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萧峋再度打量瑶台境那个寂灭境少年, 皮肤黝黑,相貌无奇,他确信自己此前和他没有见过。但这少年说话时的神情不似作伪, 亦无必要作伪。
那为什么要找他呢?
要知晓,这世上似乎还有一拨东西也在找他,那些玩意儿是魔物。
他身上有他们想要得到的?还是说,他当了谁的路?
啧,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个所以然。
对于想不出答案的问题,萧峋一般都选择不去想。他向前走了一步,直接问对面的人:“找我?找我做什么?”
瑶台境的游天下境们自那寂灭境少年两侧上前,作出保护姿态,不过下一刻, 寂灭境少年自行走出保护圈。他给了萧峋一个很简单的答案:“杀你。”
他这话出口,萧峋神情并未有多少凝重, 反倒抓着星盘笑了笑,笑容无甚意味。
谢龄的神情却冷了些。他棕黑色的眼睛紧盯瑶台境的寂灭境少年,对面的人目光回到他的脸上,但两人对视没有多久,寂灭境抬起头, 将眸光投向天空。
越过纷纷扬扬的大雪, 天空之上、重云之间, 隐着一艘云舟。
就在这个寂灭境少年看穿布于其上的阵法刹那, 云舟向下坠落。
——越九归还在云舟上。
越九归境界只有清静境,若是摔进如今的青山书院里,只怕是活不下来。
谢龄也抬起头。
一股灵力冲天而上, 直冲那摇摇倾坠的云舟, 其势看似磅礴, 但两者相接化作轻柔,将它稳稳托住、送回原先位置。
这一幕和谢龄初至时,在人间道山门外,一指阻下悬针峰倾塌之势有些相似。但不同的是,看了那一眼后,谢龄提剑而出。
剑锋所指自是瑶台境那寂灭境少年。
这一剑走得很直,没有蓄力,亦不借势。却有风来造势,剑光照雪,乌发起落,素衣翩然起落间,杀机尽出。
寂灭上境。谢龄在心中咀嚼这四个字。
雪声君明面上的境界亦是如此,但谢龄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经脉是一个原因,不过并非主要,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西贝货。
他没有雪声君的记忆,没得到多少历练,和人交手多数凭的是身体下意识反应,否则当年寻找小遥境途中遇上叶轻鸿、东华宴秘境里对上孤晴和吴芳年,会从容太多。
但发挥不出这具身体的真正实力又如何呢?这少年原是海边一渔民,得神启而入寂灭境。谢龄可不信神启。若说一刹入寂灭境,他又何尝不是?
谢龄在赌,赌这寂灭境少年和他一样半斤八两,更甚至,连半斤都不到。
剑指向寂灭境少年面门。与此同时,萧峋和谢风掠各自奔向两侧,结阵、出剑,解决这寂灭境少年身后的游天下境们。
剑光不断炸起,阵法如吹雪般落下,这群人不是萧峋和谢风掠的对手,而他们显然极清楚这点,纷纷选择守势。
这群人一路疾退,速度好似这一生只专注于身法和御风之术般,转瞬退出阵法和剑刃的范围,尔后变换方位,迅速有序地结成一个剑阵。
剑阵杀向萧峋。
后者手持暗红老木星盘,周身光华流转,见得这一情形,轻轻扯了下唇角:“有备而来啊。”
“不好对付。”谢风掠站在不远处说道。
“你怕了?”萧峋问。
“呵。”这次换谢风掠扯起唇角。
谢龄的剑被寂灭境少年避开,后者向旁侧退让,步伐显得不那样沉稳,避得也是堪堪,让谢龄擦伤了脸。避开后他出招反击,没有用剑或用琴,出的是刀。
刀非凡品,刃上裹挟的真元灵力庞然。
当!
刀剑相撞,激出鸣响。
那雄浑的灵力顺着刀锋砸向谢龄,他喉间登时涌上一口腥甜。但这一刻,谢龄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个寂灭境少年和他半斤八两。
寂灭境少年体内真元充沛,力道很大,若不看招式章法,任谁来了都会称一声强者。可他出招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像三岁小儿捡着了神兵,胡乱挥舞戏耍。
不过拿的到底是一口神兵,虽无章法,但凭着一股莽劲儿,亦能伤人,甚至是杀人。
谢龄后退,步伐错踏,又倏尔起剑,于这寂灭境少年身侧虚晃一招,绕行至背后。
寂灭境少年没能立刻做出反应,谢龄出第三剑,袭向这人后心。
当!
他的剑刺向寂灭境少年时,居然激起了兵戈之声。
这人体法双修,炼体走的竟还是佛门金刚身的路子!
看来这少年和自己还是不一样,他一开局,左右技能树便都点满了。谢龄心道一声难办,收剑后退,避开寂灭境少年转身挥来的一刀。
咻!
寂灭境少年的刀在风中拉出一声啸响。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黑影从天而降,轰隆隆一声落在谢龄和那寂灭境少年之间,将地面砸得下沉数尺,带得青山又是一阵摇晃。
是谢龄从鹤峰带出的那头云龟。它背壳上纹路比寻常深了些,一改往日慢吞吞、懒洋洋的德行,调整姿势自那坑中跃出,猛然撞向对面的寂灭境少年。
谢龄完全没料到此,却也不会放任机会错失,手中剑立起,斩向那寂灭境少年头颅。
两相夹击,这个少年的出招节奏明显乱了,他凭着本能躲开云龟那一撞,但没躲开谢龄那一剑。
他的脖颈上多了一道伤口,但还没死,更没丧失战斗力。他仿佛没有痛感,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稳住身形再度出刀。
这一刀向着谢龄——寂灭境少年的目标很明确——可当刀势走到一半,竟陡然一转,转向了云龟。
当!
刀刃砍上龟壳。
寂灭境少年眼里流露出惊讶之情,但很快恢复波澜不惊的神情,手腕翻转、将刀收回,重新挥向谢龄。
方才的情形再一次出现,刀分明向着谢龄挥斩,最后却又落到了云龟背壳上。
谢龄明白过来此中玄机,出剑再斩对手喉咙。
可修至最顶层的金刚身何其难破?谢龄觉得自己的剑宛如在抛光。
不过金刚身能让他周身坚如铜墙铁壁,但金刚并非不灭,若用毒从内部侵入,大抵能见效快。只是可惜眼下情形,眼下与这寂灭境少年对战的谢龄,根本做不到。
当!当!当!
四面声音有些杂乱,接下寂灭境少年数刀后,云龟背壳上出现一条长长的裂痕。它自己亦没了力气,背壳上纹路暗淡下来,步伐变得虚浮。
谢龄抿唇,然后缓缓出了一口气。
“呜。”云龟喉咙里发出低吼,退至谢龄身侧。并非退战之意,它四足在混着泥土的雪里划了划,呼出一口粗气,再度前行。
谢龄伸手到它背壳上轻拍燷峊,道:“足够了。”
“呜!”云龟流露出了明显的否定意思。
“接下来交给我。”谢龄又拍了拍它,不等回应,走到它身前。
一番交手,疲惫的不仅是云龟,还有这寂灭境少年。他好像完全不通晓比试之道、或者说杀人之道,每一次出刀都全力以赴,毫无保留。这样子打,消耗极大。
他混身狼狈,衣衫或被剑划破,或被云龟撕咬烂,身上手上一道又一道伤痕,其中脖子上最多。
谢龄忽然在想,就算他炼成了金刚身,但如果失血过多,应该也是会死的吧。
不过没时间给他放血做实验了。
谢龄足尖点地,一跃而起。
雪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他一身素白,几乎要融进这满山雪色里,但当出剑一刻,又如画上添来一笔浓烈,立时分明出来。
剑纷纷扬扬,如同一场细如牛毛的雨,和着天地间的雪往下落,顷刻落向地上那个寂灭境少年,涌入这人耳孔、鼻间!
这是谢龄耍的阴招,若单纯比刀剑,这渔家少年绝不是他对手,但若比炼体,谢龄差了太多,而用毒,谢龄又不会。
便唯有如此。
在谢龄的控制下,无数剑气顺着耳孔鼻孔钻进寂灭境少年身体,在他体内游走,如同针刺、宛若蚀骨。寂灭境少年鼓起眼睛,仰面朝天痛叫出声:“啊!”
谢龄居高临下,神情不变。
下一息,第二剑递出。
谢龄随之而出,长剑破风开雪,挟满寒意,从这寂灭境少年张开的嘴,直插进咽喉。
“呃……”寂灭境少年仰着头,眼角已然瞪裂,渗出血痕。
谢龄往后退开,并将剑一道拔出。
咚——
没了支撑,寂灭境少年栽进雪中,摔出一声闷响。这是这个寂灭境少年在世间发出的最后一点声音。
说来谢龄到这个世界已有三年,和一些人交过手,但未曾真正杀过谁。一直以来,补刀和下杀手的都是萧峋。
这是谢龄第一次杀人,没让血溅到身上脸上,也没觉得这腥味儿太重。
雪纷纷落下,凉幽幽贴上脸颊,便是所有的感受。
没有时间体会这份心情,事情还没完,谢龄连呼吸都顾不上调整,看向谢风掠和萧峋。
在稍远之处,那些游天下境结成的剑阵可攻可守诡谲多变,将萧峋和谢风掠困住了。
谢龄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心中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比起那个寂灭境少年,这才是瑶台境真正的杀招。一个寂灭境的出手,才能引去另一个寂灭境的注意。
但那又如何。谢龄咽下再一次涌上喉头的血,看向被自己杀死的人。
谢龄抬起手,屈指一抓,再向那剑阵一挥,将这已死的寂灭境少年径直砸过去。
这少年的尸首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起了又跌落。
萧峋在阵中见到,眼前一亮。他把星盘往上一抛,以之作为牵引,在那具尸首上落成一道阵法,再一转身,手指向瑶台境剑阵中某处。
砰!
寂灭境金刚身从半空沉沉砸下,甫一相撞,竟直接将那游天下境碾成了肉饼,连声惨叫都没发出。
瑶台境的剑阵出现缺口,萧峋抓住机会,收回星盘,如游鱼般于剑阵人群间一掠,出了阵。
萧峋疾行至谢龄身前,手持星盘,乃守护之姿。
“这阵是困杀之阵,一旦被困的人脱身出来,便如一把无主武器。”他低声对谢龄道,语气有安抚意味。
谢风掠亦脱阵而出,来到谢龄身侧,打算问是否要继续打下去。
这时候,安静了许久的青山书院众人再度有了动静。他们成群结队走向广场,粗略一数,人数上千。
“这是所有人都出动了。”萧峋荡出神识。
青山书院众人速度极快,走到广场上一照面,有神情戒备警惕者,亦有勃然愤怒之人。待得这些人聚齐,书院某处传出一声钟响。
钟声悠长清亮。
这些人不约而同侧身让路。众人之后,一个身着褐黄僧袍、外披深黑色纹饰繁复袈裟的人走出来,步伐从容稳健,眼眸深处有暗芒流转。
“是青山书院的山长。”谢风掠沉声说道,“没想到他也到了寂灭境。”
谢风掠能看出那人的境界,谢龄怎会看不出。他轻轻调整起呼吸,尽可能让自己站姿看起来自然。
虽说这里是青山书院的主场,但若是单单来了两个寂灭境,还能对付。可眼下青山书院人都集齐,纵使境界不高,却也能造成困扰,而那些瑶台境的游天下境还能结出不下于寂灭境的阵法,将萧峋和谢风掠两人都困住。
形式太不利,唯有……
“先走。”萧峋比谢龄更先一步开口,并将一颗丹药送进他口中。
谢风掠见他如此举动,心下一凛,生出猜想。
轰!
轰!
轰!
就在萧峋话音落刹那,云舟上射出数枚炮弹,自护山大阵缺口而入,砸向聚起来的青山书院弟子。
——越九归看出局势不利,亦猜出谢龄三人的打算,开始掩护他们撤离。
雪屑灰尘碎石漫天,四下变得茫茫。炮火不断,萧峋抓住谢龄就要御风,却见青山书院中低境界弟子顶着硝烟和炮弹冲出开路,后方跟着数个游天下境列阵攻来。
这些中低境界弟子被炸得身首分离四肢乱飞。萧峋神情微惊:“他们这是不要命了。”
“本就是来取他们性命的。”谢风掠看向萧峋,神情难辨,“而他们,是豁出命也要将你留在这里。”
轰轰轰!
越九归不惜成本疯狂开火,角度找得精准,但一旦这些人靠近谢龄等,他的作用就失效了——炮弹没有眼睛,不会分敌我。
“我断后,你带我师父离开。”萧峋对上谢风掠的视线。
谢风掠觉察出谢龄的状态,想说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但谢龄就在旁侧,他不愿也不敢说这种不敬之言。
谢风掠目光转向谢龄。
谢龄看的人是萧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说话时的语气能听出生气。
“萧峋。”谢龄喊道,并非生气于这两人问也不问直接替他做了决定,而是不满那决定的内容。
“我解决得了他们。”萧峋偏首,漆黑的眼眸一弯,对谢龄露出笑容,“不是逞能,而是有这样一种感觉。”
谢龄没有应答这话。
青山书院的人近了,云舟上的越九归不再开炮,那些人走进会波及谢龄等人的范围了。硝烟却没这般容易散去,被风卷上天空,将这场鹅毛大雪染黑。
衣袂也被卷起,似要同这场大雪同去。
萧峋摘走落到谢龄发间的一片树叶,轻声问:“你信我么?”
他定定凝视谢龄,谢龄亦不错目望定他,还是没有回答。
沉默。
不过沉默并未持续太久。风声愈烈,在青山书院僧人结成那阵法就要逼近时,谢龄将手中剑飞掷出,猝然斩下为首之人头颅。
人头落地时分,谢龄给出回答:“我信。”
萧峋听得这话,正要欣喜,谢龄又道:“既然你让我信,而我也信了,那我为何还要走?”
谢龄声音虽轻,语气亦淡,可谁都能听出他的坚定。萧峋笑容无奈:“师父真是……”
第138章
“呜……”云龟在谢龄身后发出一道低低的声音, 并探出脑袋往谢龄腿上一拱。
谢龄听出它叫声中的催促和避战之意,转头对谢风掠道:“你带越九归和云龟先走。”
“雪声君,弟子也要留下。”谢风掠向后一退, 执礼说道。他说的是“要”,并非“想”,更非“请让我留下”,足以看出态度坚决。
但谢龄不想再牵扯谢风掠入局。这些人要对付的,应当是萧峋,或许他也包括在内,毕竟除掉雪声君,就除掉人间道一大臂膀。谢风掠却是无辜卷入的。
“你要留下就留下吧。”萧峋开口,将风吹乱的头发甩到背后, 视线转向青山书院的山长,“只是这一架, 可不好打了。”
他语气带笑,听来甚有讥讽之意。
“雪声君,这是弟子的意愿。”谢风掠再次向谢龄执礼,礼罢走到谢龄身前,萧峋在右, 他在左。
谢风掠亦看定对面的人。青山书院游天下境僧人所结之阵, 列于最首之人被谢龄一剑斩了脑袋, 当即变换阵型, 停在距离谢龄等人数丈之处,僧棍朝外,可攻可守。
但谢风掠看的不是他们, 而是在广场上站定后, 便不能挪动过步伐的青山书院山长。
“瑶台境那个寂灭境, 青山书院山长,这些人……不同寻常。”谢风掠说道。
“是奇怪吧。”萧峋纠正他的用词。
“你先走。”谢龄轻甩衣袖,低头对身后的云龟说道。
云龟张口咬住谢龄衣角,往它的方向扯了扯,似要带他一起走,但谢龄对它摆手。
“呜呜。”云龟低低唤了两声,说不服谢龄,唯好自己掉头走。
它四足一划腾空而起,从护山大阵的破口处来,亦从破口处离开,只是升上高空后,巨大的身影逐渐变小——并非距离的缘故,而是它缩小了自己的身体。
萧峋抬起手。
他指尖微光流转,星盘亦泛起光芒,瞬息之间,山间大阵上的破口犹如伤口愈合般合拢。不过阵法恢复之后,其上气息发生改变,不再是青山上的守护之阵,它变得杀气凛凛。
山间大阵暗红光芒萦绕。青山书院山长向上抬头,审视数息,摇头开口:“能在瑶台境的困阵之中对本书院护山阵法动手脚,看来这世间阵法,都在你掌控中。”
同为佛门中人,这个寂灭境僧人和已故的密宗活佛甚是不同。活佛虽是耄耋老翁之相,但眸光明亮智慧,举止洒脱,这位青山书院山长却……却是和方才瑶台境的寂灭境少年一样,充满暮气。
谢龄此前没见过青山书院山长,无从得出他是否一贯如此,还是入得寂灭境之后才如此。但要知晓,三年前东华宴时,青山书院可只有吴芳年一个寂灭境。
“过奖。”萧峋接下青山书院山长的话,说的是谦词,语气并不谦虚。
青山书院山长轻蔑扯起唇角:“可在你掌控之中,又如何?”
他话音落地,游天下境僧人结成的阵法向前推进。
灵气自那阵中迸发,如同一记猛棍喝出,山间风都止住。萧峋神情不改,手持星盘,微往下压。
轰隆隆!
贯耳之声炸响山中,并非越九归又开了炮,是雷鸣訇然,电光自阵法间落下,撕咬这座山峰。
游天下境僧人结出的阵法被冲垮过半,风重新流转,。这些僧人攻势不再成,萧峋当即不再理会他们,转头看向谢风掠,问:“加上我的阵法,可够你对付瑶台境的人?”
谢风掠语气平淡:“不用你的阵。”
同一时分,瑶台境的游天下境再结剑阵。与先前的阵法不同,他们单独放了两人出来,将剑换琴,立于阵后奏曲。
琴曲奏响时,瑶台境游天下境结成剑阵上掠过如水一般的光华,无论气势还是灵力,俱是高涨。
谢风掠提起剑来,迈出一步。没有助阵曲为他加持,但在这一刻,他身上放出烈焰般的光芒,周身灵力暴涨。
他在这时候破境了,一步走入游天下境。
这时的他还在游天下下境,瑶台境的人互看一眼,阵型再度做出更变。
渡劫天雷迅速聚集,谢风掠置若罔闻,又走出一步,行至瑶台境剑阵之前,剑上身上华光更耀目逼人。
轰隆!
天雷劈落。
在这刹那,谢风掠灵力又涨,浅琥珀色的眼眸里仿佛有星辰。
游天下中境!
对面阵型做第三次改变,气氛变得凝滞。
轰隆!轰隆!
天雷又落。谢风掠顶着雷劫向瑶台境剑阵出剑,剑尖自下往上斜挑,脚步交错而踏,步入阵中。他几回错身折转,剑落再起,拉出的光弧愈发炽盛。
这已不再是火焰,是星辰在燃烧。
不过眨眼,他越过剑阵,来到阵后奏琴二人身前,手起时背后瑶台境剑阵里传来高呼:“鹤舞之阵!”
谢风掠神情未变,浅琥珀色的眼眸冷冽,手起之后剑落。
咚。
咚。
两声闷响,琴音戛然止歇,持琴者倒地。
谢风掠月白纱袍在雪色里起起跌跌,而剑上血落,又在雪中跌出一片殷色花朵。他驻足回身,看定瑶台境剑阵,自身境界停止上升,稳定在了游天下上境。
天雷落,剑又起。
“谢风掠……”
谢龄远远见着这一幕,心中震撼不已。
这不是谢龄第一次见人在雷劫中战斗。但谢风掠入得道门三年便修成游天下境,不,境界突破于他简直是自由收放,这还是人?就算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也不应当如此吧?
还是说,他和萧峋,和自己是同样的人?
“他很好看?你这般盯着他,目不转睛。”
谢龄心念电转时分,萧峋开口,语速拖得慢条斯理。
这人还往后挪了半步,不偏不倚挡住谢龄视线,又说:“还是他的名字好听,你喜欢喊?”
“你不惊讶?”谢龄瞧见他神情,眉梢轻轻一挑。
“猜出几分,否则怎会让他留下来。”萧峋承认得干脆。他答应谢风掠一起来青山书院,适才让谢风掠留下,本就是为了多个打手。
俄顷话锋一转,摇头叹道:“可这人竟藏私,早如此,我和他何必被困?”
“那时并未料到青山书院山长入了寂灭境。”谢龄帮着谢风掠说了句话。
“你偏向他了。”萧峋幽幽说道。
谢龄往他脑袋上轻敲一记,看向广场东南面。
青山书院山长在那里,没有发起进攻,大抵是想等萧峋先出手,但他周围还有一些青山书院弟子活着,观其神情,很有上前一试的打算。
谢龄吐出一口气,将先前丢出去的剑招回。
萧峋按住他的手,道:“你说过信我。”
谢龄眸光敛低:“我当然信你。”
“那你不准再动手。”
“和帮你冲突?”谢龄偏首。他同萧峋的视线对上,这人眼眸漆黑如墨,幽光深邃,对他的想法极其反对。
两人之间又开始沉默,谢龄不喜欢这样的氛围,缓缓垂低眸光,语带叹息:“……好。”
谢龄往后退开半步,握剑的手亦垂到身侧。萧峋看起来满意了,放出一把竹骨伞,悬在谢龄头顶,然后将星盘递到谢龄手中。
“你……”谢龄生出某种预感,心脏跳快一拍,涌出难以言说的情绪。
萧峋笑了笑:“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你可能会不喜欢。”
“我不喜欢?”谢龄再一次望进萧峋漆黑眼眸中,他弯着眼睛,但眼底看不见任何笑意。
萧峋收敛起笑容,捏了捏谢龄手指,声音低低的:“好吧,不是可能,是一定会。”
他还没说是什么事,但这一刻,谢龄觉得自己猜到了。谢龄又看了一眼青山书院的山长,那人依然立于原处,没有取出武器,亦未摆开架势,就好似……在等着萧峋做出这个决定。
谢龄想起在巫山洞天福地和叶轻鸿相遇,他说雪声君果然重伤的话,心往下沉了些。
“我不会不喜欢。”谢龄反捏几下萧峋手指,摇头说道。
若会真不喜,早在一开始,就将这人丢出鹤峰了。
若会不喜欢,早在镜川就不管这人了。
当然,也谈不上多喜欢,不过既然是萧峋,勉勉强强也能接受了。
萧峋又笑起来。
有几个青山书院僧人提棍冲到谢龄和萧峋附近,萧峋虽星盘不在手,但将手往下一压,电光立现,雷鸣满山野。
萧峋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回谢龄。谢龄一直看着他,不曾错目。萧峋似是想起什么,缓慢说道:“你还不曾说过喜欢我。”
“没有吗?”谢龄挑眉反问。
“没有正正经经说过。”萧峋低低一哼。
谢龄神情若有所思,他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自是知晓的,当即犹豫起是否要在这时应萧峋一句。而他的犹豫,让萧峋哼笑出声。
“谢龄。”萧峋唤道,手指嵌进他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我喜欢你。”萧峋语气郑重,说完又捏了捏谢龄的手,然后才放开,转身走向青山书院山长。
雪在这片山野里一层又一层堆积,萧峋一步又一步向前,没有刻意放缓脚步,更未缩地成寸。可天地变了颜色,云压得愈发深重,几乎黑天。
萧峋周身亦裹上了黑色,是凛冽冬风都吹不散的黑雾,雾中透出暗红的光泽,随着走向青山书院山长,愈发深沉。
第139章
风雪漫漫, 漫过长天山野,四面喧嚣。谢龄向着萧峋走了一步,随即退回来, 握紧手中的剑。
他思绪不断回转。先前被他杀死的那个寂灭境少年身上有着极其明显的矛盾,那少年从长相到身体特征,分明是个渔民,但看人的眼神,却像个暮气沉沉的老人。
要知晓暮气二字,再过不了多久就能转变为死气了。
原先谢龄以为那人和自己一样,不说同样是穿越者,至少得到力量的方式相同,现在看了并非如此了。
神启。
或许的确是受到了神启, 只是这神,太残忍了些。
谢龄在心中摇头, 他越来越不相信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了,不说“主角”谢风掠的晋升路线过于诡异,若是一本书,萧峋也太喧宾夺主了些。
萧峋。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群人为何要杀萧峋?出动的人如此之多,两个寂灭境, 数名游天下境, 以及……整个青山书院。是料到了眼前局面, 料到了萧峋会以这般方式破敌?可他们又是如何料到的?
谢龄就着站立姿势调理气息, 让自己尽可能恢复一些,边思忖这个问题。
谢风掠抬起头。
他杀了那两名奏曲助阵的游天下境后,瑶台境余下之人又一次变换阵型, 其神情举止端的是从容不迫, 仿佛早预料到了, 并定下周密计划。
这让谢风掠心情微沉。
结阵之人还剩五人,剑阵却愈发难缠。这些人眼睛亮得惊人,宛若反射着阳光的一颗又一颗珠子,反常到近乎于妖。谢风掠曾坐到道门之首的位置,稍加分辨即得出判断:他们在烧死自己。
他们很清楚,若只是寻常招法,不可能杀不死谢风掠,所以只能——同归于尽。
同时谢风掠也清楚,他们杀自己,是为了青山书院院长能杀萧峋。
这些人这般做的原因呢?上一世的萧峋也遭受追杀,但那是因为他在人前暴露了身份,并堕入魔道、祸害四方。这一世,萧峋并未如此。
这些人,是想提前制止?他们又从哪里得知的后事?难不成他们是和他一样的人?可看起来并不像,上一世的瑶台境安安分分,压根没流露出过野心!
谢风掠直觉此事之后还有推手,看了萧峋一眼后,将目光转向谢龄。无论如何,若萧峋不敌青山书院山长,他不会再顾及谢龄的想法,将直接把人带走。
萧峋走到广场正中。
天穹昏昏,山间大阵上电光时有闪烁。萧峋赤红如火的衣袂在黑色雾气中翻飞,深黑的雾里又有暗红光芒飞掠起伏。他眼中亦流转出暗红光芒,明灭于漆黑眸底里,像孤寂长夜里的幽幽之火。
他周身气息寒凉至极,灵力磅礴难言。这不是一个神心空明境能展现出的力量,却又未曾像谢风掠一步一破境,于他而言,境界好似已经可有可无了。
而那气息并非魔气,比魔气更高深更纯粹。谢龄远远看着,脑中跳出一个词:怨气,怨念凝聚成的气。这让谢龄心惊,更看得心忧。
萧峋仿佛察觉到他的情绪一般,脚步微顿,回头冲他笑了笑。
谢龄心情沉重,抿紧唇,默默叹了声气。
萧峋目光转回去。
青山书院山长终于有了动作。他左手收拢成拳提在腰间,右手向上抬起,或要出掌,或要出拳。他盯紧萧峋,摇了摇头,沉声开口:“孽障,果然是个孽障。”
“孽又如何?障又如何?能让你生气,我很高兴。”萧峋扯起唇角,露出笑容。
萧峋停下脚步,抬起手来翻掌朝上,掌心出现一团黑色的火。
青山书院山长目光一下凝重,萧峋脸上犹自带着笑容。萧峋故意晃了两下手掌,道:“想来,你们要杀我,是因为这个吧?”
说完向下俯身,手掌一覆。顷刻间,火焰没入地面,整座青山开始颤动。
这是怨气凝聚而成的火。在此之前,萧峋并不知晓自己能够如此。这仿佛是一场醒悟,悟到之后,有些东西自然而然用出手。
但这怨气自何而来、因何而成,萧峋却是不知。他抽空想了想,定当不是自己的。
他可没那么多怨念。
大地裂开了,怨气掠向四面,树木登时化作枯朽。隐约之间,可闻地底传出嘶吼声,仿佛大地的恸哭。青山书院山长神情剧变,提足猛踏,借势飞起,右手当空揉转,向萧峋出拳。
“受死!”青山书院山长大喝。
青山书院山长身形快如鬼魅,连自身残影都难跟上,来到萧峋面前时,背后腾转五彩霞光,赫是法相金身。
这是逼命之招,萧峋难避。
便也不避。萧峋手指起落,横竖斜绕弯,转瞬结阵,挡在自己身前。
下一刻,一声沉响:咚!
青山书院山长以手臂破开萧峋阵法,一拳打向萧峋胸口。但同时,他这手臂也被阵法伤得鲜血淋漓。
萧峋在危急之时拔剑抵挡。两股气劲相撞,他踉跄后退。
“嘶……”萧峋稳住身形,那剑没能卸掉多少力道,这一拳砸得他直皱眉。全盛的寂灭上境的全力一击,接起来还真难。
“你居然能够直接在天地间布阵了。”青山书院山长神色震惊又凝重,言罢退开,再起一拳。
萧峋点足后撤,指尖又结阵法。
雾气随之而动,暗光上下回旋,每一个阵法都落于青山书院山长即将踩下的位置。而当他踩下,阵法当即生效,怨气灵力同时逼入,炸出声响。
青山书院山长双腿伤得血肉模糊,却半分不在乎。他双目已成血红,紧锁萧峋,出拳时带出的风声犹如嘶吼。
他的法相金身由一化作三,自四面向萧峋袭去,气势比方才凌厉数倍。
“这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拖我入地狱啊。”
萧峋看穿青山书院山长的打算,身上气息又涨一截, 飞身后退之时指尖向前一点,当空张开一个长宽二三丈的阵法。
阵法之后,他再提长剑。
双手持剑,剑上不再是寒光明明,剑身裹满黑气,起落时分,暗红幽芒冷冽。
萧峋银发如霜,除此之外,黑与红是周身仅有的颜色。
天穹更黑,风雪更盛,摧断寒树。
青山上方阵法不停收缩,及至此时,及至青山书院山长和他的法相金身围拢萧峋一刻,连同萧峋一道罩住。
萧峋出剑。
在远处,谢龄凭着直觉和本能,注入灵力到星盘。
阵法陡然放出光芒,炽亮到刺痛双目。
萧峋剑上黑雾如龙盘转,随着一剑递出,黑龙抬首,咬上青山书院山长胸膛。
法相金身遭阵法毁尽,这人本体亦受到重创,耳孔眼睛不住滴血,却依然拳势不收。萧峋挡不住这一拳,但聊胜于无,仍是提起左手短剑,同时右手长剑直刺他心口。
这人是佛门体修,也修得了金刚身,但萧峋剑上裹满怨气,加之阵法强攻,哪怕是千年龟壳,也该破了。
噗。
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
青山书院山长瞪大一双血目,一直收在腰侧的左手抓住剑身,沉沉一喝,止住萧峋的剑刺向胸膛更深处。
萧峋立时抽剑后撤。长剑离体,青山书院山长衣襟被血染得通红。
萧峋唇角也溢出鲜血。受了两拳,他呼吸时心脏肺部、四肢百骸都痛。他却笑起来,盯着满身是血的僧人,道:“你杀不死我。”
“我本以为我可以,现在看来,的确如此。”青山书院山长呵呵冷笑。
两人之间仅过了两招,却又远远不止两招。青山书院山长看向天空,道:“但你以为,你就可以活着离开了吗?”
“哦?”萧峋挑眉。
“出!”青山书院山长抬手,怒声喊道。
“吼!”
与之呼应,青山地底爆出一声长吼,声音当空不落,久久回荡。
一道巨大身影腾空而起,身长难丈量,似龙非龙,似狐非狐,皮毛雪白,眼眸灿金,额上点有同色纹路。
“你青山书院竟有镇派神兽?”萧峋仰起头,语气惊讶。
“去。”青山书院山长不多言,抬起的手落下,直向萧峋。
雪白神兽奔袭过去,萧峋站在原处动也不动。它迅速逼近,但见那森森利爪要抓向萧峋头颅时,地面空中黑色雾气如同一条一条缎带疾飞,缠住神兽四足和脖颈。
神兽身形被猛然遏制住。萧峋脚底亮起阵法,灵力凝聚成刺,数量约有十二,在阵法外沿围做一圈,狠狠刺进神兽腹部。
鲜血淋淋落下,神兽灿金色的眼眸往上翻,咚的一声,颓然落地。
它还没断气。
但镇派的神兽比修成金刚身的寂灭境要好杀多了,身上没有鳞片,萧峋提剑,剑往喉咙里一刺,再一搅,便没了气息。
“你!”
“你早布置好了?”
“你怎知晓……你怎知晓我书院……”青山书院山长连退数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萧峋方才没有结阵布阵的动作,的确是一早布置好的。他捻了捻手指,说得无所谓:“这种事情,不是一看便知吗?先前我丢了团火到地下,你不也听到吼叫了?”
青山书院山长不顾胸口疼痛,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时候做的布置?什么时候!”
萧峋懒得回答,抬袖拭掉唇角的血,闭上眼睛:“我有些累了,所以就请你,和你的青山书院,一起消失吧。”
他声音变轻,听来当真有几分疲倦,话毕时分,短剑离手,没进对面人胸膛,又自背后飞出。
“啊呃——”
“人间道……萧峋……孽障!”青山书院山长滴血的眼睛鼓如铜铃,仰头发出一声嘶吼。
这一声沉却响,仿佛能冲向天外,但当他倒下的时刻,声音尽数消散在风中。
这是萧峋杀的第四个寂灭境。
萧峋并无太大的感觉,修行修行,修得再高深的境界,临到头来都一样,一副躯壳、一身血肉而已。
呼——
萧峋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察觉到鼻间有些热,赶紧抬手,用衣袖擦掉血迹。
“萧峋。”在远处,谢龄喊了他一声。谢龄情绪复杂难理清,当下也没时间去理,眉头皱成川字,大步流星走过去。
萧峋又往嘴里塞了颗丹药,直接咽下,吞得迅速,然后回身,对谢龄露出笑容:“你别走这么急。”
谢龄速度不减反增,萧峋还是在笑,但笑容变得无奈。
两人之间并不近,奈何谢龄走得太快。萧峋四周还浮着黑雾,他试着收回体内,却发现没用。谢龄在这时走近,溢在外的黑雾有一刹颤抖,萧峋神情一变,迅速后退。
他朝谢龄伸手,掌心向外阻拦的姿势:“你别过来,我还控制不好它,你会受伤的。”
谢龄驻足,瞥了眼自萧峋往外逐渐变浅的黑色雾气,继续走过去。
怨气幽冷。萧峋又往后退,谢龄走一步,他退两步。萧峋还道:“谢风掠那边还没打完呢,你去帮帮他。”说完记起谢龄的身体情况,忙改口:“我去帮忙。”
谢风掠处已战至尾声。萧峋刚转身,便见谢风掠枭了最后一个游天下境的首。
谢龄也看见了,面无表情出剑。
咻——
长剑破风,在萧峋头顶一转,剑尖压向下,几乎贴着萧峋鼻尖过去,插在距离他鞋尖三四寸处。
萧峋步伐立时止住,低头一瞥这稳稳挡住去路的剑,再一转,回过身去。
谢龄倒是放慢了脚步。
天穹仍旧昏沉沉,四面风雪深重,谢龄一身素白,衣袖不断飘飞,像一只朝萧峋飞来的鸟儿。萧峋想朝他奔去,脚步迈开丁点儿,又止步。
萧峋在心中大骂,先骂这些黑雾,接着又骂自己。
谢龄不知他心中所想,步入黑雾范围的一刹,脸上身上多了数道口子。
“你……”萧峋又后退,但刚抬步,便碰到谢龄的剑。
萧峋不再开口说什么,在心底对自己又骂了一句。
谢龄脚步不停,素衣被擦出血色。萧峋垂下眼,继而缓慢掀起眼帘。
就在这眨眼间,谢龄走到萧峋面前,张手招回自己的剑,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云舟处走——方才越九归将云舟停了下来。
谢龄的手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细细的血痕,他看也不看,对萧峋骂了一句:“傻子。”
萧峋反问:“你不是?”
另一处,谢风掠也收剑走向云舟。越九归从窗户跳出来,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靠着云舟向几人招手,等他们过去。
谢龄和萧峋行至中途,地底传出一声闷响。
并非青山书院有第二头镇派神兽。
刹那间,大地又开始摇晃,剧烈到无以复加,呼呼风声里出现杂乱声响,有树拔地而起,有石咚咚滚落。
这不是普通的震颤,环顾脚下与四野,是山石倾塌,屋宇陷落,崩析瓦解。
漫天的雪,漫天灰尘,遍野又是茫茫然。
“这山要没了。”萧峋表情没有任何惊讶,反手握住谢龄,不再向云舟而行,直接带他升上高空。
越九归亦看出不妙,匆忙翻回去、把云舟启动升空。
谢风掠回看一眼、踏剑而起,将灰尘雪屑飞速甩远。
几人在空中汇合,前后进入云舟。
舟行迅速,离开了青山,山间震荡便不再感受得到,这里又开了挡风结界,连那寒冷都驱散几分。越九归有些后怕,往窗外探出头,恰见高山倾颓,撞回地面,跌碎河流,雪作了泥浆,埋葬断枝残木。
“眼下……眼下闹大了。”越九归声音颤抖。
谢龄沉默片刻,道:“但……也能清静片刻了。”
第140章
云舟距离青山书院越来越远。
萧峋在卧房。谢龄愿意忍受他周身的怨气, 但不代表萧峋忍心让谢龄受苦受伤。一上云舟,萧峋便将自己锁进屋中,琢磨收敛之法。
谢龄几人在茶室。
危机已然解除, 但这里的氛围并不轻松,因为事情闹得太大了。谢风掠提剑立于门侧,越九归从窗外收回视线,紧张地搓了搓手。
谢龄将这两人各看一眼,走去桌案后。
这里是矮桌,需跪坐或盘腿坐。桌上有茶和茶点。谢龄挑了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坐下,翻起两个茶碗,端起公道杯,把它们斟满。
越九归看懂了谢龄的意思, 坐去他对面,喝了一口茶, 然后问:“师兄,我们现在去何处?回人间道,还是走其他地方?”
“不回人间道。”谢龄未做思量,答得不假思索,“往北走。”
“不回去也行……”越九归点点头, 又喝一口茶, 起身要往舟头走。先前太匆忙, 启动云舟时胡乱择了个方向, 眼下有了明确目标,他得去修改阵法。
却听谢龄道:“你回家。”
“啊?”越九归脚步一顿,神情错愕。
他和谢龄也不是第一次共患难了, 虽说三年未曾联系, 却也没生分, 且今日之事,他寒山奇道和青山书院之间的恩怨是由头,他怎能在这时候走?
谢龄错开越九归的目光,看向谢风掠:“你也回去。”
“雪声君!”谢风掠握紧剑柄。他没有明说,但这茶室里谁都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这不是商量。”谢龄端起自己的茶碗,将凉透的茶一口饮尽,冷声说道。
“雪声君是觉得事情闹大了,会波及到我。但正是因为事情闹大,瑶台境定会有后手,弟子如何能在此时离开!”谢风掠满口坚定,眼神更是执着。
“你接受不了萧峋现在这个样子。”谢龄不再看谢风掠,给自己续上一碗冷茶。
谢风掠:“但弟子分得清对错,分得清仇怨恩义。”
为表坚决,谢风掠不再站在门口,他大步来到桌案前,跪坐在谢龄对面,剑横于膝上。
“无关对错,也无关恩仇。”谢龄垂低眼眸,“总要有人,将发生了什么讲与宗主和我师兄听。”
谢风掠张口要反对,谢龄又道:“你的伤需要疗养,不适合再奔波,让越九归用云舟送你回宗门。”说完饮尽冷茶,起身走出茶室。
谢龄去改了阵法,走到卧房门口时,门扉便向内开了。萧峋坐在床上,额头贴着张符纸,周身黑雾因之收敛。他给自己用了洁净术,身上干净整洁,银发散在背后,衣袂垂坠床间,眉目间有几分许久不见的乖巧。
步入屋室,反手关门,谢龄坐去萧峋身侧。萧峋一把捞住他的手,手指扣上他脉腕。
静静探了些许时间,萧峋道:“还好,并未受太重的伤。”
“你呢?”谢龄问他。
“消耗过度,内伤也不少。有些麻烦,但也没太麻烦,眼下身体已经这样了,恢复速度会比从前快许多。”萧峋抬了抬手,如实相告。
谢龄眸光落到萧峋额前那道符上,想了又想,终是没能说出什么。
萧峋却笑起来,重新捞过谢龄的手,捏他手指玩。
“其实没必要赶他。”萧峋轻声说道,“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当然,事情是我做的,也不该牵扯到太多人……过不了多久,各宗各派便都会知晓我把青山书院给夷平了,也会知晓我是如何夷平的。”
“便让他们知道吧。”谢龄说得淡然。
萧峋“哎”了声:“就是连累你了。”
这话让谢龄不喜,手指往萧峋手指上一弹,道:“别说这种话。”
“好。”萧峋应下,旋即催促起:“你快疗伤。”
谢龄“嗯”了一声,改换姿势,盘膝而坐。
茶室。
谢风掠和越九归都未动身离开,后者仍在先前的位置上,姿势由跪坐改成了盘坐,剑放于身侧,正在调息。
谢风掠觉得,谢龄不至于打断他疗伤,将他给赶出去。
越九归心中亦有打算。谢龄给他派了送谢风掠回宗门的任务,谢风掠既然在此地不走,那他更没理由走了。
云龟也在茶室,变成了寻常乌龟大小,脑袋四肢都缩进壳中,一声不吭睡在角落。
它伤势可不轻,先前回来云舟时,还吐了一口血,背壳更是伤痕累累,其中几道极深,似乎都已破开壳、伤到了肉。
越九归在茶室中无事,便来到角落看云龟,看着看着,总担心它龟壳要碎了。他思忖一番,抬头看看谢风掠,再思忖一番,取出数种丹药,金创药以及纱布。
他将丹药倒进手心,每一种都选中间剂量,可仍是拿捏不准云龟是否能吃这个。正是纠结忧愁时,云龟醒了,脑袋探出来,蹭向越九归的手,伸出舌头将这些丹药尽数舔进口中。
“你能吃?可别吃坏了!”越九归惊讶不已。
云龟没力气同他说话,哼都不哼一声,把头缩了回去,继续睡觉。
越九归眉头皱紧,生怕这龟出事。他蹲在它身前,观察好半晌,见它着实未出岔子,松了一口气。他拿起金疮药瓶子,揭开瓶塞,撒到它背壳伤口上,为它包扎。
做完这事,越九归又无事可做,看了看谢风掠,又往茶室凑了凑耳朵,踱步去到厨房,生火蒸馒头。
除了厨房里时不时传出柴火声,云舟一直沉寂着。足足过了三个时辰,谢龄调息完毕,睁开眼眸。
萧峋亦在此刻结束疗伤。
天穹是真的黑了,这一夜无星无月,四野都染上墨色。屋室亦然如此。萧峋丢了颗夜明珠到灯架上,明亮柔和的光芒散开来,让他得以看清对面人的眼睛。
谢龄沉着眉,心中明显有事。
萧峋知他所想,往床上摆出一个小几,放上两碟点心,取出茶炉烧水。这个过程中他没停止思考,但思了又思,想了又想,最终只得摇头:“说到底,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龄的眸光落下去,落定于萧峋拿出的枣花糕上。以他那不算经验的经验来看,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这样对自己说道,把其中一块枣花糕拿起来:“你的身世,绝不只鹿鸣山萧氏这般简单,现在我们查无可查,但会有答案的。”
“师父认为该如何得到答案?”萧峋问。
“想杀你的人,定然清楚。”谢龄的思路说简单也简单。青山书院虽然没了,但瑶台境还在。瑶台境对萧峋动手,必然有理由。
“他们派出的打手或许不知道,但打手之后,甚至瑶台境之后的人,不会不知晓。”
萧峋也拿了一块枣花糕,笑问:“你觉得瑶台境后面还有人?”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谢龄反问。
瑶台境的目标一直很清晰,想要天下第一的名号和位置,想要世间修士目光敬仰。
三年前东华宴秘境,他们想除掉的是谢龄;东华宴后派人追杀,要除的人也是谢龄。因为谢龄是人间道三位寂灭境之一,是门面,是支柱,是他们成功路上的绊脚石。虽说萧峋也因此一而再再而三陷入险境,却是被波及的。
三年后却不同了,萧峋成了他们清理名单中的首位。可萧峋自身境界算不得高,更谈不上威胁和阻碍。
前后如此矛盾,故而谢龄有所怀疑,瑶台境之后还有人。
差不离,便是那个让渔村少年获得“神启”的人。
*
“尊上,神启者和青山书院失败了。”
流云飞雾的山间,浅雪压过草丛,一身暗银道袍的瑶台境境主匆忙步入山崖边的凉亭中,朝里面的人俯身一礼,口吻无比恭敬。
被唤“尊上”之人转身。他是个年轻人,相貌很普通,普通到若是丢进人海,再寻找时,大抵能找出七八个。他身上没有任何气息,连清静境都没入,当真是从头到尾平凡无奇,毫无出彩处。
“哦?失败了?”
瑶台境境主应道:“是。”
尊上往亭中石凳上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三才盖碗,拇指和中指捏碗沿,食指抵住碗盖,将茶水倒进旁侧的小碗中。
茶碗中水满,他停下动作,将三才盖碗放回方才之处,转头去看亭外流云,笑了一下:“若一击便成,他就不是他了。”
话语微顿,又道:“但也并未完全失败,不是吗?”
“的确,我们并未完全失败。”瑶台境境主也将目光移向那处,情绪高了些,一捋胡须,微微露出笑容,“高山崩塌,乱石飞滚,河流改换道路化作洪流,青山四周,必生灵涂炭。”
“我会再降神启。”尊上看回自己倒的那碗茶,“你传信于人间道,令其交出萧峋。”
*
人间道契玄峰。
主峰巍峨,道殿庄严肃穆,殿外老树参天,树下两人对坐。一身素袍、须发尽白的老者将看完的信丢向石桌,沉声说道:“瑶台境不会直接打过来,他们会让我们交人。”
他是人间道的宗主。对面之人黑衣黑发,面容英俊、神情冰冷,是人间道执剑长老古松。
“你觉得事情很突然?”宗主问。
“不,青山书院的事,我认为这是一场预谋。”古松声线淡漠无波。
“你说,我们该如何?”宗主又问。
古松瞥他一眼:“他是师弟的徒弟,不可能交出去。”
宗主摇头:“但若不交,正好给了瑶台境联合其他宗门群起攻来的理由。”
“你畏战了?打算交人?”古松问道。
“与是否畏惧无关,我不想……”宗主声音越来越低,叹了一声,“等小师叔回来再做决定。”
“他不会自己回来的。”古松起身,背后长剑在鞘中一振,咻然飞出。他踏上剑,神情语气依旧:“走了。”
第141章
萧峋来到茶室, 额头依然贴着那符纸,悬空的下半截随他步伐飘飘落落。他浑不在意自己以这般形象示人,屋室内谢风掠和越九归也还是没走。
谢风掠仍在桌案前盘膝而坐, 背挺笔直;越九归坐在他对面,一页一页翻话本,很是悠闲。
听得推门的声音,越九归刷的抬头,将话本合上、往鸿蒙戒中一塞,做出端正模样。他以为是谢龄来了,一看是萧峋,神态变得不那样正经,起身问:“萧兄你的伤调理如何了?吃馒头么?我这儿还有卤牛肉。”
桌上茶点碟子已空, 除了茶水外,摆的便是这两样东西。很显然, 最初的忐忑之后,越九归在这里待得愈发自在。
萧峋挑挑眉毛走过去:“不走?”
越九归表情一下变得低落:“你也是来赶我们的吗?”
萧峋抬手,在越九归肩膀上拍了拍,说得语重心长:“老越,我们需要一个人在外面收集消息。”
这明显是借口, 却极在理。
越九归眉毛鼻子都皱起, 盯着萧峋看了好一阵, 想了许多反驳的说辞, 终究只发出了一声:“哎。”
“行吧,我回去。”越九归声音闷闷的。他走去窗前,探头出去瞧了瞧眼下在什么位置, 回身对萧峋说:“给你们留一门炮。”
“弹药也要。”萧峋不客气说道。
越九归点头:“这是自然。”
他将东西取出、交给萧峋, 转头去看谢风掠, 却见这人在坐席上纹丝不动。
“你先走吧,不用管他。”萧峋对越九归摆摆手。
越九归睁大眼睛,抬出去的脚马上收回:“你的意思是他不用走?”
萧峋不晓得这家伙从哪里品出的这层含义,抬手往这人脑袋拍了个巴掌,没好气道:“走吧你。”
“哦,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
越九归失落地走出去,连背影都有几分萧索,离开之间,还将茶室的门给带上了。
此间唯余萧峋和谢风掠两人。萧峋走到桌案后,将桌上东西稍微挪了挪,撩起衣摆盘腿坐好,伸手到谢风掠面前敲了两下。
萧峋:“聊聊?”
谢风掠睁开眼睛:“你说。”
“我想听你的看法。”萧峋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谢风掠神情一动,打量萧峋几许,心中有了猜测:“你将事情告知于雪声君了?”
“说了一些。他这般聪明,定能猜得差不离。”萧峋道,喝了一口茶,又将茶碗放回去,坐姿更随意了些,“你的事我没说,不过他已有所怀疑,你可以找个时间去同他说。”
这云舟是萧峋精心挑选的,屋室之间隔音效果甚好,谢龄同萧峋说了会儿话后,开始第二阶段的疗伤,而以他的性子,也不会特意放开五感来听旁人说话,故而萧峋话语直白。
谢风掠也端起茶,是数个时辰前谢龄倒给他的那一碗,放了太久,已品不出茶香了,也就茶汤里还些许甜味。
他沉默地喝完一整碗冷茶,低声道:“我又不是你,如何去跟他说。”
萧峋笑了:“不是我怎么了?你不敢说?”
谢风掠唇角勾起冷笑:“呵,身负魔气的是你,堕入魔道的是你,为祸苍生的也是你,你都敢将这些事说与他听,我有何不敢的?”
萧峋皱起眉:“谁堕入魔道、为祸苍生了?”
谢风掠轻眯双眼:“你敢做不敢认?”
萧峋意识到这之中定然存在某些问题,直起腰背,坐姿变端正,道:“具体说说。”
谢风掠也察觉出端倪,思量之后,将上一世他所经历的都说了一遍。从远古秘境萧峋暴露身份,他集结人马对萧峋追杀围剿,萧峋屡次脱逃、甚至从雪声君剑下脱逃,到萧峋彻底堕魔,聚集魔族、组建魔教,涂炭生灵、为祸四方。
萧峋一边听一边思索,待谢风掠讲述完,问他:“在你的这一世里,我什么时候死的?”
“还没来得及杀死你,就回到这里了。”谢风掠答道。
萧峋视线落向下,手指捏着喝空的茶碗,翻转着看了两眼,道:“可在我的经历里,我逃过你们的追杀,伤了你之后,就被来给你报仇的谢龄杀死了。”之后那些根本不可能发生。
谢风掠讶然:“什么?”
“这个世界,还真有点儿意思。”萧峋笑起来。
萧峋又喝了一碗茶,随后将茶碗一放,站起身:“把云龟带回去,好好养伤。”
这是逐客之言,谢风掠反对得坚决:“既让我知晓了这些事里的蹊跷,你认为我还会选择回去?”
萧峋瞥他一眼,甩袖走向门口:“随你。”
云舟继续向北行。越九归当日便回到寒山奇道,用通讯木联络上谢龄,告诉谢龄他路上听到的东西——青山被夷为平地之事已是天下皆知,许多宗派声称要联合起来,讨伐萧峋这个魔头,以及萧峋身后的宗门。
谢龄对此反应不大,这些事都在意料之中。
他这边结束了联络,坐在床上的萧峋倒是哼笑了声,说他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此刻萧峋已然摘掉头上的符纸,给自己下了一道阵法,缭绕于身畔的黑色雾气仍在,但淡了许多,且不会再对谢龄造成伤害,至于会不会伤害别人,就说不准了。
“你之前说上一世死在我手上,难不成原因是这个?”谢龄偏头问他。
萧峋幽幽叹气:“要说上一世,我都还没杀人呢,就被所谓的名门正派追杀,简直是无妄之灾。”
“但追杀你,应该不用我动手吧?”谢龄不清楚上一世的雪声君是否经脉受损,但能肯定的是,那时的萧峋也没有眼下这般强,和雪声君之间的差距很大。追杀这样的人,根本……犯不着他动手。
“呵。”萧峋冷笑,“我在被追杀的时候,重创了你徒弟,你来帮他报仇。”
“我徒弟?”谢龄眨了眨眼,心中有了个名字。
萧峋不回答这个问题,将眼一闭,往后躺倒,捞起枕头挡住自己的脸。
谢龄轻轻笑了一下,走去床前,拖走萧峋手里的枕头,居高临下俯视他:“我那时候的徒弟,难不成是谢风掠?”
萧峋眼睛睁开又闭上,凉凉发出一声:“啧。”
“看来谢风掠和你一样了。”谢龄把枕头丢还给他,坐了下来,神情变得严肃。
却听萧峋反驳:“不一样。”
“嗯?”
“他……怎么说呢……”萧峋斟酌着词句,“他好像不是我上一世的那个谢风掠。他的上一世里,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但你没杀我……准确来说,是你来杀我了,但没杀死我,后来我又活了很多年。”
“他方才告诉你的?他果然是一个重生者。”谢龄低声道。
萧峋:“他都没死,哪来的重生?”
“暂且这般定义吧。”谢龄道。
谢龄终于确定了三年前谢风掠通过宗门试炼,只愿拜他一人为师,遭到拒绝后宁肯搬去剑峰,也不愿拜入他人门下的原因。只是这人重生前的,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自己是个穿越者,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很模糊。
萧峋和谢风掠是重生者,但两个人所经历的上一世有很大的不同。
换而言之,他们三个人掌握的信息量完全不对等,不仅不对等,还有几分……递进的味道。
这真是太古怪了,每个人都开了一条世界线?不知晓还有没有其他的人,和他们有着类似经历。谢龄越琢磨,心情越复杂越沉重,眉头紧皱。
萧峋不乐意见他如此忧思,坐起身,伸出一只手,食指中指屈立起,如同小人儿走路一般“走”到谢龄手边,轻轻敲了一下他手指。
谢龄注意力被吸引去,萧峋又敲了敲他手指,然后往后退了数“步”。谢龄手指追过去,也要敲一敲萧峋,却被他一把按住,握进掌心。
“别想这件事了,先前不也说过吗,会有人告诉我们答案的。”萧峋轻声说着。
谢龄道“好”。
萧峋:“反正想也想不出什么头绪。”
“既然你什么都清楚——”谢龄也有有意摆脱那沉重氛围,说到这里,故意顿住,弯起眼睛笑了声:“那你岂不是抢了人家的师父?”
“我抢他的?”萧峋不爽地眯了下眼,微抬下颌,手上用力,将谢龄掀倒在床上。
他一手扣住谢龄的手,另一只手撑在谢龄身侧,银发滑落,扫在谢龄衣上颈间。
那些绕在萧峋周身的黑雾,将谢龄笼罩住。萧峋瞬也不瞬看定谢龄,手指动了动,在屋室中落下一道结界。
他俯身往谢龄颈侧咬了一口,“你本就是我的。”
第142章
近日来青山地界一直下着大雨。有人说是那一日山石洪流砸死了太多人, 他们的怨恨所致。
若是往年冬,这里的景象不过是四野荒芜,萧杀冷清, 眼下高山化作万顷土,被融化的雪水冲得满地都是泥。
地势更改之后,不是河道的地方成了河道,雨下得甚大,水流湍急。河道远处行走着成群结队的人,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或杵着拐杖,或相互搀扶,哀声载道, 冒雨而行,走得艰难。
他们是流民, 流离失所之民。
“人间道,人间道,人间苦难何处道?人间道弟子萧峋,其人如鬼,性极乖张, 毁一山倾数城, 迫害数万黎民, 其罪一生不能赎, 纵身死亦无以还……”
几个和尚路过此处,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张飞报,摇头晃脑读着, 读完还是摇头:“这飞报上有人说, 萧峋一人死不足以谢罪, 不如将其做成灵柱,一则令其生不如死,二则让其滋养这片被他毁掉地界……现在的人,都如此心狠手辣了吗?不过……哎,好端端的地方,就这样变成了一座废墟。”
“缘是彻底化不成了。”年纪最小的和尚说道,对他先前念叨的那些不置评论。
瘦一点的那个感慨:“上次途经此地,我数过一数,这青山附近有村落二十三,城镇十四,眼下……”
年纪最小的那和尚语气很是平静:“眼下村落全毁,半数城镇被山石撞塌,飞报上说得夸张了,但死伤的确很多。”
最先说话的和尚丢开飞报,仰头望天,哀呼:“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啊!”
瘦和尚双掌合十,诵了声佛号:“怨气怨言四起,这人间,恐怕要变天了。”
“虽化不成缘了,但好在能积点功德,为他们超度吧。”年纪最小的和尚说道。
“你说得对。”
三个和尚就地坐下,敲着木鱼,诵起往生经。
并非所有地方都在下雨。往北行,天穹下流云浩渺,将一艘叠加层层阵法的云舟掩映。
云舟上屋室有三,谢龄在卧房里看书,萧峋却不在。
他们离开青山已有四日。这几日里,谢风掠寻了个机会将自己的事说与了谢龄。谢龄反应很淡,就说了一句“知道了”,再询问一番谢风掠的伤势,便没和同他说过话。
谢风掠倒是认为谢龄对他这般态度理所应当,毕竟在上一世,他的师父雪声君待他一贯如此。而这一世,他们连师徒都不是,就算谢龄知晓了那些过往,但那只是他的过往,在如今的谢龄眼里,他只是鹤峰上一个普通弟子。
但于谢龄而言,这般冷淡的原因不过是不知如何面对谢风掠。谢龄心底存有几分对谢风掠的抱歉。若非他的到来,谢风掠的人生轨迹不会改变,还会是雪声君的徒弟。那夜他打趣萧峋抢了人家的师父,归根结底,是他“抢”的才对。
两人互不清楚对方的想法,而当下时分,萧峋和谢风掠在茶室中对坐。
是萧峋主动过来的,他周身缭绕着浅淡黑雾,并未扩散到对面。
事情说开后,两人偶尔会这样聊上几句。谢风掠煮了一壶茶,给自己倒了一杯,但没招呼萧峋。萧峋已习惯他如此,摆了一盘茶点出来,放在手边,离谢风掠甚远。
“你这几日,情绪看起来不佳啊。”萧峋咬了口橘饼,笑容懒散说道。
“你以为我是你?”谢风掠话语冷淡,“我们与青山书院一战,殃及到了太多无辜百姓。”
“不愧是曾经的道门之首。”萧峋语气有些唏嘘,“这件事,你可以直接怪我。”
谢风掠瞥他一眼:“杀死一个镇派神兽,本不足以让整个门派覆灭。事情突然且诡异,是青山书院有意安排的。”
“所以,祸事是青山书院弄出来的,你在这里自责做什么?”萧峋问。
谢风掠反问他:“你不会良心不安?”
萧峋将橘饼吃完,捻掉指尖的渣屑,脸上不复懒散神情,轻轻笑了声:“良心不安,有用?”
谢风掠皱眉沉默。
萧峋不在于此处多待,甩了甩袖摆,端起茶点盘子离开茶室,回去谢龄在的卧房。
在萧峋去茶室前,谢龄手中拿的是一卷讲剑法的书,现下换成了江湖飞报。
这是越九归弄来的。江湖飞报每日发行新刊时,寒山奇道开在云舟途径之处的分号便会用信鸦送一份报纸过来。打三年前的东华宴秘境后,寒山奇道越做越大了。
从报上可知,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宗派几乎都站了队,瑶台境更是连向人间道发去三封帖子,要其交出杀害青山书院上下数百人、残害青山地界无数百姓的罪魁祸首萧峋。
人间道对此,没有任何回应。
“你觉得,我们接下来应该如何?”谢龄极自然地将这份江湖飞报递给走到身旁的萧峋。
萧峋迅速浏览了一遍报纸,叠起来放去桌上,回答道:“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会不会太被动?”谢龄低声说道,“若青山的事再来一遍,到那时,恐怕连宗门都会对我们动手了。”
青山之事完全在意料之外,瑶台境用难以计数的性命给自己开了一个好头。
一开始,谢龄回想起山塌时的情景,便愧疚难言。但这些日来,世间人抨击言语不断,让他格外厌烦。
那事是他们做的吗?
不是。
既然不是,那何须……愧疚?
谢龄觉得自己越来越以自身利益至上了,想这些事时,第一个考虑的是自己这一方是否又多了对手。
“清理门户吗?”
萧峋将手掌覆在谢龄头上,轻轻抓了一抓,道:“或许,我们可以直接去瑶台境?”
“唔,这个主意……”谢龄开始衡量利弊。
但他还未衡量出个结果,萧峋忽然绷直后背,视线转向窗外,神情带上警惕:“有人靠近!”
谢龄同样察觉到了,当即往外甩出一道神识。
探得来者身份,他表情惊讶:“师兄?”
言语之间,黑衣道者来到云舟上。他在这里待过数日,阵法和结界识出身份,不曾阻拦。谢风掠从茶室出来,执礼道:“明夷君。”
古松向他投去一瞥,发现他境界又提升一大截时,表情并未变化。他径直走向卧房,抬手就要推门,门自行打开了。
谢龄来到门口,唤道:“师兄。”
古松止住脚步,眸光由上而下从谢龄身上扫过,开口言简意赅:“和我回去。”
谢龄不言。
古松也多说什么,只同谢龄对视。
他的目光带着斥责,很有压迫力,看谢龄向看一个作死的晚辈。
萧峋视线从他和谢龄身上掠过,挑了下眉,三两步走到门边,将谢龄半挡在身后,道:“古师伯应当很清楚,我们若回去,人间道将会面临什么。”
“你们不回去,他们难道就不会来宗门的麻烦了吗?”古松面无表情看向萧峋。
话语微顿,又说:“难道你要带着我师弟,一直生活在逃亡中?”
“这不是逃。”谢龄蹙眉反驳。
古松目光冷冷:“那是在做什么?散心?”
谢龄:“……”
“看来师伯清楚他们的打算。”萧峋笑了笑,“既然终归是要对人间道动手,不如就让我们在外面,帮宗门吸引一些火力。”
“他们若要动手,就让他们一起来。”古松说道。
“若是敌不过?”谢龄问。
“不过是一死。”
“若宗门像青山书院那般被直接打没了呢?”
古松反问他:“若真到如此境地,我又能如何?你在外面又能如何?”
谢龄皱起眉,垂下眼眸,片刻后抬起,和萧峋交换眼神。
第143章
萧峋对人间道并无归属感, 对住了三个多月的鹤峰也谈不上多喜欢,留念的、不舍的,唯谢龄这个人而已。不过谢龄是人间道一峰之主, 他多少有些爱屋及乌就是了。是否回人间道,于他而言不是问题,全看谢龄如何选择。
而谢龄对人间道也没有太多的归属感,且他对宗门的感情,同萧峋所想的亦不相同。他心中有的,是一种大抵能称为雏鸟情节的情绪。
他感激宗门给他的庇护,让他一直以来生活无忧。他更感激古松对他的照顾。若没有这位师兄,恐怕他早被雪声君身上的伤给折磨死了。但现在,雏鸟长大、羽翼渐丰, 该出门闯荡,而非成为宗门的拖累。
“方才我和萧峋想到, 可以直接去瑶台境。”谢龄对古松说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去给他们找点麻烦。”
古松表情冷如旧:“那就没考虑到,瑶台境是陷阱这一层吗?”
谢龄被堵得一下说不出话来,不知该称赞这位师兄深谋远虑还是反应机敏。
萧峋“啧”了声, 提起脚步向外走:“去茶室说吧, 一直在这里站着, 也不像回事。”
古松未置反对。他对这里熟悉, 无需带路,转身自行过去。
茶室里的桌案没有换过,是一条低矮的长案。古松坐到其中一边, 萧峋和谢龄后至。萧峋与他对坐, 谢龄则坐去萧峋身侧。
谢龄心中唏嘘不已。这一刻, 他真觉得自己像个吉祥物。
谢风掠也来到茶室,见几人各自坐定,犹豫片刻,坐去了桌案窄的那一侧,在谢龄边上。
萧峋翻起扣倒在茶盘中的茶杯,倒出几杯茶,先给谢龄,再放了杯到自己面前,第三杯摆去对面。
“从现在的情形能看出,瑶台境的目的有两个:一,杀我;二,灭人间道。”萧峋说道,“如果我和师父回宗门,那不就是把他们要做的事情变简单了?”
古松眼底无甚波澜,仿佛在说,那又何妨?
“你有什么是值得他们来杀的?”古松问道。这并非讽刺言语,而是真切实意地问。
“大概是这身怨气。”萧峋耸耸肩膀,萦绕周身的黑色雾气随之而动,落到桌上,浮于茶间。
古松不是瞎子,一开始即看见了这些东西,但心思在谢龄身上,没做多言而已。
“三年前是魔气,现在变成了怨气,倒是第一次见。”古松轻抬眉梢,“手。”
“不必了。”萧峋笑笑拒绝,“或许原本就是怨气,只不过那会儿表现出的像魔气罢了。”
古松紧紧凝视着萧峋的眼睛:“眼下是怨气,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凭变成鬼修了。”
鬼修之道,在于玩弄死灵与鬼魂,于天于地于人间不敬。鬼修最喜怨气聚集之处,这种地方,多半能捕捉到强大的魂魄和灵。
他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语气却淡漠平静,话过之后一转,问:“没有根治之法?”
萧峋道:“大概只有转世投胎一条。”
古松轻轻眯了下眼睛:“我没功夫和你说笑。”
萧峋:“这不是说笑。”
茶室里出现了一阵沉默。萧峋喝完一杯茶,又为自己续上一杯。谢龄和谢风掠都没有动作,谢龄甚至有些走神。
“找到了他们要杀你的原因,就能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古松语气重了些。
“我不想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我只想让他们早些去投胎。”萧峋神情依然不太有所谓,“瑶台境是他们的老巢,若能毁掉,就算是陷阱,我也不吃亏。”
现在他们所面临的问题,真是太多了。但这些问题,在强大的实力面前,又都不是问题了。
萧峋的话令古松不满,眸光更是凛寒:“你要去送死,我不拦,但别想拉上我师弟。”
谢龄察觉出这两人之间迸出了硝烟味道,眼眸一掀看向古松,喊了一声:“师兄。”
古松没看他,紧盯萧峋,寒声问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清楚?”
萧峋喝了一口茶,笑着反问:“人间道,又能护住他吗?”
硝烟味愈浓,谢龄心知自己不能再当个吉祥摆件儿了,将手中茶杯搁上桌案,故意撞出一声响。
茶杯里水洒了几滴,其余三人向他看来,萧峋和古松的神情都缓和了些。
谢龄轻声开口:“我的伤,或许就是瑶台境搞的鬼。他们连所谓的‘神启’都能做到,一掌打碎我的经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场中唯有谢风掠不知晓此事,闻言神情大震。
“三年前叶轻鸿追杀我时,便说过我果然受了伤的话。可我受伤之事并未传出去,料想也只有对我出手的人能知晓。”谢龄继续道。
他说的是自己的伤,但古松品出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也是他自始自终的意思。古松看了谢龄一阵,别开目光,语气渐轻:“你是在告诉我,你依然决定要和他去瑶台境。”
“师兄,现在看来,瑶台境非去不可。”谢龄道。
“此去瑶台境,古师伯不必一道。”萧峋给谢龄换了一杯茶,弯眼看定古松。
古松冷冷一笑:“呵。”
谢龄也道:“瑶台境能造出一个神启者,恐怕就能造第二个。宗门不能只留宗主一个寂灭境。”
古松没立刻说话。他终于喝了一口面前那杯茶,放下茶杯时,似是叹了一声。他目光重新落到谢龄身上:“寒山奇道应该给你送了他们新研发的通讯木。”
“对。”谢龄点头,已经想到古松要做什么,将通讯木放到桌上,注了些灵力上去,唤出那片虚影。
古松亦是如此动作。两块通讯木开始配对,古松抬起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字画,道:“该换个大点的云舟。”
“师伯说的是。”萧峋从善如流点头。
“我明日再走。”古松继续道,话是对谢龄说的,停顿片刻,似又叹了声:“快除夕了。”
谈话便这般结束。
云舟更换方向,往东南而行。晚些时候,萧峋离开云舟,去了一趟附近的城镇,补充食材、购置春联纸和桃符。
谢龄的过年习俗,是吃饺子而非汤圆。古松不挑剔,萧峋自然迁就他。
饺子皮是现成的,肉也请人剁成了馅儿,回到云舟厨房,萧峋拌了些调料和鸡蛋到肉馅儿里。谢龄没闲着,和他一起包。
这活不难,但谢龄从前包饺子都是用模具,眼下全程手动,包出来的饺子难免有些不美观。
过了会儿,谢风掠走进厨房,问了萧峋两句,开始备菜。
又过些许时分,古松也来了。他和谢龄一样,对厨道甚不精通,四下一瞧,来到包饺子那桌子边上,观察着萧峋和谢龄的手法,拿起一张饺子皮,在手里掂量了两下。
谢龄对古松极不信任,瞅了他和他手心里的饺子皮好几眼,犹豫着是否要将婉拒帮忙的话说出口。
古松怎会看不出这家伙想法,向他斜斜投去一瞥:“你觉得我不行?”
谢龄:“我……”
古松从谢龄手里抽走筷子,挑了些馅儿到饺子皮中央,又将筷子尖往周围抹了抹,然后把皮对折,开始捏边儿。
他三下两下便包好一个饺子,褶皱捏得均匀细致,馅儿的份量不多不少,饺子圆圆鼓鼓,却不至于粗笨。
他把这饺子摆在谢龄方才包好的那一个旁边,下颌轻轻抬起,说:“比你包的漂亮。”
谢龄:“……”
古松又包了一个摆进盘中,这饺子模样依然憨态可掬,比谢龄包出的时而臃肿、时而瘦小的那些好上许多。
“师兄啊,在这种事情上吧,不至于争强好斗。”谢龄连连摇头,语重心长。
“我教你?”古松包好第三个,一脸好笑地瞥着他。
谢龄面无表情:“谢谢。”
饺子并非主食,三个人一起包,很快就够了数量。接下来萧峋和谢风掠一起准备大菜,谢龄有自知之明,没继续在这儿添乱。古松亦然。
谢龄回到卧房中,铺开笔墨写了些春联。
待得晾干,古松把它们拿去,一张一张贴到门上。
“师兄。”谢龄站在稍远处,打量一番自己的新作品,轻轻喊了古松一声。
“嗯。”在他身侧的古松应道。
四面合暮色,晚霞如同将熄的火。天空一半昏沉一半透红,云舟恰恰行于昏色中。谢龄拉着古松往后退了些许距离,一甩衣袖,往面前空处排出几个烟花筒。
他用灵力点燃。
咻——
砰!
火光冲天,绽放成绚烂的花朵。
“师兄。”谢龄偏头,对古松弯眼一笑,“新年快乐。”
菜式太丰盛,故而用晚饭的时间较平日晚了许多。萧峋启了几坛好酒,酒罢饭毕,月沉西空,已过子时。
几人各自歇息。
数个时辰后,古松动身回人间道。
彼时天穹昏黑,谢龄还未睡醒,同在茶室的谢风掠送他出去,不过在离去前,卧房的门开了,萧峋走来叫住他。
萧峋递了个纸包给古松,口子没封严实,露出鲜红的一角。
“是春联。”萧峋道,“昨晚睡前,谢小龄又写了一些。”
“他说给我?”古松问。
“你不要也行。”萧峋作势要将东西收回。
古松微微垂下眼,伸手拿过那纸包,道了声“好”。不再多言,转身踏剑,化光离去。
一身黑衣漫进夜色里,萧峋在舟头目送他,直至那身影完全消失,抬手一伸懒腰,回到卧房中。
半个时辰后,遥远的东方,云层被掀开一条缝,露出一丝鱼肚白。天色终于有了变亮的趋势。谢龄的起床时间也到了,从睡梦中醒来。他刚翻了个身,被坐在床边的萧峋捉住手指捏着玩儿。
“你师兄已经走了。”萧峋道。
“哦。”谢龄点点头,并不惊讶。
萧峋床里挪了挪,挨着谢龄躺下,又道:“我方才在想一件事。”
谢龄:“想一会儿吃什么?”
他才醒,脑子还有点儿迷糊,惹得萧峋低低笑了声。
“这件事我已经想好了。”萧峋说着,“我想的是,我们得让越九归帮个忙。”
“什么忙?”
萧峋却卖起关子,只让谢龄拿通讯木,不说具体要做什么事。
接下来的两日,并无大事发生,至第三日,萧峋要越九归帮忙办的事完成了。
江湖飞报每日辰时发行新刊,这一日的价格,是有史以来最低,因为唯一张薄纸。其上刊载的更只有一条消息,这条共消息八字,书曰:
“诸君安好,瑶台境见。”
没有署名,却教天下哗然。
第144章。
萧峋换了一艘更大的云舟, 屋室共六间,茶室厨房储物室各一间,余下的都是卧房, 便是再来些人,也能住下。
云舟不再如前些日子那般疾驰,而速度慢下来后,则多了几分悠哉。
冬风太盛,纵使一路南行,气候也未见变暖多少,不过山间原上绿意渐有增多,为视野添上些许清新。
云龟的伤势好了许多,不再跟个石头似的缩在角落的窝里, 天气好的时候,会从窝里爬出来闲逛。
这日的阳光便不错。云龟早早占了甲板上最适合晒太阳的位置, 萧峋后到,不与伤者争抢,退而求其次坐到一旁。
萧峋从袖中取出一个雕到一半的木猫,正要继续动工,又见谢风掠从房间出来。
谢风掠手里拿着这日的江湖飞报, 抿着唇, 神情不太好看。他在萧峋对面坐下, 报纸拍到两人中间, 道:“我很不赞同你的做法。”
萧峋扫了眼报纸,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嗯?”
谢风掠点着报纸上的八个字,声音愈发清沉:“不赞同你将此行目的地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 更不赞同你放慢云舟的速度。”
“我们做客人的, 若是不等主人准备好便上门, 会弄得双方都尴尬的。”萧峋拿出刻刀,在半成品木猫上凿着,说得慢条斯理。
谢风掠皱眉,抬高音调:“就不怕他们准备充分了,将你杀死在岛上?”
“的确有点怕。”萧峋偏了下头。
他这话一出,谢风掠表情变了变,一句“那你为何如此”即将问出,又听萧峋说:“怕他们准备得不够好。”
谢风掠:“……”
谢风掠神情跟吃了苍蝇一般:“你是嫌自己活得不够长?”
萧峋笑起来:“师弟竟也会关心我了。”
“……果然不可理喻。”谢风掠瞪他一眼,甩袖起身,“你若死了,雪声君会难过。”
他大步走回房间,想要啪的一声将门拍上,却思及谢龄在隔壁,手顿了顿,放轻动作。
谢风掠居住的房间和谢龄与萧峋的房间开门不在同一方向。谢风掠进屋后不久,谢龄从另一侧推门而出,踏进明媚的日光,走到甲板上,坐去萧峋身旁。
云龟缓慢蹭到谢龄身前,探出脑袋,往他膝上拱了拱。萧峋一边用刻刀雕木头,一边喊了谢龄一声。
“嗯。”谢龄应得平淡。
萧峋吹走手上的木屑,哼笑说:“谢风掠都来我这儿发泄不满,你却连问都不问。”
“我又不是今日才知道。”谢龄道。那日萧峋拿他的通讯木联系越九归,两人说了什么,他都听见了。
萧峋:“你当时也没问。”
“若不能将瑶台境一次清理干净,去了也是白去。”
培养一位寂灭境修士极其不易,可于瑶台经而言,这似乎是他们的短期可再生资源。那个能降下“神启”的人很可能来到了陆上,毕竟他们要对付的萧峋和人间道都在这里。若他们此行不能将这人一举除掉,恐怕也只是扬汤止沸,再多的努力都是白搭。
谢龄深深明白这点,故而不反对不过问。
他伸了个懒腰,将盘起的腿伸直,往后躺倒。云舟大的好处在这时体现出来,甲板极宽敞,手和脚能随意活动开。
“谢风掠才知晓此事,细细思索便能明白。不过,其实我也很担心。”谢龄声音低了些。
刻刀在萧峋指间转出一朵利落漂亮的花。他将之放到一旁,取了顶草帽出盖在谢龄脸上,避免他被日光晃到眼睛。
“我不是个怕死的人。”萧峋轻声说道,“有的人濒死又被救活过来后便惜命得很,我却不是这样。”
“看得出。”谢龄在草帽底下点了点头,别在帽檐上的一根狗尾巴草随着动作开始摇晃。
萧峋伸手拨了两下,待狗尾巴草不再动了,也躺在了甲板上。
“但现在,我不想死了。”他将话继续说下去。
谢龄在草帽下闭上眼睛又睁开, 将手伸向萧峋,却被他抢先抓住。萧峋把帽檐上的狗尾巴草摘下、放进谢龄手里,握着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转动。
“此去瑶台境,我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你知晓的,我现在很奇怪……境界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这似乎跳出了人类修行的规律和限制,但将视线放远放宽一些,又会发现,其实我跟那些大妖兽很相似了。”
“唔,还有魔物……总之,我变得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别这样说。”谢龄甚不赞同此言。
萧峋却是一笑:“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哪一步,是否能够将那座岛给掀翻。”他声音越来越轻,也不玩那根狗尾巴草了,将之丢进了风里,紧紧扣住谢龄的手。
“倒也无妨。”谢龄回握住萧峋,把草帽盖去这人脸上,坐起来,仰头遥望晴空。
他道:“不知道能走到哪里,那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没必要等有完全的把握再去做事。”
“咦?”萧峋甚是惊奇谢龄会有这样的想法。
谢龄轻轻一哂:“人这一生,如果只做必然成功的事,岂不是很没意思了。”
萧峋也坐起身,刷的一声带起了风。
草帽啪嗒掉到地板上,他低低唤道:“师父。”
“嗯?”
这人翻了个身,笑盈盈地凑到谢龄身前,在他唇上浅啄:“师父,你怎就这般让我喜欢呢?”
谢龄眉梢轻抬,对他的这种话已免疫到不能再免疫。
萧峋的唇往下挪了些许,吮吻着道:“想欺负你。”
“别想。”谢龄一掌将这颗脑袋拍开,语气不带感情。
“哦,师父不想。”萧峋故意将话说得慢吞吞,抓了谢龄的手,咬住他手指尖。
谢龄腰背紧绷,俄顷又放松下来,小声道:“别在这里。”
“那就不在这里。”
萧峋弯眼笑起来,拉着谢龄起身,回房的途中说起:“我体质有了变化后,咱们从小遥境带出来的那套功法,练起来似乎更容易了。”
这话题看似正经,但谢龄听得面无表情。
果不其然,他听见萧峋又说:“等我练成,就把功法传给你。”
谢龄:“呵。”
甲板上独留一龟。它一点一点挪去方才谢龄坐过的位置,打了个呵欠,然后将脑袋进龟壳,打起瞌睡。
日影在不经意间偏转,不知哪座古刹的暮钟传上云间,天色向晚。云舟沐在夕晖中,似披了一身灿烂的金红绸子。
萧峋屈指一弹,将窗户打开,让晚霞落进屋室。
地上散着几根缎带,有的坠着珠子,有的染上了污渍。谢龄脖颈也系了一条,白如雪,挂在上头的是个金色铃铛。
他侧躺在床的里侧,长睫低垂,眼眸半阖,整个人倦倦懒懒,手腕自袖口露出来,宛如一截上好的羊脂玉,但向外看出去,却见手指尖儿透着红。
萧峋见他如此便忍不住笑,俯身下去,将他颈间脸侧乌沉沉的长发拨开,挠着他下巴唤了声:“师父。”
谢龄心道一句这姓萧的当真是得了好处也不卖乖,甚是直接地将这人的手给拍开,翻身背对他,将眼完全闭上,打算睡个觉。
“谢小龄,你这是睡晚就不认人了?”
“本也是你答应了的,可不能睡完翻脸。”萧峋哼笑着,把人捞到身上,给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丁铃。
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龄听见这声音,听见萧峋的话,眼皮子掀开,手往下探,探得某件事物,用力一捏。
萧峋又惊又痛,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忙向谢龄告饶:“我错了!”
“错哪儿了?”谢龄问。他坐于上位,眉眼清冷又艳丽,话说得比往日慢,有些怒意,却不减慵懒味道。
“不该绑你,不该往你……上套珠子,不该……”
萧峋心甚痒,解开谢龄颈上的缎带,一番求饶一番保证,说了好些话,才让谢龄消了气、将他松开。
谢龄暂且不想睡觉了,萧峋将他带到窗前,选了处好位置,抬手一指:“现在南椨能看见海了,晚霞很美。”
谢龄向着那处看去,海阔云淡,鸟群飞低,半面瑟瑟半面泛金鳞,的确是难得的好景。
“到了凤都,就不坐云舟了,如何?”萧峋在谢龄耳旁说道。
凤都沿海,良港天成,是陆上商队出海的不二选择。谢龄明白过来萧峋的打算:“你想坐船?”
“在海上航行可是难得的体验。”
“若是乘船,至少要两三日才能抵达抵达瑶台境。”谢龄提醒道。
萧峋问他:“难不成,你想去瑶台境过除夕?”
谢龄算算时日,果真如此,立时做出决定:“那还是在船上吧。”
两日之后,云舟抵达凤都。
凤都水运便利,是极有名的贸易城市,往来者众多,街市繁华。
购船之事由谢风掠去办。他们没有选择租船——这趟出海保不齐会遇上几个或者几拨拦路人,风险甚大,不如直接买一艘,省了赔偿事宜。
萧峋和谢龄则去添置食材。
久未在路面上行走,久未身置于闹市街头,谢龄生出了隔世般的恍惚感。两人不由逛久了些,品尝这里特有的吃食,又去看了看这里的字画,向着码头而去时天色已然擦黑。
道旁林立的商铺都挂起灯,但人群依旧熙攘,仍是一片热闹之景。不过越靠近码头,周遭还是冷清了下去。
堤上有柳,时值冬日,还未长成依依之景,又已入夜,见来更是清寒。谢龄和萧峋走在柳堤上,一人身姿端正,一人步伐懒洋洋。他们没做交谈,但当道路出现岔口时,突然对视了一眼。
这世道要杀他们的人很多,便是在重重阵法加护的云舟上也不能掉以轻心。此番入城,不光是萧峋,谢龄也没如往常那样再将五感降到普通水平。
前面有人,在他们去码头的必经之路上。
“游天下境。”萧峋探出那人的境界。
谢龄“嗯”了声。
“还以为来了个什么人物呢。”萧峋的话里竟有些失落。
两人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萧峋还往谢龄嘴里塞了颗糖。这时前路上的人开口了,说道:“原来在你眼中,我竟算不上人物啊。”嗓音听来低哑。
夜色里,有只乌鸦盘旋飞上高空。
风过秃柳摇晃,细影晃过支在路上的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壶酒、两盘小菜。
桌旁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材高挑,发间插着根桃花枝,表情很是不满。另一人要瘦小些,也年轻些,无他这般明显的特征,只是抱着柄剑而已,神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安。
说话的人是前者,新倒了一碗酒,放到了桌边、离正走来那两人较近的一侧。
“啧。”他又摇摇头。
“崔嵬?”谢龄借月光看清人,惊讶喊道。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圣诞快乐w
第145章
“你在这里等我们?”谢龄向崔嵬走过去, 虽这般问出口,但心中已有了答案。
崔嵬语气里透着点儿嫌弃:“你们来得太慢。”
这意思大概是他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谢龄缓慢抬了下眉,有些无言。
余山伯见到谢龄有些忐忑, 想执礼问声好,却又觉得不合时宜,唯好将自己屁股底下的凳子让出来,摆到和崔嵬相对的位置。谢龄坐过去,直接切入正题:“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瑶台境?”
“这种热闹,怎么能缺了我?”崔嵬一副兴致昂扬的表情,喝了口酒,又扬扬下颌,指向他方才倒的那碗酒:“尝尝这酒, 地道的凤都黄酒,在别处可喝不到。”
谢龄“哦”了声, 端起来尝了一口。
“如何?”崔嵬期待地看着谢龄。
“他不喜欢黄酒。”萧峋过来,从谢龄手里将酒接走,“正好换了艘新云舟,你们能住下。哦,这一趟去瑶台境不坐云舟, 就是不知晓谢风掠置办的船, 是否留了多余的位置。”
这是替谢龄应下的意思了。
崔嵬无所谓地笑笑:“无妨, 我不介意和你一室。”
“呵, 我很介意。”萧峋喝完酒,将碗放到桌上。
“啧。”崔嵬拿起自己的酒碗,和萧峋那个碰了一下。
一饮而尽, 他把余下半坛酒收进芥子空间, 甩袖起身, 向着码头的方向迈出步伐。
余山伯抱起剑跟上他脚步。
萧峋见之诧异:“你徒弟也要一起?”
“让他见见世面。”崔嵬头也不会回答。
“我却觉得,是让他跟在路上伺候你吧。”萧峋道。
谢风掠正等在码头上,见多了两人,并未说什么问什么。
他带众人登上船。这是艘体积不大的客船,能容纳十数人,虽小却精,各处的布置都妥当。谢风掠已将船内收拾打点了一遍,很是洁净。
崔嵬随手推开一间厢房门走进去,然后反手把门合上,意思是他住这间。余山伯选择在他隔壁。谢龄和萧峋择了东头的一间,开窗能见到月亮。谢风掠则住在这几人之间,靠两边都近,若是出事能够立马照应。
萧峋将谢风掠布置的阵法检查了一遍,做了几处修改和加固,又写了一个自动行船的阵,回去房间找谢龄。
船开始航行。
这是去瑶台境的最后一段路了,氛围并不紧张。
月光极亮,被波浪剪碎沉进海里,将海水幽深的颜色照浅了几度,仿佛一汪流动的银。谢龄把手伸出窗户,虚虚做了个掬捧动作。
这一夜寂静,除了船在水里无时无刻不起伏外,其余的和在云舟上时并无不同。
谢龄一宿好眠。卯正时分,萧峋开始喊他。
萧峋不说做什么,这会儿又不到谢龄起床的时辰,他连眼都不愿睁,萧峋便自个儿动手将人从被子里挖出来,把他带到甲板上。
萧峋昨晚在这儿放了两把藤椅,把谢龄放上去、从他身前退开的一刻,恰逢日出。
红日从海面上缓慢升起,霞光逐渐炽盛,将那翩然的云染透,将那碧蓝的海水烧到沸腾,铺开绚烂的红芒。
这景色一下就将谢龄吸引住。谢龄睡意全无,瞬也不瞬凝视着,轻声念起:“日出江花红胜火。”
萧峋站在藤椅后,本不打算说话,但终是没忍住指出:“这儿是海。”
谢龄想了想说:“换成海花有些奇怪。”
萧峋“咦”了声,意识到什么:“不是你作的?”
谢龄摇摇头。
日轮升得更高,远处风景又有不同。萧峋让谢龄专心看景,去厨房准备早膳。
稍过些时候,崔嵬推开屋门走出来,掩面打了个呵欠,四下张望一番,见了日出,却兴趣缺缺,走到谢龄身侧说起:“我是没想到,你们船也走这样慢,换成别人,一夜功夫早出了这片海域。”
谢龄舍不得从那海上生红日的景色上挪开眼,随口答了句:“多给人一些时间,免得准备得不够隆重漂亮。”
“给瑶台境的人准备时间?你在和我开玩笑?。”崔嵬“啧”了声,“得了,真是被你们家萧峋带坏了。”
接着又“哈哈”笑起来:“不过你现在这样子,可比从前讨喜多了。”
谢龄挑眉不言。
崔嵬将手搭上谢龄肩膀,拍了两下,说:“继续发展。”
谢龄:“……”
谢龄寻思着该接一句什么才不失礼貌。这时萧峋回来了,单手执托盘,空出那手将崔嵬的爪子提溜开。
“吃早饭了。”萧峋道。
托盘上有两碗面,牛肉浇头,撒了香菜葱花,很是鲜香。他将其中一碗递给谢龄,自己带着另一碗坐去旁侧的藤椅上。
“没给我准备?”崔嵬眼睛睁大些许。
萧峋:“你说呢?”
崔嵬耸着肩膀离开。
这一日风平浪静。
翌日是除夕。
海上远离人烟,船中仅有五人一龟,庆祝得简单。做了一桌子菜,又将前些日子没放完的烟火寻出来放了,便算过完这个年。
几人各自回房,时间还未过戌时。谢龄挑了本话本出来看,萧峋盘腿坐在床上,研究从小遥境带出的那套功法。
谢龄看那话本是个武侠故事,翻了几页,若有所思抬头:“我们抵达瑶台境的时间会比预计更晚,你说,那些人会不会等急了?”
“应该没有太急。”萧峋说道,顿了顿补充:“若是急了,早派人出来迎接了。”
谢龄听了他这话反而生出不妙预感,支起窗户往外看了眼,并放出神识。
今夜不见星月,天色黑沉沉,海水亦黑沉沉,乍看之下难分彼此。这片昏黑中也无人影,甚至除了海里的鱼,再探不得半点活物。
谢龄的心稍微放松了些,把窗放下,收回目光。
“别太担心。”萧峋宽慰说道。
若你不说这种话,我倒不担心。谢龄心说着,从点心盘里抓了块马蹄糕拿在手里。
两人各自做自己的事,屋室宁静。过了亥时,萧峋忽然抬头:“师父,要一起守岁吗?”
他这样说,眼神中透着期待,谢龄便点头答应。
萧峋当即笑开,换了位置坐去谢龄对面。
“认识了三年,不,在一起了三年,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萧峋一边说着,一边在他们之间摆了一个炭盆,又在炭盆上方置了个架子,烤了几个橘子上去。
这些是在凤都买到的砂糖橘,烤过之后味道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吃着暖和一些。
谢龄和萧峋不渴也不饿,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如此一来,最后两个不免烤得久了些,橘皮的清苦味溢散开来,让屋室内的空气多了几分清新。
萧峋把其中一个捞起来,正要剥,却发现手感不对——皮被烤烂了。
也是在这时,谢龄合上手里的话本。
“有人来了。”谢龄道。
萧峋将砂糖橘丢回烤架,似是想撇嘴,但最后做出的表情是笑了一下,道:“我从不知道我还有当乌鸦嘴的潜质。”
他抬手推开窗。
海上的夜色仍是那般昏黑,见不到半个活物的身影,可若凝神细探,能感知到数道气息的靠近。
“三个寂灭上境。”谢龄辨出他们的境界,深感无语,“……还真能批量生产。”
“批量?”萧峋多念叨了这两字几遍,差不离理解了是个什么意思,表示认同:“这词倒是贴切。”
察觉到这点的不止谢龄和萧峋,他们来到甲板上时,谢风掠和崔嵬已经在了。
崔嵬站在栏杆后远眺夜色,感慨道:“瑶台境的人,当真是热情好客。”
“雪声君,我们要如何应对?”谢风掠向谢龄执礼后问。
谢龄望定瑶台境人来的方向,眸眼中寻不出太多情绪:“自然是向他们问好。”
“什么?”谢风掠神情怔愣。
萧峋笑了声,开始调整船上的阵法。一阵光华明灭后,他提醒道:“站稳了。”
话音落罢,行船速度骤然加快,船只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被射出去。
眨眼之间,众人和瑶台境之人打了个照面。却见浓如墨的夜色里,不仅有三个寂灭境,更有数个已然结成的剑阵。
萧峋不退反进的举动让这些人惊讶,而谢龄见到他们,表情变得凝重。
“这剑阵隐藏得太好,方才竟是没能发现,他们当中定有高明的阵师。”谢龄对萧峋低语。
萧峋捏了捏谢龄的手,轻声道了声“无妨”。
船仍在飞速前行,萧峋在栏杆上一拍,一跃而起,翻腕抓出星盘。
风将衣角袖摆吹开,萧峋目光从前方的人身上扫过,唇角似勾起了些弧度。
“正逢佳节,良辰良夜,在下人间道萧峋,特来向诸位问声安好。”
他说着,星盘上冲出数道光芒,如利刺将夜色破开,照亮半边海与天。
第146章
云龟来到甲板上。
经过这些日的治疗, 它伤势已恢复得七七八八,现下变回了原本体型,背壳庞大宽厚。谢龄看了它一眼, 又向萧峋投去一瞥,对在船上的其余人道:“我们离开。”
话音落,他率先去到云龟背上。
谢风掠和崔嵬对视一眼照做,唯有余山伯慢了一些,待云龟飞离甲板还傻愣在原地。
云龟张口叼住他后衣领将人带离。这时候,赫见萧峋星盘上多出一道光芒,而船行速度又提升数分。
萧峋从船身前让开。
下一瞬,船撞上瑶台境剑阵。萧峋凌在高空,淡然地张开手指, 指尖牵动星盘光芒,光芒牵动船上阵法, 整艘船上灵力被引燃炸开!
轰隆!
声响彻耳,光华漫天,宛如一场盛大的烟火。
龟背上,谢龄执剑站在最前方,凛眼看定海上。崔嵬在他身后笑了声:“这个除夕, 过得还真是别有意思。”
余山伯已翻上了龟背, 缩在最后瑟瑟发抖:“他他他、他一开始就打算这样做?”
谢风掠握着剑柄冷冷开口:“雪声君在船上, 他不敢。”
“我们离开后, 他才变了阵法,一开始应该没打算动船。”崔嵬做了个补充,语气比谢风掠温和许多。
瑶台境剑阵被叠了一道又一道阵法的船冲散, 露出破绽。这机会太难得, 谢风掠将剑一挽, 飞身而去。
另外两人自然不会看不出。崔嵬摘下发间的桃花枝,手腕翻转间,化作三尺长剑。但他没像谢风掠那样立刻冲出去,而是问了谢龄一个问题:“这三个寂灭境是不是神启者?”
江湖上已出现关于神启者的传闻,说神启者骤然得到修为境界,和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人有极大不同,尘俗打在他们身上的印记还没被抹去,气质也未曾得到沉淀。总体而言,看起来会比较“稚嫩”。眼下这三个寂灭境便是如此。
“是。”谢龄语气藏着不易察觉的遗憾,“但能降下神启的人,却不在这里。”
“你认得出?”崔嵬起了好奇心。
谢龄轻轻摇头,给出他的答案:“感觉。”
言罢抓出那柄用得最趁手的剑,不再逗留于此。
崔嵬头顶的乌鸦盘旋飞走。余山伯看出自家师父也要走了,上前两步,扯扯他的衣袖:“师父,瑶台境的人手,这是都来了吗?”
“岛上应该还留了人。”崔嵬道。
余山伯先夸下肩膀,然后耷拉下脑袋:“我们就碰不上一次以多胜少吗……。”他放开崔嵬的衣袖:“师父小心。”
崔嵬垂下头,看了看云龟背壳上的纹路,说道:“您应该便是鹤峰那位‘归先生’,曾听人说起过……我徒弟就拜托您了。”
云龟没有作声。
崔嵬笑笑,提剑而出。
船在撞上瑶台境剑阵的刹那化作碎渣木屑掉落海中,但灵力的光芒还在虚空中闪烁,像海面上飞来一群萤火。
萧峋没在这些人面前停留,两者相撞的一瞬,如鬼魅般闪到瑶台境剑阵后方,取出越九归留下的那口炮,将炮弹填充进去,拉下阀门对准剑阵开火。
海上再度炸起震耳欲聋的声响。这炮弹冲力太大,首当其冲的剑阵阵型又散几分,人扑通扑通掉进水中。但他们多数没死,在水里挣扎一番又踏回虚空,企图再组剑阵。
这时剑光伴疾风而落,如一场骤雨打在身上,将这些人按回水中。血腥气弥散开来,不过夜色太深,看不出海水是否被染红。
萧峋仰起头,见谢龄持剑凌空,素白衣袂翻飞如舞。
“啧,这些游天下境结成的剑阵竟比寻常寂灭境还难缠。”崔嵬到瑶台境剑阵中试了几剑后退回,摇头撇唇说道。
谢风掠就在附近,和崔嵬能够呼应上的位置。海域辽阔,瑶台境剑阵铺得极大,这一处并未受到炮弹影响。谢风掠闻言后道:“这些人,还只是第一轮的冲锋兵。”
“来送的罢了。”崔嵬向着远处望了一眼,“能抢在他们之前去瑶台境岛上吗?听谢小仙的说法,关键人物没有出现。”
“你要去找那个能给神启的人。”谢风掠一听就明白崔嵬的想法,并不赞同,“就不怕前后夹击,被包饺子?”
“唔,可以让云龟带着我徒弟去。”崔嵬有了新的主意。
谢风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剑起剑落削掉一人首级,没好气道:“这种事,你在敌人面前说?”
瑶台境剑阵有三。
谢风掠在东南剑阵。这个剑阵被萧峋用船撞出过破绽,又被他抓住了破绽,算不得太难对付。
北面的剑阵,萧峋和谢龄联手破了个七八分,现在就崔嵬挑上的西南剑阵最难啃。
谢龄和萧峋都没去帮忙——那三个寂灭境聚了过来。而与先前在青山书院遇到的相同,北面还活着的那些人变换方位,结成了新的剑阵。
剑阵先起攻势,神启者紧随而至。
三个神启者,一人使刀,一人手中持棍,这两人看起来极年轻,剩下那个手上没有武器,模样也到了中年。
萧峋给谢龄打了个手势,将星盘抛向天空,脚下亮起阵法,整个人倒飞出去。
黑色的雾气蔓延交织,但光线本就暗,看起来不甚明显。
瑶台境剑阵踏进雾中,正待出剑,黑雾倏然化作实质,狠狠束缚住他们双脚双手。
谢龄眼眸一凝,长剑离手,冲入剑阵。
剑光明灭,几番折转,将人逐一斩首。他人紧随而至,追上剑、抓进手中,落到萧峋身侧。
还剩三个寂灭境。
谢龄抖掉剑上的血,缓慢吐出一口气。
萧峋握了一下他的手,发现很凉。
“没事。”谢龄道,紧跟着换了种说法,“至少现在还没事。”
萧峋笑笑:“好。”
黑雾对寂灭境难起杀伤阻碍作用,言语之间,神启者逼近。谢龄迎上打头的持刀之人,没了面对萧峋时的温和随意,眼神冷冽,出剑凌厉。
萧峋在后方起阵。
刀光剑影迭起,阵法辉芒纷乱,
这三个寂灭境都是速成,彼此之间没有配合,不会攻守转换,不会相互照应,但也并未因此好对付,他们防备心极重,从不冒进,出招很稳。大抵是青山书院惨案在前,瑶台境的人对他们进行了教导。
几番试探过后,谢龄同萧峋后撤。
萧峋叹了一声:“他们没正儿八经修行过,出招很不规律,若是境界低也罢,眼下倒成了难题。”
“……我也可以不规律。”谢龄极快地思考了一下。不过他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费口舌,旋即说起别的:“放风筝吧。”
“放风筝?”萧峋乍听这词没有理解,思绪转了一下,明白过来。
谢龄也给出解释:“就是遛他们。”
“可行。”
“你风筝他们,我找机会出手。”
谢龄不给萧峋反驳的机会,说完就动身,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萧峋一连向谢龄身上加了七八道阵法,才开始“放风筝”。
他用一种不快也不慢的速度后退。那三个神启者的首要目的本就是杀死萧峋,他跑了,自然拔腿穷追。
当然,他们并未对谢龄掉以轻心,这让谢龄多少有些遗憾。
萧峋从前便能一步一阵,眼下布阵速度更快,没过多久,海面上虚空中阵法密密麻麻,几乎要结成网兜。
而神启者受持有的兵器限制,若不近身,根本无法施展威力。他们一面破萧峋的阵法一面去追,极为被动。
谢龄缓慢绕出战局。那持刀之人留心着他的举动,觉出不妙,转身奔来。
这人许是从前练过一些花架势,刀舞得大开大合,还会耍刀花。他脚力很足,转眼逼近谢龄面前。刀锋破风,径直劈向谢龄眉心。
他是想一刀除尽后患,刀出得生猛。谢龄不避不让,横剑格挡。
当啷一声,刀剑相接。谢龄掀起眼皮同这人对视,右手卸了些力,微微错步,抬高左手出掌。
这一掌打向对方胸膛,掌上聚了十成十的力,掌心间更是能看见一层白气。谢龄身上又有萧峋阵法加持,掌势骇然。
持刀者觉察出可怕,凭着本能闪躲。但他终究没能让谢龄这一掌落空,听得砰的一声,谢龄手掌贴上持刀者肩膀,将之拍了个碎烂。
肩膀没了,手臂跟着被卸掉,在海上溅起不小的水花。持刀者眼神里流露出惊恐,一时无法平衡身体,往下坠落。
谢龄欲跟上去将他彻底杀死,突然听见崔嵬的声音:“这事交给我。”
转头望向南面,崔嵬和谢风掠已清完了所有结剑阵之人。
谢龄立时奔向萧峋所在之处。谢风掠同他一道,担忧问道:“雪声君可还安好?”
“还好。”谢龄回答。
三个神启者去其一,又添谢风掠,萧峋压力轻了不少。
又放了一会儿风筝,让这两个神启者费了些功夫破阵、身上添一些血流不止的伤,萧峋将悬空的星盘抓回手中。
“现在收线吗?”谢龄扫了眼黑沉沉的海面,轻声问道。
萧峋压低眼眸:“试试。”
两人一前一后停下脚步。
变故在此时发生,持棍者和那个没有拿武器的人彼此对视,相互靠近,然后……交叠在了一处!
这情形就像是将两张剪纸的人相贴,躯干和头颅重合了,但因动作不同,便出现了四只手臂和四条腿!
“他们竟然合体了?”谢龄难以置信。
萧峋语带嫌弃:“诡异又恶心。”
神启者的表情却是不见丝毫异样,他空出的一只手抬起,五指成爪,将远在另一侧那人手中的刀夺进手中。
他一刻不停,持着刀棍冲来。有了四条腿后,他速度比方才快了不止一倍,目光里透着沉沉死气,但势汹汹。那棍上刀上裹挟磅礴灵力,所经之处海水翻腾。
萧峋眼神一变,将谢龄推去身后。
对方来得太快,就是这样一个动作的间隙,距离竟已缩短成三尺。萧峋抬起手,但来不及结阵了。
他便放下手,没避没让。
——谢龄在身后。
扑。
刀和棍穿透身体。
萧峋猛喷一口鲜血,却凛着眼眸一翻手腕,抓出一把剑来,斩向神启者头颅。
对方来得快,萧峋的速度更是堪称奇。这剑本就是削铁如泥的上品,他出得利落干脆,寒光一过,身首分离。
神启者四条手臂垂下去,晃了一晃不再动弹,似乎没了生机。但在下一刻,那些手又猛地抬起,四足发力一弹,向后跳出数丈远。
他们本就是两个人,有两颗头,斩下其中之一显然不足以杀死。
这怪物生出了新的脑袋。
萧峋身形一晃,御不住风了,几乎要掉进海里。
云龟咻的飞来将他接住,并带上谢龄。
谢龄咬着牙抓过萧峋的星盘,目光锁住那神启者,灵力自眉间、指尖涌出,周身大放光芒。
漆黑海面上亮起无数光团,像一颗又一颗星辰,也像一道又一道萤火。
每个光团都是一个点,点连成线,线织成网,朝那怪物迅速收束。光芒汇聚成明月般的光团。怪物被罩在光芒中,那些手臂和脚挣扎弹踢,脑袋乱摆,发出嘶哑的怪叫。
光团愈发明亮,亮至极盛后开始暗淡,淡至浓如墨的漆黑,那怪物也跟着化作虚无。
光芒也从谢龄身上退去。
“其实也没必要这样大动……”萧峋说到一半住了口,眨了一下眼,抬起手,在谢龄眼尾处碰了碰,道:“谢小龄,你眼睛红了。”
谢龄啪的一下把这只手打掉,打掉后又紧紧握住。他没察觉到自己到底用了多大的力,将萧峋手腕都捏红。
萧峋也没挣开。
“放心,这点儿程度死不了。”萧峋宽慰说着,“再说了,这还弄回来两把武器呢,材质都极好。”
谢龄瞪他。
萧峋笑得无奈,想凑过去亲亲他,可身上插着一把刀一根棍子,很是妨碍。
萧峋“哎”了一声。
一团又一团莹白的东西飘下来,细细小小,和着无声的歌在风中起舞。萧峋的手动了动,扣住谢龄的手指,抬起头。
“师父你看,下雪了。”
第147章
谢龄全无心思赏雪, 衣袖一甩,升起一道结界,将风雪尽数挡去, 转头冷冷瞪视萧峋。萧峋摸了下鼻子,又“哎”了声,在云龟背上坐下。
“当真不妨事,看着厉害而已,但都没伤及要害。”他抬了抬手臂,低头看着插在身上的刀和棍,不过话到末尾,语气转为严肃,“把它们拔出来吧。”
同在云龟背上的余山伯听见这话, 忙将先前就在准备的纱布绷带药丸和照明用的珠子送去谢龄手边。
谢龄对他道了声谢,把这些东西理了理, 先塞了颗止血药和止疼药到萧峋口中,才抓住刀柄。
他时常握剑,也因此从未觉得寻常刀兵有多长,可眼下看来,却觉得它们长度可怕。他深吸了一口气, 但手指还是颤。稍加思忖, 他将手松开, 抓起自己的剑, 绕到萧峋背后去。
如萧峋所言,这些都是上上品武器。谢龄往剑上注入灵力,把它们利落干脆地削断。
都是上好的兵刃, 相撞一刻, 谢龄的剑也断裂。他眼都不眨, 将断剑丢进海里,绕回萧峋身前。
默默关注着这里情况的余山伯看得心疼眼疼,手紧握成拳,无声大叹。
“我要开始拔了。”谢龄重新握住刀柄。
他就要用力,萧峋忽然道:“两个一起吧。”
谢龄皱起眉:“受得住?”
萧峋笑笑:“比接连来两次要好。”
谢龄想到这人的体质比寻常人好上不少,说了声行。
这时崔嵬靠过来,将手上提溜的一颗神启者的脑袋丢给自家徒弟,对谢龄道:“你这脸色跟鬼似的。自个儿也伤着呢,手怕是不稳,赶紧去疗伤,我和我徒弟照顾他。”说着还悬了面镜子到谢龄面前去。
谢龄朝镜中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脸色白得泛起了青。眼下他的伤势还未发作,周身并不疼,也没有咳血,状态尚可,但还是听从了崔嵬的话,让出位置。
他也怕自己的手不稳。
谢龄寻了处近的、但又不妨碍的位置坐下,服了一颗丹药,但没急着调息疗伤。他四下一扫,发现少了个人:“谢风掠呢?”
崔嵬双手抓在刀和棍上,头也不回说道:“我让他警戒周围去了。”这话说完,又对萧峋道:“忍着。”
“动手吧。”萧峋闭上眼。
崔嵬当即发力,速度极快,同时将两把武器拔出。
萧峋被这力道带得上半身一晃,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伤口也有血流出,但因提前服了药,只是将衣衫颜色染深,未曾飞溅。
咳出的血落在龟壳上,借明珠光华一照,赫是一团深黑色,跟墨汁似的。
崔嵬露出惊奇之色,谢龄的表情变得凝重,伸指一探。
萧峋眼皮一跳,下意识喊道:“别碰!”
但说晚了,谢龄指尖已然触到那血迹。刹那间,黑血蒸腾成雾气,他手指如触电般屈回,身体重心骤失,面色又颓数分,脸颊生出不正常的潮红,咳出一大口血。
“谢龄!”
“谢小仙?”
“雪、雪声君……”
称呼和语气各不相同,萧峋第一个向谢龄伸出手,但到一半,又生硬收回。
崔嵬将谢龄扶住,一面将手掌贴上他后心、为他渡灵力,一面古怪地看向萧峋。
“旧伤发作了而已。”谢龄敛着眸,喘息缓和好一阵后说道。
“我的问题。”萧峋沉声道。
“没有你的血,我也会这般。”谢龄摇头,言语间似有轻叹,“我身体情况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
“旧伤?被何人所伤?”崔嵬疑惑问道。
“有可能是瑶台境背后的人。”回答的是萧峋,他不希望谢龄这时候费力气说话。
崔嵬沉眉思忖:“可瑶台境的人,分明是冲着你来的。”
“那时候,还未冲着我。”萧峋道。
这话让谢龄有了新想法,嘀咕了句:“难道是找错了?”
“你别说话。”萧峋道,往自己身上丢了道洁净术,又给自己拍了张收敛气息的符纸,将虚弱外溢的怨气藏好,才去到谢龄面前。
崔嵬撤走按在谢龄背上的手。
“我觉得我有些多余。”他从这两人身旁离开,拍着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望了望四周,最后目光落到萧峋身上。
萧峋正给谢龄理头发。崔嵬觉得牙酸,“啧”了声:“我说,把云舟放出来,那上面至少还有墙给你们挡着……你们还可以互帮互助、事半功倍。”
萧峋依他之言,放出近日新购的那艘云舟。
崔嵬先上去,余山伯麻溜跟在他身后,云龟带着余下二人在最后。登上云舟,云龟缩回了寻常乌龟的大小,熟门熟路地去了自己的池子里。
云舟并未向着哪一处飞行,就这般悬停于空中,和海面离得并不远。
谢龄和萧峋对坐在拔步床上。谢龄的朝向,刚好能看见窗。
“我恐怕至少调息六个时辰,才能恢复。瑶台境会不会再派人出来?”谢龄望向那半开的窗,语气担忧。
“谢风掠不是在外面吗?若是来了人,他会告诉我们的。”萧峋笑笑,“不过我感觉不会了,神启不可能无限度降下,否则早用人把我堆死了。他们死了那样多人,元气肯定大伤,也畏惧于我们的战斗力,不敢轻易过来。”
“你这话说得……”谢龄欲言又止。
萧峋:“你又觉得我在乌鸦嘴。”
谢龄盯着他身上那两个窟窿不语。
萧峋立刻闭了嘴。
两人静心调息疗伤,约过一个半时辰,谢风掠回来了,带回瑶台境岛上并未集结人马、也无动作的消息。
这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短暂的聚集后,众人各自回去房间。萧峋启动了云舟,按照先前的速度向瑶台境行驶。无论他们这边具体情形如何,气势都要做足。
做完这事,他回到谢龄身旁,坐姿随意。谢龄顺势检查他的伤。这人如今的体质当真寻常人不可比,那般大的伤口,眼下竟愈合一半了。
谢龄收回手,收到半途又给萧峋捉住。萧峋手指在谢龄掌心间挠了挠,狡黠笑问:“暂时没有危险了,我来帮你疗伤?”
“我自己能行。”谢龄将这人的爪子拍开。
“今日是除夕,哦,已经元日了,过得有意义一些不好吗?”萧峋拉长语调,声音低低又闷闷,“再说了,我们两个人,事半功倍。”
“也当是提前做做功课。”
谢龄:“……”
萧峋倾身过去,用唇碰了碰谢龄眼角,轻声:“嗯?可以吗?”
……
翌日是个晴日,天高气清,景明风和。
谢龄比往常醒得晚些,起床之后去了茶室,却见崔嵬在里面研究神启者的头颅,脑花被完整剖出来、保存在一个透明盒子里,乍一看极恶心。谢龄一刻不想多待,当即退出去。
这一日谢龄连早饭都没吃下,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度过了一个上午。
到正午,云舟接近瑶台境所在的岛屿。
那岛辽阔,岛上云雾缭绕,山和水看不分明,岛外的天空有彩光流转,想来是防御结界。萧峋架起炮,正打算给声招呼,忽见那光华消隐散尽。
“结界开了。”谢龄从软椅里起身,有些惊讶,但也说不上太意外。
萧峋停下拉闸的动作,与此同时,瑶台境的人也有了反应。
道上所有住着人的屋室都被推开门,人都集结宗门前,境界并不统一,什么样的都有,列队成一个扇形。
这个阵,要比谢龄等人先前对上的三个剑阵弱许多。
扇的圆心,也是人群最后,则站着个模样普通、体型普通、气息普通的男子。他没有拿武器,一身长衫,文文弱弱。不过在他身前那人,是个寂灭境——第四个神启者。
云舟直接开到瑶台境山门前,在距离扇形队伍还剩数十丈时停下。萧峋走下来后,转身去接谢龄,继而半弯起眼睛,打量对面的人。
他看的人也在看他,目光近乎定在了他身上。
“你能走到这里……果然,你能走到这里。”站在队伍最后的人开口,语气变了又变,起初是感慨,后来是叹息,最后变成不生波澜的平静。
又抬起手,往外一摆:“都走。”
他身前那个神启者不可置信回头:“尊上?”
“就凭你们,还不足以杀死他。”“尊上”神情淡漠。
萧峋在这边笑了:“还挺有自知之明。”
瑶台境的人开始散了,有的跑回宗门,有的跑向岛外,但那神启者依然寸步不离。“尊上”瞥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回萧峋。
日色灿烂,云影时舒时卷,回风幽凉。萧峋袖摆被吹开,向谢龄递去一个眼神,踏着慢悠悠的步伐走过去。
“尊上”眼眸眯了眯,脸上出现惊讶之情:“比之昨日,你的力量竟又有了提升。”
萧峋挑了下眉:“闲话少说,你留在这儿,是等着被我杀?”
“尊上”抬起头远眺长空,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第一个被派下来杀你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萧峋神情微变,低头思忖片刻,淡淡“哦”了声,“谁派你来的?”
“你不配知道。”“尊上”面无表情回答。
萧峋没被激怒,甚至流露出了点儿恍然大悟的神色:“那换个问题,你之前的人是谁?”
对面的人反问:“我告诉了你名字,你就会信?”
萧峋的表情褪去,恢复了先前的淡然:“原来如此。”
听见这话,“尊上”笑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云层中落下一道明霞,将他身形笼罩住。他的四肢和躯干出现了空洞,人竟是开始消融。
萧峋微愣一刹,立刻飞了一把剑过去,但还是不够快,当剑尖触碰上霞光时,他已经化作了虚无。
“他……他没了?”余山伯远远看着被吓得不轻,颤着声音发问。
其余人都没开口,崔嵬只好自己回答徒弟的问题:“他被兵解了。”
第148章
霞光消失了, 风拖着几片枯叶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行走,天穹流云依旧,好似从未发生过什么。
那个神启者惊恐地睁大眼, 数息过后回神,拔腿往瑶台境宗门内狂奔。
萧峋看了他一眼,招回自己的剑,没有去追。
谢风掠眉头紧皱:“事情真是愈发脱离控制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不,这些事哪曾在控制之中?”崔嵬说得饶有兴趣,“越是不受控制的事情,才越好玩。”
他将发间的桃花枝摘下,化作一柄长剑,又喊:“徒弟。”
“是师父, 我知道怎么做!”余山伯的语气变得兴奋,应完之后大步流星走向瑶台境宗门。
崔嵬跟上, 桃枝模样的剑上淌过光芒,步伐很是悠闲。
谢风掠不解:“你们要去做什么?”
“辛辛苦苦来这一趟,不带点特产走,岂不遗憾?”崔嵬回头冲他笑笑。
谢龄没管这两人,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 走去萧峋身侧。
萧峋垂眸思索, 察觉到谢龄的靠近, 抓住谢龄的手, 指腹在他手背轻轻敲着,低声说起:“能花这么大的手笔来杀我,这个人的地位一定不低。”
“试问, 这世上谁人能降下神启?”谢龄不错目地注视着那人被兵解时所站之处, 放轻声音说道, 语速缓慢,“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
萧峋手上的小动作停住,眯了下眼睛:“那除掉我的理由是什么?”
“你拦了路。”谢龄道。
萧峋笑了笑,声音沉下去:“既然如此,这条路,我得拦到底了。”
“只可惜线索太少。”谢龄压目一扫周遭,语带叹息。
“那就等他主动找上来。”萧峋说着,拉起谢龄走向瑶台境的大门。
瑶台境建于海岛中央山脉上,山水清丽如画。这个宗派历史久远,一石一木上尽是时间的刻痕。
这里的人或躲或藏或逃,相较之下,鸟兽则大方端庄,鸣叫声和山间潺潺流水,空气里翻涌树木清香。
“倒是个宜居的地方。”萧峋赞叹了一句,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谢龄同他相处久了,已然适应他偶尔的思维跳跃,静静听他下文。
“我萧家虽也曾是有名的修行世家,但跟我现在的情况比起来,算得上平平无奇了。我为何会如此‘重要’?能拦那鬼东西的路?”萧峋道。
谢龄早在发现他体内伴生魔气时就考虑类似的问题,答得不假思索:“唯一的解释是,你变异了。”
走了一步,他想起点儿别的:“哦,还有一个解释,你是抱来的。”
又走一步,他还想到一种可能:“第三个解释,你是什么人的转世。”
萧峋:“……”
萧峋极不喜欢这几种解释,或说猜测,尤其是第三种。他振振衣袖,改了口:“我现在认为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了。”
谢龄没忍住笑出声。
萧峋别开目光:“嗯哼。”
咔嚓。
不知是谁踩碎了道上的枯叶。
这里林木丰茂,光和影时而交替。谢龄想去瑶台境的藏书阁,翻一翻这个宗门的由来和历史,可惜无人带路,只能一处一处找过去。
他们也无这里的地图,行至不知何处时,谢龄身侧闪出一丝光芒——挂在腰间的通讯木亮了。
能用此物和他联络的共四人,其中萧峋就在身旁,余下的分别是古松、越九归和崔嵬。他以为是崔嵬在这岛上探查出什么叫他过去,注入灵力后才发现是越九归。
连通的刹那,越九归的声音便传来,音调拔高,语气很是急切:“师兄师兄!我刚才得知了两件事!两件大事!天大的事!”
“别急,一件一件说。”谢龄宽慰说道,心说生出不妙的预感。
越九归:“第一件,各宗各派去围攻人间道了。”
谢龄神情凝重下来,和萧峋对视一眼,问他:“已经打起来了?”
“不,那些人还在路上,估计过几日就要开战了。”
谢龄微微松了一口气,问:“另一件事呢?”
越九归的声音沉了些,变得犹豫:“第二件事,青山……就是青山书院所在的青山,变成阴墟了。”他嗓音压低:“我觉得可能和萧峋有关,毕竟那天萧峋……哎萧峋他没在你身边吧?”
萧峋面不改色回他:“我在。”
“……哦。”越九归讪讪道,“你们俩还真是形影不离。”
谢龄慢慢踱起步。
他在古籍上读到过“阴墟”这个词,那是各种浊气、冤魂怨灵的聚集之地,远观如黑色漩涡,气味恶臭森寒,寻常人若靠近,眨眼间便会被吸食干净。
阴墟是如何形成的,世人还未探究出答案,但对治理,倒是想到了不少办法。不过治理起来相当麻烦,耗费的人力物力极大。
更有一点,阴墟是会扩散的。
谢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通讯木那头,越九归似喝了口水,能听见瓷杯和桌案碰撞的声音。萧峋接过话头:“青山怎么变成的阴墟?”
“就……突然就变成了,一夜之间就那样了。”越九归说得不太自信,显然也是听说。
“多谢告知此事。”萧峋道。
越九归“哎”了声:“没必要这样客气。”
又了解一番彼此现在的情况,联络就此结束。
谢龄踱回萧峋身前,同他对视一阵,抓起他手腕拉着他继续前行。
半个时辰后,谢龄和萧峋寻到了瑶台境的藏书阁。这里有禁制,但经不住萧峋硬闯。瑶台境的史记已不再是谢龄要找的目标,他搜罗出所有带有“阴墟”字眼的书籍,看了整整一日。
这一日是元日,一年之始,夜来东方出弦月,光芒并未太明。萧峋点亮了藏书阁内所有灯盏,整栋楼辉煌熠熠。
酉时将近,萧峋给谢龄端来吃食,是些炸物,有虾饼、蟹饼和小银鱼,并配了两种酱。
谢龄依然埋首书卷中,未对食物做理会。萧峋喂了一块虾饼到他嘴里,道:“我把要开战的消息告诉了谢风掠,并让他回人间道了。我还告诉他我和你稍后会赶回去,他却说要你以自己为重,切莫逞强。”
“谢风掠对你,真是一片孝心。”
谢龄觉得这人用词不太妥当,但懒得点出,问起:“崔嵬和他徒弟呢?”
萧峋:“崔嵬磨死了那个神启者,自己也受了重伤,他徒弟一边照顾他,一边解剖神启者的尸体,主要剖人家的脑子。”
“解剖”二字就能勾起谢龄不好的回忆,这人还说了“脑子”,他刚吃的虾饼又带油,作呕的感觉登时涌上来。他别开脸,但那一瞬的动作还是被萧峋捕捉到。这姓萧的混账眨眨眼,手探向谢龄小腹,一脸喜色:“师父,你有了?”
谢龄面无表情拿掉他的爪子,并同他拉远距离。
萧峋蹭过去,从身侧环住谢龄的腰,手掌覆在谢龄腹间,声音低低的,带着疑惑:“难道没有?我们明明那么多次……难道还不够让你怀上?”
谢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边上去。”
“不去。”萧峋下颌抵上谢龄颈窝,把吃食挪远,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谢龄只当自己身上多了个挂件,将手里的书翻到下一页。
这是最后一页,亦是和阴墟相关的最后一本书。看完之后,谢龄将书合上放到一边,思索了好一阵,说起:“在青山书院时,你特意注了些怨气到地底去。”
“你认为是这个原因?”萧峋问。
“找来找去,唯有这一点可能性最大,但我希望不是。”谢龄道。
他目光落到桌案上,望定其上纹路,又说:“是否因为这个,证明起来不难。”
萧峋立时明白了谢龄的打算。鎯柫
两人离开藏书阁。
这一夜月光凄清,将瑶台境里的路照得影影绰绰。谢龄挑起一盏灯,一路上都用眼神寻觅着,走了半晌,终于在某处屋檐下寻得一个青石盆栽。
盆栽四四方方,种的是几棵矮松,用石头和摆件造了景。谢龄手指在盆上点了点,对萧峋道:“给它做个结界。”
萧峋照做,结界布置好后,手掌贴上盆内土壤,注了一些怨气进去。
起初的变化并不如何骇然,只是矮松从苍青变成了枯黄,但约过数十息后,盆内无论矮松还是造景的石头器具,都化作枯朽的灰黑色。
盆栽的气息变得阴冷森然,更有气流开始上升,由慢至快,形成一个漩涡,好在有结界阻挡,不曾往外扩散。
萧峋盯着它久久不曾开口,谢龄亦沉默着。良久过后,谢龄抽剑将之毁去,连齑粉都未留下。
月光照到地上,将地砖上深浅不一的纹路镀上一层白。萧峋视线落到这上面,扯唇笑了声:“真的是我引起的?这会儿我突然觉得,除掉我才是正道。”
“正道。”谢龄重复他话里的两个字,面庞隐在屋檐的阴影中,神情晦暗不明,“若是这一次我们赢了,我们就是正道。”
萧峋又笑起来,这一次弯起的不只是唇角,还有眼睛。他倾身拥住谢龄,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道,“谢小龄,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不过是成王败寇。”谢龄垂下眼眸,尔后又掀起,定定注视萧峋。
萧峋却错开了他的目光,抬手扣在他脑后,将他按在自己肩头。
“师父,如果整个世界都被我变成了阴墟,要怎么办?”他声音低低的,伴着拂耳过去的夜风,听起来有些茫然。
“阴墟能够治理。”谢龄回答说道。
“可你也看到了,治理的速度不可能有形成的速度快。”萧峋道。
谢龄不由再度垂下眼睛。他启唇又止,止后又张口,道:“若真有那样一日,不如就……换一个世界。”
“换一个世界,然后继续破坏它?”萧峋哼笑了声。
“自然是把你体内的怨气扒干净再去。”
“万一扒不干净呢?”
“……”
谢龄一时竟想不到什么话来回他。
萧峋又哼哼笑笑,松开扣住谢龄的手,带他纵身一跃,去到屋顶上。
他和谢龄并肩坐下,抬头看了眼夜空,蹙起眉:“我不喜欢这样的夜色。”
这一夜的星辰有些黯淡,那弯细细的月也撑不起整个天幕,萧峋取出星盘,似是打算做些改变,但手指动了动,终究没碰上去。
萧峋把星盘放回袖中。
“谢小龄,你是不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萧峋伸出手,在夜风里虚虚抓了一把,“你和我遇见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谢龄眼神闪了一下,很是震惊,但慢慢地眼睛又弯起,露出浅浅的笑容。
“哪里不一样?”谢龄问。
“哪里都不同。”
萧峋的手垂回身侧,一寸寸靠近谢龄的手,抬起食指点点他的,问:“能和我说说,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吗?”
“……一个美丽多彩,但又平凡的世界。”谢龄斟酌着词句,“没有修行者,也没有妖兽魔物,更没有灵石灵气。”
“全是人?”萧峋很是惊讶。
“还有动物和植物。”谢龄描述着,陷入到回忆中,语气不觉带上笑意,“房子起得很高,三十层四十层五十层都有;代步工具是车,无须马匹,一般的都是四个轮子,速度很快,但比不过御剑就是了;吃食比这里多些,娱乐活动也更多……哦,穿着打扮和这里很不同。”
萧峋想象着那样的世界,却是无法想象得出。他抓起谢龄的手晃了晃:“唔,我有兴趣了。”随后做出保证:“我会把自己收拾好再去的。”
第149章
“听说了吗?好端端的青山, 一夜变成阴墟了!”
“哈?阴墟?什么是阴墟?”
“青山哪里是好端端的了,整座山不都塌了吗,还砸死了好多人, 成废墟了如今!”
“我说你们,能不能说明白一点儿……”
姑苏城内,一家名为“越记小食”的食肆里,四五个年轻男子围坐桌前,一边吃饭一边谈论近来的新鲜事儿。
那个问着阴墟是什么的汉子面容憨厚,跟不上话题直挠脑袋,问了又问,但都没人有兴致给他做解释。
这几人中有人开始猜测:“会不会是人间道那个萧峋干的?把青山弄塌的不也是他吗?”
“青山死了那么多人,变成阴墟……也挺正常?”
“国家和国家开战, 那战场上死的人不是更多?怎么没见出现阴墟?”
“这样说来,真是因为萧峋?”
谈论的人脸色变了, 有的流露出害怕神情,有的很是愤慨,当然也有人觉得事不关己,就是听个热闹。
“这种说法,似乎有些道理。”有人出声赞同。
听热闹的那人夹了一根青菜送进嘴里, 咀嚼几下吞进腹中, 好奇问:“萧峋真有这般可怕?”
这问题无人回答得出了, 毕竟在座并无见过萧峋的人, 江湖上的传闻来来回回也都是那些,要么太夸张,要么太笼统。
有人悻悻道:“说不定长得也可怕……比如头上长角, 青面獠牙。”
第一个提起“阴墟”的人摇了摇头, 说起:“萧峋这会儿去了瑶台境, 也不知那边情形如何了。”
听热闹的耸着肩:“可能过不了几日,瑶台境也会变成阴墟吧。”
“你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冲他翻了个白眼。
这时插进来一道声音,语气有点儿恼:“在这儿说什么呢你们。”
说话之人一身竹青色衣衫,长相也算俊朗,腰间坠了块雕刻精致的木头,赫是越九归。他从楼上下来,甫一出现,就将围坐桌边的人吓了一跳。
“少东家?”
“少东家!”
“少东家好。”
众人或抱拳或拱手,向越九归执礼。和越九归相熟一些的问道:“少东家您怎么在这儿?”
越九归一挑眉:“我开的店,我不能在这儿?”
“原来是少东家开的店!难怪味道如此好!”
“这儿的鱼,比别家都鲜美许多。”
“就连炒时蔬也更清爽些。”
这些人不约而同吹捧开,越九归懒得听,直接问:“你们觉得是萧峋把青山变成阴墟的?”
“也就是随便说说,随便猜猜。”其中一人“嘿嘿”笑了声。
越九归翻了个白眼,一脸不信这种猜测的神情:“他不过是境界高了点儿,就能把一整座山变成阴墟?”
有人压低声音:“少东家,我听说他身上全是怨气,跟浓雾似的,把他整个人都罩住了。这怨气,可不就是阴墟里最多的东西么?”
闻得此言,越九归心下一凛。青山书院之事见到的人虽多,但青山塌的时候,他可是看见青山书院弟子全死了。难道有漏网之鱼跑了出来?还是说有人在暗中观战?
“你从哪里听说的?”越九归语气带上几分严肃。
“咱们不是去瓜州送了一批货吗?回来的路上我听人说的。”那人回答说道,顿了顿又补充:“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了。”
越九归忍住皱眉的念头,一甩衣袖,做出不屑神色:“就算萧峋身上有怨气,就能把那么大一片地方变成阴墟?我不信。”
那面容憨厚的汉子插话请教:“少东家,阴墟是什么?能解释解释么?”
越九归言简意赅解释了一通。
有人问:“不是萧峋,那青山的阴墟是怎么来的?”
“谁知道青山那地儿是不是藏着什么、封印着什么,垮塌之后露出来,把青山变阴墟了。”越九归甩甩衣袖,“还或者,正好被萧峋身上的怨气给刺激了,也就成了阴墟。”
“少东家这话说得好像更有道理。”面容憨厚的汉子笑了笑。
越九归:“快吃你们的饭,下午上工的时间要到了。”
这几人忙不迭道:“是是是。”
越九归不再与他们说话,上去二楼独属于他的雅间里。越九归倒了一杯酒,但举在手中迟迟喝不下一口。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的街景摇头叹气:“哎,情况不容乐观啊。”
云舟划破层云,自瑶台境上空驶离,疾速掠向对岸。
这是萧峋在锦江城中置办的那一艘,小巧不失精致,又经他改良过阵法,速度极快。
萧峋在厨房调制饮品,谢龄在茶室,听崔嵬说他在神启者身上的发现。
崔嵬研究他们不过两日而已,发现并不多,但有一点,他认为很关键。
“神启者体内的力量很纯净,没有半点杂质尘埃,给我的感觉很像渡劫时的天雷。”崔嵬说道。
“你确定?”谢龄皱起眉。
崔嵬语气坚定:“我现在游天下境,渡过两次劫了,绝对不会认错。”
茶室里沉默开始蔓延,耳畔唯余云舟行进时带起的风声。
谢龄端起茶碗又放下,良久后,说出两个字:“天道?”
“若真如此,这件事可就有意思了。”崔嵬笑笑,喝了一口茶。
谢龄长长出了一口气,盯着面前的白瓷茶碗陷入深思。
“打算如何对付?”崔嵬问,用自己那个茶碗撞了一下谢龄的。
“不好对付,不过它似乎无法直接对人间出手?”
“这显而易见,否则也不用制作那些劳什子的神启者了。”
“可那玩意儿虚无缥缈,就算想拆,也不知该如何去拆。”谢龄轻叹,叹后低下头,所有的表情都褪去,望定倒映在茶碗里的影子,“修道,的确是在有意思不过的事情了。”
“修道?”崔嵬重复他的话,眼中流露出不解。
这时挂在谢龄腰间的通讯木亮了。谢龄一把抓起、注入灵力,弹出的画面是一团雾。
联络他的人是古松。
通讯木在许多方面都不够完善,里面传出的声音,只要在附近都可听见。想到崔嵬和古松之间的恩怨,谢龄冲崔嵬比了个抱歉的手势,离开茶室,去到卧房。
咯吱。
门扉合拢,谢龄接下这道联络。
“你在何处?”古松的声音立时传出,冷如寒石相撞,悦耳至极,但辨不出情绪。
“刚离开瑶台境。”谢龄看了眼窗外说道。
“你该回来了。”古松语气有细微的变化,“阴墟的事,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了。”
谢龄神情跟着变化,心念飞转,眼底光芒明灭。
“师兄让我们回去,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谢龄问,仿佛回到初来乍到时,言语里藏着试探。
古松将话说得直白:“阴墟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萧峋。”
这话一出,谢龄思绪又是如电转。
从前因为萧峋身上带着魔气,古松对萧峋不喜,而阴墟之事干系更为重大。
古松是人间道的执剑长老,在宗门里拥有着相当的号召力和决定权。比阴墟更能影响这个人世的,正是这些大宗大派里掌握话语权的人。
古松会如何看待萧峋?他……打算如何处置萧峋?谢龄设想出一个又一个答案,但都不敢确认,唯有继续试探问:“师兄如何断定?”
他给的回答很简单:“因为你断定了。”
谢龄:“……”
此时无论狡辩或者搪塞都无益,谢龄干脆承认:“是。”
又问:“但是又如何?”
这一次换古松在通讯木另一边沉默。谢龄听见了推门的声音,随后听见了树叶沙沙的声音,似乎是古松从屋室里走去了屋室外。
“我现在在鹤峰,你的庭院里。”古松终于开口。
谢龄“嗯”了声。
古松:“这一次,你还是选择护着他。”
“当然。”谢龄敛下眼眸,“若我都不护着他,谁还会护着他?”
“可是宗门却不能护他了。”古松道,言语间多了几分无奈,“这和眼下的处境无关……”
他在尝试解释。谢龄清楚地知晓他要解释的内容是什么,不是太想听,便将话打断,说道:“我打算去青山看一看,然后再回宗门。”
通讯木另一头又沉默了。隔了数息,古松才回答说:“也好。”
“宗门可还好?”谢龄抿了下唇,不想将气氛弄得太凝滞。
“目前无虞。”古松道。
谢龄走到桌案前,手指在案上叩了叩,无声一叹,道:“萧峋和阴墟的事,等这件事结束再处理。”
古松道“好”。
“师兄还有别的事吗?”谢龄问。
通讯木对面的人道:“你要注意安全。”
联络结束之后,谢龄依然待在卧房。
云龟散步来到门口,探头撞了两下门。谢龄没给开门,它便走掉。过了一阵,萧峋推门进来,将一个高瓷杯塞进他手中:“给你做的牛乳茶,没加多少糖,若是不够甜告诉我。”
萧峋伸了个懒腰,在谢龄面前晃了两圈,又说:“崔嵬刚才带着徒弟走了。算算时间,再过三日我们就到人间道了。”
谢龄点了点头。去一趟青山,这话只是说给古松听的。谢龄并不想去看那阴墟,可如若直接回去,待各宗各派集结人马来到山下,古松定不会让他参战。至于崔嵬,他定是不会和他们一起去人间道的,撇开和古松的旧怨不提,平湖剑派自有立场。
“如果越九归给的情报不错,我们刚好能包在那些宗门后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萧峋按着谢龄肩膀坐下,自己则坐到他旁侧,却见谢龄捧着牛乳茶但又不喝,只是看他,看了一会儿又垂眼,然后再撩起眼皮看他。
“你看着我做什么?”萧峋笑起来。
“崔嵬将神启者的事跟你说了?”谢龄眨了眨眼,将瓷杯放下,问道。
萧峋:“嗯。”
“有何想法?”
“没有想法。”
谢龄被萧峋的回答逗笑,视线又垂低,慢慢说道:“我在想一件事。”
“若是烦心过几日的大战……”
“不是这事。”谢龄摇头,小声道,“待此间事了,我把你逐出宗门吧?”
萧峋的眼眸眯起来,尾调上扬:“哦?把我逐出宗门,改收别人做徒弟?”
谢龄没好气地强调:“是宗门,不是师门。”
“嗯哼。”萧峋的神情看起来好了些,将杯盏挪带自己这边,喝了口里头的牛乳茶,向后靠上椅背。
谢龄的目光落到他煮的这杯牛乳茶上,又移向桌案不远处那一碟牦牛肉干,说:“你喜欢雪域,我们便去昭城吧。”
“师父就这般迁就我?”萧峋向前倾身,手肘撑着桌沿,漆黑的眼中笑意盈盈。
谢龄想了想,问萧峋:“难不成要我去迁就别人?”
“我会让你有别人?”
萧峋将牛乳茶放回谢龄面前,同时起身走去谢龄面前,双手撑住两侧的扶手,将他困在自己和椅背间,压低声音,“想都别想。”
云舟向人间道而行,一刻不停。
接下来的三日,谢龄和萧峋并未遇上可以加之叙述的大事,但在重云之下,各宗各派集结起的人马——或说联军来到人间道山门外。
领头之人赫是瑶台境境主,身侧跟着几个同样穿瑶台境暗银色道袍的弟子。
他们人少,其余宗门来的人却多,加在一起数目以万计,在山下浩浩荡荡排开,宛如一片黑压压的云。
人间道弟子亦自山道石阶上鱼贯而出,执剑列阵相待。
风止歇,草木都静,气氛凝重。人间道的宗主不改往日慢吞吞的习惯,徒步而来,衣袂悠悠。
宗主一路行至众弟子之前,掠了一眼山门外的人,目光不曾在谁身上做过多停留。
“三年前,你瑶台境没有任何由头,便联合青山书院在东华宴秘境中对我宗之人出手,眼下是师出有名了。居住在附近的百姓,我宗已将他们安排走了,这一战无可避免,便开始打吧。”
宗主开口说道,臂弯里的拂尘一甩,众弟子手中长剑齐出。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150章
灵力卷成狂风, 漫天漫地激荡。剑气炸起黄沙,刀光无处不缭乱。响在这山野中的尽是兵戈之声。
遥在云间,小巧舟上, 云龟四足一划升上更高处,化作原本的庞然模样。谢龄手指扣紧窗棂,凛目注视山下战局,沉声道:“他们开战了,宗主对上那人是瑶台境境主?”
“看模样应该是的,但宗主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萧峋在谢龄旁侧,伸手碰了碰他的手指,然后将他整只手握住。
“怎么没看见你师兄?”萧峋将山下每一个交战之处都扫了一遍,语带疑惑。
“他或许在后方藏着。”谢龄的回答透着极大的不确定。
“这可不像他的作风。”萧峋笑了声, 旋即转了话锋:“密宗没有人来。虽说现如今顶尖的修行者都在人间道,但是谢小龄……我并不看好这一战。要知道, 一旦数目足够,蚂蚁能举象,蚍蜉可撼树。”
谢龄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神情愈发凝重,凝重到极点, 又化作一声叹:“眼下的数量, 多到溢出了, 远不止举象、撼树, 他们可杀象、掀树。”
但凡战争,大抵相似,无论是宗门与宗门, 还是国家与国家、地区与地区之间。这些宗门来的人太多, 便是围, 也能将人间道众人围死,只要不在乎牺牲。
想来那些发号施令的人,也是不在乎牺牲的。
“这样一来,就更要去了。”谢龄从萧峋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自芥子空间取来一把剑。
他是个已死之人,却借雪声君的躯壳活下来,承了人家的情,自然该报恩。
“唔,好,先让我去和他们打声招呼吧。”萧峋道,说完去了甲板,往早早架好的炮上拍了一把。
灵力从指尖飘出。
下一刻,炮弹轰向山野,落在各宗各派集结成的大军尾巴,轰隆一声把这条尾巴炸烂。
腾起的硝烟仿佛一团浓云,而这云中,云龟沉然而至,将谢龄一并带到。
谢龄出剑。
吊在尾部的这些人境界并不如何,其中一些,是年轻却极有天赋的,想来是这些宗派带出来“见世面”的好苗子。谢龄心中并未涌出太多的不忍,逐一斩杀之。
萧峋掠至谢龄身旁。他没有拿出星盘,但依然一步一阵,顷刻之间,便有数十人倒地不起。
若说先前谢龄杀人太快,还叫这些人没反应过来,这时人大片大片没了,吓得他们惊叫不已、四面逃窜。
“这些人太好杀了,就像你以前说过的,切菜似的。”萧峋摇了摇头说道,“当真无趣。”
“他们一会儿就会回防。”谢龄道。
这些低境界的没人敢主动上前,谢龄和萧峋干脆停下脚步。云龟没如这两人一般,它依然朝前,直接用庞大的身躯将人扫倒。
若将战局分作两处看,这一处竟显得有些滑稽。
不出谢龄所料,约莫十来个呼吸,前方调来了人。
第一个靠近的是瑶台境之人,境界在游天下上境,一身暗银色道袍,手中持琴。若是谢风掠在场,定会觉得他眼熟。
三年前,这人也去了东华宴。
他在距离还有二三丈时停下脚步,看着谢龄道:“原来是雪声君。”又将目光转向萧峋,上下打量他一番:“想必你,就是萧峋了。”
这话一出,人群中立时传出窃窃私语:“萧峋?阴墟的罪魁祸首萧峋?”
“这等贼人,岂可不除去!”
原本惊慌害怕的人表情变了,露出憎恶的神色,提着手里的兵器缓步上前,更有人向萧峋掷出暗器。他们逐渐聚集到这个持琴的瑶台境弟子身后,像得到了主心骨一般。另一队同样自前方战线调来的游天下境则站到他身侧。
持琴者同他们交换眼神,上前一步,对萧峋道:“我们来做你的对手。”
萧峋轻轻勾起唇角:“有胆量。”
持琴者摇头:“不是有胆量,只是我很清楚,你最大的依仗,是你体内的怨气。这里是人间道,你敢在此地把怨气放出来吗?就算你敢,雪声君又会让你那般做吗?”
“至于雪声君……”持琴者向着另一处伸出手。他也笑起来,笑容张扬放肆:“就请您看顾好他们吧。”
顺着他手指之处,一艘又一艘云舟从山林里冲出来,倒豆子似的倒出人。
他们都是普通人,身上没有半点灵力的普通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冷冷寒风中发着抖,却是越抖,越将手里的锄头镰刀木棍等物抓紧。
萧峋脸上的笑褪去。
持琴者的手指向谢龄和萧峋,面朝那些普通人,笑容变得和善:“诸位,这两位神仙般的人物,便是害得你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
再将目光转向谢龄,语气温和有礼:“雪声君,这些,都是本该在青山地界平安生活的百姓,但因为你们,成了无家可归之人。”说着,还朝谢龄颔首。
谢龄扬起下颌。
这人将手按上琴弦:“介绍完了,开始吧。”
“反正家已经没了,反正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不如和他一起死!杀啊!杀死他们!”
流民里不知是谁大声喊道,几乎所有人都举起武器。
“杀!杀死他们!”
“大不了同归于尽!”
流民们冲向谢龄。
时间在这一刹那变得极慢,谢龄清楚地看见他们愤恨的神情、瞪大的眼睛,听见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他脑中转了许多念头,将剑柄紧了又紧,手似被千斤石压住,难以提起。
这一刹那又极快,还不及眨眼,忽见一把镶嵌补天砂石的骨扇从天而落,砰的插进地面,挡在他和这群流民之间。
流民们的步伐被止住,上空传来一声暴喝,“程嘉你怎么敢!”
向上一看,乃是一群衣裙俏丽的女子御器而至。为首者粉色衣裳,冲那瑶台境持琴者怒目相向,便是她方才开口。
谢龄认出这粉衣女子,清吾山山主叶晚星,三年前东华宴时,清吾山长老有意替她向雪声君说亲。
“雪声君,清吾山前来助阵!”叶晚星在半空中冲谢龄一拱手,“平湖剑派的道友们随后便至,还请雪声君和人间道诸位道友坚持住。”
名为“程嘉”的持琴者抬头又摇头,眼中尽是冷笑:“叶晚星……叶山主当真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叶晚星落到谢龄身侧,抬手招回自己的骨扇。同她一道来的清吾山弟子则在一旁排开,将那些流民完全阻挡下。
程嘉瞧着叶晚星,倏尔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叶山主对雪声君喜欢得紧,看来当年的亲事,是定下了。”
这话让叶晚星脸颊胀红,怒斥道:“你莫空口……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容不得你在这里说!”
“哦?”程嘉低下头,对叶晚星比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如此,那叶山主,请便。”
叶晚星当即抬扇。
谢龄按住她肩膀,低声道:“多谢叶山主好意,但请叶山主率众弟子回去吧,这里的情况……”
他想说来了也是送死,委实没这个必要,但还没将话说完,叶晚星就摇头反驳:“是,他们是人多,还这般阴险,但不打上一场,怎知结局如何?”
谢龄在心中一叹,暗道是劝不回去了,改口道,“那便请叶山主与众人看顾这些无辜百姓,免得被险恶之徒利用。”
叶晚星点头说好,正要转身吩咐,忽见这群流民暴动起来,怒喊着冲杀之言,将手中锄头镰刀木棍等挥向清吾山众人。
灵力的光芒从他们手中炸开——这些武器上竟刻有符纹!
有几个女孩子来不及反应,生生被削掉了手臂,更甚者被砸中脑袋,直接丧了命。
“你们!你们怎能……”叶晚星眼睛一下红了,再度瞪视程嘉。
顷刻间,流民冲破清吾山弟子的阻拦,冲向谢龄。
萧峋将谢龄推到自己身后,低声道:“我来处理。”
话音一落,见得萦绕于萧峋周身的黑色雾气浓稠数度,凝聚成股,如箭般刺向奔来的流民。
雾箭穿心,前面的十几人立时死去,木桩子似的倒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后头那些人见了,心和力气都散了,惊慌一吼,转身飞逃。
萧峋没去追,也没继续用怨气处理他们,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程嘉。
“接下来,该你们了。”萧峋朝程嘉等人笑了笑。
他将周身怨气都收敛起来,唯余平日里谢龄常见的薄薄一层,眼晴弯出些许弧度,银发胜霜雪,红衣如烈火,在半空里起落。
谢龄眼皮却倏地一跳。
下一息,变故发生。
但见冬日冷肃山野间,石缝中、草屑里、树枝上,爬出一个又一个黑影,像纱飘了起来,缓慢又迅速地聚成实质的形状。
它们大小不一,却都头上长角、背后生尾,有的飘荡在空中,有的四肢爬行,有的双足直立。
谢龄认出这些东西——
“魔?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魔物?”
“还有怨灵!这些会飞的是怨灵!”
“这里也要变成阴墟了?是不是要死在这了!”
人群里惊叫声此起彼伏,有的逃,有的祭出招法。
这些黑影似乎有着同样的目的。他们对或乱喊乱叫、或皱眉嫌恶、或满面憎恨的修行者都置之不理,纷纷走向了——萧峋。
修行者们见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停下手上动作,注视着这些魔物怨灵,注视它们走到距离萧峋丈许处,跪拜在地。
这一刻,四野的声音都消失了。
萧峋愣在原处,愣过之后看向谢龄,目光惊慌:“我……”
谢龄狠狠按下心中的预感和脑中可怕的念头,将手伸向萧峋。他想安抚萧峋别慌,对面的程嘉忽然笑得狰狞:“这一次,其实不是来杀你的,但你自己送上门来。”
程嘉后退一步,以手势让众人退散,向着人间道大部队所在位置振臂高呼:“人间道,还要继续袒护此等逆贼?”
又扭脸看定谢龄,指着萧峋问谢龄:“雪声君,还要继续袒护此等逆徒?”
程嘉的表情堪称猖狂。
谢龄没有理会,眼睛只看萧峋。
萧峋垂着眸,用余光锁住谢龄伸来的手。
时间不再快也不再慢,仿佛是停住了,风从不知何处吹来,低回高转,将染着鲜血的草压低。
萧峋眼神闪了闪,他的视线里,谢龄的手也跟着闪烁。过了许久,他舒展开眉头,低低笑了一声:“师父,我可能又要被天下人追杀了。”
“不怕。”谢龄将萧峋的手抓住。
“我不怕,我何时怕过呢?”萧峋道,“可我……”
他说不下去了,将谢龄的手紧紧握了一刻,又抽走手垂回身侧。
“萧峋……”谢龄喊道。
萧峋冲他笑笑,退开半步,环视周遭。他的目光将黑影和修行者一一扫过,最后停在几个高阶魔物和怨灵身上。
“你们朝我跪拜,意思便是听我号令?”萧峋问。
被问之物匍匐得更低,似以此无声回应。
过了数息,萧峋换上惯来的懒散表情,抬起手往外摆了摆,道,“将这些人都杀了吧。”
魔物和怨灵立刻行动,众修行者亦做出反击。
山野间再起杀声,萧峋转身看回谢龄。
谢龄素白衣衫,发间插着他前些日子削的那根木簪,眉心蹙起小钩,倒非斥责之意,而是担忧。
萧峋定定注视谢龄,从前谢龄送给他的剑悄无声息出现在手中,剑长三尺,光如霜雪。
“师父。”萧峋唤了他一声。
一声还未落罢,手骤然提起,剑刺向谢龄。
第151章
“雪声君!”
“萧峋!”
声音有远有近, 不知是哪些人在惊呼。
谢龄猛然瞪眼,剧痛自腹间袭来,素白的衣衫被鲜血染红, 仿佛艳丽盛放的花朵。
“你……”谢龄嘴唇张了张,望定萧峋,冷汗从额间滴落。
萧峋垂低的眼睫颤动,迅速抽剑退后。他的步伐有一瞬难稳,紧接着转身,将就近几个魔物怨灵以及修行者斩杀。
他脚步不停,赤红的衣袂在黑雾萦绕之下起跌回转,过眼之间深入战局。
谢龄弯腰捂住伤口,身形不稳踉跄了一步, 眼见要跌倒,叶晚星匆匆奔来, 抬手将他扶住。
“萧峋,他是你师父,你怎可如此!”叶晚星向着人群中那抹赤红厉喝。
萧峋不回头也不回应。
叶晚星愤愤瞪他一眼,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让谢龄服下,见谢龄面色有所好转, 伤口的血也止住, 握紧骨扇冲向萧峋。
谢龄皱起眉, 抓住叶晚星手臂制止她。
“雪声君?”叶晚星不解回头。
“这件事, 你别管。”谢龄道。
“是、是我僭越,清理门户之事当由雪声君亲自……”叶晚星以为自己理解了谢龄的意思,但说着说着, 话语顿住, 想到另一层。她眉眼间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不对, 刚才围在我身旁那几头魔,是他顺手除的。他那样做就是为了让我腾出手来照顾你……”
叶晚星声音越来越轻,说完猛一下闭上嘴。
乍然之间,人间道山门内吹出狂风,冷冽如刀割面。山门外有光芒漫开,像是流水,见之触之异常平和。
进攻人间道的修行者察觉出不妙,欲加以防备,却因魔物怨灵纠缠,无以分心设防。
而当风和光芒相叠,竟是化作一股磅礴剑气,在山野上悍然回旋,形如巨龙甩尾,可堪拆天坼地。
吼!
剑气一路狂啸,途经之处,山石被击碎,草木化作粉。
人间道弟子身在其中,没受到半点伤害。清吾山弟子们与之相隔甚远,难受波及。但怨灵和魔物,以及其余宗门的修行者便没有这般好运,他们如枯草般倒下,目之所及全是尸体。
“怎会……怎会有如此杀招,这还能打吗?”
“咱们跑吧!”
“都给我坚持住,这样的攻击,不可能再来第二次!即使这个宗门是人间道!”某个宗门的长老对身旁还有战斗力却没了士气的弟子说道。
那长老领着众弟子冲向山门。
顷刻间,又闻一道吼声。剑气咆哮而至,将这群人撞得烂碎。
血腥气和人死时的恶臭蔓延开,剑气扫荡去旁处,没有半点减弱消失的迹象。
纵使有再多人,也不能再受这样的攻击,更何况周遭还有魔物怨灵!
“撤!”
“撤离!”
人群中迸发出一声又一声高喊,联合起来攻打人间道的修行者四散奔逃。
最先做出这个判断的人乃是瑶台境境主。他话如此,行动亦如此,以一记虚招迷惑同他交手的人间道宗主,脱出战斗、御风疾行。
下一刻,但见素来慢吞吞的白须老者身形暴起,大喝:“严不忌,留下命来!”
宗主飞身掠出,人间道弟子见得如此画面,纷纷起了追杀逃兵之心。这时一名玄衣男子踏剑来到山门外,压低眼眸一扫,冷冷说道:“伤者回宗,余下之人结阵,驱逐怨灵和魔物。”
“是!”弟子们顿住脚步,依言行事。
宗主和瑶台境境主去向难探,各宗各派集结起的联军如潮水退去。魔物和怨灵们来得突然,消失得更快。人间道山门前忽然安静下来。
叶晚星同谢龄站在一处,远远观着这些,想起什么,转头去寻萧峋身影,发现他也消失不见。
她目光移向谢龄。
谢龄左手提剑,眉眼冷淡平静,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察觉到叶晚星目光,他向她看去:“局面暂时稳定了,请叶山主和清吾山诸位道友随我入山门吧。”
言罢提步。
叶晚星神情变了变,心中有无数疑惑,终是选择压下,没有发问。
他们绕开剑气,走向人间道山门,亦有人从山门处走向他们。
古松瞧着谢龄身上血迹,眉头越蹙越紧。
谢龄也皱眉:“师兄不该来找我,应当去助宗主。”
“宗……”古松张口,不曾想刚说出一个字,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来不及压制,只能扭头吐出。
这一瞬间,在山门外盘旋不散的剑气消失了。
“师兄!”
“明夷君!”
谢龄急奔向古松,叶晚星紧随其后,都向他伸手。
古松抬手挡下两人的搀扶,捏诀清掉衣衫上染的血渍,服下一枚丹药,看向叶晚星:“多谢叶山主出手相助,请叶山主同诸位随我入宗门。”
“平湖剑派的人在后方。”叶晚星道。
古松点头:“我会安排。”
谢龄来到古松身侧,一行人行往山门。
这是冬日,本就荒芜的山野因此一战更显凄凉。疮痍遍地,死伤遍地,风中难掩悲声。谢龄垂目走过,心情复杂。
越过山门,拾级往上,见得宗门内极忙碌,高空中不时有人御剑划过,飞行兽们几乎全出动,身上或载人或载物。
也有人御剑出去,神情急切。他在见到谢龄和古松后跳下长剑,执礼道:“师父,小师叔。”
正是古松的徒弟穆北。
古松往旁侧一让,抬掌一指叶晚星等人,对穆北道:“这些是清吾山的道友,这位是叶山主,你带她们去契玄峰。”
“可是师父,宗主他……”穆北急道,在对上古松冷漠平静的目光后,改换语气应下:“是。”
“叶山主,晚些时候再谈。”古松话语中略有歉意,不等叶晚星有回应,将谢龄手臂一抓,踏剑而起,化光离去。
目的地是鹤峰。
谢龄离开鹤峰三年,前段日子匆匆回了一次,没觉得有多大改变,眼下再归来,竟觉得落木萧萧,甚是寂寥。
或许是由于古松御剑速度比往日慢,让他将冬日的山景看得清楚。也是由于此,才让谢龄记起、解开了道殿那不再如往常“热情好客”的阵法,避免古松被拦在外面。
入了前殿,古松将谢龄按坐在就近的客榻上,替他包扎伤口、探查脉息。这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待得收手坐定,道了一句:“他那一剑,没有伤到要害。”
“我知道。”谢龄敛眸说道。
“他的意图,我清楚了。”古松道。
谢龄抿紧唇。
萧峋的意图,他又何尝不清楚?他说不出自己的心情,轻轻呼吸了几次,在榻间小几上摆出茶具。
他专心致志地烧水泡茶,是一盏岩茶,茶汤褐红,茶香醇厚。
分好茶后,他将其中一杯放到古松面前,问:“你的伤,要紧吗?”
“算不上伤,消耗过大而已,休养一段时日便可复原。”古松摆手,话虽如此,姿势却是少见的靠坐。
当真能复原吗?谢龄在心底问道。
谢龄握着茶杯,手指在杯壁上无声敲打着,待得杯上茶雾消散,别开脸望向殿外:“宗主……还能回来吗?”
古松将谢龄给他的茶饮去大半,搁下白瓷杯时,低声道:“他的意思,是让你做下一任宗主。”
谢龄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将手里茶杯捏紧,沉默良久后放下,面无表情道:“你们早商量好的。”
“是。”古松将杯中余下的小半茶汤亦饮尽,然后端起公道杯,为自己续上。
“就没想过我会拒绝?”谢龄道。
古松喝完第二杯茶,摇了摇头:“你愿意的。”
*
人间道外,月融镇上。
原本居住在此的人都被安排离去,小镇成了空城,街道上除了风和落叶,难觅第二位过客。
第一位过客是萧峋。他表情很不耐烦,有只怨灵跟了他一路,无论怎么命令都甩还不掉,只好杀了。眼下他在一口水井旁,清理手上和衣袖上的血迹,这是他在人间道山门外沾上的。
“你的衣服是红色,就算沾了血,其实也看不太出来。而且,你可以用清洁术法的,何必弄脏水呢?”有个低哑的声音从对面院墙上传出。
萧峋没理,自顾自做着清洗。
“还是说,你觉得是自己这个人变脏了,不亲自动手洗洗,就变不干净?”那个声音又道,带着调侃的笑。
萧峋还是没应声。他不断涂抹皂角,用力揉搓衣袖,在水井旁洗了许久,久到能将一壶水烧开,又将一壶水放得冷如冰,才转身。
啪。
枯叶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看向坐在院墙上的人。这人穿一件幻色大袖衫,发间插着根桃花枝,发顶站着只乌鸦,手里拎了坛酒,正大口大口喝。
“你在这里做什么。”萧峋问,神情冷冷的,仿佛蒙着层冰。
“等你。”崔嵬咽下口中酒,耸了下肩膀,从墙头跳到地上,“我好像,有些猜到你到底是什么了。”
“那你还在这里等我?”萧峋挑了下眉,拔腿就走。
崔嵬笑着跟上:“很有意思,不是吗?”
第152章
萧峋步伐渐快, 两三步之后,即出了月融镇。
崔嵬足下御起风才跟上。他看萧峋的眼神带上些新奇,然后往四下转动目光, 问萧峋:“坐云舟,还是御剑过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萧峋头也不回说道,语气甚平淡,也甚是肯定。
“这时候,肯定是去青山阴墟了。”崔嵬笑着说道。
萧峋回头瞥了崔嵬一眼,甩袖放出云舟。
萧峋径直走进卧房。
早些时候谢龄还在此间,同他说话吃茶,眼下的屋室空空荡荡,唯余淡淡的揉合了梨花香的檀木气息。香炉早冷。
他抬眼环顾, 将谢龄看到一半、摊在桌上的书收去书架上,从壶中给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说回先前的话题, 关于你的身份。”
崔嵬不慢不紧跟上来,在这间卧房门口停下脚步,隔着门槛说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你能弄出阴墟,还能让魔物怨灵们服从命令,所以我猜测, 你真正的身份应当是这世上万般恶念的源头。”
“这也是为何, 天道要派人来除掉你。它为了还这世间一个安宁吧。”
说到后面, 崔嵬倚上门框喝了口酒, 神色似有些唏嘘。
萧峋的表情不曾有过变化,依然是和崔嵬相遇时的冷冰冰。他偏首看向窗外,手指在桌案上轻叩着, 对崔嵬道:“你弄错了一件事。”
“哦?”崔嵬抬起眉梢。
萧峋道:“在它派人来杀我之前, 我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人间的事?”
崔嵬想了想, 说:“防患于未然?”
“呵。”萧峋扯唇笑了一下。他从窗外云间收回目光,手指捻了捻,指尖猝然升起一团黑色火焰。
云舟上温度骤降。
“的确,如果不追杀,你不一定会觉醒。”
崔嵬从门框上弹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去茶室,摇头感慨说道:“谢龄不在,你变得很危险了啊。”
人间道,鹤峰道殿中。
谢龄一时没有接话,垂着眼眸把自己那杯茶喝完。
过了一会儿,殿内灵力起了些微变化,一道声音凭空响起:“明夷君,雪声君,平湖剑派来人。”
这是有人在契玄峰上通过宗门阵法传出的联络,说话语气恭敬。
古松冷淡应道:“接进来。”
“是。”
“伤亡可有统计出?”古松问。
“刚统计出……我派死亡三百二十四名弟子。”那人的声音带上沉重,音量比方才轻了许多,难掩颤抖,“重伤四百零一,轻伤难计,仍有战斗之力的,约在两千。”
这人将话说完,古松手指屈起一瞬,拿起他那杯茶,可直到送到唇边才发现杯中已然空空如也,便又放下。
谢龄给两个茶杯中都续上水,心情变得沉重。
他知晓人间道是大宗,弟子的数量众多。
他一贯待在鹤峰,偌大一峰上唯有他、萧峋、谢风掠三人,饶是清晨日落时分总能听到御剑路过的弟子们说说笑笑的热闹声音,但不曾有太多太深的感触。
现在有了体会,这些人之中的许多却成为数字,就像他曾在书中看过的,有关战争的数字。
他端起茶杯,将杯中茶水倾洒而下。
古松视线落在地面的水迹上,手指动了动,最终垂回身侧。
“对面呢?”古松又问。
契玄峰上那人回答说:“能统计出的尸首,三千七百一十五具。”
听得这个答案,谢龄心里舒服许多。
“嗯。”古松道,“我等下过来。”
“是,明夷君。”
联络结束。
道殿内又变得沉静,天光透过门扉窗户落进来,将泼洒出的水照得透亮。谢龄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小声问:“这样说来,他们还有五六千人?”
“他们还能回门派调集力量。”古松答道。
若真这样做,那就不止这个数字了。谢龄回想起那犹如巨龙的剑气,以及古松咳出的那口血,叹了一声:“这一次,是被吓跑的。”
谢龄带着侥幸心情,却见古松扯起唇角,冷冷笑了声:“若他们留下,死的人会翻倍。”
他极少有这样的神情,更不隐藏话里的轻蔑和杀意。
“那你呢?”谢龄抬起头,直视古松深黑的眼睛,问。
古松抿唇不言。
两双眼眸对视,目光都很坚定,谁也不肯让谁。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半晌过后,谢龄率先放弃,将肩膀垮下:“这世上没有如果。”
喝完一杯茶,谢龄起身欲往殿外走,边道:“你需要休息,接下来的事我去处理……虽然,我可能还不太会处理。”
古松也站起来,伸手制止了谢龄的行动:“你留在这里养伤。”
“外伤而已。”谢龄说得无所谓,并用先前古松的决定反驳他:“不是让我继任宗主?”
“你才回来,先歇一两日。”古松的话语里透着不容置否。
谢龄偏首,再一次对上古松的目光。这时谢龄明白过来,以现在的形势,自己这位师兄不得不强撑。敌人只是暂退,万不能让他们探得己方真正的情况。
“好。”谢龄坐回去。
“走了。”古松步出道殿,踏剑远去。
道殿里唯剩谢龄一人。他低头看了眼腹间的伤口,去到寝屋更换外衫,又走回前殿,坐在东窗那张长桌后,铺开宣纸、将笔提起。
但毛笔悬空许久,最后落到纸上的,仅一滴浓墨。
“雪声君。”
有人越过鹤峰禁制,来到道殿外。
谢龄抬手开了阵法,三四个呼吸过后,素白道袍破损数处、神情略显疲惫的谢风掠走到面前。
谢风掠目光,执礼之后问道:“雪声君,您的伤势……”
“已经无碍。”谢龄已在他进来时丢开笔、坐进椅中,眼下的神情格外平静。
“萧峋……”谢风掠对萧峋的做法有推测,但不认同,故而提起这两个字时语气极为复杂。
而也是这两个字,让谢龄立刻打断他的话:“不提。”
谢风掠敛低眸光:“是。”
“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回去休息吧。”谢龄察觉方才的话语重了些,语气变得和缓。
谢风掠又道一声“是”。
他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在这时,耳中突兀地响起一阵蜂鸣。
脑中如针刺,眼前跟着一花,视线不再清晰。谢风掠抬手扶额,步伐略微不稳,不过下一刻,这些声音和感觉又消失了。
“你受伤了?”谢龄注意到谢风掠短暂的异样,出声询问。
谢风掠平复了呼吸转过身来,向谢龄笑笑:“应当是幻术和符咒残留所致,小伤。”
“纵使是小伤,也不能大意。”谢龄极轻地摇了下头。
“弟子会注意的,多谢雪声君关怀。”谢风掠的笑容里多了些腼腆。
谢风掠离去时替谢龄带上了门,好在天光正盛,东面还开着窗,殿内光线仍旧明亮。
谢龄在椅中坐了一阵,终究是坐不住,去了契玄峰。
契玄峰是人间道主峰,一宗之主的道殿便位于此,肃穆庄严。古松正同宗内几位长老,以及来援宗派高层在这里议事。
谢龄来过几次,驾轻就熟入内,古松早察觉他的到来,离开座椅迎去,众人谈话暂停。
“师兄,叶山主。”谢龄向认识的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将目光转向那几个应是平湖剑派的人。
“这位是平湖剑派吴掌门。”古松伸手一指,向他介绍。
吴掌门起身致意:“雪声君。”
谢龄颔首以应,跟随古松落座。
宗主的主榻无人,客榻临时撤走,改换成了一张圆桌。所有人围坐桌边,谢龄坐在古松右手边,正好邻着叶晚星。
穿粉色衣裙的姑娘冲谢龄笑了笑。谢龄看出这笑容带着安抚的意味。
“继续商量。”古松声音冷沉,不过话音刚落,被他放在桌上的通讯木亮了。他神情不变,指尖注入灵力,快速接通联络,道了一个字:“说。”
通讯木上传出一个兴奋的声音:“古长老,有了一个好消息。他们藏进了招宝山,这山里不知什么人,竟把他们的医修杀了,然后还在饮用的水中下了毒。”
是人间道安排出去的探子。
古松目光一凝:“何毒?”
“我不敢靠太近,无法辨出,只认出这毒甚奇,让他们许多人都疯了。”
这话一出,连带古松在内,神色间都浮现出惊讶。
“疯到哪种程度?”古松沉思几息问道。
探子回答:“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继续盯着,如有异动,第一时间联络。”古松吩咐他。
“是。”探子应下。
通讯木上光芒熄灭,道殿里静了片刻,有人问起:“会是何人下的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话的人看了眼谢龄。
叶晚星喝了一口面前的茶,嗓音清脆:“不管是谁,总之是好事。”
“会不会是他们自导自演,故意迷惑我们?”
“在这时候使诈,于他们而言也是不利……”
“可要知道,他们的人数,依然多出我们一倍。”
“自导自演?那没必要杀死医修啊。”
谈论声又起,持什么观点的都有,不过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持观望态度,一派认为该抓住机会追击。
古松听了一阵,目光转向谢龄:“你有什么看法?”
“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谢龄重复一翻刺探情报之人的表述,手指在桌案上轻叩,“无论真疯还是假疯,都得走上一趟,若是真的,就让他们疯得更彻底一些。”
“若是假的呢?”
“那就变成真的。”
此言一出,杂乱的声音渐渐止住。人间道的长老们互看一眼,问道:“雪声君打算如何?”
“让他们自相残杀。”谢龄言简意赅。他偏首看向叶晚星:“叶山主,你们清吾山是这世间最擅长幻术的地方。”
叶晚星点头:“是。”
谢龄定定注视着她,话语诚恳:“还请叶山主相助。”
“雪声君打算何时出发?”叶晚星猜出谢龄想要她做什么,眼神亮起来。
“日落。”谢龄道,“出发时我来找你。”言罢自椅中站起,不再留于此。
“雪声君要去何处?”趁着谢龄还未走远,叶晚星赶紧问。
“去山门外看看。”谢龄答道。
“我随雪声君一道,可以吗?”叶晚星蹭的起身,小步跟在谢龄之后,“顺道商议招宝山之事。”
谢龄没有拒绝,说了声“好”。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道殿,又一起离开契玄峰。殿中人再就其他事宜谈论一阵,议事暂且结束。
先前坐在叶晚星右边的清吾山长老留到最后,待其余人都走远,对古松道,“明夷君,三年前,清吾山有意向人间道提亲,三年后的今日,此意未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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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质》by斯通先生
文案:
足踏魏宫的那一刻,淮尹就想好了他的命。
脆弱,衰败,静待凋零。
魏王若来摘他,
便知那蕊里藏针。
第153章
一刻钟前。
被重重阵法包裹住、小巧精致的云舟上, 崔嵬又一次来到萧峋所在的卧房。萧峋坐在椅中,一手持小刀、一手拿着一截木头做雕刻。
崔嵬示意他起身随自己来,推开窗、指着云雾之下某座险峻的山峰说道:“他们藏进了招宝山。”
招宝山褪去了满山苍莽, 正处于冬日的萧条荒芜中,故而由上自下看去,很轻易便能发现一个又一个的人如同蚂蚁般钻进了山林中。
这座山山势极佳,上山的必经路上,有多处陡峭的斜坡和巨石形成的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阵师正在为这座山布置结界和阵法,一道道光华流转升空,汇聚成忽明忽灭的透明光膜。
萧峋起身时轻甩衣袖,让云舟不再前进, 静静悬停在空中。他来到窗前,垂眸注视云下山峰片刻, 指尖聚起一团幽黑浓郁的怨气。
他指尖这团怨气极为阴寒,隐隐透着召唤之力。崔嵬小心翼翼挪远半步,伸手把他这手按下去。
“哎……”崔嵬长叹一声,“我的看法是,你不能再用魔物和怨灵帮忙了, 那将会置人间道于万劫不复之地。”
也会将谢龄推向风口浪尖。
他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但萧峋一定听得出。
萧峋眼眨了一下, 指尖怨气消散, 向他投去一瞥:“你跟我出来,总不会当真避战。”言下之意是,你肯定有办法。
“我的确有些想法。”崔嵬轻耸肩膀, 给出肯定的答复。
“说。”萧峋言语异常简短。
崔嵬几乎习惯了他如今待人的态度, 笑了一笑, 从芥子里空间里取出一个透明瓶子,瓶中装盛着暗灰色的、闪烁着星星点点光芒的液体。
“这是从神启者身上提取出来的,没有味道,但剧毒无比,只消一滴,就能让中阶妖兽暴毙。”崔嵬说道。
萧峋的目光移到在他手中这个透明瓶子上,语气冷静:“这样一小瓶,对付不了数千人。而如果要对付这些人的主力,也无需用毒。”
“主力不该由我们对付,得交给人间道。”崔嵬道,“这药里再加点料,能对付的人数就多了。当然了,也不可能将数千人全部放倒,对境界高点儿的人来说,也不过是虚弱些许。但能帮忙减轻一点压力是一点。”
“嗯。”萧峋应了一声,视线转回窗外。
崔嵬开始“加料”。
他拔开瓶塞,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一搓,搓出一道剑意。他将这道剑意投入瓶中,然后手指靠近萧峋,从缭绕在他周身的浅淡黑雾里勾出几丝,同样塞进去。接着把瓶塞上好,轻轻摇晃。
瓶中液体颜色发生改变,更深了几分,不再闪烁光芒,周围生出了毛边,宛如一团絮状物。
“好了,我们悄悄靠过去吧。”崔嵬把它握进掌心,对萧峋笑道。
萧峋没有应声,但云舟高度骤降。
萧峋精通阵法之道。他没有强行破除这些人设在此处的防护结界,而是悄无声息开了道口子,让自己和崔嵬入内。
两人分头行动。
藏匿于,或说驻扎于招宝山上的修行者们甚是警惕,扎营之地互相守望不说,还组建了巡逻队伍,向外派出探子。萧峋和崔嵬分别遇上了,但都没惊扰他们。
崔嵬迂回着向东,这里地势更高,是山中溪流的上游,但又距离修行者营地不远,在这里投毒,毒性不会被稀释太多。
有数人正结队于溪边取水,时而左顾右盼,神情不可谓不警惕。崔嵬藏于树后观察,发现他们取完水后,还用法器为水做净化。
嘶,净化啊,这群人还真是谨慎。崔嵬放弃投毒进溪水里的想法,转身就走,不再于此停留。
山间起了雾,薄薄的一层,似轻纱落于眼前。
崔嵬往身上加了一道隐匿符纸,改往西行人多之处。他身法轻盈,数十个呼吸,寻得这座山中不断有人进出、来往的地方。
他藏身于一棵数人合抱粗的树后,正待细致查探前方情形,倏见一红衣银发之人现身于薄雾中。
“萧峋?”崔嵬走到这人身侧,压低声音喊道。
“前面是医修的营地。”萧峋下颌一扬,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个人在一起更好办事。崔嵬立时有了主意:“你弄些动静出来,我把毒下到他们储水用的器皿中。”
却听萧峋道:“下到水里太麻烦。”
“你有更好的办法?”崔嵬问。
萧峋直视前方,话语平平:“起雾了,去上风口。”
听得这话,崔嵬皱起眉,眼中流露出可见的犹豫,但这犹豫仅存片刻。片刻后,他捏着那瓶毒离开此地。
萧峋目送崔嵬离去。
他的提议,是直接将毒催发、令其融入空气中,让流动的雾气和风将毒送进这些修行者的口鼻,但这样一来,崔嵬也可能染上少许毒素。
若谢龄在此,定会说他损人不利己。
可眼下谢龄并不在。萧峋垂低眼眸,右手在虚空中一抓,抓出一把雪亮的长剑。他给自己丢了道易容术,走出隐蔽之处,向着医修营地荡出剑气。
轰隆!婪鈇
帐篷瞬间坍塌。
“敌袭!”
“敌袭!”
求医的和医人的修行者变得慌乱,营地里吼叫声炸开。
*
“雪声君。”
“雪声君。”
出了契玄峰,谢龄同叶晚星沿着石阶而下,路上的弟子都停下向谢龄执礼。谢龄神情冷淡,没有回应。
离得稍远一些没看见谢龄的弟子,他们有的在谈论先前的大战、谈论萧峋,谢龄也如没有听见一般,径直走出山门。
护山大阵被加固,故而在门外巡逻的,唯几队人而已。遍野的尸体都被清理,魔物和怨灵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风里仍残留着血腥气息,被摧折的草木、化作灰屑的山石再也无法复原。
叶晚星面露哀色,叹了声气。
“待到春色,这山野上会再开出花朵。”谢龄轻声开口道,继而转了话锋,语气微带感激:“你率弟子前来,想来要承受许多压力。”
“以我的年纪坐上山主之位,压力从未小过。”叶晚星扯了下唇角,眼底没有星点笑意。
“多谢你。”谢龄说得由衷。
“雪声君不必道谢,我只是想坚持我心中的正义,算不得什么。”叶晚星垂眼看着脚下的路,轻轻咬了下嘴唇,“呵,这三年来,长老她们的心意未曾更改,依然试图让我和你联姻。”
“你的意思呢?”谢龄问。
叶晚星坚定说道:“也未改。”
“若是再提,我会拒绝。”谢龄应道。
“多谢雪声君。”叶晚星脸上有了真切的笑意。
谢龄偏首看向她:“如方才所说,你也不必道谢。”
叶晚星弯眼弧度更深。
两人离人间道山门越来越远,山野间的荒凉一成不变,枯枝颓败,老木歪斜,偶闻昏鸦啼叫,算不得悦耳。
“我们真要等到日落后再出发?”叶晚星问,手里捏着根断枝,语气和走路姿态都随意了些。
“如果你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去并无太大区别。”谢龄答道。
“没见到招宝山上的具体情况,我也不知该做什么准备。”叶晚星眸光一转,思量着说道,“不如现在就走?”
“可。”谢龄点头。
谢龄就要唤出长剑,叶晚星亦准备祭出骨扇,忽见一庞大身影从旁侧的林子里奔出,拦在他们身前。
这是一头云龟,厚重的龟壳上有难以描述的繁复纹路。
叶晚星下意识改换持扇动作进行防备,但谢龄对她摆手。
云龟上前些许靠近谢龄,流露出讨好的气息,不带丝毫恶意。叶晚星将骨扇放下,用疑惑和好奇的目光打量它和谢龄。
“你也想去?”云龟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谢龄微不可见地蹙起眉。
云龟伸出脑袋往谢龄腿上蹭了蹭。
谢龄面无表情拒绝:“你体型太大,不便隐藏。”
云龟张嘴咬住谢龄衣摆,大有不带上它便不放的意思。
自然,若谢龄坚持不带,云龟的手段根本无法阻止。但这家伙可是只会飞、有自己想法的龟,指不定会偷偷跟在后头。又及,谢龄曾答应过以后出门要带它。
谢龄在心底叹息,做出决断:“行,你载我们,去招宝山。”
云龟的情绪显而易见高涨,松开谢龄衣摆,四足转动,调转方向、脑袋朝外。
谢龄走上它后背,叶晚星随在后。
手持骨扇的女子对云龟颇感好奇,蹲下轻触它背壳上的花纹,问道:“这是雪声君养的灵宠?”
“它是我鹤峰的飞行兽。”谢龄道。
叶晚星含笑赞叹:“它很通人性。”
云龟跃向高空,向招宝山疾行。
深冬的白日总是短暂,天色正不断变暗。风拂乱谢龄用道簪简单束起的长发,素白的衣袂起落不休。他目光一直平视前方,眉眼冷淡,情绪难辨。
“我觉得,下毒之事,应当是你的弟子萧峋做的。”叶晚星在云龟背上坐了下来,欲言又止好几次,终究选择说出口,“我听过他的一些传闻。怨气……是最容易刺激人、让人神智不清的东西。”
谢龄没有接话。
“去了招宝山,我们会遇见他吗?”叶晚星轻声问。
谢龄还是没有回答。
第154章
还是下午辰光, 但太阳藏于云后,天空仿佛蒙上一层灰,光线暗淡。
枯败荒芜的林间, 昏惑幽冷的山洞里,不时传出杂乱的声音,若细细分辨,可辨出那是癫狂呓语、呵斥抱怨、愤怒沮丧的混杂。
这招宝山中的人,还未曾想出解毒之法。
“中毒的人大概有七八百,境界都算不得太高,集中在清静境与神心空明境。不过这两个境界也是他们的主力。他们的医修或死或重伤,现在对如何解毒很是发愁。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悄然隐身的云龟背上,叶晚星将一根管状望远仪抵在眼前, 仔细往招宝山中探寻一番,对身侧的谢龄说道。
谢龄没立刻接话, 深思之后才道:“你还是游天下境,底下也有游天下境存活,他们手中,定然还有强大的法宝,所以你施展幻术, 要绕开他们的防御, 在他们附近才行。”
“这是自然。”叶晚星点头, “他们将出现疯症的人都集中起来了, 这对我很有利。”
他们要做的事,是加深这些人神智不清的程度,让这些人变得冲动暴躁, 对照顾、或说看守他们的人发起进攻, 使招宝山的形式变得更乱。当然, 如果有余力,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放过。
“要迅速。”谢龄提醒道,“我想,他们中应该有不少人打起了舍弃这些人的念头。”
“舍弃?”叶晚星的眼睛一下睁大,继而皱起秀丽的眉头,“真是太残忍了。”
“我们也一样。”谢龄暗地里摇着头,只不过现在是一场战争,对敌人,当然不能心慈手软。
他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团漆黑之物递给叶晚星:“此物应当能让你的幻术达到更好的效果。”
“这是……怨气!”叶晚星认出它,神情更加惊讶,但仅有一瞬。
还是萧峋搓毛球似的从身上搓下来逗他玩的怨气球。谢龄心中说着,将这团怨气放到叶晚星手中,向招宝山投去目光,缓慢扫视。
雪声君像在找什么。叶晚星把怨气收好,轻瞥着谢龄的神色,暗暗嘀咕。
谢龄收回目光、再度开口:“在你对那些人下幻术前,我会对他们现在的领导者和主力下手。而你,幻术施展完毕,即刻离开。”
“那你呢?”
叶晚星在问出口的时候想明白谢龄的打算,流露出不赞同的表情,继而坚定地说:“我留下,和你一起。我想,我并非是拖累,两个人一起,总比单打独斗的好。”
谢龄想了想,叶晚星是个倔强又胆大的姑娘,否则当年在镜川“山上”时,也做不出孤身一人夜闯人间道客舍的事,就算他不答应,也不见得她会放弃。
“行。”谢龄应下来,在心中叹息。
“我准备好了,行动吗?”叶晚星又用望远仪打探了一圈山中情形,取了个镯子出来戴在手腕上,握紧手里的骨扇。
“走吧。”话毕,谢龄长剑脱手而出。
离手剑。
这个瞬间,一道如练的明虹撞向招宝山,灵力磅礴难挡,山间石飞树颤。修行者联军设置的防护阵法腾转光芒,试图抵抗这一剑的威力。却是未拖延住片刻,剑气撞上时分,大阵化作碎屑散去。
——谢龄不想尝试太多次,直接使出了一击即碎的力量。
当!当!当!
招宝山上敲响警钟,修行者们惊呼着奔走相告。东面某一营地内,数个游天下境或踏剑或踏风而起,来到高空,和谢龄相平的位置。
这时候,叶晚星已隐去身形,潜入招宝山中。
“原来是雪声君。”这几个游天下境中,看模样最为年长之人开口说道。
谢龄看了这人一眼。
没见过,不认识,也没必要。
他甚至没和这几人纠缠,足尖一点,从云龟背上离开,落向招宝山间。
便是这短暂片刻,招宝山上的修行者已聚集起大半,由十几个游天下境带领,神情戒备警惕,但并不慌乱。
当医修被杀、多人中毒时,他们就想到了人间道会来袭击。
这样也好,人都集中了,叶晚星那边更好办事。谢龄将落点定于这些人面前,压目一扫,面无表情出剑。
剑光纷而不乱,素白衣袂迭旋,仿佛一场盛大的舞。
每一道剑光明灭之间,都有一个人死去。但从山坡上方而来的气劲不停不休。原因无他,人多而已。
谢龄面色不改,出剑沉稳,快而有序地清理可以算是阻碍的游天下境,将战线向前推。
冬日干燥的土地被血打得泥泞,铁锈般的腥甜和人死时的恶臭气息交织蔓延,让这里宛如炼狱。
“取那件封印的法宝!”从高空跟下来,一直游走在谢龄身后,尝试寻觅破绽和时机的年长游天下境高声说道。
在他看来,谢龄的打法根本是不要命。谢龄完全不避他们的攻击,任由刀气剑气在身上落下伤口,而这样一来,也就叫人难以从行动上找出破绽,除非他受到的伤害累积到一种程度,拖缓了他的行动,可那样一来,将伤亡难计!
他话音一落,谢龄对面、置身于队伍中段的几人立时开始行动,
轰!
轰!
轰!
动静自招宝山西面传出。
又是一次飞沙走石、枝断叶落,尔后更是响起打斗之声。
叶晚星完成了她的任务。
修行者们的队伍出现了明显骚乱,那个应是头领的年长游天下境再次下达命令,分出人马前去查探情况、稳定局面。
咻然一声,镶嵌着补天砂石的骨扇从天而降,在山林里数度迂回折转,顷刻间斩杀数人。
但杀的并非是被派出去的人,而是距离谢龄最近的几个偷袭者。他们境界低微,但手中握着较强的武器或符咒。
残影连片,骨扇飞旋一圈回到主人手中。粉色衣裙的女子现出身形,看见谢龄时,眼瞳不可遏制地一缩:“雪声君!”
此时谢龄四周,倒着如山的尸体,而他白衣尽染鲜红,发尾濡湿,衣角和剑尖一滴一滴往下淌血。
“雪声君可还好?”叶晚星来到谢龄身后,以背对的姿势低声询问。
“无须担忧。”谢龄平静回答。
“原来来的不止雪声君一人。”那个年长的游天下境沉声说道。
叶晚星警惕地扫了他一眼,对谢龄道:“雪声君,已经足够了,是时候离开。”
谢龄亦是如此打算。
死在他剑下的人不算少了,而这招宝山里的这些人,也不该由他一人来杀。该由那些失去家人朋友的人间道弟子亲自手刃。
再者,古松在这里安插了探子,他所做之事定然已由这人传入古松耳中。虽说这位师兄总是一副冷漠姿态,但知晓他以这样的办法对敌后,肯定暴怒不已。
……说不定已经提着剑在赶来的路上了。
想到这里,谢龄有几分心虚。
“离开?”年长的游天下境勾起唇角冷笑,“一个雪声君,一个叶山主,死掉这么多人,不吃亏。”
他身侧闪出四五道人影——是方才听他命令离去的那些。这些人共同抬着一个以黄金、檀木制成,镶嵌宝石玛瑙的九层尖塔。
它有一张圆桌那般大,散发出的气息阴冷邪恶。当那一颗又一颗或碧绿或深红的宝石玛瑙上淌过光芒时,邪气更盛,仿佛变成一只又一只窥探的眼睛。
“清吾山擅长幻术。呵,叶山主,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幻术!”
话语之间,年长游天下境将手放到塔尖上,。他没有注入灵力,而是将手掌向下一压,由那塔尖刺破皮肤。
鲜血转瞬淌满塔尖,森冷的气息向往迸发!
“七罪塔,远古时期的邪物!”叶晚星惊声说出这座塔的来源,继而浮现出嫌恶的神情。
年长游天下境在这片刻间被七罪塔抽走大量血液,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翘着唇角,维持笑容。他的目光不再向着叶晚星,他看向谢龄:“加上之前你徒弟刺那一剑,雪声君受伤不轻,不知道是否还有能力,破我这塔。”
紧跟着重重道出一字:“困!”
森寒诡异的气息将谢龄包裹住。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寻常可见的铁剑破风而来,径直刺向吸饱鲜血的七罪塔。
七罪塔向外释放光芒,可光芒刚明即灭。它颤栗起来,似乎想躲避,却挪动不得,塔身上一颗又一颗宝石玛瑙失去光泽,仿佛闭上了眼睛。
年长游天下境面色一沉,神情极为凝重,但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那柄铁剑已然逼近七罪塔,剑尖穿进塔身,又从另一头穿出。
这还不算完,那剑当空打横,如风卷落叶般猛地一扫,将七罪塔附近、谢龄身侧的人扫开。
不过他们都没死。
待得灰尘和土屑落回地面,定睛一看,已是不见谢龄踪影。
叶晚星还在。她身前多了个人,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穿着件幻色大袖衫,手拎一把状如桃花枝的剑。
“运气真好,走到哪里都能捡着宝贝。这七罪塔,是叫这个吧?归我了。”他满面笑容走向破了个洞的七罪塔,嘴里说着捡宝贝,却似捡破烂一般只伸出两根手指,提溜起来后捏了道洁净术上去,才丢入芥子空间。
“你——”年长游天下境狼狈地爬起来,一双眼紧盯这人,咬牙切齿道:“平湖剑派,崔嵬!”
“是,正是在下。”崔嵬点头拱手,甚是谦虚地执了一礼,尔后以一种平和的口吻说道:“哎,老家伙,打个商量如何?”
年长游天下境握紧手里的武器,轻轻眯起眼睛:“你想商量什么?你代表自己和我商量,还是代表你们平湖剑派?”
“我当然是代表我自己了。”崔嵬四下一顾,视线回到年长游天下境身上时,眼底笑意更浓,“你们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应该不介意再多死一些吧?”
*
云龟背上,谢龄拂袖坐下,望定将自己带离招宝山的人。
这人红衣银发,眉眼生得极好,正是萧峋。
萧峋轻轻抿着唇,神情没有了往日的散漫,在袖子里找了找,寻出一个药瓶,倒了两三颗药丸在手里,蹲到谢龄面前,一颗一颗塞进他口中,再用洁净术清理他身上的血迹,解掉他衣衫,处理
他身上的伤口。
谢龄没有拒绝,也没有开口,只是皱紧眉头,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在说你不该来。
“可我已经来了。”萧峋垂低眼眸,声音低得像是自己同自己嘀咕,“不,明明是我先到的,你才不该来这里。”
第155章
萧峋帮谢龄拉好衣裳, 整理外衫,束上腰带,坐到他身旁。
谢龄一直没说话, 萧峋将他的手抓进自己掌心,但未曾握紧,谢龄便把手给抽了出去。萧峋又去拉他另一只手,谢龄还是同样的反应,不过这一次,萧峋用了些力,没让他成功把手抽走。
“你在生我的气。”萧峋小声说道。
“没有。”谢龄别开脸,声线平平。
“你就是在生气。”萧峋说得肯定。他心里清楚,谢龄生气, 并非在于他对他出剑,而是在于他不打招呼单方面做出决定, 制造了一场“背叛”。
谢龄没再应声,视线落在虚空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萧峋像往常一样捏他手指玩,低声说起:“我打算去一趟阴墟,有些事情, 必须过去做个确认。”
“关于你的身份?”谢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偏头凝视住萧峋。
“嗯。”萧峋回答着, 趁他转头回来, 倾过身去,在那双微张的唇上轻轻啄吻。
谢龄习惯了萧峋的触碰,习惯性抬起头。这个动作是迎合也是纵容, 萧峋眼里多了点儿笑意, 伸手扣住谢龄脑后, 将浅啄加深。
招宝山中干戈又起,兵刃交接之声被风卷向高空。萧峋置若罔闻,把着谢龄的腰,一点点下压,几乎将他放平。
谢龄有点儿慌,眼神数度闪烁,却发现萧峋眼中笑意极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谢龄瞪了萧峋一眼,抬掌拍上这人额头,另一只手在身后一撑,坐直上半身,摆正坐姿。
谢龄往山林间投去目光,瘫着脸道:“你把我带了出来,留下崔嵬和叶晚星在招宝山,就算崔嵬聪明,也敌不过这般多人的围攻。”
“他乐意。”萧峋低低哼笑,说完这三个字,收敛笑意、拉下表情,紧盯谢龄大为不满地道:“你怎么和叶晚星凑一块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清吾山在打什么主意。”
谢龄挑了下眉:“我乐意。”
听得这三字,萧峋半眯起眼,旋即手脚并用将谢龄圈在怀里。这还不够让他满足。萧峋垂下眼眸,在谢龄脖颈间环视一番,寻了个好位置,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你是狗?”谢龄又往他额头上拍了一巴掌。
“你的狗。”萧峋回了一句。
谢龄不理这话。
“师父。”萧峋脑袋埋进他颈窝,传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闷。
谢龄还是不搭理。
萧峋仰起头,拉长语调:“师——父——”
谢龄微微偏首,总算用眼神理会了他一下。萧峋眼眸里透着光,看起来湿漉漉的,仿佛真被遗弃了般。谢龄看得无奈,给了个简短的解释:“叶晚星太年轻,虽已坐上山主的位置,但仍受各方掣肘。清吾山长老想让她与我联姻,但我和她都无这样的意愿。”
“这还差不多。”萧峋又往谢龄颈侧上咬,他对力道的把控娴熟,让谢龄清晰地感觉到他是如何用唇齿碾磨,却不留下痕迹。
谢龄指尖细颤,喉结上下滑动,极力按下某种情绪,用还算沉稳的声音道:“这些事,你难道想不到?”
“谁让你方才那般说。”萧峋扣住谢龄的手,笑得像偷着了腥的猫。
“不闹你了。”过了好一阵,萧峋调整位置去到谢龄身后。他依然抱着谢龄,下颌抵在他肩上,手覆在他腹间,目光垂低,轻声问:“伤口还疼吗?”
“方才不是检查过了……你下手也没太重。”谢龄向后瞄了一眼,说得淡然。
萧峋弯起眼,但笑意很快从眼底褪去。
“分开不过半日,我却觉得过了好多年。”他眺望着远处灰白色的天际,缓慢说道。
“其实……不用这般的。”谢龄抓住萧峋的手,像他方才、像他平日里玩他手指那般,在这家伙指节上捏了几下。
萧峋趁机将谢龄的手给反扣住。
“要的,万一我……”萧峋没把话说完。但谢龄清楚他想说的是什么,抿了下唇,加重语气:“没有万一。”
“两方面的准备都要做足。”萧峋说得理直气壮。他避开谢龄身上的伤口,将人抱得更紧,“如果我没玩儿过天道,你会怎么做?”
“就当你从未出现过,待在宗门里该做什么做什么。”谢龄回得飞快。
萧峋又笑起来,在他颈侧连吻带咬,声音显得低哑:“谢小龄,你好生无情。”
“这就是你说的不闹?”谢龄往旁闪躲。
萧峋把人捞回来:“你先闹我的。”
谢龄身上小伤很多,旧伤随时可能发作,萧峋没敢太胡来,只将人欺负到微喘的程度。
他斟酌着给谢龄又服了一颗药,掏出一卷新的纱布,将谢龄左手衣袖挽起,一圈一圈往谢龄小臂上缠绕。
谢龄这只手上只有一道细得可以忽略的伤口。他眼角抽了抽,猜出点儿这人的意图。
直到谢龄的手被包成一个粽子,萧峋才停止裹绕纱布,打了个结。他语气甚是满意:“这样一来,你师兄让你去做什么的时候,就不得不掂量一下你的伤势。”
谢龄:“……”
将谢龄衣袖放下后,萧峋用遗憾的语气说道,“要是能把你变小、揣进袖子里就好了。”又往谢龄面前一凑:“还没见过被包成这样的师父,我要亲一亲。”
谢龄抬起他新鲜出炉的粽子手,要将这人脑袋拍开,却被萧峋轻巧抓住。
“谁让我对你没有半点抗拒力呢。”萧峋低笑着,另一只手托起谢龄下颌,吻他眼角鼻梁和嘴唇。
“呜呜呜!”云龟忽然叫唤起来。
萧峋没做理会,没停下动作,更制止了谢龄的后退。他纠缠谢龄,赤红的衣袂也在风中追逐那素净的白色。
下一刻,一道身影跃到云龟背上。
“雪……”是叶晚星脱离招宝山战场回来此处,见得两人举动,惊得倒退一步,扭头转身,望着远处干笑:“哈哈哈,风好大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过了好几个呼吸,萧峋才松手,帮谢龄理好衣领,低声道:“我走了。”
“嗯。”谢龄敛下眸光。
离开前,萧峋走向叶晚星,颇为有礼地喊道:“叶山主。”
“萧……道友。”叶晚星看了萧峋一眼立刻垂下目光,思索思索再思索,寻出了个还算恰当的称呼。
“战事未休,还望你照顾我师父一二。”萧峋说得郑重。
叶晚星亦郑重回应:“这个自然。”
“多谢。”萧峋冲她笑笑,再看一眼谢龄,向云间踏出脚步。
叶晚星目送他消失离去,走去谢龄身旁,将一个透明小瓶递过去:“雪声君,崔嵬要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是从神启者身上提炼出的毒。”
“嗯。”谢龄接过它,这才抬头,看向萧峋离去的方向。
崔嵬已从招宝山上离去,云龟掉头折返。
返程的速度比来时更快,风在耳旁狂吼,叶晚星抬手布置结界,小心翼翼地看了谢龄几眼,终是没有多问。
谢龄的预料准也不准。他和叶晚星并未在半途遇上古松,但这位师兄等在了山门外,从表情和眼神到周身气息,都散发着冷意。这和平时似乎没什么不同,可谢龄直觉,他处于暴怒的边缘。
云龟被吓得不由自主放慢速度,一瞬间便可抵达的距离,它生生磨蹭到半刻钟。
天色已暮,风比白日更寒,不见晚霞夕照,四野萧索昏沉。
谢龄和叶晚星一前一后走下云龟,走向山门。
古松迎上来,扫了谢龄一眼,对叶晚星说道:“今日之事多谢叶山主相助,请叶山主先入宗休息。”话语客气有礼。
叶晚星笑着应下,暗暗给了谢龄一个眼神,越过古松步入人间道宗门。
谢龄敛眸又抬起,等叶晚星走远,用示弱的语气唤道:“师兄。”
古松轻振衣袖,语气恢复了冷淡:“招宝山情形如何?”
“死伤惨重。”谢龄说得极概括,隐瞒了萧峋和崔嵬中途出现过一事,“但也不能大意,他们的人数依旧不少。”
“那你呢?”古松从上到下打量了谢龄一遍,目光在谢龄被裹成粽子的左手上停住,可语气依旧冷漠。
谢龄将手放到身后,不太自然地别开脸,低声道:“小伤,看起来夸张而已,但其实还好。”
这是他的真实感受。他在招宝山上受的伤并不严重,未曾累积成一种负担,加之及时服药,一路行来无甚不妥。
可就在他说完想完时,心脏骤然一痛,周身经脉犹如针刺。
谢龄身形一晃,抬手捂住胸口。古松神情随之而变,迅速将人扶住,沉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还好?”
谢龄一时说不出话,皱紧眉头,借助古松的力量站稳站直。
“不用带我回去,调息片刻便好。”他控制着呼吸,使语速尽可能平缓,“现在比以前好太多,你看,都没吐血了。”
古松面无表情瞪着他:“凝神调息。”
谢龄在心中默默“哦”了一声。
稍过片刻,一名人间道弟子疾行而至,眼角发红,神情悲怆:“明夷君,雪声君,宗、宗主的尸首,在清崖下发现了……”
他的话一出,在山门前值守的弟子都朝这看来,有的甚至离开了位置,往这里走了几步。
古松神情有一刹那恍惚。
回来禀报这事的弟子抬手抹了下脸,记起方才的失礼,向古松和谢龄执了一礼,继续说道:“瑶台境境主的尸体也在附近,该如何处理?”
“去契玄峰领取相关之物,将宗主带回。”古松恢复了神情,声音冷沉,“至于瑶台境境主,也带回来,然后烧了,拿他的骨灰用来加固宗门大阵。”
“是。”这名弟子应道。
古松又道:“同时通知契玄峰,明日为宗主及战死的同门下葬。”
“……是。”他向古松和谢龄再执一礼,尔后又抹了一把眼角,脚步沉重地走入山门。
一时无人说话,山门外陷入沉寂,唯有风还在号呼。
昏鸦踩着老树,夜色漫过山野,古松按住谢龄肩膀,轻拍两下,道:“宗门不可一日无主。”
谢龄盯着脚下的泥土:“我知道。”
第156章
山道两旁的石灯笼被次第点燃, 灯辉落满山野,照清凌乱树影,驱散幽弥的夜色。
时来峰不如往日热闹, 但也不显得清冷,食堂里仍是人来人往,窃窃私语之声、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
最后那张靠窗的桌旁,坐着三名男子和一个女孩。这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头戴白玉道簪,一个瘦得跟猴似的,一个肥胖如山。
其中那胖子说道:“我先前走了一趟契玄峰,你们也应该知道了,咱们宗主……哎。”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宗主逝世, 必然要有一个新的宗主出来主持大局。老宗主留下遗嘱,指明将位置交给雪声君, 明夷君也站队雪声君,但其他峰主并不支持,他们正在契玄峰上吵得不可开交。呃,可能是单方面和明夷君吵。”
坐他对面,白玉道簪放下筷子, 摇头皱眉说道:“咱们宗门又不是俗世里的皇室, 皇子拿着遗诏就能登基。我也不支持雪声君当宗主……当然, 只是不支持他当宗主, 雪声君其余方面我还是很崇敬的。”
“我也反对。”瘦得跟猴似的人喝了一口茶水说道,“萧峋是他的徒弟,极大地抹黑了我们人间道的名声, 眼下的战事, 有一半的原因是他。”
“可不能这样说, 早在三年前东华宴的时候,瑶台境和青山书院就联合起来对我们动手了。”饭桌上唯一的女孩子开口反驳,“惹出事的是那萧峋,并非雪声君。当时萧峋还起了弑师的歹念。”
瘦猴耸了耸肩:“却是没见到雪声君清理门户啊。”
女孩翻了个白眼:“那时正在交战,而且萧峋跑得多快,你又不是没看到。”
瘦猴:“我真没看见。”
女孩:“……”
胖子塞了个鸡腿到嘴里,利落地扒掉骨吞下肉,说起自己看见的那一幕:“萧峋一眨眼就不见了,跟鬼似的,要知道他才神心空明境!”
“他那何止神心空明的境界!”瘦猴大声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依然不希望新宗主是雪声君。”白玉道簪沉着眉,“萧峋是他的徒弟,出了那么大的事,雪声君怎么说也该避嫌才对。这对他对我们都好。”
“雪声君,你现在该做的事情,是避嫌啊。”
鹤峰道殿,叶晚星和谢龄并肩坐在前殿外的长廊上,捧着谢龄泡给她的那盏茶,仰头望着檐外天穹间光芒稀微的星辰,语气极复杂。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是看不见过程,只认明面上那个结果的。
“萧峋身上发生了那样大的事,你是他的师父,就算他当时刺了你一剑,向众人撇清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旁人依旧会用不善的目光和态度待你。你若接下宗主之位,便是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太危险了。”
谢龄的视线落在墙角被夜色遮挡得迷蒙模糊的水池上,声音极轻:“我如果避嫌,待得此间事了,萧峋定会遭到追杀。”
他这话将叶晚星吓了一跳。叶晚星愣愣地转头:“你……你打算明面上袒护?”
“倒不至于太明着来。”谢龄依然盯着那方水池,语气很平淡,仿佛和叶晚星谈论的是这茶好不好喝一般。
不会明目张胆就好,看来你是最足准备了。叶晚星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劝说,往喉咙里灌进一口水,缓慢组织语言:“可你这样做,将会承受来自各方的压力,除非有能完全压下萧峋之事的人或势力支持你。这个人或势力还不能来自外部,不然就是外人干涉你们宗门之事了。明夷君虽然站在你这边,但目前来看,并无这样的能力。在这样的形势下成为宗主,你的压力真的会很大,会过得很辛苦。”
“压力。”谢龄轻轻笑了一下,掀起眼皮,视线逐渐升高,看向只亮着寥寥几颗星辰的天幕,“压力不是一直都在?”
叶晚星隐隐觉得听明白了这话,却又觉得什么都没明白,目光随之向上,然后摇了摇头。
契玄峰,位于半山,庄严肃穆的道殿内。
客榻依然未摆回原位,圆桌伫立中央,或有人坐在椅中,或有人起身站立,人声杂乱不堪。古松就坐在圆桌最上首的位置,一身黑衣,眉眼英俊,神情冷漠。
他沉默如同雕塑,对面的人拍桌而起,怒道:“本宗立宗主,向来不以武力为凭,而在于让众人信服!明夷君,你总得给出一个理由,一个你拒绝接任宗主之位、由雪声君接任的理由!让我们信服的理由!”
除古松之外的所有人都点头附和他,这话是他们方才所说之言的总和。
这是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对峙,自宗主尸骨被收殓回宗起,已持续一刻钟。
古松端起手边的茶,不徐不疾饮下一口,抬眸说道:“没有他,不光包括你们,这世上所有人都会死。这个理由,你们接受吗?”
“这算什么话?威胁吗?”
“预言?占卜?”
“用占卜之术寻人寻物还算靠谱,但这等事,怎能用占卜来做决定!”
道殿内的谈论声立时沸反盈天,不比时来峰上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造成的杂乱好多少。
古松没阻止这些人近乎吵闹的言语,在他对面那人却不能忍受,又拍了一次桌,厉声问道:“这里是时来峰的集市?你们是来赶集的?”
杂乱的说话声被压下来。
他目光沉沉看向古松:“谁做的占卜?本宗之人精于武技,在占卜星算之道上向来不济,当是是旁人做的。那人可能信任?就算那人能信,占算出的结果又可信?”
“这是宗主看见的未来。”古松对上他的视线,话说得一如既往冷漠。
道殿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的沉寂气氛中,有烛火噗嗤闪烁。站起的人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走出一人,对古松道:“若未曾发生萧峋之事,你和雪声君无论谁继任宗主,我们都乐于见到。”
“我不会继任宗主。”古松将茶杯放回追上,扫视一圈在场之人,起身往外,,“既然你们不同意我师弟继任,那就从你们当中选一个。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反对,我师弟也是。”
“明夷君!”
“明夷君留步!”
“明夷君至今未说清不愿继任宗主的缘由!”
道殿内又如同炸开了锅般。
在古松对面那个人霍然转身,冲着古松背影高声询问:“宗主看到的那个未来,是不是在萧峋身上?这世间,只有雪声君能阻止萧峋?”
第157章
天照峰是逝者安息之地, 一尊又一尊棺木整齐停放在这里,漆黑且沉寂。
这一日依旧不是好天气,天穹灰白, 寒风夹冷雨。除却值守山门和巡逻的队伍,所有弟子都来到天照峰,但漫山遍野无声。
谢龄一身素白,手握象征人间道宗门的重光剑,率领诸峰峰主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眼下形势特殊,接任仪式不便举行,谢龄也不想举行,一切事宜从简,待战事了结再议。而诸峰峰主随在谢龄身后, 也让场间无人敢提出异议。
谢龄一步一步行至位于最前方的棺樽旁,各峰峰主则散开站到后一排棺樽之侧, 众弟子亦有序出列,沉默来到逝者身旁。
朝风更寒,细雨在发间凝结成珠,山野仿佛蒙了一层纱雾。谢龄朝身侧看了一眼,那位须发霜白、平日里做什么都慢吞吞的老者闭眼躺在棺中, 面容平静安详, 就如睡着了一般。
其实他们并没有见过几面, 交流也算不得多, 但在这一刻,谢龄心底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悲伤。
谢龄闭上眼,轻轻调整呼吸, 然后睁眼。
“鸣剑。”谢龄沉声说道。
刷——
一柄又一柄剑出鞘。
咻——
寒光过眼, 长剑指天。
下一刻, 群剑齐鸣,声如惊雷。
棺木开始燃烧,烟尘漫天,火焰盛大壮烈。
没有人哭喊,没有人哀恸,劈劈啪啪的燃烧声在雨中飘远,又被风吹近。
直至火光熄灭,结束最后的安葬,谢龄在如海的沉默中转身,扫过众人,开口道:“各自回峰准备,一个时辰后,进攻招宝山。”
谢龄自天照峰离去。
昨日定下接任宗主之事后,谢龄没有入主契玄峰,依然住在自己的鹤峰。契玄峰保留着主峰的地位,是宗门大小事务的处理之处。
他还不太适应新身份,极为自然地回到鹤峰,坐进空荡无人的道殿才发觉自己走错了地方,身为宗主,这时应去契玄峰才对。
好在古松过去了,替他安排起事务。
谢龄迟了一刻钟才到。宗门上下皆在备战,虽忙但秩序井然。越过一声又一声“弟子见过宗主”,谢龄走进契玄峰半山上的道殿。
峰上主事都被交代了任务,殿内唯古松一人。这座道殿难得如此清寂,古松默然立于长窗前,任由风卷起衣摆,远眺雾雨下的青松。
“师兄。”谢龄喊了一声。
“嗯。”古松回过身,一边走向谢龄一边说道:“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多,重点还是这场大战上。”
附近桌案上煮着一壶茶,他倒出一碗茶递到谢龄面前:“你现在是宗主了,若非万不得已,不应当……”
他的话还没说完,但谢龄已然听明白,打断说道:“师兄想让我坐镇后方,不和众人一同前往招宝山?我不是为了避战才当宗主。师兄应该清楚,我答应的原因是什么。”
“宗门不可无人。”古松摇头,话语坚定。
“那不如师兄留下。”谢龄定定注视他的眼睛,以同样坚持的语气说道。
古松眼底出现了无奈。囝漨
茶若久煮便会太老,古松弹指熄灭炭火,为自己也倒上一碗。在这萧索冬日,滚烫的水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变成了温热。他饮下半碗,沉思到手中温热也散去,叹声道:“行,一起去,再重创他们一次。”
谢龄点头,却又直觉这话里有什么不对。
一个时辰后,人间道、清吾山、平湖剑派三方人马齐出。为保存战力体力,众人乘云舟前往招宝山。山中人自有情报来源,一早做好准备。双方没有任何交谈,照面即开战。
谢龄和叶晚星昨日来过一趟,对招宝山地形还算熟悉。也因他二人昨日来过,致使这里的人折损惨重,今日四林间埋伏重重。
但没有人惧战,晨间的葬礼,是最好的动员。
剑声叠剑声,刀光漫血影,林中鸟兽惊散,山石滚落如泣。
已是一片混战,谢龄在队列前排,向山坡上方推进战线,不经意间转头,视线里出现一道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
这身影恰在往他这方靠近,幻色大袖衫在暗淡天光下呈现出如墨的深绿色,手中握着一把桃花枝模样的剑,剑身起落间,削去一人首级。
“崔嵬?”谢龄喊出他的名字。他的出现虽在清理内,但不妨碍谢龄有些疑惑。
“你想问我怎么在这里?”崔嵬看了谢龄一眼,周遭杀声太响,两人隔得也不算近,他音量提得很高,几乎在吼,“你家那个混账说我走得太慢,把我扔下了。”
谢龄不喜欢吼着和人交流,身形一掠,至崔嵬近旁,斩杀欲从后方袭击他的几人,平静回应:“其实你没必要跟他一起去。”
“千百年难一遇的热闹。”崔嵬扯起唇角,尔后往上翻了个白眼,“既然要把我丢下,先前何必让我上云舟?”
“用云舟带你,速度委实不快。”谢龄想了一下说道。
“你别帮他说话!”崔嵬语气带上愤怒,手腕翻转,脚步错踏,连砍数人。
谢龄轻轻挑了一下眉。
谢龄不再管崔嵬,看向另一边。
古松孤身深入敌人丛中,围攻者众多,但无一人阻他到剑势凝滞。他的步伐循着某种规律,奇异又轻盈。三尺青锋在他手中紧握,以自身为中心,斩出一道又一道满月似的圆弧。
辉芒明灭,剑尖勾勒出的弧光里,翻涌着冷冽至深的气息。
这是在蓄力。谢龄看出古松打算再使一次昨日那场战斗中用过的强大剑招。
想起昨日修行者联军撤退后古松吐血的情形,谢龄眼皮猛地一跳,寻思出为何在契玄峰道殿中,会觉得古松那句话有哪里不对。
古松说“再重创他们一次”,是因为只能再重创一次!
那应该是某种禁术。
直觉告诉谢龄,若真让古松再使用那禁术,后果将不堪设想。
绝不能让他那样做。
谢龄提剑疾走,但数步之后,他昨日见过的、应是敌人头领的年长游天下境挡在了身前。
转念间,谢龄有了思路。他作出环顾的姿态,对眼前的年长游天下境道:“你们人数很多,却是一盘散沙,继续打下去,结局可想而知。若此时求和,我或许会答应你们。”
“原来雪声君也会虚张声势?”年长游天下境轻蔑一笑,握紧手中那件不同于昨日的法器,“如果你们有稳赢的把握,便不会说这话。”
“当然,谈和并非不可,就是不知雪声君,哦不,谢宗主愿意给出什么样的条件?”
谢龄手中剑锋微偏,紧盯对面人眼眸。他真是脑抽了才说出那样的话,还是将这人砍了算了。
心念电转间,却听一声咻然,一把剑破风而来。它转至这个年长游天下境身前,气息一放一收,轻又巧地割破喉咙痛。
他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这一瞬,然后僵硬栽倒在地。
谢龄微惊,视线越过他,对上一双深黑色的眼睛。
古松五指屈起抓回剑,道:“没必要和他们多说。”
古松的气息和剑意已提升到极致,眼眸明亮异常,不再多说,也不再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将剑刺进地面。
轰!
在他周身,霜白剑气如巨龙盘旋扫开,冲撞四方敌群,霎时尸横遍山。
轰隆!
山势为之更改,缓坡化作深壑,峭壁破碎瓦解。
“退!”
“退!”
“撤退!”
敌人不断高呼,昨日人间道山门外的情形再现。古松早有预料,位置选得极巧,剑气拖住了中间绝大部分人,有机会逃走的只剩处于山坡更上方的修行者。山坡下的人根本不敢往上退,而三宗大部队集中在此,他们唯有一小股一小股往两旁撤逃,但这样的机会极少。
“宗主,是否追击?”一位谢龄面熟的峰主来到附近询问。
谢龄将剑握得极紧,从古松身上移开目光,声线平平:“领一小部分人追在他们后方,距离不能远也不能近,半刻钟之后撤回。”
“是。”这位峰主领命离去。
谢龄清掉周围的人,快速靠近古松。
他握着剑立于原处,低下头深深闭上眼,无声淌下两行血泪,但这般模样持续极短暂,血泪转瞬不见,恍若一眼错觉。
察觉谢龄的举动,他抬头看来。
还好,没有自爆。谢龄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脚步更快。
“无碍。”古松抬起左手,提前制止了谢龄打算搀扶的举动,语气带上欣慰,“你的情况,比之前是真的好了许多。”
“先别说话,我带你回去。”谢龄绷着脸,尽可能将表情维持在寻常。
古松幅度甚微地摇头:“我们不能回得太快。”
“好。”谢龄应得勉强。
局势转变在一刹间,敌方修行者主力被灭,军心立时涣散。没用多久,双方交战就成了三宗对招宝山的扫荡。
谢龄向古松又靠近了一些。
古松再一次流露出无奈的神情,话说得缓慢:“我当真无事,多睡一会儿便能恢复。”
“只是多睡一会儿?”谢龄面无表情。
“一两年而已。”古松道。
谢龄:“……”
就算是睡一两年,也极可能恢复不了全盛状态了。谢龄在心中嘀咕。
古松猜出他在想什么,扫视周遭,说起:“他们比上次撤得更慌乱,但并不代表完全放弃,定会再寻时机反扑。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也难做到如此,我们又损失了不少弟子,接下来,就不主动进攻了。”
“嗯。”谢龄敷衍道,不想顾虑太多了,准备直接将人带走。
他扭头去寻云龟,张望之中,发现崔嵬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第158章
一刻钟后, 前去“追击”的少部分人回归,招宝山的战场基本“清扫”干净,谢龄下达回宗的命令。
归程依然是乘坐云舟。谢龄放弃了让云龟载着古松更快回宗的打算, 云龟背上四面透风,远不如云舟舒适,而云舟可挡风遮雨,在返回途中古松就能疗伤。
可古松似乎不愿配合,大有在云舟上便招人议事的架势。
谢龄抢先吩咐了一句非要紧事不可打扰,屏退屋室内所有人,一瞬不瞬盯着他,监督他调理伤势。
“从前一向是我管你,如今却反过来了。”古松盘膝坐定, 看看谢龄又看看自己,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好笑。
“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谢龄板着脸, 由盯改为瞪。
古松终是弯眼笑了一下,摇着头道:“我这伤不打紧。”
惯来不爱笑的人笑起来总是惹眼,何况他模样本就英俊。这一笑如同寒枝抖落霜雪,足以让任何人惊艳。但谢龄不为所动,语气异常冷漠:“现在我是宗主。”
“好吧。”古松作出让步, 但同时提出一个条件, “你也得疗伤。”
谢龄平平“嗯”了一声。
招宝山和人间道宗门驻地的距离说远不远, 说近也算不得近, 队伍又庞大,茶冷了数盏,终于看见山门。
雨比之前小了许多, 若不撑伞, 偶尔才有一丝拂过面庞。
出云舟过山门, 谢龄习惯性要回鹤峰,转了方向又想起现在该去契玄峰,他们虽是胜利而归,但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商议。
“接下来的事我去处理,你回去休息。”古松走在谢龄身侧,低声对他说道。
谢龄偏首,棕黑色的眼眸认真注视这位师兄:“该休息的人是你。”
两人口中的“休息”,隐含之意都是疗伤。而谢龄的未竟之言是,既然把我推上了那个位置,就该让我亲自去做事。
古松怎会听不明白?雏鸟终会展翅,幼树脱离了庇荫才能长成参天。他对上谢龄的视线,按下复杂的情绪,再一次让步:“好,但你也要注意身体。”
他说到做到,踏剑行往岚峰。谢龄目送片刻,带着叶晚星、平湖剑派掌门及数位峰主、长老向契玄峰而去。
眼下要商议的事情多,但并不复杂,主要在于统计伤亡、统筹物资、敲定接下来的策略。
最后一点,古松在招宝山时提前对谢龄说过,谢龄认可他的看法,敌人已经被打散了,自家损失也不少,不如让他们自行整合,省去逐个击破的力气。
谢龄说完之后这些,鲜少再开口。他坐在主位上安静听下面的人说,偶尔端起茶盏,抿一口茶,作出回应。
他极不喜爱这样的生活,宗主的位置,像一个囚笼。
岚峰。
和鹤峰相同,古松的道殿亦建在山顶,殿内殿外少有装饰,最引人注目的是生长在墙内、树冠却将墙外青石板道也遮住的老榕树,远远一观,煞是古朴。
众弟子未归,峰上无人声。古松御剑速度极快,流光一般闪进殿中。
同谢龄分别时,他的脸色还算如常,眼下一看,却是苍白如纸。
走下飞剑、甩袖关门时分,他身形倏然一晃,幸而及时扶住身前客榻;另一只手抬起抓住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呼吸因此艰难,古松缓慢闭上眼,眼角又淌下两行血泪。
他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
咚咚咚。
门扉上传出声音,听来不似谁人敲门,倒像被什么东西撞响,起初力道不重,但三下之后,声音骤沉。
门被撞开,一个黑黢黢的脑袋探进来。
是谢龄峰上的云龟。它撞开的门缝并不大,只够伸进一个脑袋。
往这殿上左右瞧了瞧,见古松应是没力气搭理自己,它便缩小身体,变做寻常乌龟大小,侧身越过门缝,来到殿内,然后尾巴一甩,将门合拢。
古松坐到榻上,费了数十息时间,将呼吸调整到平稳,睁开眼睛看向云龟,唤道:
“归先生。”
云龟恢复成原本的体型,用脑袋碰了碰古松手背,表达自己的担忧,尔后摇头,告诉古松自己的不赞许。
“我清楚自己的情况。”古松轻声说道。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血迹上,抬起了手,似是想施展一道洁净术,可终究没有做到。
他向后靠上榻背,眼神在虚空中游移,并未落到实处。
“这不仅仅是为了稳定宗门人心。若我不硬撑着,他恐怕……他肯定会不顾大局。”
古松笑了一下,笑完之后,语气变得悠远:“他真的和我师弟很像,一旦把谁放在心上,就不会在乎其他了,可以说执着,也可以说倔强。
“他和我师弟……果真是同一个人吧。虽然我至今没能推测出,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你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吗,小心翼翼极了。”
云龟低下了脑袋,尾巴轻甩,没有应声。
“现在却是什么都不怕了。”古松声音渐轻。
这话过后,古松也不再继续说谢龄。
良久,他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药,服下数颗,盘膝坐定。
“我这里无需照看,你去他那里吧。”古松道,屈指一弹,打开殿门。
云龟又在这里待了片刻,才掉头离去。
契玄峰上的事情处理完毕,谢龄回到鹤峰,喂了云龟几颗它喜爱的炼体丹药,将自己关进寝屋,开始疗伤。
晚间时候,谢风掠来了一趟道殿,为谢龄送来茶水饭食,将殿中廊上庭院的灯一一点亮。谢龄同他说了几句关切的话,收下这些东西,却不曾动过。
他没有胃口。寂灭境的人,也无需进食。
夜来风急,斜雨落成细雪,吹进谢龄半敞的窗户。
除此之外,这一夜无事发生。翌日亦然,不过派出的探子传回消息,“联军”退到了莲花山上,并无解散的意图。
谢龄到黄昏才处理完所有事情。谢风掠直接将饭菜送到契玄峰,他想了想,将它们喂给了云龟,然后去探望古松。
又是一场夜雪,下在夜深人静时,比昨夜大,在外面稍微停留一些时间,发间肩头便沾满细细的白色。
谢龄和云龟一道来去,它的背壳上也覆了一层雪。谢龄替它清理干净才走进自己的寝屋,取出一盏夜明珠做的灯,照亮屋中沉寂了好些时辰的黑暗。
天公不美,晚上能做的事情不多,除了练字画画看书,还是练字画画看书。谢龄从芥子空间里寻了本话本出来。他应对了一整日的事务,头昏脑胀,却不愿意就这样睡了,对着这话本看了好一阵,才将上面的字看进去。
讲的是个精怪故事,情节俗套,谢龄一边看一边猜接下来的发展,几乎全猜中。
他怎会有这样的话本?谢龄忽然觉得奇怪,转念记起,这好像是萧峋落在他这里的。
那姓萧的家伙看书口味这样差?谢龄一脸嫌弃地把书丢开。
谢龄打算睡了,正要起身,却见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了。有个人自然熟稔地走进来,红衣银发,眉眼生得很合谢龄喜好,一边拍身上的雪一边嘟囔着:“怎么都不点庭院的灯?”拍完了雪,他反手关门。
能在鹤峰道殿这般自如来去的,除了萧峋还有谁?
这姓萧的家伙不打招呼就回来,谢龄先是一惊讶,不自觉站起身,继而蹙起眉:“你来做什么?”
“你这个问题……”萧峋表情变得古怪。
他大步流星走向谢龄,将人按回椅中,双手抵上椅背,一脸凶恶:“我来偷情!”
第159章
谢龄被萧峋这话弄得哭笑不得, 一时没给回应。
萧峋又凑近他几分,眼眸垂低复抬起,问:“宗主大人是想赶我走?”
萧峋身上有浅淡的檀香, 谢龄亦是如此。清幽的气息彼此交缠,谢龄有些烦闷的心情忽就平和下来。他望定萧峋的眼睛,安静数息之后,伸手将萧峋衣领一抓,把人拉到自己面前。
这个吻由谢龄开始,但点火的人是萧峋。
萧峋才从外面回来,指尖冰凉,谢龄却觉得被他触碰像有火再烧。他三两下抽掉谢龄的腰封,扯乱外袍和中衣。
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柔和, 落在萧峋发间,像流淌的银。谢龄眼神逐渐迷离, 但终究惦记着有更要紧之事,手抵上萧峋的胸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嗯……先说正事。”
“这难道不是正事?”萧峋拿掉谢龄的手,语气跟灌了蜜似的,甜到醉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你算算,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谢龄向后闪躲, 试图将话题掰回:“你这是从阴墟回来了?才两日,比我想的要快不少。”
萧峋的动作停下,神情变得严肃:“你的意思是我很快?”
谢龄:“……”
“原来我一直不太让你满意。”萧峋的语气带上叹息。
“……喂。”
不容反驳, 谢龄被萧峋带到床上。
捞来一个枕头垫在谢龄腰后, 他又从袖间取出一条系着铃铛的缎带。谢龄一见这玩意儿就想起先前萧峋折腾的花样, 立时改口,坚定说道:“满意!”
“不像实话,不信。”萧峋笑起来,不由分说将缎带覆在谢龄眼前,手指轻巧地打结。
动作之间,铃铛不停发出脆响。
这一回萧峋只是蒙眼,未做别的事情。谢龄也不再提其他话题,遂了萧峋的愿,唇齿溢出低吟。
窗外雪越落越大,有细微的闷响传来,是远处被压断了一根树枝。种在庭院里的红梅纷繁盛放,风拂之下,散出暗香。
屋室里燃着清檀,熏风暖软。
用来蒙眼的缎带被扔到了床下,濡湿的痕迹蔓延在地。谢龄眼睫在颤动,轻轻喊了一声:“萧峋,”
“我在。”萧峋握住他的手回应。
“萧峋。”谢龄压低眸光,有些失神,一遍又一遍重复萧峋的名字,没有太多的含义。
萧峋运起双修心法。他时而同谢龄这样来一遭,说辞是提前练习、共同进步,谢龄早已习惯,接纳从容。
两道不同的灵力回路被连通,真元流转平和缓慢。谢龄不觉得这一次和平时有何不同,但渐渐的,在真元和灵力之外,萧峋还渡来了另一种东西。
“不!”谢龄慌乱的喊声里带上哭腔。
疼。他周身上下断裂已久的经脉开始重新生长,疼痛难忍。他下意识就拒绝,挣扎着要离开,却被萧峋紧紧抱住。
“乖,一会儿就好。”萧峋拨开谢龄被汗粘在脸侧的头发,温声哄道。
“不……”谢龄不停摇头。
萧峋吻住他:“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谢龄汗如雨下,手和腰滑腻难握,萧峋用术法替他擦干,没过多久,又打湿大片床褥。
谢龄神智开始恍惚,开始不记得自己身处何方,怔怔注视着萧峋,开了口,但说不出话。
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萧峋结束传功,谢龄周身疼痛倏然散去。
灵力开始回转,真元流淌循环,沉静宏大。
这是谢龄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瞪大眼,先是茫然,尔后找回了思绪,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萧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轻柔地吻他颈侧:“是我们从小遥境带出的那套功法。”
谢龄缓慢地眨眼,心绪飞转如流萤。
“现在感觉如何?”萧峋问。
谢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未应。
“师父?”
谢龄还是没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伤好了经脉续上了就能让你师兄不再硬撑了?”萧峋冷哼着说道。
“你……”谢龄回神,惊讶又疑惑,“你怎么知道他在硬撑?”
还真是在想他。萧峋扯唇冷笑:“呵。”
谢龄在他腰上捏了一把:“说话。”
萧峋:“呵。”
谢龄的动作由捏改为推。
萧峋刷的把脸扭回来:“你现在很有力气?”
“……”
谢龄岂会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赶紧从他怀中退开,拉了条被子遮在自己身上,拒绝道:“不来了。”
萧峋眯起眼,向前倾身,双手撑在谢龄两侧,将他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幽幽道:“师父,你变心了。”
“对,心里没有你了。”谢龄把软被又往上面拉了一截,盖住自己半张脸,唯将一双眼睛露在外。
“我好难过。”萧峋语气苦闷又委屈,片刻后换上一副面孔,从虚空了抓出一条更长的锦缎。
“得把你绑起来,把你操到闻见我的味儿就会腿软,还要让你给我生孩子。”萧峋一寸寸靠拢谢龄,在他耳侧低语。
说着神情又变,似意识到什么般,眼中浮现惊喜之色:“你这般不情愿,难不成是因为我们有孩子了?那可得小心一些,头两个月胎不稳……”
他的神情足够以假乱真。
谢龄:“……”
胡言乱语。谢龄屈指往他额上敲了一记。
“师父——”萧峋拉长语调,将连人带被子抱回自己怀中。
现在的姿势并不舒服,谢龄瞪他片刻,放松了身体,勾住萧峋肩膀,一点点调整,让自己和这姓萧的家伙更贴合。
萧峋满意于他的举动,语调上扬:“咦?心里又有我了?”
“没有。”谢龄答得不假思索。
“肯定有。”萧峋道。
啪嗒。
隔在两人间的软被被萧峋毫不留情丢去了地上。
翌日辰时末刻,谢龄才懒洋洋起身。
雪早停了,堆在枝头漫于阶前,红梅开得傲然。谢龄看了好一阵,心中涌出的一个念头:契玄峰的桌案上肯定堆满了要处理的事。但他委实不想工作,神情逐渐纠结。
“不用太操心,战事就要结束了。”萧峋穿戴整齐,低头跪坐在谢龄身侧,摆弄布娃娃似的帮他穿衣,轻笑说道。
谢龄思绪飞转,心中划过许多念头,但最终只道出一个略带疑惑的:“哦?”
萧峋:“密宗的人要下场了,他们站在我们这边。”
谢龄看向萧峋的目光带上探寻。
萧峋替他套上中衣,就要转身去找一根腰封,被谢龄捏住下颌,缓慢抬起头。
“你在阴墟里的发现,还不肯告诉我?”谢龄盯着萧峋漆黑如夜的眼睛。
“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很像宗主和他的侍寝小婢?”萧峋半分不介意谢龄的举动,弯眼笑道。
谢龄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
萧峋跳下床,到柜前给谢龄挑了一根暗银带灰的腰封,回来时小声说道:“我怕我说出来你不相信。”
这话让谢龄皱起眉。他也下床,束好腰封穿上外袍,到镜子前作最后的整理。
明亮的铜镜照出他身后萧峋的面容,照出萧峋身后敞开的菱花窗,以及窗外的雪景。
他从镜中看萧峋,萧峋亦透过镜子看他。萧峋轻轻笑了一下:“在我们头顶,是天道。”
“嗯。”谢龄应道。
紧接着,萧峋问出一个问题:“那我们脚下呢?”
“……是人间。”谢龄神情震惊,但很快意识到新的问题:“那为何会弄出阴墟,会满身怨气?”
“咳。”萧峋手握成拳抵在唇前,假意咳了一声,“我怕你嫌弃我。”
“也不差这一点儿,说。”谢龄转身走向他,语气严肃。
“你果然嫌弃我。”萧峋捶胸顿足,甚是浮夸,待谢龄走到他身前,才将动作和神情收敛干净。
他拥住谢龄,手一点点收紧,启唇又止,但终是选择开口告知,声音很轻:“假如我最早就是一团浊气,成形于人间意志旁侧,然后把它吞了,取而代之呢?”
谢龄眉头拧得更深,低低说道:“不是取而代之,是浊气和人间融合。”
“……融合。”萧峋重复这两个字,弯眼露出笑容,“你不嫌弃?”
“嫌弃得很。”谢龄目光落到庭院里的红梅上,话语里也带上了笑。
萧峋抬手扣上谢龄脑后:“那还不将我踹到山外去。”
“那你有对付天道的方法了吗?”谢龄问。
萧峋:“有大致思路了。”
两人不再交谈,不多时,屋室里响起了另外的声音。这声音谢龄已然熟悉但萧峋听来陌生,说的话是:“宗主,山门外有人拜会。”
道殿里灵力出现细微波动。谢龄瞥了萧峋一眼,问:“什么人?”
那人回答说道:“他说他是寒山奇道少主说九归。”
谢龄还以为是密宗的人,不过对于越九归的拜访,也不觉得奇怪。他淡然吩咐:“让谢风掠去接进来。”
“是。”那人领命。
寝屋归于安静。
萧峋抬起头,往半空中瞧了好几眼,低声说道:“这个传音阵法……”
谢龄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怎么?”
萧峋思忖一番答道:“不太礼貌。”
第160章
萧峋又批评这座传音阵法几句, 替谢龄煮了一壶茶,离开人间道。他得再去一趟阴墟,给一些事情收尾。
谢龄大致猜出是什么事, 却没要求跟着去,也未曾多说。他依着习惯,乘云龟前往契玄峰。
谢风掠是除萧峋以外鹤峰上唯一的弟子,境界到了游天下境。宗门正是用人时,谢龄给他指了个职务,得到在契玄峰自由进出的权利。
越九归在他的安排下来到契玄峰道殿茶室,在这里等待约莫两刻钟,才见到谢龄。
“师、谢宗主。”
茶室的门被打开的一刻,越九归就从坐席上起身, 见谢龄身后还跟着个不认识的人,忙不迭控制住表情、改换称呼, 向谢龄和那人执礼。
跟在谢龄身后的是契玄峰上一位主事,随行而来,是为向谢龄汇报某些事。待谢龄在他递去的条子上签了字,他向越九归回了一礼,转身离开。
谢龄这才走进茶室。
“你看起来好忙。”越九归唏嘘不已。他坐回席间, 给谢龄倒了碗茶, 用赞许的语气说起:“你们这儿的茶不错, 我喜欢。”
“是今冬的雪茶。”谢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来找我有什么事?”
“哎,萧峋他……”越九归觑着谢龄脸色,说得犹犹豫豫。
谢龄打断他的话:“不提他。”
越九归用更长更犹豫的语调“哎”了声:“不是, 我觉得吧, 他应该……”
谢龄板起脸:“不提。”
“好, 我知道了。”越九归垮下肩膀,喝茶将肚子里的话给冲掉,说起正事,“我是来送货的,给你带了二十门炮,一千发弹药。”
他没提价钱,这是他游说寒山奇道众位管理,提供给人间道的援助。
“谢谢。”谢龄的语气变得郑重。
“不用跟我客气。”越九归摇头,接着笑了笑,“我这炮,作用只在开局时,若双方混战起来,就不能用了。”
谢龄望定他的眼睛:“有作用就足够。”
“哎,希望如此。”越九归叹道,“也希望这破事早些结束。”
两人没做太多交流,谢龄喝完越九归倒给他的这碗茶,回前殿继续处理事务。
古松也在前殿,帮谢龄分担桌案上的册子,可饶是如此,堆在谢龄案头等待处理的工作也难以计数。
谢龄一回到这里、一看见这些就心情沉重。
得亏现在是修行者,否则每天都这么多工作,又得猝死。谢龄不着痕迹地磨蹭,同时在心底嘀咕。
“我让人从时来峰带了些桃花酥和龙井酥。”古松抬起头,用下颌指了指谢龄桌上的食盒。
谢龄道了句谢。
这里时不时就有人进来汇报或请示,眼下无人,难得清静。谢龄没去开食盒,也没翻桌上的册子,走去古松那,坐到他身旁,喊道:“师兄。”
边说,边向古松递出一只手腕。
古松瞥他一眼,心中有了猜测,但又不太相信。他搁下笔,手指搭上谢龄腕脉,表情微惊,旋即让谢龄换手,探另一侧的脉息。
“不仅恢复如初,还比从前更好了一些。”古松神色欣慰又复杂,目光落向桌案,沉吟几许问:“萧峋来过?”
谢龄点头:“嗯。”
“甚好,甚好。”古松连说了这话两遍。
谢龄缓慢笑起来,坐回自己的位置,取来最上方的一本册子开始翻看。
过了一刻钟,古松摆在桌案上的通讯木弹出光芒。
会在这个时候发来联络的几乎只有古松派出去的探子。谢龄在桌案后抬起头,古松弹指将联络接通。
“明夷君,他们有动作了!他们召集齐所有轻伤以下的人,正往宗门的方向行进,按照现在的速度,两个时辰后便会到山门外。”探子语速极快,话语分明。
“知道了。”古松沉声回应。
除此之外,敌人再无举动,古松吩咐他继续盯着,切断通讯,看向谢龄。
“看来越九归送来的二十门炮,能派上用场了。”谢龄说着,打开了宗门内的传音阵法,“通知诸峰,半个时辰后,在山门外排阵。”
他没有直接向全宗传音,通知的是契玄峰上的主事。
主事应下这事,又问:“清吾山和平湖剑派呢?”
谢龄道:“只做通知,不要求出战。”
古松在他不远处,未对这样的决定提出异议。
人间道宗门上下变得忙碌,叶晚星和平湖剑派掌门同时来了一趟契玄峰,和谢龄商讨出两宗弟子同样在山门外列阵、但不主动冲锋的决定。
半个时辰后,越九归带来的二十门炮在宗门附近高坡上摆开,人间道弟子们以弦月阵型聚集在山门处,起剑结阵,严肃相待。
敌人的到来比探子推算出的时间更早,又过一个时辰,密密麻麻的人群出现在视野中。
谢龄下令其中一门炮开火,没有轰人,打中的是距离敌军约有四五丈的地面。
这之后,对方停下动作,过了一会儿缓慢向前,但不久后,又重新停止行动。
局面变得僵持。
古松和谢龄同在一座峰顶,凛眼注视山野间敌人的动向。
“先别动。”古松说道,“他们的人只剩下两三千,但手中肯定还有不少强力法宝,准备着拼死一搏,我们不能大意。”
“嗯。”谢龄有着同样的看法。
双方的僵持持续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对面的领头之人再下命令,敌军缓慢行进。他们黑压压一片钻在这山林间,像赶在暴雨前迁徙的蚂蚁。
人间道众弟子依旧守在山门外。
待得对方的身影在视野里放大到一定程度,古松对谢龄道:“可以再试探一两次了。”
谢龄却说:“再等等。”
人间道的沉默让敌方修改了策略,他们的行进速度加快,恢复到了一开始的六成左右。
“师弟。”古松皱着眉,语气加沉,在谢龄身侧说道。
谢龄摇头:“师兄,不能急。”
古松不解问:“你在等什么?”
谢龄目光投向远处:“一个消息。”
敌人距离人间道山门越来越近,谢龄依然下令不动。古松看了他数次,最繿餛终选择了信任。
渐渐的,双方仅余数个冲刺的距离,谢龄让近旁负责炮台的人填充弹药、向下开火。
轰!
这一次炸的还是两方之间的空处,也再度将敌人逼停。
风中满是硝烟的味道。
谢龄垂在身侧、藏于袖中的手动了动,偏首向西,投去目光。
时间的流逝沉默无声,但见遥遥云间,一行人身穿深红色僧袍,或提僧棍或打赤手,正御风疾行向东。
古松自然不会看不见这一幕,认出来者身份后,眼中闪过讶然之色,也终于恍然大悟:“是密宗的人,你在等他们。”
“嗯,换地方,去山门前。”谢龄沉着回应,心中长舒一口气。
他在赌,赌萧峋给的消息正确。
密宗一行人在一百次呼吸后来到人间道山门外,为首者正是谢龄见过的门措上师。他向迎在此处的谢龄合掌一礼:“谢宗主,我们来晚了。”
“不晚。”谢龄压下就要翘起的唇角,认真回礼,“多谢诸位前来相助。”
敌方众人见得这般场景,队伍不进反退,从前到后都出现了骚动。
这群密宗僧人的到来,打破了本就脆弱的平衡。
在另一侧的山峰上,越九归望了眼云消雪霁的天空,摇头晃脑感慨:“不错,今天是个好天气。”
“这鬼天气……阴墟扩散的速度比预计中要快啊。”
青山地界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让本就算不上明亮的光线更加昏沉。
这里原本是座高山,但在萧峋等人在青山书院与青山书院之人一战后,化作了废墟,又在那不久后,又从废墟变成了阴墟。
幽弥昏黑的浊气无处不在,飞转交织成絮。草木皆是枯朽模样,却死而不倒,时而冒出灰黑的烟气。
没有飞禽与走兽,四面寂静无声。崔嵬扛着桃花枝模样的剑走来走去,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表情极度不爽。
一个银发红衣的英俊男子出现在崔嵬身后。他很明显与他相识,却不主动上前,更别说出声招呼。
崔嵬有所感,握紧桃花剑,猛一下转身。他神情带着防备,待看清后方的人是谁,又收敛下去。
“你可算舍得现身了。我在这阴墟里转了整整三圈都没发现你人影,差点儿以为你不在这儿了。”崔嵬瘫着脸说道。
“何必如此。”萧峋向着崔嵬在的方向前行,越过他之后脚步不停。
“若我对一件事感兴趣,没人可以阻止我的探究。”崔嵬勾起唇角,回身跟上萧峋的脚步。
既然他这般说,萧峋便不再试图劝,手握星盘,继续向前。
“你身在此处,也能知道别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吧?”崔嵬问。
“嗯。”萧峋向后丢了一个字。
“人间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密宗的人下场了。”
“这时候才下场?不愧是清静佛门。”崔嵬的语气里藏着些许讽刺味道,“不过这样一来,那群乌合之众必然投降认输。”
萧峋没接这话。
崔嵬抬手挽出一朵剑花,继续问:“古松……他动用了禁术,是吧?”说这话时,他带上了明显的犹豫,声音也放轻。
“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问题?”萧峋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回头。
崔嵬“啧”了声:“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
萧峋挑了下眉:“是。”
“这算什么,屠龙的人终会成为恶龙?”崔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萧峋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上下打量他,试探问:“当年他之所以将你赶走,就是因为你研究禁术?”
“呵。”崔嵬将剑重新扛上肩膀,“反正,他没几年可活了。”
“我这知道好些续命的禁术。”萧峋道。
崔嵬:“呵,我只想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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