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嫣带着梁芍在侯府内院转了整两圈,终于找到了那个传闻中的“侯府小花园”。最后找到的时候,两女同时表示无话可说,因为她们之前其实已经路过这里一次了——
只是根本没认出这是花园而已。
一亩多大的一个四方地,明明是初春时节,却到处都光秃秃的,只有干涸的花池里长着几颗可怜巴巴的杂草。古嫣对着地上那条打了几个弯的长沟琢磨了好半天:“……这该不会是个做曲水流觞用的小渠吧?”
梁芍:“是吧?”
侯府没有侍婢,没有小厮,古嫣的陪嫁丫头们除了阿锦都不敢来,古嫣也没为难她们。
偌大一个侯府空空荡荡,只有沉默的聋哑仆人穿行其中。
到处都是冷寂干枯的,花园里只有角落里的几个石凳看起来还能坐一坐。阿锦拂了灰,古嫣和梁芍终于能歇歇脚了。
“如今外头都在猜,你还能在侯爷手里活多久。”梁芝犹豫道:“阿嫣,你先照顾好自己,救松川哥哥的事就先放一放吧!”
古嫣摇了摇头。
她自幼失怙,是大哥古松川一力挺起了古家的门庭。为了古家,他一个谦谦君子,却不得不弯腰去做二皇子的幕僚,为的就是能在波谲云诡的长安保住幼弟幼妹。
如今大哥蒙难,古嫣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此次二皇子遭袭,我大哥也在场。皇后只说他是重伤……”古嫣娇美的面容浸在初春的日光里,杏眼微闪:“我至少要想找机会进宫见他一面。”
梁芍抿了抿唇:“现在恐怕不成,阿嫣,陛下回京了,宫禁比往日要严得多!”
回京了?
他们这位陛下常年住在西行宫,说是那里风水佳,地势高,离天上的神仙最近。至于朝政——今上继位至今已有四十多年,除了先头那十年还偶尔去早朝上坐一坐,后边群臣几乎看不见他的人影。
也正因为如此,内阁那几位尊姓贺陆梁白的大人物们,才是如今大荆朝的“真皇帝”。如今神仙皇帝突然回朝,难道就为了谢侯爷抢亲之事?
先头连年幼的皇子公主薨了皇帝都没回来,这次至于的么?虽说贺家试图刺杀两位皇子也算宫变,但若在陛下的角度看——
“虽然这么说有点缺德,”古嫣诚恳道:“但陛下被几个世家挟制多年,若七和十二那两个真没了,对陛下可能反而是好事。”
“阿嫣,我总觉得心慌,京城可能是要乱了。”梁芍抓住她手,连手心都是凉的:“你还能从侯府脱身吗?”
古嫣想起几日前谢侯爷说过的话。
三年。
只要在这三年中将古家从京城复杂的局势中摘出来,她就彻底自由了,到时候天高海阔,自有一番新天地。
但这种话现在不能和外人说——即便是梁芍。
对方见她沉默,轻轻叹了口气:“阿嫣,若是你能如愿嫁给银烟公子就好了。他与你青梅竹马,又家世斐然,一定比现在好得多。”
“都是过去的事啦,”古嫣将鬓发拨到耳后,轻声叹道:“别再提这个。”
人这辈子,谁还每个不能提的人呢?
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人一生中总会心动那么几次,对于古嫣来说,银烟就是这种人。
见了一次,记得一生。
那天她刚满十五,逃出了自己及笄礼后的小宴会,独自雇了辆马车上了护国寺——那是她第一次试图去见母亲一面,得到的却只有冰冷的拒绝。
十五岁的小少女吃了母亲的闭门羹,委屈得受不住,躲在山石后面无声地哽咽起来。
“这里冷。”直到她听见了一个淡漠却温柔的声线:“我送你下山。”
那一刻,碧波如洗的山间突然传来了沉肃和婉的钟声,她手中的烛灯被山风吹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明亮灿烂的夕阳光线,从山的侧面打来,擦过那人瘦削的侧脸。
他站在那束夕阳里,穿着一身半旧僧衣,对含着泪眼的少女伸出手来。
“咚——”
她听见震耳欲聋的声响,不知来自山钟,还是来自心跳。在那之后,古嫣总喜欢往护国寺跑——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找到这位带发修行的世家公子。
“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别,”古嫣轻声道:“很有耐心罢了。”
古家作为落魄勋贵,两位长兄光是维持门庭就已经很辛苦了,她有什么烦心事,都只能对银烟说。每到此时,他总是坐在阳光下,含着一点浅淡的笑意陪着她。
清俊的,温柔的。
令人心动的。
梁芍见时候不早,起身告辞,古嫣送她出门的时候,梁芍仍在惋惜:“其实我在陆家见过那位银烟公子几次——确是温柔俊逸的好模样,只是总觉得……嗯,总觉得和你说得不大一样!”
古嫣心里小小地叹了口气:“行啦,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侯爷也很好啊!”
梁芍:“……你认真的?”
两女想起谢川流抢亲那日一身血煞的模样,齐齐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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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后佛堂。
同一时间,某人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我的药究竟有什么不好?侯爷,是你自己将剂量吃重了,这可怪不得小僧。”传闻中温柔清隽的银烟公子擦了擦鼻子:“若不爱吃,便将凝风丹还来吧。”
此人眉眼间蕴着天然灵气,唇红齿白生动鲜活,只是拍桌的动静实在响亮,和“温柔”两个字着实不大沾边。
这边是当朝次辅的嫡次子,陆银烟。
谢川流垂眸敛目,就坐在他对面的窗边,这屋子里光线昏暗,他正就着一盏烛火在研读经文。
陆银烟半天得不到回应,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阿弥陀佛,凝风丹的副作用真的有那么大?要么我再配一配吧?”
谢川流瞧了他一眼,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在心里第一万遍想,此子确非常人。
像是陆家这种大荆顶级世家的嫡子,要么热衷于跟随父辈做政坛上的翻云覆雨手,要么放浪形骸彻底做个纨绔,总之是各有各的营生。
陆银烟则不然。
他想出家。
也算是京城里头一份的离谱了。
“你一年有半年都在护国寺和见照大师学医。”谢川流将怀里的瓷瓶拿出来:“就学成这样?”
陆银烟小狗似地低着头,讪讪道:“小僧知道,桃花宴那天你离魂症犯了,差点伤了古家的小姑娘,但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吗?”
谢川流漠然地将瓷瓶收回去,陆银烟巴巴地搬着椅子坐到谢川流对面,苦口婆心道:“侯爷,你家夫人绝不像你想的那么柔弱!你贸贸然将她带回家,真的是很危险啊!”
谢川流英俊的瞳眸里现出一点认真:
“胡说。”
陆银烟卡着凳子往前蹭了蹭:“你看,当日桃花宴上她要去换八字——她一个闺阁女子,是怎么知道宫里地形的?”
谢川流:“钦天监主事梁季轻有个侄女,与我家夫人相识。”
“那你们成亲那天的事又怎么解释?”陆银烟瞪圆了小狗似的眼睛:“她怎么会知道皇后的密事!老二的出身连你我都不能确定!”
佛堂的后殿飘着一点淡淡的檀香气,烟雾聚成暗白的一缕,绕在谢川流的手边。
银烟会察觉的事,他又如何不知道?
已经查过,没结果罢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他的小夫人手中有一条隐秘的消息网,对宫廷和世家的渗透尤为彻底。虽说如今长安城中各方势力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古嫣手里这条尤为独特——
因为在桃花宴之前,竟然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察觉到这消息网的存在!是从别人手里继承的?还是她自己建立的?
她要这东西又有什么用?
陆银烟今年才十九岁,手腕上挂着一串精致的琥珀佛珠,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那张年轻的脸上看来也带三分宝相:“小僧就是提醒一声罢了,又没要把她怎么样——侯爷别这么看着我,怪怕人的!”
谢川流收回冷冽的目光。
“这些我心里有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贺家。”谢川流修长的手指在佛经中一划,将里面夹着的信笺取出来:“暮薄的命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贺家已经开始逼迫今上,要让皇后收养老十三。”
“十三皇子暮莘?”陆银烟讶然道:“他今年才多大?有九岁吗?”
“年纪小,岂不更适合做傀儡。”谢川流冷笑,手指在信笺上点了点:“必须赶在这之前收服贺家,否则之前的功夫就白费了。”
陆银烟肃然点头:“但若还按之前的计划恐怕不成了——你突然抢亲,贺家已经同咱们撕破脸,难道还会给你下手的机会吗?”
谢川流推开了窗。
这佛堂寂寂已久,琉璃瓦落满灰尘,连红色都泛起一种灰。院中有棵老榕树,窗下的青年侯爷目光深远,被初春的风吹出波澜。
“本侯新婚大喜,来贺宾客众多,总是要做宴回请的。”他伸手接住一片坠落的榕树叶,垂眸道:“贺家不得不来——而我,也有夫人可挡在前面了。”
这一日晚间,当谢侯爷终于下值回家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侯府变得他有些不认得了。
他不用人推,自己控制着铁轮车向内院走去,只见原本光线微弱的抄手游廊上已被放置了一盏又一盏的暖灯,门槛等地面突起之处也被覆上了厚厚的绒毯,使得他的轮车行进起来顺畅了不少。
侯府的管家以手语高兴地比划道:“都是夫人置办的,还让人为我们,做了新衣裳。”
谢川流这才注意到家里的哑仆们穿得不再是从前那些灰扑扑的旧衣,转而变成了深褐色的春锦长衣,腰上勒一条玄色水纹带,确实比往日里瞧着精神了不少。
越往里走,越发现廊下多了许多新鲜花草,被摆放得错落有致,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侯爷去蓉园瞧瞧?”管家将他送到了小花园外:“夫人花了很多心思。”
小花园外,被重新栽种上的灌木形成了一圈低矮的围墙,里面花木繁盛,绿意成荫。边角不显眼处被安置了足足六十余盏小小的步灯,隐约间还能听见里面隐隐的流水叮咚声。
谢川流行进这座重焕生机的小园,胸腔某处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蓉园,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他截至目前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段在护国寺,一段便在这小小的园林里。
水渠中清澈如许,映着步灯暖黄明亮的光晕,明明还是初春时节,园中却已经有了流萤的踪迹。
“夫人带人去外面采买了,很快就回来。”管家恭谨地躬身退下:“老奴会让夫人来此处找您。”
蓉园中只剩他自己了。
许多年来,这还是谢川流第一次重新感受到内心的平静。连日劳累,他竟是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古嫣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平日里高大冷峻的男人闭目小憩的模样。他坐在光晕灿烂的小园里,英俊得令人心折。
“好像睡着了也没那么吓人似的。”古嫣像个被邪神蛊惑了的凡人,被吸引着向他靠近:“怎么就觉得这么熟悉呢?”
谢川流轮廓分明,只看侧脸的时候,有种天然的凌厉感,却又因为闭着眼睛,显现出了一些清醒时不会流露的温柔意味。
古嫣眨了眨眼。
谢川流身量太高,这样半躺着的时候,一双长腿只能支在外面,她试图将他的轮车向后拖一拖,免得他被流水沾湿鞋袜——
就在她即将碰到轮车的瞬间,原本沉睡的男人突然暴起!
他抓住古嫣两只手腕,将她双手拉到头顶;另一手扣住她后颈,迫使她向自己靠近——电光火石之间,他以一种生死胁迫的姿态将人死死扣在了怀里。
双眼猩红,如视仇雠。
古嫣惊呼一声,被他攥住之处泛起巨大的疼痛,惹得她眼中都泛出泪光来。
谢川流的视线有些涣散,热烫的呼吸落在她玉白的脖颈上……
古嫣一阵战栗,红润的樱唇发起颤来:“侯爷?”
谢川流极具侵略性的目光锁紧了她的唇瓣,嘶哑地喃喃道:“侯爷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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