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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这世道, 评判一个男人好坏的标准实在太简单了,女子要清贞,要贤良淑德, 男人却可以不做圣人,他只要有学问,走正途,无不良嗜好, 那就是一个顶好的人,至于他在屋里有几个侍婢通房,那是别人的内宅私事, 外人是不能窥探的。


    过完年后, 怀安开诚布公的跟林修平聊过一次, 问他为什么要求娶他姐姐。


    林修平说:“令姐肯为一个弹曲的女先生仗义执言, 足见才华横溢,秉性善良,你们沈家门第高洁, 家风清白, 若能娶到这样的女子为妻,那是愚兄莫大的福气。”


    怀安将这话转述给爹娘,沈聿也说, 林家门风严谨, 林修平的父亲虽没有功名,为人倒也端方, 母亲念佛, 乐善好施, 同几个官眷合办了慈幼堂,收容了十几个被人丢弃的孤儿。


    同僚亲友无不称赞林修平的人品, 孝顺守礼,勤奋好学,就连国子监祭酒陆显,都夸林修平的学问好,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从这天开始,两家的走动频繁起来,林柏泉邀请沈聿过府一叙,是相看女婿;许听澜邀请林夫人及林家大奶奶来内宅赴宴席,是相看儿媳。


    两个孩子模样出众,谈吐得体,在父母长辈眼中都极为满意。


    林家遂派媒人登门提亲,开始步入流程。


    在外人看来,这注定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的佳话,连怀薇本人对林修平也颇有好感。


    只有怀安暗自担心,林修平作为全族的希望,家里最为器重的孩子,是否宠溺不好说,备受关注是一定的。


    堂姐平时在家里弹琴调香烹茶读诗赋,江南民风开化,家里也从不将她困于内宅,一旦嫁到林家,一生都要围着丈夫转,相夫教子操持庶务,再也没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了。


    更何况林修平的为人,也让怀安心里没底。


    他前世也只是个高中生,没什么社会经验可言,只知道弟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众星捧月长大的孩子,性格通常比较自我,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忽略他人的感受,他很难想象前世弟弟长大结婚该如何与另一半相处。但那是在现代,人可以不用结婚,感情不和也可以离婚,不能同日而语。


    到了这一世,大哥也是家里读书最好的孩子,不但勤勉自律,还近乎过目不忘,可是爹娘不会只专注于大哥,对他们兄妹三个都是同等关爱的,但又没到娇生惯养的地步。


    这只是他的想法,在时人眼里,相夫教子是女人的本份,扶持丈夫立业,是她应尽的责任,丈夫子□□秀,是为人妻子最大的成就。


    荣贺瞧着怀安总是闷闷不乐的发呆,好奇问他:“你姐姐觅得良配,你难道不高兴吗?”


    怀安忧心忡忡的说:“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林修平是你朋友啊,你在担心什么?”荣贺觉得他纯属杞人忧天。


    “是朋友不假,可我也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怀安道。


    荣贺噗嗤一声笑了:“被你看着长大的……那只有我了,可我只能娶平民女子,你家门第太高啦。”


    “去!”怀安白了他一眼:“我总觉得他的人品,不像旁人口中说的那样好。”


    荣贺的神情认真起来:“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有什么凭据?”


    “没有。”怀安摇头:“男人的直觉。”


    荣贺又笑了:“我父皇说男人的直觉最不准了。”


    怀安道:“这你就不懂了,男人的直觉,只有对男人的时候才准。”


    话虽如此,可怀安也只能跟荣贺袒露感受,这种无凭无据损人清白的话,就算跟爹娘说也只会被骂。


    他只能多与林修平接触,从他的言行举止中考察他的人品。


    转眼到了四月,经过“纳吉”,两人八字没有相冲相克之像,两家便初步定下了婚事。时人以五月为恶月,喜事庆典,往往避开五月,两家便商定六月下聘、过大礼,七月请期,从来年开春择一吉日完婚。


    相比于婚姻大事,送孩子上学却不必避讳某月某日。怀安终于过了《五经》关,再也没有拖延的理由,在老爹的安排之下进入国子监,连犯开学综合症的时间都没有,前一天定好了的事,第二天就亲自把他送到国子监应卯报到。


    陆显今日也在监中,只见怀安束起了头发,一身监生的月白色的细布褴衫,斯文乖巧的模样颇具迷惑性,要不是陆显从小扛着他薅秃了翰林院的果树,还以为又是一个沈怀铭呢。


    怀安在一众国子监官员的注视下,先拜至圣先师,再拜祭酒。


    四拜礼成,陆显说了几句“业精于勤荒于嬉”的劝勉之词,喝了他敬上的茶水,便叫他起来。


    众人退出堂外,关起门来,陆显仍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态度:“小怀安,一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怀安笑问:“昨天还收到大哥的家书,问我陆伯伯和婶婶身体可好?”


    陆显捻须笑道:“都好。”


    “……”


    沈聿一脸无奈的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鬼精鬼精的小子跟校长联络感情。


    直等他联络的差不多了,才插上几句话,与陆显客套几句,便说将怀安托付给他,烦劳费心云云。又第无数次嘱咐怀安,要安分守己,潜心向学,要遵守学规,不许惹是生非。


    怀安一一应下,直等他出了门,才缠着陆显,请他把自己分到乙字二十七号监舍。


    陆显一愣:“荫监生在京城多有住宅,每日按时应卯即可,不必非得在监舍中挤着住。”


    怀安道:“小侄知道,只是小侄这么大了,还没在外面过过夜呢。”


    陆显恍然大悟:“你要是图新鲜,就去住甲字号的监舍吧,那里人少,又都是官生,家世相仿。”


    怀安奇怪的问:“林修平也是官生,为什么与贡生住在一起?”


    陆续笑道:“因为他不是凭借恩荫,而是顺天府学选送的贡生。”


    怀安暗叹,原来人家不是保送的,是凭借实力考进来的,他还以为大家都差不多呢……


    这样看来,林修平倒也没那么娇生惯养。


    怀安缠着陆显,给他捏肩捶背:“我与林修平是朋友,想和他住一间监舍,您通融通融?”


    陆显一脸无奈,只告诉他:“还得你父亲同意,就一个月,玩够了乖乖住回家去。”


    “好的好的!”怀安锤的更加殷勤。


    与他差不多时间入监的“难兄难弟”们都被分进了广业堂,他们万分不理解怀安这种自讨苦吃行为,放着家里舒服的大床不住,非要住在狭窄逼仄的监舍里。国子监规矩多,伙食差,食堂的庖丁打饭手抖,他们只能忍受中午一顿,早晚在家里改善伙食。


    怀安打小皮实,为了打入敌人内部,盯紧林修平,这点苦还是能吃的。


    官宦子弟大多携带仆从,怀安带着长兴,拿伞打杂背书包。长兴趁怀安在广业堂里上课,跑回家帮他打包行李。


    沈聿告假半日还未回衙,在前院书房里看书,隔壁就是怀安的房间——常说儿大避母,束发之后,怀安就从内宅搬出来了。


    长兴见沈聿在家,便向他禀明:“老爷,小爷说要搬到监舍去,住一个月。”


    这很突然。


    沈聿倒不是娇养孩子的人,可他哪里做的了这个主,含糊应着,便去主院找许听澜商议。


    许听澜正忙着教女儿弹琴,闻言道:“当然不行了,孩子正长身体呢,国子监的伙食太差。”


    芃姐儿意见也很大:“我不要哥哥住在国子监里。”


    “就一个月。”沈聿道:“想来是觉得好玩,想住就让他住吧,没几天肯定闹着要回家。”


    许听澜看看芃姐儿,想到能趁机锻炼女儿独立吃饭,也算一举两得,便勉强答应下来。


    怀安当日便搬进了乙字二十七号监舍,找了个空床铺安顿下来,长兴拿着抹布里里外外将他用到的器具擦洗一遍。


    这里几乎都是率性堂的监生,国子监维持“升学率”的主力军,来自全国各省,年龄在二十几到三十几岁不等。


    他们远远看着怀安主仆忙碌,窃窃私语道:“这是谁家的少爷?是不是走错门了?”


    “听说是沈阁老的幼子,太子殿下的伴读。”


    “嘶——那应该是走错门了。”


    “沈阁老八成要担任后年的会试主考。”


    “嘶——那一定是门的错!”


    怀安一回头,便见舍友们屏息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师兄们好。”怀安朝他们行了个礼:“以后承蒙关照。”


    众人谁也不肯先发一言。


    “师兄们,该喘气了。”怀安提醒道。


    众人这才大口呼吸几次,纷纷同他寒暄起来。


    怀安特意让长兴去九味坊打包了四只烤鸭,片好装盘,另提来一个八角食盒,下面用小炉温着,装了配菜和几样炒菜,林修平进来时,已是满室喷香。


    众人见林修平终于回来了,插上门,才敢将书桌拼成一张大桌,摆上烤鸭和菜肴。


    林修平整个人都是蒙的,他不知道怀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表情举止都有些僵硬。


    怀安道:“修平兄,动筷子呀,大伙都不跟我客气了,你反倒客气上了。”


    林修平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修平,你今晚还出去住吗?”一个监生问。


    林修平手一抖,筷子上的烤鸭掉在桌上。


    “修平兄平日不住监舍?”怀安好奇的问。


    那位热心的监生对怀安解释道:“他家离国子监远,怕应卯迟到,在附近赁了一处小宅子,功课紧时住在监中,不紧时出去住。”


    怀安道:“原来如此,我们认识那么久,都不知道你另有居所。”


    林修平挤出一丝笑容:“休沐时请大家去作客。怀安,你第一天坐监,有什么不懂之处可以问大伙儿。”


    这才将话题从他身上扯开。


    众人七嘴八舌的给怀安传授国子监的“生存技能”,哪位博士好说话,哪位监丞好请假,哪位书吏可以拿钱办事……


    怀安记性不好,掏出纸笔,认真记录,决定编写一本《国子监生存宝典》,传给后世子孙。


    第162章


    怀安适应能力极强, 不过旬日,便与同窗舍友打得火热,连一点微弱的信号都不往家里回传。


    按照学规, 监生一日三餐都要在会馔堂解决,公同饮食,不许有另外茶饭,不过那是国初时的规矩, 如今学规逐渐废弛,已经没那么严格了。贺老板听说国子监伙食差,食材单一, 春芥菜、夏茄子、秋冬瓜、冬白菜, 生怕耽误了他的金主长身体, 变着花样给他送外卖。


    怀安的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除了功课繁重一点,睡觉难受一点,其他都还过得去。倒是做爹娘的先按捺不住了, 遣人来送了几件新做的夏衫、三伏贴。


    又逢一次大讲, 身为礼部尚书的沈聿亲自来国子监为监生讲书,监丞将怀安叫到敬一亭去,沈聿就在祭酒办公的东厢房内等他。瞧着他们夫妻二人担心多日的孩子, 居然把自己喂的圆润了不少, 沈聿简直啼笑皆非。


    长随提着一个八角食盒进来,说是请陆显的, 实则都是怀安爱吃的菜。怕他在国子监清汤寡水吃得太素, 连东坡肉这种硬菜都做出来了。


    “你祖母念你多日了, 后天休沐,明天散了学早早回家去, 她亲手做龟苓膏给你吃。”沈聿道。


    怀安笑道:“爹,我明天下晌有事,晚点回去。”


    沈聿剜了他一眼,撒手没的家伙,白疼了十几年。


    陆显只在一旁看热闹——活该你儿子把我闺女拐到几千里之外去。


    吃完饭,怀安就要回学舍背书练字了,广业堂的课业倒比家里还要轻松一些,建国百余年,国子监早已不复国初盛况,捐监泛滥,只要向户部纳银,什么人都可以入监读书,结业便可回地方做个小官,最差也是去钦天监搞祭天祈福。


    至于荫监,那就更令人头疼了,都是高官勋戚子弟,品行学问良莠不齐,偏偏背景还硬,久而久之,监丞也就不在考勤和学业上对他们作要求了,只要尊重学官,不打厨子,不出去惹是生非,损坏国子监的名声即可。


    两世为人,怀安终于体验了一把当鸡头的感觉。


    当然,他还没忘了正事,次日散学,写完最后一个字,怀安便缠着林修平要他兑现承诺,说好了去你家作客呢,咱们走吧?


    林修平开始装糊涂,打算把怀安带回林家,怀安却说:“见长辈怪拘束的,还是去你那外宅吧。”


    林修平又道:“屋小简陋,实在不适合待客。”


    怀安不依不饶:“无妨无妨,我叫人送一桌席面,不必修平兄费心的。”


    林修平没了话讲,勉为其难道:“那好吧。”


    众人便一同离开国子监,往林修平的住所走去。


    国子监位于城北,不少携带家小的监生在此租房居住,有些房东、牙行将一套院落隔成多套分别出租,遍地违章建筑,将地势间隔的更加复杂,胡同套着胡同,像迷宫一样,怀安心中暗叹,如果在这个地方养外室,鬼来了都找不到。


    怀安随着林修平走进最里面的院子,书童扣响了外门,只有一个老仆应声开门,道一声:“少爷回来了。”


    林修平对老仆道:“今日带了几个同窗回来,叫了一桌席面,将食桌摆开,就在院子里用吧。”


    “是。”老仆躬身退下。


    林修平又带他们进屋转看,怀安环顾四处,朴素整洁的房屋,地面被洒扫的一尘不染,屋内陈设素净的要命,进出只有一个书童,一个老仆。


    “修平兄,你这是不是节俭过头了?”有人问。


    林修平笑道:“不怕诸位笑话,家里管得严,说艳丽的颜色刺眼,读书容易分心,从小便是如此。”


    话音刚落,怀安又将目光落在墙上钉着的一沓宣纸上。


    林修平在他身后解释道:“常言道‘字怕上墙’,将纸张钉在墙上悬腕练字,更易找到不足之处,你们也可以试试。”


    怀安嘴角抽搐:“这也是你从小练就的本领么?”


    林修平笑道:“这不算本领。”


    “修平真正的本领,是左右手都能执笔。”另一名监生道。


    “……”怀安已经想走了。


    九味坊的席面送来,众人凑在院子里用饭,席间也多是讨论诗文书法。


    薄暮微笼,华灯初上,怀安揣着复杂的心思回家,接他的马车等在街口,他因为思考的太过投入险些错过,车夫和长兴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他是越来越看不懂林修平了,一会儿是克己守中的苦读派,一会儿是吟诗作对的叉烧包,莫非是双重人格?


    ……


    短期不回家的孩子就是招人稀罕,不但芃姐儿缠着他雀跃,爹娘也对他嘘寒问暖,老太太恨不能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他踢着玩。他很快将这些糟心事抛诸脑后,吃着掺了牛奶的龟苓膏,偎在祖母身边装小孩儿耍赖。


    入监以来的第一次休沐,就在陪伴家人的快乐时光中度过。隔日回到国子监,怀安又打起了新的主意,他每日派遣店里机灵的伙计轮班跟踪林修平,看看他散学之后都去什么地方。


    可是就这样跟了半个多月,伙计们都快哭了,这家伙的生活太无聊了,每天两点一线,只有休沐时跟同窗们出去聚一聚,参加文会云云。


    怀安又问:“真的只有一主二仆吗?没有什么女人?”


    伙计十分确定的说:“别说女人了,连只雌蚊子都没有。”


    怎么不按正常剧本来演呢……


    怀安瞬间心灰意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钻了牛角尖,想得太多了……到底是真有预感,觉得林修平不是好人,还是私心护短,看每个接近姐姐的男人都不顺眼,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转念一想,万一林修平城府太深,在他面前伪装成正君子呢?眼下已进五月,距离“请期”还有两个月,一旦定下婚期,就真的人尽皆知了,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怀安找来书坊掌柜孙大武,让他出面将林修平隔壁的院子租下来,什么?房客不想搬?砸钱解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揭开林修平的真面目。


    租好了房,孙大武安排姚翠翠夫妇搬进去,什么也不用做,每天盯着林修平,记录他出门归家的时间,反正林修平深居简出,甚少与邻里往来,邻居换了人家也不会太在意。


    为了让林修平放松警惕,怀安如约从监舍搬回家住。沈聿和许听澜觉得他举止反常,与他聊了一回,怀安将自己的顾虑跟爹娘说了一些,他也知道自己毫无根据,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沈聿沉吟片刻,道:“你先回房休息,好好准备月考。”


    怀安愣了愣:“你们不骂我呀?”


    沈聿笑道:“你要非有这方面的需求,也不是不能满足。”


    怀安以光的速度消失在他们面前。


    摇曳的灯影下,夫妻二人陷入沉默。


    “你怎么看?”沈聿先开口问。


    许听澜摇头道:“我相信你儿子,不会平白无故的冤枉人。”


    沈聿此时也意识到,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与怀安完全不同,他们仅凭外人口中的说辞,仅凭家世背景,学问前程,就认可了这门婚事,可是怀安不一样,他是用心在看,设身处地的替怀薇着想。


    想到怀薇,许听澜有些自责:“我当亲闺女一样的孩子,绮罗堆儿里养大的姑娘,要是遇人不淑,把她一生给毁了,我……”


    沈聿握住妻子的手:“趁着还未下聘,先找个借口拖延一下。我派人再仔细查一查。”


    许听澜思索片刻:“下月老太太过寿……就说老家的规矩,过大礼要避开寿月,以免红红相冲。”


    沈聿道:“如此甚好。”


    ……


    国子监每月一考,题目从《四书》中选取,写一篇八股文,外加一篇试帖诗。


    怀安对八股文尚处在摸索阶段,硬生生憋出一篇,结果整篇文章被涂满了黑圈,轻而易举便得了“不通”的评语。当然了,整个广业堂,八成以上监生的月考文章,不是“不通”,就是“跑题”。


    看着被批的体无完肤的文章,怀安破大防了!


    自从他开始写诗作文以来,沈聿奉行的都是鼓励教育,圈点出他文中还算不错的语句,而不是一句“狗屁不通”把他的自信心撕吧撕吧踩进泥地里。


    沈聿看着他拿回来的文章,再看看连发髻都耷拉着的文章主人,忍不住笑了几声。


    “爹,过分了。”怀安一脸生无可恋。


    “这有什么,爹像你这么大时候……”沈聿话音一顿,他这么大的时候,慢说八股文炉火纯青,诏诰、表章、策论、判语无不精通,遂改口道:“每个人进度不同,用不着跟别人比。”


    怀安:……


    沈聿慢慢在纸上写下一个破题,让他继续写承题,然后仔细为他讲解破题技巧,爷俩挑灯夜读直到深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起床各自去上班上学去了。


    忙碌且规律的日子过得很快,林修平照常两点一线的坐监,恭勤诵读,隆师亲友,连衣裳都没有一丝褶皱。


    潜伏在林修平隔壁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的姚翠翠夫妇,都开始颓废了,觉得自己每日领着工钱无所事事,没做出半点业绩,实在有愧东家。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的,铅云低垂,姚翠翠跑进院子里将早上晾晒的衣裳收回屋。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来,顷刻间连成雨幕。风雨来的太急,刮得院门砰砰作响,王虎冒雨跑去关门,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微弱的敲门声。


    王虎探头去看,只见一清瘦女子瘫坐在地,无力的捶着隔壁的门,脚边渗出一片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水流朝他面前流淌。


    “媳妇儿,媳妇儿!”王虎吓得变了声,连滚带爬往院子里跑:“有有有……有个人!”


    姚翠翠嫌弃的瞥了一眼丈夫,撑着一把雨伞出来。


    “哎呀!”她惊呼一声,将雨伞递给丈夫,跑过去搀扶。女子浑身湿透倒在她的怀里,王虎跌跌撞撞的跑去撑伞。


    “姑娘,姑娘!”姚翠翠见她已不省人事,忙喊丈夫帮忙,把人抬到他们院儿里去。


    “不会给东家惹祸吧?”王虎踟蹰着,因为他瞧出这姑娘宽大的衣袍下面,隆起的小腹若隐若现。


    “别废话了,再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姚翠翠说着,抱起她的上半身。


    “有没有可能是两条……”


    “闭嘴!”


    王虎嘴上念叨,却早已扔掉手中雨伞,抱起女子的腿,两人合力将她抬进屋里,安置在东屋唯一的床上。


    王翠翠扯下一条干净的帕子为她擦脸擦身,又急忙催促:“别傻愣着,去套车请郎中,快!”


    第163章


    “不是该找稳婆吗?”王虎呆呆的问。


    “没看到出这么多血啊, 找郎中!”


    “诶诶……诶!”王虎卷起裤管撑起伞,冒着大雨套车往最近的医馆赶去。


    再回来时,姚翠翠已将女子湿透的衣物除去, 擦干了身上,用一条干燥的被单遮体,人有了些意识后,还给灌了半碗姜糖水, 只是□□仍有血水流出。


    郎中叫王虎在外等候,叫姚翠翠去烧热水,拿出银针为床上的人施针止血, 可床上的女子疼的浑身颤抖。


    姚翠翠端着热水回来:“她为什么疼成这样?”


    郎中擦着额头上的汗对她说:“已经临盆了, 胎位不正出血,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一句话把姚翠翠问蒙了, 她压根不认识这个女子,哪里担得起这个责任。


    女子忽然抓住了郎中的手臂,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救我, 救我……”


    “保大人保大人, ”姚翠翠一下子惊醒,“先生快救救她!”


    ……


    今日是老太太寿宴,因不是整寿, 没有大操大办, 还像往常一般,中午由许听澜和季氏陪着老太太听曲作乐, 晚上儿孙都回来了, 再办个家宴。


    贺老板听说老太太过寿, 撂下一摊生意,带着两个伙计亲自来府上掌勺, 不多时珍馐罗列,满屋飘香。


    老太太今天穿一件簇新的松绿色对襟褙子,笑容满面,只是奇怪的问:“那一位女先生,叫……新月的,年年都来,总有许多上寿的新词,今年怎么不来啦?”


    请来的女先生们也是个小班子,只是来来去去换了几次新面孔,这次连兰新月也没有来,老太太对她印象最深,故有此一问。


    一个年纪小些的女先生对她说:“难怪老太太问呢,论嗓子论身段,我们没有能比得过师姐的,只是师姐早多半年前就被人赎身走了。要是哪日碰见她,一定告诉她老太太问过,叫她受宠若惊!”


    老太太被逗得前仰后合,指着那姑娘对儿媳道:“瞧这小嘴甜的。”


    沈聿从外头回来,不想打扰母亲雅兴,默默地在一旁坐着喝茶,片刻丫鬟进来禀报:“老爷,方茂回来了,有事找您。”


    沈聿只好起身去前院,方茂是他如今的长随,人很机灵,相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扔到人堆里几乎可以隐身,这都是得天独厚的长处。


    “老爷,查清楚了。”方茂道:“林修平的舅舅曾替一位唱词的女先生赎过身,又把她送到京郊一个乡野郎中家里,我一路打听着找过去,才知道那女子去的时候已有四个月的身孕,是被人送去堕胎的。因为月份不小,女子怕死,万般恳求,郎中夫妇年过四十没有一儿半女,便生了恻隐之心,答应收留她,日后收养她的孩子。”


    沈聿面无表情:“然后呢?”


    “然后,我故意对他们说,这女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妾,犯了逃奴罪正被官府通缉,私藏者罪状等同。”方茂道:“他们果然害怕了,当日便将女子扫地出门。我命人扮作车夫拉她回城,她点名要去东柳胡同,车夫偷偷跟上去,竟是林修平的外宅。谁知她站在雨中敲门,根本无人应答,好似还流了不少血,晕了过去,被隔壁一对男女给收留了。”


    沈聿蹙眉问:“人还活着吗?”


    “说是请了郎中,不知会不会有生命之忧,”方茂叹气道,“小人不过是想逼她一把,早知如此,才不作这个孽呢。”


    怀安恰好散学回来,交谈声戛然而止。


    怀安看着两人僵硬的表情,奇怪的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沈聿笑道:“去给你祖母祝寿吧。”


    “哦。”怀安从长兴手里接过伞,抱着书包跑进内宅。


    ……


    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传出,顷刻便被风雨声吞没。


    趴在门上的王虎腿一软瘫坐在地:“娘诶,真闹出人命了,可怎么跟东家交代?”


    房门砰的一声开了,王虎整个人向后栽倒。


    “干什么你?!”姚翠翠踢了没出息的丈夫一脚:“快去买只鸡回来炖了,没有鸡有鱼也行。”


    “你可真有闲情啊。”王虎朝屋里看去,郎中正在洗手,铜盆里全是血水,不禁眼前一黑:“完了,日子刚有点起色,背上人命了。”


    “说什么呢。”姚翠翠又气又笑:“母子平安,没出人命。”


    “啊?!”王虎朝着郎中打躬作揖,带着虚惊一场劫后余生的喜悦:“哎呦,您真是杏林圣手,妙手回春啊!”


    郎中自谦道:“是他们母子命大。”


    姚翠翠将丈夫揪到一边,嘱咐他赶紧出去买些肉食鸡蛋,生完孩子身子虚,得补一补。


    王虎小声道:“东家给的经费都给郎中当诊费了,没钱了。”


    姚翠翠想了想,从床头上的箱笼里掏出一角银子给他。


    “自掏腰包啊?”王虎瞠目结舌。


    “姑娘太可怜了,好人做到底,也算行善积德了。”她说。


    王虎又冒着大雨跑出去,集市上空无一人,只有粮铺开门营业,他只好买了一小袋精小米,揣在衣襟里小心护着,回家熬小米油。


    姚翠翠把孩子料理干净,找了张被单包裹,抱到女子身边:“快看,这孩子眉眼真俊啊。”


    女子却将脸扭向一边,不看一眼,姚翠翠尴尬的笑笑,抱着孩子坐在床尾拍哄。


    女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睁开了眼:“大姐,大姐。”


    “诶,”姚翠翠又抱着孩子凑了过来,“妹子你说。”


    “我叫兰新月,是兰桂班里唱词的女先生……”她身体虚弱,边说边喘,指着堆在墙角的湿漉漉的衣物。


    姚翠翠在衣物里翻找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枚竹节形状的玉佩。她将玉佩交到兰新月手中,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后背:“姑娘,别急,你现在身子太虚,歇够了再说。”


    兰新月固执的摇摇头:“我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生怕哪遭回不来……再也没人知道那个禽兽的行径。”


    “顺天府学生员、国子监监生、都察院副都御使的长孙林修平,说要为我赎身,说要纳我为妾——对我们这一行来说,这是很好的归宿,何况他文章锦绣,一表人才。班子里的师姐师妹都以为我要苦尽甘来了,可是,直到我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都毫无动作,就连每次去他的外宅,都不能过夜,不能留下任何一样东西。”


    “就这样又熬了一个多月,眼看就要遮掩不住,他才让家人来为我赎身。我原想着被他纳进门,又有一个孩子,只要安分守己,侍奉好主君主母,至少到老不愁衣食……谁想竟直接被拉到城外一个乡野郎中家里,要给我堕胎。说待他娶一个和善的主母便让我进门,必能妻妾和睦,但在此之前一定不能生下庶子。”


    “我也不想要这孩子啊,可我有一个师姐就是那样死的,我虽然是一条贱命,但是……我真的太怕死了。”


    兰新月泣不成声,姚翠翠放下孩子帮她擦眼泪,才发现她身体冰的好像没有生气儿。


    姚翠翠劝道:“妹子,你别这么想,平头百姓谁不是贱命一条,我和你大哥都是流民,一路从老家走来不知死了几回,老人孩子半途都饿死了,可是咱们命再贱,也得拼命活着不是。怕死没有错,不丢人。”


    兰新月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单薄的身体因激动瑟瑟发抖:“我只是后悔听了他的话……”


    王虎端着粥碗进屋时,恰见姚翠翠风风火火的往外冲,险些撞洒了热腾腾的小米油。


    “你干什么去?”


    王虎去追她,便见姚翠翠抄起一把菜刀冲出门去,来到隔壁刚欲砸门,却见门已经上了锁。


    “王八羔子,人面兽心的畜生,跑的倒挺快!”姚翠翠冲着门板破口大骂:“我呸!”


    “好了好了,先回吧。”王虎道。


    “等我腾出手来,非要去姓林的府上讨个公道!我到要看看什么样的高门大户养出来的畜生,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


    ……


    次日,王虎便来到国子监门外,将兰新月的说辞原原本本传递进去。


    怀安震惊愤怒之下,努力保持着一丝理智,毕竟这只是兰新月的一面之词,即便千真万确,只要林家抵死不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小爷,怎么办?”长兴问。


    “让翠翠姐抱着孩子去林府认亲,撒泼也好,骂街也罢,众目睽睽之下,就看林家会怎么做。”


    “要是林家报官,把人抓了呢?”长兴反问。


    “那反倒说明他们光明磊落,去县衙捞个人没什么难的;我把这事儿担下来,去他家磕个头赔个礼也没什么难的。”怀安道:“林家要是不敢报官,才是真的心虚。”


    姚翠翠当女工会主席当久了,不但勇敢无畏,还气场全开。三日之后,她抱着襁褓来到林府大门前,大声控诉林修平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行为。


    这种大户人家认亲的戏码,只在书里听到过,几个瞎溜达的闲汉凑过来,捧哏似的配合姚翠翠的发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将林府门前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管家开门请她进去,她却不进,口口声声叫主人家出来相认。


    管家吓唬她,她便翻个白眼:“你报官吧。”


    给老头儿憋得脸通红,进进出出禀报了好几回。


    姚翠翠刻意选在申时两刻,官员下衙前后,途径的官员马车都被人群堵在街道一头,纷纷派家人下来查看,驱赶呼和,怎奈法不责众,谁也别想赶走吃瓜群众。


    其中就有副都御使林柏泉的马车,见是自家门口出了事,林柏泉无法坐视,拨开车帘下了车,一身绯红公服令百姓们纷纷却步,让出一条通道。


    林柏泉年过五旬,须发花白,肩背依然笔直,脚步稳健,却在看到姚翠翠拿出竹节玉佩的一刻浑身一震,强撑站稳,那玉佩是长孙从小贴身带着的不假。又见婴儿蜷缩在他的怀里,稚嫩发红的小脸尚未蜕皮,却迎着明亮的日头慢慢睁开了眼,那副眉眼模样,就让他确信了六七分。


    他即刻命人去国子监,将林修平叫回家来问话,并请姚翠翠一并进去,当面对质。


    姚翠翠摇头:“我不过替人传话。大人,这母子二人是从东柳胡同捡来的,东柳胡同最西头的一户,您想必知道,你们有话就去跟孩子的母亲说吧。”


    言罢,她将襁褓轻轻放在地上,拨开人群,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林柏泉蹲身抱起婴儿,他身体向来硬朗,此刻却因震惊而颤抖,颤巍巍交到长随手里,道一声:“回府。”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孩子抱进了门。一边走一边吩咐管家:“抄了那孽障的房子,一应拜帖、书信、诗词全都送到书房里来,跟过他的小厮、书童捆起来审问,我要知道他这一年里,每日每时的去向。再拿我的名帖去教坊司,查近一年赎身改籍的乐户,抄一张名单给我。”


    “是。”老管家匆匆去了。


    ……


    怀安大步闯进率性堂,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把薅住林修平的前襟:“混蛋!”


    他毕竟从小习武、练骑射,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个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拉架,可是怀安愤怒已极,挡开众人,一记重拳直冲林修平的面门。


    一拳尚未落下,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来,别住了他的臂弯,将他另一只手臂也牢牢锁住——是顾同。


    “怀安,沈怀安,你冷静一点!”顾同急道:“监生不得串堂不得滋事斗殴,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吃一顿板子?!”


    怀安这才恢复了一丝理智,紧握的拳头缓缓放回身侧,胸口因愤怒一起一伏。


    林修平仍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目光躲闪,一言不发,一派心虚之态。


    可是怀安为了姐姐的名声,偏偏不能吐露一个字,这让他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林修平,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算计到我们家头上,你算是到头了。”怀安咬牙撂了一句狠话。


    恰在这时,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林监生,祭酒叫你去敬一亭。”


    林修平撑着桌子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率性堂。


    第164章


    怀安余怒未消, 还靠在桌子上喘气呢,便听见一声咳嗽,率性堂的监生们不再围观, 迅速回到各自的位子上落座。


    顾同一把将怀安按在林修平的椅子上,在他旁边坐好,果然是刘博士端着书本走进来。


    监生升入率性堂的标准是文理具优、经史皆通,学习时间为一年, 共十二次考试,本经、策论、诏诰、表章、判语、经史策等,上等得一分, 中等得半分, 下等不得分, 一年内累积八分才算完成学业, 不及格会降级,等下次考试重回率性堂学习。


    因此率性堂的生员是监生中成绩最优的,也是学习压力最大的。响鼓不用重锤, 刘博士从不点名查考勤, 来去自便,怀安混在里面上了一堂课,居然没被发现串堂。


    ……


    敬一亭是祭酒、司业办公之所, 东厢是陆显的值房, 林修平站在门口,再次将衣襟抚平, 儒巾带正, 深吸一口气, 敲响了门。


    里面有个低沉的声音回应他:“进。”


    林修平推门进去,原以为是陆祭酒叫他, 谁料陆显不在,看到屋里坐着的人,他整个傻愣在原地。


    沈聿沉默无言,扔下手中书本,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开始摘牙牌、玉佩、扳指……咣啷咣啷扔在陆显的大案上,挽起袖子,朝林修平走过去。


    一步一步,仿佛碾在林修平的心里,他下意识想跑,怎奈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根本拔不动。


    “沈伯父。”他嗫嚅一声,忽然被一股力量拎出好几步远,生生撞在外间的壁板上,门扇砰的一声关闭。


    “伯父,您听我解释,我是真心实意求娶二小姐的,您不要听信坊间的传言,我……我却曾做过糊涂事,但我舅舅已经替我料理妥当了,必不会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却说林修平的舅舅将兰新月送到京郊堕胎,为了断了他的念头,骗他说兰新月用药后流血不止死掉了,林修平还为此哭了一夜。


    他此刻尚不知道兰新月不但活着,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只当沈家父子从别处听说了他当年招惹兰新月的艳闻,左一句有一句的胡乱解释,可惜没有一句话是沈聿爱听的。


    “沈……”他话音刚落,迎面便挨了一拳,眼前忽的一黑,耳际嗡嗡作响,随后又被扯住衣襟,一脚踹飞了六七步,撞在门板上,蜷成了虾米。


    陆显从外面回来,手刚触到门上,便听“嘭”的一声巨响,门内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砸了过来,往来书吏、典籍纷纷侧目。


    陆显手上一顿,对他们说:“各自去忙。”


    众人忙纷纷避开。


    正当踟蹰,门扇从内部打开,他看到林修平蜷缩在墙根,衣冠不整,鼻青脸肿。萧萧肃肃的沈阁老在他身后,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自己的袍袖。


    陆显怔怔的问:“你打他了?”


    沈聿没做声,只是向前走了半步,林修平就抱着脑袋一阵瑟缩。


    陆显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垂手碰碰林修平的肩膀:“说话呀,沈阁老打你了?”


    林修平拨浪鼓似的摇头。


    沈聿寒声问道:“师长问话,你就这样敷衍?”


    “没有!”林修平赶紧道:“大人恕罪,是……是我自己摔了一跤。”


    沈聿似乎对他的说辞极为满意,一样一样的将自己身上的东西佩戴回去。


    恰在这时,监丞找过来,先给沈阁老行礼,又给陆祭酒行礼,然后奉上林柏泉的帖子:“林副宪为长孙告假,称家中有急事请他速归。”


    陆显蹙眉看了林修平一眼。


    “这……怎么成了这幅模样?”监丞问。


    “摔了一跤。”陆显如是作答。


    监丞也是个好奇心过剩的,猫着腰围着林修平转了两圈,似在琢磨他以什么样的姿势可以摔成这样。


    “行了,你回家去吧。”这话是对林修平说的。


    监丞闻言,搭手扶了林修平一把,将他搀扶出门。


    陆显将门关紧,目光带着埋怨,林修平到底是国子监的监生,是他的学生,堂堂内阁辅臣,怎能在圣人之地对生员大打出手,要是传出去,遭言官弹劾,又是一桩大麻烦。


    “沈阁老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到国子监来?”陆显阴阳怪气的问。


    沈聿的目光在房内一排书架上梭巡:“这话说的,国子监隶属礼部,身为礼部堂官,兼顾监中庶务,是本官应尽之责。”


    “打人也算应尽之责?”陆显问。


    “那倒不是,打人是因为他欠打,”沈聿分外认真的说,“我不打他,我儿子就要打他,我儿子打他犯学规,到时候难做的还是你,我是为你着想啊。”


    “……”


    “谢谢你。”


    “不用谢。”


    陆显被他气笑了:“我算知道沈怀安随谁了。”


    也懒得再跟他掰扯打人的事,只是追问出了什么事。


    两家姻亲关系,本来就对林家求亲的事有所了解,沈聿简单一说,陆显便唏嘘连连:“林副宪素来谨慎、廉洁自守,怎么养出这样的孙子来?”


    沈聿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也被恶心的无从宣泄。


    “三书六礼,到了哪一步了?”陆显又问。


    “合过八字了,还未下聘礼。”沈聿道。


    陆显点点头:“出了这种事,且看言官怎么闹吧。横竖都是要退亲的,越早越好,不过依林副宪的为人,应该不会让林修平继续留在京城了。”


    ……


    林修平刚一回家,便被叫到父母居住的东院。


    林柏泉被气的险些昏倒,吃了安神汤正在休息。林家大爷焦虑的灌了一肚子茶水,林大奶奶张氏急的在堂屋里来回踱步。


    林大爷见长子进来,连茶带盏的丢过去,林修平侧头一躲,茶盏碎了满地,茶汤溅了一身。


    “你还知道回来,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修平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张氏走进了才看到,他颧骨嘴角乌青一片:“儿啊,你这是跟谁打架了?”


    林修平侧头躲开:“没有谁,我不知道。”


    张氏急急的将今日发生的事对他说了,又道:“你怎么能背着家里做出这种事呢?还堕胎……阿弥陀佛,真是作孽。”


    林修平震惊的瞪大了双眼:“您说什么?她还活着,孩子生下来了?”


    张氏点点头。


    林修平高挑的身子晃了晃:“完了……”


    “可不是完了!”林大爷拍案怒道:“你这是拿裹脚布往沈聿嘴里塞,你找死!”


    张氏见儿子丢了魂的模样,忙道:“也……也没那么严重吧,不过是一时糊涂,我们想办法弥补便是。”


    林大爷看向张氏,反问道:“你久居京城,没听过沈明翰的为人吗?他后宅连个滕妾通房都没有!你儿子做下这样的事,还主动招惹上门求亲,你拿什么弥补?”


    林修平终于说出一句整话:“他不纳妾,就要天底下的男人都不纳妾,朝廷怎么不给他颁一座贞节牌坊呢。”


    林大爷万万想不到,向来温驯恭谨的儿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这叫纳妾吗?你这叫狎妓!”他怒道:“狎妓就算了,尚未成亲没有嫡子,居然弄出个孩子来,别说沈聿了,就算是我,也断不会将你的姊妹嫁到这样的人家。”


    林修平抱头掩面啜泣:“我……我也不想啊……”


    张氏叹了口气:“别说了,先上药吧。”


    “不要管他,他活该!”林大爷怒喝一声,指着林修平骂道:“你要是活腻了,自己去跳护城河,别连累一家老小。”


    林修平心里一团乱麻,崩溃的跑出门去,回到前院躲回屋里。谁想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抱着个婴儿从隔壁出来,要给大少爷看一眼。


    林修平抓起一只笔洗砸过去,婆子吓得退了两步,怀中婴儿受到惊吓,张嘴就哭,哭声惹得他更加烦躁,大步上前一把扯过襁褓。


    “你怎么有脸哭!”他嘶声吼着:“谁让你来,谁让你来?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婆子丫鬟们拉主子抢孩子,哭着喊着乱作一团。


    幸而张氏不放心,来到他屋里里一瞧,便见林修平掐着孩子发疯,她情急之下一头撞过去,直把长子撞的一个踉跄,才抢过孩子,命人暂且送到她的东院去照料。


    恰在此时,前院一名小厮报门而入:“老爷醒了,请大少爷去祠堂。”


    说着,便有两名精壮仆役闯进来,直接将林修平绑了起来。


    林修平这一天,怨愤、委屈、崩溃,此时才是真的害怕,沈聿再狠也不敢拿他如何,亲爹再凶也不过骂他几句,可是祖父,是这个家里的天,是一言以决人生死的至尊。


    林修平两腿打软,挣扎着喊:“母亲救我!”


    张氏只有痛心抹泪。


    ……


    许听澜和季氏在怀薇的闺房门口踟蹰,你推我让,就差划拳定胜负了。最终还是许听澜敲门进屋,跟怀薇谈这件事。


    怀薇正跟芃姐儿趴在床上玩璇玑图,见婶婶进来,忙起身行礼。


    “玩呢?”许听澜问了句废话,然后打发芃姐儿:“你二婶亲手做了红豆松糕,你去祖母那里送一趟吧。”


    她知道老太太必定把芃姐儿留下来稀罕一会儿。


    “好。”芃姐儿性情天真,一哄就走。


    随后,许听澜委婉的告诉怀薇要与林家退亲的事。


    怀薇惊呼:“这是真的吗?”


    许听澜点头:“是啊。”


    “后来呢?那个姑娘怎么办?谁给她坐月子?”


    “什……什么?”许听澜愣了愣。


    “林修平呢?他祖父会不会被弹劾?啧啧,会被打死吧。”


    “这……不知道啊。”许听澜道。


    “还有那个孩子呢?林家承认吗?能上宗谱吗?对外该怎么说呀?”


    许听澜嘴角一抽:“婶婶回头帮你打听啊。”


    怀薇点点头。


    许听澜将她额前刘海抚弄平整,道:“你心里不难受,婶婶就放心了。”


    怀薇笑道:“其实我早就猜到啦,姐姐和表哥成婚前,单是陪嫁就归置了好几个月,到了我这儿,静悄悄的没什么动作,我就知道准是出了什么问题。”


    “也不见你问呢。”许听澜道。


    “我只要知道自己的爹娘,大伯婶婶,还有兄弟姐妹,都是为我好的,就够了。所谓旁观者清,我这个当局者说多了反倒添乱。”


    ……


    怀安走出国子监的大门,却见老爹的马车停在街口,他小跑几步跳上车去:“爹,您怎么来了?”


    “来接你。”沈聿道:“你娘带全家去了九味坊,就等咱们了。”


    怀安一拍大腿:“走,我请客!”


    沈聿道:“爹请客。”


    怀安粲然一笑:“那我不抢爹的风头。”


    “你掏钱。”


    “哎?”


    第165章


    林修平来到祠堂时, 林柏泉上过一炷香,然后默默的站着,像是在对列祖列宗忏悔。


    香烟渺渺, 让他慌张恐惧的心稍稍平定。


    “我只问你一句。”林柏泉道:“我从小教你读圣贤书,教你守正自持、克己复礼,你的祖母、母亲、婶婶,无不是端庄沉静的大家闺秀, 你为什么会看上一个女伶,做出逾矩之事?”


    林修平道:“因为,她头一次来为祖母唱词助兴, 身上穿了件桃红色的衣裳。”


    林柏泉简直难以置信, 这叫什么说辞?


    “孙儿从开蒙起, 就再也没见过桃红色。这家里, 上到长辈、姊妹,下到府婢仆妇,都不许穿明艳的衣裳, 使我刺眼分心。孙儿每日不到卯时既起, 寒暑不辍,读书练字从不敢有一日松懈。祖父逢人就说,龙文良马, 望鞭影而行, 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一匹永远不能停歇的马, 不能有喜好, 不能有欲望, 只能一心求取功名,为家族继承官脉。”


    “我小时候, 特别羡慕表姐有一个大红色的鞠球,舅舅给我买了一个,我心惊胆战的拿回家,为了留下它,说了很多的谎话,后来藏不住了,只能将它扔掉,但还是被祖父发现,禁足了整整一个月,罚抄十遍《训学斋规》,那年我只有七岁,不到一个月,手指就磨起了厚厚的茧……”


    林修平跪下来,他已没了辩解下去的欲望,反正说出来,也不会有人明白。


    可巧,林柏泉也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他痛心疾首的看着自己的长孙,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十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他喊了一声“来人”,便朝牌位供台跪了下去。


    小厮提着大杖长凳进来,将林修平捆了个结识,堵住了嘴,一杖接着一杖,打得他声声悲鸣,魂飞魄散,鲜血沿着两股流下,一滴一滴的流在地上,在长凳两侧汇成两个鲜红色的小滩。


    他疼的面色青白,如坠冰窖,却在生死辗转之间听到祖父冷漠的声音:“抬回去罢,养好了伤,送回老家去。”


    他知道自己已成弃子,什么功名前途,什么大家闺秀,都与他再无关系,他唯恨这一天没有早点来,早点像那些“没出息”的叔叔弟弟们,回老家看宅子守祖田。


    ……


    三日后,林夫人带着长媳来沈家,此时六礼尚不过半,她们是男家,又是理亏的一方,此时主动上门,即便明知不可挽回,面上还是要强撑着说上几句挽回的话,并想见见怀薇。


    许听澜和季氏请林夫人上座,一应礼数虽然不差,却直言怀薇正在练字,大人之间说话,就不叫她出来作陪了,平白糜耗光阴。


    张氏听话听音,已是很不客气,只好尴尬的笑笑:“……说的是,沈家的女儿即便拿出去科举,都是分毫不差的。”


    许听澜并不接话,也不再提林家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业障,和那些狗屁倒灶的官司,只委婉表达了退亲的意思。


    这样的结果,两方早已心照不宣,听到许听澜说出来,林家婆媳反倒松了口气,说了几句歉意的话,商量着退还庚帖的时间——并不是林家拖延,按礼应当林修平本人来退还庚帖,只是本人正趴在床上不省人事呢,待缓个几日能走动了,第一时间登门赔罪。


    两人拢共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识趣要走,许听澜妯娌二人也不留客,客客气气的送她们送出二门。


    林家不想与沈家交恶,林柏泉必然会命林修平登门赔罪,可是林修平被打折了腿骨,最终还是由林家大爷代劳,上门退还了庚帖,沈聿又将林修平写给怀薇的诗退给林家,算是将此事做了个了结。


    怀安将东柳胡同的房子续租了一个月,给兰新月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坐月子,并留下姚翠翠照应一二,只让她丈夫王虎回书坊干活。


    姚翠翠试探着问怀安,能不能让兰新月去皂坊做工?


    怀安倒无所谓,皂坊计件支付工钱,还包吃住,照理说是个好去处,只要兰新月同意就好。


    快出月子时,姚翠翠开始做兰新月的工作。


    “那个孩子去了林家,怎么也比跟着咱们小民百姓过得安稳,说不定还能读书考科举呢,好在是个男孩儿,日后闯出个什么天地,全看他自己造化了。你也算重活一回,就忘了他,重新开始罢。”姚翠翠道。


    又告诉她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好处,不靠男人也能在世上立足。


    兰新月懵懵懂懂,她从前也是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可她赚来的钱,大头要交给班主,其中的一大部分是上交给教坊司的“花捐”,一小部分维持兰桂班正常运转,只剩少之又少的一点,能留作体己。她只是个唱词的女先生,不是什么青楼名妓,因此虽唱了好几年,积蓄却少得可怜,也尽数被乡野郎中夫妇搜刮了去,如今她身无分文,要不是碰上好心的姚翠翠,早就死了。


    听说姚翠翠每月可以赚到一两五到二两银子,还有地方吃住,不用向任何人交税,她紧张的搓着被角:“翠翠姐,我行吗?”


    姚翠翠捏起她葱白般的手:“制皂是精细活,我这粗手笨脚的都能做,你一定可以!”


    不久,丁掌柜照例向怀安汇报皂坊情况时,怀安惊讶的发现,皂坊研制的一批新款香皂,都有好听的名字,什么“玉容纱”、“清荷潋滟”、“芙蓉映雪”……


    “这名字是谁取的?”怀安问。


    “是新月姑娘。”丁掌柜笑道:“她不但能识字写字,还喜欢给每一款新皂取名字题诗,只是力气小,制皂干活不太擅长。”


    怀安一听,这不是天生的文案编辑吗?


    “不擅长就不让她做了,给她添张书桌,就让她取名题诗,整理一套产品图册出来。”怀安道:“一个月二两银子,其他照旧。”


    丁掌柜一一应下。


    “还有,告诉姚翠翠,让她做女工会文艺宣传委员,逢年过节组织一些文艺演出,凑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咱们是国企,要丰富员工的精神生活,关心他们的身心健康。”怀安又道。


    丁掌柜早就习惯他将与皇庄皇铺相关的产业都称为“国企”,也笑着答应了下来。


    ……


    御史言官弹劾林柏泉的奏疏雪花一般飞进内阁,沈聿神色如常的拟票,仿佛在处理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公事。这其中,拐卖兰新月的牙人、没有医籍非法行医的乡野郎中等,均受到了严惩。


    林柏泉上了自辨的奏疏,戴罪在家侯旨,此时在上房坐着,面色阴沉,他的长子正在堂下汇报长孙的情况。


    “断腿大致能养好,腰上的伤可能落下旧疾,以后每逢阴雨都会发作,还是有些溺血,郎中说伤了肾腑,不能颠簸劳累,要慢慢地养。”


    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将长子留在京城之意。林柏泉并不接话,只叫人将林修平的孩子抱来。


    襁褓里的婴儿已经足月了,皮肤不再是皱巴巴粘着蜕皮的红色,而变得白嫩光滑,看到曾祖父就笑了一下。


    “这孩子养在你们院里,就叫……林鸿,待他长大些,请个先生来给他开蒙,望他心存鸿鹄之志,能自立自强。”林柏泉顿一顿,又道:“此后家中物件、衣着颜色随意,不必刻意扮素。”


    林柏泉用余光环视四下,家中常年是一派灰色、深蓝,连杯碟碗盘都是纯素的白瓷。闻言百感交集,忍不住落下泪来。


    林柏泉吐出一口浊气:“家门不幸,不肖子孙败坏门风,你我的责任最大,以后……时常自省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不觉间,怀安已经入监近半年了,经过半年时间的学习,他愈发确信自己不是个写八股文的材料,可他至少要在这个地方呆四年!还是在不留级的前提下。


    正盘算着贿赂谁可以顺利毕业不留级——首先排除陆伯伯,他还想多活几年,其次排除两位司业,他们没有那么大的权利。


    贿赂皇帝的话,能不能下一道特旨把他放出去嘞?


    去馔堂的路上,怀安正异想天开的为自己寻找出路,就见一个身穿儒衫的熟悉身影朝他们走来。原来是林修平,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极力掩饰着双腿瘸拐,朝他走来。


    怀安本是和曾尚、张郃、顾同他们一起走着,见状叫他们先去。


    “不要打架。”顾同提醒道。


    “放心吧。”怀安笑道。


    三人便先一步离开了,曾经常在一起参加文会的朋友,如今见面连打一声招呼都有些尴尬。


    “林兄,要回来坐监吗?”怀安问。


    林修平摇头道:“我要回老家了,来找祭酒大人签押。”


    怀安点点头:“听说你近来身体抱恙,好些了么?”


    “托你的福,鬼门关走了一遭,勉强活了下来。”林修平道。


    怀安听出了他话中的怨气,不过这时已经犯不上跟这种人置气了,他笑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不要带着那么大的怨气,你说的鬼门关,兰姑娘也走过,听说你流了很多血,兰姑娘也流过。”


    林修平目光躲闪了一下:“我对不住她,你见到她,劳烦帮我转告……”


    “我不会帮你转告任何话。”怀安道:“因为你从来没有将她当成一个人。你以为自己风流多情,其实只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看到一件新奇的玩具,为了将它留在身边,撒下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眼看谎言被戳破,害怕受罚,又急于将它扔掉。”


    怀安的话太直白,也太准确,将蒙在林修平心上的最后一层遮羞布无情撕掉,将他的懦弱与自私,虚伪与愚蠢,揭露的淋漓尽致。


    怀安道:“我言尽于此,以后回了老家,记得善良一点。”


    怀安走出几步,便听林修平在身后说:“你是幼子,有父母祖母疼爱,有兄长承担家族重任,一生都顺风顺水,到处施舍你的善良。你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凭什么指责我的处世为人?”


    怀安在原地驻足良久,才说:“你还真没有资格跟我谈论苦难。”


    他抬脚欲走,却还是补充了一句:“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明白,把自己的懦弱归咎于别人,才是最大的懦弱。”


    ……


    怀安回到家,老爹在衙门,传回话说在衙中用饭,晚点回来,让家里不要等他。


    沈聿回家时天色已晚,芃姐儿已经睡了,只有许听澜和怀安聊着八卦等他回来。他如今确实忙碌,每月倒有一半的时间晚归,怀安怕他熬坏身体,用酸枣仁、百合、莲子等熬汤,给他安神助眠。


    内阁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因此他回家很少谈论朝中的事,只用有限的时间经历关心关心几个儿女的学业。


    怀安拿出自己月考的文章时,觉得自己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发挥一向很稳定,还是个“不通”的判语。


    于是沈聿一边喝安神汤,一边批改他“触目惊心”的文章,也不知今晚会好眠还是失眠。


    讲完文章,沈聿又洗了洗手,如果不是怕伤孩子自尊心,他其实还想洗洗眼……


    “还有件事。”他对许听澜道:“今天沈录来信说,保定府有一世家姓顾,累世官宦,顾家长房次子还是北直隶的院试案首,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听说沈录有个女儿已经及笄,大有结亲之意,我听话中的意思,已经答应六七成了。”


    许听澜听完,径直看向怀安。


    怀安问:“叫顾什么?”


    “顾同。”沈聿道:“你认不认识?”


    怀安张口结舌,一脑门子浆糊。


    “说话呀?”许听澜催促。


    “认识。”怀安艰难开口。


    “那敢情好。”许听澜欣喜的问:“说说看,这个顾同为人如何?”


    怀安默默的站起身,叫云苓去前院帮他收拾行李。


    “你干什么去?”沈聿问。


    怀安的声音满是操碎了心的疲惫:“我再回国子监住一个月去。”


    第166章


    怀薇已满十七周岁, 婚事却还没个着落,季氏难免心急,可心里又明白缘分的事急不来。


    顾同受家中长辈之命, 来到沈家见沈聿。沈聿明知他的本经是《春秋》,偏偏考问了几句《尚书》,也都对答如流。


    沈聿对此颇为满意,在他看来, 谈婚论嫁,学问前途比家世还要重要一些。一路走来,他见过太多皓首穷经也未能考取功名之人, 且不论家道如何, 一定是郁郁不得志的。


    极少有人长久的经历挫败还能坚不可摧的, 多数会变得颓唐困顿, 萎靡不振。怀薇嫁过去,每天守着这样的人过活,难免郁闷疲倦, 更不用说指望他来教导子女了。


    季氏陪着怀薇坐在屏风后, 怀薇面无表情,甚至没等顾同离开,就先行离坐而去了。


    经历过一次退亲, 怀薇愈发觉得婚姻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她满心都是后怕,如果真的嫁到林家, 哑巴吃黄连, 凭娘家再怎么给她撑腰也是于事无补的。


    一想到这些, 也不愿再在屋里学管账绣嫁妆,而是从前院大伯处借了一大摞书, 每天都很忙碌的样子。


    芃姐儿最近也总往二房跑,姐妹俩一起关在厢房里,一呆就是大半天,还在门上挂了“闲人免进”的牌子,洒扫的丫鬟婆子都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进去。


    这天休沐,怀安拿了张画像给怀薇看。


    画像是怀安亲手画的,画中少年身材高挑,眉目疏朗,细看之下,五官轮廓有些硬朗的英气,不似林修平那样清瘦文静。


    “这不是顾同吗?”怀薇道。


    怀安点点头:“北直隶的院试案首,不但才学过人,还从小习武健体,看上去高高瘦瘦,其实并不文弱,我给他打七分半吧。”


    “只比林修平多半分?”怀薇问。


    “这不是上次看走眼了嘛。”怀安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实多出来的半分是顾同的八块腹肌,不过这个可不方便对姐姐说,会被打死。


    “好吧……”怀薇兴致缺缺,甚至叹了口气。


    “姐,你不喜欢这个类型啊?”怀安说着,随手从袖中掏出一沓画像:“我这还有几个备选,都是率性堂尚未娶妻的监生,相貌都属上乘。”


    为了避免因姐姐择婿而留级,怀安不得不想办法提高工作效率。


    他像给皇帝选秀似的,将备份们在怀薇面前一字铺开:“能考进率性堂的,学问都差不太多,这个,六分半;这个,六分;这个,七分……你看上哪个,我帮你去查。”


    怀薇“嗤”的一声笑出来。


    “你别光笑啊,看一眼,就看一眼。”怀安道。


    怀薇道:“怀安,姐姐知道你一心为了姐姐好,可是单凭相貌能看出什么呢?还是让长辈们做主吧。”


    怀安知道姐姐有些摆烂了,他相当可以理解,这世道身为女子处处被动,盲婚哑嫁就是一场豪赌,终身不嫁又会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


    “不要想了,帮姐姐一个忙。”怀薇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清单:“这里面的书,家里没有,你帮我在国子监的彝伦堂借来。”


    怀安打眼一看,都是古籍。


    彝伦堂相当于国子监的图书馆,藏书浩如烟海——虽然怀安从来不去,他连四书五经都没读明白呢——不过他跟刘典籍关系很好,借几本书还是不在话下的。


    他灵机一动:“姐,你换一身男装,我带你去彝伦堂自己选。”


    怀薇大惊失色:“这怎么行?!”


    怀安笑道:“反正我能带你进去,去不去你自己选。”


    怀薇纠结片刻,转身进了内室换衣裳。


    来到彝伦堂,首先要得到“图书管理员”刘典籍的批准,怀安指着比他矮一点的怀薇说:“我堂弟想找几本古籍,所以带他来看看。”


    刘典籍起身取钥匙:“我就说嘛,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沈监生居然来看书了。”


    怀安笑道:“您就别打趣我了。”


    如今国子监上下无人不知,沈阁老家里父子三人,一个探花,一个状元,还有一个打酱油的……好在怀安左耳进右耳出,主打一个心态好。


    刘典籍引着二人进入藏书阁,攀着老旧的楼梯上楼,推开木门,只见偌大的房间里,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堆满了书籍。


    “这可怎么找?”怀安唏嘘道。


    刘典籍拿出厚厚的一本登记册,不过年代久了,只能作为参考,不像后世的图书馆有精准的索引系统方便查找。


    怀薇倒也很有耐心,拿出她的清单一样一样对着查。


    “怀安?”背后有个声音叫住他们。


    怀安回头一看,竟是顾同,顾同走过来,朝刘典籍施了一礼。


    怀薇乍见外男,又是年轻男子,下意识想要躲避,恍悟到自己一身儒衫四方巾,避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怀安倒很高兴两人可以有见面的机会,大大方方引见了彼此。


    顾同不是老眼昏花的刘典籍,见怀安所谓的“堂弟”弯眉秀目,顾盼慧黠,心下已十分明了,便移开目光,不再往怀薇身上看。


    刘典籍道:“你们要找的书呢?拿给顾监生看看,他对藏书阁如数家珍呢。”


    顾同拿过清单一看,《博学》、《爰历》、《玉篇》等,都是历朝历代的文字读本。


    他沿着书架找寻过去,约不到盏茶功夫,就将怀薇想要的书籍找了出来,厚厚的一摞,却是递给了怀安。


    “敢问沈贤弟,找这些书是为了……”


    怀薇猜想,他们对彼此的身份都已心知肚明了,想来也是好事,顾同撞见自己抛头露面混进国子监来,八成也不敢娶她了,剩下的两成可能,她打算一起掐死在摇篮里。


    大不了上山当姑子,这个亲谁结成谁结。


    于是她微仰着头,大言不惭的说:“小弟斗胆,想编撰一本简而便用的字汇,名叫《字海》,以楷书为列目,以笔画为先后顺序,训示简明,供读者时时查阅。”


    话音一落,不但顾同和刘典籍一脸惊讶,连怀安都瞳孔地震了,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堂姐说她要编一本……字典?!


    顾同先是惊呼:“想不到贤弟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大志!”


    怀薇只是笑笑,心想:小样儿,吓不死你!


    便听顾同又道:“当今使用最广泛的字汇莫过于《说文解字》、《广韵》、《尔雅》,确实不够简便,百般不是。只是编撰新的字汇需要翻阅大量典籍,艰辛繁重难以想象,只怕没有个两年三年很难完成。”


    怀薇:……


    “顾兄不觉得小弟自不量力,异想天开?”怀薇反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想……”顾同道,“这样吧,愚兄最近多留意有用的书籍,做一些粗浅的批注,叫怀安带回去给你,希望能尽到绵薄之力。”


    怀薇忙客气的道谢,心说怎么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呢。


    后来两人的谈话就只围绕历朝历代的音韵和训诂展开,怀安靠在书架上打着哈欠,要是有个支点,他兴许还能睡个午觉。


    转眼将近午时,顾同要去馔堂,姐弟二人也要赶紧回家吃午饭了。


    许听澜听说怀安带着怀薇去了国子监,三魂吓丢了七魄,戳着儿子的脑袋:“你简直是太胡闹了!”


    季氏也埋怨女儿:“祖宗啊,你是愈发胆大了,要是传扬出去坏了名声,还怎么议亲?你就是不考虑自己,也替你芃儿妹妹想一想,她过几年也要议亲的。”


    怀薇如今满脑子都是她的书,娘亲的话也没听进几句,愁得季氏胸闷气喘,险些又叫了郎中。


    国子监初一、十五给假,到了月中,怀安又拿回两本书,书里果真夹着顾同的批注和观点,怀薇不禁莞尔,抱着书回到自己的闺房。


    还书之际,怀薇又将自己不同于顾同的观点夹进书里,交给怀安。


    怀安乐此不疲的为他们充当信使,久而久之,也有些着急。顾同怎么像块榆木疙瘩,只知道讨论正事呢?你倒是夹带点私货啊!


    怀薇倒不是羞羞答答的小家碧玉,在一次回信中,大胆表达了对顾同的夸赞和感激。


    顾同被夸的心花怒放,结果是更加卖力的为怀薇寻找资料……


    怀安捂着脑袋叹气:“带不动啊。”


    暗暗期待回信的怀薇,等来的却是更多资料,这次连书都没有,顾同直接帮她编撰好了接填到她的《字海》里面即可。


    怀薇的心,简直像油盐酱醋撒了一地。


    再到了休沐日,她朝着怀安两手一摊,没什么要还的,也不想跟顾同说话,生气。


    怀安要不是打不过顾同,高低得把顾同也打一顿,让他清醒清醒。


    结果没过几日,顾同直接来了,带着家中长辈,备了厚礼,来沈家提亲。


    沈家盛情款待,用一道壁板搁出男女席。


    季氏为怀薇精心打扮,顾母见怀薇慧黠秀丽,眉目如画,喜欢的不想松手。


    怀薇面带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隐隐有些失落,她嘴上不说,其实很羡慕姐姐和表哥能够两情相悦,共赴白首,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因为门当户对,未来的公婆登门提亲。婆母拉着她的手,表达对她的喜欢和看重。


    长辈们继续谦虚客套,怀薇兀自领着妹妹落座,席间顾同忽然遣丫鬟送进一本书来。


    怀薇一阵无语,这家伙真是块木头不成?这种场合还在与她探讨书籍。


    于是略翻了翻,就将它搁置一旁——席间也不是看书的场合。


    “姐姐……”芃姐儿突然拦住怀薇,重新打开那本书。


    只见每一页书角都画着一个小书生,长像都差不多。


    怀薇眉头微蹙,这是什么意思?


    芃姐儿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小时做的游戏,卷起书角,缓缓放开书页。书页翻动间,只见小书生神奇的动了起来,正赔着笑脸拱手作揖,给她赔礼呢。


    怀薇险些笑喷,碍于一众长辈,忙又恢复了文静端庄的淑女形象,只是悄悄将书本藏于身后。


    第167章


    怀薇大婚, 怀安跑前跑后,迎来送往,忙的不可开交。


    顾家亲迎的队伍吹吹打打的上了门, 怀安亲自排兵布阵,文有怀远为首的一堆儒生,武有周岳将军……身边的殷副将,骑着高头大马, 带着一众亲兵,铜墙铁壁般堵在家门口。


    “乖乖!”扮做富贵公子刘斗金的太子殿下,吞了一口唾沫:“你这是生怕你姐姐嫁出去吧。”


    即便顾同从小习武, 也用不了两下子就会被这群“周家军”碾成渣渣吧。


    怀安后退几步, 看看自己设计的阵容, 不禁汗颜:“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点难度哈。”


    遂赶紧给将士们塞红包, 让他们适当放水,大喜的日子,别真把他姐夫打出什么三长两短。


    殷副将朗声笑道:“放心吧, 周将军交代过了, 不过是考他几句兵法谋略,我们将军是儒将,我们哪能跟读书人动手呢。”


    怀安点头哈腰, 感激之至:“还是周伯伯想得周到!”


    即便如此, 顾同也是用尽浑身解数,过关斩将, 才“闯”进了沈家的门。


    芃姐儿陪着姐姐梳妆, 看着怀薇一身精致华丽的大红嫁衣, 款款向堂屋外走去,不禁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你哇什么哇。”怀安态度十分不友善, 就差扯着妹妹的耳朵耳提面命了:“你以后就跟哥混,喜欢什么衣裳首饰哥都给你买,就是不要想嫁人这回事!”


    “哦。”芃姐儿道:“好吧。”


    恰被路过的许听澜和季氏听到,一左一右的揪着他的耳朵:“又在跟妹妹说什么浑话?!”


    ……


    保定距京城不远,怀安跟怀远一起去送嫁,在当地逗留两日,给二叔沈录捎去了一些衣物用品,竟是随着姐姐姐夫归宁的车一起回来的。


    新婚夫妻在娘家小住几日,婚嫁一结束,就跟怀安一同回国子监坐监去了。


    今年夫妻俩都很忙,一个忙着编写《字海》,一个忙着准备秋闱,便商量好,先在南水关附近的胡同赁一处宅子,方便怀薇随时回娘家,等到明年春闱、殿试之后,看成绩决定是否在京城购置住宅,如果能考中庶吉士,或侥幸取中一甲,就在京城定居,如果名次不甚理想,需要外放,两人便一起去任地。


    顾同虽然年轻,行事却有条有理,既能让怀薇心无旁骛的编书,又让长辈们十分放心。


    既然成了自家子侄,沈聿百忙之中也常常指点他的文章,他虽算不上博闻广识的宿儒,在八股应试技巧上,却绝对胜过大多数进士出身的官员,因此这小两口,十天倒有五天是住在沈家的。


    许听澜和季氏也曾打趣,不像嫁出去一个女儿,倒像捡回一个儿子。她们只需感叹多一个儿子的福气,最终还是沈阁老独自扛下了所有。


    到了临近秋闱,在外“游学”一年多的陈甍和怀莹也回来了,这家里更热闹了,沈阁老每天忙完朝事,回家还要操心“儿子”们的功课。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加上怀远,家里三个“高三生”,那个上高一的难免会被忽略。


    怀安很喜欢被忽略,他已经是老油条了!国子监里的荫监生大多不会整日坐监,博士、监丞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补齐假条即可,何况怀安自诩跟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他是有正经生意要照顾,又不是去声色场所厮混。


    这天回到家里,怀安感到气氛微妙,沈聿的书房点着灯,表哥姐夫却都待在堂哥怀远的房里,正在小声讨论一篇程文的文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怀安塞了个脑袋进去,怀远朝他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将他拉进门。


    “大伯心情不好,你快进去劝劝。”怀远道。


    怀安跳开半步:“为什么是我去?”


    “同意怀安去的举手。”怀远道。


    三人同时举起了手。


    怀安:……


    “太欺负人了!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敲响了老爹的房门。


    “爹,听说您心情不好?”怀安进门,直截了当的问。


    沈聿只是白了他一眼,吹散茶杯水面上漂浮的绿芽,轻啜一口。


    他一向如此,越是心情烦闷时,越是沉默安静。


    “咱们下一盘飞行棋吧!”怀安从身后变出棋盘。


    “噗——”沈聿不甚呛了口茶水,连连咳嗽。


    怀安赶紧上前帮他拍背:“爹,我知道我比他们都孝顺,您不用这么激动。”


    沈聿气的,一把将他薅到面前质问:“你今天去上学了吗?”


    怀安一愣,抱着棋盘正要开溜。


    “站住。”沈聿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嘴上的茶水,无奈的威胁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且等我腾出手来!”


    怀安赔笑道:“书坊里有点事,我真的请假了,没去不该去的地方。”


    沈聿便让他关了门,坐下来仔细听好。


    “林修平的事你全程知晓,当中利害关系不用我说,你也不小了,也多多少少读了些圣人之言,有些错是一辈子都不能犯的,知道吗?”


    怀安点点头:“知道。”


    “爹也知道你的同窗中,确有许多世家子弟,家中为了避免他们留恋烟花场所,蓄了婢女抬了通房,但那是别人家,咱们家的男孩子不惯这样的毛病,人禽之别,在于人能节制欲望,不会因为一时兴起,去做悔恨终身的事。”沈聿道。


    怀安这时才听明白,老爹七拐八绕说了这么多,是在对他进行“性教育”呢,只是他这样三观极正的好孩子,哪里需要这些嘱咐呢?


    于是干脆应道:“放心吧,爹,我不会沾染坏习惯的。”


    “酒、色、财、气”这几样,沈聿倒是不太担心的。但凡家风纯正,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之下,孩子是很难做出离谱的事的;如果家风不正,就算在他身上按一双耳目,该出事还是会出事。


    因此沈聿点到为止:“没事了,你去吧。”


    怀安抱着棋盘刚打算走,一只脚迈出门槛,又撤了回来。


    不对呀,他是干嘛来的?


    “爹,您净打岔。”怀安重新关上门,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沈聿倒也不瞒他,敲敲案头的邸报。


    怀安已经许久没看邸报了,一看之下险些惊叫出声:“谢伯伯遇刺了?!”


    沈聿点点头:“在平江府的行辕中遇刺,被人持火铳中伤小臂,随后签押房起火,所幸人没有大碍。”


    怀安松了口气,又问:“是谁做的?”


    沈聿摇头道:“朝廷必会下旨彻查,但巡抚代天巡守,出了这样的事,有损朝廷威仪,多半会被归结为□□作乱之类。”


    怀安唏嘘道:“这也太疯狂了!”


    正如沈聿所料,谢彦开遇刺一事草草结案。


    而出乎意料的是,六月庭议,少数服从多数,将南直隶巡抚谢彦开调回京城另有重用。


    沈聿知道,谢彦开触及了江南士绅的利益,连性命都险些丢在任上,调离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只能等他回到京城,再从长计议。


    ……


    高耸的官船平稳行驶在运河上,阳光破开云层,天地间透亮了起来。


    谢彦开独自一人站在船头,眺望岸边辽阔的平原。他是癸丑科状元,翰林清贵,本应一路坦途,却外放七年,做到一省巡抚,本以为仕途就此改写,谁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京城。


    七年的努力,不及朝中的一只大手,轻轻一拨,便能翻云覆雨。


    “爹。”


    一个清脆干净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彦开转身,关切的说:“韫儿,甲板上风大,你怎么上来了?”


    谢韫穿着鹅黄色的小袖短袄和马面裙,水蓝色的缎面比甲,一袭乌发束在脑后,明眸慧黠,朱唇皓齿,牵起嘴角,脸颊上便有梨涡浅浅。


    “我都已经大好了。”她说着,步伐轻盈的转了个圈:“不发烧了,也不做噩梦了。”


    谢彦开松了口气:“甚好。”


    江南民风开化,谢韫近两年时常一身男孩儿打扮,跟在父亲身边,帮他料理衙中琐事。


    随着泉州开海,谢彦开大力发展丝织业,在平江等盛产生丝的府县,丝织厂、棉纺厂如雨后春笋,省内其余州县,也围绕丝织行业兴起了不少下游产业。


    为了维护工商业的发展,谢彦开多次严令各府,耳提面命,除了朝廷规定的商税以外,严禁胥吏骚扰商户。


    谢韫还在织坊聚集的州县开了几间私塾,招收纺工、织妇的子女入塾,千家万户的机杼声配上朗朗书声,一派欣欣向荣。


    与此同时,清丈田亩的工作还在继续,南直隶毕竟承担着天下三成的税收,“清田均赋”尤为重要,可是这一政策到了平江府,根本推不下去,即便现任平江知府换成了人人谈虎色变的赵淳,也无济于事。


    一个月前,谢韫陪父亲巡视平江,实则是亲自坐镇,协助赵知府强行清丈田亩。


    说来也巧,行辕物品杂乱,谢韫顽皮之心顿起,溜进父亲的签押房想偷回自己的短铳拿去玩。


    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她便捧着短铳躲在了书架后面。


    只见父亲和一名巡抚衙门的参议进屋,两人拿着算盘账册低声讨论着什么,那名参议似乎想向父亲行贿,两人发生了几句争吵,父亲抬脚准备出门叫人。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忽然从靴中拔出一把火铳,朝着谢彦开开枪,子弹擦破了手臂,谢彦开惊慌躲避。


    再一声枪响之时,倒地的却是那名参议。谢彦开循声望去,看到书架之后举着短铳瑟瑟发抖的女儿,铳口冒着黑烟,显然是她情急之下开了一铳。


    却见那参议只是伤了大腿,拖着伤腿从血泊中站起来。


    因二人有要事商议,签押房外没有留人看守,谢彦开拉起谢韫便往外跑,待到卫队听见声音闯进院子,签押房内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


    事后,谢韫受惊高烧,耳际嗡鸣,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加之有些晕船,苦熬了多日,好在已经慢慢好转。


    谢韫攀着船舷,眺望夹岸连绵不断的金黄色的稻田。


    “爹,娘说回到京城,我就要议亲了,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锁在绣楼里绣嫁妆。”


    “你母亲唬你呢。”谢彦开笑道。


    父女二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略说了会儿话,韩氏遣人来找了,才回到船舱去。


    ……


    隔日,通政司收到一份来自平江府的奏疏。封面赫然写着:臣平江知府赵淳弹劾内阁首辅郑迁三大不法事疏。


    通政使像炸了毛的猫尾巴悚然竖了起来。


    谁是赵淳,竟敢弹劾首辅?!


    第168章


    自从郑瑾乡试舞弊的旧案被人告发, 郑迁险些致仕,在一众门生的拥护下再度还朝,也尽量不再倚老卖老, 对皇帝管头管脚,近两年君臣二人还算相安无事,朝堂重归平静。


    赵淳的这份奏疏,仿佛一枚炮仗扔进平静的水面, 炸起千重浪花。


    郑迁的老家在平江府,赵淳作为平江知府,告发了郑迁三大不法。


    第一、不孝父母之举;


    第二、操纵京察, 打压南直隶巡抚谢彦开;


    第三、纵容逆子恶奴大肆兼并、为患乡里、作恶多端。


    第一点, 郑迁年幼时家道艰难, 被过继到一个姓郑的乡邻家中, 养父母疏于照顾,三岁时就曾掉进枯井险些饿死,最终非但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 还刻苦攻读考中进士。生父母见他有了功名, 又强迫他改姓归宗,郑迁不肯,对其置之不理, 生父母过世时, 他也未曾向朝廷告丧丁忧,被赵淳抓住了把柄。


    虽说情有可原, 但国朝重孝道, 生恩养恩同样重要,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功成名就之后就对生父母不管不问, 不养老送终,实属大不孝。


    第二点不必多说,谢彦开在南直隶的改革进行的如火如荼,为什么被迫终止落寞回京,满朝文武心知肚明。


    第三点则更加有理有据,郑迁放纵家人大肆兼并土地,手段极其卑劣,更有许多人为了逃避杂役,投身郑家为奴,单郑家一家,就占据平江府田地十八万亩之巨,奴仆上万人,整个松江府大部分的耕地、田庄、棉纱工厂,都是郑家的私产,平江府每年缴纳的赋税是直接从郑家抬走的,府、县官被完全架空。


    御书房内,皇帝捧着这份奏疏,双手都有些颤抖。


    皇帝对郑迁一直是心存感激和尊敬的,即便君臣之间再有过节,也是政见不同,无伤大雅,就连郑瑾乡试舞弊的大罪,他也看在郑迁的面子上大事化小了。


    卧薪尝胆铲除奸佞,扶持他坐上皇位的两朝元老,竟然是为患国朝的巨蠹。郑迁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形象瞬间崩塌,别说他的拥趸了,就连皇帝都难以接受,呆坐良久,还是将奏疏留中了,命人将副本带到内阁去,给郑阁老看看。


    郑迁看到奏疏时,先是眼前一黑,原地晃了晃,被左右扶住,随后便叫来沈聿,因为这个赵淳他有印象,沈聿曾帮过他,还盛赞他为大亓官场最后的良心。


    好一个讲良心的父母官。


    可是细问之下,发现这事根本怪不得沈聿,因为赵淳完全是被各地士绅你一把我一把,给推到这个上位置的。


    “恩师,奏疏上所言确有其事吗?”沈聿问。


    郑迁对家里人的行为并非完全不知情,确实没重视过倒是真的。建国一百余载,士大夫备受优待,可以免除大量的杂役、摊派,因此地方投献成风,家家如此,又不是只有郑家一家。


    不过十八万亩田地,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郑迁二十余年没有回过老家,祖产全由儿子和弟弟打理,前年长子回乡,也未曾向他禀报过这些事。


    居然还趁灾年放高利贷,逼迫百姓以田地抵债,勾结当地丝商操控生丝价格,使小工坊入不敷出,进而低价收购工坊和织机,这都是他的好儿子好弟弟干出来的好事?


    “还未来得及仔细询问。”郑迁捂着胸口坐回大案之后,叹息道:“明翰,我常常想,养这么多的儿孙,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恩师不要多想了,学生先扶您回去休息。”沈聿道。


    将郑迁送回府上,沈聿望着惨白的日头。


    他瞒着老师向姚滨举荐赵淳,就是为了督促平江府的清丈均赋,可是赵淳在平江待了三年,竟一改往日风格,与当地士绅相安无事,他一度对其感到失望。如今谢彦开返京,赵淳突然炸雷,直接将郑家这些年做下的好事捅上天听。


    赵淳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一点也不清楚。


    郑迁依照惯例上本请辞,皇帝拖沓着不知该作何处置。


    郑迁走了,谁来主持内阁?皇帝看了一眼只会和稀泥的某袁姓次辅,只剩头疼。郑迁再不堪,也比没有要好。


    首辅塌房了,皇帝不表态,文武百官只能观望。


    谁知这样一拖,拖来了赵淳的第二封奏疏——《臣平江知府赵淳弹劾内外臣工因循怠政疏》。


    直言满朝皆竖子,愚弱无能,推诿敷衍。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大家都被骂了,怎么办?一起停职请辞?这个朝廷还开不开了?


    看着赵淳的奏疏,正愁眉不展的皇帝突然有些幸灾乐祸。


    “这人怪有意思,谁都敢骂,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硬骨头啊。”皇帝笑着对陈公公打趣。


    陈公公附和道:“可不是,胆子真大。”


    “胆子虽大,话却有理。”皇帝夸赞道。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刘公公送来今天的奏疏。


    “送到内阁去吧。”皇帝心不在焉的说。


    他正逐字逐句的细品赵淳的话,恨不得装裱起来,挂在奉天殿的殿门口去。


    嘴替呀,这些话朕憋了很久了!


    刘公公迟疑道:“陛下,上头这份,您还是先看看吧。”


    皇帝有些不祥的预感,蹙眉拿起最顶部一份,居然又是赵淳的奏疏。


    只见扉页赫然写着:“臣平江知府赵淳谨奏:臣闻帝王之治天下,当正心修身,以为臣民之表率,然陛下践祚以来,常前后背驰,自为矛盾,是非不明,以至官僚因循,颓靡不振之渐……”


    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的皇帝,一下子笑不出来了,这份奏疏……居然是骂他的。


    皇帝一怒之下,险些撕了手里的劄子。


    “陛下不可!”陈公公拦住了他:“奏疏正本不得损毁。”


    “太过分了。”皇帝将拍案而起,气的在御书房内踱来踱去:“把朕说的如此不堪!建国一百多年,朝纲不振,官僚因循,难道是朕一个人的错?”


    列祖列宗多少也要担点责任吧,尤其是他那个求长生的爹。


    “陛下息怒,当然不是陛下一个人的错。”陈公公指着案头三份奏疏,劝道:“您看,他都骂了。”


    皇帝白他一眼:“你可真会宽慰人。”


    “去内阁传旨,将这个赵淳……”皇帝说着,话音戛然而止。


    因言降罪吗?不是他的风格,当年言官把他欺负到那个境地,他也只是听了怀安的建议,戏弄了他们一番了事。


    皇帝灵光一闪:“沈怀安最近在做什么?”


    陈公公道:“回陛下,沈公子入学了,在国子监坐监呢。”


    ……


    国子监三天一次背书,不但要熟记文词,还要通晓义理,怀安正坐在广业堂临时抱佛脚呢。


    身旁的张郃戳戳他:“《大诰》一百字背完了吗?”


    “没有。”怀安摇头道:“昨天前天都请假了。”


    “哎,谁不是呢,该今天请假的,日子算错了。”张郃叹道:“等着挨训吧。”


    两人正交头接耳,监丞在门口喊道:“沈怀安。”


    怀安一惊,不是吧,这么小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硬着头皮起身出去,只见监丞身边还立着一队太监,对他说:“沈监生,陛下急召。”


    怀安不敢怠慢,回堂中向周博士告假,在几个狐朋狗友羡慕的目光下,迅速逃离了广业堂。


    怀安一走进御书房,先对皇帝表示感激:“陛下,您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陈公公朝他使眼色,皇帝正郁闷呢,可千万别惹得龙颜震怒。


    只见皇帝瘫在御座上,仰头望着房梁,正盯着梁上的福寿祥云纹发呆,闻言收回目光:“此话怎讲啊?”


    “刘公公再晚点来,臣就要被周博士罚了。”怀安道:“足见陛下神机妙算,料事如神。”


    皇帝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甚至暗自感叹,要是满朝文武都像怀安这样说话,他的日子该何其舒心啊。


    怀安又问:“不知陛下急召臣来有何吩咐?”


    皇帝想起赵淳,又重新开始生气,命陈公公将赵淳的三份奏疏递给了他。


    怀安一份一份看过去,看到第三份,脸都吓白了。


    好家伙,赵伯伯疯了吗!连上三道奏疏,把能骂的都骂了,不能骂的也都骂了,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他放下奏疏,一本正经的强调:“陛下,臣跟这个赵淳没有任何关系。”


    抓同党的时候不要算上我!


    “谁问你这个了。”皇帝白了他一眼,屏退左右,低声道:“快给朕拿个主意,如何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怀安愣了愣:“陛下,赵知府远在地方,不了解陛下,妄下判断了,陛下只需用行动告诉他,您不是是非不辨,忠奸不明的昏君,只怕他夜里醒来,都会惭愧的扇自己一记耳光呢。”


    皇帝听到这个答案,沉默良久,虽然不够解气,但足够欣慰。


    “怀安也长大了。”他叹道。


    怀安如今已长起了身量,在外处事像个大人似的,唯独在这些看他长大的长辈们面前,不自觉的幼稚一些。


    他闻言向皇帝施了一礼:“陛下,赵知府曾任安江知县,是臣的父母官。那年臣尚且年幼,依然记得知县老爷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即便他言语有所偏狭,看在他一心为了朝廷和百姓,陛下就不要与他计较了。”


    皇帝苦笑:“他说来倒是轻巧,眼下朝中乏人,郑阁老一旦致仕,谁来统领内阁?”


    怀安心里呐喊:我爹呀,我爹那个老五可以越级当首辅的,我不是很介意。


    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说一下,他倒是不介意,前面三位会骂街。


    怀安故作发愁,叹口气道:“臣也不知道,要是姚师傅在就好了。”


    皇帝忽然抬眸,姚滨,他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第169章


    说完这句话, 怀安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又跟皇帝扯了几句闲话,蹭了顿御膳, 陪太子骑了两圈马,直到申时才离开宫禁。


    沈聿今天下衙早,怀安先向他汇报了皇帝召见的经过。他话音带着点得意,原以为老爹会震惊赵伯伯的三份奏疏。


    沈聿果然一脸意外:“你小子, 居然没出馊主意?”


    怀安:……


    “君子有所为与所不为,我也是讲原则的。”怀安认真道。


    沈聿欣慰极了:“好好好,你接着说。”


    怀安接着道:“陛下担心郑阁老致仕, 内阁无人主事。”


    “你是怎么说的?”沈聿问。


    “按您说的, 不管陛下问什么, 就提一句姚师傅。”怀安道。


    沈聿点点头。


    “爹, 我没说错话吧?”怀安问。


    “没有,说得很好。”沈聿道。


    怀安一脸狡黠,伸出一只手来:“给钱给钱, 辛苦费。”


    沈聿只是浅笑一下, 从衣襟里摸出一张纸:“辛苦费不急,咱们先分析一下你这个月的考勤。”


    怀安笑容尽失,撒腿就跑, 被老爹抓住脖领又拎了回去——内心极度崩溃, 都已经这么大了,依然没办法逃出老爹的手掌心。


    “今天原本该背多少书?”沈聿问。


    “《大诰》一百字, 本经一百字, 《四书》一百字。”怀安老实回答。


    “拿书来, 就在这儿背,我看着你背。”沈聿道。


    怀安垂头丧气, 拖拖拉拉的去找书,一边絮絮叨叨:“别人十年寒窗苦读是为了当官,我都已经当官了,我在皇帝面前都能说得上话了,为什么还要苦读……”


    “再多啰嗦一句,就多加一百字。”沈聿瞪眼道。


    怀安捂着嘴躲到书架后面。


    片刻露出一个脑袋:“爹,郑阁老真的会致仕吗?”


    “那要看郑阁老的意思。”沈聿道。


    老师苦熬半生,终于登顶首辅,一品柱国,天下文官之首,有恋栈之心可以理解,可是谢彦开落寞回京,赵淳突然“发疯”,眼看事态越闹越大,这个时候急流勇退,也未尝不是保存晚节的最优解。


    郑阁老真的该退了。撇开国事政见,单论私宜,沈聿都不愿看着自己的老师身败名裂,晚节不保。


    书架后头又露出一个脑袋:“爹,姚阁老要是真的回来,是排在您前面还是后面,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


    沈聿拼上半世修为,才忍住了脱下一只鞋朝他扔过去的冲动。


    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挥之不去,怀安当日提起了姚师傅,离开宫禁,陈公公又恰如其分的提了几句姚滨的好处,皇帝这才念起姚滨的铁腕手段。


    朝廷财政刚有起色,该是趁热打铁推行新政的时候,此时起复姚滨确实是很好的选择。


    皇帝召集内阁阁臣到御书房议事,结果是袁阁老闪烁其词两头不得罪,张阁老表示内阁不能没有郑阁老,曾阁老实事求是保持中立,沈阁老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沈师傅。”皇帝叫道:“沈师傅?”


    “陛下。”沈聿仿佛刚回过神。


    “你怎么看?”皇帝问。


    “臣……臣一想起恩师为国操劳半生,由强变衰,由黑发变白首,落下一身疾病,就心痛不已。”沈聿说着,竟真红了眼眶:“早在两年前,郑阁老因病请辞,臣去探望老师,师母就亲手做了一道莼菜鲈鱼羹。莼鲈之思,恩师早有去意,是放心不下国事才硬撑了两年。”


    袁、张、曾三人齐刷刷的看向沈聿。


    皇帝也沈聿的私交不必说,看到沈师傅如此难受,他心里也不是滋味:“沈师傅,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不要太难过。”


    皇帝这样说,沈聿却格外难过,垂眸盯着脚尖,满面哀思。


    三人都愣住了,郑阁老怎么了?要开席啊?


    “朕知道郑阁老半生操劳。”皇帝道:“你放心,朕会给足阁老体面,让他衣锦荣归,颐养天年的。”


    张瓒闻言,动动嘴,刚准备说什么。


    “张阁老也不必再说了。”皇帝大手一挥:“这是朕应该做的,不用谢恩了。”


    张瓒:……


    神特么不用谢恩了!


    沈聿不阴不阳的表态了,皇帝又给定了调子,曾繁和袁燮自然没有二话,转而规划起郑迁离开内阁后的工作安排。


    张瓒一脸郁气的回到值房,长子奇怪的问他:“父亲为什么阻拦郑阁老致仕呢?袁阁老做了首辅,您就是次辅了呀。”


    袁燮那样脾气,做个吉祥物还不错,到时候实权落在张瓒手里,与实际执掌内阁有什么区别?


    何况袁燮老眼昏花,天天嚷着要告老还乡,能在首辅之位上待几年都不好说。


    要是怀安听到他这么说,一定会笑他幼稚,作为一个小阁老预备役,业务能力这么差。


    一个公司里天天嚷着要辞职的员工才是最稳定的,袁阁老都喊了两年了,月月满勤,风雨无阻。


    郑阁老在位,张瓒可以在他的庇护下混到致仕,郑阁老不在,朝政骤然失衡,皇帝有动了起复姚滨的心思,他作为老郑的头号拥趸还能安稳吗?


    张瓒啜了口茶,愤愤道:“只是没想到,沈聿会在背后捅刀子,郑阁老英明一世,毁在这个得意门生手里了。”


    ……


    郑迁上一次停职,皇帝趁机收拾了一批言官,这一次停职,皇帝又暗示内阁拟票,为曹钰平反,赦免他的家人,恢复他的南直隶总督、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职衔。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告诉郑迁,是时候让贤了。


    郑府堂屋的房檐下,摆着一把四出头的官帽椅,郑阁老坐在上头,望着密密匝匝的雨幕。


    老管家郑福撑着伞,引着一名中年人进来。郑迁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乌纱罗袍的新科进士,意气风发的走向他。两个身影渐渐重合,已是十几度春秋。


    “恩师。”沈聿行至廊下,朝他行礼。


    “恩师?”沈聿又喊了一声:“可是身体不适?”


    郑迁回过神,自嘲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你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情景。”


    沈聿一撩前襟,慢慢的跪了下去。


    郑迁将目光落在沈聿身上:“这是做什么?你的一番好意,我岂会不知呢。只是人老了,就愈发容易犯糊涂,恋栈权力,患得患失。除了你,没人会替我下这个决心,也没人能保我身家性命,名声晚节。”


    “老师不怪学生自作主张就好。”沈聿淡淡的说。


    郑迁起身将他扶起,缓缓走到檐下:“人老了就得服老,服老才能得善终,二十多年了,我也该回去管管家里的事了。”


    沈聿点点头:“恩师回乡之后,如有难处,尽可写信吩咐学生。”


    郑迁笑而未答,说起另一个话题:“明翰,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陛下登基以来,看到朝廷陷入困局,急于大刀阔斧的革新除弊。可是朝廷积弊日久,就像一个沉疴不愈的病人,用猛药只会加重病情,宜缓宜慢,宜以滋补为主。”


    “明翰,你的路还有很长,每一步都要谨慎再谨慎,不仅仅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你自己。老夫对你抱有极大的期许,期盼你能有所建树,但也同样希望你能得善终。”


    沈聿点头道:“恩师放心,学生牢记恩师教诲。”


    ……


    郑迁以左柱国、中极殿大学士致仕荣休,太子亲自送他,由承天门正门而出。百官聚集在码头相送,目送着巨大的官船缓缓离开水门,驶入宽阔的运河。


    张瓒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看向沈聿的目光,如同看一个背叛门墙的败类人渣。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袁燮笑道:“这样的结局,或许是你我羡慕不来的呢。”


    张瓒被袁燮一句不软不硬的抢白堵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


    沈聿在码头送郑迁离开,回到内城时,已是午后,堂屋里已经没了地方下脚。


    许听澜和季氏正在为三个考生准备乡试的考箱,摆了满地的考试用品。


    沈聿蹲下身翻看,一式三份的藤箱,每箱共有三屉,上层是小炉、银碳、拉珠、号帘、墙围、被褥、枕垫、钉锤等;中层是笔墨、砚台、裁刀、浆糊等,下层是精致的细点、酱菜、米盐、鸡蛋等食料。


    沈聿打趣道:“怎么不把床铺灶房都给他们搬过去?”


    许听澜白他一眼:“九天六夜窝在那么小的号房里,如果不吃好睡好,别说答题了,闹病怎么办?”


    沈聿扫一眼一个比一个精气十足的子侄们。


    季氏又手把手的教三人煮粥,几时放腊肉,几时放葱花。


    “葱花过分了吧?”沈聿道,这哪里是去考试的?


    “葱姜提味,还能驱寒。”季氏坚持道。


    把沈聿说的都饿了,眼见没人搭理自己,出门叫郝妈妈给他做一碗鸡丝面来,他也要放葱花。


    凑合补了顿中饭,又遣人去找怀安回来。


    管家对着小厮挤眉弄眼:“快,去国子监叫小爷回来。”


    “不用替他遮掩。”沈聿蹙眉道:“去书坊找,书坊找不到就去皂坊。”


    “是。”小厮唯唯应下,跑了出去。


    沈聿今天倒不是抓怀安逃学的,而是真有重要的事。让他回房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邓绢直裰,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带着网巾,让沈聿眼前一亮。


    面容清隽,眉目疏朗,还真像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只要别开口说话。


    “爹,到底什么事啊?”怀安问。


    “谢伯伯回来了,带你去见见他。”沈聿道。


    “真的!”怀安一惊一乍。


    沈聿耳际一阵嗡嗡,苦口婆心的劝道:“一会儿见到你谢伯伯,装的……表现的稳重一些,进退有度,斯文有礼,尽量少说话。”


    怀安一头雾水:“那可是谢伯伯呀,我什么的德行,他难道不知道?”


    沈聿道:“士别三日还要刮目相看呢,你别管他知不知道,照做就是了。”


    第170章


    谢彦开祖籍京城, 京中的住宅常年留了下人料理,族中亲戚间或帮忙看顾,即便如此, 多年无人居住,物旧人新,依旧忙乱。


    许听澜派人来过一次,带了家里惯用的花匠和工匠, 帮韩氏重新移栽了一些花木,将房屋破损处修补复原,收拾了好几日, 才恢复了住人时的样子。


    谢家开门迎亲会友, 恢复正常的应酬交际时, 业已进入八月。暑热徐徐退去, 天气渐渐凉爽,恰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车厢里,怀安正襟危坐, 正在酝酿情绪。


    只安分了片刻功夫, 还是忍不住问:“爹,谢伯伯又不是外人,为什么要装模作样的?”


    沈聿道:“陆伯伯升任礼部侍郎, 国子监祭酒之位空缺, 你不给日后的新祭酒留下一个好印象吗?”


    “什么?”怀安如遭雷劈:“陆伯伯要调走,谢伯伯接任?”


    沈聿点点头。


    “您怎么不早说啊, 我也没带点像样的礼物。”怀安一脸懊恼。回想自己小时候, 还把人家撞到池塘里染了风寒, 回头当了祭酒,不会给他穿小鞋吧?


    沈聿白他一眼:“小小年纪, 不要见谁都想着行贿。”


    怀安趁老爹看向窗外的功夫,朝他扮了个鬼脸。


    “你好好表现,中秋节下免你三天功课。”沈聿道。


    “真的?!”


    “真的。”


    说话功夫,马车停至谢府门口。


    谢彦开这段时日暂时赋闲,等待朝廷的安排,不出门会客的时候,就在家里修养身体,跟家人打打牌下下棋,整日悠闲自在,怡然自得。


    旧友登门造访,为谢家空置多年的宅院聚气,谢彦开自然是高兴的,亲自到门口迎接,请他进前院喝茶。


    怀安朝着谢彦开行礼:“小侄见过谢伯伯。”


    谢彦开先是一愣,对上怀安黑亮的眼睛:“这是怀安?!”


    沈聿笑着默认。


    谢彦开上下打量怀安一眼,惊呼道:“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我一时都有些恍惚,以为是怀铭呢。”


    怀安刚要开口争辩,他哥这么大时可没有他高,忽然想起老爹的嘱咐,又闭上了嘴。


    “听说进了国子监读书,想必学问也长进了不少吧?”谢彦开又问。


    怀安唯唯应是,如何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静待在一旁,假装自己是空气。


    沈聿将怀安一年多来最好的一次月考文章拿给谢彦开看——还是经过反复打磨修改的。


    谢彦开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浏览全文,称赞道:“长进不小啊!”


    “很不成器。”沈聿笑着自谦道。


    谢彦开反驳道:“凡事要循序渐进,你当人人都是怀铭不成。”


    怀安刚想跳起来表示赞同,被老爹淡淡一扫,又垂着脑袋不做声了。


    谢彦开笑着打趣道:“这孩子,小时候话很多啊,怎么长大反倒认生了,居然还脸红了?”


    怀安在心里叹了口气,什么脸红了,明明是说不出话憋的,为了中秋小短假,他也是拼了。


    沈聿道:“子盛兄说笑了,他都这么大了,举止言谈自然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


    谢彦开捻须朗笑:“明翰你当年嫌他顽皮,我是怎么劝你的,长大了自然就稳重了,我没说错吧。”


    他对怀安的印象还处于《四书》结结巴巴的背完,拆了玻璃炕屏种黄瓜,在世子所养鸡堆肥,炸了王府宫殿,拉着祁王殿下在湖边烧烤,燎了祁王的袍袖,一头把他撞进荷花塘里,拐卖了小阁老吴琦……的时候。


    一转眼,居然能写文章了!且不说义理是否通顺,辞藻是否华丽,单说他衣冠得体的站在那里,说了这么久的话,都没放火点了他家的房子,明翰这些年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沈聿淡笑:“子盛兄说的极是。”


    又聊起两家子女,谢彦开三子一女,长子次子都已婚配,长子去了任地,次子今年参加乡试,三子本到了议亲的年纪,但去年院试未过,去外省游学了。


    “你家两位侄女还好?”谢彦开问。


    “略知些礼数,都已经婚配了。”沈聿问:“不知令爱?”


    “小女朴拙之质,尚且待字闺中……”


    怀安听得昏昏欲睡,这个年纪的人见面,不是聊公事,就是聊子女,七拐八绕,云里雾里,无趣的很。为什么不能聊点有意思的事呢,比如最近的蹴鞠比赛?


    果然,他们聊完子女,又开始下棋、聊公事。


    落子之时,沈聿看到谢彦开腕子上的一串朱砂,好奇的问:“子盛兄今年本命年?”


    谢彦开苦笑:“可不是么,犯命煞。你瞧瞧,险些将性命交代在今年。”


    谢彦开撩起衣袖,一道刚刚愈合的弹痕,露着粉色的肉芽,仍有些狰狞。


    “是谁那么大胆量。”


    谢彦开摇头道:“凶手自焚于签押房中,连带赵知府给我的一箱卷宗,全部付之一炬。”


    “烧了?那赵淳随着弹章一起送进都察院的一箱卷宗又是什么?”沈聿问。


    “那才是正本。”谢彦开道:“赵淳送到我那里的是抄本,防的就是有人铤而走险,毁灭证据,谁成想他们如此丧心病狂。”


    “赵淳在平江府三年,表面与当地士绅相安无事,实则暗中收集他们的罪证,郑家是平江府最大的世家,因为郑阁老在朝,也成了清田均赋的最大阻碍,整个平江府只知有郑家,不知有朝廷。赵淳是真的忍无可忍,上书揭发了郑家,又因朝廷拖而不决,才怒而弹劾陛下、百官。”


    赵淳是个十足的狠人,狠起来不顾妻儿老小、身家性命。也正因为豁得出去,才能治得了郑家。


    “不过这样一来,赵淳反倒安全了,郑阁老因他致仕,郑家即便恨的咬牙切齿也不敢动他。”谢彦开道:“不过,让郑阁老致仕不是目的,让郑家配合退田清丈才是目的,赵淳不会善罢甘休,郑家也不会言听计从。平江府有得热闹了。”


    ……


    从谢府出来,怀安跳上马车,长长长长的出了口气:“憋死我了。”


    沈聿笑道:“一会儿不让你说话就憋死了,平时大讲时一坐一个时辰,怎么办呢?”


    “大讲时说的也不是我呀。”怀安道:“爹,我表现的还行吧?中秋可以玩儿三天吧?”


    沈聿看着那双清澈的目光,叹了口气:“怎么就是长不大呢?”


    “什么长不大?”


    “你知道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吗?”


    “跟谢伯伯叙旧啊。”怀安道:“还有听他讲平江府的事。”


    沈聿:“……”


    “您不会想反悔吧?!”怀安一脸戒备:“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沈聿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捂着生疼的额头:“玩去玩去,别带着芃姐儿乱跑。”


    “谢谢爹!”


    马车驶进南水关胡同,怀安跳下马车,却见顾同和怀薇也从外面回来,身后的小厮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姐夫马上要考试了,怎么还有时间出门闲逛?”怀安问。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怀薇道:“再说也确实有值得庆祝的事,我们去九味坊叫了一桌席面,晚上在席上宣布一个好消息。”


    怀安看看红光满面的姐姐,与有荣焉的姐夫,猜测道:“姐姐的《字海》编好了,对吗?”


    怀薇笑道:“你也太没意思了,一会儿装作不知道,听到没?”


    怀安点点头,跟着姐姐去了二房,观瞻《字海》的诞生。


    全书共十三卷,收录了三万多字,以比划排序,每个字都标注了音韵、意旨,通俗易懂,明了适用。


    “姐,等这本书刊印出来,你就是流芳百世的才女啦!”怀安道。


    “乱说。”怀薇坐下来,啜了口菊花茶:“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忘了弟弟是做什么的啦,我来帮你画那一撇。”怀安道:“我要让《字海》大行天下!”


    怀薇笑道:“晚上我可得跟你多喝几杯。”


    不仅仅是怀安,全家都很高兴,早就知道怀薇在编书,但具体是什么书,她不肯说,她的“死党”们也不肯说。


    《字海》在全家人手中传看,最高兴的莫过于沈聿,当不成才女她爹,就当才女她大伯,四舍五入也是一样的。


    许听澜最务实,直接命人去外面放一挂鞭炮,全家八月领双俸。


    季氏笑道:“不知道的还当她考了状元呢。”


    许听澜道:“或许比考中状元更有意义呢。”


    怀安深以为然。


    这可是一本字典啊,而且从注音方法,到索引方法,都领先于目前的任何一本工具书,虽然比不过现代字典那样准确方便,但在当下,绝对是最通俗适用的一本。


    等到《字海》风行坊间,深入乡闾,姐姐就名利双收了!


    这一晚,怀安做梦都在数钱。


    ……


    等不到中秋节,怀安就向监丞请假,他要去书坊开会,筹备《字海》的雕版刊印工作。


    起先还是偷偷摸摸的,后来发现老爹几乎是默许的态度,也就越来越光明正大起来。


    因为工作量巨大,要求又很高,怀安几乎要住在书坊里,好在喜娃差不多出师了,把郝师傅的本领学了大半,也能当个雕版师傅用了。


    怀安重又招了两个机灵的学徒,给他们打下手。


    就这样在书坊呆了三天,怀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怎么这么安静,孩子们呢?”


    “都送到学堂了。”孙大武道。


    怀安又问:“女孩子呢?”


    “也去学堂了!”孙大武有些得意的说:“附近胡同新开了一家私塾,塾师姓王,还是个童生呢,男女学童都收,女娃免束脩,只带一顿中饭即可旁听。”


    “还有这好事?”怀安问。


    孙大武道:“是啊,大丫在账房帮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钱还不少,他们都眼馋,把女娃们都送去读书了!”


    “太好了。”怀安笑道:“你回头去问问束修多少,从账上支钱给她们补齐,反正也没有几个钱,咱们不占便宜,让塾师好好教。”


    “好嘞!”孙大武应道。


    两人正在计算成本,便听伙计在院门口问:“您找谁?”


    “请问,你们东家在吗?我想订些书。”


    “您稍等,我进去禀一声。”


    怀安道:“我怎么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


    “不可能,”孙大武笑道,“不是跟您说了吗,女娃们都去学堂了。”


    “不是女娃,是女孩子。”


    怀安说着,撩开门帘走出厢房,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如冰雪般澄澈灵气的……锦衣少年。


    什么少年呀,一看就是女孩子,身后还跟着个女扮男装的小丫鬟。


    怀安看呆了一瞬,又觉得很不礼貌,忙移开视线:“姑……公子,是你要订书?”


    谁知对方也看了他一会儿,竟弯着眉眼笑问:“这位小兄弟,你家大人在吗?”


    “我……”怀安被噎了一下:“我们好像差不多大吧?”


    “是啊,但我想找此间主人。”锦衣少年道。


    怀安笑道:“我就是。”


    少年退后几步,仰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你就是?”


    “是啊。”怀安点点头,认真的说:“我姓许,叫许三多,是这间书坊的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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