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这就是喜欢◎
夜色愈深, 林中愈显静谧。人声沉寂下去,爬虫走兽的声音更显清晰。
怪异的咕咕鸟鸣和惊悚的狼嚎此起彼伏,柔嘉咬紧下唇, 选了一条更为偏僻的山道,直通殷绪所在的崖下。
丛林越来越茂盛,肆意生长的树冠野藤遮住天光,只偶尔露出的罅隙能窥见一点悬崖黑影。护卫们一言不发, 紧紧跟在柔嘉身侧, 手中的火把丝毫不敢熄灭。
一直到连路也没了, 马匹放慢速度, 在崎岖的林中穿行。后来连马也不便再走,太监护着柔嘉下来, 艰难往前,又时不时停下寻找方位。
半个时辰后, 柔嘉终于站到一道低矮的陡坡边, 隔着一道幽深黢黑的沟壑, 同悬崖相对。
柔嘉低头看那数丈宽的沟壑, 只见浓雾缭绕, 千枝万叶一动不动,诡异的寂静之下,仿佛死域。
可殷绪一定在这里, 是死是活, 她都要找到他。柔嘉咬唇, 忍住眼泪, 压住内心软弱情绪, 提裙迈步。
身边的太监连忙拉住她, 看看柔嘉, 又看看沟壑,面露畏惧,“公主,这浓雾只怕有毒,你……”
“有毒我也要下去。”柔嘉坚定地挣开了他的手,想着药箱中何药可用。
大滴大滴的露水坠落,打湿柔嘉发髻。她无意识抬头往上看了看,忽然听到洪亮的呼唤,“弘儿!”
与其说是呼唤,不如说是撕心裂肺的怒吼,从崖上传来,惊起一群乌鸦。
是殷烈。有火把往崖边靠拢,看样子是想下来。
对了,殷弘。柔嘉终于想起,这个被她慌忙之间遗忘了许久的人,立即转头看向周凌风,“可知中郎将在什么地方?”
周凌风一路折腾下来仍是精神饱满,中气十足道,“草民不知,从狩猎开始便一直不曾见过他。”
柔嘉失望。殷绪的埋伏计划是否奏效,与殷弘对战是输是赢,殷弘此刻是死是活身在何处……种种问题答案,她全不知晓。
她一点讯息也不知,薛非平安他们也不知在何处。可情势容不得她多想,殷绪命悬一线,她不信任殷烈,绝对要赶在殷烈之前,找到殷绪。
柔嘉没再耽搁,从药箱中拿出装有解毒含片的药瓶,数了数,一共只有十一片。
他们一行有十二人,根本不够,且这药片还得为殷绪留上些许。
毫不犹豫,柔嘉将吊命的人参和消炎止血的药丸各倒出一些,和三片解毒含片放在一起,用随身的手帕紧紧裹好,放入了袖袋之中——如此危急时刻,还是将救命的药分开放置为好,否则他们走散,寻到殷绪的人无药可用,就着实冤枉。
将剩下的解毒含片数了六片出来,柔嘉自己含了一片,其余五片交给周凌风分出,“服用含片的人随我下去,其他人留守。”
周凌风麻利地含下药片,又给了太监一片,其余三片就近分给羽林卫。而后蹲下身将药箱整理一番,复又背上。
几人动作快慢不一。柔嘉心知自己既非羽林卫将领,又不是能直接调动羽林卫的皇帝,也并不十分信任他们,因此并不强令他们加速,只自己提了裙摆,焦急又小心地下去。
周凌风和那太监紧紧跟在她身后,提醒道,“公主小心。”
那是柔嘉两辈子加起来,最难走的一条路。视线如此朦胧,几步之外便分不清人影,前行的每一处都是拦路的枝干和野藤,脚下的各种野草高得能没过小腿,辨不清下面是实地还是水洼,亦或者是巨石边缘。
好在雄黄粉起效,他们并未遇到什么虫蛇。
柔嘉顾不得一身狼狈,一手掩鼻,另一手时不时扶住树干借力,急声呼唤,“殷绪!”
身后的护卫逐渐和她错开,在别处喊,“驸马!驸马——都尉大人!”
渐渐地,他们的嗓音在浓雾中逐渐变得沙哑。可见即便有含片,对这浓雾瘴气,效用并不大。柔嘉将口鼻又捂得紧了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找不到殷绪的焦灼与绝望笼罩在柔嘉心头。
“殷绪……”她拖着发酸的小腿,红着眼眶快走几步,和身后的太监周凌风也拉开了一点距离。
正是如此时刻,柔嘉忽然一脚踩空,整个身子往前倒去,跌在柔软的地面。
大约有四尺的落差,柔嘉这一跌并不轻松,加之又受浓雾影响,虽未受伤,却是颇有些头昏脑胀。来不及稳住身形,她又顺着陡坡往下滚去,撞上一丛颇有韧性的树藤,被弹拨着转了一个弯,又滚落两息,终于停住。
身上脸上都火辣辣的,大约有不少淤伤和划痕。身体的痛却比不上心里的痛,痛得柔嘉落下两颗泪珠,又被自己强撑着忍住。
她不能哭。没找到殷绪之前,她不能哭。柔嘉将下唇咬得死紧,慢慢撑起上身。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只是枝叶太过浓密,加上雾气遮蔽,她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她想起,知夏塞在她袖中的火折子,连忙拿出。顺手又摸了摸包裹起的药物,都还在。柔嘉稍稍心安。
将火折子吹亮,微弱的火光在雾气中挣扎,幽幽照亮极小的一方天地。柔嘉赫然发现,面前的地上,有一个抓痕——五个指印,手指修长有力。
怔怔将自己的手掌印上去,柔嘉意识到,那必然是一支人的手,比她的手更大。
强烈的预感袭来:那就是殷绪的手!
喜悦忽然溢满胸腔,柔嘉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感觉身上充满力量。
柔嘉爬起身,顺着抓痕往前,看到更多爬行的痕迹。喉头一哽,她什么也顾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往前奔去。
爬行痕迹的尽头,是一处茂密藤叶遮掩的洞口。柔嘉克制住身上因激动而起的战栗,奋力爬了进去。
而后看到,穿着明光铠的殷绪,悄无声息地躺在洞中。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连珠一样滚落。柔嘉哭着上前,跪坐在他身边,唤他,“殷绪……”
殷绪一无所觉,右臂扭曲出一个怪异的角度,说明他受的伤;脸色憔悴,唇色苍白中透出一点青。
柔嘉眼泪流得更凶,伸手轻拍他的脸,再度唤他。
掌下的皮肤热得烫人,仿佛火烧一般。柔嘉猛地缩手,呆愣极短的时间,猛地清醒过来。
她不能慌,也不能乱。殷绪需要他。
狠狠一擦眼泪,柔嘉将火折子立在一边,拿出袖袋中的药物,解开手帕摊在身旁。
将手拭净,柔嘉左手拿了消炎药丸,右手伸出手指将殷绪薄唇揉开,继续往内,抵住了齿关。
昏迷的人毫无知觉,紧紧合住牙齿,怎么揉也不分开。不分开,便喂不进那救命药物。
柔嘉眼中漫出水雾,捧住他的脸颊,低头靠近哀求,“殷绪,张开嘴,张开嘴……”
片刻之后,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殷绪仍是紧闭双眼,下颚却是轻轻一动,齿关启开一条小缝。
柔嘉转悲为喜,伸指将他齿关分得更开一些,而后将药丸塞入,继续低声恳求,“殷绪,吞下去……”
昏睡的人极缓慢地,配合了柔嘉的动作。
喂完两粒药丸,柔嘉再度伸手,这次,是要拨开他的舌头。
手指的触感柔软湿滑,只是此刻什么暧昧羞耻都是顾不得的。柔嘉只急迫而小心地挑起他的舌,趁机将人参薄片塞入,压在他舌下。
最要紧的药物已经用上,柔嘉酸楚地用额头抵住他的,同他亲昵一刻,在心中祈祷,希望殷绪能赶快好转。
火折子并不能使用太久,柔嘉珍惜地将它收起。而后摸黑解掉殷绪身上沉重的铠甲,将已被露水打湿的外衫脱下,摸索出最湿的一处,给他擦拭脸颊和脖颈。
她不敢动他折断的右臂,咬唇快速解开他的衣襟,擦拭他的肩膀和前胸。
做完这一切,柔嘉回到洞口边,小心掀起一点藤蔓,悄悄往外看去。
外面依旧是朦胧一片,只远处有两团影影绰绰的光团,似乎是火把。也不知那火把下,是殷烈,还是羽林卫,或者别的谁。
她不能拿殷绪的命去冒险。
柔嘉将藤蔓遮得更严密了些,耳边听到殷绪的呼吸急促了些,连忙回到他身边,吹亮火折子查探。
她探手去贴殷绪额头。此时那额头已不再发烫,而是走向另一个极端,凉得仿佛能将人骨头冻住。
他根本就没有发汗,这样的冰凉……仿佛下一刻就能变成毫无温度的死人。
眼泪漫出眼眶。微湿的外衫不能给生病受伤的人用,柔嘉抖着手脱下自己干燥的襦衫,裹在殷绪身上;又小心避开他的右臂,俯身用力抱起殷绪上身,贴在自己温暖的胸口。
泪珠一颗颗滴在殷绪身上,她反复用力摩擦他的肩膀与后背,又将腿也缠上他的双腿,一遍一遍地低唤,“殷绪,殷绪,醒过来……”
如果此刻殷绪当真在鬼门关前徘徊,求求听见她的声音。
你不能死。
殷绪终于被她连翻的摆弄唤回了意识,只是仍未彻底清醒,也没有力气说话与动作。他感受到脸颊上温热滑腻的触感,和隆起的弧度,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雪白的胸口。
若说不震惊是假的。只是柔嘉的哀哭和眼泪,让他生不出任何轻浮,只满心酸软。他想说“别哭,我不会死”,却使不出丝毫力气。
眨了几下眼睛,他终于又沉沉昏睡过去。
柔嘉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感觉到怀中人的躯体终于有了温度,这才喜悦地一擦眼泪,小心将他放平。
怕他再失温,柔嘉没有穿回襦衫,依旧盖着他,只拾过一边的长衫草草裹上,而后小心检查起了殷绪的身体。她想,只有尽可能找到所有伤处,才能正确进行下一步。
轻柔地一点点往上揭开裤腿,并没有发现明显伤痕,柔嘉又来到他身体左侧,慢慢掀开左臂衣袖。
这时她才发现,殷绪手腕往上,整只小臂都已经青黑浮肿,往上臂蔓延。而那颜色最黑的一处,两个细小的齿痕异常明显。
右臂摔断,左臂中毒,柔嘉死死咬唇忍住眼泪,拼命劝说自己镇定。
虽然万般心疼殷绪受的苦,可既然找到伤处,就得继续下去……
她不知还有多少难关,也不知还有谁能来帮助他们。外面的人是敌是友根本不分明,羽林卫又多,她丝毫不敢,拿殷绪的性命去赌。
她只知道她千辛万苦找到殷绪,绝不要眼睁睁看他去死。
柔嘉将唇咬得泛出血色,终于冷静了一些,摸到腰间的香囊。对了,她有雄黄粉,能治蛇毒,而雄黄粉有毒,只能外用。殷绪中毒似乎颇深,在外用之前……
十指连心,手臂大约也连着心。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毒素继续蔓延,侵入心脏。
柔嘉将余下的药物直接装入袖袋,将那手帕绑在殷绪上臂,又用长长的指甲,死死掐在殷绪伤口,直到将皮肉掐破,流出黑色的血。
还不够。柔嘉低头,启唇吻在他伤口,用力吮吸,想要尽可能吸出他的毒血。
洞内没有瘴气,殷绪被柔嘉来来回回摆弄许久,终于恢复意识,最先感觉到的,是手臂上的温热和柔软,似乎,还有些濡湿。
舌下有什么东西,味道发苦,应当是什么药。眼前有浅淡的昏黄,说明有光。
殷绪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柔嘉凌乱的发顶。她跪坐在他身边,衣衫不整,低头弯腰,在……吮吻他的手臂。那手臂乌沉沉的发涨,一看便知是中了毒。
殷绪,“!”
她不怕中毒吗?怎么那么傻?
殷绪心中震动,只是身体沉重,无法做出太大的动作,只能用力缩回手臂。
感觉到手间的挣扎,柔嘉抬头,对上殷绪那依旧深邃明亮的眼睛。
数不清自己今日哭了多少次,柔嘉却再顾不得羞耻惭愧,眼泪汹涌而出,扑在他胸口,哽咽唤他,“殷绪……”
她当真是害怕得要死,担忧得要死,如今见他醒来,又如何控制得住情绪。她只想尽情地哭,连衣襟一侧滑落,露出皓月一样的肩头,都顾不得。
殷绪望着哭成泪人的柔嘉,手指蜷了蜷,终于抬起,越过雪白的肩头,温柔抚住她柔软的长发与后脑。
轻咳一声,发现声音回来了。殷绪将舌下药物吞下,而后沙哑地问,“不怕……中毒吗?”
柔嘉本是发泄情绪的时刻,当即答道,“不怕。你若死了,我也不活。”声音虽小,却沁染着任性,一时别样的娇。
也让殷绪的心肠,一寸寸尽皆柔软颤动。他清晰地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给他送药;明艳又赤城地让他唤她阿珺;无微不至地处处维护他;甚至现在,奋不顾身地将他搭救。
她脸上还有枯枝划出来的伤口,眼中却只有他……
他终于明白,当初自己心中疑问的答案。她这样一朵人间富贵花,锦衣玉食,无数人宠爱,为何要到他这个卑贱的私生子面前受苦?
自然是因为喜欢。
这就是喜欢。
殷绪左手转到她耳边,想轻轻抬起她的头,柔嘉却僵硬着抵触,死活不愿抬起。
无它,全因她痛快哭完,终于意识到殷绪身上还盖着她的襦衫,而她只着一件对襟无扣长衫,里面便是贴身亵衣,什么也遮不住。
甚至她的左侧肩头还凉嗖嗖的,不需看就知已露出来。
她终于羞窘得面红耳赤,死死埋着头,颤声道,“你……你闭上眼。”
明白姑娘已发觉窘境,殷绪也有些不自在,轻轻“嗯”了一声。
柔嘉这才拉起衣襟用力合拢抓紧,抬头见殷绪果然配合地闭上了眼睛,便小心翼翼拿过襦衫,背过身,脱去外衫。
欺霜赛雪的脊背露了出来,细腻如上等瓷器,本是没有瑕疵的,此刻却添了一些淤伤和擦伤。
殷绪并不是食言的人,现下却不知为何,生了耍赖欺负她的念头,睁开眼睛,正好瞧见那动人心神的脊背。
凌乱的青紫淤伤,像极了他旖旎梦里弄出的痕迹。一对琵琶骨宛如蝴蝶展翅。
喉头干涩发紧,眼眸颤动,他抿唇,努力克制呼吸,大胆甚至是不舍地将那后背看过,这才慢慢合上眼睫。
柔嘉穿好衣衫转身,低头羞道,“好了。”
殷绪睁开眼睛,看到她脸上的伤口,动荡心思尽去,只余心疼。视线再落到她唇边,那红唇因为用力,更显娇艳,又沾染上黑红血迹。
他的血。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还说他若死了,她也不活。
殷绪心跳鼓动,笑了起来,长指揩去她唇角血迹,沙哑道,“傻子。”
柔嘉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明朗温柔的笑容,也懂了他行为的意义。喜悦又羞窘地,她挪开视线,又小声嘟囔,“我不傻,你大胆……”
眼光流转间,掠过殷绪左臂,柔嘉想起来,还得继续治蛇毒。拾起放在一边的外衫,柔嘉用力撕扯,想扯下一条布带。只是那外衫样式庄重,用料厚实,针线极为细密,柔嘉根本撕不动。
殷绪大约猜到了她的意图,轻声道,“我来。”
他右臂不能动,一只手十分不便。柔嘉将长衫拿过去,双手扯住衣摆一边,殷绪单手扯住另一边,一个用力,撕拉一声,终于成功撕下布条。
让殷绪摆好手臂,柔嘉拆开香囊,将雄黄粉撒在伤口,又用微湿的布条一道道包好。
做完这些,柔嘉又喂了两片解毒药片,让殷绪吃下。
处理好左臂,剩下的是右臂。柔嘉完全不懂如何接骨,甚至一动不敢动。
殷绪也知自己这条手臂是摔折了。露出一个安抚的表情,他虚弱道,“不怕,帮我捡一根粗树枝来,要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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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揽她入怀◎
从那般高的悬崖坠下, 只是摔折一条手臂已是万幸。殷绪因发热与中毒虚弱得无法动弹,只能依靠柔嘉为他寻一根树枝。
想到深夜林中危险,他又将残留着浓郁雄黄味道的香囊递给柔嘉, 低声嘱咐道,“就在洞口周围,不要走远。”
“嗯。”意识到殷绪并未完全脱离危险,柔嘉面色凝重, 低低应了一声。
拿起火折子, 她走了两步, 又回头问道, “对了,殷弘呢?”可还活着, 也在这林中?
担心吓到柔嘉,殷绪脸色更轻柔了些, “他……已经不在, 不必担心。”
柔嘉瞬间便明白了是哪种不在。殷绪办事周密, 若是留了活口, 那他洞悉皇帝计划且将计就计的事就会败露, 他必然不会如此安然。也就是说,殷弘确实死了,那是无须担心。
但她担心起了另一件事, “之前见大将军在崖上, 也不知此刻是否下来了。”
若殷弘当真身死被殷烈发现, 他要向殷绪报仇, 只怕柔嘉也拦不住。
为什么偏偏来的是殷烈呢?巧合, 还是皇帝心肠歹毒到极致, 想让他十死无生?殷绪眉宇掠过冷色, 道,“先不管他。”
确实,要先治疗伤势,他们才有以后。
柔嘉爬出洞口,就近查找一番,好在茂密深林最不缺的就是树枝,她很快找到一根合意的。转身间看到两株能消肿止痛的草药,她又捎上。
柔嘉能认识草药,全因凝秀殿闭门不出养伤喝药的那三个月,婢女嬷嬷们什么也不许她做,柔嘉穷极无聊,又想了解自己的伤与所用之药,便让知夏寻了几本医书来看。
重新回到殷绪身边,柔嘉跪坐下去,将树枝放到一边,将草药递到殷绪身前,轻轻看着他,“这个草药外敷,你……脱衣服。”
治病救命的时刻,也无需太过忸怩。殷绪恢复了些气力,艰难而又小心地坐起,单手解开上衣,露出坚实的身躯,最后又让右侧衣袖顺着滑落。
柔嘉帮着他,将衣领拎在手中,强压羞涩,视线避过他身躯,只低头去看他骨折处。只见殷绪右上臂靠近手肘的地方,已是又红又肿,不比左臂好多少。
这得多疼。柔嘉抿唇忍泪。
殷绪望着她的眼睛,轻声安慰道,“好在骨折的地方只有一处。”
“嗯。”柔嘉点点头,让自己坚韧一些,又井井有条地将衣衫给殷绪披上,套入左侧衣袖。
整理好殷绪衣衫,柔嘉又和殷绪合作,从外衫上撕下三段布条,最后将草药折断,揉在掌心用力。
殷绪看她一眼,伸出左手,低声道,“我来罢。”
没有推让,柔嘉柔顺地将草药放入他的大掌,只见他一个使力,就将药草揉烂,流出绿褐色的汁液,滴在肿胀的上臂。
清凉的感觉盖过原本的热痛难忍,殷绪深吸一口气,明白接下来才是真正难熬的时刻。
将草药交给柔嘉拿着,他没有犹豫,左手抓住右手手臂,咬牙将骨头复位,喉咙发出低低的闷哼,痛出满额细汗。
柔嘉心疼得眼中泛出泪花,不忍再看,却又不得不盯着他的情况。抬身凑近,她极尽温柔地用衣袖给他拭汗。
殷绪任她擦着,轻轻看她一眼,哑声道,“敷药。”
柔嘉低头,小心地将草药敷在他伤处,又轻柔地用布条包好。
殷绪将树枝贴在上臂固定妥当,让柔嘉给他上下绑好。忙完这一切,两人都长出一口气。
安静地歇了一会儿,寂静的沟壑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喊,“公主殿下——公主!”
是之前随行护驾的公子周凌风与那太监。
殷绪侧头,猛地将火折子熄灭。此刻除了薛怀文、薛非与平安,他谁也不信。
柔嘉亦没有出声,重生一次情况有变,她与周凌风初初认识,他到底是敌是友,还得以后细细分辨。现在这个洞内十分安全,倒不必冒险。
声音越来越近,周凌风轻咳,沙哑道,“这药片作用着实有限……啊,这头昏脑涨的,又什么也看不清!”
那太监接口,“我们是不是得趁早离开?”
周凌风道,“怎么这脚印到此处就没了?”
太监道,“悬崖上不是也有人么,会不会是他们下来了又走了?”
周凌风沉默,太监又不耐烦道,“快走罢,再不走当真折这里了。我们找了这么久,已是尽心……咳咳!”
“走罢,暂且上去,在坡上看看情况。”
“好!”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柔嘉放松了身体,这才觉得全身瘫软无力,身上的轻微伤处,一起叫嚣起疼痛来。
这次他们着实吃了大亏,但殷弘死了,而殷绪还活着,便是幸运。至于陈昱,她会在内心的账本上,狠狠记下这一笔。
“公主。”黑暗中殷绪轻轻唤她,凭印象缓缓握住她的手臂,又往下滑去,牵住她冰凉的手指。
眼睛看不见,触感便会分外强烈。握住她的那只手如此干燥,又如此温暖,掌心的纹路清晰,还有陈年的茧。
独属于殷绪的,沉稳又有力的手。柔嘉羞涩地瑟缩一下,又轻轻将他的手掌握紧。
“随我来。”殷绪低道。
两人互相搀扶着缓缓起身,摸索到洞璧边,又慢慢坐了下去,靠上了洞璧。柔嘉还是有些紧张,特意与他隔了两指的距离。
洞外又远远传来嘶哑的吼声,“弘儿!弘儿!”
是殷烈。他满心只有殷弘,对坠崖的殷绪却不管不顾,当真是对这个自幼受苦的儿子,没有分毫的情意。
柔嘉听得心里发冷,又有些担心他会寻到这里找殷绪报仇,因此身子紧绷起来,警惕地盯着洞口方向。
牵着她手的殷绪,通过掌心的收紧,而洞悉了柔嘉的想法,将她柔荑抓得更严丝合缝了些,他低声问,“害怕么?”
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怕殷烈与羽林卫的敌意,怕殷绪伤势反复,怕陈昱发现真相变本加厉。可柔嘉缓缓摇头,坚定道,“有你在,我不怕。”
伸手从袖中又摸索出一片人参,柔嘉将之喂到殷绪嘴边,“再吃一片。”
殷绪顺从地启唇,从她指尖衔过薄片,合唇的时候吻到她的手指,他顿了顿,却没有立即避开,就那样自然地吻过,而后咬过参片,退开。
柔嘉耳根有些发烫,只想着黑暗中谁也看不见,倒也镇定。
下一刻殷绪伸出左臂,揽住柔嘉,将她收到自己怀中靠着自己胸膛,低声道,“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柔嘉羞涩,却没有推却,枕着他胸口,听着他越来越安稳有力的心跳。确实十分疲累,她渐渐睡去。
山洞寒凉,殷绪用力将柔嘉揽得更靠近了些,又拉着她的左臂搭在自己腰上,尽可能地用自己的体温护着她。单手并不方便,他缓慢而又小心地动作。
柔嘉的呼吸近距离拂在他脖颈锁骨间,有些痒,他沉默地接受着,一动不动,免得惊扰她。
夜色越来越深,洞内却无甚分别。殷绪头靠着洞璧,逐渐也睡了过去。
另一边,悬崖之上。殷烈一行燃起火把,很早便来到了崖边,看到了满地黑衣人的尸体。
身后有羽林卫惊呼,显然是料不到,在这皇家猎场,居然会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件。
心中不详的预感更是强烈,殷绪几乎是颤抖着手,拉下了第一个黑衣人的面巾。
不是殷弘。
探索结果的过程才是最煎熬的。殷烈急迫地走动,拉开第二个、第三个黑衣人的面巾,都不是殷弘。
身旁羽林卫也陆陆续续揭开了其他尸体的面巾。殷烈站在其中,艰难地喘息着,咬牙四面一看,也都不是殷弘。
其中一具尸体他认识,是殷弘的副将。显然其他羽林卫也认出来了,惊诧道,“这是不是……李大人?!”
“好像是。”
“就是他!他怎会死在这里?其他的……尸体,是不是也是羽林卫?”
“这是怎么回事?”
殷烈没有心思去在意他们的言论,只咬牙暗恨:殷绪何德何能,一个人杀灭这么多好手!他的弘儿一定是出事了,否则不会丢下这么多破绽尸体而不处理!
殷烈心急如焚,慌乱地团团转了一圈,又嘶声大吼,“弘儿!弘儿!”
除了野鸟惊飞的声音,没有一丝回应。
殷烈狠狠握拳捶向地面,借着疼痛恢复了冷静。眼下破绽什么的,都没有殷弘的命重要。殷烈道,“你们几个,去两边林子看看有无可疑之人,只搜查不要动手。余下的,随我下崖!”
他快步走到崖边,往下看了一眼,只看见一片黢黑的沟壑与深林,其中有几点火把,不知是什么人。
无论是什么人,他都得赶快下去。殷弘不在崖上就在崖下,一定等着他救命!
殷烈急迫地想要下去,这时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带绳。多么可笑,他们名义上下崖救援驸马,却谁也没有带绳。陈昱故作姿态没有想到要带,他这个亲父,也没有想到要带。
眼下却要承担这个无绳的后果。殷烈悔恨得咬牙,道,“速速结藤!”
于是羽林卫们散开,各自去寻找结实坚韧的藤蔓,这是个很费时间的活计。
等到终于结出一道可用的藤绳,星子已走过漫长弧度。
殷烈顾不得危险,率先攀上藤绳,考虑到藤绳承受力有限,又肃声下令,“两人随我下去,其余的人继续结绳!”
羽林卫纷纷领命,殷烈咬牙在崖壁上下行,又要兼顾安全与速度,又得小心照明,累出一身热汗。
越过两棵奇形怪状的并生树,殷烈拔下临时插在土中的火把往下一照,看到一块巨岩,岩上有血。
殷烈眼皮一跳心尖一绞,痛得他差点抓不住藤蔓。伤成这样,如果是殷绪也就罢了,如果是殷弘……他不敢想。
殷烈将火把扔下,落到了崖下地面,那火把浇了火油,倒在草丛中也未熄灭,大大方便了殷烈。他加快速度往下滑去。
双脚触底,殷烈来不及舒出一口气,捡起火把,又下跳了一个矮崖,这才终于来到沟壑之中。
浓密的雾气很快遮挡了他的视线,那雾气中裹着腐烂发霉的味道,闻久了只怕会中毒。殷烈连忙用手臂遮住口鼻。
就算是毒林,为了殷弘,他却不得不闯。殷烈憋住一口气,一脚踏入浓雾深处,往巨石的方向走,边走边喊,“弘儿!”
跟着下来的羽林卫不懂明明是救援驸马,这大将军为何呼唤殷弘,他们人微言轻,只能跟随,唤道,“将军!郎将大人!”
那块染血的巨石瞧着虽近,走来却远,浓雾深林中又极易迷糊方向,殷烈走得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殷烈感觉咽喉处渐渐麻痹,嗓音嘶哑,大脑也昏沉起来。
扶着树干借力,殷烈大口喘息着,却又吸进更多瘴气。
“大将军,此雾有毒,不如我们……”一个羽林卫犹豫着劝道。
殷烈咬牙打断他,“继续找!”是死是活,他都要找到他的弘儿!
抬脚继续向前,殷烈心中却已是慌了,眼睛盯着密林,却没有顾及脚下,猛地被一绊。
他一个跄踉,再举着火把低头去看时,猛地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喉中发出野兽一般的悲嚎,“弘儿!我的弘儿!”
绊住他的,是殷弘的尸体,面巾已脱落,全身骨骼碎裂大半,扭曲得不成人样,又被摔出的血染红。
“弘儿,弘儿!”殷烈涕泗横流,语不成句,目不忍视,却又挪不开眼。
他的弘儿死得如此凄惨,他倾注了全部心血,最为引以为傲的嫡子啊!
殷烈哭得仿佛心肠已被一寸寸绞碎,连身后的两个羽林卫都面露不忍。不明所以,却也手足无措。
“是谁,是谁害了我的弘儿!”殷烈失态地大叫。
还能有谁?只有殷绪那个畜生!殷烈心中已完全被仇恨占据,大脑一片空白,只剩找到殷绪、然后亲手活剐了他给殷弘报仇的念头。
他双目刺红,一把拔过身后卫兵的腰间佩刀,气势汹汹就不辨方向地往前走去,惊起了一片风。
是当真起了风。起初是微弱地连湿润的树叶也吹不动,只能拂动殷烈的发丝,接着慢慢变强,一阵一阵,打着旋儿从林中吹过,吹散了浓密雾气。
殷烈在林中无头苍蝇一般转了许久,眼前逐渐明朗,他看到了,一道爬行的痕迹,和一串脚印。
那脚印很小,只能属于女子。猎场中的女子不多,能到这悬崖之下来的,只有一人。
既然脚印属于柔嘉公主,那爬行的痕迹,必然属于那个畜生!
殷烈心中又喜又恨,眼中杀气却是更浓,抬脚便顺着痕迹往前奔去。
另一边的坡上,周凌风坐在树下,又吃下一片解毒药片,休息片刻,才觉得身体好转。
望着浓雾缭绕的密林,他一筹莫展:驸马坠崖,公主失踪,他人微言轻,此时这边一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周林峰忧愁半晌,感觉额头微痒,伸手挠了挠,感觉到发丝的拂动,略一愣,而后他惊喜得跳了起来,“起风了!”
起风了就能吹散瘴气,到时他们就能再进壑中。如果真能救出驸马和公主,他们家就能有出头之日了!
周凌风十足喜悦,跃跃欲试,原地踏步许久,终于等到壑中变得清澈干净。
“跟我走!”他唤了一声,一马当先踏入壑中,凭着之前的记忆,和林中行走的痕迹,费了一点时间,找到之前柔嘉跌落的地方。
先前他也是走到这个地方便迷失了,只因下方还有别的人走过的痕迹,十分混乱。周凌风跳下岩石,四处查看,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人举着火把急急奔走。
“前面是谁?”周凌风扬声呼唤,但那人没有理他。
周凌风凭着良好的眼力细细看去,见那人穿着一身明光铠,背影高大修长,不胖不瘦,不似镇国公或者百里将军,倒像是殷家人。
既是驸马的家人,那便是能拿主意的;又走得这样急,是不是发现了驸马的踪迹?
周凌风心中一喜,举步追了过去,大喊,“将军!”
殷烈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串痕迹,而后,发现了痕迹尽头的那个山洞。
殷烈本就气势汹汹,加之穿了铠甲,脚步声十分沉重,惊醒了洞中的殷绪。他立即戒备地紧绷了身体。
接着柔嘉也醒了过来,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面色一凝,立即起身,站到了殷绪跟前。
殷绪察觉到柔嘉的维护之意,不赞同地要立即起身。也不知是不是人参的药效过去,他竟觉得腰腿麻痹,一时站不起来。
这时殷烈爬入洞中,借着火光看到了半躺的殷绪,也是他的杀子仇人。
双眼顿时更加猩红,殷烈二话不说,举刀就冲殷绪疾步冲来。
意识到殷烈汹涌的杀意,柔嘉紧走一步,威严厉声喝道,“殷烈,你胆敢犯上作乱?!”
殷烈根本不顾。
身后殷绪挣扎着去拉她,却终究碍于腰腿不便,够不着她。挣动间手抓到一个石块,他立即朝殷烈狠狠砸去。
那石块撞上殷烈胸甲,发出铛的一声响,却只稍稍阻止了殷烈的动作,下一刻他又凶狠地举刀劈下。
紧急间殷绪双腿终于够到柔嘉,狠心往她腿间一踢,将她踢得往后摔倒,立即伸出左臂将她接住,令她摔在自己身上,而后一个翻身,将她护在了身下。
“殷绪!”柔嘉被他死死按着,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殷烈狰狞如同恶鬼的脸,急得大叫。
殷绪神情冷肃坚毅,左手在地上摸索到一个石头,用力一拔,不料那石头牢牢嵌入地面,一时竟拔不出。
殷烈却已举刀劈刀面前。
关键时刻,周凌风终于来到,什么也来不及想,飞身扑了过去。他没有武器,只以身体撞开殷烈,而后将他压在地上,死死按住他行凶的右手,急声大喊,“大将军,你醒醒!这是驸马!”
他只当殷烈吸多了瘴气犯糊涂,丝毫不懂其中的缘由。
殷烈死命去挣,“给我滚开,我要杀了这个畜生!”周凌风哪敢让他挣开,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压制。
殷烈一身铠甲,只一个护臂就能将手无寸铁的周凌风砸个迷糊,好在更多的人赶了过来,将殷烈死死摁住,又七嘴八舌地劝他,“大将军,这是驸马啊,您的亲儿子!您认不出来么?”
场面一时混乱。
柔嘉终于扶着殷绪站起了身,两人目光一个比一个冷。
那边殷绪死活挣不开,力气用尽,心头的一口气也泄尽,终于不再挣扎,只是哀声痛哭嘶嚎,“弘儿,我的弘儿……啊啊啊!”
周凌风一头雾水,也不知这其中怎么有中郎将的事。
殷绪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殷烈,冷漠道,“虽不知发生何事,但今日这一刀,便当还了你生养之恩,今后我们父子情缘已尽。”
没有绝对的力量,殷绪并不想让陈昱发现埋伏真相从而警觉,只想继续麻痹他;同样,殷烈也并不想让人知道陈昱与殷弘对殷绪的屡屡暗杀。面上的和平还要维持,殷绪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被人拆穿。
柔嘉自然理解并支持殷绪的任何决定,将他靠得更近了些。
殷烈却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兀自哀哭,也不知是否听进了殷绪的话。殷绪与柔嘉也不在意。
柔嘉看向仍按着殷烈的周凌风,神情柔和下来,“你是周家的二公子罢?”
周凌风想不到自己区区庶民,居然能被最尊贵的公主认识,当即受宠若惊,单膝点地,抱拳道,“正是草民周凌风。”
柔嘉轻轻一笑,“今日多谢你对我与驸马的救命之恩。”
上辈子她偶尔听过一句,周凌风出身卑微,凭自身能力闯荡,看不上那些靠祖荫获官封爵的贵胄,倒是对殷绪颇为服气。以后他们总归会在军中相遇,现在可先结一个善缘。
周凌风咧嘴爽朗一笑,“应该的,应该的!”
来了这么多人,柔嘉眼神扫过他们,问道,“可是瘴气散了?”
周凌风看过柔嘉与殷绪模样,两人显然都受了不少罪,急需休整。他的笑容中多了关切之意,“已散了,公主与驸马该速速回宫。”
柔嘉心想确实如此,殷绪的断骨需要更好的治疗。她转头看向殷绪,柔声问,“还能骑马么?”
殷绪点头,单手虽不方便,但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说:
上章修改过,增加了让剧情更合理的小细节,人参是女儿出发寻找鹅子之前,找驻地太医拿的哈。感谢在2023-05-05 16:50:23~2023-05-06 17:5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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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帮洗◎
柔嘉细细看起殷绪来。此时殷绪上身半穿着一件黑色中衣, 受伤之下衣冠不整事小,受不住林中凉气事大。
周凌风从炎热下午奔波到现在,羽林卫亦穿着铠甲, 衣衫都不厚,只那个太监穿得多一点。柔嘉看向他,“驸马体虚畏冷……”
那太监机灵,立即脱了自己的外衫给殷绪裹上。
太监瘦弱, 衣衫亦窄小, 上面的花纹也俗艳, 是皇宫内侍的统一制式。殷绪从不在意服装, 此时却不禁心生嫌弃,皱了皱眉, 终究没有拒绝柔嘉的好意。
柔嘉扶殷绪出了洞口,周凌风回头看看仍倒在地上的殷烈, 犹豫道, “公主, 大将军如何安排?”
柔嘉冷淡道, “随他自愿吧。”周凌风便不问了, 毕竟他是听命来给柔嘉公主护驾的;大将军自然有大将军的随从。
一行人往回走了许久,找到马匹,又遇到问题——马还是原本的马, 人却多了一个。羽林卫都是身强力壮的大男人, 让他们共乘一匹, 难免压垮骏马拖慢速度。
柔嘉抿唇, 略显羞意和为难地看向殷绪, “驸马……”
话未出口, 殷绪却已懂了她的意思, 因她的娇美神情而唇角微挑。他似乎越来越习惯笑容,在她面前笑一笑也便罢了,此处却有这么多陌生人。
殷绪绷住脸,却放轻了声音,“我与你共乘一匹。”他们本就是夫妻,来猎场的也都是性情豪爽的武将能人,没人会觉得他们大庭广众之下过于亲密有失体统。
柔嘉浅浅一笑,被殷绪护着上马,随后他也利落地一跨,坐在了柔嘉身后,左手环住她拉住马缰,又在她耳边低声嘱咐,“抓紧。”
周凌风自动捡了那个太监,一行人往行宫驰去。
来时艰险心焦,去时柔嘉只觉得星光美丽草木皆香,身后的殷绪,又那么令她欢喜安然。
没多久迎面遇见一队人马,正是薛怀文。原是那边陈昱回行宫许久,却等不来殷弘或者殷烈回来,终于心生忐忑,命薛怀文出来查探。刚好薛怀文也正担心,便快马疾驰而来。
这一夜太过凶险漫长,见到真心依赖的父亲,柔嘉本该委屈哭诉,可情绪已在殷绪身边纾解完毕,柔嘉只剩安心,微笑道,“父亲。”
殷绪单手不便行礼,只恭敬低头,顺口道,“国公大人。”说完他才意识出,不该再如此称呼的。
薛怀文满心都是担忧,并未在意这些。见殷绪虽受伤,却还能骑马,必定没有大碍;而夫妻二人亲密同骑,柔嘉脸上还有笑意,显然是共患难后感情加深。薛怀文松出一口气,“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只是再看柔嘉脸上有细小划痕,衣上也满是狼狈,他又有些愠怒。
而这都怪那昏庸的皇帝,和愚忠的殷弘!
想到殷弘,薛怀文面露纠结:生死交锋的时候,殷绪活着,那殷弘呢?他一夜未回,是否已经……
终究是薛府的女婿,薛怀文起了担忧。
柔嘉看他神色,有些不忍,却不后悔,只隐晦提醒道,“大将军有些不好,一直在哭喊中郎将……”
薛怀文懂了她的暗示,心下一惊,软了身体,面露颓然。终究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将军,无比满意的女婿,他为殷弘的离去而伤怀,又心疼薛琼,年纪轻轻守寡,得伤心到何种地步,以后又该怎么办?
柔嘉心疼,低声道,“父亲……”
事已至此,殷绪不过自保,殷弘却是咎由自取。薛怀文打点精神,强颜一笑,“无须担心,我去看看。你带驸马回去治伤。”
“父亲小心。”柔嘉嘱他一句,想到周凌风还背着药箱,令他交给薛怀文的随从,细心道,“夜行难免危险,父亲带着药安全些。”
薛怀文虽艺高人胆大、不惧危险,却也没有推辞女儿的好意。悬崖那边的事极其重大,又紧紧相关他的亲人,他必须过去看看情况,之后才知如何应对皇帝。
薛怀文利落地动身要走,柔嘉身后一直沉默看父女彼此关怀的殷绪,忽然沉稳出声,“岳父大人慢行。”
一声“岳父大人”惊得柔嘉杏眸圆睁,转头诧异地看向殷绪。
殷绪也望着她,神情十分坦然。他想,既然明白了何为喜欢,明白了对她的喜欢,便不能再同从前那样逃避,而是该担起男子汉的责任,包括履行正确的称呼。
柔嘉望着殷绪的眼,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火光,火光中是小小的自己。那么亮,也那么坦荡,宁静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
隔得近,能感受到殷绪温热的呼吸。他一直未曾说话,柔嘉却慢慢红了耳根,回头低首,抿唇浅笑起来。
薛怀文第一次听到这个呼唤,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心有牵挂,并未多感慨,只道,“你们路上小心。”便策马离去。
两队人马错身而过,柔嘉几人回到行宫。陈昱已是撑不住睡下,见春与知夏还等在门口,见公主驸马平安回来,喜极泪下。
柔嘉劳累奔波许久,只想休息,不想惊动陈昱再添麻烦。她未与婢女们多说,派见春去将太医请来。
殷绪迫不及待将外衫还给乐太监,听柔嘉与周凌风等人告别,两人匆匆回了自己住处。
那边见春见太医行走不便,请了个侍卫将他背上,很快便来了。
太医捻着胡须望闻问切一番,又细细检查过殷绪身体,面露惊诧,“得亏驸马底子好,蛇毒已无大碍。只是坠下高崖,居然只伤了一条手臂,当真是人间奇迹!”
柔嘉早就领教过这位太医的偶尔不甚牢靠,只无奈道,“还是先治伤吧。”悬崖的事情,暂时不足为外人道也。
难得见柔嘉无奈,殷绪浅浅勾唇。
那太医这才从惊叹中回神,讪讪道,“是,是……”
将殷绪简陋的固定解开,重新敷上伤药,又仔细用竹片固定,太医嘱咐道,“以后驸马若还想拉弓射箭、舞刀弄枪,一定要好好养。该不动便不动,该喝药便一定要喝,伤处防湿保暖,多饮大骨汤,三个月内都不能提重物……”
柔嘉面色严肃,“我记下了。”
太医又给他左手蛇咬处重新包扎一遍,嘱咐不要见水,柔嘉再度应下。
眼见殷绪事了,见春担忧,正准备提醒柔嘉也看看伤,却听殷绪先开了口。
他全无受伤之人的虚弱,倒是难得强势,“你的伤,也让太医开点药。”
都是些轻微的跌打损伤与浅浅划痕,不用药固然也很快能好,但她那般金尊玉贵白璧无瑕、水豆腐一样的人,就该精细养着。
感受到他的关心,柔嘉微笑道,“我带了药,一会儿上。”
送走太医,柔嘉看向殷绪,脸上有浅淡的羞意,“你……先沐浴安歇。”只是眼看伤成这样,该如何沐浴?
殷绪林中爬过地上滚过,确实该好好洗洗。有先前的事,沐浴于他们是太过暧昧的话题,殷绪也有些不自在。
只是他们是夫妻,终究要做尽亲密无间的事,此刻多多熟悉……似乎很有必要。而他也确实不便。
殷绪转头避开她的视线,眸光颤动,嘴中话却是坚定说了出来,“我……两只手都不能见水。”
意思显而易见。柔嘉低声试探道,“那……给你寻个内侍来?”
什么内侍?殷绪面无表情,语气更是干脆,“我不喜人触碰。”
那没旁的法子了。殷绪确实疏离冷漠不喜人触碰,唯一不介意的,似乎是她。柔嘉面上布满红晕,声音更低,“那我……帮你?”
殷绪脖颈发烫,面上丝毫不显,只喉结轻动,而后低低“嗯”了一声。
见春与知夏已布置好浴房,抬出浴桶,摆好屏风,关上窗户,又叫了宫人抬了热水来。
柔嘉与殷绪迈入浴房,两个婢女出去,又恭敬地关上了门。
浴房内一时安静,气氛滞涩得仿佛凝固,两人一个比一个僵硬,一个看门,一个看窗,谁也不说话。
片刻后还是殷绪轻咳一声,先开口道,“我宽衣了。”
柔嘉低低嗯了一声,难为情地不敢过去。
殷绪顿了片刻,走到浴桶边,背对柔嘉,单手解开衣带,脱下脏污的上衣。手僵了僵,又绷着脸继续往下,脱去中裤,以及最后一件遮挡。
柔嘉虽不敢正视殷绪,但到底记挂他的伤,怕他出意外,眼角仍看着他。看到那全无遮挡、修长健美的背影,她顿时脸颊涨红,受惊一样别开了脸。
殷绪跨入桶中。婢女们贴心,担心殷绪沾湿,命人抬来的水并不多,堪堪没过殷绪腰腹。殷绪小心地将两只手臂都放在了浴桶外面。
柔嘉迟迟不肯过来,殷绪泡在水中,想着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他压下鼓噪的心跳,面无表情道,“总要习惯的。”声音很低,但语气颇稳。
殷绪的沉稳,让柔嘉也渐渐冷静下来。确实,总是要习惯的。她也不是不想,和殷绪如普通夫妻一般。
柔嘉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拿过屏风上的帕子,眼睛不敢乱看,只埋着头,僵硬又小声道,“你……背过身去。”
殷绪抿唇。拖延不决不是他的行事作风,而且他知柔嘉累了。
殷绪果断道,“前面总是要洗的。”
这话……不错。柔嘉发觉,自在悬崖下醒来,殷绪转变许多,主动得让人……脸红心跳。
柔嘉慢吞吞走到他跟前。她不敢看太过羞人的地方,也不敢看殷绪的眼睛,只死死盯着他锁骨的地方,矮下身去。
那水面颇低,柔嘉不得不尽量伏低,便离殷绪的身体更近。她呼吸乱了,眼睛又不敢看,一下触到殷绪小腿,顿时烫的一缩。
殷绪盯着她面上红晕,只觉得国色天香大抵就是如此。喉结滚动,压制着呼吸,他又沙哑道,“总要习惯。”
总要习惯。柔嘉一遍遍默念,总算从容了些,依然不敢乱看,手上动作倒是不乱了,打湿了帕子,先给殷绪擦脸。
将帕子覆在殷绪脸上,手指能感觉到锋利的弧度。柔嘉想起大婚那日她抚摸他的脸,却被他抓红手腕,如今却已如此亲密……
柔嘉轻轻咬唇,笑了起来。
不敢让人发现她偷笑,将殷绪的面庞洗过擦干之后,柔嘉便收敛笑意,紧绷起了脸。她又略显生疏地洗过他的脖颈和胸膛,再度擦干,眼睛依然只盯着他的锁骨方向。
草草在腿上擦过两下,别的再不敢洗了。柔嘉直起身,轻吐一口气,低声道,“背面。”
殷绪一直面无表情,甚至是现出冷漠,身体僵硬,忍着柔嘉手指轻轻滑过带来的痒。闻言他冷着脸往前挪去,将后背亮出。
柔嘉依旧不敢往下看,匆匆将他后背洗过擦干,又道,“我给你擦发。”
殷绪这才放松,长长吐息,靠着桶壁,闭上了眼睛。
眼睛一闭上,触觉便更敏锐。殷绪能感觉到,解开自己发髻的那双手,有多么柔软,指腹有多么温热,是他吻过的……
唔,不能再想,对自己不好,也可能吓着她。殷绪撇除杂念,在脑中练起了剑法。
清洗完毕,擦干身体不是问题,左手穿衣却是个难题。柔嘉拧干帕子绞在手中,站在殷绪背后为难。
殷绪低声问道,“好了么?”
柔嘉下意识道,“好了。”下一刻就听哗啦啦水响,殷绪大喇喇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就这样裸裎在她眼前。
柔嘉顿时面红耳赤,镇静再镇静,仍是不能直视,将帕子搭在屏风上,道了一声“你自己来吧”,而后低头匆匆出了浴房。
徒留殷绪对着空荡荡的浴房,竟是有些郁闷:之前夜闯瘴气深林不是很勇敢么,怎么这会儿又胆小如鼠了?
既然她在此种事情面前过于羞涩被动,那他……得更主动才行。
殷绪慢吞吞地拿过帕子,想到柔嘉到底累了,需要早些沐浴更衣,于是又加快速度,很快擦净身子,又笨拙地穿上寝衣。
柔嘉脸色通红地出了浴房,换来两个婢女的一阵笑,她羞恼地瞪了她们。
从前她不是这样的,也不知为何在殷绪面前总是镇定不能,或许这就是喜爱与否的区别?
柔嘉慢慢呼吸,抚平躁动的心跳。
过了片刻殷绪面色如常出来,淡定道,“你去洗吧,记得上药。”
两人反应完全相反,别有一种趣味,见春与知夏又笑,恼得柔嘉气道,“今夜你们别睡了。”
主仆三人笑闹着进了浴房,宫人又已将浴水备好。
柔嘉的伤也是不能见水,猎场凉爽,也寻不到冰块冷敷。见春与知夏心疼地给她擦拭一番,又轻柔地上了药,最后穿上寝衣。
知道殷绪深夜不喜人多,便让见春去知夏从另一道门退下休息,柔嘉回到寝房。
殷绪并未睡下,只坐在桌边。此处没有书看,他便盯着烛火出神。
柔嘉诧异问道,“你怎么还未睡。”
殷绪看向她,极其自然道,“等你。”
柔嘉直想这脸上的热大约是退不下去了。虽然羞涩又喜悦,但她仍是不赞同道,“太医说,你得多多休息。”
“一时半会,不要紧。”殷绪淡道,转身走向已收拾得柔软的床铺,在床边坐下,望向柔嘉,“你睡里边还是外边?”
柔嘉羞涩地埋着头,半晌才道,“里面。”殷绪起得早,她担心碍着他。
殷绪便又自然地拍了拍床面,“那过来。”
柔嘉鹌鹑一样慢吞吞过去,烛火中的脸庞娇艳/欲滴,杏眸清澈,却只敢看着地面。
殷绪也不催,只沉默看着她。这种沉默目视让柔嘉身体更显僵硬,甚至是轻颤起来。
最后柔嘉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到大床里侧的,只知道殷绪掀开软被将她盖住,而后一言不发地躺了下去。
柔嘉愣愣地也跟着躺了下去,双手将软被边缘绞得死紧,眼睫颤动,却不敢闭上,盯着帐顶,却又什么也未看进。脑海中全是刚才浴房中,那滴着水珠的坚实身躯,怎么挤也挤不走。
殷绪不比她好过,想着看过的脊背,玉白腿上的红色小痣,浑身血液奔涌。但她那样娇弱,一切还要循序渐进。而他现在,也确实有心无力。
今日累着她了。殷绪放软了声音,道,“夜深了,睡吧。”
柔嘉七上八下的心落到了实处,松一口气之余,竟有隐约的失落,下一刻又自我谴责:他还伤着呢,需要好好休息。
柔嘉别过脸,低低“嗯”了一声。今日确实太过疲累,殷绪在身边,羞窘转为安心。伴着青蛙与草虫的吟唱,她缓缓进入梦乡,而后殷绪也轻轻睡去。
另一边的山洞,殷烈终于冷静下来。他最疼的儿子已死,他上天入地也找不到让人死而复生的法子,既无法保全殷弘的性命,他怎么也要,保全殷弘的名声。
他回头狠厉瞪向仍跟着他的两个羽林卫,一时杀气尽显,“你们都是无名小卒,不想死,今日的事就一定要守口如瓶!”
殷烈乃武将之首,树大根深,势力庞大,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今晚接触到的事只怕确实是会让人掉脑袋的大事,那两个羽林卫彼此对视一眼,战战兢兢答应。
殷烈没有耽搁,立即起身,举着火把直奔殷弘尸首所在。他要趁更多的人发现之前,掩藏好殷弘身上的破绽。
好在柔嘉一行人并未从那边经过,殷烈自己所带的羽林卫,因为摔死一个,余下的拖拖拉拉还未完全下来。
殷绪攀上大树树顶,找到巨岩的方向,很快便寻到了殷弘的尸身。
悲泣着又将他看过一半,殷烈脱去了他身上染血的夜行衣,转身交给随行的侍卫,又威严嘱咐,“将衣服埋掉。若有人问起,你们便说中郎将兴许是为寻找驸马坠崖。”
那士兵唯唯诺诺应声,转身去埋衣。
殷烈心丧如死,慢慢地将殷弘扭曲的尸身摆放整齐,又哭了片刻,听到有人过来的声音。
转身一看,是薛怀文。因他这里燃着火把,黑夜中十分容易找到。
薛怀文走近,看到地上的尸体,一时面露惨然。
同僚面前不欲丢脸,殷烈忍去眼泪,挺直脊背站起,沉声道,“弘儿许是为寻找驸马坠崖。那个……”殷烈几乎忍得气血逆流,才吞下一句畜生,改口道,“驸马已与公主平安返回。”
薛怀文闻言诧异看他。心道你便是这样明目张胆编瞎话的?若是殷绪说法不同你如何收场?
他尚不知殷烈朝殷绪柔嘉拔刀的事,当着女婿的尸身,并没有开口驳斥。真相如何,天亮后自然会查。
薛怀文令随行侍卫寻了树枝与藤蔓结成担架,将殷弘的尸身抬出。抬头间看到崖上的火光,又道,“亲家公保重,我上去看看。”
殷烈疲惫而冷漠地思考。照之前殷绪所说,他不知发生何事;而从公主所带的随从反应来看,他们并未发现过殷弘的尸身。也就是说,他与两个羽林卫,是最先发现殷弘尸体的人,只要他们三人咬定殷弘与黑衣人不是同伙,事情当是有转圜余地的。
殷烈漠然道,“你去吧。”他要带他的弘儿回去。
薛怀文另选了一条路来到崖上,羽林卫已经将黑衣人的尸体并排摆在了一起。他细看过去,也发现了殷弘副将的面孔。
忠兵最怕遇上的不是良将。薛怀文叹息,“都回去吧,带上尸体,一切等皇上定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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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默契的欢喜◎
陈昱三更天才睡下, 五更刚过便被吵醒,听刘喜在帐外道,“皇上, 百里将军有急事求见!”
睡眠不足令他脸色很差,只觉得对这个百里仝更为不喜,怒道,“什么急事?”
刘喜忧虑道, “中郎将没了。”
陈昱仍烦躁地不愿动脑, 口不择言, “是中郎将死了又不是他家里人死了, 有什么可急的?”
刘喜沉默着,没有迎着怒气开口。
陈昱发泄过两句, 倒是冷静下来,回想了一遍刘喜的话, 脸色更是难看, “殷弘死了, 那殷绪呢?”
知道必然会触怒皇帝, 刘喜放低了声音, “驸马和公主平安归来。”
陈昱恨得咬牙,狠狠一拳垂向床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这个殷绪到底走了什么鸿运, 这样都不死?!
刘喜等皇帝气过头了, 这才提醒道, “百里将军还等着皇上。”
陈昱冷哼一声, 对百里仝极为厌烦, 却又不得不按捺着性子, 起身去处理殷弘的事。
厅堂中的几员大将都在, 尸体也尽皆带回,安置在行宫外的一个角落,由专人把手。
殷烈心力交瘁、颓丧若死,坐在一边一言不发。薛怀文面色静默,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有百里仝焦急难安。
他尚不知自己为皇帝所厌,只是觉得天子亲卫的羽林卫出了问题,还死了一员大将,再结合之前公主驸马遇刺,此事必定非同小可,为了皇帝安危,这才连夜打扰。
殷烈与薛怀文都是一夜未睡,百里仝好歹还休息了一会儿,因此仗义地出面,不料却是触了皇帝霉头。
陈昱穿戴妥当,面色阴沉地出来,坐上诸位,语气不善,“怎么回事?”
堂中人纷纷行礼,殷烈一贯恭谨,此刻却有些敷衍起来。曾经他在崖下恨不得殷绪去死,如今见到皇帝,他才想起来,事情的始作俑者,其实是这位。
是这个高坐龙椅的人,害了他两个儿子。他们殷家有什么错,就因为娶了一位公主,就要受这种祸害?
殷烈的心在滴血。可他们殷家世代忠君,若要他同皇帝较劲,他却又做不出来。
殷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跪拜于地,道,“微臣也不知。微臣带兵来到悬崖,看到十来具尸体,皆身着黑衣。待微臣下到崖下,不见驸马,却看见……犬子的尸身。”说到最后,已是哽咽。
陈昱毫不同情,只觉得殷弘夸下海口却接连办事不利,死是活该。但群臣面前总得体恤一二,他脸上殊无关心,只道,“大将军节哀。”
又转向薛怀文,“你这边有何发现?”
薛怀文拱手低头,掩去眼中神色,只做恻然不解,“微臣另选道路去了崖下,途中遇到平安归来的公主与驸马。其他所见,和大将军相同。”
陈昱手指抓紧龙椅扶手,又点了点,沉思:柔嘉那边已经回了,却没有来这里告状,多半不知殷弘的事;而殷烈是首先发现尸体的人,一定会帮忙遮掩……问题不大。
就算真有什么,推到殷弘头上去便是。
陈昱面沉如水,决断道,“那此事只有驸马清楚,便去将他请来罢。”
百里仝补充道,“还有报信的那位公子、发现驸马坠崖的卫兵。”
陈昱皱眉,烦恼百里仝多事,还衬出了他的疏漏。他口气更差了些,“按百里将军说的做。”
于是柔嘉与殷绪睡下不久,又被见春隔门唤了起来。
柔嘉坐起身,顾不得疲倦,帮殷绪穿衣,斟酌着道,“必然是要过问悬崖上的事。不如我们先捋一遍,想想如何说?”
之前山洞说的“不知发生何事”到底笼统,皇帝面前,还得想一个详细的说辞。一旦详细,就涉及方方面面,一不小心会暴露计划和薛怀文,须得万分谨慎。
殷绪配合地穿上袖子,看着柔嘉眼下的倦色,有些心疼,想到自己薄情寡义的家人,语气却又泛冷,“我这边,按计划将殷弘一行引入崖边,成功反杀,最后与殷弘缠斗时一同坠崖,靠殷弘身体抵挡这才未伤到要害,后爬入山洞,直到你来。”
原来殷弘也坠崖了,殷烈下来后必定是看见了他的尸身,所以才状若疯癫地要杀殷绪报仇,这便说得通了。柔嘉听殷绪这番话说的简单,明白里面不知有多少艰辛困苦与险象环生。她压下心疼,轻柔看着他,“薛非他们呢?”
殷绪沉稳道,“他们当时在树上,来不及救援,后面应当下崖寻找过,只是林深雾重,我又昏迷,便错过了。”
殷绪面露歉意,“我力有未逮,没能护住岳丈派来的两个护卫。”
柔嘉摇头,杏眸里漾动着柔软的光,“不怪你,要怪只怪……”寡廉鲜耻的陈昱。
皇帝那边的人还等着,眼下殷绪也并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道,“薛非他们应当已经做好收尾,带走了尸身,这一点不必担心。”
“嗯。”柔嘉柔顺应声,又道,“我这边,是周凌风奉父亲之命前来,告知我你坠崖的事。”
柔嘉纤指稍稍用力按住膝盖,有些忧虑,“一时着急,忘了问父亲他是如何知道你坠崖的。”
“是薛非他们通知的。”殷绪笃定说了一句,接着又陷入沉吟。
薛怀文一直被陈昱牵绊在身边,也不知薛非他们是如何冒险通知的。但报信一环在这次事件中十分重要,薛非他们既然现身……那么这件事便不能深挖,深挖必然暴露他的计划,牵累薛怀文。
好在陈昱殷烈他们做贼心虚,定然也不想深挖。
“这件事,还是得继续装不知情,尽快掩盖下去。”殷绪抬头看向柔嘉,“否则有败露的风险,你觉得呢?”
柔嘉细细一想,也懂了其中的缘由,乖巧点头,“听你的。那殷弘也不必拆穿了?”
殷绪略一思索,很快拿定主意,“不必拆穿。”甚至不必说他是与人缠斗坠崖的,否则还要去崖下寻那人,介时查出薛非他们的踪迹,反而得不偿失。
就算没有查出薛非他们的踪迹,只找到殷弘的尸身,殷烈为了长子名声,必然不会承认殷弘便是那人,反而可能疯狂反扑,这又是不利的一点。
所以唯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揭穿殷弘,才是最妥当的。只要殷烈不犯糊涂,见他退一步,多半也会退一步,将事情尽快结束。而陈昱那边,见暗自行凶瞒过殷绪,只怕还会觉得他傻,从而继续掉以轻心。
装不知情,才是上策。
柔嘉闻言轻轻一笑,眼中露出一点默契的微笑来,软声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不拆穿殷弘,不与殷烈明面上撕破脸,当下才是妥善做法。”
殷绪专注地看向她,听她娓娓道来。
柔嘉浅笑道,“你以后要做将军,要收服人心,凭借殷这个姓氏,可以事倍功半。”
殷家在军中的声望颇高,殷烈多年来也揽获不少部下,尤其城北大营,更是殷烈的根,上辈子殷绪发迹的地方。只要他们父子间不闹得太难看,以后殷绪率兵,军中将士多少会因殷绪殷家子弟的身份,对他更为拥戴。
有了初步的拥戴,再凭借殷绪的能力与为人,假以时日,那些人必会成为殷绪的死忠。
柔嘉希望殷绪以后的路,走得更容易些。但这并不是说,就要殷绪如何讨好殷烈,她也舍得不让殷绪受这个委屈。
殷绪父子不和不是秘密,但只要将这维持在“殷绪叛逆、殷烈恨铁不成钢”的范围内,不明面上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便好,私下殷绪该怎么冷待殷烈,便还是怎么冷待。
殷烈待殷绪如此不好,为什么要善良地不利用他呢?就是要利用他,气坏他!
山洞中殷绪说要断绝父子关系,但听到的人少,大都是性情豪爽的士兵公子,不见得会嚼舌根;而他们也可推说是误会、气话。
而殷烈当时气血上头,朝殷绪拔刀,现在应当已经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便该知道,当退一步保存殷弘的脸面,殷府的名声。若是把一切闹到明面来,反而得罪皇帝。
倚仗殷府对殷绪来说,着实是难受的事,他忍不住轻轻皱眉,片刻后又想开。
他曾说死了也不进殷家的坟地,为这一份傲气,他得了一身伤。可他现在不是孑然一身了,总得为柔嘉考虑。
皇帝要杀他,他不想死,更不想连累喜爱的人。他需要力量,力量面前,有些傲气可以放一放。
无需讨好殷烈,只是不与殷烈明面上撕破脸,不当众开口驳斥他,这件事并不难。
当然,若殷烈非要犯糊涂污蔑他,那又另当别论。
殷绪神情缓和,抬头亲昵而又轻柔地拂过她一缕发丝,低道,“听你的。”
她为他计划得如此深远,他更该珍惜。
简单三个字,竟是将方才柔嘉的话还了回来。这种温柔而默契的你来我往,让柔嘉内心柔软欢喜,两人相视而笑。
穿戴妥当,柔嘉与殷绪各自凝重了神情,来到陈昱寝殿中。
作者有话说:
殷绪总是打成了阴虚
儿子:只要不是肾虚就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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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该看见的都看见了◎
晓星渐落, 东方吐白。行宫内百花欲醒,新的一天宁静开始。
陈昱的寝殿内,却是气氛沉重。少年天子见殷绪只垂着一条手臂, 算得上是安
然无恙地走进,面上顿时阴沉得仿若山雨欲来。
他已懒得伪装,左右羽林卫出事、殷弘身死,也是该恼怒的事。而诛杀殷绪的计划失败, 他还得坐在这里收拾残局, 怎一个恼恨了得。
周凌风粗放利落, 衣衫一套发髻一束便早早出了门来, 此刻正拘谨地立在角落。
柔嘉与殷绪进得殿中,薛怀文几个都站起行礼, 夫妻二人又给皇帝行礼。
陈昱烦躁道,“都坐罢。”又阴森地盯着殷绪, “说说到底发生何事?”
夫妻二人在左侧坐下, 殷绪拱手垂眸, 面无表情道, “回禀皇上, 微臣也不明白,只知昨日狩猎到东南悬崖,忽被十余名黑衣人围攻。微臣奋力拼杀到最后, 被人打落崖下, 又被毒蛇咬伤, 侥幸爬入山洞, 最后为公主所救。”
陈昱目光阴冷, 蹙起眉头, 不可置信问道, “你一人杀灭对方十数人?落入悬崖却只轻伤?”
殷绪掀起眼皮看他一下,只觉得陈昱恨他未死的心思昭然若揭,竟是连隐藏都忘了。面上依旧纹丝不动,他漠然道,“我有铠甲护身,又有弓箭远攻。对方一人疑似首领,一直在旁观战,直到最后才出手,将我打落悬崖。幸被崖下大树阻挡,这才逃过一劫。”
不用说,这个一直在一旁观战的,便是殷弘。说十成十诛杀殷绪,他便是这样诛杀的?居然最后才出手?陈昱觉得殷弘简直愚蠢至极!
皇帝一时未说话,百里仝皱眉道,“驸马可识得他们?”
殷绪漠道,“他们皆黑衣蒙面,我并不认识。”
殷绪的表情太过冷静,所幸他一贯如此,无需伪装,也没人怀疑他。
百里仝眉头皱出深深的沟壑,“袭击你的,是羽林卫李毅一干人等。”
殷绪抬头看他,眼露浅淡的诧异,一言不发。
百里仝当真想不出,自己手下的将士为何会出这样的事,既疑惑又烦恼,“他们为何要袭击你?殷弘缘何又身死崖下?”
殷绪慢慢拧眉,仿佛不能接受这话中讯息,“大哥……死了?”
柔嘉也将纤白手指抵住唇边,惊诧蹙眉,“怎会如此?”
手指和唇瓣的温度不太一样,一个凉,一个热。柔嘉压下心头疑惑,凝神听众人细说。
见这当事之人竟比自己还茫然,百里仝一时语塞。
殷烈决然插话进来,语气斩钉截铁,“旁的不说,我的儿子我了解。他必定是看见亲弟坠崖,上前与李毅相斗,两败俱伤之下坠崖。”
殷烈咬牙,“这个李毅何其可恨,害我两个儿子!”
此刻殷烈只想顺着殷绪的说辞,将李毅是那个最后出手之人的事咬死,将殷弘摘出。至于殷弘实际因何坠崖,殷烈猜测,要么是他见殷绪被大树阻拦多半没死,想下崖补刀却不慎坠崖;要么就是……那个畜生扯他下崖,最后顾及脸面选择隐瞒。
还知道要脸面,这个逆子到底还有一丝人性。
陈昱只当殷弘是补刀不成反坠崖,并未多想。他看向殷烈,心中冷哼:你便这样明目张胆惺惺作态?但这番话掩盖真相维护了皇帝,他便没有吭声。
柔嘉与殷绪也各自看了殷烈一眼,并不出声。
此时殿内诸人,除了周凌风不明所以,只有一个百里仝是当真想弄清真相。
他皱眉想到,殷弘确实为人温和稳妥,殷府其他人与殷绪不睦,他却从未如此。且殷弘的尸身有刀伤,更致命的是摔伤;看尸体僵硬程度,死亡时间也大约对得上。殷烈的这番话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终归没有证据。
这件事除了驸马,其他人皆死无对证,悬崖地势险峻,也很难找到证据。可没有证据,百里仝当真很难接受,自己手下的将士,会做出猎场内围杀驸马的事。
对了,证据。百里仝找到思绪,转向周凌风,“年轻人,你说有羽林卫告知你驸马坠崖,可认得那位卫兵?”
“这,”周凌风抱歉地挠了挠头,“当时天色已暗,那人又穿着羽林卫的铠甲,与他人一模一样,我认不出了。还请将军恕罪。”
百里仝皱眉道,“那这个人报信之后去了哪?”
柔嘉与殷绪互看一眼,皆没有想到,这个百里仝居然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显然他们此刻都不宜出声。
出声的是陈昱。他终于忍不住出言训斥,“行了,百里仝!你还嫌这次狩猎不够丢人、羽林卫不够丢人吗?!”
不曾想殷弘失败,败露了羽林卫的身份。此事极大损害了羽林卫的声音,说严重些,恐怕会引起京师人心动荡。不过这并不是陈昱担心的,他只怕事情再挖下去,挖出他这个幕后主使来。
百里仝耿直道,“可……便是因为丢人,所以更该查清真相啊皇上!”
陈昱脸色已是极为不虞,痛恨这个百里仝不识时务。
薛怀文一直低头坐于一边不曾做声,仿佛是在因为侄女婿的惨死而伤怀,这会儿终于出声缓和气氛,“这次羽林卫损失惨重,只怕未必找得出这个人。百里将军,还是先让无辜之人入土为安吧。”
他稍一动脑,便知这报信之人只怕是薛非他们,自然也不想被追究出。
“这……”百里仝怔愣。
这时殷烈也笃定道,“我想起来了,有两次李毅来殷府拜年,与驸马说话,驸马未曾搭理。兴许他便是因此怀恨在心。”
“李毅不过六品,成亲之后驸马却一下子压到他头上。他必然是心中嫉恨,才趁此机会下毒手。”殷烈言之凿凿语态将激昂,仿佛当真见过李毅嫉恨模样。
这些理由虽有些牵强,但也不是不可能。百里仝哑口无言,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殷绪漠然看殷烈一眼。他知殷弘一直视他为蝼蚁,他视殷弘与他身边的一干人等也如石头。也许李毅当真什么时候与他说话他未理会,但殷烈的这番话真假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殷绪沉默不语,柔嘉也只冷眼旁观。
上首陈昱掩住困顿与厌烦,只想速速结案,“那么前次皇姐与驸马遇刺,会不会也是李毅所为?”
殷烈立即与他一搭一唱,“十之八/九,皇上明鉴!”
“那便知会大理寺一声,让他们早些结案。”陈昱急忙抓住机会洗脱自己的嫌疑,只觉得殷烈这个及时雨,当真来得妙。
“可皇上……”百里仝还想说些什么,陈昱怒喝,“百里仝,难道你想替朕决断吗?”
百里仝立即下跪行礼,“皇上,老臣不敢!”
“既是不敢,那便退下吧。发生此等恶事,狩猎也不必继续,传令下去,巳时回宫。”陈昱拂袖,起身欲要离去。
殷烈跪下身去,嗓音再度哽咽,“皇上,微臣不忍犬子曝尸山野,求皇上准许微臣尽快运犬子遗体回家。”
屡次辱没圣命还想厚葬呢?陈昱心中冷笑,终于冷漠道,“准奏。”而后回转寝房。
狩猎围杀之事就这样如愿落下帷幕,柔嘉朝着殷绪露出一个柔美的浅笑来,殷绪面色缓和,也深望她一眼。
百里仝还在烦恼,薛怀文捏了捏鼻梁,显露疲态,又拍拍百里仝肩膀,温声劝慰道,“百里将军,不是你的错,勿要纠结伤怀。”
百里仝只能无奈道,“多谢国公。”
那边殷烈冷冷瞥过众人,又对着殷绪冷哼一声,转身一言不发离去。殷绪只做不理。
见已没什么事了,周凌风也告退离去。柔嘉则心疼地走向薛怀文,“父亲,离巳时还有些时间,父亲不妨小睡片刻。”
“我去看看大将军和殷弘。”到底是儿女亲家,多年同僚,薛怀文不欲置身事外。父女二人说话间一同往外行去,殷绪沉默跟在柔嘉身后一步的距离。
柔嘉便道,“我也一同去。”
“别去了,”薛怀文叹息着嘱咐她,“殷弘他……面目全非,只怕吓着你。”
坠崖之人死相凄惨大家都懂。柔嘉本就不过当众伪装,闻言略一犹豫,便应声,“那便回府后再看。”
知道殷绪必定也不想去看殷烈与殷弘,薛怀文贴心给他寻了个理由,“贤婿,公主受了大惊,你亦遭了大罪,便先陪公主回去罢。”
殷绪恭敬拱手,“小婿明白了。”
夫妻二人往回走,在一丛树林边,被焦急的见春与知夏接住。
两个婢女面色紧张,一见他们便匆匆上来,压低声音询问情况。
知她们也是担忧计划败露,柔嘉放柔了声音,告知她们一切平安,清甜嗓音的末尾,却是两声咳嗽。
见春立即收紧她的衣襟与袖口,又伸手去探她额头,忧心道,“公主不是着了风寒罢?”
额头的温度倒是正常的,见春略略放心,“还好并未发热。”
柔嘉拢着衣襟,柔顺地配合见春忙碌。
这边殷绪皱眉。想到夜里柔嘉待的尽是湿寒地方,又为了给他保暖,穿了那么久的湿衣。如此柔弱女子,只怕当真生病。
他该早些让太医开药驱寒的。殷绪有些后悔,单手脱起自己的罩衫——那是临出门前,柔嘉以太医嘱咐为由,坚持要他穿在长袍外的。
柔嘉见状连忙按住他的手臂,不赞同道,“你比我更虚弱,不能减衣。”
殷绪反手抓住她的柔白手掌,手中力道极轻,口中却强势,“太医也说我身体底子好,听我的。”
触到那细腻柔荑,殷绪才知她的手有多凉,忙搓了搓。
柔嘉被他当众抓手,有些羞窘,一时未动。殷绪便趁着机会,很快将罩衫脱下,披到柔嘉身上。
两个婢女见公主与驸马如此互相谦让,脸上露出笑意。见春帮着将衣衫披好,知夏则道,“奴婢去厨房煮些姜汤,见春护好公主。”
见春应了一声,扶着柔嘉回房,脱去外衣,将她按进了软被中。发钗与发髻一一解下,满头青丝拂落柔嘉肩头。
殷绪坐到她身边,抬手再次摸了摸她的额头。那掌心粗糙却温热,放轻了力道,让柔嘉有些脸红,手指抓紧了软被。
并未察觉异样,殷绪稍稍放心,低头望着她,又认真嘱咐,“好好休息,莫要再为我操心。”
柔嘉看了看他脸上严肃神色,乖乖点头。
膳房内,太医的徒弟正为殷绪熬药。知夏见着,便让他给柔嘉配了祛风寒的药,大火熬煮片刻,给柔嘉盛了一碗。
这边柔嘉渐渐觉出不适来,大脑缓缓沉重,拥着暖被手脚却依旧无法热起来。不想让殷绪担心,她未说出口,只在知夏递过药来时,一言不发乖巧喝完。
喝完药柔嘉睡意昏沉,殷绪给她掖好被角,让婢女们下去,自己也躺到了柔嘉身边。
锦被柔软而清香,殷绪在被内缓缓伸手,触到柔嘉右手,只摸到一手冰凉。
皱着眉头他又起身,坐到床尾的位置,顺着软被隆起的弧度,探到柔嘉玉足。
柔嘉还未彻底睡着,朦胧间察觉自己从不示于人前的地方被人抓住,顿时醒过神来,猛地将脚往后一缩,羞得面红耳赤,嗓音又软又颤,仿佛能掐出水来,“殷绪……”
好端端地,他怎么……摸她那里?
虽只是短暂一触,但殷绪已感觉到了玉足的凉意,未被她的羞涩影响,只严肃地皱着眉,又躺回了她身边。
柔嘉手指抓紧锦被,下意识僵着身子往后缩,就见殷绪朝她伸出左臂,示意道,“躺过来。”
柔嘉心跳慌乱,愈加羞窘,僵着未动。殷绪见状,手掌从她颈下穿过,搂着她的脊背便将她往怀中怀中一揽。
柔嘉在他的力气面前,没有丝毫抵抗余地,额头抵入他胸口,闻到混着草药气味的干燥气息。
虽然之前在山洞也是如此,但那时情况紧急,又处在黑暗中。而现在,明烛煌煌,他又刚抚过她的脚……
柔嘉正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听殷绪极其认真的一句,“脚伸过来。”
柔嘉下意识拒绝,“不……”
话未说完,殷绪已经麻利地伸过长腿,将她的双脚掳了过去,夹在了温暖腿间。
两人顿时以异常亲密的姿态,缠在了一起。
他干脆利落,却是没有解释一句,柔嘉羞窘得大脑空白一瞬,连忙挣扎后退。
美人在怀,又香又软,还这样动来动去,更惊起旖旎与酥麻。殷绪深吸一口气,按捺躁动的神思,按紧她脊背,道,“别动。”
嗓音有些低哑,仿佛又回到发热的时候。可脸颊感受到的温度,分明是正常的。
柔嘉疑惑,又听殷绪低淡道,“在山洞中,你不也是如此为我取暖?”
哦,是取暖。柔嘉这才明白,殷绪这一连串动作的意思。但紧接着她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让她整个身体再度僵硬。
山洞中为殷绪取暖时,她是什么样的?未穿襦衫,抹胸外面一件大袖衫,衣襟大敞。为了给殷绪回温,她甚至紧搂殷绪贴在胸口。
柔嘉连手指都僵了,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山洞中,你……你不是……昏迷着么?”
殷绪紧绷着脸道,“中途醒过一次,你给我取暖的时候。”
柔嘉露在锦被外的整张脸全部红透,眸光如琼光一样荡漾,却不敢看他,声音颤得仿佛被人拨乱的琴弦,“那……那你……”
想到他们总归要适应亲密,殷绪克制粗重的呼吸,镇定道,“该看见的都已看见。”
甚至该感受的,也已感受过。
他就那般淡然而又露骨地说出,这样叫人羞耻的话。柔嘉闭上眼睛,将绯红似霞的脸死死埋在殷绪胸口,不敢动,也不说话了。
见柔嘉既不挣扎,也不后退,一动不动伏在他怀中,那么小小的一团,柔顺乖巧惹人怜。殷绪轻轻一笑,轻抚了下她的脊背,低声道,“睡吧。”
一时再无动静。羞窘到极致柔嘉破罐破摔,放空思绪,渐渐睡去。
殷绪疲倦,也缓缓睡熟,而后被细弱的哭声惊醒。
烛火已尽,日上三竿。昨夜殷绪没有放下帐幔,窗外的明光透射进来,照着柔嘉的小脸一片绯红。
那眼尾更红,仿佛涂了胭脂,娇艳妩媚得惊人。而那紧闭的眼睛,正沁出清亮的泪珠,一点一点打湿殷绪衣衫;干燥苍白的唇瓣,低低吐出泣音,“殷绪……”
这模样,像是又被噩梦魇着了。殷绪揪心地唤她,“公主。”
柔嘉没有反应,依旧沉在梦中。殷绪又低唤,“柔嘉,柔嘉!”
柔嘉终于缓缓掀开长睫,眼神迷茫如赤子,又泛着朦胧水光,楚楚可怜的模样。
殷绪心中酸软,左手于她脑后爱怜地顺了顺她长发,而后倾过身,吻在她额头。既是为了安抚,也是为了查探。
柔嘉还茫然着,长睫扑闪,柔顺地任他吻过。
唇下的皮肤烫得惊人,终究是发热了。殷绪皱眉,将手臂从她颈下拔/出,起身快速穿好衣衫,唤门外守候的知夏,“公主发热了,请太医过来。”
知夏立即去办,又将迷糊犯困的见春唤起,“给公主送些热茶。”
见春很快清醒,快步奔入房中,瞧见柔嘉烧得通红的脸,又伸手摸她额头,猝然湿了眼睛,“公主这……”
这柔弱的身体被好医好药养了多久,才恢复康健,如今又被坏事磋磨……都怪那个惹是生非的皇帝!
见春又气又心疼,殷绪低声吩咐,嗓音沉稳,“倒杯水来。”
见春回过神来,立即倒水过来,又细心吹凉。
拿唇浅抿一口,确定水温合适,便送到柔嘉嘴边。怕她呛着,水杯放得很低,他的声音也是前所未有低柔,“乖,喝水。”
柔嘉缓缓眨动沉重的眼睫,低头如弱小幼兽一般,细细喝过两口,感觉嘴中难受减轻,眼神这才清明些许。
柔嘉唇上还沾着水珠,殷绪将茶杯还给见春,回身以指腹为柔嘉擦拭。
粗糙指尖擦过唇瓣,带来丝丝麻痒,柔嘉软软看他一眼,低头不说话。
太医又被侍卫背着过来了。见春打下帐幔,殷绪从帐中轻柔拉过柔嘉纤细手臂,慢慢理好袖口。
太医已知徒弟为柔嘉开过驱寒药方了,一瘸一拐地进入卧房,给柔嘉把过脉,对殷绪道,“只是风寒发热,昨晚的药汁还有许多,再加一味药,大火熬一刻钟给公主服下便可。药方我重新写下,回府后也用这方连喝三日,当可痊愈。”
殷绪点头。此时身处行宫极为不便,其余的药,确实得等回府后再抓。
楼阁外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是宫人与羽林卫正在整理回宫的车队。只是柔嘉还要等着药喝,殷绪吩咐知夏,“送一送太医,再告知国公大人与皇上,公主要晚些时候再回。”还有他这个驸马都尉,也无法执勤了。
知夏福身称是。
太医收拾药箱,又瞧殷绪一眼,只觉这位殷二公子虽沉默了些,却也沉稳知礼,也不知是谁,将他传的如牛鬼蛇神一般。
太医走后,殷绪便安心守着柔嘉。见春打来温水,打湿帕子绞干递给殷绪,殷绪便沉默着给柔嘉擦拭脸庞与脖颈。
柔嘉闭着眼,但未睡着,被殷绪照顾着,有些羞涩,但更多的却是喜悦。
不多时薛怀文来了,站在门边朝内观望。殷绪连忙迎了上去。
薛怀文面有忧色,“珺儿如何了?”
殷绪恭敬道,“太医已看过,药也煎上了,喝过后当会好转。”
“嗯,”有太医看顾,薛怀文稍稍安心,嘱咐道,“不必急着下山,薛非他们来接你们了,等皇上离开便能进来。”
薛非他们必定是等殷烈回府,才假装得知消息,过来护卫他们。此时的大将军府,不知是何等的鸡飞狗跳。
殷绪面上一片冷凝,拱手道,“多谢岳父大人。”
“好好照顾珺儿。”既然有薛非与平安护卫,薛怀文放心地准备离开——殷府那边只怕兵荒马乱,他要过去看看薛琼。
“父亲,”柔嘉从床上挣扎着坐起,隔着帐幔喊住他,嗓音沙哑。
薛怀文连忙站住,回身望着她的影子,“怎么了?”
姐妹反目,父亲夹在中间,一定十分为难。柔嘉心酸,提醒道,“大将军找的借口未必骗得过薛琼。此事上她多半会与我们决裂,请父亲……不要伤心。”
薛怀文暗自叹息一声,道,“为父知道了,你好生休养。”这才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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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唇的味道◎
见春用汤匙小心地搅动着药汁, 好让它凉下来,上前走到床边,瞧了瞧牢牢占据床头位置的驸马, 一时不知该由谁喂药。
殷绪倒是十分干脆,伸手道,“我来罢。”
他一只手不甚方便,见春便拿走汤匙, 将细腻瓷碗递到殷绪手中。
殷绪又将瓷碗低低送到柔嘉唇边, 柔声轻唤, “该喝药了。”
柔嘉正闭目休息, 脸颊红扑扑,瞧着可怜又动人。闻言她缓缓抬起长睫, 先看了眼那黑漆漆的汤药,接着又轻轻看了眼殷绪。
之前她痛快喝药是不想自己发热, 如今既然已是发热, 殷绪又如此温柔……她忽然不想那般乖巧了。不想乖巧的柔嘉软软说了一个字, “苦……”
以往她莫不是体贴柔婉, 如今这样撒娇, 让殷绪心软得有如棉花,声音更低更柔,“良药苦口。”
又认真道, “我喂你。”
柔嘉忍不住勾唇, 一时只觉得连病痛也变得不再难熬。她细声道, “好。”
又将发热之下更显水润的杏眸看定殷绪, 小心地得寸进尺, “……要吃糖。”
被那样清亮无辜的眼, 这般娇软地看着, 殷绪只想百依百顺,“好。”
柔嘉这才满意抿抿唇,双手用力撑着床面起身。殷绪又将瓷碗递回给见春,回身单臂揽着柔嘉,将她半扶半抱起来,令她靠着床头坐好,又在她身后塞了一个大靠枕。
知夏将罗汉床上的小桌搬了过来,放在柔嘉身前,见春将瓷碗和汤匙一起放上。
殷绪便用左手拿起汤匙,一勺一勺喂着柔嘉,表情温柔,动作也是极稳的,只是终究不甚熟练。
但两人也不嫌这样麻烦,一个轻轻喂药,一个软软喝药,对视之间,虽不言不语,却是甜蜜尽显。
等殷绪将一碗药汤喂完,知夏早已拿了龙须酥糖过来。殷绪擦了手,拈起一块,喂到柔嘉唇边,又低声哄道,“只吃一小口。”
生病时期宜饮食清淡,糖却不能多吃,殷绪担心嗜甜的她贪嘴。
“好。”柔嘉轻软看他一眼,应了一声,张嘴果真只乖巧地咬下一小块。
殷绪看过她娇软的神情、张合的红唇,低头面无表情地,将剩下的半块放入了自己嘴中,细细咀嚼一遍。
龙须酥糖是他第一次吃,味道确实香甜。就是不知是它本身的味道,还是,沾了她唇的味道。
柔嘉被殷绪的这一串眼神和动作,弄得脸颊更红,一时竟错觉他不是在尝龙须酥糖,而是在尝她嘴巴咬过的痕迹。
不怪柔嘉瞎想,着实是这半个晚上,殷绪已说过太多令她无法招架的话,做过太多令她脸热心跳的事。
柔嘉羞涩得更觉晕乎乎了,待见春与知夏将药碗小桌收拾妥当之后,便缓缓躺下,不说话了。
殷绪将她被角掖好,低声嘱咐道,“好好休息,待出过汗便会退热了。”
柔嘉不好意思看他,颤动着眼神,轻轻点头。
不多时外面的喧嚣渐退,皇帝带着大队人马走远,薛非与平安进来了。
他们在厅堂齐齐跪下,俱是痛心疾首的模样,平安更是红了眼眶。
薛非埋首道,“我们办事不利,请公主和驸马责罚!”
柔嘉已沉沉睡去,殷绪出了卧房,看着二人,平和道,“此事意外,不怪你们。府中如何了?”
*
大将军府,残月西悬,夜色朦胧。
薛琼睡得不甚安稳,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梦中她忽而仪态尽失,痛哭质问殷弘到底为何娶她;忽而见殷弘身中数箭,跌落猎场悬崖;又忽而,见到柔嘉冲她轻蔑地笑,说她什么都不如她,连心许的夫君,都只为她着迷。
梦里的薛琼终于优雅全失,啊的怒吼着,将一个花瓶冲柔嘉砸去。
“砰砰”的两声,薛琼醒了,愣了片刻,才意识到有人敲门。
外间的婢女开了门,接着是秦氏那边婆子恐慌的声音,“快!快!唤少夫人起来!就说,少爷他不好了,夫人也昏过去了!”
薛琼的心猛地一窒,手下意识按在心口,大脑却是一片空白,直到婢女的脚步声惊醒了她,接着她听婢女道,“呀,姑娘您醒了……”
顾不得理会婢女,薛琼斗篷与鞋都来不及穿,赤足冲出了屏风,双手死死抓住嬷嬷的衣袖,声音急促尖细,如同被人掐住了咽喉,“你……你说什么?少爷怎么不好了?!”
“少爷他……唉!”嬷嬷狠狠一跺脚,眼泪流了出来,“少爷他为了救那个贱种,摔下悬崖,人没了……”
薛琼站不稳,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后的婢女一把扶住她,哭道,“姑娘,你……可要撑住啊!”
薛琼手指死死掐着掌心,哽了半晌,终于顺住一口气,抬脚就要往外冲,嘴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夫君不可能死,更不可能为了那个贱种死!她不信,她不信!
婢女和嬷嬷死死抱住她,哭成一片,“姑娘你要去哪啊!咱们先穿衣穿鞋可好?”
嬷嬷也哭道,“前院只有报信的羽林卫,老爷和少爷还未回……少夫人,你先穿衣穿鞋……”
薛琼如提线木偶一般,一动不动,不说不笑,被婢女服侍着穿好了衣衫鞋袜,梳好了发髻,又被扶到了秦氏跟前。
秦氏仍昏迷在床榻上,身边围着殷盼和几个婆子婢女。薛琼面无表情看着,只觉得一切都十分陌生,全不真实。
殷盼又哭着过来劝她,“嫂嫂,你说句话,至少哭一哭啊……”
哭?为什么要哭?没有亲眼见到殷弘的尸身前,她绝不会哭。薛琼依旧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殷正在门外哭道,“夫人,姑娘,老爷他……带着少爷的尸身回来了!”
薛琼转身如疾风一般跑向前院,朱钗摇摇欲坠,像她那颗冰冷的心脏。殷正在后竟一时追不上她。
终于,前院厅堂,她看见一口漆黑的棺材。殷烈站在棺材边,面色沧桑而僵硬;棺材四角站着几个羽林卫,面色俱是沉重,还有一个在悄悄抹泪。
薛琼脚底仿佛踩在棉花上。她扶着门框,手指不断用力,硌得手掌生疼,才忍过那一阵窒息感,缓缓抬腿,迈了过去。
她走得很慢,仿佛若是走得快了,就将失去整个世界。
身后殷正悲戚地劝,“少夫人,不要看了,少爷他……”
不要看?为什么不要看?不看的话,怎么知道棺材里躺的,是她的夫君呢?薛琼心头忽然升起一股狠戾之气,猛地大步向前,两步走到棺材边,看到里面,殷弘的脸。
虽然已呈现死灰色,头骨微微变形,但确实就是,她夫君殷弘的脸。
手指死死捂住嘴巴,薛琼跌落在地,发出压抑的悲鸣,整个人哭到颤抖。
殷正扶住她,亦是在哭,“少夫人,要撑住……”已昏了一个,可不能再昏一个。
薛琼没有昏过去,而是转身爬向殷烈,死死揪住了铠甲边缘的红色布帛,哭喊道,“公公,夫君怎么会死呢?他怎么会死呢?告诉我这是假的,是假的……”
殷烈只觉得这漫长的一夜已耗尽他所有的心血与精力,他做不出表情,只疲倦而冷硬道,“弘儿是为救驸马而死。”这是所有人都必须知道的事实,不容置疑。
薛琼却是将他铠甲揪得更紧,面颊全是眼泪,喊道,“不可能!夫君怎么会为了救那个贱种而死呢?大将军,你是骗我的对不对?里面躺的是替身对不对?夫君他没有死,他不会去救那个贱种,所以他不会死……”
殷烈终于被她一口一个“贱种”骂出了脾气,训斥道,“薛琼你放肆!堂堂驸马,你的二弟,岂容你如此迁怒辱骂?弘儿就是为救亲弟而死!你既犯浑,来人,将她拉回后院!”
殷正擦去眼泪,上来拉薛琼,“少夫人,您先回房冷静冷静。”
“我很冷静!”薛琼用力挣开他,跪坐在地上,仍死死抓着殷烈铠甲,如同将死之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
她哭道,“公公,那是殷弘,那是您最爱的儿子啊!你怎么能让他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殷弘那么骄傲,怎么可能为了一只蝼蚁去死?而他武艺又那么高强,怎么可能轻易而死?她太需要一个真相了。
如果这件事与殷绪有关,那么只可能是……
薛琼哭求道,“大将军,你告诉我,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好不好?如果他是被人害了,你告诉我,我去给他……”
报仇二字还未出口,就被殷烈的一个巴掌打断。
殷烈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弘儿是被人害了,可他是能向皇帝复仇,还是能像殷绪复仇?他已经没了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了,难道还要再为皇帝和公主的恩怨,付出另一个儿子?
殷绪再不好,至少性子合了冷硬二字。而冷硬这一点,最最适合在军中打拼。他们殷府的未来,不靠冷硬的殷绪,难道靠殷翰那个酒囊饭袋吗?
殷烈眼看自己苦心经营的和平场面就要被薛琼说破,再顾不得其他,气急之下一掌扇出。他顾念着薛琼是自己和秦氏满意的儿媳,一掌尚留了力,但薛琼仍被打得脸偏向一边,嘴角沁出血迹。
薛琼所有的哭喊都消弭在了唇间。她呆了半晌,终于愣愣抬手,捂住自己的脸,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殷烈。
殷烈无法直视她的视线,转过头,吩咐殷正,“少夫人急火攻心,糊涂了,扶她下去休息。”
殷正用了点力拉她起身,示意随后跟来的婢女扶她回去。
薛琼仿佛被那一掌打蒙,愣乎乎地被扶回了房,呆坐半晌,直到听说薛怀文来了,忽然又恢复了神志。
想起殷烈当众打得那一掌,薛琼至少明白,这件事是不能众目睽睽之下细说的,于是她哑声吩咐道,“去请公爷过来。”
不多时薛怀文来了,薛琼从卧房出来,在小厅见着他,泪水又流了下来,“伯父……”
薛怀文见她脸颊红肿,皱起了眉头,看向婢女,“怎么脸受伤了?可请大夫看过?”
婢女看看薛怀文,又看看薛琼,支支吾吾,“是……奴婢已经敷过了。”
“我的伤不要紧,”薛琼跪到薛怀文跟前,拉住他的衣袖,哀求哭求,“只求伯父告诉我,夫君到底如何出事的。”
“这……”薛怀文眉头拧得更深,叹息道,“琼儿,你的夫君是为救人而死,此乃有情有义之事,你便让他安息罢。”
“不可能!”薛琼哭道,“我太了解殷弘了,他不可能为救殷绪而死!为什么你们都要隐瞒真相,这对夫君何其不公!”
眼见薛琼已失去理智陷入偏执,薛怀文更是为难,却又不忍心责怪她,毕竟新婚丧夫,确实人间至痛。他只能皱眉道,“琼儿……”
见薛怀文也如殷烈那般遮遮掩掩,薛琼终于彻底绝望,哭吼道,“他是被殷绪害的对不对,为什么你们都要替他隐瞒?你们都不疼殷弘是不是?他也是你们的儿子、女婿啊……”
“就因为他是驸马,背后有柔嘉公主,所以你们就偏心是不是?”薛琼想到什么,哭着摇头,“不,不,殷烈是因他是驸马,你是因为……我到底不是亲生……”
“你嘴上说得好听,把我当亲生女儿,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你的亲生女儿只有薛珺……你偏心她,你们所有人,都偏心她!”薛琼喃喃哭诉,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大,语气越笃定。
为什么她就能这么命好呢?而为什么自己,却要什么都失去。她好痛!好不甘哪!
“偏心?”薛怀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原来你一直这样想?”
无法面对薛怀文受伤的神情,薛琼低下了头兀自哭泣,却到底没有表示悔意。
薛怀文颓唐地站起了身,“你受了惊,先养养精神,我回头再来看你。”
薛怀文说着,从薛琼身边经过。薛琼猛地抬头抓住他的衣摆,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他,“伯父,我当你是亲生父亲一般,如果你没有偏心……那你替女儿去向殷绪问罪。”
语气可怜中,又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可薛怀文不能答应,他郑重道,“琼儿,我无法去向殷绪问罪,这并不是偏心。殷弘的死,是他自己造成的。”
“说谎!”薛琼已是彻底死心,甚至哭着笑起来,笑得悲凉而又疯狂,“什么他自己造成的,不过是偏心的借口。你只疼爱姐姐,所以偏心殷绪,把过错都推到我的夫君头上……”
薛怀文无法再说什么,皱了皱眉,吩咐婢女照顾好薛琼,转身出了东英院。
徒留薛琼匍匐在地,越哭越疯狂。
殷弘死了。她再也没有机会去质问,他到底当她是什么、有无喜爱过她。
明明之前都好好的,自从柔嘉嫁进殷府,一切都毁了。
她再也没有夫婿了。她什么都没有了。
柔嘉!
郊外,薛琼满心痛恨的人,正缓缓归来。
作者有话说:
忽然来的更新……
回到家了,正疯狂码字中,给久等的宝子们磕头谢罪感谢在2023-05-09 15:18:37~2023-05-13 20:3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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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抱到了◎
柔嘉喝过汤药, 不多时出了一身汗,体温也降了下去。
期间殷绪喝过自己的药,一直在床边守着她, 拿沾水的绣帕滋润柔嘉干燥的唇,又拨开她微湿的鬓发。眉心微拧着,显而易见地心疼。
柔嘉被他粗糙的指腹弄得有些痒,渐渐醒了过来。
见春见状, 松了一口气, “公主已退热了, 只要不再烧起来, 这病便稳了。”
柔嘉低低嗯了一声。她浑身黏腻难受,动了动, 吩咐道,“打点水来, 我要换衣。”
见春便去打水, 知夏也转身去给她拿更换的衣衫, 两人很快又回到柔嘉跟前。
柔嘉望向还坐着不动的殷绪, 眨了眨眼, 脖颈发烫:总不会擦身这种事,他还要说“我来罢”?
殷绪也看了看柔嘉,有些踟蹰。他倒是想帮忙, 不过, 这才一晚, 会不会进展太快吓着了她?而他单手确实不便, 若是慢了, 致她再度着凉;或者力度又未掌握好, 弄疼了她呢?
殷绪竟觉得可惜, 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委实趁人之危了些,眼神略一闪烁,面无表情道,“我出去了。”
薛非与平安依旧守卫在院中。殷绪站在门边,眯眼望了望浓密树荫后的日头,思索着回到殷府后可能面临的情况。
“薛非,平安,”他沉声吩咐道,“这几日一定要守好南华院,让公主安心养病。”
两人纷纷称是。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殷绪回房,柔嘉已一身干爽地靠坐在床上,低头喝水。她面色已恢复瓷白,只是瞧着还有些病弱,别有一股弱不经风之感。
殷绪坐过去,将她的软被又拉高了一些。
柔嘉浅浅一笑,与他商量,“趁我现在舒服了些,这便回去可好?”
她已没药了,这山中又是蛇又是狼,宫人也走了大半,衣食住行都不方便,还是早些回去得好。
殷绪专注地看她,“听你的。”
知夏在一边收拾带来的行囊,道,“公主不能见风,又虚弱无力,便别自己走了吧。”
见春接口道,“嗯,我去找个身强力壮的内侍过来,到时将马车停在院门口,让内侍将公主抱上车。”
柔嘉鲜少反对她们,尤其是在这种正确的事上。两个婢女你来我往就做了决定,片刻后才意识到没有听到殷绪说话,回头就见她们的驸马,漠然脸上多了一种,名为郁闷的情绪。
知夏小心问道,“驸马爷觉得呢?”
殷绪沉着脸“嗯”了一声。
见春去寻太监,知夏给柔嘉穿上外衫,又罩了一件厚实挡风的斗篷。
“我来罢。”殷绪遣开知夏,抬手顺好柔嘉耳边的一点碎发,而后轻柔地给她戴上了兜帽。
柔嘉含羞带怯,软软看他一眼。于是殷绪放开手的时候没忍住,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颊,感受到别样的滑嫩柔软。
柔嘉红了耳根,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心避风。”殷绪干哑着嗓子嘱咐。柔嘉低低嗯了一声。
不多时,见春领着身强力壮的太监来到。那太监一脸恭敬笑意,抱了柔嘉朝外走。知夏与见春各自拎了东西跟在后面。
殷绪低头瞧了瞧自己不能动弹的右臂,脸色难看,心内暗自决定:以后自己的妻子,还是自己亲手抱得好。
薛非与平安已将马车赶到了院门口。太监将柔嘉抱上去,刚刚安顿好,殷绪已经上来,坐到了柔嘉右侧。
来的时候他尚在外骑马。这还是第一次,于马车上他坐得离她如此近。柔嘉觉得新奇而欣喜,忍不住看他。
直到太监出声告辞,她才回头,道“嗯,你退下罢。”
太监下去,殷绪伸手,搂住了柔嘉腰背。
嗯,终于抱到了。殷绪感觉心情好了些。他低声嘱咐,“若是觉得累,便靠着我。”
殷绪的大掌就那么扶在她腰侧,温热又有力,呼吸就在她发顶,一下一下,弄得她有些痒。柔嘉柔荑按在他胸口,勉强隔开一点距离,回头见见春与知夏一前一后钻进,红了脸颊,仿佛又发热一般。
殷绪见她推拒,强势起来,将她搂得更紧密了些,“你病了。”
所以靠着他休息天经地义。柔嘉懂了他的意思,再看见春与知夏一脸自然,虽在笑,却没有打趣的意思,柔嘉便不挣扎了,放松自己靠着殷绪。
马车骨碌碌行驶起来,慢悠悠地摇晃着,催人入梦。柔嘉渐渐松弛开来,脸颊贴着殷绪胸口,睡了过去。
昨夜着实没有休息好,殷绪靠着车壁,也闭上了眼睛。不多时,再次被柔嘉急促的呼吸惊醒。一探她额头,果然又发起热来。
“到了哪了?”殷绪皱眉问道。
见春急得已说不出话了,满面愁容地坐到柔嘉另一边,拿湿帕子给柔嘉擦拭。知夏将小窗推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道,“已快到将军府了。”
殷绪顺了顺柔嘉被帕子沾湿的一缕长发,思虑着道,“让平安赶紧抓药。”
“好勒驸马!”平安应了一声,从小窗边拿了药方,麻利地去了。薛非加快速度朝殷府府门赶去。
到达殷府,已是午时将近。威武的大门上挂起了白绸,灯笼也换成惨白的颜色。
殷正出门迎着一行人,知夏未与他客套,一见着他便道,“公主病了,找个健壮仆妇过来。”
殷正连忙去办,很快仆妇来到,将柔嘉背起。见春又拿斗篷将她遮得严严实实,殷绪沉着脸色护在一侧,几人下了马车,进入府门。
厅堂已被改成灵堂,里面传来几道悲戚的哭声。殷绪站在廊上望了一眼匾额上的白绸,转头对殷正漠然道,“公主正在病中,改日再拜祭兄长。”
殷正也知自公主回门那日后,府中两位公子之间已是仇怨颇多,这次殷弘身死,其中只怕隐情颇深。驸马这话只怕是托词,但即便是托词,也是不能勉强的。殷正弯腰恭敬道,“这是自然,公主身体要紧。”
仆妇背着柔嘉一路回到南华院,顾嬷嬷哭着迎了上来,扶着柔嘉后背,又望望殷绪垂着的右臂,哭得更是厉害,“我的老天爷,怎么遭这么大的罪啊!”
见春跟着哭,知夏提醒道,“公主还发着热,先回房。”
“好好!”顾嬷嬷擦擦眼泪,领着仆妇进入卧房。采秋与吴嬷嬷转去小厨房,给刚回的人盛上准备多时的粥羹小菜。
遣退外人,殷绪将山中经过简单与顾嬷嬷说了一番,顾嬷嬷又气又痛,边抹泪边骂,“都是丧天良的,欺负我的公主和驸马,活该短命,去了地府,要受十八般刑……”
她现在就盼着,龙椅上的那位也如殷弘一般短命才好。
这边柔嘉半睡半醒,听着熟悉的骂声,忍不住笑,一笑却又引来一阵咳嗽,顿时下人们顺背的顺背,喂水的喂水。
采秋和吴嬷嬷将饭食端了进来,几人停止议论,开始服侍柔嘉与殷绪用膳。
柔嘉嘴里发苦,不欲进食,见春伤心地劝,“公主从昨晚开始,便未好生吃上一顿,再不吃饿坏了可怎么办?”
殷绪接过炖得软烂的粥羹,低声同柔嘉商量,“我喂你,多少吃一点。”
柔嘉虚弱地点头,于是知夏又搬来小桌,殷绪便用左手一勺一勺地耐心喂着,好歹让柔嘉吃上大半碗。
顾嬷嬷瞧着两人模样,心中倒是安慰了些。只觉得夫妻二人经过这一场患难,感情必然已经牢固,以后就能走得稳了。
平安抓药回来,采秋转入厨房熬药。南华院的一切逐渐安定下来。
前院灵堂内。天气炎热,尸身易腐,殷烈命殷正搜罗来了除开南华院外,殷府所有的冰块,都放置在灵堂里,以求殷弘能多停灵两日。
殷弘的尸身已装入一副华贵的朱漆雕纹棺木,空气里满是檀木棺木与纸钱燃烧混合而来的奇异味道,垂挂的白幡一动不动,被隔着窗的阳光照得愈显惨白。
秦氏仍躺着,无法起身,薛琼与殷盼一身素缟,带着几个婢女仆妇跪在一侧,往火盆里燃烧冥纸。殷盼哭哭戚戚,薛琼却是只流泪,一声不发。
她机械地烧着纸钱,觉得自己似乎什么也未想,又似乎什么都在想。
她的夫君就这样死了,除了满腹疑问与不甘,什么也未给她留下。
她疑问的不是殷弘到底如何死的,之前疯狂追问,不过是激动之下不肯置信而已。其实她能猜到,总归是那日公主驸马遇刺而生的恩怨、殷弘不能见于天日的心思带来的恶果。
她疑问的是,殷弘到底当她是什么呢?对她到底有没有一丝情意?
她疑问的是,她薛琼到底算什么,一个寡妇,一个可怜虫,,一个笑话,抑或别的什么?
不久前周氏与殷翰来过,殷翰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对这个兄长殊无情义;周氏装模作样哭了一场,心里只怕乐开了花。
南华院那边的罪人,借口公主生病,更是一直未曾露面。
而殷烈,心中更是装着太多事,一滴眼泪也没有。这个将军府中一切都那么冰冷。
殷烈也好,薛怀文也好,无人为她撑腰,她已被这个世界抛弃。
薛琼眼前,一片黑暗。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薛琼麻木抬头,看殷正迎进来两个人,似乎是太后身边的嬷嬷与宫女。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可能在六点以后,大家可以晚点来看。感谢在2023-05-13 20:30:18~2023-05-14 11:1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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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亲吻◎
陈昱带着大队人马提前回宫, 动静不可谓不大,很快惊动了太后。派人一问之后她才知,猎场中驸马遇刺坠崖、中郎将为救弟身死、柔嘉受惊患病的惊险事情, 当即派了碧彤领着宫人,携带大箱小匣前来吊唁问候。
碧彤先去了灵堂。她还记得当初她搜集的殷府信息。印象里这位中郎将与驸马不亲,但既然是因救护驸马而死,又是公主的妹婿, 碧彤还是沉痛地拜祭了一番, 又叹息着安慰薛琼, “夫人还请节哀, 保重身体。”
“多谢女官,叩谢太后娘娘。”薛琼口中念叨着俯身, 内心与表情却都一片麻木。她懂的,碧彤只为那千娇百宠的公主而来, 她这个公主堂妹, 无足轻重。
一会儿碧彤去了南华院, 那便是只闻公主笑, 何闻寡妇哭。
多么讽刺, 又多么虚伪。
碧彤转身又同漠然站于一边的殷烈道,“太后娘娘体恤大将军,赏赐了冰块玉器等物, 可用于中郎将葬礼。请大将军节哀。”
葬礼二字, 刺的薛琼心尖一痛, 一时间只觉鲜血淋漓。
为何她在这边为夫君肝肠寸断, 而她却在那边与夫君情意绵绵呢?
为何死的是殷弘, 而不是殷绪?
为何她受尽宠爱, 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殷烈沉寂地拱手, 嗓音干涩喑哑,令人闻之不忍,“多谢太后娘娘。”
碧彤悲悯地看他一眼,“公主与驸马亦受了伤,奴婢便转去探望探望。”
殷烈再度拱手,“女使慢走。”
碧彤命宫人留下小部分物件,交给殷府管家,接着几人拿着更多更贵重的物品,在家仆的带领下,进了南华院。
顾嬷嬷闻声出来接着碧彤,脸上半是忧心半是喜悦,“碧彤来啦,公主见了你,一定高兴得什么病都没了。”
碧桐亦笑着叹气,“太后娘娘听说公主与驸马出事,急得饭都吃不下。我先看看公主。”
两人一同进入卧房。此时柔嘉正睡着,身上发着汗,额头搭了降温的巾子,秀眉轻轻蹙起。殷绪心疼地守在一边,恨不能替她去受这罪。
碧彤给殷绪行了礼,忧虑地看着柔嘉绯红的笑脸,道,“奴婢看看公主。”
殷绪起身让到一边。碧彤坐过去,摸了摸柔嘉的脸,已经不那么烫了;又伸入领口摸了摸她后背,摸到一手湿润。
能发汗,便是要退热了。碧彤稍稍安心,转头一一问过柔嘉的饮食与用药,确认都稳妥了,这才放心,又转向殷绪,“驸马呢?可好些了?”
殷绪仍皱眉望着柔嘉,道,“已好多了。”
知他一贯寡言,知夏解释道,“太医已来看过了,说没有大碍。左臂已换过药,就待右臂骨头长好。”
那太医一出了南华院,就被请去了东英院,可谓十分忙碌。
碧彤长出一口气,道,“这次你们遭逢大难,后头必有大福气。”
顾嬷嬷一想到柔嘉受过得罪便心里难受,道,“可不是么,公主驸马都是有后福的人。”
两人一来一往说了几句话,柔嘉渐渐转醒,闭眼轻唤了一声,“碧彤姐姐。”
碧彤听她嗓音沙哑,心疼得红了眼眶,低柔又坚定地应了一声,“公主,奴婢在。”
柔嘉倍觉安心,缓缓睁开眼睫,见春立即递了水过来。
碧彤揭下柔嘉额头的布巾,又扶柔嘉起身,将水喂到她唇边,安慰道,“太后娘娘已知猎场的事了,公主别怕,太后娘娘会为您与驸马主持公道。”
这件事背后的主谋是皇帝,虽然知道太后并不能真正地为她与殷绪主持公道,柔嘉仍是觉得十分感动,又有些歉疚,“柔嘉不孝,令太后娘娘担心了。”
“公主哪的话,”碧彤轻轻一笑,“亲人之间,本就该彼此关怀。”
她转身示意手捧匣子的宫人上前,将带来的赏赐一一向柔嘉展示,“太后娘娘心疼公主与驸马,令奴婢带来了些东西,给你们补补身子。”
柔嘉看过去,入目的都是珍贵的滋补之物,有极其难得地百年老参、鹿茸,也有番邦进贡的海参、燕窝……
柔嘉微微欠身,“替我谢过太后娘娘。”
碧彤走后,柔嘉又命婢女们给自己擦身,换了一套干净的寝衣,仍倚靠在床上。
殷绪进来,坐到她身边,低头问,“还睡么?”
柔嘉摇头,又问他,“药可换了么?”
殷绪点头。婢女们笑看两人小声说话,轻轻退下,将时间留给他们。
柔嘉轻轻依偎过去,将头枕在他肩上,低声道,“太后娘娘说会为我们主持公道,必然会命皇帝严惩刺杀你的人。虽抓不住背后真凶,但有她看着,皇帝一段时间内,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说这些了。”见这人都病着,还忍不住为自己操心,殷绪心中柔软又无奈,道,“头不疼么?”
柔嘉难得任性地噘了噘嘴巴,委屈又可怜兮兮地道,“有点儿。”
殷绪压低薄削的唇,忍不住怜惜地吻她光洁额头,一下仍不够,又吻一下,触感温热而温柔。
若之前他亲她额心,尚可解释为双手不便,只能以唇为她试温,如今这便是实打实的亲吻了。
柔嘉脸上的绯色更甚,后退地坐直了身子,长睫轻颤,视线闪躲,不敢正眼看他。
殷绪见她模样,心跳更是鼓噪,呼吸失控起来。他稳了稳心神,朝她伸出手,“过来。”
明明是伸手就能抓住扯过的距离,但殷绪没有动手,只想让她主动过来,又轻声保证道,“我不做什么了。”
否则这种情况下惹火烧身,苦的是他自己。
柔嘉羞怯,一时没有动作。殷绪也不催,只伸着手默默等着她,片刻后柔嘉终于妥协,又乖乖依靠过去。
殷绪单手揽着她,低声问,“下午想做什么?”
柔嘉缓缓摇头,柔软发丝摩擦着殷绪硬朗的下颚,带来丝丝痒意,“不知道。”
他们两个一个生病,一个受伤;一个不能下床,一个无法练武,确实很难消磨时间。
殷绪想了想,也无法从自己乏善可陈的生活中,找出什么适合柔嘉的消遣来。
柔嘉询问道,“那便说说话?”
“嗯,”殷绪低柔,“说什么?”
柔嘉略一思索,“你可有喜欢什么花?”
殷绪沉默,如同没有喜爱的食物一样,他自然也没有什么喜爱的花。
柔嘉不是健谈的人,却觉得能这样与殷绪轻声说说话,是极欢喜的事情。她轻软道,“梅兰竹菊乃花中四君子,莲花亭亭玉立香远益清,牡丹国色天香。每种花都有自己的美丽之处,驸马不妨多看看。”
“我想起来了,”殷绪又想亲她了,但他努力忍住,笃定道,“我喜爱海棠。”
他喜爱她所喜爱的海棠,亦是如她一般美丽的海棠。
柔嘉想到,她曾向他介绍凝秀殿的海棠。他记得她说过的话,也喜爱着她所喜爱的花。
柔嘉喜悦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忍了忍,没忍住,仰头亲在他唇角,而后坐直身子,又不好意思了。
殷绪忽然被亲,唇角的柔软一触即分,却让他脸色和身体一起紧绷起来,眨了眨眼,眼神晦暗地看向了柔嘉。
说是看不太确切,倒像是对猎物地盯。柔嘉蜷了蜷手指,下意识不安,看着他小心道,“你……不会生气了罢?”
又或者,有些……忍不住了?但她不是故意……引诱的。
她还病着,又那么纯真。殷绪轻咳一声,低下眼睛,放柔了声音,“没有。我去给你找本书看。”
他起身离开了。留下柔嘉松了一口气,又隐约怅然若失。
悠闲的下午便在看书中度过,柔嘉未再发热,这让南华院上下都喜悦一片。
晚上,柔嘉与殷绪正用晚膳的时候,薛琼踏入了南华院的大门。
第49章 第 49 章
◎侵略的眼神◎
其实下午薛怀文来过。他回家整装一番, 吃过午膳,便带了李氏来到殷府。
夫妻二人悲痛地祭奠过殷弘,便转向了跪着还礼的薛琼。
薛怀文想起上午的争执, 神情便有些复杂,只是望着薛琼那悲苦弯曲的身子,到底疼惜占了上风。
他想让薛琼振作起来,国公府永是她的家, 她还年轻, 自己也会尽全力为她再寻一个好夫家。但这话当着殷家的面, 难免说不出口。
他才唤了一声“琼儿”, 薛琼抬头,极其冰冷陌生地看他一眼, 又让他哑口无言。
此时薛琼已陷入极端偏执,认定薛怀文偏心冷酷。除非薛怀文当真把殷绪那个凶手提到她的面前、殷弘的灵前, 让殷绪磕头认罪, 再替她朝殷绪报仇, 薛琼才会心服口服。可这, 不可能。
薛怀文叹息一声, 心道只能等薛琼冷静下来,再与她细说,于是道, “你保重身体。我与你伯母去看看你婆母。”
薛琼一言不发, 心想何必找什么借口, 不就是去后宅看你的心头肉么?
但薛怀文身为亲父, 柔嘉又病着, 他自然该去看看。
薛怀文胸怀坦荡, 带着李氏利落离去, 薛琼却在他的渐行渐远中,死死掐住了手心。
东英院此时只有秦氏一个女眷,薛怀文不便进入,便让李氏去了,自己转去了南华院。
柔嘉正睡着,薛怀文不想吵着她,在厅里与殷绪说了几句话,嘱他好生照料柔嘉,便告辞离去。
下午宾客陆续来到,殷烈要接待,薛琼要守灵,李氏尚可陪伴秦氏,薛怀文却无事可做,便先回转了国公府。
临近傍晚,李氏离去前,先来了灵堂,想与薛琼说几句体己话。
然而从前薛琼便有些看不上李氏这个继室,如今与薛怀文离心,更是看都不欲看李氏一眼。李氏只得讪讪然离去。
李氏离去之后,无人再来。殷烈昨夜熬了一宿,今日白日又撑了一天,此刻终于挺不住,周氏一劝,他便由着人扶去休息了。
殷翰上次受了沉重的家法,周氏借口他身体远未痊愈,不让他守灵。殷烈不欲与她争辩,于是殷翰草草拜祭过之后,便一直未曾露面。
殷盼跪了许久,哭了许久,也被人扶去休息了。也有人来扶薛琼,可她拒绝了。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冰冷荒谬。她的夫君、他们的儿子、兄长,死得那么凄惨,那么孤单,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漆黑的棺材里;而他们只顾着自己。只有她,才是全心全意守着殷弘的人。
人走茶凉,便是如此。薛琼漠然地将一片片冥纸投入火盆。
没有客人再来,下人们便关上了大门,又点燃了一盏盏烛火。幽幽火光中,灵堂中的一切现出奇形怪状的影子,白幡静默垂悬纹丝不动,线香和冥纸燃烧的烟雾四处弥漫。
薛琼恍然间觉得,自己已不在人间。
也许这一次,她当真会死。
薛琼沉默半晌,撑着麻木的膝盖,缓缓起身。她站起时跄踉了一下,很快被身边的婢女扶住,薛琼冷冷推开了她。
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薛琼冷漠至极地走进了南华院。她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甘,让她想去南华院看看,柔嘉所处的人间,到底是不是和乐融融;罪恶的杀人凶手,到底会不会有一丝悔悟。
她不在意殷弘殷绪之间,到底是谁先动的手,她只在乎她的夫君,终究是惨死在殷绪手中,她的人生,永远毁在了这对夫妇手中。
他们就是杀人凶手。
薛琼走到南华院,最先遇到的是吴嬷嬷。吴嬷嬷到底是殷府的人,见薛琼面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如失了魂,心中悲悯不已,低唤了一声,“少夫人……”
顾嬷嬷闻声出来,见了一身素缟的薛琼,便皱起了眉头,语气也是生硬的,“二姑娘,你来做什么?”
她疼爱柔嘉与殷绪,自然只为他们着想。此刻两人一个受伤一个生病,身上阳气都弱;薛琼在灵堂待了一日,又一身丧服,身上阴气极重。顾嬷嬷一点都不想,这一身阴气冲撞了柔嘉与殷绪,导致他们病得更重。
何况殷弘三番两次刺杀殷绪,导致殷绪九死一生。被围杀、坠崖、中蛇毒、昏迷在瘴气深林,这其中哪一个环节没有处理好,此刻躺在棺木中的就得换个人了。顾嬷嬷实在是装,都装不出面上的和平。
“我想见见姐姐。”薛琼漠然答着,眼睛转向一处窗口。
那是南华院的主间卧房,此刻柔嘉殷绪正在桌边用膳,见春知夏服侍在一边。
殷绪只有左手能用,拿汤匙还好,拿筷子却是百般不便,柔嘉便笑着,夹了碗中知夏备好的小菜,一样一样喂他。
欢声笑语隐约透过窗缝,传了出来,令薛琼眼神更冷,丧服中的手指,掐紧了手心。因今日掐了多次,那柔嫩掌心终于被刺破,流出血来。
她已身在地狱,而她仍高高在上,福星高照。
凭什么?凭什么?
那边顾嬷嬷听了薛琼的话,立即生硬拒绝,“公主还病着,受不得风,见不了客,姑娘还是请回罢!”
说是请,不如说是赶。杀人凶手不仅没有悔悟,还赶她走。
薛琼回头,看了顾嬷嬷一眼。饶是顾嬷嬷阅历颇深,那一刻,也被薛琼满是阴翳、仿佛来自地狱的眼神,吓了一跳。
薛琼什么也没有说,那一刻,她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甘,也消失无踪了。她的心中再没有任何一个声音,只剩一片死亡的平静。
她转身沉默地离开了。
顾嬷嬷心道这夫妻两杀弟的杀弟,妒姐的妒姐,一个比一个疯,被疯子惹上可当真晦气。她去净了手,又换了一件外衫,这才回到了花厅——她不想沾染一丝一毫的阴气,来害了她的公主和驸马。
柔嘉见了顾嬷嬷,柔声问,“方才是谁来了么?”
顾嬷嬷道,“是二姑娘,说想见见公主,我没答应,她已经走了。”
柔嘉是心善的人,若说想到薛琼年少丧夫时她有一丝心软,待想到昨夜殷绪的死里逃生、她绝望大哭几次,她的心软便彻底没了,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依旧喂起殷绪来。
吃过晚膳,夫妻二人又看起书来。不欲柔嘉头疼费神,主要是殷绪读,柔嘉听。
就这样看了半晌书,夜深了,该沐浴了。
顾嬷嬷担着心,这会儿未睡,仍照顾着柔嘉。柔嘉将书交给她,商量道,“我想沐浴。”
昨日她山里洞里打滚一番,今日又几次出汗,却都只能擦一擦,只觉得身上脏污难忍。
顾嬷嬷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公主病还未好,怎么能宽衣沐浴?”
柔嘉伤寒未愈,虽已不再发热,但仍会咳嗽几声。太医那边嘱咐,汤药要连喝三天才算好,这才第一天,顾嬷嬷怎么想都不会同意。
柔嘉鲜少与下人们对峙,尤其是照顾她长大的奶娘,只无奈地妥协。又转向殷绪,想到昨日见到的赤/裸身躯,有些脸红,细声道,“驸马呢?”
殷绪双臂仍是不能见水,如何沐浴是个问题。但柔嘉还病着,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让柔嘉再帮忙的。他道,“勉强擦一擦,不是问题。”
他想起了昨夜被半途而废的柔嘉晾下的郁闷,看着柔嘉的眼神有些幽深:这次放过你,下次再想逃可没那么容易。
知道下人们亦是不会同意自己再见水帮殷绪的,柔嘉便不再多说,抬头想嘱咐殷绪小心一些,却撞进了他古怪的、仿似带着侵略意味的眼神中,顿时耳根一烫,心跳一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打破他们暧昧的是见春,她道,“那奴婢就命下人们送水来了?”
柔嘉移开视线,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好。”
夫妻两一个在床上,一个在耳房中,各自擦洗之后,又回到了一起。
此时已是末伏,又立了秋,白日依旧炎热,晚间倒是凉爽不少。下人们已经退下,柔嘉靠坐在大拔步床上,拥着软被,隔着帐幔望着耳房的方向,有些紧张。
他们在猎场内便是睡在一起,如今回到南华院,也不知……
柔嘉正想着,就见殷绪一脸淡定,掀开帐幔进来,坐到了柔嘉身边。
他舍弃了自己睡了将近一个月的罗汉床,坐在了他们的婚床上。喜被仍未换下,上面绣的龙凤呈祥、鸳鸯交颈活灵活现,浓艳的绿色衬得帐幔内一片旖旎。
绣花帐幔团团围着喜床,极度私密的空间内,暧昧成倍增长。
柔嘉抿着红唇,望着那鸳鸯不说话,殷绪掀被上床,她下意识身子往内侧一缩。
那模样,仿似怕极了殷绪轻慢。殷绪倒是想——他疏情冷性,也没有人教,但有些亲密之事,大约是本能。殷绪瞧她可人模样,内心确实动荡,但显然此时不行,一段时日内都不行。
殷绪缓缓舒出一口气,柔和了神色,道,“睡吧,养好身子。”而后自己先缓缓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殷绪极有存在感与压迫感的目光消失,柔嘉紧张退去,想起他的关心,又浅浅一笑,转身小心地将他薄被盖得更密实了些,也安定地躺了下去。
一夜无事,第二日午后,殷绪换了一身丧服,来到灵堂,勉强圆一圆面上的和平。
因为面上的说法是,殷弘为了救弟,被刺客打落山崖,算是枉死,殷烈请了道士来超度亡魂。
那道士手里拿着铃铛,又唱又跳,时不时撒下一叠白纸,薛琼与殷盼便随着那落下的白纸磕头跪拜。
殷绪不信命,不信佛祖上帝,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剑。他冷眼瞧着这景象,只觉得滑稽吵闹。
知他单手不便,殷正取了三炷香,一一点燃后摇灭明火,而后交到殷绪手中。
殷绪单手执香,漠然对着殷弘的棺木鞠了三躬,而后无甚敬意的将香插入了香炉。
见他一个庶次子、五品都尉,对逝去地嫡长兄、四品中郎将只行揖礼,不行跪礼,殷烈又是恨得咬牙。但真相掩盖得来不易,殷烈不想多生事端,只能生生忍下。
他待殷绪极冷,不与他说一句话,父子之间形同陌路。殷绪并未在意,父子之情断绝,是他说过的话,也是他心中认定的事。没有宾客在场,殷绪也未与殷烈说话,只冷冷看他一眼,而后离开。
薛琼看殷绪的眼神很冷,不是那种恨极的冷酷,而是仿佛看着一个死人的沉寂的冷。殷绪同样未曾在意,左右殷弘身边的人,在他眼中不过冷石。
同顾嬷嬷一样,不想自己沾染的阴气冲撞柔嘉,殷绪白日便只在书房看书。
太医过来,先给柔嘉探看一番,而后来到书房,给殷绪换药。
殷绪也想尽早恢复,才有能力保护柔嘉,去战场挣得功名,给柔嘉增添荣光。他配合地任太医摆弄着,缓和了语气,低声问,“公主如何了?”
太医小心地给他伤处重新上过药,缓缓包扎起来,嘴中笑道,“驸马放心,公主已是大好,药量也减了,明日便可痊愈。”
殷绪放下心来。
太医又赞道,“公主是好医好药养出的身体,驸马却是老天赏的健壮体魄,恢复当真神速。”
他心中仍感慨着殷绪坠落高崖却只骨折一臂的事,只觉得这是他行医多年都未曾见过的奇迹。若不是不妥,他简直想扒了驸马爷的衣服,将他仔细检查一番,看看这老天赏的体魄,到底与常人有何不同。
殷绪看着自己左臂,那里蛇毒导致的乌青已基本全消,倒是柔嘉指甲划破的扭曲伤口还留着。
若是以往,听了太医的话,他只怕嘴角要挂上讥诮,心道自己从小跪祠堂、挨家法的身体,若不强壮,早死几回了。
但他此刻看着柔嘉留下的伤口,心中却柔情更多。
察觉驸马不喜多话,太医略有一瞬尴尬,收了自己溢于言表的激动,道,“驸马记得伤处仍是不能见水,好生静养,下官明日再来。”
殷绪点头,“太医慢行。”
太医便笑,“驸马客气了。”
晚膳过后,殷绪换下丧服,焚香净手,回了南华院。
前院道士腔调奇怪的吟唱与铃铛声仍在继续,南华院却一片宁静。柔嘉一日未出房门,身上仍穿着寝衣。许是嫌拔步床边围了帐幔,太热又太闷,柔嘉便坐在了殷绪睡过许久的罗汉床上。
如今她倒是不避讳了,轻轻柔柔地坐在了殷绪曾躺过的位置。见殷绪进来,她软软看他一眼,虽仍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理直气壮,恃宠生娇。
殷绪心中生痒,面上仍是冷静,道,“今日能见水了?”
柔嘉还以为他是关怀自己是否能沐浴,温顺答道,“太医说只要门窗紧闭,注意防风便可。”
殷绪点头,淡道,“那一会儿你帮我洗。”
柔嘉一愣,面红耳赤。
第50章 第 50 章
◎别咬◎
总归之前已主动帮殷绪洗过一次, 如今再来,也无需太过忸怩。柔嘉略一羞涩之后,便点了头。
热汤送进耳房之后, 婢女们仔细检查了门窗,将之关得密密实实,而后尽皆退下。
耳房内陷入安静,但殷绪显然比上次更从容, 很快脱了干净, 迈入雕花浴桶。
这个浴桶比行宫内的那个更大, 殷绪将双臂放在浴桶外边, 长腿舒展,等着柔嘉过来。
柔嘉粉颈泛红, 沉默片刻,挽起衣袖, 露出莹白如玉的右臂, 从折页屏风上拿了帕子, 走到殷绪身边。
不似她好歹有花瓣遮挡, 清澈水中一切无所遁形。柔嘉依旧不敢乱看, 只盯着殷绪下巴尖,弯腰为他擦洗。
依旧是先洗脸庞,而后换了帕子, 抿唇洗过他的脖颈与前胸上腹, 接着是大腿以下, 最后是后背。
殷绪听她浅浅松出憋着的一口气, 似乎又要这样敷衍地交差, 略一犹豫, 趁她洗完帕子, 即将抽身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腕。
殷绪动作太快,柔嘉没有躲避的机会,愣住,对上殷绪漆黑幽深的眼睛。
殷绪面上俱是镇定,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提的,是令人羞窘难安的要求,“已经两日未有好好洗过,现在是盛夏。”
知道他说没有好好洗过的是什么地方,柔嘉别开布满红霞的脸,颤声拒绝,手也直往后缩,“不……不行……”
他们已成过亲了。虽殷绪没人教,但洞房之夜的事婆子却是讲过的,他也潦草地听了一耳朵,当时未往心里去,现在却清晰地记得。
他们总要做尽亲密之事,现在提前熟悉是应当。柔嘉太易害羞,他更该主动。
将柔嘉不断挣扎的手腕抓得更紧,他再度淡然道,“总要习惯。”
殷绪的力气有多大,柔嘉是知道的,即便此刻小心地只用了一分力,却已足够柔嘉无法逃脱。柔嘉也未用太大的力气去挣,否则若是弄伤自己,到时候婢女们只怕又要埋怨殷绪——她舍不得。
这样一来,柔嘉只能一败涂地。察觉殷绪拖着自己的手往水里去——偏生他左臂伤的是下臂,位置极低,稍不注意就会打湿——柔嘉妥协道,“你……你松手,我自己来……”
殷绪便松了手,未免她又像上次那样半途落荒而逃,他认真道,“说话算话。”
柔嘉被将了军,只能轻咬了下唇,弯下腰,轻颤着伸手,去洗他腹下。
殷绪看着柔嘉的脸,见她手伸得越下,牙齿便越用力,最后已将下唇咬得发白。
“别咬。”他低声道,嗓音有些哑。气息拂到柔嘉脸上,让她觉得面颊更烫了。
但柔嘉不能不咬,否则是绝没有勇气继续接下来的行动的。一狠心,她手又往下,终于抵达。
眼睛不敢看,便不好把握位置。皮肤相触的刹那,柔嘉感觉殷绪一个紧绷,喉结绷得发白,上下滑动,喉中发出低低的闷哼。
羞耻到了极点,柔嘉缩手起身就想走,殷绪眼疾手快,又一把抓住了她。眼睛明明幽暗,又仿似着了火,直直盯着她,声音压抑克制,“说话算话。”
柔嘉走不能走,留又不敢留,面颊红的比那夜的玫瑰还艳,最后微微一跺脚,破罐破摔了,“我……说话算话。”
殷绪松了手,重新坐好,摆好手臂,看柔嘉半是羞耻半是认命,机械地给他清洗着,手上倒是认真许多。
见殷绪一直看着她,她倒也不再回避他的视线,也不再温柔体贴,反而怨恼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勾魂摄魄。轮到殷绪回避她的视线,将滚烫的呼吸死死屏住,他转开了脸。
殷绪的冷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冷静,很好地缓解了柔嘉的情绪。她渐渐镇定下来。
最羞耻的时刻过去,该碰的也已经碰过。柔嘉没再逃走,而是不出错地帮他擦干了全身,穿上了寝衣。虽然动作略显僵硬,但好歹完成到了最后。
柔嘉待殷绪穿好,道,“你走吧。”脸上冷的,语调也是冷的,还不看他。
殷绪觉得可爱,但克制着没有微笑。他有一种预感,若是自己当真笑出来,柔嘉恐怕咬的就该是他了。
殷绪温顺地退出了耳房,留柔嘉沐浴。
等柔嘉出来,就见殷绪正倚着帐幔,坐在床边出神。婢女们都围在自己身边,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竟显得有些孤单。柔嘉一时心软,但若就这么若无其事过去搭话,她又有些不平。
听见柔嘉的脚步声,殷绪望向柔嘉。柔嘉的脸又冷了。
烛光下殷绪的脸色却是温柔极了,那般专注地望着她,仿佛眼中只有她一人,语气也是极其轻柔的,“我错了。”
柔嘉心里的气,去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使她僵持着未动。
殷绪又朝她伸出手,声音更低柔了一些,“过来,别再着凉。”
柔嘉低头,矜持地站了片刻,终究抵不过他温柔的目光,迈步走了过去。
主动将软被掀开,方便柔嘉钻入,殷绪低头,又是安稳轻柔的一句,“睡吧。”
柔嘉软软看他一眼,再也气不起来了。
第二日一早,殷正送来了好几套丧服——今日,是殷弘出殡的日子。
殷绪身为庶弟,自然要送。柔嘉蹙着秀眉,帮他穿好丧服,嘱咐道,“不要做出力气的活。”
太阳还未升起,但窗外已是大亮,万里无云,秋老虎的威力不可小觑。
柔嘉又道,“手臂出了汗便让平安给你擦去,免得沾湿伤处。”
殷绪低头看着她,爱极了她絮絮叨叨的模样,微微一笑,“嗯。”
帮殷绪穿戴妥当,柔嘉又拿了自己的那一套丧服,欲要穿上。
殷绪皱眉,“你不能见风,灵柩阴气又重……”他是不信阴气这些东西的,但为了柔嘉,总该小心一些。
柔嘉轻轻看他一眼,浅笑道,“我给殷弘面子,以后你去军中,自然也能收获更多面子。不必担心我,我不靠近。”
殷绪眼神柔软,看着柔嘉,说不出更多的话。柔嘉坚持,婢女们便帮她将丧服穿上。
顾嬷嬷上下瞧了一遍柔嘉,转身去仓库寻了好大一个满绿翡翠玉佛,戴在了柔嘉脖子上。
随后婢女随从们也都换上丧服,白乎乎一片,跟着柔嘉出了南华院。
到达前宅,陈昱派来的李公公正在宣旨。
圣旨的内容,是说殷弘副将谋刺驸马,他有失察之责;但是为驸马而死,又有救护之功。功过相抵,仍许他以中郎将之尊下葬。而殷绪身为长兄,爱护亲弟,有情有义,乃当朝表率,实当嘉奖。
于是同李公公一起来的,还有贵重金玉瓷器,以给殷弘陪葬。
柔嘉与殷绪心情稳定。左右殷弘已经死了,她与殷绪才是赢家,不必在意这些虚面上的东西。
太后亦派了贴身嬷嬷来为殷弘送行,足见对他这个公主夫家兄长的尊重——是抬举殷弘,亦是为柔嘉撑场面,柔嘉心内感动。
灵堂里,庭院中,满满的都是人。日头逐渐升高,没有一丝风。
秦氏终于下得床,被两个嬷嬷扶着,哭得涕泪横流。她为人一贯滴水不漏,此时盯着殷绪与柔嘉,却是滔天恨意不加掩藏。
柔嘉与殷绪问心无愧,并不在意。
薛怀文一身素缟,钻过人群来到柔嘉身边,皱眉,“你怎么出来了?可好些了?”
柔嘉柔声安慰他,“已好多了,我只在前院站站,一会儿就回。驸马还伤着,还请爹爹多看顾他。”
殷烈已向殷绪拔过刀了,万一他见殷弘下葬,再次发狂刀剑相向呢?柔嘉觉得不能不考虑这一点。
薛怀文懂她的意思,道,“放心,我自然会照看绪儿。”
不知不觉,他已对殷绪换了称呼。殷绪缓和了表情,拱手,“多谢岳父大人。”
快要起灵了,薛怀文这个岳父,与殷绪这个亲弟的站位自然不一样。柔嘉又转头低声嘱咐薛非与平安,“你们护好驸马。”
两人抱拳领命,心内发誓再不让驸马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时辰到了,哀乐声起,道士开道,殷弘的灵柩被八个健壮大汉抬起,运到门外的马车上。
柔嘉站在垂花门边,看殷绪低头,挺拔而又沉稳地走在灵柩后面;随后族亲家仆、各路宾客,一一离开了殷府,只留满地冥纸。
她也看见了薛琼,对方的脸庞遮掩在丧服头巾之下,柔嘉看不清,只觉得异常惨白冰冷。她瞥一眼便挪开了。
此间事了,顾嬷嬷温声劝,“公主,我们回吧。”
柔嘉温柔地应了一声好,带领下人们回了南华院。
身为年轻的中郎将,大将军府的嫡长子,镇国公府的女婿,公主的夫家兄长,殷弘的葬礼排场不可谓不大。排场一大,行动便缓慢。
殷绪此去,下午才回,鬓发已是汗湿。柔嘉给他递上一杯温茶,又吩咐采秋端来饭食,心疼问道,“葬礼可还顺利?”
殷绪扯下头上白布,接过温茶喝下,喘出一口气,才道,“还算顺利。”
秦氏与殷盼哭晕几次,殷翰又频频叫苦,惹来殷烈呵斥。殷绪想早点离开,都找不到机会开口。
那个薛琼,之前声称自己一介弱女,这次倒是坚强得不似常人,只默默流泪,一声不吭,竟顶着烈日从头坚持到尾。
不过这些,殷绪都只冷眼看过,未往心里去,也不欲唠唠叨叨地说出。
柔嘉却有些担心,“怎么叫还算?可是发生了什么?”
殷绪耐心道,“都是小事,天气太热,有人昏倒。”
见没有发生针对殷绪的冲突,柔嘉放下心来,浅浅一笑,“饿坏了罢,随我去花厅。”
殷弘带来的威胁已了,皇帝那边打草惊蛇,惹来百里仝的怀疑和太后的警觉,大理寺刑部必然也察觉了些什么。短时间内,皇帝都不敢动手。
殷绪受伤不必上朝。接下来,应该是他们最安闲的一段时日了。柔嘉心内欢喜。
当然,他们仍需防着东英院那边出手报仇。不过殷烈不是个使阴招的人,他既过了殷弘的葬礼都未生事,应当不会再生事,反而会规束东英院诸人——毕竟他已知殷绪难对付了;而殷弘一死,他再无嫡子,殷绪地位水涨船高,殷烈应该不会再毁唯一一个能成才的儿子。
殷盼性子低调软弱,余下秦氏与薛琼,不得殷烈支持,总比羽林卫好对付。
作者有话说:
双更的作者觉得自己十分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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