萧峋侧脸,见他脸色苍白,启唇欲言, 但碍于谢风掠在,并未说出口。
他倒了一杯茶, 就要给萧峋递去,萧峋歪头过来,对他笑了一下,用安抚的口吻说道:“事情就剩一个收尾了。天道本体被我打烂,但它肯定留了后手。”
“是我遇上的那三个天道化身?”谢龄皱起眉。
萧峋摇头:“那是用来分散我注意力的, 不算后手。”
谢龄把茶送到自己唇边, 喝了大半杯, 略有些忧愁地问:“可有眉目?”
“这不是给我倒的茶吗?”萧峋嘟囔着把茶从谢龄手里拿过来, “暂时没有眉目。”
那就只能等后手自己找上门了。应该不用等太久,萧峋打烂了天道本体,自身也消耗不少, 天道绝不会放过这个时机。就在今晚, 这件事就能彻底结束。
谢龄沉眸思索, 内心涌出强烈的不安。
“最棘手的应该是阴墟,它扩散的速度比预计快太多,但我还没琢磨出具体有效的办法。”萧峋把喝空的茶杯放去桌上,倚着桌沿,歪头看着谢龄的手指,似是想捏一捏。
“萧师兄。”谢风掠喊了他一声。
“可否请萧师兄帮我手臂外侧的伤口上一下药。”谢风掠抬起左手。在他上臂外侧,有一条三寸长、皮肉翻起的口子,自己无法处理。
萧峋丢了个“哦”字转头过去,接过盛药膏的碗故技重施,并帮谢风掠裹上纱布,最后还打了个蝴蝶结。
“还有别的需要帮忙吗?”萧峋目光在谢风掠身上扫了一圈,好心问道。
“不用,多谢。”谢风掠摇头。
萧峋将碗递还给谢风掠,就要转身回去继续和谢龄说话,谢风掠眨了下眼,忽然站起来。
“又怎么……?”萧峋余光瞥见他的举动,疑惑地顿住动作。
就在这时,谢风掠抬起右手、猛然抓向萧峋胸膛。
谢风掠的手不知为何变得比刀剑更锋利,一下穿破萧峋胸口上处皮肤,穿进胸膛,捏住心脏。
咚。
萧峋的心脏在谢风掠手中跳了一下。
也是最后一下。
又听一声“咔嚓”,谢风掠手掌收紧,将这颗心脏捏碎。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萧峋瞪大眼,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转瞬后想明白某些关节,嗤笑了声:“原来是你。”
谢风掠撩起眼皮,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赫然变做了金黄色。
萧峋周身淡得几乎要寻不见的黑雾在这一刻变浓,苍白的脸色泛起黑灰,银发也枯败下去,再无光泽。
在他脚下,地面同样被黑色一寸寸吞没,阴森寒冷的气息如同潮水,漫过道殿,漫过鹤峰,漫向整个宗门、整座山、整片陆地。
当啷!
谢龄持剑劈向谢风掠的手臂,碰撞出刺耳酸牙的响声。
——谢风掠手臂上金芒流转,皮肤隆起成一片又一片翕动着的龙鳞。他竟龙化了。
萧峋瞥了眼插进胸膛、捏碎了他心脏的手,轻声道:“看来你和本体之间没有联系。”
言语之间,萧峋五指成爪,抓起一团森寒浊气,拍向谢风掠胸前的伤口。
他龙化的部位只有手臂,加之伤口未愈合,血肉暴露在外,即使有意抵挡,也受到了浊气侵蚀。
谢风掠眼瞳收缩,眉紧紧拧起,神情痛苦狰狞。
这时谢龄将崔嵬从神启者身上提出的毒倒到剑上,再度向谢风掠出剑。
这一剑是刺,剑尖从某一片龙鳞下方穿过,刺进根部的肉里,直撞上骨头。俄顷间剑气迸发,砰的一声炸断这条手臂。
“啊!”谢风掠惨叫后退,表情更加扭曲,他意识到局势并非太利于自己,顾不得再对萧峋下死手,飞身窜向殿外。
谢龄提步欲追,脚步却迈得犹豫。
萧峋封住胸前几处大穴,声音沙哑地说:“先杀死他。”
“你给我撑住。”谢龄瞪着眼看向他,咬字极用力。
谢龄握紧长剑,足尖一点掠至殿外。
漫山遍野都化作阴墟,草木山石枯败腐朽,谢风掠赤着上身穿行其间,身形尤为清晰。
谢龄学着萧峋先前的方法,聚了一团分不清是怨气还是魔气的幽冷之气到手中。同时道殿的阵法起了变化,变成了一座困阵。
谢龄故意放慢速度,在谢风掠接连两次转回同一个地方、四下环顾生出不耐烦情绪时,突然发力、闪向他身侧。
谢龄剑提在右手,自下而上挑向谢风掠脖颈。谢风掠侧身避让,而在此时,谢龄抬起左手,对着他递至自己身前来的那一侧胸膛拍出一掌。
那正是萧峋用浊气侵蚀过的地方。谢龄掌心里同样有一团昏黑的浊气,同样打向那条伤口。
“嗬……”谢风掠喉咙里发出低吼。
谢龄冷冷注视他金黄色的眼睛,手中剑再起。
满山黑风,有人来到道殿外,却被阵法拦下。谢龄无暇顾及这一点,萧峋艰难地将自己挪到罗汉榻上后,手指动了动,为这位访客“开门”。
来者是古松,面无表情从浊气里穿过,径直来到萧峋面前。他的目光扫过萧峋胸膛上的断手,抬起右手捏诀结印,食指点向萧峋眉心。
若这世上真有奇迹,大抵便是眼前的画面。
谢风掠的断手从萧峋身上脱落,他胸膛间的血窟窿以堪称诡异的速度愈合,脸色由灰黑转回了泛着青的白,眼神重新有了光彩。
这就像是给一幅黑白水墨上了色,不仅是萧峋,连他置身的道殿、道殿所在的山峰都恢复了颜色,荒枝抖落浅雪抽出新芽,石上枯苔焕发绿意,繁星照夜,弦月垂野。
浊气如退潮,迅速又无声地离去了,而山风漫过山岗,春回之夜。
咚。
萧峋胸膛中传出心音。
他神情既惊讶又无语,数度启唇数度闭上,最后道出一句:“你又动了禁术。”
古松瞥了这人一眼,没有收回手指、停下动作。萧峋正在恢复,但他的面容和身体却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你本还有几年可活,现在却立马就要死了。”萧峋扯了下唇,“可就算你牺牲了自己,也只能换来寥寥数日的安宁。”
“我只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古松神情冷漠,语气平静不带感情。
“如果接下来的事我也做不到,你的牺牲岂不就白费了?”萧峋问。
古松:“那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萧峋极轻地叹了一声。
古松不再和他说话,转头看向殿外,关注外面的情形。
庭院损毁大半,石崩树裂,灯火零碎。谢龄立于这狼藉之间,周身剑气缭绕,神情异常冷漠。他出手更是狠戾,比对付先前三个天道化身更胜三分,将谢风掠这个天道□□逼得一步一步后退。
风摇影乱。
天道本体陨落,就算身为□□的谢风掠和他切断了联系,但也不可能不受影响,只能龙化一条手臂就是证明。
加之他两度受到浊气侵蚀,而谢龄碎裂的经脉已经恢复,出手不留情面,剑招无比强横,没用多久便占据上风。
谢风掠似乎还恢复了些许自己的意识。
他靠在一棵树下,左手握剑,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使得伤口处血流得更加汹涌。
“师、父……”
谢风掠轻喊着,金色的眼眸里情绪交错,谢龄读出挣扎、迷茫和祈求,但不为所动。
“我不是你师父。”谢龄冷声说道。
“师父。”谢风掠望着谢龄,又喊了一声。
谢龄皱起眉,察觉到了殿内正在发生的事。但他没有往回看。他不打算也不能再给谢风掠挣扎机会了,往剑上丢出最后一点儿浊气,向树下之人出剑。
与之前的招式相同,这一剑依然不带任何花哨的装点,唯有浓浓的杀意。剑光如长虹流泻,径直递向谢风掠身前。
谢风掠试图闪躲,却遭浊气先一步侵蚀,没能躲过。
下一刻才是剑。
这一剑刺进他胸口。
磅礴的剑气也灌入胸口,谢风掠疼痛不已,神情狰狞又愧疚。谢龄冷冷淡淡同他对视,翻转手腕,将剑绞动。
谢风掠瞪大一双金黄色的眼眸,瞪着远处的天空,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身体崩解坠落,消散得无影。
他死了。
谢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抖,抖掉剑上的血,快步回到殿内。
大殿安静。萧峋坐在榻上,胸膛上的伤已恢复到看不出的程度,可他面前的古松,身体却呈现出半透明之色。
谢龄明白缘由,但不肯信。他甚至不敢走过去,只低低喊了一声:“师兄?”
古松转身,和谢龄对视一刹垂下眼眸,抿唇说道:“我要走了。”他的语气不再如先前平静,听起来轻飘飘的,难落到实处。
谢龄将剑越握越紧,知晓这话的意思,却还是问:“你要……去哪里?”
古松的身体又浅了一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复又抬眸,声音变得温和:“你不想当宗主,就退了,让他们再选一个出来。”
“不……”谢龄摇头。
“照顾好自己。”
谢龄还是摇头。
“每个人都会死亡,或早或晚而已。”古松温声。
谢龄嘴唇嗫嚅着:“所以每个人都会别离,或早或晚而已?”
“谢谢你来到这里。”古松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正向上牵起,身形和面容却彻底透明淡去,如若泡沫消失在光阴里。
“谢、谢?”谢龄怔怔看着那处,向后退开,又向前,三两步之后顿足,缓慢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萧峋垂下衣袖,沉默地起身,走到谢龄身侧。
“事情,到这里结束了吧?”谢龄的嗓音变得低哑。
“是。”萧峋回答。
“真的?”
“当真如此。”
当。
谢龄丢掉了手里的剑。
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几度生死,难以入眠,人间道上下尽是嘈杂之声。时来峰开了夜市,人流如织,星辰也凑起热闹,在天穹中闪烁流转。
四野苍青,松柏挺拔,山上的梨花开了,摇晃在正月的夜风里,纷繁又烂漫。
却也不乏静谧之处。
契玄峰峰顶,如水夜色里,沉寂伫立着一口铜钟。
这口钟庞大古朴,每逢掌门逝世,才会被敲响。
钟身上没有蒙灰,也无雨露风霜摧打的痕迹,像一位长者,沉默长久地伫立山下。
谢龄一步一步行至此,茫然四顾。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久到松枝上凝结出露水,扶住钟杵,撞响丧钟。
当——
当——
当——
清响漫过山岗。
作者有话要说:
惊喜三更!
第164章
惊醒了整个宗门的人, 谢龄简单交代一二,回到鹤峰。
这里比契玄峰要冷,枝叶上不仅凝出露珠, 山石间还飘起了薄雾。谢龄缓步而行,待到峰顶,衣衫已被打湿一层。
道殿已被萧峋收拾如初。他坐在屋檐下等谢龄回来,也是氤氲了一身水汽,模糊的星光和灯色里,侧脸白得近乎透明。
谢龄下意识惊慌,觉察出萧峋并非快消散不见,没好气瞪他一眼,捏了个诀丢过去, 才坐去他身旁。
萧峋露出笑容,也捏诀替谢龄清掉身上的露水和雾气, 然后从衣袖里捞了个小炉出来,点上炭火,开始温酒。
酒壶是粗瓷制成,酒杯用的是羊脂玉,酒液琥珀色、清澈透亮, 溢散出清甜的果香。
萧峋将倒出的第一杯酒递给谢龄。谢龄捏着酒杯迟迟未饮, 末了, 手腕翻转, 将杯中酒水洒到地上。
萧峋给谢龄倒第二杯酒。这一次在将酒递给谢龄之前,他隔空拈来一片梅花,放进酒杯里。
谢龄一言不发喝掉这杯酒, 嚼碎梅花。
“师父。”萧峋轻轻喊道。
谢龄没应声。
“谢龄。”萧峋又喊。
还是没做声。
“谢龄龄——”他拉长了调子。
“嗯。”谢龄给予回应, 给自己的酒杯续满, 然后给萧峋也倒了一杯。
当啷。
谢龄拿着酒杯碰了一下萧峋的。
“我很少温酒喝。”谢龄目光落到远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更喜欢冰镇之后再饮。”萧峋轻轻笑道,极了解谢龄的习惯。
“但以前也有煮酒的时候。”谢龄改换成抱膝的姿势,捧着酒杯继续说道,“煮的是红酒,加香料、苹果、柠檬和香橙。酒不能太差,否则喝起来一股塑料味,但也不能太好,那样完全是浪费酒。”
“红酒?和黄酒相类似?”萧峋有些好奇,同时也对谢龄形容的“塑料味”感到疑惑,但没一起问出来。
谢龄摇头:“不,红酒是用葡萄蓝莓这些水果酿的,不如黄酒烈和涩,喝起来甜爽。”
“我们这里也有葡萄酒,蓝莓……蓝莓好像也有,但产得少,不用来酿酒。”萧峋思忖后说道,“但你想喝的话,我去收集一些,给你酿。”
“我更喜欢糯米酒。”谢龄道。
是用糯米酒煮的酒酿圆子。萧峋在心底帮谢龄将这话做了个补充。
当啷。
他也用他的酒杯碰了一下谢龄的。
一时无话。
灯笼里的蜡烛烧尽,但两人都没去换。夤夜之后,天空的颜色开始慢慢变浅,庭院里的假山苍石、树叶花枝蒙上一层暗淡的灰。
雾更浓了,哪里都是湿漉漉的,还透着一股子寒。
萧峋在两人周身置了一个结界。待将壶中最后一点酒喝完,他问谢龄:“你喜欢这里吗?”
“说不上多喜欢,但也习惯了。在这里,会比在其他地方要安心一些。”谢龄目光没什么焦距地回答道。
谢龄的发被风吹得散乱,有一绺从耳后落到脸侧。萧峋伸手帮他别回去,定定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眸里微光明灭。
良久,萧峋道出一声:“好。”
“好?”谢龄眨眼,眼中流露出不解。
“我大概弄明白了,为什么谢风掠的上一世,会和我的上一世有那样大的不同。”萧峋躺了下来,向着天空伸出左手,做了个抓的动作,“因为他是天道,而那时候的我,不过一介凡人。所以他看得比我远。”
那我呢?我看到的那本小说又如何解释?谢龄不由心想。
萧峋却不继续这个话题,把手放下,把头转向谢龄,笑道:“忙了这么久,我们睡一会儿吧?”
“等我睡着,你就偷偷走掉?”谢龄散散漫漫无着处的目光聚焦到萧峋身上,表情冷下来,“萧峋,你接下来想做的事,别想瞒着我。”
“我有什么事瞒着……”萧峋一副受挫的神情,但最后的“你”字没能说出口——谢龄突然抓住他右手,掀开了衣袖。
在这只手腕上,有着零星几点原本没有的黑斑。
古松的禁术并非净化阴墟,而是将之强行收敛到萧峋体内。没了遮蔽,黑斑渗出丝丝缕缕的阴寒之气。
萧峋的表情褪去,扯起唇想笑一笑,但没笑出来。他垂低眼眸,轻声道:“原来你发现了啊。”
谢龄丢开他的手腕,紧盯着他:“你以为你藏得很好?”
萧峋摇头不言。
“你打算如何处理?”谢龄问。
“快有计划了。”萧峋慢吞吞说道。
他坐起身,将挡在两人中间的小炉撤开,向谢龄伸手:“反正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你又没心思睡觉,不如和我去厨房,一起弄些吃的如何?”
谢龄微微蹙眉,对他转移话题的举动很不满意。
萧峋靠近他,把他的手抓进手心,轻轻捏了几下,温声哄道:“你想吃什么?”
谢龄仍是不愿意,可萧峋的眼睛漆黑明亮,神情温柔。被这样一个人凝视住,实在难拒绝他的提议,纵使心中五味陈杂。谢龄低低说出:“火锅。”
“嗯。”萧峋往谢龄唇上轻咬了一下。
鹤峰没有足够的食材。半山腰上萧峋初入人间道时开垦的农田三年无人打理,早成了杂草地。时来峰还没开始忙碌,而今日对于人间道这座宗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无暇忙碌闲事。
萧峋不得不去了一趟外面的城镇。他没用太久的时间,回来时,天光还未亮起。
谢龄和萧峋一道进厨房,萧峋炒底料、腌牛肉,他负责洗菜。
准备花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庭院,他们一贯吃饭的石桌旁。
锅仍是那口铜锅,红油滚沸,辣椒四浮,正中有一格小小的清汤,煮着番茄和玉米,也在沸腾。锅旁摆满各式各样新鲜的菜。
谢龄和萧峋对坐,缓慢涮菜缓慢吃下。
这一口锅吃了很久,久到日轮缓慢爬上梢头,宗门诸峰嘈杂四起。
饱腹之后倦意袭来,在萧峋再三保证下,谢龄才回寝屋睡去。
萧峋坐在床畔看他,看了许久,又捏着他的手指玩了许久,拿起谢龄腰间的通讯木,走去外面。
谢龄这座寝屋外面没有连走廊,萧峋不愿离他太远,靠墙摆出一张摇椅,坐进去、往通讯木上注入灵力。
他联系的人是越九归,光华交织恶成的虚影中,这人拿自己画像做的“头像”最为醒目——“头像”是谢龄的说法,萧峋觉得甚妙,便也学来。
没过一会儿,通讯接通了。越九归的声音传出,几分惊讶几分疑惑:“师兄?这时候你该在处理宗门事务吧,找我有什么事?”
“是我。”萧峋开口。
“萧峋?”越九归怔了一拍,语气变得迟疑,“你……你有事需要我帮忙?”
“过几日,会有一些东西送到寒山奇道,你记着收。”萧峋把玩着谢龄的通讯木,不疾不徐说道。
越九归的迟疑变成彻底的疑惑:“什么东西?”
“千金石一箱、仙极紫砂一箱、龙芯檀木十根、天极金三箱、闻金锦……”萧峋说出一长串材料名和数量。
越九归打断他:“等等,你停一下,你是打算找我定制什么东西吗?”
“不是要定做什么。”萧峋笑笑说道,“这相当于一笔投资。”
越九归“啊”了一声,充满了不理解:“光是你刚才说那些,价值就不下十万灵石。你可得说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记得,你们商界在前些年弄了个什么股份的东西出来,我很看好你弄的通讯木,打算投资你一笔。”萧峋依然是不疾不徐的语速,“不过通讯木这名字不太好听,你得改改。”
“这样啊……我最近在研究降低如何成本的事情,的确需要一笔钱和材料,你说的那些东西我几乎都能用上。”越九归道。
“那就这样说定了。”
“等等,这事可不能光是口头上说啊!咱们得面对面坐下来,商谈细节,签署契文。虽说咱们是朋友,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这对你对我都好。”
“这些你看着办,我只有一个要求,分红给谢龄。”萧峋垂下眼眸,“我这里还有些事,就不多说了。”
“喂喂,这事又花不了你多少时间……行吧,我会给你公道的分成的。说起来我本以为你和我师兄还僵着呢,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越九归有些不满,话到后来成了嘟囔。
“多谢。”萧峋哼笑了声,“就说到这里。”
他切断和越九归的联络。
谢龄的通讯木还能联系上崔嵬,虚影之中,这人的头像是一只黑乌鸦。
萧峋手指伸向这只黑乌鸦,但顿了好几息,才触碰上去。
联络几乎立刻接通,不过对面还没传出声音,萧峋先一步开口:“古松死了。”他的语气和先前同越九归说话时截然不同,有些沉重,但并不深。
“……这就死了?”崔嵬沉默片刻,才发出声音。
旋即又问:“怎么死的。”
“昨晚的事,你应该察觉到了。”萧峋放低了语气,似有叹息。
“昨晚阴墟简直跟疯了似的往外扩散,不,那都不能叫扩散了,是在往外跑。不过没多久……”崔嵬的嗓音逐渐变沉,“他是为了阴墟?是他做的?”
“嗯。”
“呵,他以为他是谁,救世主么?”崔嵬冷笑了声,尔后语气又变低,问:“那你呢?”
“我?”
“单凭一个寂灭上境,不可能完全净化阴墟。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办成。”崔嵬难得将话说得严肃。
萧峋翘起唇角,半抬起头,遥望云絮如画、日照流金的长天,缓慢说道:“我已经想出了办法。”
崔嵬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什么,又“呵”的冷笑一声:“那你敢将这个办法告诉谢龄吗?”
第165章
咯吱——
寝屋的门被打开, 一股浅淡的、揉着梨花香的檀木气息由远及近。
萧峋弯眼转身,向朝他走来的谢龄伸手,问:“醒了?”
谢龄眼底还残留着睡意, 恹恹地瞥了萧峋和他手里的通讯木一眼,掩面打了个呵欠,站定在他身前,任他抱住自己。
“我以为你还要再睡一阵。”萧峋道,这时距他结束和崔嵬的联络不过半柱香.功夫。
谢龄又瞥了萧峋一眼,这一回他的眼神凉幽幽。
“我饭吃了,觉也睡了,你是不是该把一些事情告诉我了?瞒着我没有意义,该来的……总会来。”谢龄低声说着, 话语直白、开门见山,“你还有多少时间?”
“挺久的。”萧峋环在谢龄腰上的手收得更紧, 话说得理直气壮,“等把阴墟和浊气处理掉,就可以长命数百岁安心颐养天年了。”
“那我们结契吧。”谢龄道。
萧峋一愣:“啊?”
谢龄轻描淡写重复:“我们结契。”
“行啊。”
静过半晌,萧峋抬起头,漆黑的眼眸被笑意一点点盈满, 道:“那可得选个好时候。嗯, 我喜欢春天, 百花齐放、生机盎然的春天, 咱们定在春天里如何?”
“山花都开了,姹紫嫣红,我看今日甚好。”谢龄看向庭院。红梅正盛, 桃李吐蕊, 矮生的茉莉和兰花竞相盛放, 一派春日丽景。
这是古松留给人间的馈赠。
谢龄的语气仍是淡,但其中的坚定不容置否。
萧峋再度陷入沉默。
沉默之后,他轻声一叹:“我是浊气和人间意志的融合,这些日子愈发体会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意志不在,浊气也会一并消散。当然,我不会自寻死路,只打算拖着浊气一同沉眠。
“睡觉是一种极好的自我修复方式。而它们都是死物,我是活的,拥有太多优势。沉眠之后,我的意识、我的身体会自行寻找机会封印、甚至是净化它们。”
“这和我们结契并不冲突。”谢龄道。
萧峋顿了顿,又说:“这种沉眠的方式和寻常睡觉不同,当我睡着的一刻,你会……再也找不到我。”
谢龄仿佛并未听见他的话一般,自顾自说着,“就在晚上如何?今夜必然是个晴夜,星辰满天,我们再把庭院的灯都点上……”
萧峋察觉到自己肩膀的衣衫被揪紧了。他抬起头,只见谢龄目光飘忽地盯着庭院某一处,眼角泛红,神情茫然,好似要哭出来一般。
萧峋启唇又闭拢。
“好,我们结契。”他的嗓音一下变得沙哑,从椅中起身,扣住谢龄后脑勺、将他按向自己颈侧。
“要不要叫上越九归和崔嵬?”萧峋问。
谢龄脑袋在他颈窝里缓慢动了动,吐息细细的,又灼热:“不喊他们。”这话听起来像在赌气。
“好。”萧峋又一次应道。
结契,主要在“契”之一字,是以双方心头血为引,订立一生之约。其余的仪式和流程,不过是图个热闹、讨个吉利,锦上添花。
他们没有贴彩纸、挂彩灯来点缀。萧峋又走了一趟山外的城镇,从城中最好的成衣铺里买到一套喜服。
然后他进了厨房,说是弄晚上的糕点和喜宴。
谢龄坐在厨房外的树下看萧峋忙碌,希望时间走慢一些,再慢一些。
天上的云不断变换形状,日影也由长到短再到长,溢散在山野间的光芒中多了绯红,流过湖泊缓坡,流进峰顶雅致的庭院。
时光来着色,谢龄一身素衣也染上红。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出月亮了。”萧峋从厨房里出来,抬头看了眼天空,然后迅速将沾在手上的面粉抹到谢龄脸上。
谢龄表情里透出嫌弃:“如果不想要这双手,就把它捐给需要的人。”
萧峋给自己丢了道洁净术,笑吟吟说道:“就算我不需要,你也会需要的。”
谢龄直觉这话里有某些方面的含义,没接。
萧峋凝视谢龄良久,用他干净的双手牵起谢龄的,半跪下去,嗓音温柔:“我们不等晚上了好不好,我觉得这时正好。
“你看,你都已经穿上嫁衣了。”
“为什么是我嫁?”谢龄小声嘀咕,扫视一圈周围,又问:“在这里?”
“去前殿长廊下?”萧峋提议,那处是赏夕阳的最好之地。
“我去换婚服。”谢龄拉着萧峋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寝屋。
“不着急,慢慢来,我等你。”萧峋站在藤椅旁,笑着说道。
萧峋选的喜服并不繁重,同谢龄常穿的那些衣裳制式没有太大不同。谢龄几下便穿好,再重新束发,便拉开门,走向前殿。
夕晖将路面灼染成赤红,流风漫漫。谢龄踏在这样的暮色里走向萧峋,眼眸如星,红衣起落如烈火。
他太像从画里走进凡尘中,不,便是再巧夺天工的手笔,也描摹不出这样的颜色。
萧峋看得怔住。爛鉘
“你教我如何舍得……”最后几字未脱出口,他无法再在原地站住,向着谢龄飞奔过去。
谢龄停下脚步,等他来到自己面前。
“我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样开心过。”萧峋拥住谢龄,捏了捏他的手,在他颈间蹭了又蹭,深呼吸之后笑道。
谢龄偏首看他,小声说:“你这个样子有些傻。”
“就算嫌弃也晚了。”萧峋道。
他不满足于相拥,不满足于以目光拆吃,迫不及待地在谢龄喉结上咬了一口,然后一下轻一下重地吻他颈侧。
谢龄被萧峋带得转了一圈,手被抓住,腰被擒紧,吻绵绵密密。
没有支点和倚靠,谢龄一步一步往后退,萧峋不阻拦,直到退至屋檐下,跌进长廊,才能伸手撑在身后。
萧峋准备的席案就在不远处,菜肴精致糕团秀美,琉璃杯盏盛蜜色酒液,左右还置红烛成双。
在萧峋的预想里,是两人对坐,饮过合卺酒,再以心血为引,结成婚契。现在他不想这般麻烦,或者说压根忍受不了这样的麻烦,只想让谢龄答应,答应自此之后,无论山高水长,无论年岁路途,都唯彼此而已。
“这位神仙一样的郎君,你可愿意和我成婚、同我结契?”萧峋揽着谢龄的腰,在他耳旁问。
谢龄歪了歪头,视线对上他的眼睛:“我愿意。”
接下来的两日,谢龄都在鹤峰。
萧峋亦然。
相处和平日没什么不同,谢龄画画练字看书,萧峋在他对面做雕刻。萧峋时而也铺开宣纸画上两笔,却不肯给谢龄看他画的是什么。
天气极好,天穹湛蓝如丝绸,浮云悠悠,到了夜晚星繁如海,辉光满山野,美得宛若画卷。
谢龄在庭院里摆了两张竹席,布下结界,搭成一个观星“帐篷”,和萧峋并肩躺下。
萧峋左手有一搭没一搭玩谢龄手指,右手放在身侧,黑斑已侵蚀了大半条手臂。
“不知不觉间,都已过十五了。”萧峋口吻带着遗憾,“这可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上元节,却没能庆祝。我们去湖边放灯吧?”
“不去。”谢龄低声拒绝,侧身看定萧峋。他感觉得到,萧峋要沉眠了。
谢龄目光清沉,直勾勾的,不掩饰担忧。
“我是去睡觉,不是要和浊气和阴墟同归于尽。”萧峋含笑说道,语带安抚。不过紧跟着,这人表情拉下来,口吻和神色都变得严肃:“我睡着的这段时间,你不许收新的徒弟,不许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更不许和别的男人走太近。当然,女的也不行。”
“那万一你败了呢?”谢龄声音越来越小,“不仅连同归于尽都没做到,还被反向制伏。”
萧峋:“……”
萧峋眨了下眼。
谢龄却不敢眨眼,他怕他一眨眼,就要落下泪。他闷闷地将脸别开,瞪着夜幕里的星辰说,“我提前给你修一座墓?”
“行啊,那你得给我守孝。”萧峋又笑开了,“俗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说不定看见那样俊俏的师父,我直接炸尸还魂。”
“我们那儿的习俗,没有孝期一说,至多停灵七日。伴侣一旦死了,就能立刻再婚。”谢龄道。
“……我还是别睡了。”萧峋开始磨牙。
“你还是睡吧。”谢龄声音又轻了些,他知晓萧峋如果醒着和浊气斗争,会很难受。末了添上一句:“我不会找别人的。”
“这还差不多。”萧峋语气变得满意。
星辉无声,流风寂静。
看够天上银河,萧峋拉住谢龄,同时向他侧身,将自己的衣袖如被子一般盖在谢龄身上。
“现在还是在正月里,葡萄和蓝莓都不好寻,我用阵法和法器弄出了两箩,已经酿上、放进地窖里了,你等几个月,还是等几年再开来喝吧,那时味道肯定不错。”他对谢龄道。
“好。”谢龄点了下头。
“我在我那小楼里藏了些东西,是什么现在自然不能告诉你,你有事没事可以去找着玩儿。”萧峋语气神秘。
“好。”谢龄又点头。
萧峋哼笑:“我睡了之后,你可别一直窝在山里,多出去走走,把好吃的店、好玩的地方都记下,等我睡醒,再带我去。”
“……好。”谢龄半垂下眼。
萧峋翻身回去,远眺长空。
星辰流转,夜幕灿烂。
许久后,谢龄唤了一声:“萧峋。”
萧峋捏了捏他手指:“嗯。”
过了一阵,谢龄又喊:“萧峋。”
“我在。”萧峋笑着答道。
月下梢头,残灯如豆。
“萧峋。”谢龄向旁侧伸手。
一只温热的手将他的手指抓住,回道:“还在呢,没睡。”
山风低回,露华渐浓。
“萧峋。”谢龄闭上眼。
“……”
无人应声,他身侧已空。
第166章
谢龄将宗主象征的重光剑送回契玄峰, 彻底卸下宗主之职。
他不再住自己的寝屋,搬进了萧峋的小楼。
他时常画画,画见过的山川雪景, 画没见过的老树繁花,画完挂在楼下正厅里,就像萧峋在时做的那样。
他也练习洞箫,技艺一日更胜一日纯熟,但依旧远不及教他吹奏、领他入门之人。
云龟在峰上重复着睡觉、散步、捕鱼、问谢龄讨丹药的生活。云鹤偶尔来争食,它也不恼,态度极谦和。
崔嵬没来过人间道,越九归倒是十天半月就过来叨扰一次。但探望谢龄不是越九归的主要目的,他之所以来这样勤, 是为讨好一位姑娘。
这位姑娘谢龄算得上熟,他曾坐在道殿里, 同想要在点石会上搏得名次的萧峋、谢风掠一起分析过她的招法和战术,领着包括她在内的一些人赴过东华宴,在秘境里抗击瑶台境和青山书院之人。
她是老宗主的徒孙,拿着一把漆黑巨斧做武器的温岚。
越九归的心情半是欣喜半是愁。当年东华宴上初逢,他与温岚都在清静境, 而今三年过去, 他还蹉跎在原本的境界里, 温岚却已经晋升神心空明境了。
谢龄知晓这点后, 偶尔打趣越九归几句,偶尔给他支些也不怎么高明的招。
二月某日,谢龄找到萧峋说过的藏在小楼里的东西。那人在这小楼里打了间密室出来, 约寻常茶室大小, 三面立花梨木架。
南面的架子上摆着许多木雕, 有各种姿态的猫,都戴着铃铛,旁侧都或坐或卧一只小狼。
东面放着一个又一个花盆,有的埋着种子,有的插着根短枝,以神识查探,皆处于将要成活时,只待人将它们带出此间,置于阳光下。
西面置物架上的东西则零零碎碎,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谢龄认得其中一些,余下那些耐人琢磨。
正中有一桌案,散落着长长短短、各式各色的纸笺,但都无字,唯最靠近桌沿的一张上留有一点墨痕。
是提笔欲落终未落。
谢龄看着这张纸笺许久,眨了眨眼,然后仰起头。
谢龄开始搬运东面置物架上的花盆,将它们逐一安置在小楼外的窗下。
当最后一盆放好,他收到一封从外面寄来的信。
领来信件的是云龟,随信而至的还有一个食盒,谢龄本以为是越九归送来的东西,就要随便放去哪里,却瞥见信封上“谢龄启”三字,字迹久违而熟悉。
是萧峋的字。
这家伙字如其人,勾画潦草,好看也散漫。
“时逢仲月,峰上杏花当开,但论赏杏最佳之处,当属平湖。
仲月的平湖,雨一贯情意绵绵,轻红浅白绽梢头,湖水发皱,正谓杏花微雨、一点风流。
当然,我知无我在侧,你定不愿动弹,便寻了些平湖杏花酥与你,且佐茶一尝,也算品过那场沾衣春意了。”
信纸上散发着清甜的香味,仿佛将平湖的烟雨和杏花融进了墨里。
尔后还有一张,字迹工整许多。
“你未曾与我说过生辰,我却偷偷探得,可惜不能与你共度。
二月初六,雷惊百虫,谢龄,生辰快乐。”
他写“谢龄”二字时尤为认真。谢龄将信读了又读,立在原处许久,带着那食盒坐进二月春光里。
三月,谢龄又收到信,这一回同信件一并寄来的,还有一个刻着符咒纹路的大木盒。
信上仍是那懒散的字迹:
“桃月至,日渐暖,料你衣衫也轻薄许多。知你依然懒出门,折了一支临安太华山上的春桃送你,可装点于前殿书桌上,也可插进我屋中的长口瓶中。
临安还有一湖泊名为青湖,青湖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桃花酥做得可口。但我不打算带一些给你,我做的桃花酥才是最好。”
谢龄打开这木盒,果如信中所言,一截春桃躺在锦帛上,浅红带露。他想了想,未曾将这桃枝插入瓶中,而是在庭院里找了个空处,将之插进泥土。
到了四月,谢龄收到几个茶罐,和一个柔软的布包裹。
“清明雨冷,青团正当食,想来宗门和越九归都会给你送一些,可你不喜以糯米粉揉成的糕点,便悄悄喂给云龟吧。
给你送来的是今岁新茶,你爱喝的顾渚紫笋,我爱喝的蒙顶甘露,和适宜冷饮的茉莉飘雪。冷萃之法甚是简单,投入一勺茶,再丢些冰块,待其慢慢融化即可。
还为你裁了几身新衣。你素日里常穿白,偶尔改换其他颜色,也是青和蓝居多。这次挑了紫色与绛色,面料光滑凉爽,过些日子入了夏,穿起来极合适。”
最底下还有一列小字:“本还打算将桃红及蝴蝶刺绣也纳入选择,又恐你揍我。”
“的确会揍你。”谢龄读完信轻声说道,打开布包,将衣衫都拿出来瞧了瞧,择了件绛色的衣衫换上。
萧峋的信一月一封。谢龄不太辨得出这是提早做的安排,还是他在沉睡中仍有余力做这些小事。
转眼至五月。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很早,五月中旬便觉炎炎,山花似害怕被烤熟,争先恐后离开枝头、藏进土中,为来年的春日蓄势。唯有荷花傲立在水中,和蜻蜓逐舞。
谢龄初至人间道便是这一时节。
夏夜里,这山间常有流萤飞舞,但鲜少有飞进道殿的,它们畏惧这里的气息,畏惧这里的阵法,不敢靠近。谢龄总是要走到半山腰,走到在湖泊附近,才能看见连片的萤火。
这一年入夏后的某个夜晚,谢龄在小楼外发现了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它只有指甲壳大小,比谢龄在山腰见过的那些都要小,在入夜之后未曾上灯的庭院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谢龄在庭院里散步,它飘来跟在谢龄身旁;谢龄回去小楼,它从窗外飞入;谢龄躺去床上,它便停在一侧。
可当谢龄伸指过去,它却躲闪开。
“先前却是不见你害羞。”谢龄对这只萤火虫说道。
第二个夜晚,它又出现在小楼外,闪烁着微红光芒飞进屋中。
谢龄坐在桌前画画,它绕着谢龄转了一圈,停在他肩头。
第三晚亦如此。
谢龄觉得这只萤火虫和自己算是有了些友谊,寻思该喂点什么,但委实不清楚萤火虫的食谱,只好窗下摆了一碗加了灵力的水。
萤火虫的寿命很短,从土中爬出,仅能活数日时间。它却陪了谢龄整个夏天。谢龄猜测是因为从他身上获得了灵力的缘故。
九月的第一日,山中下了一场雨,谢龄在萤火虫白日栖息之处落了个结界,以免它被雨淋湿,夜来等在窗前,但未等到它的出现。
九月的第二日,它也没有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亦然。
它终究没撑过这场秋凉。
谢龄不再往窗下摆水碗,不再期待那点微弱的悄然的光芒。
夜雨涨清池。
人间道染上秋意,枝叶褪去苍绿,满目枯萎萧索。
风起于冷冽之处。
这个九月,谢龄没收到萧峋的来信。
十月亦无音书,谢龄插在庭院里的那杆桃枝并未成活。
至十一月,人间道降下今冬第一场寒雪,鹤峰封禁,拒绝任何访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就会回来了
第167章
“五年了, 师、雪声君在鹤峰上闭门不出整整五年了,咱们是不是该找个办法进去瞧一瞧?”
岚峰道殿,气清景明。越九归坐在人间道当任执剑长老、岚峰峰主、已故明夷君之徒穆北对面, 耷拉着肩膀忧心忡忡说道。
“这有什么?”穆北不甚在意,端起茶盏缓慢饮了一口,“我师父从前闭关,十年、十二年都有过,但我师父未曾封过山就是了。大抵是因为岚峰上还有我们这些弟子的缘故,不便封禁。”
越九归瞥了穆北一眼,心中充满了有些事情我知而旁人不知的优越,又有秘密不能同旁人分享的忧伤。
他直觉谢龄封禁鹤峰之事和萧峋有关,又直觉定是萧峋身上发生了某种意外。他对萧峋的底细了解不多, 但终归是知晓几分的。那日萧峋用谢龄的通讯木寻他,安排了一些事情, 后来细想,竟似极了……遗言。
越九归往鹤峰的方向投去视线,心情沉重。
“小师叔封山不出,自有他的打算,倒是九归兄你, 也该努努力了。”穆北伸指在越九归那一侧的桌案上敲了两下, 语重心长道, “眼下温岚都在冲击游天下境了, 你却才神心空明初境,你们的差距属实有些大。”
“她这次是尝试,也不一定就能成功。没成功就还是和我在同一个大境界。”越九归嘀咕着说道。
这话换来穆北眯起眼流露出愤怒。
越九归立时怂了, 穆北的境界可比他高太多。他心说着媳妇儿有个太厉害的娘家压力真是大, 握拳抵在唇前清咳一声, 正经严肃地说:“我肯定是希望她一次成功的,但失败了也无妨,就当累积经验。”
是了,越九归已然克服重重困难,搏得了他心爱姑娘的芳心。
穆北又喝一口茶,不再说他什么。
这时候,一个庞大的身躯出现在大殿长窗外,慢慢吞吞朝殿内靠近。
“哟,龟大爷来了。”越九归笑了声。
来者正是鹤峰的云龟。
越九归动作熟练地从袖中掏出一瓶炼体丹药,拔开瓶塞、倒在掌心,等云龟走近,送到它面前。
云龟抬起脑袋给了他一个眼神,隔着一段距离张嘴一吸,将这些丹药吸进口中。
越九归又取出另一样事物,是一张大红的柬帖。
“我和温岚过些日子就要成亲啦,这是喜帖,能劳烦您老人家带进鹤峰、给雪声君吗?”越九归把喜帖递向云龟。
云龟又看了他一眼,缓慢探头、张口咬住。
“多谢了。”越九归向云龟拱手一礼。
也不知云龟将喜帖放去了何处,眨眼间嘴上就没了东西。它转身爬向殿外,去吃庭院里一种矮生植物结的果。
越九归的目光跟着它一道出去,许是被它懒洋洋的姿态感染,抬起手伸了个懒腰。
“哎。”穆北叹了一声。
越九归视线转到他身上:“你叹什么气?”
穆北的语气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温岚怎就挑中了你?”
“怎么就不能挑中我?”越九归不服气起来,挺直脊背、双手叉腰,“我在修行上的确算不得很有天分,但在别的方面我很行啊。比如经商,比如研发法器。”
是极,这些年里,越九归成功降低了通讯木的成本,并添加了可配对数量、增设了留言等功能,在各宗各派、各层次的修行者中广受欢迎。寒山奇道在商界的地位,也因此拔高好一截。
穆北目不转睛盯着越九归:“哎。”
越九归眼角抽了抽:“你怎么又叹气。”
“挑中你也不错。”穆北摇头之后又点头,“细算辈分,温岚是我徒孙一辈,待你二人结亲,你就该改口唤我师祖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多心思呢?你完全想多了,若真按照辈分,你还得喊我师叔呢。”越九归将一记又一记眼刀飞向穆北。
飞弯眼刀,越九归喝了口茶润嗓,摇头晃脑感慨:“以前你和你师父很像,都是冷面酷哥。啧,再看看现在,啧啧……”
“以前的我,对人很冷漠?”穆北有一刹怔愣,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好像是这样。但你都说了,那是以前。”
穆北笑了一下。
*
谢龄在堆满木雕、洒满木屑的屋室里睁开眼,屋外天光正盛,从未完全合拢的窗户缝里倾洒落下,在木质地板上拉出一条明亮的光带。
谢龄注视这条光带几许时分,视线偏转:屋门未阖,门口散乱堆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布包、木盒,门槛之后,丢着几封信。
谢龄神情出现细微的变化,揉了揉眉心慢慢起身,走去这堆东西前,捡起这些信打开。
没有他所期待的。
共六封信,两封来自越九归,三封来自崔嵬,剩下一封是雪域密宗的柬帖,邀他去参加某个祭礼,但时间早过。
看完这些信,谢龄走出屋室。
未曾束发,也未着鞋袜,山风拂来,将他随意披裹的绛色衣袍吹乱。
五年前他封了鹤峰,人间道对外宣称是闭关,实非如此,只因谢龄不想再和外界有联系而已。
这五年里他一半时间在沉睡,一半时间在雕木头,偶尔离开小楼,也不过是去看一眼外面的花草,眼下生出一种直觉,不该再继续睡了。
正是下午辰光,正是春时,庭院里花开烂漫,也因久无人打理,杂草长得极高。谢龄一扫即过,去了小楼对面,他的寝屋。
自从萧峋走后,谢龄便未曾回过这间寝屋,但有阵法加持,屋内没生灰尘。谢龄视线掠过床榻桌案,掠过墙上的箫和剑,掠过藤椅木架,倏然一凝,觉出不对劲之处。
——在他的书架上,或者说,在雪声君的书架上。
上面多了一本书。原本放在那处的,是一张雪声君用草书写成、难辨内容的纸笺,谢龄初至人间道时拾得。
这本书替换了那张纸笺。
谢龄沉下眼眸,三步并两步走到书架前,将这本书抽出。
这书封皮上的字体也是草书,难认,翻开后又不是了,是他的字迹,或者说雪声君的字迹,秀雅清劲的文徴明小楷。
翻看两页,谢龄明白了这是什么。
是他穿越前偶然读到的那本以谢风掠坐主角、有着和自己同名同姓配角的小说。
“所以封面上的字是‘人间道’?”谢龄自言自语道,“雪声君写它……”
不,字虽是雪声君的字,但具体内容应当不是雪声君亲自写的。这极有可能是他拟定一个大致内容后,用某种术法生成出来的一本书。
谢龄忽然有所明悟:以谢风掠为主角,目的是要让他时刻注意谢风掠。可他只想着如何让谢风掠不执意于拜自己为师,而谢风掠也算乖巧,方方面面都省心。
他心情一时复杂。
这本书或许很早之前就出现在书架上了,只是他没再到这里来看过。
“它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谢龄做着推测。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书上的文字起了变化。它们从书页上跳出来,带起夺目的光芒,在虚空里流转、汇聚、融合,倏尔化做一个漩涡的模样。
漩涡里翻涌着某股力量,让人炫目着迷。
谢龄神情极为平静地注视着。合上书,漩涡消失,将书翻开,漩涡再现。他扯唇笑了声:“原来给我留了退路,让我可以通过这本书回去从前那个世界?
“我在那个世界里已经死了,回去又能做什么?”
啪嗒。
谢龄第二次合上这本书。
一簇火苗从谢龄指尖窜起。他将书点燃、悬于虚空中,棕黑的眼眸眨也不眨看定它,直到烧尽成灰。
第168章
越九归的婚宴在一月后, 是春景最盛之时,嫣红姹紫飞满山,垂柳拂水风盈香。
热闹之声不绝于耳。
寒山奇道生意遍天下, 如今少东家有喜,前来道喜的宾客、马车拉来的贺礼不仅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就连山道上也堵起了路。
谢龄乘龟而来,在云上瞧见这场面,立时打消了走正门的念头,知会云龟、隐匿身形,直接越过人家院墙。
这是谢龄第一次来寒山奇道。
积淀数百年的经商世家,宅院建得甚广,楼阁错落、亭台别致、回廊曲折, 更有湖泊长桥,一看便教人眼花缭乱, 更不说亲自去走。
谢龄用神识找寻越九归,没费一番功夫寻得,尔后让云龟跃上半空径直过去。
这位被外面宾客夸上了天的新郎,正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躲在某个堆柴的小院里,一脸麻木地望天。
谢龄没出声, 走下云龟, 走去越九归身后, 轻轻拍上他肩膀。
“谁!”越九归吓得蹭的挺直腰板, 回头一看是谢龄,神情略微好转,长舒一口气道:“是师兄你啊。”
“你怎么在这里?”谢龄不解问道。
越九归神情变得极度萎靡, 若非顾及着自己身上的喜服, 大概已萎靡到了地上。
“我就该听温岚的话, 不办这样大场面的婚宴……太累了,光是站在外面迎宾客,就够难受了,我躲在这歇会儿,等一会儿拜了堂,还得挨桌挨桌敬酒。”越九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拍谢龄肩膀,“师兄你听我一句劝,这件事上千万别学我。”
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我给你安排好了隔间,既能看我的热闹又不被打扰。这会儿菜应该上齐了。哈哈,师兄你来了,我就能理直气壮地不去外面招呼人了!”
他整个人恢复了生气,理了理衣袖和衣襟,领着谢龄向主院走。
一路上遇见侍女仆人无数,还有寒山奇道的伙计,都向越九归道贺。越九归私底下虽是怨声不停,却不迁怒旁人,笑呵呵掏出红包发与他们。谢龄和云龟也分别领到一个。
越九归安排给谢龄的屋室说是隔间,其实是一间偏厅,长窗洞开,一眼能览尽庭中景色,壁前立修竹青松,壁上挂字画,甚是清雅。又有一扇打开了的屏风,隔在通向正厅的门前,虽挡不住喧嚣,却能隔绝窥探。
桌案摆在长窗后,上齐了四菜一汤,闻之即鲜香,是越记小食的手艺。
一盆小龙虾,红油透亮,葱沫青嫩,蒜剁碎成蓉,覆在一只又一只蜷起的龙虾面上;一盘扇子骨,外皮烤得焦酥,同样撒葱花,还点缀了白芝麻;还有一条清蒸鲈鱼,一碟炒时蔬,以及一盆泛着清香的小菜豆腐汤。
云龟去院子里闲逛。越九归推着谢龄肩膀走到桌后,然后绕去他对面。越九归不和谢龄讲客套,净手之后伸向小龙虾,揪出一只、拧掉头掐掉尾,剥出壳里的嫩肉,蘸上汤汁丢进嘴里。
他是饿极了,连吃四五只虾,才停下来说话。
“我们家的婚俗和其他地方不大相同,新娘子早接来了,在另一边的院子里和她姐妹们说话呢。待到吉时,才会来这边和我拜堂。”越九归执起筷子往谢龄碗里夹菜,然后不停地给自己夹,“吉时还有挺久,让我在这里多缓一阵子。”
谢龄端然坐在对面,见他这模样,不由失笑。
“贺礼。”谢龄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漆盒,推向越九归,“祝你们早生贵子。”
孰料越九归猛地摇起头:“不不不,我们都不想要孩子。
“温岚认为和我成婚——指的是举行婚宴这件事——已经极大耽误她练剑了,何况是怀胎生小孩?我也不大喜欢小孩儿。你是不知道,我有个堂哥前些年生了个小子,日日哭夜夜哭,闹得啊……”
越九归语气沉重地向谢龄诉说养一个幼童是件多可怕的事情。
谢龄听完后轻轻眨眼,换了一句祝福:“那祝你们百年好合?”
“起码得好三百年。”越九归比出一个“三”的手指,口吻认真严肃,“我会努力修行,追上我媳妇儿的。”
温岚是同届弟子中的佼佼者,否则也杀不出重围、摘得东华宴名额,可越九归……谢龄本想委婉地点一句,转念想到今日是越九归的大喜之日,还是算了。
“那你可得努力了。”谢龄说道。
越九归把谢龄的贺礼收进鸿蒙戒里,招呼他:“吃菜吃菜,我家大厨的手艺,可是日益精进呢!”
谢龄“嗯”了一声,开始动筷。
越九归没有喝酒,一会儿拜完堂还得敬酒,他思及此便头疼,故而能不碰绝不碰。
菜过三巡,越九归忍不住感慨:“说来你一直在鹤峰上闭关,前年密宗邀你去佛诞祭典都没去,我还真以为你会不来。”
谢龄本也是这样打算的,想等多年之后有了心情,再补送越九归夫妻一份贺礼,但今日忽然生出某种预感,该走这一趟。
“这是你一生一次的喜事,我怎会不来。”谢龄夹了块鱼肉进碗,淡然说道,“你不也给我留好了位置么?”
“我总觉得你会来的。”越九归小声道,“虽然你都不理我的联络。”
谢龄垂低眸光,专注吃菜,没接这话。
越九归知晓失言,在心底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悄悄观察着谢龄的神色,见他并无太大情绪变化,过了片刻呵呵笑起来,转移话题:“师兄在这里多留几日如何?再过些时日,就能吃蟹了。是我家新培育出的蟹种,虽不及秋日里的蟹黄多、个头大,却也甜嫩爽口。”
“我——”
谢龄想说他要回鹤峰继续“闭关”,但刚开口道出一字,心弦被狠狠触动,生出一种难言的、强烈的感觉。
他霍然起身。
一道赤红光芒现于眼前,乍然出现在眼前,幽幽然流转,旖旎翩跹着飘落,停在谢龄指尖。
光芒舒展,化作一尾羽翼轻振的蝶。
“这是什么?”越九归好奇问。
谢龄端详着指尖上的蝶,缓慢歪了下头:“萧峋?”
第169章
萧峋曾与谢龄以心头血结契, 两人之间有着真切的牵连,谢龄感知得分明,但还是忍不住这般询问。
蝴蝶在谢龄指上翕动双翼, 无声回应。
“萧峋?”越九归向对面伸出脑袋,神情比方才更惊奇。
谢龄和蝴蝶都没理他。谢龄将手抬高,把蝴蝶托举到平视之处,左右上下审视一圈,问:“浊气和阴墟都处理好了?”
蝴蝶又一次翕动翅膀。
“你现在不能说话?”谢龄瞧出几分端倪。
蝶翼耷拉了下来,复又抬起,缓慢震颤。
偏厅里起了风,风将一张彩纸吹落到谢龄面前,又听哗的一声, 某个抽屉开了,飞出一把剪刀。
寒山奇道少东家今日成婚, 准备的彩纸一应是大红色,剪刀上也绑着鲜艳的缎带,凑到一块儿极喜庆。
“这是做什么?”谢龄问。
越九归试探开口:“让你剪窗花?”
蝴蝶飞去彩纸上,继而绕着剪刀转了一圈。谢龄琢磨了一会儿,点头道:“好。”
好什么?越九归完全没看明白。
这里明明是他家, 他却觉得自己好多余。
“我得出去招待宾客了, 你们慢慢聊。不愧是我的大好日子, 双喜临门啊!”他哈哈干笑两声站起来, 不待那一人一蝶给回应,便从长窗窜出去。
谢龄目送他远去,脸上流露出些许歉意。
蝴蝶绕着谢龄飞舞, 在他周身牵出一道又一道柔和的光弧。谢龄注意力回到它身上, 看了它片刻, 拿起剪刀和彩纸。
咔嚓咔嚓,不多时,谢龄剪出一个纸人,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胳膊和腿齐全,有鼻子有眼睛,衣裳穿得松垮,披散着头发,气质和萧峋本人七八分相似。他把蝴蝶从自己肩头揪下,和纸人并排放在桌上。
“好了。”谢龄道。
蝴蝶在他手背蹭了蹭,变回初至时的赤红光芒,在虚空里一绕,流进纸人里。
下一刻,纸人站了起来,抖手伸腿,扭头低头,将自个儿前后都瞧了瞧,用满意的语气说道,“没想到师父剪纸的技艺也是极好。”
是萧峋的声音,低低柔柔,天生带着一股冷感。
谢龄未闻此声已有五年,神情忽而恍惚。他很快又笑了笑,将剪落的彩纸边角拾起,和绑着彩缎的剪刀一起放到另外的桌上去。
纸人一步一步走到谢龄身前,张开双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对谢龄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也不算太晚。”谢龄用筷子头将这小纸人推到旁侧去,夹了一只虾到碗里,一边剥壳一边说道,“本打算如果你再有两三年不回来,我就……”之后的话却不说了。
纸人毫不气馁,重新靠近谢龄,翻上他手腕,往上挪了一截,在他手臂上寻了个位置坐下,晃着腿问道:“就什么?”
“就当你死了,给你修一座坟。”谢龄把蘸过酱汁的虾肉送进口中,不紧不慢说道。
“那我再娶你一次?”纸人的口吻充满了欣喜,“我极喜爱你穿喜服走向我的样子,娶一百次都乐意。”
谢龄:“……”
纸人说话的同时往桌上甩了一道灵力。鲜红油亮的小龙虾开始一只接着一只离开菜盆,它们自行褪去外壳、分出虾肉,虾肉再往酱汁里一滚,最后飞进谢龄碗中。
“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夹。”纸人插着腰说道。
“为什么又是你娶?”谢龄嘟囔着这家伙的上一句话。
“那你娶我吧,咱们一人娶一次。”纸人摊开了手,“下一次办盛大一点如何?你铺十里红妆迎娶我,喜钱从城东撒到城西,从山脚撒到山上。唔,我还要八抬大轿。”
“好啊。”谢龄笑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将这家伙推倒。
纸人萧峋随遇而安,抬了抬腿,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谢龄手臂上。
谢龄不喜浪费,只要不是太厌恶的,夹进他碗里都会吃掉。眼下碗里堆满小龙虾,这又是他爱吃的,便一口一口慢慢吃起虾肉。
待他吃得差不多,萧峋用灵力盛来一碗汤。
“你都瘦了。”萧峋低声嘟囔。
谢龄半挑起眉,不想多谈此事,问起萧峋:“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现在的我是一缕分魂,本体在你道殿里。我回去后没找到你,就变成蝴蝶飞出来啦。”萧峋回答,俄顷泛起嘀咕:“说起来化蝴蝶来找你,这寓意是不是不太好?”
“你本体出不来?变成什么样了?”谢龄停箸,眉头再度蹙起,表情变得严肃。
“不是太大的问题。”纸人翻身坐起,轻拍谢龄手臂,语带安抚,“一会儿回去你就知道了。”后面的半句,藏着或多或少的迫不及待之情。
谢龄因萧峋的迫不及待安下几分心,又因这迫不及待之情生出戏弄的意思。他开始喝汤,喝掉大半碗后,状似漫不经心地对萧峋说了一句:“越九归邀我在这里多留几日,尝到今年的蟹再回去,我觉得不错。”
“几日?来的路上我看见了,那蟹远不及秋蟹肥美,不吃,等秋天我带你去阳湖吃。”萧峋立刻反对。
谢龄却道:“吃这里的岚罦蟹和吃秋蟹,二者并不冲突。”
“吃这里的蟹比回去见我还重要?不留,不吃。”萧峋跳上桌、站到谢龄面前,拉长语调不满说道。
谢龄眼底掠过笑意,慢条斯理喝起汤,吃余下的虾肉,待吃完最后一口,放下银筷起身,看了眼屏风及屏风后宾客如云的正厅,抬步向长窗。
纸人还抱着手臂气鼓鼓立在桌上。
谢龄回头瞥了他一眼:“我带你回去,还是你自己走?”
萧峋反应过来:“原来你方才是故意捉弄我。”
“你不等越九归拜堂了?”萧峋问,紧接着自答道:“也是,他肯定只会一脸傻笑,无甚好看。”
纸人萧峋窜到谢龄肩头坐好。
比起来时,日影偏转数分,在地上变得斜长。这座庭院里种着谢龄叫不出名字的花,粉红淡黄锦簇成团,在流金的日色里轻摇缓曳。草丛里有虫鸣,和着树梢上的鸟啼,声声清越。
谢龄在池塘旁发现了云龟,它正逗里面的锦鲤,听得谢龄的喊,只晃了下尾巴,一副不情愿搭理的模样。
“人间道的人来得不多,不如就让它在这里当个代表,反正它找得到回去的路。”萧峋提议道。
谢龄带着肩上的纸人踏上归程。
这些年他未曾正儿八经修行,功法和修为却是精进了,御剑速度远胜从前,一个时辰便回到鹤峰。
萧峋说他本体在道殿里,谢龄寻了一圈,未见人影,只见到小楼外多了一棵树。
这树数人合抱粗,树冠如云,垂下细细密密的根须,树身呈深红色,深到近乎如墨。
“你变成了一棵树。”谢龄望着突然出现的这棵树,若有所思说道。
坐在谢龄肩头的萧峋分魂从纸人上脱出,在谢龄周围绕了一圈,融进树中。
这棵树上传出萧峋的声音:“不是变成了一棵树,只是暂时寄居在里面。”
谢龄走到树下,抬掌贴上树身,小声说道:“你变成了一个只能让分魂来寻我的弱小树妖。”
“不是树妖。”萧峋再一次纠正。
“你还把原本长在这里的花挤走了。”谢龄扫了眼树下的土壤,声音更轻。
萧峋:“什么叫挤走?我把它们稳稳妥妥地挪去了别处。”
“那你又是怎么把自己挪到这里来的?你会开花吗?开花之后结果吗?”谢龄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贴掌的动作变为轻敲,随后绕着树走了一圈。
“……准确来说,我和这棵树不能等同。”萧峋说这话的时候,树叶被风吹得摇晃,晃起沙沙声响。
谢龄拈住飘落在面前的一片树叶,缓慢眨眼:“你要多久才能化形?”
“我不是树妖,用不上化形的说法。”萧峋语气渐转无奈,“好吧,我是树妖,你一人的树妖。你折一截树枝下来,一小截。”
树梢动了动。
“一般长得漂亮的才被称呼为‘妖’。”谢龄嘀咕着,剑指一并,虚虚一划,从最近的枝干上削下一截、伸手接住。
“我听见了,你在夸我。”萧峋话语里带上笑。
被谢龄握在手中的树枝散发出光芒,光芒膨胀成团,光团迅速扩大,勾勒成一个人的模样。
红衣银发的青年从光芒里走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对谢龄说道:“现在化形了,可以在你附近自由活动。”
谢龄怔愣片刻,启唇欲言,但没能说出话。
萧峋笑着靠近,以惯用的方式让谢龄一步一步后退,直至后背抵在树干上。萧峋鼻尖在他脸侧游移,轻声问:“首先做点什么好呢?”
风送来花香,溢满萧峋鼻间的却是谢龄身上清幽的檀香。
绛色的衣袂起落翩然,和萧峋的红衣交错之后又勾缠。谢龄的发被吹起,萧峋执来一绺,放在唇边亲吻:“师父,你头发好长了。”
谢龄别开脸,微低下头。
萧峋一向喜欢用吻让谢龄抬起头,而当他自己也抬起头,却见谢龄眼角通红。
萧峋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忽然被谢龄一把捏住衣领拽近。
谢龄唇贴着他的唇,一声又一声,低低唤他的名字。
萧峋、萧峋、萧峋。
萧峋。
是千层山万重水,云破月出,风骨嶙峋。
“嗯,我回来了。”萧峋回应着,扣紧谢龄的手指。
吮吻之后轻咬,萧峋的声音重新带上笑意,用近乎于哄的语气说道:“师父,我现在是一棵树,扎根在你窗外的树,除了你身边,哪里都不会去。”
第170章
萧峋给小楼里他的卧房改了布局, 床靠去窗旁,稍坐起身就能看见楼外那棵枝干深红的树。
谢龄趴在窗前,看着在枝叶间流淌闪烁的金红夕晖, 偶尔眨眨眼;萧峋坐在不远处,看那夕阳辉芒跳跃在谢龄眼睫。
天色在变暗,山野半是红如火,半是隐于昏暗。湖泊里跃起鲤鱼,这时不再需要风吹,水面即漾起了涟漪。谢龄往外放出神识,认真欣赏山景。他许久没有这般过了,好像从指缝间流走的那些时光又流了回来。
当天穹里的苍青色吞没最后一线天光,谢龄不再看窗外, 偏首问萧峋:“在你恢复这件事上,我能做些什么吗?”
萧峋借那一截枝条得以于谢龄附近自如活动, 但一旦远离了他,就做不到了。萧峋的本体寄居树中,处于沉眠中的自我修复状态,此前不曾有过先例,便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唯有徐徐图之、静心等待。
萧峋本人不甚在意, 现在的状态就很让他心满意足, 但谢龄想为他做些事情。
“给它浇水?”萧峋想了想说道。
谢龄:“……”
谢龄回忆了一下从前养花草的经历, 小声说:“我怕被我浇死了。”
但凡他能养活的植物,无一不是露天地栽,水浇多了可自行流去远处, 浇少了自有老天爷替他补充, 眼下这棵树虽说也是如此, 但萧峋本体在里面,他不敢对自己太抱有期待。
“这样大一棵树,又不是一小盆花草,不会的。”萧峋说得不以为意,但目光触及谢龄神情时,态度倏然转了个弯。
谢龄眉尖蹙起一个小小的钩,眼神里严肃、谨慎、小心翼翼等情绪,甚是可爱。
萧峋膝行至谢龄身后,扣住他的腰,道:“还是别浇树了,浇我更好。”
“……做人不能太放纵。”谢龄拒绝道。
“那你抬腰做什么?”萧峋在他颈后吻了吻,空出的手捂住他眼睛,“才两次而已,我们得把这五年里错过的次数一一补回来。
“一天补一次如何?不行,太少了。唔,两次?加上本该有的次数,会不会又太多了?我自是行的,不过师父你,该勤加修行了……”
“你怎么不死在床上?”谢龄没好气道。
萧峋低笑:“你舍不得。”
谢龄的确舍不得,对萧峋也是一贯纵容。
身前是窗,硌得谢龄不舒服,萧峋也嫌一直抬着手不方便,遂换了姿势。
萧峋的目光一刻都离不开谢龄。
他喜欢谢龄极力克制却又无法克制的低吟哭喊,喜欢谢龄蹙起眉梢咬住嘴唇、痛苦又欢愉的神色,喜欢谢龄的轻颤喜欢谢龄蜷起的脚趾,喜欢谢龄喊他的名字。
他喜欢谢龄。
*
鹤峰仍是封禁。谢龄不想被打扰,更不希望藏着萧峋本体的那棵树出意外,故而明面上,能随意进出鹤峰的仍只有云龟。
四月,穆北和现任掌门决定今年如旧往鹤峰送青团时,谢龄正在厨房里看萧峋做清明糍粑。
先将清明草剁碎,打进鸡蛋、加入面粉、盐、花椒粉,再加一些水,揉成团扯成段压成一块又一块的饼,送入锅中慢煎。
没有黏黏腻腻难以嚼碎的糯米粉,谢龄对这种吃法甚是满意。谢龄也没闲着,按照自己的口味,配了一碟辣牛肉酱。
“要是他们知道你这样搭配清明糍粑,一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将一张又一张清明草油饼捞出沥油、装盘之后,萧峋看见谢龄手里的蘸碟,感慨说道。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谢龄一手端饼一手拿酱,心情甚好地往外走,“你若不喜这般搭配,可不许蘸我的酱。”
“你人都是我的,我怎会和你争抢心爱之物?”萧峋在他身后笑,“我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嗯?”谢龄疑惑地应了一声。
“我初入你门下时,给你送过一份蒸饺。”萧峋道。
“有这事?”谢龄顿住脚步,稍作回忆记起,“好像真有。”虾仁玉米馅儿的。
“蘸料是青椒酱,配了葱花。”
“嗯。”
“你应该吃得挺满意的吧?”萧峋语气里又带上浓浓的笑意。
这家伙在调侃他。谢龄才不让他得逞,发挥自己的特长,摆出一张冷漠脸,“呵”了声:“虾仁玉米馅儿虽好,但我更爱玉米猪肉馅儿。还有,加上蒜蓉和醋,风味更佳。”
萧峋嗯嗯点头:“下次一定给你准备。”
五月。
是将夏未夏时节,偷漫晓树上的梅子仍带酸涩,蜻蜓已立在荷上头。
谢龄晨间习掌练剑,午后练字作画,是旧时的日常,不过在这之间,又新添了午睡习惯。
他在长窗洞开的茶室里休憩,萧峋坐在旁侧看书。此间安静,风从外面的小池上拂过,甚是清幽。
就在这样的幽静中,谢龄腰间的通讯木亮起光芒。
出现在虚影中的是一只黑乌鸦的画像——崔嵬发来的联络。
谢龄被这光扰到,极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抬起手肘挡在眼前。萧峋看得好笑,便将它拿走,去到茶室外。
当年萧峋建议越九归给通讯木改个称呼,越九归想来想去,改了个“联络器”。这依然不是什么美丽的名字,萧峋沿用旧称。
甫一接通,对面人的声音便传出,崔嵬啧啧笑了声:“我还以为你依然不会接我的联络。”这话之后语气沉下去,喊了声“谢龄”,问:“你相信神魂重生吗?”
萧峋半抬起眉毛,答了一句:“我信。”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萧峋的出现会引起惊慌,崔嵬属于那极小的一部分,是惊奇:“嘶……是你?你回来了?”
“嗯。”萧峋应得淡然。
崔嵬又是一“啧”,没和他叙旧,语气再度严肃:“你信神魂重生?”
“你遇到谁了?”萧峋反问道。
“我……”崔嵬流露出了少见的迟疑,“我不确定。”
萧峋一时无言。
崔嵬也没再说话,或许是不知如何开口,干脆结束了联络。
六月。
天气逐渐炎热,酷暑难消磨,谢龄和萧峋吃起了冰饮,后者更是在前者的要求下,调制出了可口的牛乳茶,不加珍珠圆子的那种。
这日萧峋调的是一杯芋泥鲜奶,喝过之后,谢龄忽然馋起桃花酥,但鹤峰上并未存桃花,若想吃,唯有去别处寻。
萧峋极乐意同谢龄出游。他曾说临安青湖旁的桃花酥好,带谢龄去的却是平湖。
平湖和青湖隔得不远,不仅桃花酥卖得好,荷叶鸡、藕夹肉更是一绝。他们紧赶慢赶,四处赏玩,半个月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处。
这一日苏南微雨,平湖笼在薄纱般的烟雾里,处处充盈水色。谢龄和萧峋在一家临湖的小店里落座,檐外斜横一根凝着水珠、花苞半开的枝条,恰是明媚。
萧峋向小二点菜,谢龄坐在对面品茶,是今年的明前龙井,用青玉瓷盏盛,茶香甚清,甘洌爽口。
两人没有闲谈,一个看景,一个看赏景之人。
雨中少行人,更不用说是近山的湖泊边。但有野鸭戏于水,富有生趣。
些许时分后,湖对面的步道上走来两个未打伞的人。两人一前一后,前面那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黑衣黑发,手提一柄铁剑。后面那人穿一件幻色大袖衫,发间插着根桃花枝,可不正是崔嵬?
“咦?”谢龄惊讶了一声。
萧峋顺着谢龄目光方向看去,也跟着:“咦?”然后笑起来:“崔嵬是平湖剑派的长老,我们来的是平湖,碰上并不意外。”
谢龄放开五感,对面两人的模样神情在视野里更为清晰,不过看着看着,他皱起眉:“那少年……”
那黑衣少年走路的姿态说话的神情,太像一个人。
“某日你午睡时,崔嵬用通讯木找过你,问你信不信神魂重生一说。”萧峋说起上月发生的一件事。
谢龄转过脑袋:“确定是重生,不是转生?”
“重生。”萧峋笑笑,“那时我问他是否遇上了谁,他说不确定,然后就不肯多说了。”往湖对面那两人又投去一瞥,问谢龄:“趁那两人都在,过去问问吗?”
他也多少看出几分那少年和某个故人的相似来。
谢龄端起青玉瓷盏,缓慢饮了口茶,叹道:“算了。”
野鸭游远,湖上又漂来一条小船,对岸那两人的话语在继续。
“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跟着我。”走在前方的黑衣少年停下脚步,转身对身后的人说道,眉眼间的冷淡不太维持得住,充满了不耐烦。
崔嵬轻甩衣袖,弯起眼哼笑道:“我这是跟着你么?不过是同路罢了。难不成这条道只许你走?”
少年被这话噎住,瞪他一眼,转回身继续前行。
在临湖的小店里,店小二端着一张大托盘来到谢龄和萧峋在的桌旁,一面将菜摆上桌,一面朗声笑道:
“两位客官,这是你们点的桃花酥、荷叶鸡、藕夹和甜酒酿,这是小店赠送的玫瑰豆浆,请两位慢用!”
湖上风清,檐外雨和,景好人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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