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容道:“儿愿闻其详。”
老太太端起白瓷杯盏,抿了一口,又略略瞥了一眼沈熙薇。
见她神色镇定自若,眼中全然没有对强大对手的恐惧,亦毫无对未知麻烦的胆怯,甚至还隐隐泛出自信的光泽。
“英雄出少年啊!”看着沈熙薇略带婴儿肥的粉面老太太不禁暗自感慨,又想起自己那年逾五旬,还被她沈熙薇战的灰头土脸的独子,心中不禁泛出了一丝悲凉,面上却依旧镇静道:“老身方才问过犬子,却有七夕节夜市于娘子处购得管状口脂之事。”
阿罗隔着一层窗户纸听见这话,知晓高/潮就要来了,只觉得心脏“咚咚咚”的狂跳,手心攥地全是汗,她对面的仆妇亦是紧抿着双唇,竖起耳朵聚精会神。
就听室内传出老太太镇定自若的声音:“要说也是凑巧,这管状口脂我刘记数月前便已开始研制,早已做得十有八九,只打算七夕过了就要面世,可犬子却在夜市先见着娘子卖了,心中好奇才买回看看,不想让娘子生出了误会,凭空给两家人添了许多麻烦,全是犬子的不是。”
阿罗听完这话,只感觉有股子怒气从心头直冲到天灵盖,强忍着没冲进屋内,只紧咬着后槽牙在心中恨恨骂了一句:“好不要脸的老泼皮!合着刘永昌的厚颜无耻全是随跟儿!”
她恨屋及乌,转脸怒觑身旁长圆脸的刘家仆妇,可那人仆妇却并不在意,看见主家占了上风露出了一脸小人得势的笑容。
阿罗心中怒愤难当,又怕冲动坏事儿,只得别过脸去,硬压着怒火全神贯注于屋内,等着听沈熙薇的答话,可她一颗心却彷佛被开水烫了一般,止不住的砰砰乱跳。
许久,屋内才传出了沈熙薇略带戏虐的声音:“哦?原是刘记早就研制出来的,那便是儿多心了。”
老太太一抬眸,淡道:“娘子应该知晓,我刘记的管状口脂,色号比娘子做出的还要多上许多。”
话里话外是刘记的产品问世时间不过和沈熙薇的产品相差短短一夜,种类又比她多,刘记并不是抄袭的。
沈熙薇不动声色,意味深长的望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对上这从容的目光,心尖儿一颤,多年的行商直觉让她知晓沈熙薇不会如此作罢。
她又思量起方才与沈熙薇见面之前,她先出的两招都被沈熙薇看破化解,看来是有几分主意的,若是如此便想将她打发了,恐怕还要节外生枝,了。
因此转圜道:“虽说是误会,但此事毕竟因依我刘记而起,还为娘子添了许多麻烦,刘记愿意补偿娘子二百两银子,以表歉意,望娘子能够体谅行商者的不易,既是同业,日后少不得还要交流磋商,刘记不才,也在胭脂水粉行业须臾了多年,总有点浅薄的经验可以和娘子分享一二。”
老太太这话讲得滴水不漏,却又一点不差的把意思带到了:1.愿意给沈熙薇二百两银子做补偿,沈熙薇无凭无据,最好拿了钱赶紧闭嘴,刘记绝不可能承认抄袭。2.刘记在行业里有头有脸,沈熙薇初出茅庐不要不知好歹,否则硬撕起来刘记是有能力让她在长安城吃不上这口饭的。
沈熙薇理了理衣袖,心道这老太太还挺有意思的,浅笑道:“姥姥讲得是,您都这把年纪了,自然不会厚颜无耻打妄语,只要您说的,儿全都相信,再者,儿今日也在刘记买了几管儿口脂,姥姥您且看看。”
沈熙薇不慌不忙的将在刘记买的管儿状口脂,和自己从前用了一半儿的自制口脂拿出来,一并放在了案几上。
老太太料到必有乾坤,可面上却佯装漫不经心的拿起查看,还各沾了一点儿匀涂在手背上,然后,沈熙薇便见到她明显变了脸色。
月光照的地上碧清一片,刘家的正堂外种着一片矮竹,微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摩梭声,那些竹叶之间的空隙内,又有昆虫,糯糯的爬着,唧唧的叫着,正堂内的主家鸦雀无声,正堂外的仆从屏息凝神,只有风和虫依旧躁动着,世界,便被笼在一片庞大而不彻底的宁静中,阿罗和刘家仆妇都伸长了耳朵,期盼着人声把僵局打破。
良久,屋内才有声音传了出来,到底还是老太太先开了口,镇静还是镇静的,可言语之间却明显少了方才高高在上的气势,只干笑道:“今日天色已晚,老身实在乏累,望小友能体恤老身的年纪,改日再约时辰详谈。”
沈熙薇听闻此言,也不纠缠,只起身一揖:“深夜叨扰,是儿思虑不周,今日暂且别过,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她便转身离座,只剩下阿罗和门外的仆妇面面相觑,那仆妇显然没料到沈熙薇竟没被老太太降伏住,而且,风向好似还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沈熙薇略略占了上风。
她显然脑袋不够用了,一时间面上全是惊滞迷茫,早没了方才的得意。
其实生意场上的事情便是这样瞬息万变,角逐较量,比的是谁手中的筹码多,沈熙薇既然敢来,手里定然是有能打的牌,老太太看了新牌面,知晓力量已经从刘记碾压沈熙薇,变成了势均力敌,她自然要重新调整砝码,下多少,怎么下,便需要时候谋算,都是场面上的人儿,沈熙薇自然也能耐得住性子,毕竟,忙中出错,谁先着急,谁便输了。
阿罗虽不知晓方才屋内发生了何事,但眼看着那明显打蔫儿的仆妇,心中爽快的不行,只抬头挺胸,大步流星的跟着沈熙薇出了刘家,才喜上眉梢道:“真是痛快,那老泼皮开始还盛气凌人,现下却好似被娘子拿捏住了。”
沈熙薇却没有阿罗这样乐观:“刘记家大业大,我们初出茅庐,两方相差太悬殊,一张新牌只能将她一军,却不见得就能拿捏住她。”
阿罗惊慌:“啊?那,那我们现下怎么办?”
沈熙薇看看天色,太晚了,坊门早就关了,再做不成什么事了,便干脆道:“买荔枝。”
“啊?!”这哪跟哪啊,娘子是不是心力交瘁,发了痴疯?阿罗还在心中惶恐,沈熙薇却已经到了水果摊位之前。
崇仁坊内的住户非富即贵,奢侈水果自然最为齐全,因着夜幕已至,果摊上的荔枝所剩不多,沈熙薇索性包圆,小贩儿乐呵呵的给沈熙薇打了个折,沈熙薇能够吃个痛快,小贩儿也能早些回去,多好的局面。
月色下的荔枝,红彤彤的一片,好似灿烂的火,沈熙薇将荔枝剥开一颗放入口中,牙齿咬合的瞬间,汁水在口中爆浆,甜津津的,又泛着清越的果香,那清甜的味道顺着喉咙流入胃里,整日奔波的乏力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得人间值得!
美味佳肴能最直观的给人幸福的慰藉,而幸福需要分享,沈熙薇立马剥了一颗荔枝放入阿罗口中:“好吃的。”
阿罗魂不守舍,只下意识的张开了嘴巴,她是本朝土著,从前并未吃过荔枝这样金贵的水果,果汁流出口中的那一刻,她的味蕾被涤荡冲击,只觉得快乐无比,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忍不住又从沈熙薇手中拿过一颗荔枝。
可却不知道荔枝皮有刺,被扎了手指,沈熙薇柔声道:“小心,有刺。”
又将荔枝递给阿罗,阿罗光想着那滋味,便津液横流了,吃了荔枝的阿罗幸福感直线飙升,竟突然打通了脑回路,许多画面突然串联起来,令她恍然大悟:“难不成那七夕节刘永昌来我们摊位之时,娘子反常没有热络招呼他,便是料到了一切?”
沈熙薇咽下一颗荔枝,郑重答话:“也不全是,料到了他是来买货是为了回去仿制的,但没料到仿制的速度这样快。”
阿罗听了这话,更狐疑:“娘子当日猜到了他没安好心,为何还要卖他?”
“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当日急不可耐,即便我不卖给他本人,他左不过回家寻个丫鬟来买,一个不行,便寻十个,十个不行还能寻二十个,七夕节夜市那么多客人,我俩怎么能防得住?还不如趁他心急,卖给他本人,发生了事端他也抵赖不得,若是来买的是个下人,他推说不知情,日后的纷争才更麻烦。此次他速度之快是我始料未及,但麻烦发生了我们只需接受,面对,解决,事在人为,总是有办法的。”
“接受,面对,解决...”阿罗喃喃自语了一遍,心中若有所思,想起她从大漠来到长安那事,心中隐隐泛出个想法:许是和娘子说说,她能解决呢?
她这边琢磨着,沈熙薇那边却已经行去好远,眼见阿罗没有跟上,回眸唤她,阿罗便紧着步子跟了上去,又想道:再等等吧,等娘子把乱事儿都处理完再说吧。
忙碌的一天终于过去,沈熙薇躺在崇仁坊邸舍的床榻上时,心中仍千回百转,饶是她这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穿越者,紧锣密鼓的处理这许多事情,心内亦忐忑难安,现下她还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拿捏住刘记,因为她想要的,并不是银子。
她一开始想做的便是女装生意,口脂不过是个过度,可服装生意却和吃食不同,吃食类有秘方,只要好好攥住,别人亦难仿制,服饰可就不同,一个样子卖火了,总有跟着做的,虽说质量剪裁方面有所差别,可要牢牢抓住客户,还需要品牌认可度。
与刘记的谈判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推出沈记,可显然不容易,且还有的磨,在那之前她得把该准备的一切先准备好了,她笃定了心思后便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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