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穿越快穿 > 纯爱派 > 166、解放-6
    勒戈雷走进书房,打开灯,看见欧石南正在圆桌边坐着,盯着桌面不出声。勒戈雷惊了一下,没动,欧石南也不抬头,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勒戈雷拎了瓶酒,拿了两个杯子,走过去,在圆桌另一侧坐下来,开始倒酒。


    “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欧石南抬起头,朝他笑笑,接过推来的酒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你机关算尽还是不如艾森,”勒戈雷给自己倒酒,“不过没关系,他也不会太好过。”


    欧石南却在说别的:“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名字,是花的名字。”


    勒戈雷看着他。


    “你知道为什么当时你来找我,我就跟你走了吗?”


    勒戈雷喝了一口酒。


    “你来的时候,我刚醒没多久,一直在想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走了以后,那里都一直在下雨,也没有太阳,但是艾森却很神经地让花一直开,哪怕没有阳光。那天你过来的时候,没有打伞,带了个礼物,一只毛绒兔子,巴掌大,脏兮兮的。”欧石南抬起眼,“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一个外人的到来,带来了善意的礼物。”


    勒戈雷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在街边的二手店随便买的。”


    “后来我知道了,当时……”欧石南没说完,转了话题,“然后雨就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哦,原来世界是会按我的心情变化的。我是个很尴尬的存在,他们不爱我,又于心不忍,安莉和艾森非常希望我过简单的生活,最好一辈子都是个傻乐的天真孩子,但我从有意识开始,就敏感脆弱,我想要很多的爱和陪伴,他们都给不了我。我想我就是在陆地上游泳,非要消耗自己一通,直到心力像成年人一样疲惫,有时候我会觉得,假如你是我,你一定会是他们的好小孩,因为你进退得当,懂事,不真正依赖他们。”


    勒戈雷托着脸看他,“那是因为我不爱他们。孩子要家长的爱,天经地义。”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是外人,我不是。”欧石南说,“那么你自己呢勒戈雷,能放过月亮了吗。”


    勒戈雷没有回答,听得门口一阵响,两人看过去,鲁基乌斯撞进来,扶着一条受伤的手臂,带着一身污水,几步踉跄进来,坐在圆桌的第三张椅子上。


    “给我一杯。”


    欧石南起身去拿杯子。


    “追你的天使呢?”


    鲁基乌斯拿过倒好的酒灌进喉咙,然后放下杯子,“后面。躲不掉了。”


    勒戈雷和欧石南笑笑,勒戈雷问欧石南:“天使这么厉害?”


    欧石南点头,“都挺厉害的,但是我们这位已经被革职了。”


    鲁基乌斯敲敲杯口,示意再倒。“什么话,强中自有强中手,力量的境界本就是一层压一层,你们不懂,凡人。”


    三人笑起来,勒戈雷转头看窗外,“凡人也搅得天翻地覆。”他问鲁基乌斯,“世界大战,很热闹吧。”


    鲁基乌斯说:“感兴趣?你去看看吧。去找厄瑞波斯,他已经下来了,去挡他的路,最后再给他一拳,就值了。”


    勒戈雷看欧石南。


    欧石南也说:“确实,他下来了,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跟他作对,要去见见你的一生之敌吗?”


    鲁基乌斯用没坏的手拍拍勒戈雷,“我可以帮你开路。”


    欧石南扬扬酒杯,表示同心同德。


    “不用,我自己去。”勒戈雷站起来,“你们一个身废一个心碎,帮不上什么忙。”


    欧石南低头摇了摇,又倒了酒,鲁基乌斯吹了声口哨,“头一次见你喝这么多酒,来来来,都到现在了,我舍命陪你。”


    勒戈雷走到门边,握住把手转了转,拉开门一道缝,又停下脚步。


    他转过头看欧石南和鲁基乌斯,两人心欲醉,几杯就上头,嘻嘻哈哈地推搡打闹,勒戈雷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仔细算算他的年岁,是从何时起步入中年,又开始衰老的呢,他竟然记不起。过往声嘶力竭的演讲,觥筹交错,炮火纷飞,画面层层重叠,映出他未老先衰的脸,他的少年时代还没有过便已经结束了。


    他关上门,走回来,又坐下,两人呆呆地看着他。


    勒戈雷摸出烟点,“说起来,其实我跟艾森根本就不熟,一共也就见过一面。”


    欧石南和鲁基乌斯看着他,而后笑起来,一个给他倒酒,一个给他推杯。


    三人酒杯斟满,鲁基乌斯说:“敬点什么吧。”


    勒戈雷过往唬人的演讲说了那么多,此时却说不出话。


    欧石南道:“敬我们失去的、珍贵的人。”


    于是他们喝一杯。


    鲁基乌斯再倒满,对勒戈雷说:“你来说一个,要情真意切的。”


    勒戈雷举着杯,说不出来,欧石南和鲁基乌斯热切地看着他。


    在这安静中,大门被忽地吹动,狂风在室内大作,闪电由远至近,数秒来到身边,玻璃碎裂一地,大门摇摇欲坠,一道白光降临在鲁基乌斯身后。


    三人均未去看。


    莱万德卡一柄长矛缓缓贴着鲁基乌斯脖颈滑过,矛尖顶在圆桌上,停在他们的酒瓶前,三人还各自端着杯。


    鲁基乌斯撇撇嘴角笑了一下。


    莱万德卡文:“还有什么话?”


    鲁基乌斯说:“有,莱万德卡,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我知道你眼里只有‘主的命令’,即使现在我们的故乡乱成一锅粥,即使我们的兄弟姐妹现在也纷纷来到这里要和厄瑞波斯决一死战,你也把除掉我当做第一目标。所以我想跟你赌,赌在世界摇摇欲坠,将要毁于一个错误的人、错误的力量手里的时候,我们的父不会出现。”


    莱万德卡轻轻动了一下矛柄,鲁基乌斯的脖子出现一道伤口,血顺着银白色的矛尖向下流。


    “你也知道他不会出现。以前的厄瑞波斯屠杀天堂的时候他没有出现,以前的厄瑞波斯毁灭教堂的时候他没有出现,他大隐隐于世,离开了故乡,也许甚至可能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他和厄瑞波斯一样,不把守护当做使命。莱万德卡,你失望吗?”鲁基乌斯转头看,笑了笑,“小莱,不要失望,你这么想,他和厄瑞波斯……不,他和艾森一样,在这浩瀚的命运里参透了一件事,世界有没有他们、有没有我们都没有差别,我们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是亘古洪荒中的一个瞬间,白马过隙的一瞥。所以小莱,你现在站在这里,知道世界将要毁灭,如果你回忆自己以往的生活,有没有难忘的时刻?如果没有,要不要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喝这杯酒?”


    莱万德卡死死地盯着鲁基乌斯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复杂眼神,悲伤、愉快、怜悯、如释重负。


    “寻欢作乐。”鲁基乌斯说。


    然后鲁基乌斯又转过头,“勒戈雷,敬酒吧。”


    勒戈雷说:“我们相遇。”


    欧石南问:“就这么简单的一句?”


    勒戈雷说:“就这句,够了。”


    三人碰了杯子,鲁基乌斯盯着手里的杯面,不转头,开口对身后的莱万德卡说:“如果我们同归于尽,我要在那之前喝下这杯酒;如果我们越过了跳跃点,你就杀了我吧。”


    莱万德卡沉默着看鲁基乌斯喝这杯酒。


    ***


    安德烈叼着烟,看廊道外远处炮火连天,像在琥珀里看世界,这里安静无虞,似乎境外已是千年,廊道各部分裂了合,合了裂,卷来尘外滚滚风,安德烈眯着眼,看远处来了一个人。


    在风里裹着黑色的外袍,衣角猎猎作响,脖子上的十字架叮叮咣咣地摇晃,脸颊有一道擦伤的血痕,安德烈想,高塔的公主在土里滚一圈,差不多就这样,血污要沾不沾,风尘将染不染。


    艾森嫌风大,抬抬手,风骤停,他来到安德烈面前。


    他伸手拿出安德烈嘴里的烟,抽了一口,又呛起来,安德烈笑了,给他拍背,艾森啪地一声扔掉手里的烟,抱怨起来,“烟有什么好抽的。”


    “没有,那我戒了吧。”


    艾森这时才看向他,抿了抿嘴,没说话。


    安德烈却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好凉啊,外面很冷吗?”


    “……”艾森低头看了看他们牵起的手,小声地回答,“嗯,可能要下雨,不知道。”


    然后两人便都不说话,他们一起把眼神从交合的手抬起来,又在彼此的眼睛里相撞,安德烈朝他笑了笑,艾森却笑不出来。


    安德烈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艾森的手背和掌心,艾森笑起来,“痒。”


    “怎么这么多小伤口。”


    艾森嘟了下嘴巴,又意识到这个动作不成熟,清了下嗓子,这时安德烈把他的手抬起来仔细看,指尖捏着他的指甲,拎着他的拇指,碾过他的掌心,艾森顿时觉得不好意思,拉着手又垂下来,习惯性地摇了摇,接着又发现这个动作也不成熟。


    被年轻人拉着手晃啊晃,让安德烈又笑起来。


    “你看我不在,你就受这么多伤,还是有我在好一点吧?”


    艾森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安德烈稍稍抬头看着他,抿抿嘴角笑起来,“所以艾森,我能重新要回我的工作吗?况且你还没找够说爱你的人,我的职责还没结束。”


    “你怎么总是笑哇?”


    “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开心。”


    “你对我为什么总是那么耐心啊?”


    “我也不知道。”


    “你不觉得我是个……奇怪的恶人吗?”


    安德烈想了想,“我倒是常常听人这么评价你,我来以后某个晚上睡不着,一直在想你的缺点,想了一整夜,觉得你最大的缺点是喝冰可乐的时候不用杯垫。你知道吗,你不用杯垫的话下面会有一圈水印……”


    “你来这里做什么?”艾森打断他,指指后面他来的路,“我正忙着跟世界作对呢。”


    安德烈点点头,“哦,那我能帮什么忙?”


    艾森从安德烈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两手搭在安德烈的肩膀上,“你来找我做什么,要回你的工作?”


    “对。”


    艾森垂下了眼睛,只简单思考一秒,就立刻明白了。他实在太了解安德烈。


    “你知道厄瑞波斯活不过25岁了是吧。”


    安德烈沉默。


    “所以你过来,想给我送葬?就像摆渡人,送走一个又一个,我不安息,你就没办法放着我不管自己去休息。”艾森温柔地看着他,“就像你选择佩吉一样,那时候看起来她会走得更早,所以你送她,现在我死得更快,所以你来送我,安莉,干嘛不做殡仪员?”


    “好啊,我们从这里出去就开个火葬场吧,度化众生。”


    艾森的眼睛弯弯的,流露出一种甜甜蜜蜜的气质,让安德烈觉得心痛,他把艾森按在他肩膀的手又拉下来,执着地握在一起。


    “你不觉得这样很霸道吗,你要分手就分手,要复合就复合?”艾森虽然这么说,但听不出责难的意思。


    “我是来找工作的,”安德烈推脱道,哄他,“不一定非跟老板谈恋爱。”


    艾森不笑了:“如果我要环游世界,不缺跟班。”


    安德烈看着艾森,转开头,慢慢吐口气,伸手挠了下眉心,摸了一下脸颊,才又转回头看艾森,“那假如我说我爱你呢?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假如’?怎么你还用这个讨价还价啊。”艾森笑起来,随即得意洋洋地表示,“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爱我,拜托,你可是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耶,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就没有想过要回去。行了,说不出口就说不出口吧,反正我也不爱听这种酸话,我已经成熟了,这种小情话对我毫无影响,我的心已经超凡脱俗,直入……”


    “我爱你。”安德烈仍牵着艾森的一直手,看着这个年轻人说。说的时候他居然心跳轰鸣,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来的时候,好像他猛地从万米高空跳下来,摔倒了一片棉花地上,天空啊花香啊海阔天空,然后他回忆起,他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种话。


    艾森愣了,微睁着双眼好几秒没有眨,比安德烈本人还震惊,然后他的脸毫无预兆地慢慢开始红,先从耳廓,烧到耳垂,一片通红要滴血的耳垂继续传染,脸颊直鼻尖,又往额头和下巴烧,还不提本就柔润的红唇。


    安德烈说出口,觉得又轻松又高兴,很喜欢表白,干脆继续说。


    “我说我一看见你就高兴,是真的。我刚和你重逢的时候老做梦,梦见我还是13岁的时候,跟着伏基罗在街里低着头走路,街口有个热闹的摊铺,里面有个和我同龄的小孩在表演坐火箭上天,我走过去看,你就是那副独得天下宠爱于一身的样子,堂而皇之的嚣张,指指点点,聪明伶俐,前途光明灿烂。你趾高气昂地讲解,我在台下看你,然后你注意到我,看了我一眼。我们的路如此不同,我得低着头赶路,你却总是仰着脖子,但是在你跟我相遇的时候,莫名其妙地会看到彼此。伏基罗叫我赶路,我就继续跟他走,我不回头,但心里却在想象,你描绘的天空和我走的这条土路是不是完全不同。


    从小我就十分尊重别人的决定别人的路,不打扰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打扰,所以我偶尔想起你,你伟大的幻想和天真,就会觉得快乐,就像看一本让人快乐的小说,欣赏橱窗里漂亮的玩具,观赏春天最艳的花,不需要属于我,你存在我就觉得,真的很好。


    那时候我站在你的病床前,枪对着赫尔曼,他悲痛欲绝,你也生死未卜。那时候我突然很自私地想,假如万分之一,万分之一你我再相遇,而我杀了赫尔曼,那你届时再看到我,要用什么心情面对我?……”


    “你怕我恨你?”


    “我倒不是怕你恨我,我只是担心你那时候爱恨交杂,太痛苦。别这么看我,我毕竟情爱方面算老手,爱我的人我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更何况你根本也没有试图掩饰。你单纯地恨我或者爱我都可以,但我担心爱恨掺杂你会自我拉扯,污染你一尘不染的心,这种苦不必受,你直来直往地活着没什么不好。


    可能也因为我对赫尔曼还有残余的旧情,总而言之那个瞬间我决定不杀赫尔曼。错过了那次,就变成了赫尔曼追杀我,他也是念了旧情,不然我也不会从他的追杀下逃出来……”


    艾森绷起脸,不高兴的番茄脸鼓鼓的,“‘旧情’这段跳过去,不要说了,没一句我爱听的……其他的继续。”


    “其他的,还有什么,我都说了,我爱你。我爱你像爱一片云,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一首歌,一个玄机,一把土,像爱一个更好的我自己。我只要想到某年某月某个时刻,你这么年轻,这么美好,却会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独自死去就心如刀绞,所以我来找你,想继续跟你在一起,你说是复合也好,找工作也罢,摆渡人也可以,总之我想继续陪你。


    本来我不打算表白的,因为你其实是个很认真的人,不晓得你自己知不知道,我真怕我对不起你。


    还有什么,你还要听什么?”安德烈笑起来,凑近他,捧着他的脸吻他红透的脸颊,“我爱你,爱你。”


    艾森已经很难思考了,他的脸红已经烧到大脑里去了,估计得缓一会儿,自己嘟嘟囔囔,“说什么说,不考虑我感受……”


    安德烈吻他的脸,他缩着脖子想躲没躲,低着头,握住安德烈的手心一层密汗。


    然后安德烈问他:“那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这下安德烈有点难以理解了,还有什么比互通心意的两个有情人双宿双飞更好的选择吗?


    艾森说,有。


    安德烈懵了,手握着艾森要放不放,人生头回表白,给公主在塔下唱情歌,公主探出头来让他回去,安德烈一下子简直不知道何去何从。


    艾森说:“因为我已经做好了离别的准备,你再来陪我,我就依依不舍,依依不舍就不自由,不自由就痛苦,我剩下没多长时间了,但是只要一看到你我就会想啊,我会想好可惜,真不想结束。于是剩下的时间我只会懊恼,过一种对每天都精打细算的生活,对分分秒秒斤斤计较,坐在火山口等火山爆发,对即将发生的事心照不宣,你爱我就是同情我,你陪我就是送葬。这样的生活,我不要过。”


    “艾森……”


    “所以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在此时,此地,分别。这就是为什么你那时候说要分手,我接受了的原因。为你,也为我。你去获得你梦寐以求的安宁,我就在广阔的天地继续自由,你说我总是仰着脖子往天上看,那就在最后也让我做我自己吧,我死也不必低头。”


    安德烈说不出话,他理智上觉得艾森说得也没错,可是……


    他看着艾森的目光,觉得艾森好像成熟了很多,并不是出于冲动才说出这些话,甚至也并不是违心佯装坚强。


    “可是……”安德烈又说,“那艾森,你知道什么是骨质疏松吗?”


    艾森愣了下,“什么?”


    “是一种人老了就会发生的身体衰败,你说你要独自走,那你知道什么是老吗?你老要多少天?某天假如你突然走不动路,生了病,掉了头发,你要怎么办?然后你……”


    艾森笑笑,打断安德烈的语无伦次:“你现在又开始恐吓我啦?”


    “我不是……”


    “我会在某一天开始老,老死的速度也很快,这我知道。”艾森不在意地耸耸肩膀,“这是厄瑞波斯的命运,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安德烈不死心,“那每个厄瑞波斯都得孤独终老吗?”


    “我也不是非要孤独终老哇,”艾森摊摊手,“我人又靓,性格又好,那么多人爱我还来不及,说不定以后还有很多露水情缘呢。”


    安德烈一时哑口无言。


    艾森年轻的脸笑得倒是很明亮,安德烈多少有点生气,想把手抽出来,艾森没放。


    廊道轰隆隆的越打越猛,声音越逼越近,艾森转头看了看。


    安德烈不说话,也不动。


    艾森看着安德烈背后远处一个慢慢形成的光圈,低头凑近他。


    “也祝你开始新的生活,”艾森笑着看安德烈抬起脸,“你一定要找比你年轻的人谈恋爱,因为老男人……”他压着声音在安德烈耳边说,语气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抱怨,“都好坏好坏的哦。”


    安德烈猛地有种现在就会失去艾森的感觉,两手都拽住他,“那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你会来我这里吗?”


    光圈已经来到安德烈身后,一层层荡开涟漪。


    安德烈看着艾森平静的眼神,突然猜想到了什么,他迫切地问,“外面的人会杀了你吗?”


    艾森告诉他:“不会的。”


    “那你今天会死吗?会吗?!”


    这句话艾森倒是没有回答。


    “你到底要做什么?!”光圈的到来带来超强的声波,安德烈一下子听不到声音,就好像站在轰鸣的直升机下。


    艾森掰开他的手,安德烈感受到身后一股强大的吸力,这力量他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在小艾森的家里就曾经经历过,这意味着他即将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这就是分离了。


    可艾森还什么都没有说,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然后呢?他回去之后呢,如此浩瀚的宇宙,无穷的星系和时空,不同的时间流速,交错盘旋的命运和因缘,他小时候阴差阳错的一次冒险就颠覆了自己和他人的人生,何况现在松开手?那要到何时再相见?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能相遇花费了多大的运气,是怎样一种赐福,一切过往的爱恨情仇都轻飘飘地原谅了,但是当下这场相遇,要如何可以不别离。


    无能为力。


    安德烈无可奈何地看着艾森,他的空间折叠着要带他走,他开始消失。于是在手臂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揽住艾森的脖颈,对他说:“我爱你。现在你可以对我下命令了,要我为你做什么?我要做什么?”


    艾森吻吻他的耳尖,对他命令道:“别等我。”


    而后安德烈被自己的空间带走,消散在艾森的面前。


    艾森抬起头,看着漫天星辰连成一片,炮火在穹顶纷飞,滚滚浓烟从地上升起,好热闹的葬礼,好排场的礼炮,临近这一秒了,无数的艾森在天空上爆炸,呼啸着坠落,闪出红色白色蓝色的光,如同流星和陨石一样滑落天际,燃烧着死亡,密密麻麻的艾森们撞到了这里,临近最后一秒了。


    这位罪魁祸首,只是站着抬头看,无悲无喜,心无旁骛,想起安德烈说爱他,低头笑了笑。


    他转转头,看了看逐渐逼近的炮火,然后在漫天星光和燃烧的艾森照耀下,找了块巨大的石头,靠着坐了下来,等最后一秒的来临,石边的草丛里,竟然长出一朵红色的花,艾森大喜过望:“啊花花!”


    这次他却没有折下来,他只是坐在了这朵孱弱的花旁边。


    ***


    身后的怒吼和爆炸声随着她们走远,变得越来越模糊,一行人走着走着,芙里佳身边就剩下了同样无精打采的艾格妮丝。或许人在尽头的时候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自然而然散开了,芙里佳倒是想不出在这种时候她想做什么,于是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


    艾格妮丝跟在她身后,小声地问:“你怪我吗?”


    芙里佳也没回头,“怪你什么?”


    “我叫住了艾森,不然他发现不了那个妖精。”


    “哦这个啊,艾格妮丝心里还有以前的朋友,算什么错呢。”


    艾格妮丝看看她,低下头。


    她们就这么随便地走着,居然走到了杜嘉塔的家附近。她们经过这条路的时候,杜嘉塔正在二楼的窗户边向远处看,看巨刺和廊道轰轰烈烈的攻击,多少楼宇在炮火中倒塌,硝烟滚滚,弥漫着遮云蔽月,空气中飘荡着吼叫,声嘶力竭地装饰尊严,杜嘉塔想象一张张悲愤的脸。


    她注意到寂寥的楼下经过两个孤零零的女巫,女巫好像也感知到了她,走着走着停下来,原地抬起头,和她对望。路灯一前一后映出萧索的身影,杜嘉塔不必问也看得出什么叫做失意、失败、功败垂成、无可奈何。


    她趴在窗台上问:“你们去哪里?”


    芙里佳说:“在散步。”


    杜嘉塔看着她们,注意到有萤火虫飞到她们身边。


    “你要一起来吗?”芙里佳问。


    杜嘉塔答得很快:“我去做什么。”


    芙里佳耸耸肩,“散散步咯,也不做什么。”


    然后两个女巫又继续漫无目的地走,艾格妮丝摘下自己的尖顶帽,拿在手里转圈圈,唱一首爱尔兰小调。


    她们向远处走,走过城市的高楼,走向偏僻的原野,田地里挖出灌溉的水道,清溪从中穿过,叮叮咚咚载着月亮流,艾格妮丝换着一首又一首歌唱,远离硝烟后月亮慈祥地铺在她们和金黄色的田地上。


    艾格妮丝跳上开垦的水道,沿着石砖搭起的沿走,两臂展开摇摇晃晃保持平衡,灿烂的月光明媚动人,艾格妮丝唱一首日文歌,芙里佳没听过,转头问她这是什么。艾格妮丝说是ua的《水色》,芙里佳笑嘻嘻地说原来你还会日文,艾格妮丝说那当然了,我可是艾格妮丝。


    这时芙里佳看到了跟上来的杜嘉塔,或许已经沉默地跟着她们走了很久,共同站在这片月光下。芙里佳对着她笑笑,也第一次看见杜嘉塔笑了笑。


    她转回身,继续走,艾格妮丝唱着歌,三个女孩儿走在宽广的天地里。


    杜嘉塔突然想起没用的卡丽,这时候,卡丽在做什么呢,害怕吗,有人陪她吗。


    ***


    这个夜晚,这片月光下,同样望过去的还有少将,他眼见着一次又一次向厄瑞波斯发起的冲击尽告失败,自己也一秒比一秒颓丧下去,他环视周围,已经看不到大将和指挥官,他突然想念起昨天早上的一片糊掉了的面包。


    在吼叫的人群中,只有他露出了悲怜的苦面。


    而后,他跑了。


    他扔下了配枪,解开了军装扣,他跑出人群,给自己的女儿们打电话,告诉大女儿赛琳娜他有多爱她,问她是不是和家人在一起,告诉二女儿卡丽他有多爱她,问她是不是一个人,那么爸爸现在去你身边。


    站在最前线的,是安东尼·马歇尔,他愤恨的脸和怒怨的表情,让他陡然成熟了千百岁,敲散他所有的天真和理想,假如他有存活下来的希望,此生必将报今日的仇,他的声音如此悲痛。


    在人多的城区,人群拥挤着,逃难的、抢劫的、避乱的、起义的,全都挤在一团,这样混乱的局面里,威利·雷瑟和妻子布瑞尔牵着他们今天12岁的女儿,在街边的椅子上坐着,看女儿闭上眼睛,带着生日帽,端着摇曳着烛火的蛋糕,许一个小愿望。世界如此动荡,人们慌不择路地在周围跑,喊的喊,叫的叫,威利·雷瑟和布瑞尔笑眯眯地一左一右,看着中间的女儿。她许了个关于玩具熊的愿望,露出灿烂的微笑,用她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努力地向蜡烛吹去。


    现在,一切突然安静下来。


    时空用一种显化的形式,倏地加速起来,接着如同翘首以盼万众瞩目的世纪钟响,人人都知道,这一秒,来了。


    祈祷的修女种地的农民昏睡的酒鬼抢劫的悍匪织衣的梭女开房的情侣吵架的夫妻抄作业的大学生砸电视的糟老头黄昏恋的老太婆写诉状的血冤魂跳皮筋的小女孩收贿赂的部门官讨欠薪的孤寡老幼丧父的初中生费尽心机终于等来第一笔收入的女儿没日没夜鏖战等心血结果的打工仔被熟人压在床上强/奸的无辜人精心打扮求婚的少年人从监狱里走出看太阳的劳改犯饱受病痛拖人累己即将撒手人寰的久病人宝马铺路墙砖藏金的富贵子拿彩票跟着电视对号码数字的投机者模仿父母签字的小学生一张从南到北的电网哔啵地闪点火星落在土地里打滚的群狗身上数条东西贯彻的河流飘着轻薄的身体是起起伏伏的木头上面翻滚着青皮的癞蛤蟆在月光下厮杀呼啦啦喊出冲锋的声音向裂开的缝隙里奔跑挥着砍神的剑和枪在欢声笑语里躺倒在纸钞和银堆上裹紧丝绸的睡衣擦亮杀人的钢炮乘着炸药在星辰下飞落花丛烧出粉红色的火焰流到酒杯酿今晚九十九万的红酒泼在地毯被入门的匪徒踩得稀巴烂闪肿了粉面红唇咳出一串洁白的罂粟打着结向地下穿破地核轰隆隆敲开牛奶工的门牵着母牛走出牧场在沙漠里吃仙人掌开公交的老司机送报纸的小男孩下水道的修理工扫厕所的保洁员跳舞的少女烧书的老师读书的盲人钻井的管工偷窃的鹤赌博的狗受孕的蛇宿醉的猫跳舞的鹰搭桥的铁铺路的石架梯的木伏低的草焚烧的麦泛滥的火坠落的星燃烧的海。祈祷。


    来。都。都统统来到这一秒。


    这蔚蓝的时空。


    艾森看着人声鼎沸瞬间偃旗息鼓,头顶死亡的艾森们被到来的这万丈光芒闪耀着,洁白的光缓缓地环抱一切,他注视着身边这朵花,静静地等待,他的脸被刺了一下,抬起手,接住了一滴泪。


    为谁流的泪。为什么流的泪呢。


    他独自坐在浩瀚宇宙万万千时空的交叠处,天外轰鸣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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