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侯爷他暗恋十年了 > 15、宫宴(四)
    打从看清了贺雪儿那张脸,谢川流身上那种如有实质的戾气便渐渐散去了。他身旁之人这才纷纷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好家伙。


    今日遍长安的权贵全在此处,这些人也算见识了不少大风大浪,没被今日的宫变吓死,方才这短短一刻钟的功夫里,却险些让谢侯爷的威压给吓得闭过气去!


    谢川流右手微抬,禁军手持长|枪火把,逼迫众人齐刷刷向后退去。他撑着手杖的时候难免有些跛,排排火光将冷寂清寒的天幕照亮,谢川流身材高大,又略有跛脚,看起来莫名充满一种强大又阴森的味道。


    “侯爷。”陆玄灰思虑再三:“这不妥吧?”


    谢川流眼风在他半出鞘的刀上一扫:“既然陆统领有异议,不如由你上殿如何?”


    不省人事的皇帝还在腌臜的大殿中。


    无论谁上前去,都算见到陛下的狼狈,就连现在进去搀扶的宫人将来也都得死。他们这些人虽然不至于送命,但仕途上总归是会有妨碍的。


    陆玄灰再退一步:“那么,请侯爷卸下佩刀。”


    谢川流似乎是笑了一声:“原来陆统领是怕本侯弑君——这就有意思了,本侯只身一人在此,恐怕陆统领才是那个带兵逼……”


    “侯爷!”十二皇子及时站出来一声断喝,赶在谢侯爷说出那要命的字眼之前打断了他。十二皇子胸膛上下起伏,强自镇定地笑道:“侯爷从小在父皇身边长大,比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还要亲,自然是不妨的。”


    陆玄灰还想再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动。


    十二皇子按住他手,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谢家只有一块兵符,不要紧。他不过是想去确认他那小夫人的下落,别在这个时候招惹他!”


    没人再敢揽着谢侯爷了。


    他跨过幽暗的台阶,踩过荒唐的晚风。这幽微寂寂的宫室看似华贵无极,实则和地狱阴牢也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消磨志气,枯耗心力。


    大帝姬看着谢川流的背影,忽然想起在七八年前,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孩子,怀冰失去了所有家人,又被打断了双腿,即便如此,宫里的人也没有放过他。


    小小的谢川流被接进宫闱“教养”,他们将他架上镇邪台,用金丝穿过他的肩胛骨,美其名曰——


    “去去晦气”


    十年了,阴郁的少年长成了青年侯爷,为了他的小妻子,成了这宫闱中最大的“晦气”。可见世上最大的魔,都是人自己养出来的。


    梁守忠和陆玄灰探头一看,见皇帝身下那个“危险”着实不大危险,他们两个带兵的便不好再在院里留着,但也没退得太远,只在院子里等着。


    臣子们纷纷跪地,既不敢抬头看陛下的活春宫,没有圣旨,也不敢就此退出去。


    “嗳,过来,本宫问你。”大帝姬瞧着谢川流的身影没入暗室,朝陆玄灰勾了勾尾指:“若有一日,本宫也叫人折辱,你能为我做到怀冰这样吗?”


    陆玄灰眸色瞬间晦暗,而后又复清明起来。他挥手叫禁军进行警戒,抱臂倚在墙边笑道:“殿下说笑啦——现如今遍大荆去找,还有几个谢侯爷这样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疯子?”


    “哦,你不管。”大帝姬幽幽叹了口气,用玩笑的口气说道:“你在本宫身边打了许多年的转,还以为你心悦我呢。”


    陆玄灰笑得打了个跌:“下臣眼里,永远有殿下。”


    他二人在此悄声谈论,旁人却是个顶个的紧张——谁也不知道那个贺雪儿是不是进去刺杀的,如果陛下这时候被喂了什么毒,那将来到底算谁的?


    场面几乎整个僵持住了。殿外的晚风终于带出了皇帝的几分清明,他脸色铁青,被一群内管扶出内殿的时候,数次要亲手拔剑将塌上的贺雪儿砍了。


    皇帝在群臣面前丢了个天大的脸,看到狼狈委顿的皇后,心里已略略猜到了七八分。内官抬上了巨大的屏风,衣衫不整的皇帝坐在后边,听着几个年轻的御史汇报今日贺家谋逆刺杀,意图毒害自己的事。


    年老的皇帝垂着眼,暗黄的龙袍隐没在漆黑的夜幕中,没人看得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如今这个偏僻宫室的院子里,站了百来个人,他们都是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人物,或文或武,或青涩或稳重——总之无一例外,都姓陆贺梁白。


    今日之后,只怕也不会再有姓贺的了。


    皇帝的目光在梁太傅和陆太师身上转了一遭,最后落在了谢川流身上。


    “怀冰,今日坏了你的宴。”这是皇帝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苍老嘶哑:“朕会给你一个交待。”


    余庆远远瞥见,谢侯爷袖中那张代表“全诛”的木牌终于被收了回去。他腿一软坐倒在地,直到此时此刻,小太监余庆才发现自己的冷汗已经出透了,整个人都湿淋淋的。


    旁边的小宦官余隐用肩膀顶他:“诺,你吓怕了?今日这阵仗着实大哩!”


    余庆心有余悸地想,你懂个屁嘞!


    什么贺家梁家陆家,他们再怎么势大,也都是政客,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但谢侯爷不一样。


    他是个疯子。


    若那塌上之人当真是侯夫人,今日要翻覆的,只怕就不仅仅是个贺家了。


    “但侯夫人好像确实是不见了呀!”旁边的小太监余隐小声小气地踮脚张望:“人哪去了?侯爷不找了?”


    谢川流撑着手杖——众人也是今日才发现,这平日里安静得像个大冰雕的谢侯爷竟是身量颇高,再加上一身淡色王袍,就跟话本子上那“天潢贵胄”四个字活生生站起来了似的。


    是真英俊,也是真吓人。


    “臣孤僻惯了,若陛下果真想给个交代,臣想自己来。”谢川流不闪不避,抬眼向那殿宇的角落处瞧了一眼:“恳请陛下将肃清贺党之事,交与臣来办。”


    梁太傅瞬间眯起眼睛,陆太师也缓缓看了过来。


    十一年了。


    这是谢川流承袭侯爵之后,十一年来第一次在朝堂上请命。隔着漫长的光阴,这朝堂之上,又出现了一个谢家人。


    粗粗一看,竟像是当年那个不避锋芒的谢景离又在他儿子的身体里活了过来似的。


    屏风后,宫灯的光影将皇帝的身躯照成一个胖大的影,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说了一声好。内宦们搀扶皇帝回南边的暖阁歇息,各怀心思的群臣战战兢兢。


    贺党贺党,既然称党,自然就不只有姓贺的人要遭殃。


    可这朝堂之上,同贺家干干净净的又有几个?如今大伙儿的脑袋是留是掉,全都要听谢侯爷的吩咐啦。


    “贺氏一党庞大,待明日呈报大理寺再法办,只怕就来不及了。”谢川流十分自然地挡在了宫门之前,登时再没有人敢近前一步:“太傅与太师觉得呢?”


    梁太傅立即点头:“是是,很是!梁守忠!你即刻便去贺家封门抄家,连只狗也不要给老子落下,明白了吗!”


    梁守忠立刻应声,旁边同样带着禁卫的陆玄灰嘿然笑道:“这大半夜的,哪能叫守忠兄一个人干苦力?走走,同去同去!”


    贺皇后被搡在地上,脸被压着贴住地面,绝望地听着他们如同市井泼皮般商讨着如何瓜分贺氏。她嘴角渗出了血,却连一个体面的死都不可得。


    今日之贺氏,正如当年之谢氏。


    都是报应。


    “只不过这……侯爷啊,是否需要我等分出些人手去寻一寻你那位小夫人?”陆玄灰朝着皇后一扬下巴,意味深长地道:“尊夫人能在这毒妇手中逃出去,着实不一般。”


    谢川流漠然抬眼:“本侯亲选的夫人,自然不一般。”


    两人对视,余人纷纷垂眸敛息。


    陆玄灰撇开与谢川流对峙的目光,垂眸点头为礼,带人转头便走。大帝姬温声道:“侯爷,宫城里路绕,说不定你家小夫人是吃醉了酒去某位娘娘那里歇着了。”


    她声音不大不小,群臣立即顺着台阶下来,跟着纷纷应和。


    谢川流简略地点了个头。


    他双手撑着手杖,高大的身影如同夜幕里的一座山:“那就有劳殿下寻人;其余人等,清晖殿等候听令。”


    陆太师负在身后的手指点了点:“……那此处?”


    谢川流:“此处,自有本侯。”


    群臣纷纷听出他话音,这世上天大地大,疯子最大,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谢疯子不高兴。听出他要清场,所有人纷纷以最快速度退了出去。出了门,还在暗暗猜测——


    那位小侯夫人显然是被皇后拐走了。


    但瞧皇后刚才那样子,好似也十分意外。


    那这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到底跑哪去了?


    “阿弥陀佛,各路神佛,可千万求求了!”白家家主双手合十小幅度地虚空拜了拜:“可千万别叫这位出事,别叫侯爷接着疯!要不然大伙全得遭殃!”


    神佛似乎当真听见了他的祈祷,初夏的晚风拂过荒僻的宫殿,将草木流萤吹拂而起,如同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构建了一片坠落的星辰。


    整个宫殿里,只剩下谢川流一个人了。


    他推开殿门,手杖沉缓地点在光润的地面上。这宫室里的污秽气息已经散了不少。他在门口站了一站,而后拿起手边的宫灯,缓缓地将整个宫殿中的灯烛逐一点亮。


    沉默的青年侯爷将黑暗一一驱尽,终于走到了角落里那毫不起眼的乌木衣柜之前。


    这柜子已十分斑驳,乌漆已经掉得七七八八,和朽坏的墙面混在一处,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这里。可那衣柜门的缝隙里,分明露着一截衣角。


    他伸手,试探性地要将柜门拉开,里面忽然传来压抑的,细细的哽咽声。


    “……古嫣,是我。”谢川流闭了闭眼,半蹲下身,隔着柜门温声道:“我来接你了。”


    哽咽的声音很轻:“我不想打开。”


    谢川流:“这里不怎么黑。”


    “真的吗?”


    “真的。”谢川流抿了抿唇:“古嫣,我永远不会骗你。”


    柜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小缝,错落的光晕挤入那狭小的世界。谢川流首先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而后便瞧见了她血肉模糊的手心。


    ……她哭了。


    “侯爷。”清丽的美人微微打着颤,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就哭了,目光破碎可怜:“你怎么才来?”


    谢川流克制不住,强行扯开了柜门,一把将她捞了出来,想要将她强行扣在怀里,却又怕吓到了她。


    最后,只克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是我抓了贺雪儿,是我。”娇柔的美人吓坏了,泪水珠串似地落下来,揪着他衣袖小小声地飞快说道:“是我打翻了香炉,将香灰按在了她脸上,是我……是我做错了……”


    “那是她该死。”谢川流深深吸了口气,揉着她后脑的头发,一字字说道:“今天是本侯选错了,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古嫣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对方僵硬了一瞬,然而此时此刻,古嫣只想缓缓神,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整个人好半天才从那种惊惧中缓过来。


    真的,好险。


    方才在最后关头,她也不知自己是哪里迸发出的力气,竟一把扯住了贺雪儿的脚腕,将那装有秽香的熏炉打翻在了贺雪儿脸上,又在众人冲进来的最后一刻,躲进了这小小的柜子里。


    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自己,非常怕黑。


    暗处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怪物,它们全都蛰伏在不可见之处,要将她拖入深渊。在这小小的幽闭空间里,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还有外面那不堪入耳的可怕声响。


    药效侵吞着她最后的理智,古嫣恍惚之中,寒毛到竖,柜子缝隙里,她能看见皇帝那张表情扭曲的脸……


    他比以前老了。


    古嫣忽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是见过这张脸的。


    ……好像,也是透过这样的缝隙;好像,也是这样污秽不堪的场景;好像同样是缩在柜子里,好像……就是那一日,她看见了本不该她见识的恶事。


    可这段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了。


    她只能回忆起那个男人似乎和皇帝很像,至于那个挣扎的女子是谁,年幼的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一切,全都如同隔着一层水面般模糊不清。


    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还是个十分幼小的孩童,彼时与此时唯一能连接上的,便是她的恐惧。


    古嫣迷迷糊糊地听到,外面似乎来了很多人,又有很多人走了。而后,她幽闭的空间被人从外面有力地展开。


    是谢川流。


    面容冷峻,眸光深深。


    他的手杖被扔到一边,半边身上是宫灯的暖色,半边身上是温柔的月光。他冷清得像一泓泉水,偏在此时此刻,又温暖得磨人,安全得令人想要扑过去。


    “宴宴,别哭。”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眉心,沉稳的声线里似乎带着轻微的颤:“我来了,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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