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看伤疤◎
“你进来。”柔嘉轻轻地朝殷绪挥了挥手。
殷绪看向她, 柔嘉眼神温软,背后是满满的人间烟火气。有甜汤的味道拂来。殷绪沉默转身,迈入门中。
柔嘉遣退了粗使婢女和小厮, 令知夏和顾嬷嬷关上门窗,只留正对耳房的那一扇。
殷绪站在几步开外的位置,柔嘉又朝他招手,“过来, 这边凉快。”
殷绪沉默着又迈了两步, 站到柔嘉身边。有风从窗口吹进, 带来阵阵凉爽——确实如她所说。
谨慎地确认了窗外无人, 柔嘉看向殷绪,面色认真, 压低声音道,“他是想, 在猎场布下杀招?”
殷绪点头, 这种一点就通的对话, 让他感觉一派轻松, 只是面上不显。
柔嘉蹙起秀眉, 思索着既然确定了陈昱的下一步,自己又该如何做呢?
殷绪低头定定望着她,见她忧虑, 道, “不必担心, 我已有了初步想法, 晚间再与你说。”
这么快就有想法了?柔嘉闻言抬头, 慢慢眨了眨眼, 紧接着, 又意识到新的一点:他与她说了好长一个句子,甚至是明显地在安慰她。
殷绪见她长睫小扇子一样扇了一下,清澈眼眸中漾动着浅浅的惊讶,接着柔和的眼尾缓缓上翘,红唇也跟着上弯。惊讶变成了惊喜。
“好。”柔嘉笑了起来。这里确实不是说些要紧事的地方,殷绪也说是初步想法,等他完全想好,再说不迟。
殷绪感觉到,看着柔嘉笑,自己的嘴角也有要跟着翘起的趋势,他皱眉压住,顿了顿,道一声“我去练武”,这才离开厨房。
殷绪走后,顾嬷嬷愁容满面地走近,唤了一声,“公主……”可惜她们老的老,弱的弱,看着公主驸马受伤害,却无法帮忙。
柔嘉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嬷嬷别担心,我明日去找父亲。”
不多时灶上的绿豆羹熬好了,柔嘉精心选了一个五光十色的琉璃盏,将绿豆汤盛入,放在窗边澄凉,这才装入托盘中,端了出去。
殷绪在玉兰树下练箭。那玉兰树已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开出荷花一样大而洁白的花朵,又洒下浓密的树荫,确实是一个夏日练武的好地方。
殷绪将一个箭靶用绳索挂在树枝上,让平安晃动箭靶,自己时而站立,时而翻身跳跃着射箭。不长的时间,箭靶上已满是洞眼。
看样子,是在为夏苗的事做准备。见殷绪似乎成竹在胸的模样,柔嘉又安定不少。
“驸马。”她含笑唤了一声。
殷绪瞥她一眼,眼神冷锐地越过一个屏障,狠狠将最后一支箭矢射入靶心,赢得平安一声喝彩,这才停了下来。
将弓箭扔给沉默不语的薛非,殷绪擦去额头细汗,走向柔嘉,低头看着她手中托盘。
漂亮的琉璃盏中,绿豆羹炖得软烂,清香扑鼻。
自从于马车上发现驸马会偷看自家公主,知夏胆子已是大了许多,笑道,“这是我们公主亲手做的。”
柔嘉瞪她一眼,回头看见殷绪幽深的眼盯着自己,耳根隐隐泛红,“也不是,我只是略看了看,拿汤勺搅拌了几下而已。”
殷绪沉默不语,眼神化开些许。柔嘉又软声道,“这绿豆羹清凉解暑,驸马试一试可好?”
殷绪拿过茶盏,端近嘴边,这才发现汤羹已经细心地放凉了,给因练武燥热的他解暑解渴,正正好。
浅尝一口,确实清甜可口,舒适到心尖。殷绪不动声色,将一盏甜汤喝完。
身后平安小声地问知夏,“知夏姐姐,我与薛非可有?”
知夏轻笑,“有,殿下不会忘了你们的。”
平安道,“公主殿下心善,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这般好的公主了。”
在平安的夸赞声中,殷绪将碟盏还入托盘中,深深看了柔嘉一眼。
柔嘉听着身后两人越来越明目张胆的吹捧,强作镇定,脸颊却已泛上绯色。
午膳后殷绪转入书房,拿出了一张京城地图,找到了西郊猎场所在,将每一处都细看起来。
柔嘉则看了天色,等到烈日转入西天,微风染上一点凉爽,她这才出门。
为了假装自己仍不知道真相、急于抓到凶手,柔嘉摆了公主的架势,坐了那辆已清洗修补一新的楠木大车,车前车后各有四名使女、六名护卫,加上车夫、吴嬷嬷、车内的两名贴身侍女,近三十人。虽算不上排场盛大,却也足见郑重。
一行人来到大理寺府衙门前,吴嬷嬷高呼:“柔嘉公主到!”
见春与知夏扶了柔嘉出来,大理寺卿带着府中诸人出来迎接,行礼之后,将她请入府内,坐于上座。
不紧不慢地喝过茶水,柔嘉才肃声问,“敢问大人,案情可有进展?”
大理寺卿站在下首,拱手为难道,“微臣无能,还未查出实质进展。”
其实是有进展的。刺客所用刀具是普通刀具,所用箭矢的箭头却是精铁打造,他顺着箭头的材料查下去,发现那种精铁主要供给军中。
将军府的二子据说怪癖沉闷,整日闭门不出,不与人交往;做驸马前也没有官职在身。这样的人,与人没有仇怨,没有利益冲突,怎么好端端地,就惹上军队了呢?
多年的官宦生涯让他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他谨慎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柔嘉皱眉,语调拔高,“两天了,皇上已下令彻查,各府也都任大人支配,怎会还没有一点进展?”
大理寺卿忐忑道,“刺客尸体身份不明,所用箭矢、刀具也没有可供辨认的印记,微臣实在是……还请公主再宽限几日。”
柔嘉并不清楚大理寺卿是否说谎。毕竟作为查案断案的长官,无人能比大理寺卿更懂如何应对别人的盘问。
而官至大理寺卿,要考虑的问题太多,兴许他查到了点什么,但不想引起朝廷动荡,所以不敢多说,也是可能的。
要官员和陈昱反目,还得等陈昱继续做出更多倒行逆施的事来,现在是急不得的。
至少,她做戏的目的达到了。这事如果传到陈昱耳中,兴许他还会沾沾自喜,觉得公主驸马愚昧无知好欺弄,继而放松警惕。
柔嘉皱眉道,“这个案子一日不查清,我与驸马一日不得安宁,你可知?”
大理寺卿请罪道,“微臣惶恐,微臣一定竭尽全力,早日找出真凶!”
“不要让本宫久等。”
柔嘉嘱咐一句,不再说什么,闷闷出了大理寺,待坐上马车,才长舒一口气。
见春拿了绘着工笔仕女图的团扇给柔嘉扇着,又轻柔擦去她额头细汗,知夏则送上一杯温度适宜的香茶。
还是见春先按捺不住,问道,“公主,大理寺卿真的没查出什么么?”
她与知夏还不知遇刺的真相,只是这两日见公主与驸马频频关门关窗议事,顾嬷嬷又时不时长吁短叹,再加上守门守窗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心下已有了猜测。
柔嘉叹道,“或许罢,但这不重要。”
她敛下神色,郑重吩咐两个贴身婢女,“你们只要记得,要像护卫我一样护卫驸马便好。”
两人已是明白了掩藏的事实,皆严肃了神色,低头称是。
马车骨碌碌行驶到大将军府。乌金西坠,晚风送爽,空气宜人。
柔嘉从车上下来,恰逢殷烈从城北大营巡视回转。
殷烈滚鞍下马,先看了眼柔嘉身前身后的队列,而后行礼,疑惑道,“公主,您这是?”
柔嘉想到,昨日殷绪与殷弘斗了一场,殷烈身为家主,即便昨日不知,今日也该知了。那他,是否会怀疑呢?
柔嘉作出忧愁的模样,道,“我去了大理寺,询问是否查出凶手。”
殷烈表情一紧,脊背僵硬起来,“可查出了么?”过了两瞬才想起来,弘儿办事稳妥,恐怕不会轻易让人查出来,就算查到什么,背后是皇帝,大理寺敢声张么?
殷烈放松下来。
他的反应落入了柔嘉眼中。明白他应该什么都知晓了,柔嘉心中一片冰冷,心疼殷绪这辈子都没有亲人疼爱。
她低头,掩去眼中冷意,叹息道,“什么也没有查出,我实在是担心得紧,怕刺客再来。”
殷烈愈加放心,假装安慰道,“大理寺都是能人,皇上也下令彻查到底,假以时日,一定能查出。臣已令府中侍卫加强巡护,大理寺也派人护着绪儿,公主放心。”
同时又有些嫌恶:死到临头他那个逆子都不知与公主互通消息,向公主求助,当真是……不上道,又臭又硬。
也不知道像谁的脾气。若不是一早滴血认亲过,他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他的儿子。
“希望如此。”柔嘉叹道,向殷烈告辞,“公公白日劳累,还请早些歇息。”
殷烈拱手,“多谢公主,公主慢行。”
回到南华院,冰块的余温带来阵阵清凉。顾嬷嬷迎上来,怜爱道,“公主回啦!”
柔嘉坐到桌边,四处看了看,问道,“驸马呢?”
顾嬷嬷道,“还在书房呢。”这几日她是眼看着公主与驸马关系渐好,说这句话时也不再暗含抱怨。
柔嘉点头,“那便不要打扰他。”
独自被婢女们服侍着用过晚膳,柔嘉看了会儿书,沐浴之后穿上寝衣、披上斗篷,等殷绪回来。
她还记着殷绪说过,晚上要与她细说夏苗的事情。
殷绪也记得这句话,因此明月东升时,便拿着已细细研究过的地图,她这朦胧月色回了主屋。
进得房门,便看见柔嘉一副浴后的打扮,身着藕荷色的斗篷,乌黑的长发柔顺披散在肩头,侧身坐在罗汉床上看书——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特意避开了他常睡的那一块位置。
因为坐着的姿势,她的裤腿上提,露出一截莹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和精致玲珑的踝骨。
殷绪扫了两眼那莹润的脚踝,不动声色抬起视线。
见他回来,柔嘉坐正了些,放下手中书本,浅浅一笑,“你回来了。”
殷绪沉默一瞬,道,“我先去沐浴。”面前的人如此柔软干净,他忽然不想汗涔涔脏兮兮地坐到她对面。
柔嘉柔顺笑道,“好。”
殷绪做事一向不需人伺候,哪怕是拿衣。因此在一旁叠衣的见春与知夏略一犹豫,便由他去了。
殷绪先将手中地图放到了柔嘉手边的小桌上,而后自行拿了一件长袍,从耳房那边进入小厨房,吩咐粗使婢女送水,又回到耳房,从衣柜中拿了寝衣,一串动作干脆利落。
将衣服叠完放入衣柜,见春点燃了一支安神香,知夏将拔步床上的锦被展开,方便一会儿柔嘉入睡。采秋照顾顾嬷嬷睡下,回到房中,见窗户仍开着,未免夜间着凉,走过去探身关上。
已经无事需做了。柔嘉轻柔道,“夜深了,你们也去休息罢。”
“是。”见春与采秋告退,知夏在外间值夜。
婢女们退下后,房间一时安静,只听得见耳房水声潺潺,让柔嘉面红耳赤地想起,曾经井水流过殷绪胸膛的画面。
柔嘉强行让自己不去想,拿起小说上的布帛,展开细细看去,发现是京师地图,左手边的围场,已做好了记号。
西郊猎场,是太过让柔嘉记忆深刻的地方,曾经她就是在这里,没了半条命,身上留下狰狞的疤。
嗯,疤……柔嘉已经有一阵子未关注身上伤疤了,不知它如今已变化成了什么模样。
柔嘉低头分开斗篷前襟,又轻轻掀开寝衣下摆,定睛看去。
纤细的腰身往上,欺霜赛雪的肋下位置,三片不那么规则的椭圆形伤疤印在上边。
受伤时她才十三岁,到底年少,恢复力强,又用极其珍稀的好药养着,伤疤已经变得小而薄,浅浅的粉色,像桃花瓣。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完全消弭无形。
柔嘉正想着,忽然听到轻轻的一声咳,心下顿时一惊,慌乱地松开手,抚平衣衫,抬头时已经又是面红耳热的模样。
殷绪果然已经出来,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耳房的门帘边,偏着脸看向另一侧,一副回避的模样。
加上刚才的那一声咳,再再说明,他看见了方才柔嘉掀衣自视的模样。
虽已经成亲,但到底是没有任何亲昵的“假”夫妻,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柔嘉羞臊得有些手足无措,连语气都带了些支吾,“你……你怎么不出声?”
说完又觉得有些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心下怨道:这人不是武将么,武将不都是底盘稳、脚步声重么,怎么这人走路没个声响?
肋下的位置那般尴尬,他是不是看到了她的……
她并不是会做轻佻举动的人,方才,当真只是在看伤疤!
柔嘉当真羞恼极了。
殷绪却是十足无辜,他只是见夜色太宁静,这才放轻了脚步,谁知出了耳房,便看见她……
身体有些僵硬,嗓子干涩,殷绪仍偏着脸,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柔嘉更羞了,恨不得掩面,“说谎!”这是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啊!
殷绪确实是说谎,被这样当场拆穿,对方又那般羞窘,让他无法安稳自在。感觉耳后也渐渐烧起来,殷绪僵立片刻,掀开门帘,一步退回了耳房。
看不见,她应当会好受些吧?
柔嘉用余光看到眼前的黑影消失,意识到殷绪离开了,抬起了头,盯着耳房门帘。
羞窘退去,担忧浮上心头:殷绪本就不满婚事,被她那样吼叫,是不是生气了,离开便不回了?
羞恼变成了懊恼,她盯着门帘,小心唤了一声,“殷绪?”
“嗯,”殷绪站在门帘后,清了清嗓子,“不然,我们还是讨论夏苗的事?”
柔嘉松了一口气,身体软下来。羞窘余韵仍在,她沉默片刻才道,“好。”
未免再出意外,她坐直了些,将衣服细细理好。整理的时候,她悠缓缓地又想到了一些事情。
她并不是浮躁易怒的人。上辈子与陈昱有了婚约之后,她惯常以一个懂事长姐、未来皇后的身份为人处世,总是体贴又包容,照顾甚至是服侍着陈昱。这辈子嫁给殷绪,倒是多了一些小女儿情态,会羞会恼会忐忑,这大约才是,真的喜欢。
什么时候,殷绪也能喜欢她,便好了。
殷绪出来,见柔嘉已恢复许多,虽耳根仍红着,表情算是镇定。
殷绪隔着小桌,坐到她对面,两人彼此互看了一眼。
柔嘉着斗篷,殷绪寝衣外则罩着外衫,两人都未穿袜,简洁又放松地相对而坐。暖黄烛火幽幽笼罩着他们,别有一股安宁温馨的意味。
可讨论的,却是凶险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周一周二周三都中午更新哈,周四换榜之后调整成晚六点感谢在2023-04-23 13:30:56~2023-04-24 12:2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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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喜欢她◎
殷绪展开檀木小桌上的地图, 指着猎场的一个圆形记号,道,“这里是一处山崖, 地势险要,我想让平安与薛非埋伏于此,然后将殷弘引过来。”
他抬眼看向柔嘉,只见她亦柔顺地凑过头来, 认真地看着桌上的地图, 眼神乖巧地跟随着他的手指转动。隔得近, 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有别于屋内燃着的安神香,是另一种又清又甜的味道。
想到她是个何其温柔善良的人, 殷绪终究没有说出自己的满腔杀意,只道, “如此或可化险为夷。”
柔嘉视线落在殷绪指尖所点之地, 低眉思索。
其实若要求平安, 猎场里殷绪紧紧跟着众人, 尤其是薛怀文、百里仝这样的武将, 殷弘必不敢轻举妄动。可千日防贼终究不是办法,殷绪此举,应该是想化被动为主动, 一举挫败殷弘。
平安与薛非乃私人护卫, 不能明着进入猎场。而对于猎场, 她比殷绪更熟, 那处山崖地势较偏, 人迹罕至, 平安与薛非悄悄进入, 埋伏于此是可行的。
而正因为那处山崖人迹罕至,乃是谋刺的好地方,殷弘一定会中殷绪的诱敌深入之计。
诱敌深入之后,殷弘是死是活她并不关心。上辈子她不了解殷弘,只知他手握重权,却对弟弟见死不救。她以为他只是愚忠无能,这辈子见他对亲弟弟下杀手,才知他如此泯灭人性。
这种人,终究是个祸患,但到底是殷绪的兄长,死不死,便还是让殷绪去决定罢——她只在意殷绪的安危。
柔嘉蹙眉道,“光是平安与薛非恐怕不够,殷弘必定会带羽林卫以多攻少。”
殷弘已失败过一次,刺杀驸马又是见不得光的事,为求速战速决,殷弘一定会多带人。柔嘉止不住担忧,又道,“我请父亲相帮。”
殷绪略一犹豫,道,“国公大人不能露面,不然若是被人发现,恐怕牵累国公府……”派两个面生的护卫倒是可以的。只是和皇帝作对终究是掉脑袋的大事,而殷弘又是薛琼的夫君,不知镇国公,愿不愿意帮忙。
柔嘉却是立即道,“我让父亲再派两个护卫,嘱他们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殷绪抬头打量柔嘉片刻,只见她满面赤忱,一心为他毫不藏私,心下一软,道,“好。”
顿了顿,又不甚熟练地开口,“辛苦……公主了。”
柔嘉顿觉惊喜,笑弯了眼,脸颊染上绯色,“不辛苦,我们本就是……夫妻。”
何况本就是因她而起的祸端。殷绪丝毫没有责怪她,也没有说过让她离开的话……
咦?柔嘉忽然想到,殷绪宁愿屡被谋刺,也没请她离开,是不是其实……也有一些喜欢她了?
虽他们成亲不过几日,可已经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有一些喜欢,也是可能的罢?
柔嘉眨了眨眼,抬头,探究地看向殷绪,想从他脸上,看出蛛丝马迹。
殷绪被她看着,只觉得她的视线有若实质,压抑着莫名的喜悦,一寸寸描过他的眉眼,让他身形越来越僵硬,喉头越来越干涩。
在禁不住想滑动喉结之前,殷绪站起身,看向房中的大插屏,道,“天晚了,公主早些歇息。”
嗓音不甚自然,有些沙哑。说完,他快步转入耳房,进入之后,却又发现无事可做,只能静默地站在折页屏风边。
柔嘉看着殷绪离去,也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让她不禁心跳失速。她低头,按了按不安分的心口,起身下地,转入了自己大拔步床的帐幔。
躺下身之后,却又半晌没有入睡,耳朵忍不住听着那边的动静。殷绪的脚步声,殷绪挪开小桌的声音,殷绪衣料与床面摩擦的声音,殷绪的呼吸声,每一样都那般清晰。
柔嘉也不知自己听了多久,最后迷迷糊糊睡去。
殷绪耳里更要灵敏一些,他吹灭灯盏,仰面躺在罗汉床上,听着她忽快忽慢的呼吸,辗转反侧的声音。
夜风寂静,月光如水,在窗上投下婆娑的树影。殷绪慢慢地,也睡着了。
第二日是休沐日,不必上朝。柔嘉起来时,殷绪已不在房中。
猜他多半是练武去了,柔嘉也不打扰,让婢女们进来,服侍着自己洗漱穿戴完毕。
顾嬷嬷步伐稍快进得门来,道,“公主,二姑娘来了。”说到二姑娘,她的面色谈不上凝重,只是颇为不乐。
见春也面露嫌弃,小声道,“前两日不来,今日才来,假惺惺。”
知夏佯怒地掐了她一把。
柔嘉没有在意两个婢女的言行,只朝厅堂走去,嗓音变淡,“请她进来罢。”
薛琼自然不是来关怀柔嘉的。她来,一则是因为姐妹关系,而她又一贯是温婉热心的形象,自然得常来走动;二则,敬茶那日过后,她便一直没能见到殷绪,实在是很想看看,成亲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令这个卑贱的孽障,居然连嫡兄都敢打。
好歹也是嫡长媳,不想输给柔嘉,薛琼穿了一身刺绣精良的衣衫,淡绿色襦裙,宫中赏赐的极品贡缎裁成的窄袖外衫,金珠玉坠满头,异常华贵典雅。
薛琼被婢女扶着,迈入门槛,只见柔嘉端坐在厅堂的主座,连笑脸都欠奉。
厅堂这么个正经地方,见客显得庄重,见自己的妹妹,却是显得疏离了。
薛琼几乎立时就感觉到了柔嘉的冷意,愤恨又不解。
她们是多年姐妹啊,这个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几次给她冷脸?这一次又如此,难道是为了前日的矛盾?
可她已让贴身婢女打探过,殷绪无凭无据怀疑亲兄,殷弘被逼急了,对殷绪恶言叱骂,又被柔嘉斥骂回来。
殷弘到底是否刺杀殷绪她不想深究,总归殷弘是她的夫君,做什么她都支持。只是这对夫妻没有证据,却又打又骂的,如今还摆脸色?凭什么啊!
心里头千言万语,薛琼却丝毫不敢流露,只屈膝行礼,“姐姐。”
“嗯。”柔嘉眼神冷淡,心头想,殷弘刺杀殷绪,也不知她知不知道。
顾嬷嬷站在柔嘉身后,也是不苟言笑,她眼光毒辣,早就知道薛琼装模作样虚情假意:这位收养来的堂小姐,从小样样喜欢照着公主学,公主有什么,她也暗地里会去得来——这种攀比心与背后的嫉妒心,别人看不懂,她却是懂的。瞧瞧今日这衣衫里小心思!
只是从前公主待她温柔,她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顾嬷嬷便还是礼貌相待。
如今既然连公主都冷淡,她便也不想给好脸了。再想到她房里的那位刺杀驸马,顾嬷嬷简直想拿扫帚把她打出去。
但公主未发话,还是算了吧。
薛琼尴尬地站在厅中,立时想走,后悔为什么要来自讨没趣。但来都来了,这样便走,不是又要让别人怀疑她与公主有龌龊?
她如此温善柔婉的人,又怎会与人有龌龊?
“有什么事么?”柔嘉冷漠问。
薛琼恼怒,但仍扯出一抹担忧,“旁的事都不说。听闻姐姐遇刺,我本该早来探望的,只是身子不太爽利,这才拖到今日。姐姐与驸马,都无碍吧?”
旁的事都不说,是指殷绪和殷弘对峙,她出声维护殷绪的事么?不提这些恩怨也好,省得麻烦。
薛琼确实指的是这些事情,她觉得自己着实大度,又对姐姐如此关怀,实乃贤德纯良。
柔嘉略一想,今日她要回国公府,真实目的必然不能说,面上需要找个由头以防别人问起。既然薛琼问到这个话题,刚好她可以假装一番,骗骗殷弘那一边的人。
柔嘉低头叹道,“身体虽无碍,却是受了大惊,每日晚上都做噩梦。”
“怎会如此,姐姐你受苦了……”薛琼心疼得眼角泛出红来。
“也不知是什么人,胆大包天到刺杀我与驸马。”柔嘉怨道。
薛琼道,“听夫君说,大理寺已夜以继日地在查了,想必很快能还姐姐一个公道。姐姐做噩梦,回头我给姐姐送一些安神药来。”
“妹妹有心了。”她才想起来似的,看向一边的知夏,眼带一点责怪,“你怎么还未请姑娘坐下?”
知夏连忙哎呀一声,“奴婢一时出神了,还请公主勿怪,二姑娘,请坐。”
见春又给薛琼端上来一杯香茶。薛琼坐在柔嘉左侧下首,这才觉得舒坦了。心下又有些得意:虽不知前几次为什么她忽然对自己态度冷淡,但现在,不还是被自己几句话骗得信任了?堂堂公主,不过如此。
薛琼抬眼又一看,自己与柔嘉说了这会儿话了,都不见殷绪的踪影,可见这个怪异的庶子,还是对公主颇为冷遇。她又觉得畅快了些。
柔嘉并不在意她的想法,只忧愁道,“这几日心神动荡,太后娘娘上了年纪,我不想惊动她,便想回国公府看看母亲,你可要与我一道回去?”
受惊了想回家实属正常——驸马对她又不好,可不得只能回家去哭一哭么?薛琼为难道,“妹妹该陪姐姐的,只是身子还未大好,受不得热,出不得汗,这……”
今日殷弘上夜值,难得白日在家,又受了伤,她想陪着他。
柔嘉便也露出一点关切神色,“妹妹既然身体不适,那还是在家休养,我一个人去,也无碍的。”
薛琼愧疚道,“好些时日没有见过伯父,一会儿我准备几样东西,请姐姐帮我带过去罢。”
“好。”
送走薛琼,见春立时惊道,“公主,你当真做了几夜的噩梦?”她心疼又自责,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心尖尖上的公主。
柔嘉失笑,走入内室,这才低声道,“我诳她的,怎地你分不出来?”
知夏打趣地戳了一下她的脑袋,见春一愣,随即笑道,“公主没事便好!”
顾嬷嬷几个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殷绪穿着一身汗湿的短打,从耳房进来,见到的便是如此和乐融融的景象,略扫了一眼,他随口问道,“方才有人来过?”
柔嘉笑道,“薛琼来了,许是想打探我们的情况,已被我骗走。”
当初当着殷绪的面,与薛怀文说过薛琼的异心,此刻柔嘉也未瞒他。
“嗯。”殷绪略一点头。长吉已被自己赶走,东英院换个法子,派薛琼来打探情况,也有可能。
“你办事稳妥。”他自然地夸了一句,转身去衣柜,而后去了耳房。
薛琼回到东英院的次屋,殷弘正坐在罗汉床上,安静地看书。因为后背有伤,他的衣衫穿得颇为随便,一片闲散。
察觉到薛琼进来,他转头淡淡瞥她一眼,面色不变,视线又落回书上。
薛琼被这疏淡的一眼看得心中发涩,停在门口看他。她想:他们之间,是不是只要她不主动开口,他永不会先开口?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房间寂静到近乎沉闷,婢女看看薛琼的脸色,感觉到不同寻常,沉默着不敢出声。
连婢女都察觉到了异样,他上下应酬的堂堂中郎将,会迟钝如此吗?不会,只是不愿在意罢了。
薛琼感觉心脏仿佛被陈年的老醋浸过,酸楚疼痛。可这是他想白头偕老的夫君,又受了伤。薛琼终究是收拾脸上哀怨,露出一抹柔婉笑意,坐到了殷弘对面,道,“我方才,去了南华院。”
“嗯?”殷弘顿了顿才抬起头,看向薛琼,眼中流露一点兴味,“去见了公主?”
自然不会是去见那个卑贱私生子的。薛琼笑道,“嗯,和姐姐说了些话。”
殷弘脸上的疏淡缓开,逐渐变成温和,“说了些什么?”
薛琼敏感地察觉到了殷弘的变化:这变化,是因为她说到了公主吗?
不不,应该是她多心了。薛琼强压心头怀疑,如同每一个温婉的妻子一样,絮絮与夫君说着娇声软语,“姐姐说,那晚遇刺让她十分受惊,夜夜都做噩梦。想不到姐姐才嫁过来,就遭遇这些,我真是心疼。可你又受了伤,我脱不开身照顾她,只能给她送一些安神药……”
这番话太长,殷弘没有听到最后,他只是看着地面的一点,眼中渐渐浮现温柔与怜惜:到底是十八岁的小姑娘,遇到那样的事,难免害怕吧?做噩梦的时候,会有人陪着她吗?
薛琼发现了殷弘的走神,停了下来,细细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温柔与怜惜,面色逐渐僵硬,手指缓缓掐住掌心。
殷弘仍在出神,而薛琼地面色已冰冷到了极点,忍耐到头,指尖猛地掐破掌心,湿漉漉的血液流了出来。
“夫君,你在听我说话吗?”薛琼冷冷问道。
殷弘抬头,打量了一下薛琼的脸色,意识到她的不悦,便露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容,“抱歉,方才想着羽林军中的事,一时出神。”
又补充道,“公主既是你姐姐,那些安神药,你拣珍贵的送过去。”
薛琼并未被他的笑容与歉意安抚,她只觉得,殷弘这细细嘱咐的模样多么陌生,对她何曾如此过。
她想着敬茶那日,眼前之人对柔嘉毫不掩饰的温柔……殷弘二十岁,才托了媒人去薛府提亲。旁的世家公子,十六七岁就要托媒人相看贵女,为何殷弘却拖到那么晚呢?从前她不懂,现在,似乎有些懂了。
但也只是似乎。一切还只是她的猜测。殷弘对她冷淡,也许只是因为公务劳累;对公主殷勤,也许只是看在她的身份。
薛琼把自己劝告一番,勉强扯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意,“夫君放心,我知道的。”
*
吃过早膳之后,东英院那边果然送了许多安神药,和几个锦盒来,锦盒中都是给薛府的礼物,有珍贵人参,还有珠宝首饰。
柔嘉没有兴趣去看,只听顾嬷嬷禀告,听完后随意道,“将安神药收起,礼物放入马车。”
殷绪饭后又去了书房,柔嘉没有打扰她,让顾嬷嬷安排好出行的事宜,最后小心地将那份做了记号的地图收起,带了两个大侍女出门。
南华院的人出出进进的动静,惊动了在屋内看书的殷弘。薛琼已去主屋陪伴婆母,贴身侍女却还在这里忙碌。
殷弘淡声问,“今日你们公主要出行?”
柔嘉公主出自薛府,那贴身侍女也是薛府的陪嫁,说一声“你们公主”倒也没错。
侍女早间陪着薛琼,听了柔嘉的那一番话,低眉垂目恭顺答道,“公主说做了噩梦心神不宁,不敢惊扰太后,便想回府看看母亲。”
这么一个娇柔的小姑娘,倒是因他受苦了。殷弘心肠柔软,不再说什么。
坐上楠木大车,柔嘉轻轻摩挲着藏在袖子里的地图,思考着待会见到薛怀文,要说些什么话。见春与知夏贴心地沉默着,不打扰柔嘉沉思。
到达薛府,蔚蓝的天空忽然升腾起大片浓墨似的云,从东北角迅速扩散,眼看就要遮盖整个天宇。
狂风平地起,飞沙走石。要下暴雨了。
见春上去拍门,自家女儿回府,也无需禀告,门房笑眯眯地将柔嘉请进。
薛怀文在庭院练剑。他见了殷绪那武艺超群、兵法卓越的模样,心生豪迈,不想被年轻人比下去,这几日练武都勤了些。
下人过来告知,公主回府了。知道柔嘉过来,多半是要说遇刺的事——毕竟婆家靠不住,可不只能与娘家商量了?
薛怀文收了剑,嘱咐李氏招呼柔嘉,自己转入房中换衣。
柔嘉与李氏在厅堂说了几句,见薛怀文迈入,眼眶红了。
这几日她安抚顾嬷嬷,交代婢女,同殷绪商议事情,莫不是冷静从容,可到底是遇刺,还是被陈昱下令刺杀,她心头愤怒与委屈颇多,这会儿见了父亲,最深的情绪终于流露开来,眼睛里漫上水雾。
“怎么了这是?”薛怀文心疼,连忙看向见春与知夏,两人立即上前,一个抱着柔嘉哄,一个给她擦眼泪。
李氏也连忙吩咐嬷嬷,让去厨房端一份公主爱吃的甜汤来。
薛怀文负手而立,肃声道,“珺儿受了什么委屈,尽管与为父说,为父必当为你讨还公道!”
柔嘉听得心中熨帖,又哭了片刻,终于冷静下来,拿帕子擦擦眼角,道,“父亲,是顶要紧的事。”
薛怀文便朝下人道,“你们都下去。”又看向李氏,语气转为亲昵,“你也去看看璟儿和珠儿吧。”
李氏柔顺地退下。柔嘉也遣退了见春和知夏。
厅中只剩父女两个,薛怀文坐到柔嘉身侧的位置,肃容问,“到底发生何事?”
柔嘉又气红了眼睛,“遇刺之事我们已知,是皇帝下的令,殷弘执行。”
“什么?”薛怀文眉心纠结成川字,一时震惊地拍了下桌面,差点失态地站起。
他呼吸急促,思绪纷乱,又急忙问,“此话当真?”虽他怀疑陈昱的人品,可也不曾料到,他会作出如此荒唐的事来!这个殷弘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刺杀自己的亲弟?
薛怀文不敢置信。
柔嘉用力点头,“千真万确。”虽她没有证据,可她见过陈昱小鸡肚肠暗恨他们的模样,殷绪也断然不会错认自己的兄长,他还去找殷弘确认过。
薛怀文神色异常严肃,抿紧唇,站起身,在装饰文雅的厅堂踱步。
片刻后他停住,仍是不掩惊疑,看向柔嘉,“为什么?”
堂堂一个皇帝,总不至于因为儿女情长,而暗杀大臣吧?虽他已知刺客是专冲着殷绪而来,可陈昱也不怕伤到柔嘉?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殷弘呢,难道愚忠至此,连亲弟弟都不认?
柔嘉又想起对殷绪的歉疚,低落道,“因为我,先行悔婚,伤了陈昱颜面。”
就为了所谓颜面,诛杀无辜大臣?薛怀文不能理解。
柔嘉又道,“至于殷弘,他本就不把殷绪当弟弟,于他而言,杀殷绪与杀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薛怀文怒道,“那也不能无故滥杀!”皇帝糊涂,大臣也跟着一起糊涂吗?为了颜面杀人算什么事!
到底是亲兄弟,说没感情,便当真没感情么?再说了,就算他不把殷绪当弟弟,总得当殷绪是连襟吧,怎么一点也不考虑柔嘉这个妻姐,和他这个岳父的感受?
薛怀文道,“我派人叫他来训斥一番!”
柔嘉连忙站起,急道,“父亲不可,若是被陈昱知晓,只怕会恨上你。陈昱他,当真不是什么好人,薄情寡义、是非不分,殷家愚忠,父亲不要冒险。”
薛怀文一怔,想到殷烈对殷绪那糊涂寡恩的模样。这样糊涂寡恩的人,只怕养出的殷弘,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光风霁月。
意识到柔嘉说得在理,薛怀文转身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两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到之前陈昱忽然提前打猎的日期,沉声问柔嘉,“皇上提前夏苗,可是也为了伏杀驸马?”
柔嘉坦言道,“正是。”
薛怀文脸色阴沉,气得咬牙:如此荒唐刻薄、寡廉鲜耻的皇帝,当真是百姓的磨难。先帝英明仁德,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
“父亲勿急。”柔嘉从袖中拿出地图,招呼薛怀文坐下,“殷绪已想到办法,想将计就计,挫败殷弘的杀招。”
薛怀文低头去看地图,很快明白了殷绪的想法,指着上面的记号,“他是想让人埋伏于此?”
柔嘉道,“确实如此,只是单凭平安和薛非两个,恐怕力有未逮。”
薛怀文垂眉思索:殷弘第一次就用了羽林卫,第二次必然也会用,虽然殷绪身手了得,可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三个人,确实不够。
薛怀文道,“我再派两个好手。”
柔嘉感动地笑起来,虽然对面是薛琼、殷弘和皇帝,可她的父亲,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她。
薛怀文又认真嘱咐,语调铿锵,“你告诉驸马,好男儿可以死江山,死社稷,不可死于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让他好好保重。”
柔嘉柔顺道,亲昵地换了称呼,“好,爹爹放心。”
薛怀文捏了捏鼻梁,有些心烦:就是这么个荒唐皇帝,害得他们家人相残。可他不是犹豫不决、拖泥带水之人,既说了派人,那便确实要派人,只是……
他终究软了口气,为难道,“刀剑无眼,挫败殷弘的杀招便好,不要伤了他性命,毕竟——他是薛府的女婿。”
柔嘉抿唇,也有些为难。薛怀文没见过刺杀那晚殷弘的狠厉,她却是见过的;薛怀文不知后来薛琼与殷弘的冷酷,她也是知道的。
薛怀文为殷弘求情,合情合理,但她,却不好答应。尤其高手过招,命悬一线……
柔嘉只能委婉道,“殷绪是有分寸的人。”甚至他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殷烈对他粗暴无情,他对殷烈便也冷酷忤逆;薛怀文对他欣赏爱重,他对薛怀文便是敬重有礼。
所以,他若是杀了殷弘,那只说明,殷弘该死。
薛怀文皱眉不语。这时刻,窗外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狂风吹动砂石打在窗棂上砰砰作响,震耳欲聋的雷声袭来。
薛怀文被唤回了神,他看向柔嘉,关怀道,“中午想吃什么,与李氏说。”
柔嘉浅笑说好,又道,“殷绪说,设伏那日,爹爹的帮手若是被人认出,恐怕牵累国公府。爹爹可让那两个好手伪装一番。”
薛怀文点头,心烦没有作用,他干脆道,“贤婿说得在理,设伏的地点我已记下,到时让人从背后绕过去,与平安薛非会和。”
柔嘉与薛怀文说妥,豆大的雨点已劈天盖地砸了下来,顿时激起一片朦胧的水雾。
柔嘉牵挂起了殷绪,也不知她的驸马,此时在做什么。
午后大雨转成小雨,柔嘉在房中小睡片刻,起身时雨仍未停。
见春为柔嘉撑起十六骨的紫竹大伞,踏过湿漉漉的地面,去前院与薛怀文夫妇辞行。
李氏挽留道,“雨这般下,地面都湿了,女儿家身子弱,受不得湿气,不如就在府中过夜罢?”
柔嘉浅笑,“无碍的,天气也不冷。南华院事务繁杂,需要我打理,便还是回去。还请爹爹夫人见谅。”
薛怀文想着殷府现在只怕是暗流涌动,知道柔嘉担心殷绪,便温声嘱咐李氏,“珺儿牵挂驸马,便让她回吧,准备些她爱吃的点心带上。”
李氏柔顺应声,柔嘉笑道,“谢谢父亲与夫人。”
薛怀文又嘱咐了见春与知夏两句,送柔嘉出门。
天空云气未散,一切笼罩在烟青色的雨雾里,道路两旁的朱墙碧瓦、依依垂柳,都染上湿意。
柔嘉的心绪也变得缠绵起来,忍不住想:此刻的殷绪,是不是也在凝望院中被雨水打湿的玉兰?
不多时吱呀一声,马车停住,披着蓑衣的车夫恭敬道,“公主,到了。”
见春扶柔嘉起身,掀开马车车帘,柔嘉眼中印入一抹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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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深夜误闯◎
半个时辰前, 南华院庭院雨声潺潺,屋内却是安静一片。
殷绪在书房,采秋文静不多话, 于是顾嬷嬷也不多说。她拿刷子细细刷过柔嘉床铺上的浮毛,又侧耳听了听外面的雨声。
估摸着柔嘉差不多该回了,顾嬷嬷归置好毛刷,撑起一把红油伞, 出了耳房, 去了殷绪那边。
平安与薛非一个靠着门框, 一个站得笔直, 守卫在廊檐下。见顾嬷嬷过来,平安笑问, “嬷嬷可是有什么事么?”
顾嬷嬷喜欢这两个看着长大的忠仆,慈爱道, “我与驸马说两句便好。”她扭头朝书房的窗户轻唤, “驸马。”
殷绪正在看书, 听见顾嬷嬷的声音。这位是长辈, 又是公主身边颇具威严的仆妇, 殷绪没有怠慢,起身推开窗,沉静地看着她, “顾嬷嬷?”
顾嬷嬷笑吟吟道, “驸马, 公主快回了, 今日雨大, 我与采秋忙碌不便, 能否请您去接一接她?”
其实只是借口, 她也是看殷绪待公主态度软化,这才有意撮合。只是驸马爷到底是孤冷骄傲的性子,顾嬷嬷打定主意,若是他拒绝,自己一定不会胡搅蛮缠,以免适得其反。
殷绪看了看天色,确实雨意连绵,一刻未歇,地面都已湿透。
只不过顾嬷嬷与采秋,再如何忙碌,也都是围着公主打转的事——她们当真忙到无法去接主子。
见殷绪沉默,虽未答应,但也并未显示拒绝,顾嬷嬷笑着劝道,“那大伞颇重,我们举得费劲,驸马爷身强力壮,又宅心仁厚,必定会体恤下人。”
左右他也不是非要看书不可,去接一接也好。殷绪静默道,“好。”
顾嬷嬷喜笑颜开,屈膝行礼,“多谢驸马爷。”
于是柔嘉下车时,便看到一言不发,站在府门前的殷绪。他穿着一身黛绿近黑的刺绣长衫,举着红油大伞,眉目沉静、气宇轩昂地站在那里,像一株烟雨中的广玉兰,又似写意的江南水墨画。
柔嘉笑开,柔声唤道,“驸马。”见春与知夏也跟着笑。
殷绪沉默地走过去,将伞遮到柔嘉头顶。
下人抬过马凳,柔嘉提起裙摆缓缓下来,眼睛仍笑弯弯地盯着殷绪。
她的喜悦太过明显,目光带着热切,殷绪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扭开了头,淡漠道,“顾嬷嬷叫我来的。”
顾嬷嬷叫你来,你便来了。将军府的殷二公子,什么时候这般听话?柔嘉仍只是笑,并不拆穿,道,“嬷嬷当真体贴。”
眼角看到柔嘉那看穿的笑,殷绪更不自在,举步朝府门走。他身高腿长,步子颇大,两步便走出老远,柔嘉不得不提裙快步跟上。
见柔嘉跟得费劲,殷绪不动声色放慢了步伐。两人隔得有些微的距离,殷绪将伞举在柔嘉头顶,自己青墨色的肩头,很快被雨伞边沿的水打湿。
柔嘉侧头抬眼看了看,抿抿唇,左挪一步,紧挨着他的手臂,低声道,“你的肩膀都打湿了。”
殷绪自然感觉到了肩头的凉意。他过惯将就忍耐的生活,并不在意,只有柔嘉,会替他在意。
殷绪侧目瞥了瞥柔嘉,没有出声,却也默认了她的靠近。柔嘉心中暗喜。
进了垂花门,走过长廊,跨过南华院院门,走过庭院,一路沉默,却不见尴尬,只觉温馨。
上了台阶到达檐下,已不必再打伞了。殷绪沉默地将伞收起,柔嘉想了想,将手伸向殷绪肩膀。
见状殷绪的身体又紧绷起来,眼中半是戒备半是询问。
柔嘉浅笑了笑,轻声道,“我给你擦擦水。”
殷绪便不动了,放松下来,只是转开视线,盯着庭院中一块刻了字的巨石,却不看柔嘉。
柔嘉也不介意,拿手中帕子,轻轻拂去殷绪肩上胸前刚沾上的水珠,又低声嘱咐,“下雨天凉,回去换件衣衫。”
殷绪低浅地“嗯”了一声,转身跨过门槛,走向内室。柔嘉跟上,压低声音道,“我与父亲已说妥,他会派两个得力好手。”
薛怀文和柔嘉办事,自然是稳妥的。殷绪看向柔嘉,沉声低道,“好。”虽未言谢,可眼中谢意明显,再细看那嘴角,似乎要翘起来。
柔嘉便也跟着轻笑,她终究没有转达薛怀文的那一句,保卫江山社稷也好,卷入尔虞我诈也好,她都希望殷绪平平安安,永不要死。
换了一身干燥的衣衫,殷绪仍去了书房。柔嘉这边,也安安稳稳地沉入了空灵雨声带来的安静里。一切已准备就绪,就只等陈昱那边决定,到底月末的哪一天夏苗。
晚间柔嘉洗浴过后,听着雨声,坐在拔步床边,倚着勾起的帐幔,低头看书。她并不是非要看书,只是想等等殷绪,虽两人并无亲昵,但像昨日那样说说话,也是好的。
殷绪却回得颇晚。昨日与柔嘉有事商量,他并无觉得不妥。但今日无事,不再存在话题,想到要与柔嘉相处,还是在夜深安静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便觉得不自在,因此刻意拖晚了时间。
柔嘉等得疲倦,见他回来,强撑着期待地看着他。殷绪看她一眼,却是移开视线,漠然道,“……夜深了,休息吧,公主。”
柔嘉觉得有些失望,又试探道,“你的伤……”
殷绪道,“已大好了。”
无话可说了,柔嘉只能放下帐幔,闷闷睡下。
第二日依旧下雨,天色阴暗,殷绪仍是早早起来,柔嘉也听着动静起身。
令采秋掌灯,房内顿时大亮。潮湿与冷意弥散,柔嘉拢了拢斗篷衣襟,走进耳房,对正洗漱的殷绪道,“今日阴雨,出行不便,宫里恐怕会罢朝。”
殷烈不教,殷绪不懂这些,将信将疑地看向柔嘉。
柔嘉表情笃定,这时,宫里的大钟敲响,声音洪亮,余音连绵。柔嘉侧耳数了一下,道,“一共五声,是通知大臣今日不必上朝。”
她脸上带笑,藏着一点“看我说对了吧”的小小喜悦,娇俏又生动。
殷绪又觉得嗓子发干,挪开眼,轻咳一声,“那我去书房。”
正准备出口让殷绪再睡一会儿的柔嘉,“……”
她道,“天色还暗着,不如再休息一会儿?”
“不了。”殷绪简单留下两个字,转身出了耳房。他这一去,早膳午膳都未回。
下午殷正一手撑着纸伞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仆人,皆是手托木匣。
殷正站在厅中,他受伤的胳膊仍吊着,极其艰难地给柔嘉行了一个礼,恭敬道,“公主和驸马的月俸送到了将军府,夫人特命小的送过来。”
柔嘉喝了一口茶水,面色冷淡。柔嘉是有宝册在身的公主,享正一品俸禄,驸马都尉享正五品俸禄,两人加起来不少。不过无论多少,秦氏都不敢处置公主与驸马的俸禄。
毕竟父母俱在,殷绪不能分家,柔嘉心知身为一个儿媳,如果懂事,应该主动将俸禄还回去,让秦氏处置,给当家主母一个面子。
但想到这个家如今已到了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地步,柔嘉便不想给他们这个面子了。
“好,有劳婆母与管家了。”柔嘉简单说了一句,并无其他。
殷正见柔嘉没有下文,知道她的态度,便命仆从放下木匣,自己行了一礼之后,带人退下。
见春过去,一一打开两个木匣,里面都是沉甸甸的银两。
柔嘉柔和了眉目,浅笑道,“将驸马的俸禄送过去给他看看吧,毕竟这是此生的第一份俸禄。再问问他该如何处置。”
见春称是,捧了木匣出去,知夏跟在一边,给她打伞。
那匣子实木制作,本就颇重,加上内中银两,见春抱得吃力,到了书房附近,便有些抱不住。
薛非过来,单手接过木匣,轻轻松松抱在手臂。
见春咦了一声,笑嘻嘻道,“我以为你是根木头,原来挺热心的。”
薛非沉默不语,见春落了个没趣,暗自做个鬼脸,而后道,“这是驸马的俸禄,拿过来给驸马过目。公主还让问问,要如何处置。”
这边柔嘉让采秋收起银两,顺着看起了账本。
院中如今多了吴嬷嬷、两个小厮,薛非与平安也填了长吉与青竹的缺,情况不同了,月钱也该调整一番。
柔嘉正想着,见春又抱着匣子回来了,知夏不在,是转去了房间更衣。
柔嘉朝见春看过去,问道,“驸马如何说。”
见春如实禀报,“驸马说,公主处置便好。”想到殷绪说话时的那张冷脸,见春也颇为正经。
柔嘉眨了眨眼,“没了?”
见春疑惑着也眨了眨眼,“是没了。”难道还应该有什么么?
柔嘉犹豫一瞬,试探问,“他……是否高兴?”又或者想到驸马都尉低人一等,而有些生气?
见春回忆了一番,为难道,“驸马总是一张冷脸,我不知他是否高兴。”
柔嘉无奈,“罢了,晚上我自行问他。”
见春退下,柔嘉仍看账本,招来顾嬷嬷商量一番,又让采秋一一记好。
晚间殷绪又回得颇晚,回来时柔嘉倚靠着床头,手中抱着一个大枕,脸色静默,不知在想什么。
柔嘉什么也未想,只是等得疲倦,又不想这样睡去,仍等着殷绪。
殷绪回来,看到柔嘉一双杏眸不似往日光辉熠熠,弥漫着疲惫,心脏顿时一阵紧缩。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他微微拧眉,道,“公主以后早些休息……”不必辛苦等他。
柔嘉浅浅一笑,“我是想问问驸马,你的俸银,如何处置。”
殷绪转身走到罗汉床边,展开锦被,淡声道,“公主处置便好。”也不看她。
虽让柔嘉替他管理俸银,代表着对她的信任,甚至是认可了她妻子的身份,但柔嘉仍是觉得哪里不对。
殷绪又道,“公主睡吧。 ”然后躺进被中,闭上了眼。
柔嘉失落,她觉得一切似乎有所改变,却又一成不变——殷绪与她,还是如此疏远。
再晨起时,已是云散雨收,清凉的墨蓝天幕,星子渐渐隐没。
大理寺的官差仍在。殷绪没有等待殷烈,骑马率先去了皇宫。
在奉天殿外排队等候的时候,薛怀文冲他招了招手。
殷绪微低了头,恭敬地过去,朝他拱手行礼,“……大人。”将要出口称呼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若是再称国公大人,而不唤岳丈,只怕会伤害柔嘉的脸面,于是嗓音一时滞涩。
薛怀文并未在意这个细节。他想着猎场埋伏的事,冷冷瞥了一眼另一侧队前的殷烈,而后看向殷绪,唤道,“贤婿。”
他同殷绪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而后勉励地拍了拍他的肩,“小心行事。”
殷绪再度拱手,他试了试,发现岳父叫不出口,换个称呼却自然得多:“小婿知道了。”
“嗯,”薛怀文听他自称,知道他是认了这门亲事,认了柔嘉,面上一喜,笑道,“回去罢。”
旁人只当殷绪遇刺不久,将将入朝,所以薛怀文特意嘱咐,并无人在意。殷烈也是如此以为。
殷绪不过一个闲职,散朝后无事可做,很快回了府中。
采秋早间带着厨房的婢女小厮去采买食材的时候,意外发现了晚开的栀子,遂买了回来。柔嘉命她放入盛水的银盆,花厅、卧房各摆了一些,顿时满室生香,比熏香更清新好闻。
殷绪进来后闻到那香,顿觉心旷神怡。
柔嘉见他回来,朝他柔柔一笑,又吩咐吴嬷嬷给他备膳。
殷绪静默地看吴嬷嬷出门,扭头回来沉静地看着柔嘉,道,“今日朝会上,皇上将夏苗的日子,定在了六月二十八。”
柔嘉笑容敛去,低眉算了算,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她抬眼看向殷绪,郑重嘱咐,“你一定要万分小心。”
殷绪想着朝堂之上,陈昱轻蔑而又胜券在握的模样,眼神冰冷,低低“嗯”了一声。
柔嘉仍不放心,又问,“今日见着父亲了?可与他商议了么?”
殷绪道,“国公心里有数。”他性子这么冷,与薛怀文接触太多,恐引人怀疑。
柔嘉细想一番,觉得也是。计划已经确定,该说的话也说了。柔嘉只得换了个话头,“这栀子香你可喜欢么?要不要书房也放置一些?”
殷绪看了眼银盆中素白洁净的花朵。过去他从不曾留意这些,只觉得一切没有分别,与他无关,如今他道,“……好。”
柔嘉便吩咐见春送一盆过去,又朝殷绪笑,“如此你的书房也可香气宜人。”
殷绪没有接话,他着实沉默寡言,站了一秒,只觉得无话可说,便转入饭厅,吃完后径自练武,而后在书房待到了晚上。
南华院与东英院,都在等待六月二十八的到来。整个殷府,因为这种等待,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静。而柔嘉却在这平静中,越发感觉到了与殷绪的疏远。
转机,出现在几日后。
接连几日都是晴天,明晃晃的太阳一晒,又是酷暑难耐。
晚间,粗使婢女们抬了温度适宜的热水来,一桶桶倒入雕花浴桶中。见春给热水中加入理气活血的玫瑰花瓣,知夏则从衣柜中拿出寝衣,搭在折页屏风上。
正是一年中又湿又热的中伏,沐浴只会洗出一身汗,好在房中仍有冰块的余温,勉强算是舒适。
知夏帮柔嘉解下衣衫,道,“再过几日立秋,便不会如此湿热了。”
柔嘉跨入浴桶,将身体浸入水中,轻声道,“只怕驸马更加辛苦。”她尚好,每日可待在清凉的房中。殷绪不行,每日还得上朝,练武。
见春便笑,“公主当真是体贴驸马入微。”
柔嘉看她,微恼,“多嘴,明日便将你许配给薛非。”
见春苦了脸,连连告饶,“公主饶了奴婢,奴婢再也不多嘴了。让奴婢嫁给薛非,还不如嫁给一根柱子。”
驸马孤冷寡言,好歹在公主和国公面前会多说几句,薛非那根本就是无口。见春觉得,哪怕只与他待上一日,自己便会憋死。
知夏在旁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来。
主仆三人正打趣间,卧房忽然穿来一点窗棂的响动,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以及采秋的一声怒喝:“什么人!”
柔嘉受惊,顿时脸色一变,双手抱臂护在胸前,往水里一沉,浸到尖尖的下颚,嗓音发紧道,“发生何事?!”
卧房内,采秋和醉醺醺的殷翰正在纠缠。
前些时日因为公主驸马遇刺而宵禁,今日终于解除,殷翰找到机会溜了出去,和狐朋狗友吃吃喝喝,这会儿才醉意熏然地回来。
往日他住南华院,也常做这样的事,因为害怕遇到殷烈被他责骂,便选择翻窗进屋。
此刻他正醉着,忘了自己已经不住南华院了,熟练地翻窗进来,刚一落地,便听到采秋的声音,“什么人?!”
他以为是自己院中的侍女,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打着酒嗝道,“不……不要声张。”
否则传到殷烈耳中,自己只怕要屁股开花。他与殷绪斗殴,殷烈会偏袒他;但是不学无术、吃喝玩乐这种事,殷烈却决计不会轻饶。
采秋正在整理公主晾晒过的衣衫,被忽然的动静下了一跳,转身看向来人,发现是殷翰。
将军府的三位公子都生的高大,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还有武艺傍身。采秋以为他意图不轨,惊惧得浑身紧绷,却还是冷静地拦在殷翰身前,喝问道,“公主屋内,你意欲何为,赶紧出去!”
耳房内的主仆三人意识到,这是进了外人了。此乃前所未有的事,谁人这么大胆?
担心采秋一人奈不过贼人,知夏凝重着脸,转出耳房帮忙。见春麻利地从屏风上拿过寝衣,盖在了柔嘉身上,警惕地站在她身边,盯着耳房的门帘。
卧房内殷翰越听越糊涂,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又不是驸马……嗝……哪来的公主?”
又醉意朦胧地笑起来,“快给小爷我拿衣……嗝……我要沐浴……”
眼看殷翰要闯入耳房,采秋立即抓住他的手臂,大喝,“放肆!”
但她一个女子,哪拉得住五大三粗的殷翰,何况他还喝醉。
正好知夏出来,见殷翰拖着采秋要过来,死死挡在耳房门前,扭头对着耳房小门大喊,“驸马,驸马!”
书房外护卫的平安听到动静,意识到出了要紧事,忙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这个时刻,公主不是在沐浴,便是准备入睡,他一个男仆,无论如何是不能进去的。
正要呼唤驸马,殷绪却已经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面色一片森寒。
平安急忙道,“驸马,公主那边似乎出了状况。”
殷绪冷道,“我听到了。”说话间快步往主屋奔去。
情况紧急,他不想绕路,一步跃上耳房台阶,抬脚狠狠一踹,便将小小木门门栓踹断。
两步跨进耳房正中,四处一看,视线掠过站得笔直脸色发沉的见春,落在浴桶内的柔嘉身上,瞳孔便是一颤——他生得高大,那与见春齐高的屏风,着不住他的视线。
只见水中的美人长发披散,沾染一点湿意;瓷白的脸孔被水气染上绯色,比水中的玫瑰更娇更艳;水润的杏眸中满是慌乱,让人心疼,却又无端让人,生出些想要让她更慌的荒唐念头……
她整个身子浸在水中,只露出一张小脸,身上盖着寝衣的上衣,那上衣已被打湿,近乎透明,黏在双肩上,现出皮肤的莹润色泽。而上衣的面积有限,遮不住她玫瑰花瓣之下、清澈水中,影影绰绰的双腿,白得几乎晃眼。
在他的注视之下,那双白玉一般的腿轻轻瑟缩了一下,荡出一点玫瑰色的涟漪,旖旎地扩散,散到他心头,变成呼啸的风暴,朝他身体某处奔流。
殷绪一怔,呼吸一紧,身体都僵住了。
唤回他神思的是见春,她焦急地指着门帘,唤道,“驸马爷,那边!”
殷绪回神,暗自深吸一口气,先转身快步去关了被踹坏的门,接着大步流星折返,掀开门帘,便见殷翰醉眼朦胧,轻佻地去挑知夏的下巴,“嗝!美人儿,怎今日如此投怀送抱?”
殷绪在他的手指碰上知夏之前,狠狠捏住他的手腕。
殷翰脸色剧变,“啊!疼疼疼!”
采秋和知夏两个见殷绪过来,松了一口气,各自退开,殷绪抿紧薄唇,脸色冰冷,毫不留情将殷翰手臂往后一折,擦咔一声,传来清晰的脱臼声。
殷翰痛得惨叫一声,俊脸顿时没了血色,满头冒出大汗。
这还不算完,殷绪使劲将他往地上一推,待他跄踉着倒地,一脚踩上他的脊背,狠狠用力。
殷翰倒抽几口凉气,满面菜色,骂的声音却很洪亮,“殷绪!你这个贱种!下三滥!我跟你没完!”
采秋一脸怒容,蹲下身去,啪的就是响亮一巴掌,“对驸马不敬,掌嘴!”
“你他娘的……”
“啪!”
“贱人!”
“啪!”
“我……”
“啪!”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别打了!”
采秋左手握着拍得发红的右手,沉着脸站了起来。
殷翰娇生惯养,被这么打了几掌,俊脸已是肿胀如猪头。殷绪看了一眼他狼狈模样,转头吩咐知夏,“服侍公主穿衣,然后让薛非进来。”
柔嘉穿衣的时间里,殷绪就这么踩着殷翰。殷翰一条胳膊软塌塌的,脸颊贴着地面,满是冷汗,又痛又气,神志都迷糊了。
过了会儿柔嘉穿好常服出来,杏眼冒火,看向一动不动,只偶尔哼哼唧唧的殷翰。
她分明警告过这人,哪知他如此出格,竟敢夜闯南华院卧房和浴房,简直是……岂有此理!
若不是殷绪,真叫他看到,她的名声就毁了!纵她是公主,终归是女子,如何不怕天下悠悠众口?柔嘉气得眼睛发红。
见春连忙抱住柔嘉,抚着她的手臂安慰她,眼睛却也是愤恨地瞪着殷翰。
薛非进来,并不到处看,只低头拱手,“公主,驸马。”
殷绪看了眼柔嘉,见她惊魂未定,心尖一软,替她吩咐道,“将他送去大将军那里,采秋你跟着,就说他冒犯公主。”
此事涉及柔嘉的名声,须选个稳妥的人去交代,这样才能保护柔嘉。
采秋福身,“是。”薛非俯身,用力在殷翰人中一掐,掐得他惨叫着清醒过来。薛非这才费劲将他提起,推着他出门。
三人一走,此处归于安静。殷绪看了眼仍红着眼睛,不发一言的柔嘉,轻咳一声,不甚自在地出口,“他走了,不必……害怕……”
难得听殷绪安慰人,还是如此轻言细语。只是柔嘉看他一眼,抿抿唇,想起的却是方才耳房的尴尬,还有他的眼神……他什么都看到了,柔嘉窘迫得不敢靠近他。
但无疑该先处理殷翰的事。此等恶劣行径,只怕殷烈连夜就要来请罪。柔嘉坐到铜镜台前,让见春知夏给她梳发。
外头,殷翰的呼天抢地引来了不少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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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窘迫得不敢面对他◎
殷翰的惨呼与痛骂不加压抑, 在这寂静的夜,显得格外响亮,很快引了人来。先是满面怒容的殷烈与紧步跟随的殷正, 接着是匆匆穿衣的秦氏与周氏。
就连薛琼,也随着殷弘过来了,她伸手欲要搀扶受伤的殷弘,殷弘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一避, 昂首阔步往前。
进来的人, 同出门的人, 在庭院中遇着。
殷烈借着屋檐下灯笼的火光, 看清了殷翰凄惨的模样,勃颈上的青筋顿时冒了出来, 禁不住咬牙:那个畜生,又将弟弟打成这样!
“翰儿。”他伸手欲扶殷翰, 薛非见状松手, 殷翰便倒向殷烈怀中, 惨戚戚哭了出来, “爹……”
殷烈闻到了殷翰身上浓重的酒气, 只是他哭得如此伤心,令殷烈心软,只更恨殷绪:便是翰儿醉酒犯浑, 也不是他下此重手的因由!这个逆子简直六亲不认、泯灭人性!
这一刻, 他恨不得六月二十八快来, 好早早除掉这个畜生。
周氏也看清了殷翰的惨状, 扑过来扶着他的肩背就是一阵哭, “翰儿, 我的翰儿, 谁把你打成这样,这是要我的命啊!”
“娘,我好疼……”殷翰见到亲娘,只觉得浑身更痛,哭得几乎肝肠寸断,顾不上说话。
母子两哭成一团,殷烈更是心疼,低声道,“忍着点……”说着咬牙一个用力,将殷翰脱臼的手臂一扭一推,殷翰“啊”地惨叫一声,差点又痛晕过去。
周氏大哭,“我的翰儿!”又扭头满脸是泪地瞪着薛非,“你们谁把我翰儿打成这样?是殷绪那个孽种对不对?除了他没人敢下这样的狠手!”
殷翰到底是将军府的受宠公子,在周氏心目中,是极其高贵的,她不信除了殷绪,谁还敢打他,尤其手段如此狠辣。
采秋站在薛非身侧,皱眉,道,“你一个妾氏,竟对府中公子、堂堂驸马如此出言不逊?”
周氏哭吼道,“便是公子驸马,也不能这般打人!”
殷烈确信,殷翰手臂脱臼,必然是身负武艺之人的手臂。他见过太多次殷绪殴打殷翰,这一次自然也认定是他。既然殷绪出手了,那殷翰脸上的伤,自然也是他的恶行,没有旁人。
除了薛非与采秋,南华院屋内无人出来,但门内烛火煌煌,显然人都在。
殷烈将殷翰交给管家,上前一步,护在周氏身前,拱手面朝屋门,义正辞严道,“公主殿下,微臣一向尊敬你,只是今夜驸马将亲弟打成这样,微臣不能不管。还请让驸马出来,给微臣一个教训儿子的机会!”
秦氏、殷弘与薛琼站在后一些的位置,一言不发,隔岸观火。
柔嘉已经梳妆整理妥当,听见外边的声音,想到这是与一品大将军与夫人的对峙,便又换了一件庄重的炽金锦绣大袖衣,头上新插两只金凤衔珠步摇,一时间贵气逼人。
她抚平腰间玉带,看向重新变回冷厉模样的殷绪,温声道,“驸马放心,此事有我。”
殷绪闻言望她,虽不置一词,眼神的冷却缓缓化开。
见春将厅堂的正门打开,柔嘉同殷绪一前一后跨步出去,两人表情都冷。
柔嘉在门前的廊上站定,居高临下看着院中殷烈,一时神情竟有些睥睨。她冷冷想,曾经的许多次,殷烈是不是也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打骂殷绪。而殷绪面对如此是非不分的殷烈,泼辣狡猾的周氏、漠不关心的秦氏一房,是不是也这样,百口莫辩。
柔嘉威严地看定殷烈,冷声道,“是我令他打的。”
怒不可遏、叫嚣着要教训殷绪的殷烈,被柔嘉的当头一句,弄了一个目瞪口呆,心中暗道失策:他怎么忘了,这位公主是个极其护短的。
周氏气急了,仗着有殷烈宠爱,不管不顾上前,“纵然你是公主,便能让人如此打伤我的翰儿了?瞧瞧我的翰儿多惨,他还是个孩子呀,老爷……”
说着,竟似哭得不能自已,柔弱地倒向殷烈。殷烈倒还有些分寸,不欲大庭广众晚辈面前轻佻失态,便往旁边避了一避。周氏顿了顿,只能拿帕子掩脸,侧身痛哭,只盼哭得殷烈更偏向她,重罚殷绪。
柔嘉想着,好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从前的每一次,周氏都是这样颠倒黑白的?
她转头看向身侧漠然站立的殷绪,却只见他脸上一片冷然,一言不发。
不屑于与周氏争论,柔嘉冷静地看向殷烈,“如此深夜,他醉醺醺翻窗闯入我房中,还轻佻戏弄我的婢女,大将军,你说他该不该打?”
“什么?”殷烈闻言瞠目结舌,下意识不敢置信,“不可能罢?”他知殷翰喜欢与狐朋狗友吃喝玩乐,举止也有些轻佻,但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
柔嘉冷哼,“难道本宫还会与你撒谎耍诈?”
殷烈自然不敢怀疑柔嘉,不说她是先帝御旨册封的公主、太后的心尖宠、皇帝的救命恩人,便说柔嘉公主素来品性高洁令人信服,就不是会撒谎耍诈的。
说来也是,醉酒的人犯浑,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以为殷翰只是有事去南华院,因喝了酒有些失态,没想到实情竟是如此。这个混账!
那便殷翰被逐渐变凉的夜风一吹,倒是有些惊醒了,忙忍痛嚷嚷道,“我以为回的自己的院子!那个婢女,我也以为是我的婢女!若不是喝醉,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冒犯公主啊!”
还敢说!殷烈青筋直冒,狠狠瞪他,厉声大喝,“那你又为何要喝醉!”被他骂了多少次了,还出去喝!喝醉了便知道翻窗回南华院,如此习惯,还能避开府中守卫,是不是以前翻了许多次!
如今酿出这个祸端来,这个混账!
殷翰不敢说话了。殷烈又瞪向周氏:看你养的什么儿子!周氏吓得一抖。
无论殷翰是有意还是无心,后果却是造成了。且殷绪与采秋打就打了,她不后悔。柔嘉忽略殷翰,看着殷烈又道,“驸马为救护我等,将殷三公子制服,他却对驸马出言不逊、破口大骂,于是我便令婢女掌嘴。大将军,你说他该不该打?”
殷烈已是脸色讪讪,拱手道,“该打!公主说得对,该打。”
知夏适时端了两杯茶水过来,柔嘉先拿过一杯,极其自然地递给殷绪。
殷绪瞧了瞧她,沉默着接过,幽冷如冰的眼眸深处,浮现几丝温柔。
柔嘉自己又拿了一杯,不紧不慢喝过一口,最后冷声道,“此事既已明晰,大将军便将他带走处治罢。”
说的是处治。意思是还得惩罚殷翰,好让南华院消气。
殷烈将腰又弯了些,拱手道,“微臣一定好好处治,给公主一个交代!”
柔嘉默不作声,殷烈狠狠瞪向殷翰,咬牙吩咐,“将这个逆子,押去祠堂!”
眼看这是要动家法,周氏连忙哭道,“老爷,这……”
殷烈粗暴地打断她,“还有你!也去祠堂外边跪着!”周氏大哭。
一地鸡毛着实丢脸,殷烈拱手道,“公主见笑,微臣告退。”
柔嘉仍不做声,殷烈更觉难堪,带着殷正、殷翰、周氏几人出去,秦氏连忙跟上。
殷弘最后才走。从柔嘉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她脸上。见她虽受了惊,但并未吃亏,殷弘的心放了下来,眼神转为温柔。
此刻该走了,但殷弘有些不舍,侧着身,又回头深深看了柔嘉一眼。柔嘉已同殷绪并肩回屋,他只看到她窈窕的背影。
身侧薛琼本已随着秦氏走了两步,眼角看见殷弘没有跟上,便回头等他。
她看到了他那,留恋难舍的目光,不由得掐住了掌心。
她再也不能用夫君只是在看殷绪来欺骗自己,是痛恨的眼神,还是缠绵的目光,她不傻,她分得清。
薛琼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冰冷起来。
*
殷烈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打了殷翰五十杖,无论周氏与下人如何求情,他都没有松手。
夜闯公主卧房,往重了说可以是死罪,殷烈丝毫不敢手软。
殷翰哭爹喊娘的声音太过渗人,连南华院都听得到,几个婢女各自嫌弃地去关门关窗。
柔嘉与殷绪回转卧房。殷翰的事情处理完毕,之前在耳房的尴尬,清晰浮现在柔嘉心头。她已退去了那庄重华贵的大袖衣,一身淡雅绣花薄衣,拘谨地坐在罗汉床一角,低头谁也不看,葱白的手指搅在一起。
这是第一次殷绪与殷翰对峙,最后却没有受到惩罚。相比他的以硬碰硬,柔嘉却是以理服人,将他从“六亲不认的逆子”,转换为有情有义的勇士。
殷绪心中柔软,走近两步,想与她说一声谢,柔嘉却是轻轻抬睫看他一眼,而后抿唇,默默往后退了一些。
殷绪顿时疑惑。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柔嘉再度抬眼瞥他,低头后退,却退无可退,挨上罗汉床的床架,紧紧挤过去,像害怕危险的幼兔。
殷绪不禁停步,低眉思索:他做了什么,令她忽然怕她?
柔嘉不是怕他,柔嘉只是一想到耳房的事,便窘迫得不敢面对他。他们若是亲密倒也还好,可殷绪根本与她不亲——半生不熟的尴尬最磨人。
第34章 第 34 章
◎你……别哭啊◎
那边殷绪思来想去, 也没觉得自己做过什么令人害怕的事,除了……难道是之前耳房中,他的耳光太过放肆失礼?
唔……想到耳房中看到的景象, 他又觉得身体僵硬。
既然是因此怕他,殷绪开口,不甚自然地道,“抱歉, 之前……我不是故意……”
声音越来越小, 却足够柔嘉听清, 耳根爆红, 死死低头不敢看人:什么之前什么故意?她不懂!
殷绪堪堪十九疏情冷性不涉情爱,柔嘉也不过从二十出头重回十八, 亦是柔婉羞涩。此时两人一个比一个难为情,僵在那里, 半晌不说话。
直到顾嬷嬷迈入卧房, 解救了两人。
顾嬷嬷本已入睡, 门窗紧闭之下, 半晌才听到声音, 等匆匆穿衣洗漱过来,这边已经事了。
她只能急忙问,“公主, 驸马, 刚才发生何事, 怎么吵吵嚷嚷?”
柔嘉镇静下来, 坦白与她说了。
顾嬷嬷脸色发黑, “怎么殷府的人都这般出格, 又是谋刺又是夜闯的!公主这隔三差五受惊, 过的什么日子!”
她这话却是无意间将殷绪也框了进去,不过殷绪并未在意。
顾嬷嬷左思右想,殷翰是从后窗翻身进来的,南华院那么大,平安与薛非难免顾不过来,又是男仆不好进屋。公主这安危,着实令人忧心,得想个办法解决。
眼前,不就有一个武艺高强又一身是胆的高手么?
她看向殷绪,“房中没个男子还是不行,既已成亲,驸马不如还是常在这边?”
殷绪一顿,看向柔嘉。柔嘉也抬起头来,看着殷绪,眼中渐渐浮出清亮的期待,仿佛蟾光流转。
羞窘归羞窘,嬷嬷却是说得在理:万一殷翰或者谁,再来夜闯呢?何况她也不是,不想与殷绪改善关系。
殷绪看着她双眼,略一沉默,点头,“也好。”
顾嬷嬷原本还担心殷绪拒绝,此刻却是松出一口气,欣慰笑道,“那明日便在这边收拾一间书房。”
耳房的门被踹坏了,如此深夜也不便修理,柔嘉安排了一个粗使婢女守门,便吩咐下人们各自睡下。
祠堂那边的怒喝和惨叫渐渐消弭,柔嘉躺在床上,喜悦盖过羞涩,伴着温柔的风声睡去。
这边罗汉床上的殷绪,却是做了一个梦。梦里娇艳的玫瑰花瓣随着水波荡漾,水中的女子长发沾湿,落在莹润滑腻的肩头。她杏眼水润,朝他伸出白皙的手臂,轻启红唇,缠绵唤他的名字,“殷绪。”
他走过去,握住她抬起的柔荑,低头,吻上她手腕近旁的红色小痣。
醒来后的殷绪不住皱眉,暗觉自己荒唐;又想他又不曾见过她手臂,怎会梦到她手臂上的痣;再一细想,那小痣颜色形状,分明是她腿上……
察觉自己越想越不对劲,殷绪皱眉“啧”了一声,烦乱地起身。再看帐幔那边,只能听见清浅的呼吸。
柔嘉不再羞窘地躲避殷绪,但她明显感觉到,殷绪对自己更疏离了。
今日又是休沐,不必上朝。柔嘉起时,殷绪已经不见人影。知道他必然又是去练武去了,此时柔嘉还未察觉异常,只笑:她的驸马当真勤勉。
待柔嘉不紧不慢地梳洗完毕,南华院的下人们忙开了。
厅堂左侧有一间库房,专用来存放公主的一些摆件物品。顾嬷嬷带了薛非和两个粗使婢女过去收拾,打算改为书房。
采秋与吴嬷嬷在厨房盯着膳食,知夏叫了人来,将耳房的小门修好,又将卧房的窗户加固。
柔嘉带着见春,先看过耳房和卧房,接着转到了库房,站在门口朝内看去。
顾嬷嬷额头忙出细汗,见她过来,慈声嘱咐道,“这里杂乱,公主小心。”
“我省得。”柔嘉笑着应声,看过房内面积,还算宽阔,放下殷绪的书架与书桌,当是绰绰有余;再布置两个几架,放置盆栽与摆件,墙上挂点书画,便雅致了。
柔嘉默默想过,再看那前窗,只觉得有些狭小,以至于房内光线晦暗,在内看书恐会伤了眼睛,又道,“恐怕得将窗户扩大些许,嬷嬷以为呢?”
顾嬷嬷去看那窗,回头笑得慈祥,“还是公主细心。”
柔嘉垂眉细想一番,以后殷绪会有同僚和部将,若是在书房会客,还得将书房装饰得尊贵些,以彰将军之风骨。
于是柔嘉又道,“我的嫁妆里,有难得的古籍孤本,还有前朝名家真迹,都拿出来装点此处罢。”
柔嘉也知自己的心思昭然若揭,在顾嬷嬷略含调侃的眼神里,耳根越来越红。她轻咳一声,问道,“嬷嬷觉得如何?”
顾嬷嬷神情越加慈爱,道,“公主想的周到。这样装饰出来的书房,驸马一定欢喜。”而这样处处为驸马着想的公主,驸马理当珍爱。
柔嘉低头浅笑。
商量好书房布置,已是日上三竿。细细算来,殷绪竟已练了一个时辰的武,却还未回房沐浴。
柔嘉沿着庭院的鹅卵石路过去,并未在玉兰树下看见殷绪,只看到平安懒洋洋地靠着玉兰树干,手里甩着一根不知从哪来的狗尾巴草。
见柔嘉过来,平安站直了些,轻快地行礼,“公主。”
柔嘉疑道,“驸马呢?”
平安道,“在书房看书呢!”
这就看书了?往常若是不上朝,不都是晨间练武,早膳后看书么?柔嘉更加奇怪,“早膳用过了么?”
平安笑道,“已用过了,公主放心。”
早间柔嘉一直在主屋那边,并未见到殷绪。因此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殷绪已在书房沐浴完毕,又用了早膳,而后看书。
——从前至少还会在主屋那边用早膳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柔嘉与平安在书房外说话,殷绪一定听得见,但也没有出来与柔嘉一见的意思。柔嘉只能看一眼书房微开的窗户,而后一头雾水地离开。
午膳、晚膳殷绪同样未回主屋。掌灯时分,顾嬷嬷笑着进入卧房,道,“公主,书房已布置妥当,老身这就去请驸马过来。”
柔嘉略一沉吟,放下手中书本,从罗汉床上起身,“我与你一道去。”
这尚是柔嘉第一次,来到殷绪的书房。她站在门口,因想到今日殷绪的异常,而略有些忐忑,轻轻敲了敲门,柔声道,“驸马,那边书房已收拾妥当,你可要过去?”
吱呀一声,门从内打开。殷绪挺立在柔嘉跟前,眼睛却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烫到似的立即挪开,只盯着门槛一角,道,“好。”
殷绪手持一本书册,看也不看柔嘉,从她身边经过,往外走去。受过殷绪的温柔,再见他如此疏冷,比开始时的冷遇还要令人难受。柔嘉半是疑惑半是委屈,闷闷跟在他身后。
顾嬷嬷带了平安、薛非与一众婢女小厮来,招呼一声,开始搬书。
等待搬书的过程里,殷绪一言不发地站在主屋檐下、屋门右边,眉目沉冷,看庭院中的花树与巨石,看地上被灯火染上艳色的青草,就是不看柔嘉。
柔嘉站在屋门另一边,小心看着他,试着与他搭话,“驸马晚上吃了些什么?”
殷绪也不是疏冷。他只是……心跳不太安分,手心冒汗。这种感觉很陌生,令他僵硬。僵硬的殷绪将脸侧得更向右一些,几乎拿后脑勺对着柔嘉,淡道,“就厨房那些。”
“那……平安与薛非可给你上了茶?说起来,还不知驸马喜欢什么茶。”柔嘉努力扬起一抹笑容。
殷绪仍是那副姿态与语气,“什么茶都喝。”
“你……”柔嘉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委屈。昨晚还温柔安慰她的人,今日居然如此令她难过。
她沉默着,想着,只感觉喉头堵住,眼睛渐渐泛酸,竟是心伤得要落泪。
觉得自己的反应着实丢脸,一点也不像一个做过五年皇后的人,柔嘉拼命压抑,却越压抑越觉得眼睛难受。
殷绪表面冷淡,眼角耳朵却一直关注着柔嘉,见柔嘉欲言又止,下意识将头转回一些,余光看着她低下头去,眼眶泛红,心尖莫名一颤,大脑顿时空白。
他转身面对她,身子僵硬,下意识道,“你……别哭啊……”
第35章 第 35 章
◎这还是殷绪第一次早早进入卧房◎
这边见春与知夏也发现了柔嘉的异常, 正要上前,柔嘉抿唇抬手,制止了她们 , 低低回答殷绪,带着两分倔意,“我没有。”
又道,“我累了, 这就回房休息。”而后转身匆匆离去, 两个婢女连忙跟上。
柔嘉快步走回卧房, 坐在罗汉床上, 身子伏在小桌,擦去终于溢出的眼泪, 仍是觉得情绪激动。
上辈子她遭遇太苦太苦,也哭过很多次。但无论被陈昱如何苛待, 至少她都没有当着陈昱的面哭过;怎么这辈子面对殷绪, 却矫情了许多?
而这个殷绪, 又为何忽然对她如此冷硬?
柔嘉不解又委屈。见春上前, 拿帕子给柔嘉擦脸。
知夏端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过来。她今日跟了柔嘉一天, 也知驸马的异常,皱眉将这两日的事细细思索一番,她忽然道, “驸马爷, 该不会是害羞了罢?”
嗯?柔嘉吸吸鼻子, 凝神望向知夏。
知夏道, “昨晚, 耳房……”那时她听驸马的吩咐, 去给公主穿衣, 进入耳房时,公主仍在水中,只上身遮了一件湿透的寝衣。也就是说,从耳房经过的驸马,什么都看到了,因此而羞窘,也是合情合理的罢——毕竟他才十九岁,初初成亲,以前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
而且公主或者她们也没做什么得罪人的事,殷绪不至于才一晚上,就无缘无故、反目成仇。
所以一定是害羞。知夏越想越确定。
提到耳房的事,柔嘉便粉颈泛红,思绪却仍是顺畅的,顺着知夏的话一想,想到昨日那时殷绪直晃晃的眼神。设身处地一想,若是自己看到他……沐浴的样子,必然也不好意思看他、与他说话。
找到了原因,确认殷绪不是故意冷待自己,柔嘉安定下来。
那边知夏笑道,“驸马爷可是会趁公主睡着偷看公主的人,所以他害羞肯定也不会直说。公主不必担心。”
柔嘉意外,心头升起点点喜悦,“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偷偷看我?”
见春也一脸疑惑地看向知夏。
知夏笑道,“就是遇刺那一晚,公主在车上睡着。”
柔嘉想起来了,耳根微微泛红。所以,那时他正偷偷看着她么?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睡着了是何模样,只听旁人说过,十分乖巧秀美。殷绪也会觉得乖巧秀美么?
顾嬷嬷指挥着薛非与平安抬来搬空的书架时,就见殷绪僵立在廊上。灯笼下他薄唇紧抿,浓眉紧蹙,眼神波动,竟是有些局促不安。
难得见他情绪如此外漏,顾嬷嬷疑惑道,“驸马可是有什么难题?”
又奇怪地四处看看,“公主呢?”方才还见在这,怎么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
难道是夫妻两闹了别扭?顾嬷嬷探寻地望向殷绪。她是见过殷绪关怀柔嘉模样的,虽不动声色,遇着与柔嘉有关的事,接人也好,搬书房也好,称得上百依百顺。
因此今日见殷绪待在书房不出来,她也没有多想,只当他忙。这会儿见着殷绪局促,再一回味,倒觉得有趣。
难怪方才两人一左一右遥遥相对,像两尊疏远又相配的门神。年轻的小夫妻啊,闹起别扭来,大约也是一种情趣。
见顾嬷嬷露出了然的微笑,殷绪更显蹴局促,僵着身子说了一句,“公主已回房。”
左右还要讲书放回书架,一时半会也完成不得。殷绪又道,“我……去看看。”而后僵着步子离去。
进入卧房,正见柔嘉喝茶。后者抬起长睫,软软看他一眼,又略显娇羞地低下头去,不说话。
殷绪,“……”忽然连空气都滞涩起来,滞得他嗓子发干。
他道,“公主,我……无意冒犯,你……没事吧?”
柔嘉又是抬头软软看他一眼,含羞带娇地摇了摇头,而后低头喝茶,清亮的眼眸颤动,想看他又不敢看的模样。
见春与知夏笑了起来。
殷绪,“……”他从不曾觉得,说话有这般艰难,每一根发丝,每一根手指,都充斥着不自在。
不自在得他待不下去。同样颤着眼神,他不太敢直视她,只道,“那……我去书房了……”
“嗯。”柔嘉轻轻应了一声,粉颊带着绯色,再也不见丝毫委屈。
殷绪僵着身子走了。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书房才彻底安排妥当。
顾嬷嬷出来,一见着他就笑,“公主如何了?”
这个嬷嬷见多识广,什么也瞒不住她。殷绪下意识偏过脸,不同她对视,绷着脸道,“公主……她很好。”只是过于……羞涩了。
殷绪不是会说谎的人。顾嬷嬷不再担心,笑着将他往新书房请,“好便好。驸马爷进来看看,公主殿下特意为您布置的呢!”
今日她便是在忙这个么?怀着一点期待的情绪,殷绪进去,一眼看见书桌边的高几上,一盆绿意盎然的蝴蝶兰,开出一串素瓣黄蕊的花朵。
蝴蝶兰旁的墙壁上,挂着书画大家的山水图,画面秀美壮丽,画工亦是精细卓绝。
书桌上摆着新置的文房四宝,墨玉笔架,端石砚台,比原先的那一套更珍贵精致,颇具细节之美;还有一面折页碧玉浅雕山水花卉小屏风。
书架上更多出了几本不属于他的古籍,充满古雅气息;空出的地方放置了一个和田籽料雕出的万壑松涛摆件,雕工异常精美。
靠门的这边墙上,也挂了两幅书法大家的真迹,一幅风流蕴藉,一幅风骨卓然。
知他性子冷,整个书房的风格清而雅,确实合他心意。从前他冷漠将就,如今才知,好与不好,天差地别。
顾嬷嬷慈声问,“驸马可喜欢?”
“都很好。”殷绪转头看向顾嬷嬷,郑重道,“替我谢过公主。”
顾嬷嬷笑道,“公主没什么架子,你们夫妻之间,互相照顾互相扶持。”
“我知道了,谢嬷嬷提点。”殷绪沉声答应。
既应允了顾嬷嬷要照顾柔嘉,想到她昨日受了惊,今晚只怕心有余悸,殷绪早早回房。
回时柔嘉正在卸妆。采秋将她的珠翠头面一一拆下,又解开她的发髻,将长长乌发放了下来。
见春拿浸了水的帕子,细细擦去她唇上红脂和颊上一点薄薄腮红。
别的脂粉是没有的,确如见春所说,柔嘉公主天生丽质。大多时候殷绪都分不清她是否上了妆,上了固然添了两分娇艳,不上也是柔婉清丽。
只是这对镜弄妆的旖旎画面,让殷绪喉头干涩,呼吸浮躁了两分。
见殷绪回来,本柔声浅笑着与婢女们说话的柔嘉,忽然停下了,侧头软软看他一眼,又含娇带羞地低下了眼睫,不再开口。
殷绪被那一眼看得又多了两分燥热,挪开视线,绷着脸道,“……你们忙,不必在意我。”
拿了书本坐在罗汉床上,殷绪低头看去。
这还是殷绪第一次早早进入卧房,婢女们顿了片刻,齐齐笑了起来。
驸马这是给她们公主保驾护航来了,如何不值得笑呢?
采秋和见春仍服侍柔嘉,知夏给殷绪端来了一杯茶水,也没有打扰他。
那边柔嘉脸色却是越来越红,满脑子皆是昨夜浴桶内外,他们错乱相对的情景。一会儿她还要沐浴,这……
柔嘉往前倾了倾身子,只觉得心脏跳得快要蹦出胸腔。
“公主,好了。”采秋柔声道。
柔嘉站起,悄悄瞥了一眼殷绪,只见他低眉看书,没有看着一边。理智恢复些许,柔嘉僵着身子,不出错地走进了耳房,热水已经备好了。
无论如何,婢女面前总得维持住端庄。柔嘉褪去衣衫,红着耳根迈入浴桶,缓缓坐下,最后仍是觉得心跳过于放肆,低头将脸也埋入了水中。
“哎,公主!”见春惊叫着要来捞她,柔嘉却已经抬起头来。
憋过一口气,她也不知自己是缺氧而导致大脑空白,还是恢复了冷静,只眨去眼睛上的水,沉声道,“我无碍。”
身体却是整个泛红。
见春笑起来,给她擦脸,“公主如今这样,却比在宫中好。”在宫中,尤其在皇帝面前,总是过于乖巧懂事,处处忍让包容,哪见丝毫的公主的娇纵肆意。如今这样生动鲜活,着实令人喜悦。
知夏也笑道,“公主还要更肆意些才好。”
见春的表情转为促狭,“是啊,更肆意些,让驸马好好疼疼。”而不是她再去疼谁。
柔嘉羞恼地瞪她,“多嘴。明日我不仅要将你许配给薛非,还要扣你的嫁妆。”
见春笑着告饶,“公主,奴婢错了!”
外间采秋安静地整理床铺,殷绪沉默看书,耳中却时不时飘过耳房中主仆的娇声软语,以及轻轻的水声。
水声,水中的花瓣,湿漉漉的美人。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乱想。
今夜大概又要不好了。
柔嘉换上寝衣,拘谨地从耳房出来,坐在自己的拔步床边,瞥殷绪一眼,道,“我休息了。”
也不知是与婢女们说,还是与殷绪说。
采秋替她放下帐幔,柔嘉便当真放下,未再与殷绪说上一句。
南华院的两位主人,维持着寡言少语、彼此不敢互看的姿态,又过了些天,夏苗的日子要到了。
第36章 第 36 章
◎歹毒心思◎
期间柔嘉又去了一趟大理寺, 催问案情进展,又被大理寺卿搪塞回来。柔嘉也不失望,毕竟她也不是真的催问。
二十七这一天, 翔龙殿内,少年天子招来了殷弘。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殷弘背上的伤口已痊愈,脸上也恢复了红润光泽, 又成了沉稳利落的中郎将。
他恭谨地低眉顺目, 听陈昱道, “此次击杀殷绪, 你有几层把握?”
显然是想到上次的失败,陈昱的语调冰冷, 甚至还带着阴恻恻的威逼,仿佛若殷弘给不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 他便要严惩不贷。
殷弘拱手, 郑重答道, “为陛下分忧微臣不敢不尽心, 此次必定十成十完成。”
“好!”陈昱喜悦地笑起来, “朕等着你的喜讯。”
殷弘退下之后,陈昱仍久久不能平静,一想到他最痛恨的人死期将至, 他就兴奋得看不进奏章。
猎场地形复杂, 野兽出没, 便是杀了人也好处理, 到时候殷绪身死尸骨无存, 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会有大臣追查, 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陈昱十分满意。
而一旦殷绪死了,柔嘉还得回头求他。他九五至尊胸纳百川,又顾念旧情,虽无法立一个寡妇为皇后,但封一个妃嫔,还是可以的。
陈昱想过一遍,又笑着吩咐旁边的刘喜,“你亲自去一趟将军府,告诉皇姐,便说猎场风光颇好,朕关怀她,特赐她与驸马同行。”
他要让柔嘉看着殷绪死,这样她才能彻底死心。而她曾在猎场救他一名,那里有许多他们的回忆。他要让柔嘉想起来,他们曾经多么情投意合,而柔嘉如今的见异思迁,又是多么该惭愧。
刘喜觉得,少帝这言行,多少有些杀人诛心的意味,不由暗叹果然是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才是最狠的。
他谄媚笑道,“奴才遵命。”
越靠近夏苗的日子,柔嘉越是忐忑,顾不得再羞窘,目光总是围着殷绪打转。
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滞闷得很,就如柔嘉的心绪。她胃口不佳,早膳草草吃了两口,心神不宁地坐在床边,透过半开的轩窗,去看外头的天色。
这样的天气,也不知一会儿会不会下雨。若是下雨,山路泥泞难行,恐怕会增加殷绪的危险。
这时殷绪回来,沉默着看了柔嘉一眼,不想吓着她,放轻了声音,“公主,你过来。”
这还是第一次,殷绪会对她说“过来”。柔嘉忧虑的心上掠过一点喜悦,浅淡一笑,走去了罗汉床边,再度同殷绪相对而坐。
见春与知夏二人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殷绪顿了一瞬,道,“你们下去罢。”
见殷绪直接向两人下令,这是认了她们是自己人,柔嘉又是浅淡一笑,道,“听驸马的。”
于是见春与知夏二人退下,卧房中归于安静,殷绪探身,长臂伸出,将罗汉床边打开的窗牖关上,顿时连一点沉闷发白的光线,也被挡在外边了。
柔嘉看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又有些紧张。
殷绪回身坐好,手臂放松地搁在小桌上,看一眼柔嘉,低声道,“我已安排妥当,明日平安与薛非送我入宫之后,会乔装一番,悄悄从猎场后侧潜入,同国公的人会和之后,一同到达山崖上边埋伏。”
没有锻造坊敢伪造羽林卫的铠甲,平安与薛非只能寻到相像的,紧急情况之下,倒也可以迷惑敌人,免得人认出。
事情到了这个阶段,柔嘉已经无法帮忙,殷绪告诉她,无非是安她的心罢了。
柔嘉手指用了些力道握着,认真道,“你一定要小心。”
殷绪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正是这个时候,知夏在门外禀报,“公主,皇上身边的刘喜公公来了。”
已经猜到皇上做的那些事,又想今日刘喜来,恐怕没有好事,两个婢女都是脸色发沉。
柔嘉亦是秀眉蹙起,站起身,“让他进来。”
殷绪没有与这个皇帝面前的红人照面的打算,道,“我去书房。”
柔嘉在厅堂里面见刘喜,她打量着这个御前内侍点头哈腰的模样,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上辈子刘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谄媚无度,甘当皇帝的走狗爪牙,做了不少坏事。但柔嘉不打算对付他。
一则,陈昱这个根烂了,走了刘喜,还会有赵喜,钱喜,孙喜;二则,她重生来过,又不是来导正陈昱的,陈昱身边有佞臣,可早日使陈昱的丑恶显露出来,于她算是好事。
于是柔嘉收敛了神色,只平静地看着他。
刘喜谄媚笑着站在厅中,笑道,“皇上命奴才传话。皇上关怀公主,想到猎场风光颇好,特许公主明日同驸马一同前往,虽不能打猎,亦可赏赏美景散散心。”
柔嘉手指紧紧抓着衣料,抿紧了唇,才让自己没有当场呵斥出来。
皇帝设计击杀殷绪,又特意命她前往,用的是什么歹毒心思,以为她猜不出来吗?!
但她不能愤怒,否则会露馅,妨碍殷绪的计划。她用力抓住襦裙一点,扯了扯嘴角,努力漾出一抹笑,“皇上仁厚,请代本宫谢过。”
“好勒!”刘喜笑着弯腰,“话已传到,奴才告退,公主好生休息。”
柔嘉仍是笑着,颔首,“公公慢走。”
等刘喜离开南华院,两个婢女知心解意,立即关上大门,柔嘉坐不住,冷脸站了起来。
还是见春先忍不住,“皇上当真过分!”公主虽未明着与她们三个婢女说这些恩怨,可日日贴身伺候,听些只言片语,总能慢慢猜到——她们都懂。
如今这种情况让她们公主前往,是要做什么,让公主看驸马死得有多狼狈有多凄惨吗?
简直可恶!
柔嘉不会骂人,愤怒半晌,道,“无耻!”
书房内,殷绪听过刘喜的话,便知柔嘉恐怕会气坏,犹豫着要不要出门看看,片刻后果然听见柔嘉的骂声。
他不再踟蹰,端起了书桌上的一碟荷花糕——那是柔嘉特意令人送的,只是他不惯于吃甜,因此那糕点还有许多。
殷绪端了瓷碟出门,走向柔嘉。
柔嘉见他出来,手中还端着一碟糕点,脸上余怒未消,却又疑惑地眨眨眼,眼露询问。
殷绪在她身前两步停住,伸手向前,低声道,“吃糕。”
柔嘉低头,那糕码得整整齐齐,散发出荷花的清甜气息,淡粉近白,同底下细腻的绿瓷碟相得益彰,仿佛真的是殷绪手捧一朵荷花。
柔嘉拿帕子擦了擦手,轻轻拈起一块,送入嘴中,细咬一口,顿时香甜入心。
殷绪眼神沉冷,笃定道,“放心,我不会让他阴谋得逞。”
柔嘉心头怒气一消,蓦地柔软,浅笑起来,“我想到了一个法子,需借平安一用。”
殷绪便唤了平安进来,柔嘉软声招呼殷绪,“你随我来。”又将平安带入了书房。
令见春与知夏关门关窗,典雅的书房顿时安静下来。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柔嘉笑意收敛,转身看向平安,沉静道,“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第37章 第 37 章
◎怜惜◎
平安单膝点地, 抱拳好奇道,“公主请讲。”
“我要你,”柔嘉的眼神泛冷, “编一个童谣,暗喻皇帝昏庸无能、残害忠良,荒淫无道,宠信北方来的妖女, 而后散播到京郊的村子里。”
上辈子, 在陈昱越来越昏聩的后来, 这些儿歌便悄然兴起、四处扩散。如今她做的, 无非是让这件事情提前发生而已。
见殷绪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柔嘉放软了声音, 解释道,“如此或可转开皇帝的注意力, 免得他日日算计如何害你。”
出现这样威胁皇权统治的童谣, 陈昱必当调查, 如此便不会把注意力一直放在殷绪头上。童谣充满讽刺, 陈昱必然愤怒难平, 他愤怒,柔嘉便高兴了——陈昱如此欺人太甚,柔嘉忍无可忍, 不还他一下, 终究意难平。
而这首儿歌, 也不单单是为眼前的事, 也是为后来拉陈昱下马奠下基础——他不配待在那个皇位上。
陈昱自以为瞒得很好, 决计想不到, 她甚至比此刻的陈昱自己, 更清楚高贵嫔的真实身份。
而平安受薛怀文培养,读书颇多,编一个通俗易懂、利于扩散的童谣不在话下。
见柔嘉的眼神如此温软又坦荡,这样真心为自己着想,又那么聪慧,殷绪微微牵动唇角,“好。”
那边平安虽不明白“宠信北方来的妖女”是何意,但他懂前面几个词。他们府上的公主对皇帝如此恩深义重,皇帝却屡屡暗害她与驸马,可不就是昏庸无能、残害忠良么?
公主与驸马就该这么做,这是皇帝的报应。
平安气愤道,“我这就去办。”
柔嘉又认真嘱咐他,“这到底是危险的事情,你要小心不被人认出。采秋善于梳妆打扮,让她随你一道去。”
平安说好。殷绪亦道,“早去早回。”平安领命退下。
柔嘉默默站着,垂眉思考自己是否还有什么疏漏。
殷绪低头看她,轻声唤,“公主。”柔嘉应声抬头。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眼瞳中倒映着小小的对方,一个幽深,一个清澈。
殷绪心中柔软,低声道,“辛苦你了。”他忍不住思索,自己该做些什么,来回报如此为他的她呢?
柔嘉摇头浅笑,“不辛苦。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而后雄鹰展翅,翱翔于这天地。
殷绪没有回话,只深深望定了她。
天色一直阴沉到晚上。平安与采秋在城门关闭前及时赶回,回禀柔嘉事已办成。柔嘉稍稍安心,只待后续发作。
南华院众人各自歇下之后,起了大风,竟是将云吹散,露出满天星斗来。
柔嘉起时,东方如薄纱一般的云,被将露未露的太阳照得透明,渐渐地又染上绯色,瑰丽得很。
顾嬷嬷也早早起来,进来服侍柔嘉,又慈爱地笑,表情安稳,镇定人心,“今日天露吉相,公主和驸马一定会事事吉祥。”
采秋也笑,“嬷嬷说得对。”
柔嘉浅浅回以一笑,在帐幔内更衣完毕,转到了衣柜边。
驸马都尉是武将,有朝服,也有铠甲。铠甲是光亮坚固的明光铠,武器是一把横刀。
那副明光铠正在衣柜中,单独一格,全身加起重达三十斤。柔嘉由顾嬷嬷和采秋帮着,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头盔、胸甲、腰甲、裙甲、护臂等一一检查过一番,确认没有任何问题。
又检查横刀,那刀精钢打造,刀刃偏窄,只有四斤重,柔嘉也能拿动。
伴着采秋“公主小心”的提醒,她拔出刀身,只见上面花纹精美、光华流转,刀刃薄得几乎能吹毛断发——也没有什么问题。
柔嘉还刀入鞘,这才微微松一口气,又暗道一个环节也不可放松。
夫妻二人先后在耳房洗漱完毕,又在吴嬷嬷的招呼下,匆匆用过早膳。殷绪换了一套黑色中衣,来到衣柜前。
柔嘉和采秋两个,一个提,一个托,用了些力气,才将胸甲拿了出来。
见柔嘉的柔白手指已被硌得发红,殷绪眼露几分怜惜,伸手,“我来罢。”
这套明光铠内衬有坚韧的皮革,外面是打磨发亮的坚硬甲片,边缘还包裹着红色布帛,防护严密,华美而又大气尽显。
殷绪沉默地一样一样穿上,逐渐变得刚毅又英武,衬得面前的柔嘉更显娇小。
看着殷绪戴好头盔,柔嘉又郑重重复,“一定要小心。”
将横刀用力握在手心,殷绪神情已变得肃杀,沉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轮到柔嘉装扮。今日她是作为公主出行,要面对皇帝与群臣。顾嬷嬷给她拿了一件檀色的绣金大袖长衫,又拿了一套黄金与珍珠打造的头面。
殷绪提刀耐心地等在一边。难得见柔嘉穿红,一时娇媚尽显,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只是柔嘉心事重重,没有心情多加打扮,匆匆弄好,同殷绪出门。
平安与薛非两人也已整装待发。柔嘉严肃着脸,又压低声音嘱咐他们,“一定要护好驸马。”
平安与薛非同样压低音量,肃声道,“遵命,公主殿下!”
一行人又去往前院,在影壁边,见到等候在那里的殷烈与殷弘,父子两也是一身铠甲,脸上都殊无表情。
见到柔嘉,他们脸露一些恭敬,殷弘还温柔了眉眼,拱手行礼,“公主。”
柔嘉低头,掩去眼中冷意,道,“公公,兄长。”
殷烈看向殷绪,只见他一身威风凛凛的铠甲,倒有些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只是一见他那一脸无动于衷的模样,殷烈就觉得心中恼怒,要习惯性地冒头。
但他很快压制下去。罢了,左右他这逆子,最早今日、最迟明日便要死了,父子孽缘到头,恼怒也好,痛恨也罢,尘归尘,土归土,他还是不要呵斥他好了。
不是他无情,得罪皇帝,是殷绪运气太差。
殷烈恢复冷静,沉声道,“今日是你第一次执勤,一定要小心谨慎,护好皇帝。”依旧同从前一样,连个称呼也无。
殷绪没有理他,走到柔嘉的楠木大车边,淡声道,“公主。”
柔嘉柔软地笑了笑,走过去,搭着殷绪抬起的手腕,登上马车。然后殷绪也利落地上马。
身后父子两个,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
到达皇宫西门,羽林卫手持武器,分列宽敞的大街两边;陈昱的正车副车已经铺陈开,车前车后都是高头骏马、人头攒动。武将一个个身披铠甲、威武万分,没有武职在身的官员、公子们也是一身劲装、潇洒利落。
平安与薛非离去,薛怀文亦是刚到,看到殷绪与柔嘉的大车,便打马过来。
柔嘉透过窗户看到,连忙起身出了马车,给薛怀文屈膝行礼,“父亲。”
殷绪也拱手,“国公大人。”
“嗯。”薛怀文简单应了一声,面上不掩诧异,问柔嘉,“你怎么也来了?”
柔嘉嘴角牵起,眼里却露出一点父女两才明白的恼怨,“皇上仁爱,许我前去。”
薛怀文脸上阴沉转瞬即逝,笑道,“猎场景致优美,你可以四处转转。”
柔嘉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一队羽林卫过来向殷绪行礼,这是此次殷绪行动的下属。
知道殷绪要开始执勤,柔嘉不再打扰他,告辞之后,命车夫将马车汇入车队。
薛怀文看向殷绪,眼中饶有深意,“贤婿初次执勤,万事小心,若有疑问,可与我说。”
殷绪拱手,“多谢大人,小婿明白了。”
不多时陈昱被宫人们簇拥着来到,群臣下车下马,齐齐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陈昱冷笑着看向福身低头的柔嘉,“许久未见,皇姐可还好?”
柔嘉不欲看他,维持着垂首的姿势,面色冷淡,语气疏离,好在她出嫁前便是这副模样,算不得露馅。她道,“承蒙皇上挂念,臣姐一切都好。”
你便硬气吧,看能硬气到几时!“如此朕便放心了。”陈昱冷哼一声,拂袖上车,“启程!”
奉车都尉护卫皇帝所坐的正车,驸马都尉护卫随行的副车。殷绪与那面生的奉车都尉彼此见礼,各自带人守在了各自的车边。
此时已入秋,却又在末伏,夜里逐渐凉爽,白日却依旧炎热难忍。
柔嘉掀开车帘,望了望东边的日头,又望望日头下一身厚重的殷绪。大队人马行动颇慢。柔嘉只希望,能赶紧到西郊。入了山,便凉快了。
见春从车中几案下拿出一壶酸梅汤,不紧不慢地倒入雨霁天青瓷杯中,又笑道,“此刻时辰还早,暑气未起,公主不必为驸马担心。”
柔嘉轻轻看她一眼,略略放心,端起酸梅汤小口小口喝起。
知夏也端出糕点来放在几案上,笑着接过话茬,“你可长点儿心劲儿吧,回头真得嫁给薛非了。”
两个婢女笑闹起来,柔嘉却在她们的笑声中,当真放松许多。无论如何,她必须要相信殷绪,一定能化险为夷。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大队人马才出了城门,往前又行进了一段路程,这才进入西郊山林。
因这边是皇家猎场,道路年年都要修整,马车上去也并不困难。柔嘉坐在车上,直到抵达猎场入口。
作者有话说:
大家劳动节快乐,挨个么么
第38章 第 38 章
◎一个救助,忽然变成了拥抱◎
入口处十分开阔, 建了四五座楼阁,当做皇帝出猎时的行宫。陈昱自然住进了最富丽堂皇的那一座,柔嘉被安排进了旁边的阁楼。
其余的大臣们各自选了地方, 左右大多是武将,并未有那么多讲究,又身强力壮,将就一两晚不是问题。
柔嘉由两个婢女陪着, 进了阁楼。这座阁楼, 亦是她十三岁那年秋狩住的那座。几年过去, 整体布局依旧, 只家什装饰有了些许变化,又被提前来到的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
柔嘉扫了眼厅堂的大画屏, 没有心情抚今追昔,只转入西屋。那边大开的窗户正对着设伏山崖的方向, 虽有丛林阻隔, 她看不清什么, 但就是忍不住去看。
站在窗边, 带着草木清新味道的山风吹了过来。放眼过去, 由近到远是农匠精心种植的花丛,琉璃瓦覆盖的高高围墙,绿意盎然的树林;侧耳倾听, 草虫低鸣、鸟声啁啾。如此安宁景象, 谁又知安宁深处, 潜伏着杀机。
也不知此刻平安他们是否已经顺利抵达山崖。
柔嘉沉沉想着, 视线不经意掠过窗外的一丛木芙蓉, 只见一条花纹斑斓的长蛇吐着蛇信, 不紧不慢朝墙根爬了过来。
蛇……
柔嘉僵立一瞬, 下一刻俏脸退去血色,眼眸颤动,“啊”的一声惊叫,捂着心口朝后猛退。
退的太快的结果,便是失去平衡,往后倒去。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初入寝居,此刻见春和知夏都在忙着整理行囊,并未跟着她,只怕……
正是心慌意乱时刻,耳边忽然听到金属撞击的叮叮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一路快速靠近。
她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细腰被戴着护臂的胳膊揽住,和前世一样,那么安稳有力。
她侧头看去,只看见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果然还是他。
殷绪揽住柔嘉腰背,使力一托,本想托着她站稳。只是仍掌握不好和如此柔软女子相处的力道,柔嘉被他托得往前跨了一步,扑入他怀中,一手按在他胸口,一手搂住他肩膀,挺翘的琼鼻撞上他锁骨下的皮革。
温热的,不知是皮革原本的温度,还是他的体温透了过来。
一个救助,忽然变成了拥抱。
她真的好香,又那么软。殷绪顿住,身体发僵,连呼吸都屏住。
柔嘉耳根泛红,心脏噗通猛跳,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但她仍不敢从殷绪怀中抬头,只颤声道,“窗……窗外……有蛇!”
此时他们的位置离窗已有两步距离,殷绪便松开柔嘉,转身欲要上前查看。
忽然没了依靠,柔嘉不安地缩紧双臂,按捺片刻,却依然克制不住恐惧,伸手拉他。殷绪穿着铠甲,没有衣袖可拉,她只能勾住他的手指,哀声道,“殷绪……”仿佛害怕被抛弃的小兽。
因练武和做粗活而变得粗粝的手指,被细腻柔荑抓住,殷绪感觉心尖颤了一下,手指缩了缩,却未将她甩开,只任她拉着,沉默地走到窗边细看一番,那条长虫已不知去了哪里。
他回头望着柔嘉眼尾泛红。楚楚可怜的模样,只觉得喉头干痒,压低了声音,“已走了……不必怕……”
柔嘉颤着水眸望他,一时没有出声,意识到婢女已来到身边,松开了手。
见春与知夏听到动静快步进来,等柔嘉松开了手,见春这才上前,扶着柔嘉安慰。知夏皱眉道,“如此炎热季节难免有蛇,奴婢再去寻宫人来撒雄黄粉。”
有人在身旁,柔嘉安定了些,刚才已失态许久,危机将来,也不适合再小女儿情态。柔嘉抿唇,让自己镇定下来,道,“去罢。”
知夏离去,见春仍做回原本的活计。柔嘉同殷绪坐在罗汉床上,低声问道,“你怎地回了?”
表情和嗓音,还带着一点羞窘和柔弱。
殷绪摩挲着被她抓过的手指,看了她片刻,才垂眸道,“百里仝和殷弘接手,我便回了。”
入了行宫,羽林卫接过了护卫之责,团团将大片建筑围住。
这里到处都是外人,柔嘉没有与他说设伏的事,只笑了笑,“一会儿多吃一些,下午好大展身手。”
殷绪浅淡一笑。
不多时知夏领着几名宫人过来。打头的宫人先是告罪,而后又带人将楼阁里里外外重新撒过雄黄粉,柔嘉这才彻底安心。
撒药的宫人离去之后,另一批宫人送来了午膳。出行在外难免不便,那午膳并不是如何丰盛,但也有六七样。安全起见,柔嘉让知夏用银针试了毒,确认无碍,这才与殷绪吃下。
吃完后又喝了一盏茶,狩猎终于开始。
殷绪仍穿着那一身铠甲,接过柔嘉递来的箭筒背上,又拿起自己的长弓。
柔嘉跟着她出门,在行宫边的空地上,见着了被群臣围住的陈昱。
陈昱已换了一身窄袖束腰龙纹衣,坐在高头大马上,昂扬英俊,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笑着看过柔嘉,视线落在殷绪身上,道,“听说驸马身手了得,今日可要让朕开开眼。”
殷绪不动声色,沉冷着脸,低头拱手,“微臣必不辱命。”
陈昱又转头笑道,“镇国公,百里将军,你们二位便护在朕身边罢,也好让朕安心狩猎。”
他曾在这里受过野兽袭击,如此安排,也合情合理,只是柔嘉却暗自皱眉:薛怀文和百里仝,一个是殷绪岳父,一个为人正直,这是将殷绪可能的求救对象,都给调开了。
柔嘉心头泛冷:陈昱不死,大概是天理不容。
百里仝不知其中暗流,慷慨领命,“老臣遵旨!”
薛怀文却是短暂地皱了一下眉头,克制想要望一眼殷绪的冲动,强自平静,“微臣遵命。”
再看殷烈,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只忠心地跟在陈昱身旁。
殷绪仍是那冷肃模样,眉梢眼角纹丝不动,安稳如山,让柔嘉安定又心疼。
“皇姐可在四处转转,但不要走远,免得遇险。殷弘,派两个羽林卫护好皇姐。”陈昱又朗声安排,看起来面面俱到,实际昨晚已想了半夜。
殷弘侧头温淡地看了柔嘉一眼,拱手领命。柔嘉冷冷福身,“多谢皇上。”
交代完毕,陈昱面露得意,仿佛已看到殷绪身死,柔嘉哭着回头的模样。他笑道,“出发!”
见春搀扶着柔嘉退到一边,看无数骏马奔驰而去,马蹄声轰然,惊起一片尘土。
殷绪回头深深凝望柔嘉一眼,一挥马缰,疾驰而去。
大队人马起初还聚在一起,等到深入猎场,各自追逐着猎物而去,渐渐分散。
薛怀文、殷烈和百里仝跟着陈昱而去。殷绪一箭射中一只肥大的獐子,没有停留,朝着记忆中的山崖而去。
那边殷弘亦猎中一只野兔,眼角看到殷绪的动向,他没有迟疑,调转马头跟上,身后十几名羽林卫紧紧跟随。
待驰入一个茂密的深林,殷弘留了一人继续追踪殷绪,自己则和下属们下马,寻到提前放入此处的夜行衣,三下两下换下。
虽他必然要在人烟稀少之地诛杀殷绪,但此处到底是猎场,人人追逐猎物四处奔驰,万一击杀之时被人看到呢?他不能容许这个意外,只能再穿夜行衣。上次便是脱了铠甲以至于受伤,这次他谨记教训,将夜行衣穿在了铠甲之外。好在深山老林,也并不炎热。
匆匆穿好衣服,殷弘没有耽搁,快速上马,沿着下属留下的记号,很快追了过去。
穿过深林,驱马过了一条林间小河,再上一道山坡,眼前豁然开朗,居然是一处芳草萋萋的断崖。
殷绪正策马在断崖边奔驰。殷弘看定了他,眼神逐渐冷酷。他想,他穿着防护力极强的明光铠又如何,只好箭法好,一箭射不穿,那就两箭、三箭。何况他还有刀。
只要殷绪死了,皇帝绝不会娶一个已嫁过的女子,那他……无论如何,殷绪不配得到那么尊贵又娇柔的公主。
属下策马朝殷绪围了过去,殷弘稳稳地搭弓上弦,对准殷绪。
就要到决战时刻,柔嘉心神不宁,沿着山路缓缓往猎场走去。
山林中的朱瑾和木芙蓉开得正好,还有野生兰花散发幽香,但柔嘉无心欣赏,只低眉漫步往前。但身旁还有羽林卫,太过异常恐怕惹人怀疑。柔嘉终是道,“这夏日的精致,确实与秋日不同。”
她想,如果几年前她没有拼死去救陈昱,就让陈昱那么死了,或者残了,也许如今便没有这些烦恼。
那样她还是薛府的郡主,年纪到了,便嫁给……那样便嫁不了殷绪了。且这世间,也没有这么多如果。
柔嘉收了漫无边际的思索,听见春笑道,“奴婢记得,那边有一处河流,那年先帝命人在河中圈了一处水洼,种了不少藕苗,如今藕花应当开得正好,公主不妨去看看。”
柔嘉便不紧不慢地朝那里走去。
这边殷弘搭弓上弦,对准殷绪,十几个黑衣人同时团团将殷绪围住,亮出了手中的刀。
殷绪脸色冷厉,一一将刺客看过,最后目光落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殷弘身上。
第39章 第 39 章
◎他不能死◎
正是以多欺少的时刻, 断崖两侧的树林,忽然笃笃射出利箭!
那利箭笔直朝黑衣人而去。
敌暗我明,断崖上视野开阔, 黑衣人就是活靶子。他们的铠甲更简略一些,毫无防备,竟是顷刻间,就有两人一马中箭。受伤的惨叫声、马匹受惊的嘶鸣一同散开, 包围圈顿时一乱, 有人甚至被自己的同伴撞倒。
变故突生, 殷弘脸色惊疑不定, 猛地望向树林:怎么回事,是有人乱箭射错, 还是……中了埋伏?
犹豫间很快又有利箭射来,携带万钧之势, 发出破空的声响。尽管羽林卫已有防备, 仍是有一人中箭落马, 又被马匹狠狠踩踏。
形势容不得人多想, 殷弘弓箭对准殷绪, 猛地射出——无论如何,只要杀掉殷绪就好了。
殷绪却是不退反进,快速搭弓上弦, 近距离之下, 很快射杀两人, 又轻巧地一偏头, 避过了殷弘的箭矢。
有两名黑衣人奔向左侧树林, 欲要解决林中的埋伏, 但他们的武器只有刀, 远程之下根本不敌弓箭,很快又被射死。
余下的黑衣人举刀砍来,殷绪将手中长弓砸了过去,拔出腰间长刀,冷脸狠狠横劈。
殷弘冷箭又到,殷绪往旁边一避,一个使力,将对手逼到了箭锋之下,那人中箭倒地。
殷绪和黑衣人混战一团,不再便于射箭,不然恐怕会误中殷绪,届时不说伤到他,也会干扰他的动作。树枝上的平安与薛非四人,默契地重新进行了分工,左侧留一人在树上放箭,一人下去帮助殷绪,右侧平安和薛非则仍在树上,调转箭头,专心牵制殷弘。
他们都穿着类似羽林卫的铠甲,又把脸涂黑,下巴和耳朵也做了伪装,并不担心被人认出。
殷弘亦一身明光铠,一时半会射不穿,平安与薛非大胆地没有留手,簌簌朝他射去——只要能干扰他,或者将他射下马去丧失行动力,目的便算达成。毕竟是薛府的姑爷,他们只当殷弘是愚忠,不想下杀手。
殷弘本想射杀左侧树上的埋伏者——他已根据箭矢射来的方向,判断出了他的位置,但平安与薛非的干扰让他屡屡失手。
该死!殷弘眼中生恨,脸色更加冷酷。避过接连射来的箭,狠狠射向左侧的树林,竟然一下将那人射中。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人跌下大树,没了声息。
平安与薛非顿时脸露不忍与愤怒,加快速度朝殷弘射箭。只是显然殷弘的中郎将之位不是白白得来,竟然每次都安全躲过,甚至动作都丝毫不乱。
确认左侧树林已经没有埋伏者,殷弘的箭矢对准平安与薛非这边。他策马跑动起来,狠狠一箭射向平安躲藏的方向,平安险险避开。
那边殷绪得到帮助,压力一减,脸色更加沉着,手中横刀横劈竖砍,戾气四溢。
血腥味浓烈得呛鼻,连殷绪英俊的脸上也沾染少许。杀到最后,所有人都已倒伏于地,只剩殷绪横刀立马,胳膊流着血,面色森冷,煞气横生。
而殷弘
已奔近了他身边。殷绪眼神亮如雪狼,飞速还刀入鞘,亦策马跑动几步,弯腰捡起地上长弓,狠狠射出最后一支箭,被殷弘躲过。
所有人都没有箭了。平安和薛非面面相觑,殷弘与殷绪已近到眼前,彼此向对方挥刀。
胜败在此一局。殷弘没有输的余地,否则一定会被陈昱重罚;甚至不只是重罚,而是杀人灭口。且他本人亦有自己的骄傲与执念,宁死都不愿输给那般“卑贱的”殷绪。
而殷绪,他只是,不想死。
靠近的时候,他便感觉到,这次殷弘穿了铠甲,比上次更难对付。但他不想输,输了便是死。他没有做过恶,凭什么要死呢?凭什么要死在这些装模作样、冷漠无情的人手中?
殷绪眼神冰冷,格开对方的刀,狠狠劈向他胸口,横刀撞到铠甲,发出刺耳的声音。
殷弘亦是咬牙,专往殷绪铠甲上的薄弱处砍。
眼看着两个姑爷已经拼起命来,平安和薛非四目相对,一时都没了主意。
犹豫的功夫,显然殷绪更胜一筹,终于将殷弘的刀打落,那刀劈在殷绪身下的马背上,划出一道伤口,不深,却也足够马匹发狂。
殷弘没来得及去捡掉落的刀,殷绪一刀砍来,砍在了之前的刀口上,终于穿透铠甲,劈进了殷弘血肉,痛得他脸色涨红,额头冒出冷汗。
刀势已尽,殷绪想要拔刀,却发现拔不出来——那刀卡在铠甲里了。
殷弘杀红了眼,不顾胸前的伤,抬手将自己骏马的马缰,死死缠到殷绪马匹的脖子上,一手扯住殷绪右臂,另一手成拳,狠狠打向殷绪面门。殷绪连忙抬起另一手格挡。
一切发生在马上,而两匹骏马被迫一起狂奔,竟是发狂之中,奔向了断崖。
殷弘根本不管这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眼前之人!
他狰狞如地府出来的修罗,近距离之下,专攻殷绪要害。殷绪亦是沉冷如远古无情的战神,奋力还击。
下一刻两人身下一轻,马匹掉落山崖,两人亦如断了线的风筝,朝崖下坠落,坠落途中,却还在缠斗!
那边平安和薛非下树营救,却已是来不及,只在崖边唤了一声“驸马”,惊慌而又无措地看两人下坠。
殷弘受了伤,气势虽狠厉,力气却终归变小。殷绪终于找到机会,双手死死掰住他的头颅,咬牙用力往旁边一扭。
卡擦一声,殷弘的颈骨和气管一起碎裂,扒住殷绪的双手一松,眼中带着巨大的不甘,却终究渐渐涣散了眼神。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疾风刮得殷绪脸颊生疼。噼里啪啦地撞过一棵树丛,巨大的岩石迎面而来。关键时刻,殷绪终于拔出了卡在铠甲里的刀,快速扔掉,而后扯着殷弘护在自己身下。
砰的一声,伴着巨物砸在岩石上的声响,殷弘全身的骨骼碎裂大半。殷绪亦是被猛烈的冲击撞得大脑一晕,右胳膊一阵剧痛,再抓不住殷弘。
他整个人翻滚着落向巨石一侧,又是一阵下坠,糊里糊涂中又撞过不少树枝,最后终于落在了地面。
那地面铺满了厚厚的树叶,满是腐烂的味道,却足够柔软,救了殷绪。
殷绪只觉得大脑一阵昏沉,动了动,曲起的左臂忽然传来刺痛,不知是被什么咬了。他想要起身查看,却终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悬崖之上,平安脸上再不见轻快,求助地看向薛非。薛非平日一言不发,关键时刻却是能拿主意的,很快道,“带着他们的尸体,下崖。”
平安醒悟过来,薛非说的尸体,是薛府的两位兄弟。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将尸体留在此处,否则被人发现,必定牵累国公府。此刻他们得赶紧下崖,是死是活,都得先找到驸马。
他们从崖下上来,本就带着工具,下崖是可行的,只是此时带着两具尸体,颇费了一番功夫。
收起工具,匆匆将尸体藏到茂密的灌木丛中,平安与薛非做下记号,而后紧急寻找起殷绪来。
崖下光线昏暗,植被茂密,随着时间推移,起了朦胧雾气。两人眼前渐渐模糊,压低声音喊着“驸马”,却没有丝毫回应。
半个时辰后,他们找到了殷弘软塌塌的尸体,却还是没有找到殷绪。此时是六月,毒虫猛兽出没,崖下雾气缭绕,只怕其中还有瘴气。殷绪在这种环境中多待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薛非心内焦灼,面上却还是毫无表情,想了想,道,“你将尸体掩埋,我上崖上求助。”人多总归力量大。
平安忧郁问道,“那若是先来的是皇帝呢?”只怕不会救驸马,还会补刀。
薛非也很为难,“回薛府求助,一来一去一个晚上,来不及。”只能祈祷先遇到的是国公爷,或者赌皇帝人多不敢动手。
平安也没有很好的办法。迟一刻,殷绪便多一份危险,最后他只能忧愁道,“非哥小心。”
两人各行其是,薛非照旧用工具上了悬崖,此时已是乌金西坠,百鸟归林。
薛非又将自己的脸涂黑一点,找到一匹还能骑的马,快马加鞭,往人多的地方驰去。
他只希望,他能幸运地最先遇到薛怀文,否则极有可能被识破假冒羽林卫,然后当场被抓获,牵扯出驸马,导致驸马更被皇帝痛恨。
悬崖之上薛非策马狂奔,悬崖之下平安默不作声地挖坑埋人。而不见天日的深深沟壑之中,茂密枝叶掩盖之下,殷绪昏昏沉沉地醒来。
眼前的世界在摇晃,又朦胧地看不分明。殷绪艰难地使出全身力气,也只将头抬高了几寸。
身体已不再疼痛,只是异常麻痹,仿佛感觉不到。殷绪滞涩的大脑模模糊糊晃过一个念头:自己情况太过不妙。
力气用尽,脑袋再度压到柔软的地面,殷绪大口喘息着,耳边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和忽快忽慢的心跳声——快得仿佛即将蹦出胸腔,又慢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停跳。
也许他会死。殷绪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
为什么除了呼吸声和心跳声,他什么也听不见?薛非他们呢,已经离开了吗?
殷绪张了张嘴,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和嗓门,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滴露水在叶尖轻颤着,随后脱离,嗒的一声,落到殷绪脸上,又顺着脸庞滚落。朦胧的世界里,他分不清那些盘旋的老藤、阴森的树影,只觉得状若虫兽,危机四伏。
殷绪再一次想到,也许他会死。五指扭曲地扣紧地面,抓出一个深深的印痕
他不能死。
他还记得,他对她说过自己不会有事,也说过不会让皇帝阴谋得逞。他不能食言。
她那么爱哭,如果他死了,她一定会哭肿双眼。
他不能死,她还在等他回去。
殷绪重新积蓄力量,再一次抬头,艰难地转动,寻找生机。透过茂密的枝叶,他终于隐约看到,不远处的悬崖峭壁上,有一个藤蔓半遮半掩的洞口。
殷绪咬牙,右臂已经不能动了,他将左臂绷得请紧鼓起,终于让自己翻了一个身,而后一步一步,艰难地往那里爬去。
他必须离开这个沟壑。否则不说毒虫野兽,便是这树林里的露水和瘴气,就能很快要了他的命。
第40章 第 40 章
◎我要去找殷绪◎
悬崖之上, 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不幸而又幸运的,薛非当先遇到的是一个面生的公子。那公子是庶出, 此次来只为崭露头角,与羽林卫和薛府都不熟。
薛非策马而立,沉声朝他喊,“驸马落入那边山崖, 快喊人来!”
那公子没有看出薛非的伪装, 只是颇为热心, 又觉得兴许能立功, 立即调转马头去寻人。
薛非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悬崖, 下到崖下,收起了工具。
崖下深林中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薛非点燃了火把。又和平安寻找了一会儿, 他们仍旧一无所获, 渐渐却被雾气熏得头昏脑涨。
再继续下去, 不仅找不到驸马, 他们两人也会折进去。薛非与平安自觉身死事小,若是被发现,连累国公和公主事大。两人无法, 只能先行离开。
崖上, 三个武将跟随在少年天子身边, 只一个百里仝全心全意, 薛怀文与殷烈都牵挂着悬崖那边的事, 显得心不在焉。
薛怀文抬头看了看天色, 落日熔金, 万道光线渐渐隐没,整个森林将要陷入黑暗。
黑暗中的猎场更是危险重重。也不知殷绪那边,情况如何了。
薛怀文转头又看向殷烈,对方显然不擅长做伪,脸色凝重得仿佛能滴出墨汁,连皇帝唤他竟也没有听见。
陈昱笑着又唤了一声,“殷爱卿,今日怎么没见你大展雄风?”
正担心着殷弘的殷烈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行礼,“皇上面前,微臣不敢卖弄,只求护卫皇上。”
陈昱十分愉悦,“你们殷家世代忠心,朕深感欣慰。”
殷烈更显恭谨,“为皇上尽忠是臣子本分。”
薛怀文微微挑眉,心道你们尽忠到是非不分、助纣为虐的地步,也是一种能耐。
正说话间,忽然一个面目周正的公子纵马疾驰到众人跟前,翻身下马,单膝点地,抱拳行礼道,“皇上,有羽林卫来报,驸马于东南山崖处坠崖,求皇上派人救援!”
薛怀文猛地坐直身子,脸上露出焦急:坠崖,怎么会坠崖?!他差点脱口而出,但顾忌着皇帝还未开口,又生生按捺。
殷烈也是坐直了些,眉头拧出深深的沟壑:殷绪坠崖,弘儿呢?怎么还不见踪影?
陈昱却是眉宇间掠过得色,故意装出惊诧的模样,“坠崖?怎会坠崖呢?”
那公子道,“草民也不知,只想着赶紧救人,故速来禀报陛下。”
陈昱自然不想去救助殷绪,只是总得装装样子,故意担忧道,“驸马与皇姐伉俪情深,不料竟发生此等事,是朕疏忽对不住皇姐,众卿快速速随朕去救援!”
说着便调转马头,率先朝东南方向行去,模样虽紧急,马速却不快,还朝后看了两眼,盯着薛怀文的行踪。后边百里仝连忙纵马跟上。
薛怀文略一沉吟,陈昱只怕不仅不愿去救,还会拖着他与百里仝。殷烈也指望不上,他还得另寻一个万分信任的人。
一个令他万分信任,熟悉埋伏地点,此刻也不会被陈昱拖住的人——答案只有柔嘉。
陈昱没有开口,自己“多此一举”,必然会得罪陈昱,只是事关殷绪性命和女儿的终生幸福,薛怀文不得不这样做。
既然不得不承担得罪陈昱的后果,但薛怀文觉得,可以拉一个人下水。他挥动缰绳,几步赶上殷烈,焦急道,“亲家公,此等大事,恐怕得让公主知晓。”
殷烈也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升起强烈的不详预感,眼睛直直盯着东南方向。薛怀文说得在理,他不能反对,只含糊道,“当……然。”
薛怀文左右看了一番,看到了那个报信的公子——很是陌生的一张脸,出身应当不高,那么便不会卷进高处的各种纷争;愿意奔驰为殷绪报信,至少和殷绪是没有冲突的。
那公子原本还想为皇帝带路,只是不曾想皇帝如此慷慨激昂,如此急于救人,连说出带路之语的机会都未给他,就匆匆策马前行。那公子一时怔愣,下意识将马驱到一边给皇帝让路,立在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怀文策马前行几步,低头冲那公子道,“贤侄,劳烦你帮个忙,回行宫知会公主一声。”
那公子父兄确实在朝为官,只是父亲已逝,兄长是微末小官。薛怀文一声“贤侄”,实属大大的抬举。
那公子顿时受宠若惊,连忙拱手,“国公大人放心,在下必定办妥!”
说完便志气昂扬地离开了。
前边陈昱也发现了薛怀文的动作,皱了皱眉,但没有出声。东南山崖他知道,那里崖高地险,崖下也没有能逃生的水路。殷绪先是被殷弘带人围杀,后又坠崖,必然凶多吉少。
既然断定殷绪多半是死了,陈昱觉得,他拖住薛怀文不去救援寻尸已是周密,再要阻止薛怀文派人通知柔嘉,则是画蛇添足了,倒容易引人怀疑。因此陈昱虽不快,到底没有出口阻碍。
往前又行了一段路,夜幕一层层压下来,一群乌鸦忽地从状若鬼魅的深林里飞出,惊得众人马匹原地不安地踏步。
百里仝看了一番周围的景象,皱眉道,“皇上,天色昏暗,林中危险,老臣请皇上保重龙体先行折返,搜救驸马一事,可交代给臣等。”
陈昱心中得意,面上仍是焦急道,“皇姐对朕恩深义重,驸马身陷危险,朕岂可作壁上观?!”
百里仝劝道,“皇上赤诚之心可昭日月,只是皇上安危关乎江山社稷,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陈昱皱眉,坚持策马又前行了几步,两只野兽的黑影窸窸窣窣从路旁的树林跑过,惊得马匹又是乱踏。
百里仝失声,“皇上!”
情势如此,薛怀文和殷烈也跟着附和,“请皇上保重龙体,不要亲身涉险。”
陈昱只得烦躁地皱眉叹息,“如此朕便折返罢。殷烈,接下来便由你带人前去,一定要救回驸马!”
陈昱是故意选择殷烈,他知道这位大将军极为不喜自己的二子,和自己的长子却颇为默契。此次埋伏殷烈未必不知道。就算当真不知道,此时带人前去,若遇着殷弘,听殷弘一说,也该懂了。
殷烈与殷弘父子对皇帝皆忠心不二,面对自己和殷绪的冲突,他们知道该怎么选。就算殷烈对殷绪还残存着一点血脉之情,殷弘已经入局,长子和次子之间怎么选,他也该知道。
殷绪已是死定了,再不可能有一线生机。
殷烈是殷绪父亲,派父亲去救助儿子天经地义,没有人会心生怀疑。陈昱觉得这个计划已经万无一失。
殷烈心中仍担忧着还未折返的殷弘,抱拳领命道,“微臣遵命!”
带着身后的一队羽林卫,殷烈策马而去。陈昱装作仍旧牵挂的模样,驻马观望良久,这才调转马头,“众卿随朕回去罢。”
薛怀文面沉如水地跟了过去。
另一边,暮色降临,柔嘉踏着夕阳的一点余晖回了自己住处。
知夏见她心事重重,特意从膳房端了一碗甜羹过来,劝道,“晚膳不知何时开始,公主先垫一垫。”
柔嘉看着那瓷碗,心思却还在殷绪那边,蹙眉道,“我吃不下。”
见春故意打趣哄她开心,道,“公主多少用一些,否则驸马回来,公主都没有力气为他卸甲。”
柔嘉扯出一抹无力的笑容来,见春又道,“公主先用着,奴婢去阁楼看看有没有人回。”
怔怔看着见春上楼,柔嘉这才镇静一些,接过细腻瓷碗,低头细吃起来。
不多时见春蹭蹭下楼,走到柔嘉身边,一脸疑惑道,“奴婢远远看到有人打马回来,模样急匆匆的,仿佛有什么要紧事。”
柔嘉本就担心,这下更是坐不住,将碗还给知夏,拿帕子拭过唇,便匆匆往正门行去。两个婢女连忙跟上。
刚走到行宫正门,便遇见那位公子。对方见着她,速速下马行礼,“公主殿下,国公令我前来禀报,驸马于东南山崖处坠崖!”
柔嘉心尖一绞,膝盖一软,差点倒下身去,见春与知夏连忙扶住她。
柔嘉眼眶已热,拼命忍住,贝齿用力咬住下唇,让自己冷静。待力气恢复了一些,她迈步便往外走。
知夏连忙拉住她,也是红了眼,既担心驸马,又心疼柔嘉。她道,“公主,您这是要去哪啊?”
柔嘉压住嗓音里的颤,决然道,“我要去找殷绪。”
见春急得快哭了,“天已黑了,林中那么危险。山崖那么远,您又不会骑马……”
柔嘉倒是当真被提醒得冷静了一些,回身问那公子,“国公爷呢?”
见美人落泪,那公子面露不忍,安慰道,“国公爷已随皇上去救助驸马了,公主放心。”
父亲和陈昱在一起。意识到这一点,柔嘉反而更加担心。陈昱出发前便拖着父亲,知道殷绪坠崖,只怕更不会让父亲去救助——他甚至不会愿意去寻找尸身,否则被人看出殷绪身上的打斗痕迹,徒惹麻烦。
她只能靠自己。殷绪说过他不会有事,那他便不会有事。他一定在等着她。
柔嘉将下唇咬得快要流出血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陈昱带走了绝大多数人马,此时行宫只有一个李公公总管所有内务,一个羽林卫参军统管宫内守卫。她必须借助他们的力量。
对了,还有一个太医,此时正是她万分所需。
柔嘉转头吩咐道,“去请驻守此地的李公公来,让他带一个善骑马的内侍,再向羽林卫参军要一队护卫。”
见柔嘉恢复条理,见春行了一礼,立即去办。
柔嘉回头又看那公子,这才看清他的样貌,只觉得眼熟,略一回忆,很快记起来,这是上辈子殷绪最得力的下属,忠武将军周凌风。
同殷绪一样,周凌风亦是出身卑微,此时应当还未入朝,身份十分单纯。为人的话,在柔嘉有限的记忆中,当是爽快正直。
父亲派他来报信,应当也是信任他的。
柔嘉道,“一会儿本宫去山崖,你随行护驾。”
行宫的护卫全是羽林卫,此刻她不得不依靠他们,却又并不信任他们。多一个能被信任的人,总归是好的。
周凌风犹豫道,“如此夜晚,公主……”竟然要亲身前往么?
柔嘉威严地打断他,“按本宫说的做。”
周凌风只得抱拳领命。
柔嘉捏紧手指,看了看天色,又望望楼阁的灯火,转头吩咐知夏,“去拿香囊装一些雄黄粉来。”夜里的森林难免也有虫蛇,带上此物十分必要。
知夏也立即去办。她从柔嘉的言行中看出,公主这是要即刻去寻驸马。夜路难行,危险重重,可此刻国公爷只怕被皇帝掣肘,要救驸马,还得她们公主。
知道驸马对公主是多么重要,也知公主只怕如逼婚那次一样铁了心,因此知夏再怎么担心柔嘉,也没有出言劝阻。
柔嘉一一吩咐完毕,亲自去找寻太医——只是她看见的,是个一瘸一拐的太医。
柔嘉蹙起秀眉,烦恼地盯着他。
太医连忙跪在地上求饶,“公主殿下恕罪,微臣只是见了几株难得的草药,一时心喜忘形,这才崴了脚……”
崴了脚不便骑马,也无法行走于山路,而时间根本拖不起。柔嘉烦道,“将你的药箱拿来。”
那太医命徒弟拿来药箱,打开,一一给柔嘉说明,“这是吊命的人参,含在舌下即可;这是消炎止血的药丸,能治刀剑创伤、跌打损伤;这是清热解毒的含片……”
柔嘉将药箱给周凌风背上,又回到了行宫大门处。
片刻之后李公公小跑着带了人过来,知道要出行,各个手里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
柔嘉看了眼李公公。这是陈昱身边的管事太监之一,先帝朝时便在翔龙殿伺候,同先帝与太后感情颇深,为人勤恳本分,不如刘喜会钻营,一直不得升迁。
柔嘉笃定,他一定不知陈昱暗害殷绪之事。
李公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不及说话,就听柔嘉坚决道,“事不宜迟,本宫这就走,你继续留守此地。”
李公公犹豫着劝,“殿下,夜里实在危险,您……”
柔嘉满心都是殷绪的安危,来不及理会他,下令道,“去马厩。”
柔嘉被那个善骑的内侍护着,上了一匹黑色骏马,其余人手也各自上马。
这时知夏也已来到,快步上前,将装了雄黄粉的香囊挂在柔嘉腰间,又塞了一个火折子在她袖中,担忧地嘱咐着,“公主一定要万分小心。”
她与见春都不会骑马,只能万般无奈地留在行宫等候消息。
“我知道,走。”柔嘉紧迫地应了一声,护着她的太监应声上马,坐在她身后,嘱咐一声“公主抓紧”,而后一挥马缰,纵马奔出。
山林的夜空异常冷冽深邃,没有月光,星子逐渐显露,散发出灿烂的光辉。
柔嘉无心欣赏,强忍眼眶涩意,抓紧马鞍催促,“再快些。”
太监原本担心颠着柔嘉,驱马速度并不快,闻言只能加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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