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杜怀信的第一反应不是听到秘密的紧张,而是终于放下了压在心里石头的轻松。
他自觉背过身子,默默远离二人,为李世民注意周边动向。
“我如何,与你何干?”
段志玄呼吸一紧,瞬息便冷下脸,语气生硬却又难掩恨意:“辽东一役,大隋惨败,多少兵卒再也没能回来?”
“而这些人,泰半都是因为皇帝的荒唐指挥丧命。”
“他们本不该死!就算死,也不该这么憋屈!”
段志玄咬牙。
只要一想到那年,他就止不住地颤抖泛冷,有那样一个皇帝,那样一个朝廷,谈什么雄心壮志?
如果,如果…
“如果,能换一个朝廷呢?”
轻柔的声音仿佛自他心底而出,段志玄恍惚,一时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这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么?
“你没听错。”
“我说,如果换一个朝廷呢?你又待如何?”
李世民好整以暇地半倚墙边,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就这么直直凝视着段志玄。
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段志玄下意识移开视线,心口却剧烈地跳动起来,越跳越快,跳到他手脚都有些发热发麻。
狠狠握拳,段志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却是沙哑得可怕:“这是谋逆!你是谁?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吗?”
听到这话,李世民反倒笑出了声。
好看的眉眼弯了道弧度,一边拍拍衣袖上的灰尘,一边慢条斯理道:“你姓段,又是太原恶少之首,消息好打听得很。”
“你的阿耶是太原郡司法书佐,可你却屡屡触犯法令,丝毫不知悔改,这哪有半点敬重隋廷的模样?”
“年将弱冠,却只日日游荡街头,成了一众恶少都畏惧的存在,我便知你不受规矩束缚。”
“何况——”李世民说着,再度搜寻段志玄狼狈的目光,“你眼中的恨意可是骗不了人的。”
话音落,慑人的气魄一收,李世民又回到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再说了,你一打不过我,二又不知我的真实名姓,我用得着怕你?”
听到最后一句时,心神不断动摇的段志玄一噎,明明是被人羞辱了,却又无法反驳,故而不爽道:“光凭一张嘴皮子可成不了大事。”
“若是再加上唐国公和太原留守的筹码呢?”
段志玄一怔,脑子中突然闪过几日前阿耶的赞叹,随即不可思议道:“你是太原留守的次子?你是李世民?”
“是,”李世民自信满满地看向段志玄,“一地之留守,有足够的兵力与粮草;世袭国公的身份,大魏八柱国的后代,亦足够人心所向。”
段志玄点头,眉眼不再阴郁,反倒多了些符合他年纪的意气,积压多年的烦闷好似晚冬的雪,日光一晒,便已全然无影无踪。
“如果你家想做皇帝,可别忘了我。”
说着,他伸出拳头举在半空。
“好,”李世民毫不犹豫伸手与他对碰,调笑道:“除开身份,我那么厉害,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知道。”
段志玄收回手,难得没有反驳。
不过第一次接触,他就有种莫名的笃定,李世民,李家二郎,一定能实现他此刻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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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杜怀信盯着李世民的侧脸,欲言又止。
“婆婆妈妈做什么,想说就赶紧问。”
“二郎,你今日的话……”
杜怀信还是有些纠结,不知该问什么。
为什么从前没跟他提过,今日却又大大方方让他知晓,甚至拉人入伙时也完全不避开他,他想不明白。
李世民放慢脚步,无奈出声:“你不是早就知晓了吗?”
“你真的不擅长遮掩,总是一副纠结怀疑的样子偷偷瞧我,却又不明说,我原先还打算看你能忍到何时呢。”
杜怀信目瞪口呆,原来他的表现这么明显吗?
不应该啊,他的警惕心什么时候这么低了,这是身体回到小时候,心理年龄也跟着回去了吗?
还是说…杜怀信拧眉,在心底叹气。
两年了,看来早在不知不觉间,他就对李世民付出了全部的信任,所以他才会这么不设防,也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瞧你扭捏的样子,若还有想问的,这一路上想清楚了,等回府后与我说。”
李世民脚步轻快,不喜欢杜怀信有话不说的风格,故意在语气里添了些数落。
杜怀信:“……”
这是被嫌弃了?
“咦,那不是阿耶吗?”
李世民脚步一顿,见着府门口面带不悦的李渊,脑子一转,对身后的杜怀信小声嘱咐:“你先回我屋子等我。”
眼神落在李渊身侧垂着脑袋的贞松,继续道:“有我在阿耶面前挡着,记得把贞松一并带走。”
话落,李世民快步上前,认真朝李渊行礼,诚恳道:“阿耶,儿不该偷跑出府,都是儿一人的注意,儿错了,阿耶莫要气坏了身子。”
李渊僵着脸,就这么眼睁睁瞧着李世民玩了一出先发制人,又念着正堂里候着的长孙顺德与窦琮二人,到底没有说什么重话。
“下次想出去,好歹与我讲一声,今日你舅舅和叔父来了,走,我带你去见见人。”
叔父?
李世民先是迷惑,而后突然反应过来,忙不迭跟在李渊身侧,拉拉他的袖子讨好,整个人不可思议般柔和下来,眉梢眼角挂着沁人肺腑的甜腻。
是观音婢的叔父。
离别前观音婢红着眼眶不说话的小模样,李世民至今还记得。
也不知观音婢如今在河东如何了,半年未见,这么个小小的、软软的观音婢,是不是又要长大了?
也不知再见面,她是会皱着脸不理他,还是会笑着唤他“二郎”?
不过就算是不理睬他也没有关系,他会逗她开心的。
等进了正堂,李世民压下了勾勾缠缠的情丝,与窦琮舅舅和长孙顺德叔父二人见礼,还未叙旧几句,便被李渊轰出了门。
这?
他与舅舅确实不和,但与叔父可不是啊,有好多话可聊呢。
阿耶一边让他认人,一边又急着把他赶走,这是做什么?
等等,李世民脚步一顿。
叔父身上不是有差吗,怎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太原,想着皇帝曾下的诏令……这是逃了征辽东的役,来寻阿耶庇护?
至于舅舅,依他的性格,指不定是犯了什么事,逃到太原来投奔阿耶的。
若要起兵,如今最缺的便是人,他们二人身为亲眷,倒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叔父那好说,就是舅舅那,他性格多疑,向来不信自己。
还是得尽早问清楚他来的理由,若是贸然行事,恐要生出误会。
不过,这一个两个的,就刚刚阿耶的态度来看,怎么全都礼遇有加的样子?
思索间,李世民突然觉得脑海中闪过什么,但怎么也抓不住。
罢了,杜怀信还在等着他,将事情放在心底,李世民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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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好了问什么吗?”李世民推门而入,又侧身嘱咐屋外守着的人退下,等着杜怀信开口。
杜怀信抿唇,脑海中闪过自穿越以来发生的种种,在生死无常的战场中,在“人相食”的乱世中,他的心态早已发生改变。
从最初的活下去,到如今的让更多人活下去。
“二郎,你想起兵,是为何?”
杜怀信想了很多,最终却只问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对于封建社会的贵族子弟来说,一时的不忍和勃勃的野心,究竟是哪一个在左右他的判断?
“为公为私。”
李世民想也不想给出答案。
在杜怀信怔愣的目光中,自顾自又说了下去:“隋室无道,毒被苍生。”
“帝无尧舜之德,尽显商纣之行,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国家十室九空,实乃人神共愤!”
“此皆亡国之兆,如此君主,荒淫无道,尽竹犹不能书!”
“此,为公也。”
不得不承认,李世民的口才很好,亦是个鼓动人心的高手。
不过寥寥数语,杜怀信便呼吸急促,血液沸腾,心若擂鼓。
李世民话语一转,身上的气势越发迫人:“自晋以来,天下动荡不安,已有数百年未见安稳。”
“人人皆可称帝,权臣篡位也好,将军克上也罢,杀废篡弑不一而足。”
“如今隋失其鹿,天下共逐,正值群雄并起之际,自是能者居之。”
“怎么,这个皇帝,他杨家做得,我李家做不得?”
“此,为私也。”
不过十八的少年此刻神采飞扬,讲着谋逆的话时也不见丝毫怯懦,反倒熠熠生辉。
他好似天生就该如此,上一秒可帐中温酒,嬉笑怒骂皆风流,下一瞬便剑斩牡丹,千军万马取敌首。
如此意气少年,怎能不让人心悦诚服?
又怎能不让人心向往之?
杜怀信突然笑了,一个雄心勃勃又心怀天下的答案,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盯着李世民的眼睛,许下诺言,一字一句道:“怀信在此起誓,此后,愿为二郎腰下剑。”
“二郎兵峰所指,便是我之所往,虽九死犹未悔,天地人神共鉴。”
他想,付出了全部信任,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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