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氏自诩隐藏的极好,但她的神色哪里瞒得过身旁日夜伺候的胡嬷嬷。
何况胡嬷嬷是以有心算无心。
次日晌午,年氏打听了王爷回来,便忙带着信过去见王爷。
四阿哥刚坐下喝茶,听闻年氏过来,若有所思,对苏培盛问道:“最近年家来信?”
“是,听说昨儿个年府那边送了信过来,是专门给年格格的。”
苏培盛躬身回答道。
他虽跟着王爷在外面到处跑,可府上大小的事却是瞒不过他,若是没这等本事,也当不了王爷心腹。
“让她进来吧。”四阿哥翻开身前的公文,年底各部事多,四阿哥最近每日都是三点一线跑,不是在畅春园,就是在衙门,要不就是在府里,其他地方是去都不去,不知多少人想请四阿哥吃席喝酒,却是苦寻无门。
年家优势就在这里了,有个妹妹是妾室,便是要见王爷,也比旁人方便许多。
“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年氏屈了屈膝,神态恭敬。
四阿哥在公文上批了笔,头也不抬,“起吧,你有什么事,本王事务繁杂,若是没要紧的事你就回去。”
年氏心里酸涩,若是耿侧福晋过来,王爷岂会说话这么不客气?
前阵子王爷可是还特地陪侧福晋用膳。
她虽委屈,却也知道不该耽误正事,便道:“奴婢是有件要紧事,此事兹事体大,怕是……”
她说到这里,牙齿咬了下嘴唇,眼神看向青砖地面。
四阿哥的书房不同他处,这里不铺设地毯,带着些微微凉意。
四阿哥看向苏培盛,手扬了扬,道了声下去。
苏培盛虾腰领着众人退下。
屋子的门关上,传来轻轻的嘎吱一声。
地上的铜盆里炭火发出噼啪声响。
四阿哥抬眼看向年氏,“现在你可以说了。”
“是。”年氏双手呈上书信。
四阿哥接过手,展开细看,越看神色越有些说不出道不明,他嘴唇抿了抿,眼里露出些许冷笑。
曹家跟年家倒是走到一块去了。
这回不知是谁利用了谁,也算是沆瀣一气。
“王爷,奴婢娘家这回是真有诚意,”年氏低声道:“二哥还在信里说了,若是王爷不信,只等曹家当家人的亲笔信便是,有信为证,此事做不得假。”
曹家如今当家人是曹頫,曹頫这人无甚才干,不过是好命,赶上曹寅父子前后没了,康熙爷顾念曹家旧情,也怕曹家倒了,一家子都得倒霉,便把曹頫过继给曹寅,并且还让他继续担任江宁织造。
这等厚爱,若是寻常人,必定勉励当差以报皇恩,曹家却蛇鼠两端,一头贪墨油水,一头拖欠内务府钱财,又一头去勾搭八贝子。
眼下估计是见八贝子前途无亮,便想来个临阵倒戈。
四阿哥心里冷笑,这曹家真当自己是瞎子吗?曹家跟老八勾勾搭搭,明面上是没来往,背地里的事,四阿哥心知肚明。
“那好,本王就等这封信。”
四阿哥将信纸在铜盆里化了,对年氏道:“若是当真能成,便算是你年家立一大功。”
他倒是也想看看曹家跟年家到底想干什么。
年氏满脸喜色地从书房里出来,苏培盛看在眼里,只做不知。
从这日后,年氏日日都盼着年家来信。
进了腊月,天气越发冷,鹅毛似的大雪洋洋洒洒地下,金砖上不一时盖了三寸厚的雪,耿妙妙从窗户外收回眼神,只听得太后慈爱道:“今儿个你也留在宫里歇息吧,外面这么冷,可别出去了。”
“太后慈善,那我就叨扰了。”
耿妙妙在她旁边坐下,见桌上有雪梨,便道:“这雪梨这么大,想来滋味肯定不错,我削一个,您尝尝?”
太后笑着道:“我吃过了,不爱这些,你们几个小年轻吃吧,我歇息一会儿。”
说完便闭上眼睛,像是困极了。
耿妙妙跟五福晋对视一眼,都安静下来。
五福晋给太后盖了下被子,放下厚厚的软帘,太后这几日总是说着说着就乏了,什么时候醒也是没定时,因此五福晋跟耿妙妙都在里间坐着,没出去。
五福晋压低声音:“这么大的雪,也不知孩子们在家里有没有闹腾,别又跑去堆雪人打雪仗。”
“五福晋不放心,不如等会儿打发人出去叮嘱一声。”耿妙妙手里灵巧地用银刀削皮,将那雪白的梨肉切成一片片放在瓷碗里,预备着等会儿叫人拿下去炖成银耳雪梨给太后当下午茶。
“算了,还是别折腾。”
五福晋想了想,摇头道:“家里嬷嬷们盯着,应该出不了岔子,倒是你们府,你不常留在宫里,得叫人回去说一声。”
“这是自然。”耿妙妙点头,她切好了梨,看了下外面,白茫茫一片,而后有一行人影朝外面走来,走得近了,仔细一瞧便认出来人了,是五阿哥跟魏珠。
五福晋见她神色,也顺着视线往外瞧,她愣了下,随后露出个笑容。
众人迎了出来。
五阿哥拍了拍肩膀上的雪,把斗篷摘下递给宫女,他在宁寿宫跟在家里府上没差别,一点儿不见外,“皇玛嬷可醒着?”
“才睡了。”五福晋小声道:“爷这么大雪过来是做什么?”
“哦,皇阿玛刚才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皇玛嬷,便要过来,其他人都拦着,我便自告奋勇来看皇玛嬷。”
五阿哥看了看里面,“我进去看看皇玛嬷吧。”
他说完,抬脚就往里面走去。
耿妙妙等人也都跟着进去。
太后睡得香甜,她的脸色比先前红润了不少,五阿哥在榻旁坐下,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也不知是动静太大,还是怎么的,太后微微睁开眼,她眼睛眯了眯,认出是谁了,“小五。”
“玛嬷,是我。”
五阿哥伸手想扶起太后,手伸到一半,忙搓了搓,呼了口气取暖才把太后搀扶着坐起身来。
太后笑盈盈,眉眼舒展,“我还当是做梦,真是你,你今儿个怎么进宫了?差事不急吗?”
“玛嬷,天大的事也没您要紧,皇阿玛惦记您,孙儿也惦记您,所以就进宫了。”
五阿哥唇角带着笑意,“您老人家可好?”
“好,好。”
太后颔首,“我什么都好,小五啊,我刚才梦到太皇太后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
五福晋攥紧帕子,跟耿妙妙对视一眼,耿妙妙微微摇头。
五阿哥拳头握紧,勉强笑道:“真是太皇太后,您没认错人吧?”
“胡说,我认错谁都不可能认错太皇太后。”
太后拍了下五阿哥的手背,她的手干枯,手背上有点点的老人斑,力气很轻,太后高兴道:“太皇太后还夸了我呢,说我这个太后当得好。”
“是啊,阖宫谁不夸您好。”五福晋在五阿哥身旁坐下,“就是我们家里那两个猴孙都天天说您是天底下最好的曾祖母,他们打算每人抄写一本孝经,明年给您当千秋礼。”
太后笑得眼尾都是皱纹,她慢慢点头,“好,都是好孩子,我都知道。”
她说到这里,又眯起眼睛看了看众人,见耿妙妙在,对她招招手,耿妙妙愣了下,走过去蹲下,“太后……”
“你也是好孩子,老四脾气执拗,你多劝着些。”
太后说得很慢,耿妙妙乖巧点头,“我明白,您放心。”
太后这才点点头,她的眼神看向五阿哥,不说话,可那眼里满是慈爱,众人立在当地,都不敢打扰。
屋子里此时一片寂静,外面雪落的声音越发清晰,太后的眼神看向了窗外,“好大的雪……”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
那年也是这么大的雪,她坐着一辆马车,梳着一根粗辫子,窗帘被风吹起,她紧张地看了下外面朱红的宫墙,心里面想不知皇上是什么性子,姑奶奶好不好相处……
谁知数十年弹眼过……
……
宫中传来钟响。
各府、各衙门都安静下来,就连市集上也是鸦雀无声。
一声、两声……
足足二十七声。
四福晋眼神发直,刘嬷嬷已经反应过来,对四福晋道:“福晋,您该除服去饰。”
“是、是。”
四福晋反应过来,她咳嗽着道:“去取身素服来,另外吩咐下去,叫府上众人都换上素服,不许穿红着绿,府上灯笼也拿白布蒙上。”
素服之物,各家都是早就提前备下。
太后虽然驾崩得仓促,可众人回过神来却也不觉得特别惊讶。
四福晋连头上首饰也摘了,只戴了一把银簪子,她想起一事,对刘嬷嬷问道:“耿氏还没回来?”
“没有,这会子应该是在宫里。”
刘嬷嬷回答道。
四福晋嗯了一声,“叫人给孩子们也送去素服,还有王爷那边也是。”
紫禁城内一片缟素。
太后走得突然,可却算得上是喜丧,老太太走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
五阿哥却跟傻了似的,呆呆地坐在床榻旁,不知所措,五福晋也差不多一样,还是耿妙妙反应快,赶紧让魏珠回去跟皇上报信,又叫人去请宫里妃嫔来。
宜妃等人赶过来,瞧见太后遗容时,都不禁哭出声来,有一人问道:“太后什么时候去的?”
耿妙妙估摸着她应该是大阿哥的生母惠妃,毕竟她几乎不曾见过惠妃,也不敢确定,只是态度上很恭敬:“未时一刻。”
惠妃怔了下,低声道:“却是跟太皇太后一个时辰。”
这句话不知是否触动了五阿哥的心。
五阿哥放声大哭,扑在塌上,“皇玛嬷……”
随着他这一声哭,宁寿宫上下也都哭出声来,哭声传开,各处宫人也都跟着啜泣。
而雪还在静静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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