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广场中央的巨型沙漏翻转了下来,敲响了白鸽的笼,五只白鸽架上五道彩虹——放学了!
盯着鸽子的亚瑟一秒钟都不耽误,抽出书包下一秒就冲出了门口,把老师的声音关在了门内。
今日亚瑟很忙。
他花了两个沙漏的时间冲到幼教堂,牵走了一边舔棒棒糖一边流鼻涕的妹妹,花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打了一辆磁悬,只花了一沙漏就来到了通关口。然而不出所料,300英尺高的关口内果然还是人山人海。
亚瑟有点泄气,他向前看,乌泱泱看不到头,有万人之态,越往前越分成十条队伍,挨个从下面的检查岗经过;而往后,他双脚只不过刚落地,后面涌来的人群已经挤得他们进退两难。
宏伟的通关口顶端亮起了虹灯,跳动着下一个通关的数字,亚瑟看看手里的号码,叹了口气,他从上个星期就申请到了这批的号码,出去是不成问题,只是要等很久。
这种场合自然就有小商贩在穿梭,卖娱乐小玩意,也卖青蛙,两个人等自然要买两个青蛙,兄妹一人坐一个,青蛙滴溜溜地离地面3英尺转,排队要等很久,总不能一直站着,还好人小,不用买银鲳鱼,他们俩前面就有一对夫妻买了一张银鲳鱼,坐在上面吃火锅。
天黑了,人们各自安坐在海生生物上,彩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来。
妹妹吃完棒棒糖,从书包里竟然掏出了一只猫,一边漫不经心地摸,一边问他,“今天要见妈妈吗?”
亚瑟点点头。
“这次可以待得久一点吗?”
“三天。”亚瑟想了想,弯腰看着妹妹,“丹妮,你听好了,这次你看到妈妈,她也许……会老很多,这是因为妈妈的时间流速比我们快,她比我们老得快。”
丹妮似懂非懂,“那她为什么不等等我们呢?”
亚瑟立刻用上学校的知识,“因为我们的时间线是不绑定的,是自由流动的,所以……”
“那为什么不绑到一起呢,绑到一起大家还会有很大差别吗?”
“不会那么大。”
旁边队列里有个坐蟾蜍的男人插了话,他肌肉纠结,手臂纹了一只小猫咪,背着一个巨大的玩偶,一看就是用来当做礼物的,或许因为等待的时间也长,他听了这对兄妹的对话,不由得参与了进来。
“假如绑在一起就好啦,我们也不需要每年等这么一次到别的时间线去,也可以相对调节时间流速。”男人把太阳镜推到额头上去,露出眼底一块小疤,“可惜不可以,这样会被厄瑞波斯抓住,把大家一起灭亡!”
丹妮或许不懂时间线,但厄瑞波斯的名声她是听过的,连她的猫都和她一起警觉起来,猫在她腿上汗毛直立地站起来。
“你这样多吓人。”另一侧一个戴眼镜的西装男插了话,“她还小。”
肌肉男讪笑两声,“历史嘛,总要学到的。”
丹妮问哥哥,“真的吗?”
亚瑟点点头:“厄瑞波斯曾经把好多好多时间线绑在一起,然后拽着我们一起灭亡,但是伟大的人类创造了奇迹,我们突破了跳跃点,人类没有灭亡。美中不足的是,邪恶的厄瑞波斯也没有消失……”
肌肉男又兴致勃勃地插话:“那也没他好果子吃,不是从那以后时间线都各过各的,厄瑞波斯假如把哪两个绑在一起,立刻就会被发现,然后被所有时间线通缉,虽然时间线没有像以前一样捆绑,但互相织出的这个网,包叫他有来无回。”
这下亚瑟也有点好奇:“那你们见过厄瑞波斯啦?”
“……”肌肉男有些不好意思,另一旁的一对高中生情侣倒是很快接过话。
“我见过!”女生举起手,“又高又大,只有一只眼,三条手臂,六条腿!”
“胡说,”她男朋友反驳,“又矮又小,像只老鼠,白里带灰,灰中带绿。”
一个老太太说:“假的假的,厄瑞波斯又瘦又细,穿女人的衣服,男人的鞋,画死人的妆,唱小鬼的歌。”
众人七嘴八舌中,丹妮问哥哥厄瑞波斯长什么样,亚瑟说:“不知道。”
丹妮又问:“那这个厄瑞波斯,有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呢?”
众人忽地沉默下来,看着丹妮,似乎每个人都想了想,然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没有!”
亚瑟也想不到。
这时,很久不说话的眼镜西装男开了口:“野史曾记载,厄瑞波斯古早曾经和恶魔战斗,是人和魔鬼的防线。”
一个打游戏的男生轻蔑地哼了一声:“无所谓啊,现在科技这么发达,驱个魔有什么难的,再说隔壁有些时间线不是已经请天使降临了吗,科技不行就求个挂呗,恶魔还能闹多大?”
有个女孩儿也加入议论:“我听说有些时间线被恶魔占了。”
游戏男摆摆手,“反正有天使,不是还有什么猎魔师、驱魔人、死魂灵……怕什么的……”
他不害怕,倒不代表其他人不害怕,恶魔这个话题让周围人陷入沉默,人们或许没亲眼见过恶魔,但多多少少也都听说过这群越发横行霸道的生物。
“你说,恶魔不可怕?”眼镜西装男问道。
打游戏的男生一把摸掉自己头顶的兜帽,也直冲冲盯着西装男:“不可怕啊,我说的。”
通关口打开了。
关内的人皆是一惊,这道用来抵抗时间线余波的高密度抗腐蚀巨门,竟然如此普通地轰隆隆开了。
一阵寒冷的风吹过安静的众人,风中带来一点海洋的腥气,细听风声倏倏作响,似乎从远处奔来,巨大的白炽灯光明灭摇晃,关外有异动。
西装男却不知怎地来到打游戏人的身旁,手搭在他肩膀,在他耳边问:“你再讲一遍。”
关外的风到了。
突然天空敲起一身钟,从靠近关口的地方开始,眼睛一开一闭,人如割草般,被拎着脚倒过来,跟腱穿在一束黑色的线上,一声来不及发地一个一个挂起来,五颜六色的衣服,五花八门的脸,定格着千奇百怪的表情,倒吊着跟着钟声晃,大灯一明,一灭,这黑线便逼到眼前,亚瑟眨眼间,随着钟声一声声,面前方才万人等待的人海,此刻正密密麻麻地倒吊在遍布天空的线上。
他迅速拉过丹妮,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跑,丹妮掉了她的猫,这会儿开始放声大哭。
周遭的人也反应过来,丢魂一般地边喊边逃,乌泱泱乱糟糟挤成一锅浆糊,前一秒还在人群里起伏的脑袋,如果不小心跌了倒,就再没浮起来的希望。
亚瑟扯着丹妮左冲右突,咬紧牙关不管发生什么事决不能停,决不能摔倒,要跑得比周围人快一点,再快一点。
身后被黑线追上的人越来越多,钟声不紧不慢前来追赶,尖叫声响彻大地,亚瑟脸色苍白,尽可以想象出后面惨厉的场景,他不敢停,力气太大,捏着丹妮的手像捏住一条死鱼,丹妮在身旁的哭声总是很微小。
突然,他手一空,丹妮的手滑了出去。
亚瑟心底一凉,冷汗从头浇到顶,他猛地站住了步伐,任周围的人冲撞着他的肩膀,他已经不自觉地落下眼泪,却迈不动脚,在这些哀嚎中他也听不到丹妮的声音,他颤巍巍地转过身,望一眼这恐怖的屠杀,关外的大海已经来到,波涛发出嘶鸣,灰海沉沉作响,幕后鬼影耸动。
丹妮趴在地上,人们从她身边或身上踩过,踩得她背疼,她哭起来,觉得要被踩断了,但很快,不再有人踩她了。
她转回头,看见密密麻麻吊起的尸体,以及一条飞奔过来的黑线。
黑线嘶嘶作响,来到她面前,在她鼻尖处停下了。
丹妮向后看,尸体哗啦啦落下来,一条空出来的路上,有个年轻人走过来。
他个子高,穿着很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靴子咚咚作响,脖子上挂着三条十字架,他扎着和丹妮一样的丸子头,但是还有些散发留在下面,手里抱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手上的纹身青蓝青蓝的。
丹妮坐在地上,揉自己的脚,看着他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什么哦?”
他蹲下来,“我是艾森。”
“不认识。你来做什么哦?”
他把手里的衣服拿开,丹妮的猫钻回她的怀抱,他说:“现在,我是来还你猫的男人。”
丹妮说谢谢,然后抱着自己的猫,她看着男人挡在黑线和灰海面前,他朝前走一步,它们便向后退一步。
丹妮站起来,跑到他旁边,“那然后呢,你做什么?”
男人转头看看她,拿过她猫嘴里正在咬的一颗绿色的小种子,“送我用用。”
他说着蹲下来,把种子放在脚下灰海渗来的水中,他向前看了一眼,灰海一波一波压平下去,向远方奔涌而走,刚才遮天蔽地巨型海浪,顷刻间散尽,在月光下,汩汩远去。
一粟平沧海。
丹妮哇了一声,然后听到哥哥声嘶力竭的喊声。
哥哥扑过来抱住她,丹妮看着远处停下来的众人,月光已经重新闪耀在人身上,人们劫后余生地互相搀扶着,那些被吊过的人正被人照亮,丹妮转转头,没有再看到那个年轻人。
***
勒戈雷看着隔窗另一侧欧石南带来的毛绒兔子,笑了一下,“送我的吗?我可带不走。”
“我知道,你还记得这个吗?你当时第一次去找我的时候就带的这个。”
“你还留着啊。”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收到礼物。”
勒戈雷看看他,低着头笑了笑,又问:“能不能帮我要支烟。”
欧石南站起来,去找狱警,后面的军队人员走上来,给勒戈雷点了一支烟,递给他。
勒戈雷抽了口烟,吐出一圈雾,摇摇烟,“你看,他们对死刑犯还是比较宽容。”
欧石南重新坐回他对面。
勒戈雷把烟灰敲在自己手里,“所以呢,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欧石南看着他,舔舔嘴唇。
“鲁基乌斯当时就被那个天使杀了,我呢,活过那一秒,就要接受审判,现在也终于尘埃落定了,真不好意思,从今天下午开始,你就没有来这里的理由了。”勒戈雷呛了一下,咳嗽了一声,又接着说,“所以艾瑞卡,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活呢?”
欧石南没有回答。
“艾森……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人类公敌,在各时间线流浪,他在找安德烈吧,哪有那么容易,所有时间线对他的态度都是杀无赦,杜嘉塔造的武器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他的余生将在找安德烈的过程中很快过去。所以艾瑞卡,不要再接近他了,也不要找安德烈,不要祈祷他们的爱,也不要再恨他了,你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欧石南低下头。
“我过了很充实、很疲惫的人生,虽然一无所获但好歹也算见识过,你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待在房间里看情景喜剧,不觉得可惜吗?”勒戈雷往前坐坐,他的手铐发出一阵响,“你的高中没上完吧,还有大学。艾瑞卡,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欧石南看向他,“为什么总是跟我说这些,我一来你就说这些。”
“总有人的生活要继续吧,不要永远停留在那一秒。”
勒戈雷的烟抽完了,他把烟蒂握在手心里,他近来消瘦得很,眼底一片青,脸上的骨骼隐约可见,嘴唇没有血色,更显得眼神目光炯炯。
“我最近在和艾格妮丝商量……”欧石南犹豫着说,“因为自由的芙里佳又不知道去哪里自由了,艾格妮丝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上学,学些驱魔的东西,因为你也知道,现在艾森不能集中管理时间线了,会被恶魔钻空子,它们现在很猖獗……”
他话没说完,猛地看见勒戈雷笑了笑。
勒戈雷撑着桌面站起身,“艾瑞卡,祝你学业顺利。”
欧石南也站起来,却笑不出来,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所幸勒戈雷没有挑剔,只是向他潇洒地挥了挥手,如同千万次演讲的终场那样,自信、张扬,欧石南目送他离开。
***
赫尔曼留意到那个年轻人已经看了她们很久。
今日大雪,伊莲娜正牵着朱莉安娜在加油站门口的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她蹲下来捧起一把雪,捧到到朱莉安娜面前,小姑娘瞪大圆圆的眼,用手指挖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露出惊讶的表情,十年的人生中,朱莉安娜第一次看到雪。
赫尔曼进便利店买烟,才留意到一个站在门外屋檐下看她们的年轻人。他走出门,和年轻人隔了几步远,抽完了一支烟,发现年轻人还是一动没动,平静地看着她们。按理说,他应该感到诧异和戒备,但赫尔曼说不上来为什么,却没有。
他买了两杯速溶咖啡,走到年轻人旁边,年轻人转过来,一瞬间,赫尔曼忘记他要说什么。
年轻人就这么看着他。
然后赫尔曼想了起来,他问:“要不要坐下来暖一暖。”
他们便坐在屋外雪中的一顶帐篷下,喝廉价的咖啡,看小朱莉安娜学飞机跑,张开双臂拢风,脸颊通红,睫毛上沾了雪花。
赫尔曼说:“这是她的假期,我们答应她要到有雪的地方看看。”
年轻人握着咖啡,看着赫尔曼,“你幸福吗?她们幸福吗?”
赫尔曼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回什么话。
年轻人又问:“你们要给他起什么名字?”
赫尔曼看向远处伊莲娜的腹部,略微有点惊讶,“看得出来吗?现在还看不出来吧。”
没有得到回应。
赫尔曼转头看了看便利店告示栏上贴着的厄瑞波斯通缉令,那上面建模合成了一头三眼的绿茸茸东西,他牵着嘴角笑笑,意味深长地说:“那看来厄瑞波斯不是那么难看的生物啊。”
赫尔曼和年轻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赫尔曼留意到他的发丝在风里动了动,显出一点点凌乱。
“艾森。我们打算起名叫艾森,是他曾祖父的名字,一个医生,很了不起的人,放弃了富足的人生,去过一种艰难伟大的生活。”赫尔曼说,“带着鸟嘴面具,在病人里走。”
年轻人笑了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远处朱莉安娜跑得太快,撞到了石头上,头上立刻开始流血,她也愣在原地哭,赫尔曼猛地站起身。
朱莉安娜在妈妈的安慰下抽泣着,但血已经止住了,赫尔曼决定走过去。
他再次低头看着这个年轻人,很想莫名其妙地问一句过得怎么样,但因为觉得怪异而没有开口,年轻人也抬头望他,眼神澄澈清亮。
赫尔曼要迈步离开,但风又吹了下,他鬼使神差弯弯腰,吻了吻这孩子的额头。天边,巡查舰队飞驰而来,年轻人说他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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