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走在山路上。
伞不算很大,再加上谢侯爷身量高,能站下两个人已很勉强。行走间,他宽大的王袍衣袂拂动,两人的手肘难以避免地相触——
谢川流垂眸瞧了一眼,抬手在自家耳朵上轻轻一拂。
也是怪了。
明明是个雨天,竟热得很。
“劳烦侯爷相送,家兄要我代转谢意。”古嫣身量娇小,头顶只到他肩膀,一边提着裙摆小心地躲过水洼,一边轻声道:“我知道吴中那边打点不易,先谢谢侯爷啦!”
谢川流眼瞧着她摇摇晃晃,险些跌倒,一把捞过了她手臂,在对方湿漉漉的好奇目光中,将她柔软的小爪子晃了晃:“好好走路。”
只隔着衣袖捞了一把,而后一触既分。
古嫣看他没什么表情,小心翼翼地唔了一声:“侯爷,你没生我气?”
山间落雨,本该湿凉。但此刻伞下两人呼吸相闻,她凑过来问话的时候,谢川流心里一空,面上却越发沉定:“本侯为何要生气?”
“因为我在宫里乱走,给你添麻烦了啊。”古嫣津了津鼻子,踢踢踏踏边走边道:“那日我确实是想偷偷溜去看看大哥。”
谢川流:“嗯,以后乖些。”
古嫣刚想抬眼继续解释几句,却发现谢川流眼里有淡淡的笑意。见她看过来,又扭过头去似在掩饰:“本侯听人说你在护国寺有个朋友。姓陆,是也不是?”
她脚下再次打滑,这次险些跌在石阶上,古嫣下意识扒住了谢川流的胳膊,感受到对方一阵紧绷。她下意识地捏了捏——好家伙,侯爷看着又高又瘦,还挺结实的。
谢川流喉结动了动:“别乱摸。”
“侯爷英明!侯爷威武!侯爷果然无所不知!”古嫣拍了几句马屁:“我我我与陆家公子只是偶尔见面,同你在一处后真的没见过他了!”
谢川流垂着眼,不经意般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古嫣脊背一僵:“唔。”
虽说她与侯爷只是表面夫妻,但当着他的面议论银烟公子是不是也有点太混账了?真惹怒了侯爷,等会了侯府会不会也有两大车葡萄等着自己!
“唔,他,他一般吧。”古嫣开始绞尽脑汁编瞎话:“长得没有侯爷俊美……嗯,也不如侯爷家资高!”
谢川流:“陆太师的公子,于家资上想来差不了许多。”
古嫣一时语塞,大抵是因为银烟公子常年在护国寺清修,住在山寺里一座朴素的小院里。那院落的布置往好听了说叫简朴,往难听了说就是简陋了——
是以明明认识两年多了,她竟然会有种“银烟不大宽裕”的错觉。
此刻风摇林动,山寺树木林叶骤响,在风雨中发出绵密的簌簌响声。古嫣紧张之中,目光闪躲,忽然瞧见侧边林中闪过一道寒光!
有人刺杀!
那光很窄,却很暗,持剑人身着黑衣,蒙发蒙面,揉身从林道侧面杀将过来,快得几乎辨不出身形!
古嫣心里咯噔一声,瞧着那剑光直奔自己而来,在这微末的一刻,她死死闭上眼睛,却听见身边传来“唰”地一声轻响。
是谢侯爷动了。
“谢川流!你诬杀我贺氏全族,”刺客口中暴喝,手上也不停,顷刻间已与侯爷过了数招:“今日便要你陪葬!”
说是过招,也不准确——也未见他如何狼狈躲避,往往是恰到好处地一避,便能躲过对方的搏命一击。
甚至连他手里举着的伞都没怎么倾斜。
古嫣被谢川流牢牢护在身后,整颗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但这种时候她又没法帮忙!
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
谢川流瞧准空隙,以掌作刀劈在刺客手腕上,雨水中骨头碎裂的“咔哒”声格外刺耳。寒光烁烁的匕首急速向下坠去,又被谢川流踢了上来,手一翻利落地扣住,干脆利落地抵在了刺客的脖颈上。
“你不是贺家人。”谢川流将举着的伞往后退了退,将古嫣整个纳进来。另一手上的匕首收紧:“瞧你身法像乌衔纸的死士。是裴七派你来的。”
他甚至没用问句。
刺客急促地喘息起来:“要说身法,谢侯爷腿脚不便,天下皆知,今日为何又行走自如!怪不得侯夫人敬香要封山,原来竟是为了遮掩你的秘密!”
谢川流淡声道:“闭眼。”
古嫣本来两手搭在他胳膊上,从侧面小心地探身往外瞧,闻言立刻不敢看了,紧紧闭上眼躲着。
刺客:“谢川流!我与你有毁家灭族之恨,你要杀便杀!今日我——”
雨水中,闪过如裁纸刀划过上好宣纸的脆响,只一声,便断了。古嫣两手抓着谢川流的袖子,听见那刺客的方向传来“嘶”地一声轻响,骂声就此戛然而止。
“滂——”
是尸体滚下阶梯的声音。
“侯爷,”她声音打起颤,勉强忍住害怕问:“要找人来……收拾一下吗?”
匕首锋利,划开人喉咙时没遇到任何阻碍,杀过之后,也没有在刀锋上留下任何血渍。但这世上越是干净的人和事,往往越是凶戾——
好比这把不留血痕的刀。
好比身旁这个娇弱的,被他下意识保护在身后的宴宴。
谢川流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她因为怕,到现在还不敢将眼睛睁开,蝶翼般的睫毛扑簌簌闪动着,眼尾迸溅上了一点雨水,平白让人想帮她抹去。
可这个刺客,分明是朝着她去的。
乌衔纸乃是长安第一黑市,只管商道,不管政事,明明已经换过许多任首领,但从未打破这一规则。
如今,又为何愿意为他家阿嫣破例?他的宴宴似乎还瞒着自己不少事——这是连“银烟公子”也不知道的。
谢川流看着手上身上迸溅上的血渍,太阳穴疯狂跳动,一阵头疼。
疼得厉害。
“两位施主!哎呀,雨下大啦,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呀!”上面的山道上哒哒哒跑下一个小沙弥,举着顶可爱巴巴的小黄伞:“山上下雨是很危险的!你们赶紧找地方避一避吧!”
小沙弥所在的山道同他们这里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更兼长得不高,因此并没看见已经滚到阶下的尸体,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声道:“来不及啦!师父说雨还会再大!你们找块石头躲起来呀!”
古嫣小小地啊了一声,捉紧谢川流的袖子,她又怕又不敢问,看谢川流一手持伞,一手扶额,还以为他受伤了。
“侯爷,之前我就听银……听人说起过,护国寺的山体结构很特殊,暴雨时容易引发地溃!”古嫣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踮脚要去扒拉谢川流扶额的手:“侯爷!我母亲的院子就在左近,咱们暂时去躲一躲如何!”
谢川流还是不动,微微弯着腰,两手按在额头上,好似疼得厉害。
古嫣急得团团转,干脆将伞接过来,空出来的手要去拉他手腕:“您就别在这浪费时间了,快随我来!”
本来是扯不动的。
也不知怎么的,忽然之间,谢川流整个人都被她扯得一个踉跄。古嫣顾不上瞧他到底发什么癔症,扯着他钻入林间一条窄小的木栈道,一边打伞一边艰难找路。
一时着急,也就没顾得上留神发现,身后之人目光震动——原本幽深复杂的双眸忽然变得……清澈又愚蠢起来!
“我自己能走。”正焦头烂额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幽幽的一声:“小姐无需如此心急。”
古嫣:“怎能不急嘛!得抓紧躲起来,把事办了呀!”
她的意思是赶紧找个稳当地方躲过地溃,然后把山道上大咧咧躺着的刺客尸身派人处理掉。
但,身后已经开始傻懵懵的谢侯爷目光震动,显然并没有理解她的话。
就在方才走在山道上那一刻,谢川流头痛欲裂,耳畔全是剧烈的嗡鸣。
我是谁?
我在哪?
她干什么扯着我?!
离魂症突然发作的谢侯爷一边跌跌撞撞地本能地配合眼前之人跑路,一边开始根据环境有理有据地推测自己的身份。
身上有血,手中有刀,方才瞥见山下有尸体——嗯,我应当是个杀手。
既然出来做杀手,想必家境贫寒,又怎么穿得起身上的绸缎?是了,眼前的女子也穿得是同样质料,细看的话,连花纹都一样,显然是出自同一个织娘之手。
一个杀手,为何要同富家女穿同样的质料?须知通常只有两情相好的男女才会这样穿。
谢某人微微眯眼,决定再观察观察。
古嫣,全然不知身后之人在做什么离题万里的推测。
她隐约听见山坡上传来轰隆隆的暗响,知道地溃可能马上就要到了,额头上渗出细汗,步伐越来越急:“……侯爷嘀咕什么呢?这路对不对啊,怎么走了这么半天还没到,反正也用不了多长时间,随便找个房子算了……”
谢某人双目大睁,震惊失语。
她说,很急,要抓紧找个房子办事。
她还说,这“事”用不了多长时间,要随便找个地方!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谢某人难以置信地捂紧衣襟:“我是个杀手,被你包养做了外室,平日就安置在这座山上,是也不是?”
正在找路的古嫣:“……”
她脸上,缓缓地,露出一个疑问的神情。
“我虽不知自己为何卖身,但想来都是不得已。”谢侯爷凛然站在木栈道上,英俊的脸上隐带悲愤之色,两手将自家襟怀一掩:“还请小姐予我最后的颜面!”
古嫣人都麻了,开始顺从谢疯子的思路:“……什么颜面?”
“小姐方才说‘用不了多长时间’。”谢某人微微眯眼,负手道:“鄙人不才,虽然没有试过,但想来区区两刻钟,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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