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嫣恍然间有种被“捕猎”的错觉。这一刻花影浮动,月光温存,潺潺的流水声环绕着他们,初春的草野被风吹出簌簌的细微响动。
“侯爷,”她像只被按住后颈的猫,软塌塌地要倒在他身上,偏偏又不敢,只好委屈地唤他:“……是我呀!”
微凉的风拂过发梢,谢川流终于醒了。
可惜意识清醒了,手还没有,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对方娇嫩的皮肤,带起一阵极具侵略性的痒。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松了手:“我梦中比较防备……对不住。”
古嫣揉着手腕从他身上起来:“是阿嫣没有规矩,惊扰侯爷了。”
谢川流手中仿佛仍然残存着那种温热的触感,抬眼瞧她,见对方活像只犯了错的小兔子,不由得在心中一笑。
真是可爱。
想养。
“你是侯府的主人,府上的规矩本就应当由你来定。”谢川流将手藏在袍袖下,语气平淡而又自然:“……至少是这三年。”
古嫣咬了咬嘴唇:“是吗?”
谢川流点头,淡声问:“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古嫣放下心来,大着胆子推动谢川流的轮车,带着他一同走在蓉园里:“今天修整了小园,要是侯爷有哪里不满意就告诉我——我打点园林可是一把好手!”
谢川流听着她高高兴兴地一样一样将园子的布置讲给他,每个字都听得很认真,但细细想来,其实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小的时候,母亲和姑姑常常在这里闲坐,那时他总是似模似样地拿着一卷书,但其实根本没在看。
现在想来,他只是在享受那种悠闲。
“古嫣。”他突然问:“你身上有糕点味,是出去买点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古嫣觉得谢侯爷好像很喜欢念自己的名字,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郑重。
“唔,是呀。侯府上没有点心局,想来是侯爷不爱吃甜。”她招来阿锦,将一盒精致的桂花米糕打开来,每块米糕上都用干净的纸张裹着,她递来一块:“侯爷吃吗?”
谢川流接过来,却没动,他对她的一切细节都如此体察,以至于他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古嫣黑发上的一小截松针。
前宽后窄,上有淡褐色的斑纹。
是美人松。
这种松树来自整个大荆的最北边,栽种条件极为苛刻,凡是移植到京城的美人松几乎全部枯死,只除了一棵——被栽种在二皇子府的后宅。
“你多日未曾出门,只买了点心?”他剥开那层薄薄的米纸,发出脆裂的响动:“没去别的地方转转么。”
去二皇子的后宅做什么。
早知道就该将那狗东西杀得更彻底些,省得他在宫里挺尸还不消停,还要勾搭别人家的娘子。
阿嫣全然不知某人打翻了醋坛子,自己送了个小凳过来,古嫣就坐在谢川流身边,头顶与他胸腔平齐:“侯爷可不知道,平时大兄管得严,我馋这家点心好久啦——今天是赶早去买的!”
她小兔子似地小口吃着那个糕点,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花了侯爷四两银子,从账上走的,可以吗?”
嗯,不说实话。
撒谎也怪可爱的。
青年侯爷的目光有些复杂,半晌,他单手握拳在鼻子下面一抵:“花多少都随你,给你侯爷留出给大理寺交的饭钱就行。”
“啊,”小兔子被好大一笔钱给砸懵了,忍不住得寸进尺地地问:“那侯爷能带我进宫吗?”
进宫?
那种腌臜地方,进它作甚。
古嫣看他握着那块糕不说话,以为不成,不过她本来也就是那么一问,没指望着真靠这位临时相公救大哥。
“后日。”谢川流咬下一口糕慢慢咀嚼,慢条斯理地咽下去后才继续说道:“陛下一直有意为你我重办一场赐婚宴席,那便定在后日吧。”
古嫣唰地一下睁大了眼睛,两爪扒在他轮车侧面:“侯爷此话当真?”
谢川流垂眸看向她:“侯爷从不骗人。”
他的声音轻缓低沉,古嫣看着他嘴角那抹清浅的笑意,忽然感觉心中某处被咬了一口似的。
……就像他手里那块软乎乎的小糕点。
她莫名紧张起来,唰一下站起身:“谢谢侯爷!那我去睡啦!侯爷回去小心点!”
谢川流目视她慌慌张张地从蓉园跑出去,唇齿中还缠绵着一点桂花糕的味道。家将观叶在后边远远瞧着,嘴角抽搐。
回去,小心点。
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凶戾物,敢碰咱们侯爷吗?他也就是对着你的时候有点笑模样,平时鬼看了那张冷脸也得绕道吧!
可惜这番腹诽,注定没人听见。
谢川流身后,几个黑衣武士从夜色里融出来,果然有几分小鬼见阎王的风范:“侯爷,东西都备好了,让弟兄们现在就走么?”
“去吧。”谢川流揉着那块糕:“好好办事——别误了我夫人的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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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春日夜晚,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谢侯爷这种品糕点的兴致。
紫禁城内,坤宁宫中,一十八殿灯火通明,到处都是细细的哭声。
贺皇后站在明亮的窗纸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会再有人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当年芳华正好,并不是她自己想走进这吃人的宫廷。
为了贺家,她已将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如今只有一个独子暮薄,也要被从她身边带走了。
几名太医从殿中走出,胆战心惊地跪在皇后脚边,各个战战不敢言语。
贺皇后:“刘卿,你说。”
“人事已尽,如今那位民间神医所说的换血方子也不管用了。”刘太医身形瘦高,语气中有种医者的淡然:“二殿下面容上红疹出透,我等已然无能为力,请娘娘责罚。”
其余的太医们就没有这么他这么镇定了。
要知道二殿下虽说是遭到了刺杀才变成现在这样,但宫城里的贵人们哪个又是讲理的呢?皇子薨逝不是小事,若二殿下咽了气,说不定就要归结成“被庸医治死”。
这些年党争不断,太医们的头颅简直比地里的小韭菜还不禁割,已经被一茬一茬地换过许多次了。
“刘卿不必自责。”皇后眼眶中跌下一颗又一颗珍珠般圆润的泪水,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今后本宫还有许多事要仰仗你,回去休息吧。”
太医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向刘太医这个皇后心腹投去感激的目光。众人退下,殿后才缓缓转出一个窈窕素衣的身影。
“姑母,人事虽尽,还有天命!”那女子正是当日在古家耀武扬威的贺雪儿:“我找到了一位民间法师,说是精通……换命之术。”
贺皇后有些累了,她身后带着十数名垂眸敛目的宫娥,脚步沉重地向居处走:“雪儿,未能收你做儿媳,姑母也觉得很遗憾。薄儿要走了,姑母一定会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放心。”
言下之意是不信她了。
贺雪儿不甘地跟上,心想还能有什么好亲事?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她贺雪儿是二皇子的“弃妇”,还有什么权贵人家会愿意娶她?
若嫁与贱民,那也太侮辱了。
姑侄二人走在前方,提着灯的婢女们跟在身后,一行人仿佛深海里一条亮着眼睛缓缓游动的鱼。
“姑母,那位法师道行高深,真的值得一试——更何况古氏女的那个兄长不是还活着吗!”贺雪儿抓住贺皇后臂弯,迫使她停下:“如果能将他的命数换给薄哥哥,您就不用这么被动了!”
贺皇后目光一滞:“怪力乱神之事……”
“姑母!”贺雪儿压低声音急促道:“若没了二哥哥,您就只能过继十三殿下——他年纪尚小,如何争得过七和十二那两个?!若没了倚仗,难道今后还真的要让古家那小门小户的东西来踩您的脸面吗!”
贺皇后沉默良久。
“原本是该剐了古氏女给薄儿陪葬的。”贺皇后挥手屏退左右:“但陛下的态度很奇怪。”
谢川流连皇室的儿媳都敢抢,虽然带有“平叛”的性质,但他手里竟然还藏着一块从他生父手里传下来的兵符。
按皇帝一贯的脾性,早该对永宣侯府动手了才是。但贺家一等再等,却只等来了皇帝一封轻飘飘的诏书——竟是对二皇子要娶古氏女之事绝口不提,大被一盖,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说是古氏女一开始就要被许配给谢家。
竟是不许任何人提了。
“不但许婚,方才南书房那边还送了口谕过来,说是后日要在宫中紫宸殿办赐婚宴。”皇后复杂的目光中含了几分讥诮之色:“说是要给谢侯爷补上。”
皇帝竟是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偏袒了永宣侯一把。莫不是在西行宫修了好几年的长生,将脑子修傻了?
谢川流是条被迫沉睡了许多年的猛兽,难不成是天长日久,陛下已经忘了谢家旧事了么?
元后谢沐娴死了十多年,陛下心里竟然还是忘不了她。
男人可真有意思。
得了个一个最喜欢的,不好好护着,偏要等她被旁人害死了才来追思。
谁稀罕呢?
贺皇后带着贺雪儿走入夜色之中,表情扭曲了一瞬:“既然陛下有意拉拢永宣侯,我们就‘帮’他一把。”
贺雪儿屏息听着。
“雪儿,好孩子。”贺皇后突然缓缓笑了起来,眼中泛着刺骨的寒意:“你说我们要是在赐婚宴上,将那古氏阿嫣送到别的男人床榻上——那谢侯爷的脸色该有多精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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