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照顾
背上的少女睡得更沉, 热气呼在脖子处,有些痒。
仇野将少女的身体背得更高些,无视掉站在前面的云不归, 大步向前走。
云不归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 他转身看向两人的背影,也没赶上去追,只是高声道:“小七,阁主在找你。”
此话一出, 前方的少年果然停下脚步。
“这就是你在忙的事?”云不归这才摇着扇子重新走到仇野面前, 歪头看了看仇野背上的少女, 笑道:“酒品真好,喝醉了就睡,也不耍酒疯。”
“你也是来叫我回去的?”
“是也不是, 反正我叫你也叫不回去。”
“我不喜欢听车轱辘话。”
云不归轻声叹气, “阁主知道你在外面用了邱家刀, 要不你趁他还没找上门,赶紧编个说法。哦不对,你不撒谎来着, 那你实话实说?是为了救她?你喜欢她?”
喜欢……吗?
仇野摇摇头,“我不知道。”
云不归更觉得惊讶, “你不喜欢人家你还一直跟人家待在一起也不回阁?”
“这与你无关。”
“怎会与我无关?我老朋友的女儿被你拐了,我总得帮帮忙吧?”
“她不会跟你走的。”
“她会不会跟我走不重要,国公府有人来寻,主要是你得跟我走。”
“我也不会跟你走。”
云不归无奈地摇着扇子,他想了想继续说, “你护不住她的,她又不会武功, 你就跟带了个拖油瓶一样,多麻烦。”
“我既敢让她跟来,便有法子护得住。”
云不归也没心情摇扇子了,他把折扇折回,背着手走来走去,最后从牙缝里抠出两个字,“逞强。”
“不是逞强,只是有把握。”仇野的语气依旧很冷冷的。
云不归围着两人绕了一圈,然后问,“你会照顾小姑娘?不会照顾还让人跟着。”
仇野凝眉,“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背上背的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国公府千金。人家从小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头发有人梳,脸也有人洗,就算洗澡都有人帮忙倒水。先不论你照顾得好不好,就光洗澡倒水这点,你就没办法做到。”
见仇野的眉毛拧得更深,似是在沉思,云不归以为自己终于找对了突破口,便接着道:“更何况你根本就照顾得不好!”
“哪里不好?你指出来。”
这个嘛……云不归摸了摸鼻子,突然让他一一指出来还真不能很快找出错处。
云不归又围着他们转了一圈,这才气定神闲道:“首先,人家千金小姐的衣裳不说万件也有千件,而被你照顾着的豆蔻姑娘呢?居然还穿着当时在桃二娘那儿喝酒穿的衣裳!”
仇野沉思着,眉拧得更紧。
云不归趁热打铁,“其次,千金小姐的发髻也要梳花样,基本每天都要换个新花样,而被你照顾着的豆蔻姑娘呢?居然只梳着两个潦草的麻花辫!花无叶头上的花样都比她多!”
其实宁熙梳的也不是麻花辫,而是双丫髻——她只会梳这个,之前给春桃梳过,春桃当时看起来受宠若惊的。
只不过喝得半醉不醉后她嫌热,扯来扯去,把头上的红缎带扯了下来,双丫髻就变成了现在云不归口中,潦草的麻花辫。
她甚至还想把领口给扯开,幸好仇野拉着才没露出胸口的肌肤。仇野又给她喂了口酒,索性就让她睡过去。
仇野本来不热的,费力气控制住她后,浑身都燥热了起来。连喝了好几杯冷茶才得以平息。
“还有呢?”仇野看向云不归,很认真地问。
这反应倒是把云不归吓着了,“你有反思过自己没把人家照顾好吗?”
仇野点点头。
“既然反思了为何还让人家跟着你?不应该是你跟我走,然后让镇国公府的人来接她回府吗?”
“我反思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她。”
云不归快抓狂了,“你又不喜欢她,那你照顾她做什么?”
仇野满脸疑惑,“一定要喜欢才能照顾么?”
“那倒也不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告辞。”
“不客气,但是——诶等等!”
还没云不归说完,少年已经起身一跃,脚尖踩着墙壁,背着少女跳上屋顶。云不归见劝人没劝成,只好也跳上屋顶,跟上去。
云不归的轻功在江湖上至少得排进前十,仇野的轻功就是云不归教的。
当时仇野刚进睚眦阁,只有六岁。虽然还未抽条,但腿看上去已经很长了。轻功主要靠的就是腿部和腰部的力量,云不归一看那孩子的条件,说什么都要教他轻功。
可是十年来,仇野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即使身上背着个人,云不归想要追上,也变得很困难。
到最后,他看着两人的背影越来越小,只能力不从心地停下来,打开折扇扇风,感叹道:“难道真是我年纪大了?”
不过他只思考了一阵,便马上释怀了,竟然盘腿坐在屋顶上开始思考起今晚该吃些什么。
“追不上就追不上吧,年纪大了该多补补身子,我今晚是吃炖鸽子还是烧排骨呢?好难选啊……”——
白云,蓝天,暖阳,春风湿润而温和。
看着仇野将大包小包的东西装进马车,宁熙心情复杂。
她在心里暗暗地想,仇野是不是买太多东西了?而且这些东西仇野不是给自己买的,而是给她买的。
仇野说出来这么久,也没好好逛逛。于是她便被仇野拉着出来逛街。
老实说,宁熙喜欢逛街,因为可以看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也不用买这么多东西吧!
现在,宁熙头上插满了玉钗金簪,手腕上也戴满了金银玉制的镯子。
最开始,仇野会拿起一样东西问她好不好看,喜不喜欢,只要她点头,仇野就会买下来。
可到后面,宁熙发现仇野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头上的发饰沉沉压着,实在有些累,所以无论仇野再拿什么东西问她好不好看,喜不喜欢,她都会摇头。
紧接着,仇野又开始买衣服,一件接着一件。
宁熙瞥了眼旁边成衣店目瞪口呆的老板,心虚地想,这架势,怕是要让老板误以为他们是来进货的。
终于,成衣店的周老板实在没忍住,愁眉苦脸地凑过来问:“姑娘,你们两个年纪也不大,真的有钱给吗?”
“哎呀,我不是说你们抢劫的意思,只是……”周老板挠挠头,眼神止不住往宁熙手中的剑,和仇野的雁翎刀上瞟。
这两个人长相不俗,气质不凡,可是身边却没随从,按理来说,世家的公子小姐出门排场当是极其盛大。
周老板不由怀疑他们是各自从家里私奔出来偷情的。
那少年怕是出身武学世家,身上又有刀,浑身散发出的冷气和杀气让周老板望而却步,所以只敢来找这少女吞吞吐吐地倒苦水。
宁熙被周老板看得不好意思,只好把剑拔|出半截,递过去解释道:“这是没开刃的剑,你不用担心的。”
周老板叹气,瞥了眼少年的腰刀,“我是怕那个。”
宁熙张了张口正要解释,一张银票就递过来挡在了二人中间。
仇野将银票塞周老板怀里,又按住宁熙肩膀往自己这边拉。
少年冷冷道:“这些够么?”
周老板仔细看了看银票,等确认是真银票后,才惊讶地瞪大双眼,嘴唇嗫嚅着说了几句漂亮话后,立即退下。
这张银票的数目别说多买几件衣裳,就算把这成衣店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周老板心想,好小子,原来敛了家财私奔偷情的公子小姐啊!今天可算是让他给见着了。
杂七杂八的东西足足装了一辆马车,若是宁熙不喊停,仇野估计还想再往里装点东西。
宁熙只觉得奇怪,自从那晚从酒楼回去后,仇野总是喜欢给她买各种东西。
宁熙问:“为什么买那么多?”
仇野反问:“你在府里不也是这么多吗?”
“国公府里跟江湖里怎么能一样?”宁熙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我慕姑姑说过,人在江湖里,讲究的是轻装上阵,东西少才能走得快。”
宁熙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些什么,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小了。
她眨着圆溜溜的杏眼,小心翼翼地问:“仇野,你会不会嫌弃我这个包袱太重了?我不会武功,也不会使诡计,有时候还会被骗……”
圆溜溜的杏眼蒙上一层雾气,看上去惹人生怜。
少年将脸别到一边,声音闷闷的,“我背得动。马车里的那些,也带得走。”
宁熙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她用力搓了搓鼻尖,鼻尖被她搓得红红的,“我忽然有点想喝酒。”
仇野有求必应,“那走吧。”——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两人酒还没喝上,就碰上个拦路人。
这拦路人一身黑袍,黑袍上用金线绣着云纹,华贵至极。他看不出年纪的脸上挂着让人看着很不舒服的笑。
是个俊美的男人,也是个看起来很讨厌的男人。
“这又是受了中原六怪的骗来杀你的?”宁熙偏过头跟仇野说悄悄话。
见仇野没说话,宁熙向前迈去,挡在仇野前面,冲对面男人道:“你是谁?胆敢在青莲仙子面前放肆!”
这些天宁熙的演技突飞猛进,加上之前本就是国公府贵女,是以,这声“放肆”说得极其有味道,好像她真就是武林绝世高手。
换做之前,有些人听到她这吓唬人的话,都半信半疑忍不住要逃了。可眼前这个男人却没有。
对峙切勿心虚,宁熙强装镇定,正要往前再迈一步时,却被身后人拉住后领。
她被仇野像拎小鸡似的拎了回去,后背撞到少年的胸膛上。
然后听到身后传来少年冷而闷的声音——“阁主。”
宁熙:“……?”熟人?认识?
第32章 侠客
明月夜, 夜朗星稀。
酒楼里很热闹,包间里却很冷清,连个弹曲助兴的歌女都没有。
八仙桌上, 四人分别坐三边, 仇漫天坐一边,云不归坐另一边,仇野和宁熙挨着坐在仇漫天对面。
宁熙本来以为他们四个人会各自坐一边,可她才刚坐下, 仇野就很淡然地走过来坐到她旁边。
她扭过头看仇野一眼, 仇野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好像他理所应当就该坐这儿。这倒让宁熙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
酒和菜都已上齐,可谁都没动筷子。包间里的气氛很压抑。
宁熙转转眼珠,左看看, 右看看, 这些人好像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仇漫天正看着她笑, 她被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可八仙桌是长条凳,背后没有倚靠, 宁熙往后倒也只会倒个空。可她刚刚往后倾斜一点,就有一只手将她后背扶住。
这只手莫名让她有了些力量, 便仰起尖尖的下巴瞪了回去。像是在说,你看啥?你再看!
当然,这并没有吓到仇漫天,反而让他面上笑意更深。这笑竟像是因为发现了某件好笑的事,而发自内心的笑容。
仇野拿起筷子往宁熙碗里夹了只鸡腿, “先吃饭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冷冽得像山顶刚融化的冰雪。
宁熙埋头吃鸡腿。
云不归也笑起来, “对,再不吃就凉了。”
他说着也朝仇漫天碗里夹了只鸡腿,“吃吧吃吧,别饿瘦了。”
即使仇漫天瞪他一眼,他也不以为意,又紧接着给仇野和自己也夹了只鸡腿。
现在,云不归和宁熙埋头吃鸡腿,仇漫天和仇野正在悄无声息地对峙。
仇漫天率先开口,“冷如梅晚上穿着夜行服来找过我,说是我绑架了她的女儿。”
这下云不归和宁熙吃不下鸡腿了,悄悄束起耳朵听着。
宁熙心里纳闷,母亲怎会跟眼前这个讨厌鬼扯上关系?
只听仇漫天继续笑道:“我当时还纳闷,国公府的小姐丢了跟我怎么会有关系?今日一见,果真还与我有关。原来是我的好徒弟干的好事。”
宁熙抬头道:“跟仇野没关系,是他要去江南,我也要去江南,我们恰好同路。”
仇漫天像是听到个笑话,“小七,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要去江南?”
仇野喝了口茶道:“阁主现在知道也不迟。”
“你去江南做什么?”
“赏月。”
“月亮哪里不能赏,偏要赏江南的月?”
云不归这时插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江南的月多情,在别的地方赏月,没人陪——对了,如梅什么时候去找你的?”
“约莫九日前,她在我这儿没问出什么,我便让她去找你。”仇漫天看向云不归,“怎么,她没找你?”
云不归的笑僵在脸上,只好往自己碗里又夹了只鸡腿。
“阁主还有别的事么?”仇野问道。
“那件事先放放。”仇漫天说着看向宁熙,“冷如梅在找你,找得很辛苦,你怎么不回去?”
宁熙抿了抿唇,“你若是再见到我母亲,烦请告诉她,我现在很好,不用为我担心。”
仇漫天忍不住挑眉,“哦,那你的意思是不回去。”
“所以你要绑我回去么?”
“我又没吃撑,干嘛要帮冷如梅?你走得越远,冷如梅越生气,我越高兴。”
“你与我母亲有怨?”
“有。”
宁熙好奇道:“什么怨?”
仇漫天笑了笑,“想来你与我也有缘,眉眼间不仅没有宁敬修那丑八怪的影子反而长得有点像我。”
“我是长得不像爹爹,但怎么可能长得像你?我看着一点也不像,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母亲。”宁熙看来看去,还是找不出他们的相似之处。只觉得这肯定又是个疯疯癫癫的人。
仇漫天道:“不如就跟我去睚眦阁,我慢慢说与你听?”
宁熙问:“睚眦阁在哪儿?”
“睚眦阁不单是一个地方,全国各地都有睚眦阁的产业。”
“哪种产业?”
“哪种产业都有,黑的白的都有。”
宁熙抿了抿唇,“我不去,有什么不能在这里说?”
仇漫天叹道:“因为在这里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那也太长了,我不听,我还赶着去江南。”
仇漫天笑道:“看来你的好奇心没冷如梅的重。”
宁熙噘起小嘴,“我只是忙着做自己的事。”
说实话,她实在有些累了,她想拉着仇野赶紧走。
仇野似乎也感觉到她的疲惫,便伸手按上宁熙的肩,然后往脖与间连接处的穴道一按,宁熙果然昏睡过去,软软地倒在仇野的怀里。
少年冷冽的眼神凝视过去,“她睡了,阁主有什么重要的事,就现在说吧。”
“小七,她不是睡了,是被你点了穴道,晕过去了。”仇漫天冷笑道,立刻收起方才那副寒暄的神态,转而变得阴毒起来,“你可还记得睚眦阁的规矩?”
“记得。”
——持刀者,不可动心。
“那你还明知故犯?”
“未犯。”
“既然未犯,就别抱着她。”
“这里没有能让她睡的地方。”
仇漫天无话可说,他也知道这个年纪动了欲念很正常,但只要没动心,刀就还是好刀。他还挺期待冷如梅看到自己女儿跟一个江湖杀手走在一起时脸上扭曲的表情。
“小七,你听着,冷如梅的女儿在你那里是死是活我都不关心——当然,死了最好。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完成这一单。”仇漫天把一张纸签递过去,“之前本来想让你回睚眦阁,但听说你要去江南,我改变了主意。打开来看看吧。”
仇野将纸签打开,里面写着三个字——折花仙。
“江湖上想杀折花仙的人多了去了,为何还要花钱雇佣我去?”
“折花仙是何等人物?武林高手加起来调查居然都不知道他真正样子。这一单因为危险所以给的价钱也很丰厚,就看你能不能做。”
杀好人叫作恶,但杀折花仙,那叫行侠仗义。
宁熙说什么来着?
——你以后要是不做刀了,一定能成为一个侠客!
仇野收下纸签,问道:“我很好奇,雇主是谁?”
仇漫天摇摇头,“杀手不问雇主,这是规矩。不过这次我可以告诉你,因为雇主是谁,我也不知道。你只管去找到他,然后杀了他。做完这单,我可以给你放半年假,而且,之前你屠尽燕山山匪的事也能一笔勾销。”
“行。”
等仇野应下,仇漫天才悠闲地喝起小酒,他看向仇野怀中的宁熙,“你也要带她去?”
“不可以么?”
“可以,只是你带她去的话,两个人都容易死。她死了的话冷如梅就得伤心一阵子,冷如梅伤心我就开心。但要是你死了,我就得难过一阵子了。”
“你不会开心,也不会难过。”
“你的意思是你们都不会死?”
仇野不说话当是默认,他将宁熙拦腰抱起,“告辞。”
现在,饭桌上只剩下仇漫天和云不归两个人。
仇漫天敲了敲桌子,“喂,别吃了,雇主的消息查到没有?”
云不归吃饱喝足擦完嘴,坦然道:“没有。”
“没有你还敢吃这么多?”
云不归悠悠道:“我只答应帮你做满一百件事,又没答应你不吃东西。”
仇漫天冷笑,“你现在算是我的手下。”
“手下也有不听话的手下。小七就不太听话,这点挺好,像我。不过你也别着急,等小七杀了折花仙,雇主的消息自然就出来了。”
“你一向很悠闲。”
云不归从容道:“你说得对,我一向很悠闲。”
仇漫天仍旧冷笑,“正是因为太悠闲,才让冷如梅嫁给了别人。所以有时候,太松弛了也不好。”
“拜你所赐啊,卑鄙小人。”云不归不再说话了,他倒了一杯酒。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极冷,偏偏这时仇野又抱着宁熙回来了。
他一回来就说:“给我张四万两的银票。”
仇漫天问:“你一向很少花钱,突然要这么多做什么?”
“阁主,说到底这是我的钱,虽然存在你这儿,但也是我的钱。所以,我要不要取,取多少,你是不能问的。”
仇漫天也没多说,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抽搐。
他唤人取了银票给仇野,颇有些烦躁地问,“小七,你照顾个小姑娘也用不着花这么多吧?”
仇野看了看云不归,在心里细想了下那晚云不归说过的话,然后认真道:“用得着。”
今日,仇漫天心情极差。
一是见到了冷如梅的女儿,二是金库里被取走了四万两银子,三是这四万两银子居然要花在冷如梅女儿身上,五是自己精心培养的刀可能要变成别人的了——
“所以我当时是因为太累,就靠在你肩上睡着了?”宁熙坐在客栈的床边上问。
“……嗯。”仇野接过宁熙喝完茶水的瓷杯,放在床头柜上。
“是嘛,看来我以后得好好休息。”宁熙喃喃自语道。
她又接着问:“那你没把我推开,就这样一直让我靠着吗?”
“嗯。”仇野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是因为你推不开。”
“那你用力呀!用力推肯定能把我推开。我又不是大胖子。”
“下次再说吧。”少年把脸别开,声音闷闷的。
宁熙对着光,细细看了看纸签上写着的字,挨个念出来,“折、花、仙。”
折花仙?
看到这个名字宁熙几乎要跳起来,“是不是那个无恶不作丧心病狂的折花仙?”
“是。”
“有人雇佣你去杀他?”
“对。”
宁熙忽然有些难过,“你是因为自己是刀,才接下纸签的么?所有人都能拿起你去杀人。”
“这个应该叫行侠仗义,但是能赚到给你买裙子的钱。”
可宁熙有些委屈,“就算是行侠仗义,折花仙被杀了,功劳也不会记在你的头上。别人只会夸那位雇主是好心肠的大侠,愿意花重金去处决一个恶人。”
仇野倒是不在乎名气,他无所谓道:“反正我杀了他,你就有庆功酒喝,还有新裙子新发簪新鞋子。”
宁熙闷闷不乐地噘起小嘴,“我只希望仇野是仇野,不是被别人拿在手里的刀。”
她走过去,白皙的手指握住雁翎刀的刀柄。她的手实在太小了,要两只手加在一起才能完全把刀柄包住。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仇野总是喜欢去摸刀柄,因为这刀柄上的纹路会让人头脑清醒。
现在,宁熙十分认真地说,“仇野,刀应该在你手上,你的刀那么快,肯定能做很多事情。然后我们就能够自由自在地……”
她说到后面一句话时,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磕磕巴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她抬头望向仇野,却发现仇野正凝望着她。
少年的眼睛很黑,望向她时,漆黑的瞳子深不见底。
四目相对,呼吸交织。在某一瞬间,宁熙怀疑是不是因为他们靠得太近所以才让中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让她有些呼吸不畅。
少年依旧凝望着她,可她的目光却躲闪起来。
似乎是发现了她的无措,仇野这才将视线移开。
宁熙往别处看了一阵,又移回视线去看仇野。她发现少年含蓄地展颜一笑了。
她很少见到仇野笑,仇野就算笑也不会笑得很放肆。
仇野笑起来的时候,是眼睛先笑,笑意在眼里扩散,最后蔓延到嘴角,像是经过一整个寒冬的冰川在慢慢融化。
她喜欢看仇野笑,并且希望仇野以后能多笑笑。
她不知道仇野过去的十几年里发生过什么,但她能猜出那十几年一定发生过很多事,这些事并不能轻易被触碰,也不能轻易被治愈。
“你在想什么?怎么忽然这么高兴?”宁熙问。
“我在想,你大概要多买些纸和墨,此次去江南,你一定有很多事情会想要记下来。”
“对!我要把这些事情记下来,然后等我的书流传出去,大家就会知道,仇野才是除掉折花仙,名震江湖的侠客!”
宁熙忽然心情大好,她粲然一笑,提起粉色的裙摆兴奋地转了个圈,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少年凝望着她,眸色深如潭水。心尖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心脏已经因为跳得过快而发紧发痛了。
他的手此刻已经盖在刀柄上反复摩挲着上面的花纹,眼神却无法从少女的身上移开。
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无法冷静的感觉让他感到深深不适。心跳得快了,口中发干,嗓子发紧,他肯定是得了某种怪病,或者是,疯了。
他忽然冲到桌前倒一杯冷茶一饮而尽,可喝完后才发现,那是方才宁熙用过的茶杯……
第33章 听雨
孟夏, 阳光和煦,微风温暖而干燥。
燕青青蹲在坟前,取出纸钱一张一张地往火堆里烧着。坟是三天前挖好的, 人是刚刚埋下去的, 埋在坟里的不是别人,而是睚眦阁排行第四的杀手黄铁衣。
刀尖上舔血的人命本身就悬在刀尖上,要是哪天命不够硬了,就会被刀尖刺穿。在执行任务时不幸丢掉性命, 对杀手来说是在正常不过的事。黄铁衣是个幸运的人, 至少他还有人收尸。
季棠在坟前烦躁地走来走去, 他将纸钱揉成一团,往火堆里一砸,燃着火光的黑灰立刻朝四周飘飞, 飘到燕青青的裙摆上, 烧出一个洞。
燕青青没说话, 只是默默地烧着纸钱。现在坟前只有她和季棠。
比起她的平静,季棠要聒噪许多,他带着怒气质问:“花无叶呢?尸体是我们三个一起带回来的, 结果挖坟的时候不见她人影,埋人的时候也不见她人影!”
黄铁衣的尸体被吊在城墙上三天无人认领。春夏交接之际, 气温升高,尸体若再不入土为安,恐怕会烂在城墙上。
季棠远远地看着,恶狠狠地踢开地上的石子,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他穿着夜行衣去偷黄铁衣的尸体,结果在城墙脚下, 刚好碰到同样来偷尸体的燕青青和花无叶。
三人凑一堆盘算许久,终于成功地将黄铁衣的尸体偷了回来。可奇怪的是,自那夜后,花无叶就不见了。
“她最好死外边,死远点,省得我花时间去收尸。”季棠几乎在咬牙切齿。
他说着踢了脚火堆,“别烧了,咱们这种人死了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用不着钱。”
燕青青没搭理他,重新点燃一堆火,将剩下的纸钱一张一张烧进去。
纸钱是用黄铁衣生前的积蓄买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经厌倦了做杀手的行当,开始存钱,准备过新的生活了。
可是,手上沾了血怎么能轻易洗干净?拿起的刀怎么能轻易放下?他生出别的心思,杀人的时候就会不专心,拿刀的手就不会稳,就容易被别人拿捏,最后丧命。
季棠把燕青青刚点燃的火堆又踢了个稀巴烂,边踢边骂,“你存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都烧成灰了?不如趁着小命还在,把钱拿去吃喝嫖赌!”
“三哥,人已经没了,节哀。”燕青青终于开口说话,她实在看不得自己刚点燃的纸钱堆被人一次又一次踢散。
季棠哈哈笑起来,“节哀?我节什么哀?我巴不得大家全死光。”
燕青青继续烧纸钱。
季棠则继续追问,“你还没跟我说花无叶去哪儿了。”
燕青青叹道:“我不知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花姐向来聪明,不会出事。”
说完,她垂下眼眸,眸中的火焰越烧越旺盛。
她其实知道花无叶去了哪儿,更知道花无叶想要做些什么。
那夜,灯芯烧着昏暗的灯,花无叶在这昏暗的灯下,与她说了一件事。
听完,燕青青的嘴唇开始发抖,“花姐,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花无叶道:“老大现在是行尸走肉估计活不了多久,老二神龙见首不见尾,老三脑子有问题,老四还算正常可惜死了,小七又太闷,我只能说给你听。”
“那你不怕我说出去?”
“你不会。”花无叶站起来伸了伸腰,感叹道:“光是说出来就感觉事情已经成功一大半了。”
燕青青皱着眉头,“你一定要做这件事?”
花无叶挑挑眉,“当然!老四没死之前我本来还在犹豫,现在他死了,我就觉得那件事非做不可。否则我们迟早有一天都得死。”
燕青青愁眉苦脸,“可是……”
“别可是了,等这件事做完,我就能去南海买一座小岛,那里没人认识我,我又有一大笔钱,岂不成了那里的主子?到时候,我也带你一起过去。”花无叶说完又补充一句,“只带你过去。”
燕青青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花无叶,只能替她保守秘密,然后在必要时帮她一把。
现在,面对季棠,她只能苦笑。
“算了,不管那老娘们儿。”季棠现在燥得很,“小七呢?好久没见着他了,还有老二也不见踪影。”
“二哥向来神出鬼没,至于小七……”燕青青喃喃道,“若他没回上京,估计去了江南。”
“他去江南做什么,有要杀的人在江南?”
燕青青笑道:“这倒不清楚,人在少年时,心思总是很难猜。”——
仇野已到江南,此时他正站在孔雀山庄的门外,看着宁熙跟两个身着劲装短打的青年起争执。
虽说孔雀山庄的庄主欧阳虹在召集天下名侠对抗折花仙,但手里若是没有请柬,是不允许进孔雀山庄的门的。
孔雀山庄恢弘的大门前人来人往,宁熙被挡在门外,但她一手拿着剑,一手指着自己,据理力争,“我诶!你们看清楚!我是最近在江湖上名声鹊起的青莲仙子诶!”
青年被宁熙看得脸红,但还是十分诚实地摇摇头。
一个青年说:“这位青莲仙子,我们实在不认识你。而且你们没有庄主的请柬,不能让你们进。”
另一个青年说:“江湖上有名有姓的正派人物我们庄主都会给请柬的,你要是没有收到请柬,可以再等一等。若你真的在江湖上鼎鼎有名却又没收到请柬的话,我们只能怀疑你是……”
“魔教妖女对不对?”宁熙扬起下巴。
“对。”青年诚实道。
“那你看我像妖女吗?”
少女有双水灵灵黑溜溜的杏核眼,巧笑倩兮顾盼生辉。而且看她朝气蓬勃的精神力,就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她会跟**上的人扯上关系。这当然也包括这两位守门的青年。
于是两位青年都异口同声道:“你不像妖女,像仙女。但是,我们还是不能让你进去。”
好油盐不进的两个人!宁熙在心里骂着,浑身却泄了气。她话说得太多,有些口干舌燥。
这时,一只打开的水囊递到她面前,宁熙回头看少年,少年依旧清清冷冷的。
一路上,仇野都把她照顾得很好,热了会给她扇风,渴了会给她递水。仇野甚至比她先一步知道她渴不渴。
怎么办?宁熙可怜巴巴地朝少年使眼色。
仇野神色平静,他按住宁熙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然后看向守门的两位青年,“下回我们来拜访时一定会带上请柬,届时记得开门。”
两位青年都不约而同地抖了抖。
他们心里升出几个小小的疑问,这个少年是谁?为何他说的话不似是请求,却像是警告?
高一点的那个青年开始打量起仇野,腰窄,腿长,轻功应该极好,腰上那把刀看形状应该是雁翎刀,刀柄处的花纹圆润反光,能猜出是经常用刀的人,不是假把式。那少年背挺得很直,冷漠的眼神似乎要将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让人不敢直视。
矮一点的那个青年也开始打量起仇野,只不过他的注意力放在仇野的手上。那是只很好看的手,白皙,均匀,修长,可是这只手上却有浅浅的横七竖八的刀痕,有的长,有的短,若不是经常练刀用刀的人绝不会如此。
现在,这只手像拿刀一样自然地搭在了那位少女的肩上,看上去很亲昵的样子。
矮个青年在心里叹气,人果然不可貌相,这位青莲仙子虽然看上去纯洁无瑕,但实际上却跟黑/道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哎,可惜了。
两位看门的青年在心里各自盘算着小九九,最后都胆战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
见状,仇野凝了凝眉,他侧头小声问宁熙,“我刚才很吓人么?”
毕竟他此次要扮演的角色是正道少侠,一个合格的正道少侠需要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对此,宁熙给出了至高无上的肯定,她夸赞道:“一点都不吓人,特别和善,反正我一见你就特别想亲近!”
少女的声音甜甜的,任谁听了都要迷糊。
感觉到喉咙有些发紧,仇野轻声咳了咳,“倒不用夸大其词。”
这里的夸大其词指的是——反正我一见你就特别想亲近。
宁熙则继续加大夸赞火力,“是你妄自菲薄了!你要是吓人,我早就跑了,还能跟你同行一路吗?”
“那守门的那两个人躲什么?”
宁熙转转眼珠解释道:“那不是躲,那叫后退。不叫害怕,叫尊敬。”
仇野忍俊不禁,“姑且当他们是尊敬吧。”
守门的两个青年听不懂两人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悄悄话,只是不约而同地都感到由衷地震惊。那少年居然还会笑!他们看到冷面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眼里藏着深深的笑意。
于是,守门的两个青年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在心里异口同声发出一声清奇的“啧”——
这个季节的雨说下就下,就像少男少女的心思,完全没有道理。
方才还是晴天,一瞬间便下起瓢泼大雨,在下山路上,即使仇野背着宁熙用轻功穿梭在树林间,两人也依旧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淋成了落汤鸡。
幸好在半山腰上屹立着一座略微有些破旧的寺庙,两人得以进去躲一阵雨。
寺庙里没人,只有一座斑驳的佛像,和佛像前燃烧完半柱的香。
青烟袅袅,雨声淅淅,显得格外安静。
宁熙几乎浑身都湿透了,见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她便坐在门前台阶上,身子一歪靠着门框观雨。
山寺里种着几棵高大的垂丝海棠,花树还未谢尽,一场雨后,花瓣风吹到屋檐,又顺着雨水流下,最后零落在灰砖铺就的地面上。
迎面的风吹来,宁熙觉得有些冷了,她轻轻打了个喷嚏,然后把自己抱起来,口中喃喃道:“江南的梅雨季,这么早就来了么?”
“不是梅雨,下梅雨的时候会很潮热,你都打喷嚏了。”仇野说着在宁熙旁边坐下,两人就这么湿漉漉地坐在一起。
湿衣裳穿久了会染风寒,可现在浑身已经湿透,这衣裳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仇野只好靠着宁熙坐近些,他身上好歹是暖和的,兴许这热气能传过去。
宁熙也往仇野那边挪了挪,门框又冷又硬,她不想一直靠着。少年身上的热气透过潮湿的衣物打在她的胳膊上,她好像没那么冷了。
于是她靠得越来越近,等发现有些不妥当时,她已经跟仇野贴在一起,就差头没靠在他胳膊上。
要不要往旁边挪一挪?可这个时候往旁边挪了,不会显得很刻意么?宁熙心里乱得很,就像雨点打在地面上一样乱。
两人僵硬地贴在一起,谁都没动,表面上谁都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心跳却随着对方传来的温度越来越乱。
他们静静地呼吸着,呼吸缠绕在一起,谁都没说话。
雨越下越大,天空竟出现一道惊雷,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阿嚏——”宁熙又轻轻打了个喷嚏,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已经变得冷冰冰的,只有贴着仇野的那一半热得出奇。
仇野咬开酒囊塞,将酒囊递给她,“喝一口?驱寒。”
宁熙嗅了嗅,一阵浓烈的酒香从囊口传出,钻入鼻腔。
这时,仇野又补充一句,“这是今早刚装的,我没喝过。”
宁熙耳朵忽的就红了,想起之前仇野也拿她用过的茶杯喝过茶。那时仇野似乎不知道这茶杯她用过,又神色镇定地倒了第二杯茶喝,只有她站在原地,心脏扑扑跳得飞快。
谁犹豫谁心里就有鬼,于是宁熙二话不说就接过酒囊,往嘴里倒了一小口酒。
“咳咳,好辣!”
宁熙几乎快被呛出眼泪,她边咳,仇野边轻轻拍她的背。
烈酒划过喉咙,落入胃中,最后化作血液流便全身。宁熙又被人拍着背通气,浑身很快就燥热起来,她觉得身上的湿衣服就像团火似的贴在身上。
“暖和点了吗?”仇野问。
宁熙点点头,嘴唇因刚喝过烈酒而变得鲜艳。丰润的唇上还粘在未擦去的酒液,抓得人心里发痒。
仇野挪开视线,转而看向被少女喝过的酒囊。他不由想起之前那个茶杯,一股燥意从心底升起,便连忙塞好囊口,将酒囊扔得远远的。
佛前点燃的半截香已全部燃尽,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后,一股青烟冉冉升起。
青烟升至半空,佛眼依旧祥和而平静,只是在青烟后也变得迷离了。
祂看着青烟后的少年少女,在此等佛门清净之地,隔着潮湿的衣物紧紧相贴。
第34章 市井
小锣鼓是青衣巷子里的小乞丐, 因为每次被人打的时候都吼得像两只锣鼓乱撞一样难听,所以大家都喊他小锣鼓。
小锣鼓今年七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五岁小孩那么高, 四肢瘦得像麻杆, 肚子却很大。他每天都坐在青衣巷尾巴上重复一句话,“老爷们行行好吧。”
本来这个位置还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女孩子跟他一起喊“老爷们行行好”,他管那个女孩子喊大眼睛,因为那个女孩子眼睛很大。
可是有一天, 有个穿得很贵的老爷走过来跟大眼睛说, “跟我走吧, 我保证你以后吃香喝辣。”
那个老爷长得又老又胖,这是富贵的象征,要是不富贵就不会吃得那么胖, 要是不富贵就活不到那么长的岁数。
大眼睛抢过老爷给的桂花糕狼吞虎咽地咽下去, 然后就牵起老爷的手跟着他走了。
小锣鼓眼巴巴地看着, 心里羡慕得要命,他问:“老爷,我能不能也跟你去吃香喝辣?”
老爷睨他一眼, 摇摇头,“你是男的, 我们不收男的。”
小锣鼓失望地低下头,他想啊,要是有一天自己能变成女孩子就好了,这样就会被穿得很贵的老爷带走,然后吃香喝辣。
可是有一天, 小锣鼓突然就不想变成女孩子了。因为他看到跟他一起住在同一个破庙里的姐姐的肚子开始一天天变大,然后就死掉了。不止这个姐姐, 他还见过好多肚子越来越大然后死掉的姐姐。他好害怕,每天都做噩梦。
他想起大眼睛,大眼睛的肚子会不会也一天天变大,然后死掉呢?一想到这个,他的眼泪就哗啦啦往外流。
眼泪流得多了,碗里的铜钱也变得多了起来。铜板在烈日之下发出漂亮的金属光泽。
他开心起来,连忙磕头说,“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他数着铜钱,心里乐开了花,可想起大眼睛,心里又难受得要命,于是他一边哭一边笑。
可很快他就哭不出来了,几个有爹妈的少年冲过来抢了他的钱,还把他按在地上打。只要哥哥不在,这几个少年就会冲出来打他。
小锣鼓被打得嗷嗷叫,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有爹妈的人比没爹妈的人还要讨厌!
路过的人也好讨厌,他们不仅要停下来看他被打,还要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小锣鼓觉得这些笑的人才该被打!
“你们都给我住手!”
忽然,小锣鼓听到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他想抬头去看那少女,可是头被脚踩着,他只能看见少女鹅黄色裙摆底下露出的一双珍珠绣花软履。
阳光刺眼极了,那双鞋上的珍珠看上去又大又圆。肯定是个官家小姐,只有富贵人家的小姐才会买这种中看不中用的鞋穿,小锣鼓心想。
珍珠软履后是一双玄色皮靴,靴边很干净,爱干净的人连鞋都会很干净。像现在踩在他头上的鞋子就不干净,比他这个没鞋子穿的人还脏,还臭。
只听为首的一个少年说,“你是谁?长得还挺漂亮。”
少女的声音依旧清脆,“你别管我是谁,总之,只要我看见了,你就不能欺负人。”
踩在小锣鼓头上的脚放了下来,那几个少年纷纷朝那少女围过去。
小锣鼓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喊道:“姐姐你快走吧,你打不过的。”
少女一扬下巴,“哼,放心吧,这些小喽啰根本就不是我哥哥的对手!”
哥哥?小锣鼓看向少女身后的少年,可能是因为那少年太高了,他方才没抬头,根本没瞧见脸。
小锣鼓吓了一跳,跟少女脸上的热情不同,少年一脸冷漠,只有在看向那位少女时,波澜无惊的眼里才会露出一丝温情。
那少年看上去并没有多想帮他,甚至都没看他一眼,浑身淡漠疏离的气质似乎要将所有东西都拒之千里之外。
可少女只是轻轻扯了扯少年的衣袖,皱着鼻子盈盈一笑,少年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只见少年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当少年的手从刀柄上放下时,那群欺负他的人就都已经被齐齐地削掉头发。
“哇!仇野你太厉害啦!”少女跳起来去挽少年的胳膊,可她又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距离太过亲密,所以挽了一会儿就不挽了。
她朝那群欺负人的家伙扮鬼脸,“你们怎么都变成小秃子了呀?”
那群人摸摸发凉的头顶,顿时吓得不轻,当场抱头鼠窜地逃离。
少年的目光则一直停留在少女身上,他的神色依旧清清冷冷,就连方才少女跳起来又夸他又挽他的手,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在少女忙着去扮鬼脸时,才伸手去捏了捏方才少女挽过的胳膊。
目瞪口呆的小锣鼓揉了揉自己发干的眼睛,他根本就没看清那少年是何时拔刀又是何时收刀,速度快得不像是个人类。
少女施施然朝他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纸包,甜甜一笑,“吃么?”
这是一包白白胖胖的水塔糕,还散发着热气。发酵的酒香和米香还有蜂蜜的甜味钻到小锣鼓的鼻子里,他哪儿见过这种好东西?忍不住口水直流。
“我,真的可以吃么?”小锣鼓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少女二话不说直接将用牛皮纸垫着的水塔糕递到他手心里。
手心感受到水塔糕传来的热气,小锣鼓几乎快要落泪,眼前这个姐姐简直不是人,是仙女,最美的仙女!
他迫不及待地用脏手拿起一块白白的水塔糕往嘴里塞,可是水塔糕还没进嘴,就被人给打飞了,甚至手上剩下的水塔糕也被人掀翻在地,滚了一身黑灰。
小锣鼓气个半死,刚准备用从犄角旮旯学来的各种脏话骂人时却看见大锣鼓怒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
没错,方才打翻水塔糕的不是别人,正是爱护他的哥哥。
因为哥哥在被人打的时候,比他嚎得还要大声,所以大家都喊他大锣鼓。
大锣鼓气得推了小锣鼓一把,怒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也不要跟别人走?特别是这种穿得光鲜亮丽的人!你以为她是对你好吗?她怎么可能别无所求地帮助一个对她毫无用处的小乞丐!”
小锣鼓被这一串话骂得脑袋发懵,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熙也看蒙了,她分明是好心,这明明是那种话本子里江湖侠客的举手之劳,怎么到她这里,反倒成了别有用心?
她气得两边脸颊都鼓起来,抱着手质问:“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帮了便帮了,难道还指望你为我做事不成?”
大锣鼓一看宁熙这副娇娇小姐的模样,立刻反唇相讥,“除了孔雀山庄的欧阳大侠,别的人帮忙,定是别有所图!更别说是你们这种人。说吧,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宁熙跺了跺脚,白皙的小脸气得通红,“我什么也不要!”
小锣鼓这时也巴巴流泪扯了扯哥哥的衣裳,“那个姐姐真的很好的……”
可是大锣鼓不相信也不听,他将小锣鼓推开,然后看了眼宁熙身后面色越来越阴沉的仇野,马上警惕地后退半步然后冷哼道:
“装什么装?是想把我弟弟抓去祭河神,还是卖去当娈童?你一个官家小姐跟江湖浪子厮混在一起,你不守妇……”
他话还没说完,一颗石子便打上他的嘴唇,上嘴唇破开一个口子,鲜血流出来,他被击倒在地,连忙捂住嘴,想站起来腿却是软的,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仇野。
大锣鼓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一双眼睛却像野狗一样凶狠。
仇野经常见到这种眼神,要么是别人对他的,要么是在最开始杀人时,镜子里自己的。后来,他变得极其冷漠,好像所有事都激不起他的情绪。这才是个合格的杀手。
他拍了拍宁熙的肩表示安慰,然后走到大锣鼓前蹲下身冷冷道:“我需要从你这里知道点消息,后面的话,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闻言,大锣鼓不怒反笑,“你早该这样的!除了欧阳大侠,天底下就没几个人帮忙不求回报!你问,我知道的肯定说。”
宁熙撇了撇嘴,“你不信算了,反正最开始,我可没想让你帮什么忙!好心没好报!”
她不由开始好奇孔雀山庄的欧阳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大侠,为什么这么多人提起他时,都是一副崇拜的模样。等见到欧阳大侠时,她一定会把这个人的为人处世还有长相都记住《豆蔻下江南》里。
当然,她更好奇仇野会问大锣鼓什么话,于是也走到仇野旁边蹲下身。
现在,两人整齐地排成一排,两双眼睛都看向大锣鼓。只不过一双明媚如骄阳,一双冷漠如山川积雪。
对大锣鼓来说,可谓是冰火两重天,他看了宁熙的眼睛会脸红,看了仇野的眼睛会害怕,像往后退,可身后竟然是墙角,所以只能低下头。
“要问赶紧问!”大锣鼓不耐烦地说。
宁熙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她用胳膊肘碰了碰仇野,“你问罢,我准备好了!”
少年眼里的雪立刻就化开了,他问:“你要记这个?”
宁熙一扬下巴,“当然了,我要把这个不识抬举的人的所做所为说的每一句话都写下来!以后书里的坏角色就会说他说的话!”
“好,我会问得慢一些。”仇野看向大锣鼓提醒道:“待会儿你也要答得慢一些。”
大锣鼓只能点头如捣蒜。他见过奇怪的人,却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怎么会有人“逼问犯人”都还要贴在一起的?
仇野开始问了,“你很了解欧阳虹?”
“当然,他经常施粥给我们喝。”
“你经常混迹市井,定是知道欧阳虹在召集天下名侠对抗折花仙的事,对不对?”
“当然,我还知道想进孔雀山庄必须得有欧阳大侠亲自书写的请柬。”
“这请柬长什么样你是不是见过?”
“是……”大锣鼓顿了顿,“你腰配雁翎刀,看上去功夫不错,可却没有进孔雀山庄的请柬,定不是正派人物。你想做什么?”
仇野直接忽视了大锣鼓的问题,接着问:“你在哪里见过孔雀山庄的请柬?”
大锣鼓咬了咬牙,只得回答道:“城西赌场。想进孔雀山庄的人不少,我看到有人拿着请柬在赌场做赌注。”
“你去赌场做什么?”
“偷东西——但是你别指望我去偷,那是个高手,我偷不了!”
“你不需要偷东西,只需要带我们到那个赌场去。”
第35章 赌场
夜深了, 城墙脚下的一条死弄堂里格外热闹,张灯结彩,就像过节一样。
可这地方却破破烂烂的, 纸糊的窗户又丑又漏风, 若是风再大些,一定能将这屋子吹翻。
宁熙从来就没见过这么破的房子,她简直不敢相信,富饶的江南居然还会有这种几十年前就该拆掉破屋。
这地方又逼仄又潮湿, 一踩一个水坑, 却偏偏点着五颜六色的灯笼, 宁熙心里发毛,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似乎是察觉到少女内心的不安,仇野抬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 “别怕。”
可宁熙却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转身就抱住了仇野的胳膊。她能感受到少年身子一僵, 可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没胆子松手。
少年似乎想把手抽走,宁熙连忙死死抱住,“就一会儿, 一小会儿!”
少女的柔软和香甜通过胳膊传遍全身,仇野不再说话, 也没再将胳膊往回抽。好像那只握刀的手天生就该被宁熙抱着。
幸好这里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否则他一定会被人发现耳根异样的颜色。
大锣鼓敲开一道掉漆的小门,很快就有个老头迎上来,他跟老头耳语几句,然后指向仇野和宁熙,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老头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他用冒绿光的眼睛打量两人一眼, 便转身离去了。
大锣鼓解释道:“这意思是你们可以进来。”
见状,宁熙不由好奇,“你跟这里人很熟?”
“一般般吧,也就我带朋友来他们都会让进的交情。”大锣鼓说起这事时不由下巴上扬,嘴角上翘。
“可你不是在这里偷东西么?他们难道不讨厌偷东西的人?”
“嘘——你不懂就别乱说,那叫生存之道。”
“好,我不说了,”宁熙又学着大锣鼓的口音重复一遍,“生存之道。”
大锣鼓磨了磨牙,“我跟这里人是有交易的,我给赌鬼引路,这里的人就让我进去借东西。能借到东西是我的本事,被抓了是我活该。赌场里本来就人多眼杂,被借东西的人只能自认倒霉。”
“给赌鬼引路是怎么个引法?”
“比如我把你们带进来,就叫引路。”
“可我们又不是赌鬼。”
“大多数人只要试着赌一把就会变成赌鬼的。”大锣鼓在前面边走边说,“这赚的不是不义之财,而且赚得轻松容易,有时候豪赌一把,就能赚一辈子的钱,能买马车,甚至还能购置宅子。”
“那你为什么不去赌?”
大锣鼓跳起来,“我走的是生存之道,又不是刀山火海!我这种正当职业,怎么能跟赌鬼比呢?”
“你不是说赢了就能买大宅子么?”
大锣鼓着急道:“现银换筹码,你连输多少赢多少都不知道,只会看到一串数字变大变小。等你输的时候,还有什么钱不钱的,你只会因为想要翻盘越赌越多。总之,庄家是不会输的,输的只有赌鬼。”
进门后,宁熙一直在观察周围。这里因为人多,空气不流通,不仅热得有些闷人还充斥着汗液的酸臭味。是以,宁熙抱仇野的胳膊也抱得越来越紧了。
不知为何,这一路上仇野显得格外沉默,就连她刚才跟大锣鼓那么激烈地讨论时,仇野都没插嘴。
赌桌前人挤人,他们撅着屁股,紧紧盯着赌桌上的骨牌骰子,一个两个,都快变成斗鸡眼了。
宁熙撇撇嘴,眉毛也皱起来,“赌鬼都这么不挑剔吗?那桌子破破烂烂,还很脏。”
大锣鼓笑道:“就算赌桌在茅坑里,赌鬼也不会挑剔的。”
这时,一个头发乱糟糟但是衣着很华贵的青年大喝一声,“还有没银子?都拿出来!”
青年身旁跟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老汉面色有些为难,“今天带来的银子都在这儿了,大少爷,您赌完这局就跟老奴回去吧。”
青年心思全放在赌桌上,哪儿有心思听老汉唠叨,连句不耐烦的“知道了”都不肯说。
他正在赌牌九,而且马上就要推庄了。
据说在宋徽宗年间,民间游戏之风盛行,排九牌这种游戏先由民间诞生,再传进宫里,风靡一时。而江南这边,最为流行。
高级的排九牌一般由象牙制成,也叫牙牌,但今日场上的牌却是由染黑的竹子制成,再刻上点数。这实在是最劣等的牌了,跟青年浑身华贵的衣裳不相匹配。
宁熙不免想起京中的一些纨绔子弟,只是她没想到,这些贵族青年来赌的地方竟然是这样脏乱差。
大锣鼓低头小声对她说,“庄家管这个叫做肥羊。”
“为什么?”
大锣鼓开始沾沾自喜地炫耀起自己所知道的东西,“有些人身份特殊,不能赌,所以就会到这种隐秘的地方来找刺激。”
“什么刺激?”
“当然是赔钱咯,你看,那大少爷已经推完庄了,居然拿了个‘瘪十’!这是最小的点数,拿到了就是通赔!”大锣鼓笑起来,他似乎很乐意看到别人赔钱。
庄家是个身穿道袍,左耳边戴花的青年。这里光线昏暗,虽然看不出青年的年纪,但也能看出青年五官立体,是个美人。
只听见那戴花青年打开折扇扇风,笑道:“孙大少爷,想翻盘还是明日再来吧!”
孙大少爷抓狂地揉了揉头发,他脱下外套,吼道:“我这身外套用的是苏州上好的锦缎,能压多少钱?”
戴花青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也罢,再跟你玩一把。”
后来孙大少爷输了外套,输了玉佩,输了鞋子,输了发冠,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件小衣。
可他满脸涨红着,还是不肯走,“我听说你喜欢别人的老婆?”
戴花青年点点头,“是的,我喜欢别人的老婆。”
“好,那我就把老婆压给你,我们再来一局!”
“可你老婆现在又不在这里,你怎么押?”
“我老婆见我那么晚不回去,肯定会找来,到时候就能押给你!”
戴花青年摇摇头,“我喜欢别人漂亮的老婆,不漂亮的我可不要。”
“你要是见了一定会说我老婆绝顶漂亮!”
“你既然有漂亮的老婆为什么又要把你漂亮的老婆拿出去赌?你不喜欢你老婆?”
孙大少爷脖子一哽,“喜欢啊,怎么不喜欢,但我要是把老婆押出来,我就能下决心翻盘!”
戴花青年朝他摆了摆手,“等你老婆来了再说,只怕你要赔了钱又赔老婆喽。”
戴花青年说罢朝人多的地方一吼,“还有没有要赌的?”
“这里!”大锣鼓跳起来,指向宁熙和仇野,“这里有两位要赌的。”
宁熙瞪他,“喂,你没事喊我们做什么?”
“你们自己说要找欧阳大侠的请柬的!”大锣鼓瞪大眼睛,看上去很无辜,他用下巴指向那戴花青年,“你们想要的东西在他那里,找他赌就好了!”
“你有孔雀山庄的请柬?”宁熙问那戴花青年。
戴花青年笑道:“当然,鄙人不才,恰好你想要的鄙人都有。”
他说着拿出请柬,在宁熙眼前晃了晃。
“你想赌什么?”宁熙问。
戴花青年收好折扇,用扇子指向宁熙的鼻子,“你。”
“我?”宁熙指了指自己,“为什么?”
戴花青年耸耸肩,“我早就说过,我喜欢别人漂亮的老婆。”
宁熙皱眉道:“我不是谁的老婆。”
戴花青年看上去有些惊讶,“你不是那位黑衣少年的老婆?那你一直抱着人家胳膊干嘛?难不成你这个年纪还能生出那么大的儿子?”
宁熙脸红了,她这才发现自己一路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抱住仇野的胳膊抱了很久很久。仇野不说话也不动弹,她抱得太舒服,以至于都忘记……
耳根发着烫,宁熙把手收回来抱在胸前,噘嘴道:“现在呢?你想怎么赌?”
戴花青年想了想,“还是赌你。”
“为什么?我又不是别人漂亮的老婆。”
戴花青年又笑了,双眼微眯,看上去像是只老狐狸。
他说,“老不老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很漂亮,我很喜欢。怎么样?赌不赌?”
“不赌。”
这话不是宁熙说的,是仇野说的。仇野沉默了一路,一开口,语气就像冰一样寒冷。
“为何不赌?”戴花青年摸着下巴,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孔雀山庄的请柬有时效,你若是想进孔雀山庄,必须拿着请柬赶在明晚之前上山。否则以后再想要进去,可就难了。”
仇野的眼里依旧如寒潭一般平静,“我确实想要请柬,而且从你手里取得是现在最快的办法。但是,赌可以,拿她当赌注,不行。”
“为什么不行?哦,你怕输。赌是需要勇气的。”
“我不会输。”少年冷冷道。他的背挺得很直,漆黑的瑞风眼直视着高坐桌台的戴花青年,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戴花青年笑得像花一样娇艳,“哪里来的狂妄小子,你说不会输就不会?”
“不会。”少年语气依旧冰冷。
但戴花青年却笑不出来了,他是这里的庄家,怎么敢有人在庄家面前大放厥词说自己不会输?可笑,年纪不大,口气倒大得很!特别是那漠不关心的眼神,看着就烦。
“你珍视她,所以怕输,承认就好,没必要嘴硬。”
“不是嘴硬,我不会输。而且我说过了,她不能被拿来当赌注。”
“我讨厌嘴硬的人……”戴花青年已经把花从耳朵上取下来了,那是小朵的红牡丹,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分外地红。
瞧着这压抑的气氛,大锣鼓心里有些慌乱,他扯了扯宁熙的袖子,“劝劝你朋友吧,那戴花的公子,不是好惹的。”
宁熙在心里捏了把汗,“还是你去劝劝那戴花的公子吧,我的朋友,也不是好惹的。”
“不知好歹,我是看你们救过我弟弟,才好心提醒!现在是你们在他的地盘上,搞清楚状况!要是你们到时候被打了,我可是要跑的啊,先跟你们说好!”
被这么一说,宁熙也有些动摇,她扯了扯仇野的衣袖,仇野立刻偏头听她说话。
“仇野,你真有把握赢他?”
“不是有把握,是我一定会赢。”
宁熙知道仇野是不会说谎的,但她心里有个疑问,既然一定能赢,为什么不拿她当赌注?反正又没什么损失。
她看向桌前的戴花青年,“只要我们赌赢了,就把请柬给我们,你说话算话?”
戴花青年像狐狸一样笑道:“当然,不过你们要是输了,你就得做我的小老婆。”
“好!”宁熙皱了皱眉,她扯了扯仇野的衣袖,“我们跟他赌!”
可少年没应声,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仇野,你不要请柬啦!”宁熙连忙喊他。
“请柬可以用别的办法取,但你不能当赌注。”
“为什么?你不是说不会输么?这样我们不就能赶快拿到请柬然后去孔雀山庄?”
少年声音闷闷的,“宁熙,能拿来下注的都是物品,你要做物品吗?”
手腕被握得越来越紧,宁熙吃痛,轻轻吸了口气,少年就没那么用力地去握她的手腕了。
“我不是物品,也不要做物品。”宁熙说完看向台上的戴花青年,“我们不赌了!”
少女眼睛亮亮的,在这昏暗的弄堂里,明亮得像是颗星星。
她几步走到仇野跟前,用胳膊撞了撞他,“走,我们出去喝酒。”
她有时候会猜不出少年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她觉得,少年心里一定有一直坚持的东西。
“等等!”戴花青年一拍桌子,“想走可没那么容易,就算不拿你心上人当赌注,你今天也必须跟我赌。”
“她只是我同伴。”仇野纠正道。
戴花青年可没心思去纠结什么心不心上人,他现在只想看这个清傲的小子折腰!
仇野没拒绝,“你想赌什么?”
“就赌最俗的,钱!最低一百两下注。”
“好。”仇野说。
宁熙这会儿又不解了,她凑过去悄声问,“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他耗时间?”
仇野对她笑道:“你不是想喝酒么?好酒都不便宜。给你赚点酒钱。”
宁熙吃吃笑,“我发现你最近经常笑,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仇野忽然就不笑了,他用拳头遮住唇,轻声咳了咳,他看向戴花青年,脸上的表情又重新变得冰冷,“你想怎么赌?”
戴花青年似乎是有必胜的把握,“我这里有牌九、骰子、大小、单双……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当然是要都赌一遍。”
庄家怎么可能不自信?因为庄家根本不可能会输。
少年神色依旧淡定从容,“好,奉陪到底。”
第一场赌的是大小,第二场赌的单双,第三场赌的是骰子,仇野赌一场赢一场。
“还来吗?”他问。
戴花青年唇色已有些发白,嘴唇勉强勾出一个笑,“当然,说好了都赌一遍,那自然要都赌一遍。”
最后一场赌的是牌九。
仇野翻出牌,竟然是丁三配二四——至尊宝,猴王对。
四周喧哗的声音几乎在一瞬间止息,围观的人静悄悄的,他们都伸长脖子去看那赌桌上的牌,然后发出或惊讶或赞叹的吸气声。
片刻过后,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声“好”,全场闹腾起来,纷纷讨论着那让赌徒们魂牵梦萦,朝思夜想却求之不得的至尊宝!
大锣鼓也激动起来,他戳了戳宁熙的胳膊,“看来你朋友要在这里出名了,他居然能在陆公子手下打出猴王对。”
宁熙看不懂牌九,绕来绕去的,看得头疼。
“这牌很好么?”她问。
大锣鼓像看傻子一样看宁熙,“当然了,这是最大的牌,好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这个运气。他打出这副牌,整个赌局基本上就被控制在他手里了!不信你看陆公子,嘴唇都发白了。”
“陆公子是谁?”
“就是那个戴花的青年,我只知道他姓陆,这赌场就是他的。”大锣鼓说着有些幸灾乐祸道,“看来陆公子这回丢脸丢大喽。”
“那是他活该,谁让他自取其辱的?”宁熙蹦蹦跳跳地跑到仇野身旁,朝那戴花公子做了个鬼脸。
戴花青年冷笑,“官家小姐,却没个官家样。”
宁熙扬了扬下巴,“你管我什么样,我只知道你现在是输钱样!”
她说着握拳轻轻地给仇野锤了锤肩,“你太厉害啦,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个?”
“你不知道的还多。”少年闷闷地说。
“那我们在一起待久点,我是不是能再多了解你一些?”
“嗯。”少年声音更闷了。若是仔细听,甚至还能听出几分沙哑。
少女软软的身体几乎快趴在仇野身上,仇野耳朵红了。宁熙在激动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那条边界就会逐渐淡化,最后甚至变得没有。这让仇野有些难以应对。
换做别人,他直接反肘击开就好了,可那不是别人。仇野只能装作那条线还在,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睚眦阁的产业遍布黑白二道,仇野自小在睚眦阁长大,耳濡目染,学了些技巧,所以今晚的“运气”好得爆炸。让人气恼的是,偏偏又揪不出来他的错处。
戴花青年只好愿赌服输,他将银票和请柬推过去,“请柬就当是我送你的。”
仇野也没多客气,收下银票和请柬道了声,“多谢。”
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戴花青年听着觉得尤为刺耳。
他摆摆手,“趁我没反悔前,赶紧走。”——
深夜,赌场里仍旧热闹。这里十二时辰都不打烊,晚上的人甚至比白天更多。
戴花青年回想起那少年方才在赌桌上的神情。
少年似乎永远都是副冷静淡漠的样子,拿到烂牌不慌张,拿到好牌也不激动。甚至在打出至尊宝这种牌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明明技巧很高超,却并不爱赌。一个不爱赌的人却有很高的赌技,实在奇怪得很。但如果那个人自小生活在鱼龙混杂的黑/道里,就不那么奇怪了。
“呵,不愧是操刀鬼。”戴花青年喃喃道。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根点燃的旱烟。
他在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别人,此时房里烟雾缭绕。
可这时,空气里忽然传来一股香气,是刨花水的味道。
戴花青年警觉地站起身往那香气传来的地方看去。
只见月光下站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美丽的女人。
“太子殿下。”那女人笑着唤他。
戴花青年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他眯着眼睛吸了口旱烟,立体的五官在烟雾后显得更加醉人。
“你是谁?”他冷冷地问。
女人的声音却既柔媚又热情,“我是来杀您的花无叶。”
……
与此同时,另一边。
“干杯,今夜我们不醉不归!”宁熙举起酒杯跟仇野和大锣鼓都碰了碰,她今夜心情极好,皱起鼻子笑得像朵刚盛开的花。
大锣鼓说,“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们今后要是还有想要打听的消息,都可以来找我。我可是这里的老鼠,哪里都窜的。”
喝了两杯酒,仇野眼里的冰也化了一半,他看着笑眼盈盈的宁熙,自己也低着头,唇角含蓄地上扬了。
宁熙很快就捕捉到他这点细微的变化,“仇野就要多笑笑才好!”
其实仇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等听到宁熙说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有些僵了。
手摸上刀柄,仇野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拉回些许理智。
他看向宁熙,依旧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漆黑的眼里,永远装着心事。
“少喝点,不然我又得背你回去。”他说。
然而,宁熙已经有些醉了,“没关系,我不用你背,我就趴在桌上,睡到天亮。”
她说着真的趴在桌上睡了起来,口中不停呓语道:“外面真好哦,可以跟朋友喝酒,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还能趴在桌上睡觉,我想跟仇野永远在一起……”
仇野握刀柄的手握得更紧,眸色也变得更深。
永远吗?宁熙,你真的,想吗?
第36章 孔雀
春夏交接之际, 冷热变幻无常。
前段时日还要加衣裳,最近却穿件单衫都嫌热。昨夜云层才刚变厚,今日就下起了雨。小雨淅淅沥沥, 敲打在山寺的青砖黑瓦上。
宁熙依旧坐在山寺门前的台阶上看雨, 在这场雨的洗礼下,海棠花树彻底谢尽,花瓣落进青砖缝隙中,再顺着聚集的雨水流走。
“仇野, 我发现江南的雨比上京多多了, 最近成天下雨。”宁熙拖着下巴说。
“嗯。”仇野答道。
他坐在宁熙旁边, 两人相距不过一寸距离。
本来两人今日早早出门是准备在中午前抵达孔雀山庄,不曾想走到半山腰时却忽然下起了雨。虽然雨不大,但因路途遥远, 所以两人还是决定在这无人的山寺里稍稍避一避。
这回的情况比上次好很多, 两人的衣裳只是微微有些潮湿, 没淋成可怜的落汤鸡。
“这间寺庙好像经常都没人,上次来的时候没人,这次也没人。”宁熙说。
“嗯。”少年带了些许鼻音。
宁熙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 她放下拖着下巴的手,搭在膝盖上。可这样, 她的胳膊就会跟仇野的胳膊贴在一起。
天气变热了,潮湿的雨水下,两人靠在一起,就会变得潮热。
仇野坐在原处不动,宁熙就只好又重新将手抬起, 拖住自己沉甸甸的脑袋。两人中间重新隔开一寸的距离。
佛前的一炷香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静悄悄地燃着,青烟袅袅升起, 慈悲而祥和的佛眼在青烟后静悄悄地地凝望着他们。
宁熙却没办法安静,她莫名觉得有些心悸。滴滴答答的雨声非但没让她静心,反倒让她有些紧张。
仇野坐在她旁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略有些急促地呼吸着。她受到这呼吸声的影响,发现自己的呼吸声也变快了。
气氛有点古怪,她也不知到底哪里古怪,只好让自己多说些话。
“这雨会马上停的吧?”宁熙问。
“嗯。”仇野回答。
“我们一定会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孔雀山庄。”宁熙继续喃喃自语。
“嗯。”仇野继续回应。
然后,宁熙再没话说,周围就变得安静极了。
虽然雨声淅淅沥沥,但依旧能听到两道沉重的呼吸声。少年的在前,少女则在后紧紧跟上,两人的呼吸缠绕在一起,最后交融在潮热的雨里。
一直拖着下巴怪累人的,宁熙将手搭在膝盖上,胳膊贴在仇野的胳膊旁边。
她用手指绞着裙子,最终还是憋不住扭头问:“仇野,你是不是有心事?”
仇野将胳膊往旁边收了收,没再挨着宁熙。
“没有。”少年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宁熙闷闷不乐地撅起小嘴,“你骗人,没有心事话还那么少。你以前就算话少也不会这么少。”
闻言,仇野剑眉半挑,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宁熙现在是越来越了解他了,这该怎么办呢?
不过幸运的是,他现在也挺了解宁熙的。
“肚子饿了么?”他问。
“有点。”宁熙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现在时间怕是已到饭点,不饿才怪。
仇野早有准备,他从包裹里取出装着水塔糕的牛皮纸袋递过去,“给。”
水塔糕有桂花味儿的,葡萄干味的,坚果味的,宁熙将手伸牛皮纸袋,黑溜溜的杏眼笑道:“猜猜我拿出来的是什么味儿?”
“桂花?”少年掀开眼皮随口一答。
“好,你说桂花,要记着啊。”
只见宁熙闭着眼睛将一块软糯的水塔糕从纸袋里摸出来,然后睁开一只眼睛悄悄一瞥,估计是看到白白胖胖的水塔糕糕面上的几朵金黄色小花,她惊喜地将另一只眼睛也睁开,笑道:“呀,还真是桂花味儿的!”
她说着将手里的水塔糕递给仇野,“喏,你猜对了,奖励给你的。”
其实仇野根本就不饿,但他还是接过少女递来的糕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方才少女煞有其事的模样让他有些忍俊不禁,回想起那亮亮的眼神,他的嘴角竟真的微微上扬。
“谢谢。”他说。
“不客气!”宁熙皱着鼻子笑了笑。
她说着也从纸袋里摸出一块方方正正白白胖胖的水塔糕,好巧不巧,也是桂花味的。
水塔糕是江南一带的特产,由发酵的米浆制成,所以吃起来有股淡淡酒酿香气。宁熙在上京并没有吃过这种又糯又有嚼劲的小玩意儿,到这边来吃的第一口就爱上了。
“仇野,你要是有心事,一定要跟我说,我们是同伴嘛。”宁熙嚼着水塔糕,像只仓鼠似的腮帮子一鼓一鼓,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嗯。”仇野淡淡地应着,扭头去看门外的雨。
雨并没有要变小的样子。
一个水塔糕不大,宁熙很快就吃完了,她取出手绢擦擦嘴,继续说,“而且,我还挺喜欢你的。”
“嗯。”仇野淡淡应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立马扭过头看向宁熙,漆黑的眸子在好看的瑞凤眼里,轻轻颤抖着。
宁熙被这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眨着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
“你再说一遍。”仇野忽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说……说什么?”宁熙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发现那只白白胖胖的水塔糕在仇野手里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了。
“就说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
“哦,”宁熙开始慢吞吞地复述起来,“仇野,你要是有心事,一定要跟我说……”
“不是这句,”仇野打断道,“后面一句。”
宁熙抿了抿唇,她不知道仇野为什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暴躁,仇野明明一直都很平静,至少情绪波动绝不会像如今这般大。
“我说,我还挺喜欢你的。”
宁熙绞着裙子悄悄去观察仇野的神色。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吗?她确实挺喜欢仇野的。
少年浓密的长睫轻轻颤着,呼吸也变得越发沉重,似乎是因为心跳得太快,连声音都变得沙哑。
他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少年启唇道,“你再说一遍。”
宁熙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了,“我说,我喜欢你啊,不能喜欢你么?我还喜欢哥哥和小婉,我还喜欢慕姑姑呢。”
少年的眸光暗淡下去,“哥哥是谁?还有那个小婉和慕姑姑。”
“哥哥就是我亲哥哥,小婉就是我的亲妹妹,慕姑姑是我阿娘身边的人,她看着我长大。其实我也挺喜欢阿娘的,但是她太严厉了,很多时候我都怕她。”
宁熙絮絮叨叨起来,她从牛皮纸袋里又摸出一只水塔糕,咬一口慢慢咀嚼着。这回是坚果味的,糕面上洒着炒香了的核桃仁碎。
仇野彻底重归平静,眉眼又变得如高山积雪般冷漠。
“你想家了?”他问。
“有点。”宁熙吃着水塔糕含含糊糊地回答,“小婉要是知道我跑了,肯定会佩服我,因为她不敢做的事,我敢。”
粉色的花瓣被雨水冲到台阶边缘,变得脏兮兮的。
仇野将视线从流水花瓣移到宁熙身上,“要不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家?”
“咳咳咳!”宁熙开始不停咳嗽,即使咳嗽着还不忘疯狂地摇头摆手。
仇野连忙打开水囊给她喂了口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奈道:“听到要回家这么激动?”
宁熙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终于喘过气。
少女的眼睛红彤彤湿漉漉的,她看向少年连忙解释,“我是有点想哥哥小婉还有慕姑姑,但我不想回去,你别送我回去。”
“宁熙。”仇野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严肃。
“嗯?”宁熙歪着头看少年。
“你当真要跟着我去孔雀山庄?”
“当然啊,我要是不去那里,我的小册子就没内容写了。”
“那里可能会有些危险,你想好。”
“我早就想好了,而且有你在,我怕什么?”宁熙用手肘戳了戳仇野的胳膊,“你答应要带我去的,不许反悔。”
“嗯。”仇野点点头。他之前只是怕宁熙会临时反悔。
既然如此,他会让宁熙在孔雀山庄当一个旁观者,不受任何伤害地观看一场好戏。
牛皮纸袋里还有一只葡萄干味的水塔糕,宁熙把它取出来,供奉在寺庙里的佛像前。
佛前的香还燃着,窗外的风吹进来,烟雾缭绕。
仇野看着宁熙蹦蹦跳跳地回来,忍不住问,“你向佛祖讨了什么好运气?”
宁熙照着刚才在佛前的样子双手合十,口中喃喃道:“愿佛祖保佑我们此行顺利。”
仇野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不需要任何神佛的保佑。
“保佑”是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自小的经历告诉他,人能靠的只有自己。刀尖舔血靠的是拼命,只有比对方更加拼命,更加不怕死,刀才能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仇野。”
少女清脆的声音将他拉出思绪。
“我以前从书里看来一个故事,想说给你听听。”宁熙往门外望了望,“反正雨还没停。”
“嗯。”仇野点点头。
“佛祖有一弟子名为阿难,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一女子。’,佛祖问,‘你有多喜欢那女子?’,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然后呢?”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没有然后了,我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喜欢才会让阿难愿意这样做。”
仇野没说话。
宁熙则继续说,“我有时候会分不清我对仇野的喜欢是哪种喜欢,是对小婉和哥哥的那种喜欢,还是别的喜欢。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是一样的,但有时候又觉得不太一样。”
她抱着裙子蹲在台阶前,一边小声说,一边戳飘到台阶上的落花玩儿。
仇野沉默着,少年的喉珠不安分地上下滚了滚,然后站起身往外走去。
“雨停了,”少年回过头,“走吧。”
刚下完一场雨,山中薄雾蔼蔼。少年站在薄雾后,眼神看不真切,似有一团化不开的冰雪。
宁熙也不再纠结方才的问题,蹦蹦跳跳地跟上前,走到少年旁边,冲他微微一笑,“走!”
雨停后,太阳马上就冒出头了。两人到孔雀山庄时已是黄昏,只不过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尽管如此,家财万贯的孔雀山庄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两位穿着劲装短打的青年站在山庄朱门口的红灯笼下,一高一矮。宁熙认得这两位青年,她黑溜溜的眼睛狡黠地转了转,然后跟仇野说,“仇野,给我请柬,我要去会会他们。”
仇野忍俊不禁,他当然知道宁熙在打什么坏主意。
于是,宁熙拿着请柬,十分嘚瑟地在两位青年眼前扬了扬,“哎,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没有青莲仙子拿不到的东西。”
两位青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打开大门,毕恭毕敬道:“请。”
仇野依旧站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闹腾——
孔雀山庄至少有八个镇国公府那么大。
上京寸土寸金,加上目前朝廷的风气崇尚节俭,是以官员的宅子都是往小了修。镇国公府已经是上京数一数二的大宅邸了,但跟孔雀山庄比起来,却像是麻雀和大雕。
孔雀山庄几乎遍布了两个山头,比江南巡抚的宅子还要气派,巡抚家的有的,孔雀山庄有,巡抚家里没有的,孔雀山庄还有。
往孔雀山庄里摆放的瓷瓶底下一抠,都能抠出一坨金粉。这里简直是人间乐园。
正因为孔雀山庄辉煌宽广,所以才能住进那么多武林豪杰。最近几日,几乎大半个江湖的人都汇聚到孔雀山庄了。
宁熙和仇野进山庄时天色已晚,但山庄却灯火辉煌,把黑夜照得同白天一样明亮。幸好宁熙被丫鬟及时指引进了屋子,否则她就要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孔雀山庄的房间也舒服,窗明几净,房内摆放着两扇精致的屏风。细细看去,屏风不仅是苏绣,而且还是双面绣。
双面绣极其考究绣娘的工艺,需要在同一块底料上正反两面绣出不同的图案,所以价格十分昂贵。镇国公府全府总共都没有几扇双面绣屏风,而在孔雀山庄的一个小小的客房里,却有两扇。
房间里的床也舒服,又大又软,宁熙薄被往身上一裹,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没有画面,只有一段不成调子的调子。这段调子听着有些熟悉,但宁熙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
调子不断重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如琵琶断弦,发出清脆的声响。
宁熙被这声音惊醒,她浑身冷汗从床上坐起时,看到一道黑影。
正要张口惊呼之际,一只手却忽然过来捂住她的嘴,她趁机一口咬上那只手的虎口处,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闷哼。
“是我。”
宁熙眨了眨眼睛,扭头一看,正好对上少年清冷的眉眼。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在少年眉眼上,显得他的眉毛更黑,眼眸更亮。
等宁熙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被仇野圈在怀里了。
她满怀歉意地松口,用衣袖去擦留在少年虎口上的水渍。她之前其实没仔细留意过少年的手,现在一比才知道,竟然比她的大那么多。骨节分明的手在微暗的月光下,显出冷白的肤色。
仇野躲过宁熙望向她的视线,扭头警惕地朝窗外看去。察觉到仇野的动作,宁熙也抬眼望向窗外。
只见纸窗外一道黑影在门前左右晃了晃,而这时,仇野的手已经摸向了他腰间的刀。
少年的嘴唇闭得很紧,就像他握刀的手一样紧。那柄雁翎刀似是弦上之箭,马上就要出鞘。
气氛开始变得焦灼,宁熙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乱跳。
幸好,黑影只是在门外晃了一圈,似乎是察觉到门内浓烈的杀气,所以并没有破门而入。
等确定黑影已经离开后,宁熙才小声问:“那黑影是什么?”
仇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他发现自己离宁熙实在太近了,已经完全将宁熙圈在了自己怀里。宁熙抬头问他话的时候,如兰般气息吐在他的唇上,就像是在亲吻。
喉咙有些发干,为了不让它继续干下去,仇野只能让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松开环住宁熙的胳膊,跟宁熙拉开一段距离。
“孔雀山庄里有古怪。”少年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很冷静,仿若只是在分析山庄的情况。
“什么古怪?是那个黑影么?”宁熙问。
“说不上来,估计还得再观察几天。”
“你说,那黑影会不会是折花仙?欧阳大侠召集江湖侠客对付折花仙,那折花仙肯定也会听到风声,然后埋伏在孔雀山庄里。”
“有可能。”
“听说折花仙光找漂亮的人下手。”宁熙说。
仇野望向少女,停顿半晌。
窗外的月是满月,清辉从雕花纸窗外透进,将少女光洁的半张脸照亮。
她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中,美如洛水之神。
少年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哑,“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出事。”
听出少年是什么意思,宁熙双颊瞬间染上一层红晕。
“我不是自夸的意思,虽然我是有那么点点点……好看。”她边解释边比划。
“嗯。”仇野应道,听上去没什么情绪。
“我也不会让你出事的。”宁熙拍拍胸脯。
“你要保护我?”仇野扬眉望向她,清冷的眸中似有笑意。
“是啊。”宁熙噘嘴道:“你可别瞧不起人,我虽然不会武功,力气也不大,但我也不算一无是处吧。至少我一张嘴还挺能说的,要是有人敢编排你,我就会帮你骂回去。”
仇野忍俊不禁,“好,你保护我。”
“在江湖上这叫什么来着?”宁熙挠挠头,“对,生死之交!我们这就叫做,生死之交!”
好一个生死之交。
少女的头发又蓬松又柔软,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揉。
这个想法上一刻才刚从仇野脑袋里冒出,下一刻,仇野的手就已经放在宁熙的头顶上轻轻揉了揉。
宁熙怔怔地凝望着他,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小喜鹊现在却一声都不吭。
仇野吞了吞唾沫,表面却还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他将手收回,一本正经道:“我方才给你传授了一道心法,能让你睡得更安心。”
“哦,原来是心法。”宁熙也揉了揉方才仇野揉过的地方,有些疑惑道,“心法只需要揉揉脑袋就能传授?”
“嗯。”
“好玄幻哦。”
“嗯。”
惊险过后,困意来袭,宁熙打了个哈欠,“那我睡了?”
“嗯,睡吧。”
“那仇野你呢?”
“我也留在这里。”仇野指了指房梁,他轻轻一跃,便轻盈地飞了上去。
宁熙想起之前对付中原六怪的时候,也是他们在一个房间,她睡床,仇野睡房梁。
她将薄被拉上来蒙住头,等里面的空气变得稀薄后,再把头露出来。心口扑扑地跳着,少女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里显得更加明亮。
她侧过身,望向房梁上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仇野,你在关心我对不对?你担心折花仙会趁你不在搞偷袭。”
可是没有回应。
“仇野?”
宁熙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睡着了么?”宁熙翻身平躺着,望向床帐喃喃自语,“你今天睡得好沉,都叫不醒,一定是累着了。”
眼皮缓缓变沉,思绪变得模糊,宁熙沉沉睡去。
此番来孔雀山庄的人多,聚众通宵饮酒作乐是少不了的。山庄各处都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整个山庄热闹得像是锅热气腾腾的米粥。
只有这间房静悄悄的,起伏着的不是闹哄哄的行酒令,而是均匀的呼吸声。
仇野还没睡,他凝望着外边绚烂的灯火,咬开酒囊,饮了一口烈酒。
少年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眉心间似有一团化不开的冰雪。
第37章 荔枝
孔雀山庄欧阳虹欧阳大侠的声望名震五湖四海, 连本地的江南巡抚都要对其礼让三分。只要你身入江湖,就一定会听过欧阳大侠的鼎鼎大名。
今日晴空万里,朗朗乾坤下, 最适合以武会友。
欧阳虹身着锦袍站在擂台中央, 拱手朝坐在擂台周围的宾客笑道:“感谢各位肯赏脸来我孔雀山庄一聚,现在,我宣布折花大会正式开始。”
周围瞬间掌声雷动,宁熙被这气氛鼓舞, 也激动地拍着两只手。
折花大会是为了振奋江湖侠义之士合力捉拿折花仙的信心而举办的比武大会, 江湖各地的武学大师汇聚一堂, 正所谓是南拳见北腿,东剑遇西刀,主打一个和谐交流。
等众人都熟络后, 捉拿起折花仙也就事半功倍了。
宁熙在宅子里被关得太久, 喜欢人多, 喜欢热闹,一时间连闺阁小姐出门绝不东张西望的礼仪也忘了,一边拍手, 一边左顾右盼。
少女明媚的眼眸滴溜溜地转,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将所有景色收入眼中。
她看向擂台中央的欧阳虹。
欧阳虹时年四十有三, 留着短髯,双目依旧炯炯有神,远远看过去,能担得上气宇轩昂四字。
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如今深深地被关在这具已至中年,成熟稳重的身体里, 现在的欧阳虹往地上跺两脚,整个江南就得震三震。
说起欧阳大侠的事迹, 那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早在二十几年前,当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对着众人说出“我将来一定会名震天下”这句话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而现在,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长出胡须,站在擂台中央,已然成了江湖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高朋满座,曲水流觞,欧阳虹在众人的拥护下,于擂台周围最高处落座。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宁熙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写下这么一句诗。
她手拿着小册子在仇野眼前扬了扬,信心满满道:“等我写完这本游记,或许也会名扬天下,就像徐霞客那样。你知道徐霞客吗?”
“嗯。”少年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淡,好像周围的热闹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亦或是默默无闻,对仇野来说都无所谓。
他不过是把冰冷的刀而已,既然要做刀,就不能有人的感情。爱欲,嫉妒,欢喜,悲怯,怨恨,都不能有。
曾经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从人变成刀,这其中的艰难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现在,有种强烈的感情正在把他从刀变回人,这滋味比从人变成刀还要难熬。又酸又甜,又苦又愁,他想要逃离,却又舍弃不掉。怕是走火入魔,疯了。
“徐霞客就是江南人,他二十二岁的时候放弃科举,然后东游闽海,西登华山,北游燕晋,南行两广……”宁熙开始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来,“但我十五岁就出来闯荡了,光这一点,还是能跟他比一比的。”
仇野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在剥荔枝。孔雀山庄里有一大片荔枝林,这个时令荔枝刚刚成熟,从树枝上摘下来,新鲜得要命。壳一剥,便露出珍珠般圆润,晶莹剔透的果肉。
清甜的汁水站在少年的指尖上,再顺着指尖往下滑,于手掌边缘汇聚,然后滴落。
仇野把剥好的荔枝都放在一个琉璃碗里,往旁边推过去,“解解渴吧,宁霞客。”
宁熙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话是说得有些多了,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她拿起一颗剥好的荔枝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顿时浑身神清气爽。若她还在上京,绝对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荔枝。
“谢谢荔枝使送来的荔枝!”少女皱着鼻子冲旁边的人笑。
仇野避开目光,在装荔枝的琉璃碗旁边又放了个的小盘子,淡淡道:“这个用来吐核。”
这孔雀山庄的种的荔枝树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肉厚核小,核才瓜子仁大小。
此番来孔雀山庄的人实在很多,宁熙已经看到两个熟人了。
一个是之前在上京茶馆看到的说书先生,估计这说书先生回上京后,又会把所见所闻说与老板娘听吧。
另一个则是前几日在赌场见过的陆公子。
陆公子今日依旧身着月白道袍,头戴玄色巾帽,手摇折扇,只不过左耳上别的不再是牡丹,而是孔雀山庄里盛开的粉色蔷薇。
陆公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宁熙凝视的目光,也向宁熙看过来,并且还微笑着点了点头。
宁熙总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立马跟仇野小声抱怨道:“为什么那个陆公子也在?”
仇野则平静地答道:“你忘了?我们的请柬是从他手里取的。”
“啊!”宁熙恍然大悟,“这个人肯定有好多好多请柬,然后拿请柬去做生意呢。”
“好了,别管他。”仇野说着又递给宁熙一张用来擦嘴的手帕。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又冷又闷。
忽然,丝竹管弦乐声齐鸣,一群穿着敦煌服饰的舞女从擂台两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来了。五彩丝绦在半空中打圈,鲜艳的色彩使人目不暇接。
舞女跳的舞和伴舞的乐声宁熙也熟悉,是她常练的幽云十八拍。只不过其中一个舞女看上去似乎跳得不太熟练,舞步跳错了好几处。
坐在宁熙旁边的一桌是华山派的奚真仙姑,只听奚真仙姑对身旁人恨恨道,“我徒儿也惯会跳舞,只可惜她被那折花仙给迫害了!若是让我捉到折花仙,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段!”
坐在宁熙后面一桌的是对兄妹,两人年纪看上去都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哥哥叫上官恒,妹妹叫上官莘,两人是锦绣山庄上官三爷的一双儿女。
上官恒心高气傲,“欧阳虹到底是老了,需要靠折花大会这种噱头来重振自己的威名。”
上官莘取笑道:“怎么?哥哥是想取而代之?”
上官恒比上官莘笑得还大声,“俗话说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英雄白头,美人迟暮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欧阳虹那个位置换我上去坐坐又有什么不对?”
“倒是没有什么不对,你好歹得装装吧,大家都很敬重欧阳前辈。”
“我又不是虚与委蛇之徒,才懒得装模作样。我敢说在座的,没有一个不想凭借这场折花大会出名,谁取了折花仙的项上人头,谁就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
“出门前爹爹嘱咐我要时刻记得提醒哥哥收收心气。”
但少年人的心气又怎么收得住呢?上官恒看上去更狂妄了。
他把上官莘刚剥好的一颗荔枝抢过来放进自己嘴里,“妹妹,你就等着看你哥是怎么大杀四方的吧!欧阳虹的这场折花大会,最后只会为我上官家做嫁衣。”
上官莘翻了个白眼,心道自己的哥哥怕不是个蠢货。
上官莘没搭理上官恒,上官恒却更来劲了,他用手肘撞了撞身旁上官莘,“你看前面那个人,装得很!”
上官莘望向上官恒指的方向,只见一个黑衣少年端坐在小桌前,背挺得很直。
她见过那少年,少年有副让人看了就忘不掉的皮囊,至少她前十七年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可是少年眉眼清冷,似乎世间万物都没放在眼里。
上官恒也经常不把人放眼里,但上官莘知道,她哥哥是狂妄,说得难听点是自恋,但那黑衣少年却是漠然,无所谓,不在乎。少年看活人跟看死物其实没什么区别。
今日烈阳明艳,上官莘却忽然浑身开始发冷。
她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抿唇问道:“他怎么了?”
上官恒不满地抱起手,“那小子目中无人,那眼睛看我就跟看臭虫似的,我要给他点教训。”
“额……你不也挺目中无人的吗?”
“他能跟我一样?咱们的爹可是锦绣山庄的上官三爷,他是什么来头?”
“不管什么来头,总之你别去惹他。”上官莘的直觉向来很强。
“向来都是哥哥管妹妹,哪有妹妹管哥哥的?等我出了名,妹妹你脸上也会有光。”
上官莘:“……”
宁熙和仇野的桌子跟那兄妹俩的挨得近,就坐在兄妹俩的正前方,恰好声音又是往前传播,兄妹俩的话宁熙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扭头看了看仇野,仇野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专注地剥着手上的荔枝。
她又转过身看了看兄妹俩,心想背后说人坏话都被人抓包了总该收敛些了吧?
谁知,上官恒当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并且还翘起了二郎腿,冲着宁熙很张狂地笑。
宁熙无言以对,耸了耸肩,转回身继续吃琉璃碗里剥好的荔枝。
“妹妹,看到没?这就是你哥的魅力。”上官恒舔了舔后槽牙喜滋滋地回味道,“刚才那小妞儿长得可真不赖啊,等我出了名,你的位置可得让她来坐了!到时候妹妹可别介意。”
上官莘:“……”
宁熙:“……”
上官恒继续说:“不过那小子不敢回头直视我是不是因为不敢啊?我的气场原来已经这么大了。”
上官莘:“…………”人家是根本不在乎啊,白痴。
“妹妹,你不说话会让我觉得自己气场已经大到会让亲妹妹害怕了。你放心,我对身边人还是很好的。”
上官莘:“………………”爹爹,快来救救你女儿——
歌舞过后,折花大会的比武环节正式开场。
江湖里都是性情中人,比武切磋没什么规则。第一个上台的人可以指认任何一个人上台同他比武,当然台下的人也可以自告奋勇上擂台挑战,在擂台上站到最后的就是赢家。
此番折花大会集结了江湖各路豪杰,是个出名的好机会。
但凡是能出名的机会,上官恒都不会放过。
于是等鼓声停止后,上官恒第一个站出来,拔剑指向仇野道:“第一场,我跟你打。”
站在擂台上的少年身材颀长,意气风发。
而此时被剑指着的少年还在不咸不淡地剥荔枝。
宁熙有些担心,她担心仇野上擂台后就下不来,万一打到最后一场,她身旁的位置可不就一直空着了吗?到时候她满肚子的话跟谁说?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来参加折花大会也得遵守折花大会的规矩。仇野和宁熙都是化名进来孔雀山庄的,为了不暴露身份,行事都得低调。
所以,仇野不能拒绝,也不能故意输。以他的功夫,要是故意输,肯定会让人一眼看出来,然后他就会被冠上“不尊重对手”的骂名。
“我会速战速决。”仇野对宁熙说。
他剥完最后一颗荔枝,站起身走向擂台。
宁熙身边的位置空了。
上官恒已经够高了,但仇野站在他面前,看上去比他还要高半个头。上官恒的气势一下子就矮了半截。
上官恒心浮气躁,舞着剑直接就朝仇野刺来,然后仇野步子轻盈,背着手敏捷地躲开。
少年眉目依旧清冷,不着急,也不浮躁。深如潭水的眸子漠视一切。
上官恒累得气喘吁吁,他气坏了,“有本事你拔刀跟我打!少看不起人!”
“好。”为表示尊重,仇野真的把刀抽了出来。
雁翎刀,刀长三尺,在烈日下依旧泛着骇人的冷光。
上官恒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腰窄腿长,加上方才躲闪时轻盈的步伐,他猜测此人轻功必定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切,轻功好又怎么样?他虽然轻功不咋地,但有个好爹啊!谅这小子也不敢把他怎么着。
想起那个振臂一挥便能应者云集的爹爹,上官恒心情大好,舞着剑又自不量力地冲了上去。
一道光刺入他的眼,害得他看不清东西。他合理怀疑,是那把雁翎刀反射太阳的光。
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手里的长剑,已经被那把刀砍成了两截。
这回,上官恒终于得偿所愿地出名了。锦绣山庄上官三爷的儿子,竟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一刀砍断了剑。
习武之人,头可断,血可流,唯手中剑不能断!
擂台周围人顿时哄堂大笑。向来骄傲的锦绣山庄大少爷怎么受得了这种委屈?他气急败坏地冲回落座处,上官莘大喊:“妹妹,你去跟他打,替你哥报仇!”
上官莘满脸通红,她连忙把上官恒拉回来,揪着耳朵骂,“大哥你醒醒吧,还嫌不够丢人?”
上官恒怔了怔,“妹妹,你是我亲妹妹,亲妹妹嫌亲哥哥丢人?”
上官莘也没辙了,她索性捂着脸装不认识。
宁熙方才在台下大声呐喊助威了几句,一时觉得神清气爽,她转过身笑道,“上官公子,你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上官恒当然回嘴,“你别得意,孔雀山庄这么多人,武功高强的前辈不少,那小子肯定笑不到最后。”
宁熙扁扁嘴,“他笑不笑得到最后还未知,但上官公子现在肯定笑不出来了。你要是能笑出来,那得是多没羞耻啊!”
“你……!”
两人又菜鸡互啄了几句,宁熙潇洒利落地转回身,不再理上官恒。
她看向擂台中央清瘦的少年,一阵风吹过,少年墨发翩飞,如一把插进岩石缝隙里的刀,遗世独立。
山庄的蔷薇开得正盛,花瓣被风带到擂台上,玄衣少年被粉色的花瓣包围着,一时间,少年,花与刀融为一体,成为世间最美的景象。
宁熙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像有些快了,只好朝少年用力地微笑着。她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娇憨又可爱。
少年则用余光观察着她,身旁的座位依旧空着,琉璃碗里的荔枝却快见底了。
仇野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紧打完回去剥荔枝。
第38章 吃醋
彼时, 仇野已经打赢了七七四十九场比试。
擂台旁落座的宾客都有些坐不住了,不禁窃窃私语,左顾右盼, 心里好奇, 这来路不明的少年为何有这样大的本事。
还有的人觊觎少年手里的刀,那把刀削铁如泥,必是流落在江湖的神兵宝器。他们觉得,少年之所以能所向披靡, 肯定是刀的原因。
若问在场的宾客有没有听说过操刀鬼的名号, 那答案一定是听过, 不仅仅是听过,而且还是耳熟能详!若问在场的宾客有没有见过操刀鬼的容颜,那能回答上来的就寥寥无几了。
江湖上有关操刀鬼的传闻五花八门, 有说他长得像头熊, 嘴里有八颗獠牙, 一顿要生吃九十斤人肉,也有说他身材矮小,满脸麻子, 小儿见之昼夜啼哭。
当然,最近有也有说他长得唇红齿白, 美艳至极的传闻。不过这种传闻只在小范围传播,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不管哪种传闻,跟眼前少年都没太大关系。
少年身材颀长,墨发红唇,肤白细腻, 眉眼冷如天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双瑞风眼睥睨着众人, 就像是在看空气,整个人冷漠得像是把不知世事的刀。
没有人会把少年和传说中的操刀鬼联系在一起。
更何况能进孔雀山庄的都是名门正派的世家子弟,像操刀鬼这种能在江湖上被称作妖魔鬼怪的人定是不会出现在这种为正义而生的场合的。
江湖上能准确认出操刀鬼的办法只有一种——看他的刀法。
操刀鬼会江湖上一种失传已久的刀法,邱家刀。这种刀法恐怖至极,几乎刀刀致命。在操刀鬼使出之前,邱家刀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二十余年。
场上的少年现在没用这种恐怖的刀法。
每个上擂台比试的人都得自报家门,而一直站在擂台上的仇野也必须按规矩行事。
对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仇野回答:“仇七。”
对方又问:“你来自何方?师从何人?如今又要往何处去?”
仇野回答:“风里来,雨里去,无师自通。”
对方再问:“你的刀是什么刀?”
仇野回答:“只是一把很普通的雁翎刀。”
仇野说完一跃而起,曲膝往那人胸口一击,那人便飞出擂台,倒在横七竖八的桌椅上,桌椅被他生生从中间砸断。
胜负已定,少年甚至没有拔刀。
那人龇牙咧嘴地朝擂台上看去,只能瞥见一双不染尘埃的兽皮黑靴。
宁熙欢呼雀跃道:“你们快看!那是我朋友!”
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问:“是倒下去的那位么?”
“不,是还站在擂台上的那位。”宁熙骄傲地扬起小下巴,“我朋友一定会赢的。”
中年男人扁扁嘴,“不要太自以为是,场上高手多着呢。”
“这不是自以为是,而是我有信心。”
中年男人的嘴更扁了,“哎,年轻。”
宁熙才不理那扫兴的人,只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把这精彩刺激的比试场面写在小册子上。
虽然比试悬念不足——因为她知道仇野一定会赢,但胜在少年动作潇洒利落,还是有可写的地方。
感觉到仇野在看她,她也朝少年投去一个朝气蓬勃的笑容。可是,当她看向少年时,却发现少年根本没在看她。
好奇怪。
这时又一个穿着劲装短打的青年登台了,那青年手持双剑,身材魁梧,看上去戾气十足。
上官恒冲宁熙冷嘲热讽道:“别高兴得太早,你知道现在上场的那男人是谁么?”
“是谁?”宁熙好奇地眨眨眼睛。
可上官莘却抢在上官恒之前开口,“那是上回华山论剑的前八强之一,名叫韩鸦,虽然来路不明,但也把我哥哥打成狗了。”
上官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瞬间拍案而起,“上官莘,有你这么诋毁兄长的吗?!”
上官莘则坦然道:“哥哥,爹爹常教导我们要诚实,这一点,你还得多向妹妹学习才是。”
“哼。”上官恒从鼻子里嗤出一声,“我们那叫不打不相识——小妞儿,你等着吧,你朋友一定会被我的朋友打得满地找牙。”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管韩鸦有没有认他当朋友,反正韩鸦这个朋友他是认了。
“韩鸦?”宁熙耸耸肩,“没听说过。”
她说完就转过身看擂台了,只给兄妹俩留下一颗自信的后脑勺。
韩鸦出剑又快又狠,专挑人要害处下手,仇野本来是空着手跟他打,现在已经被逼得不得不拔刀了。
就连上官莘都忍不住打了一下上官恒,气道:“这韩鸦虽然武功高强,但喜欢耍阴招,搞偷袭,一点都不光明磊落,你真要跟这种人当朋友?”
上官恒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上官莘又打了他一下,“等我回去告诉爹爹。”
上官恒往旁边躲了躲,他本来捂着耳朵,可现在捂耳朵的手已经垂下来了。两条浓黑的眉毛也皱成一条线,“这人……”
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奇怪,“韩鸦怎么提剑往人心口上戳啊!不是以武会友吗?他上回跟我打也没想要杀了我,这次怎么就要提剑杀人?”
于是,上官恒又往上官莘身旁靠了靠,手掌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妹妹,你太幸运了,要是我今儿个跟韩鸦打,你就没哥哥了。”
上官莘:“……”
因为不能暴露身份,仇野还是只用普通的刀法接着韩鸦刺来的一剑又一剑。
少年神色平静,步伐轻盈而有规律,倒是对面的韩鸦因为太着急所以有些心性不稳。
如此下来,要不了多久,仇野就能用最普通的刀法将韩鸦手里的两柄长剑全部削成铁块。
宁熙看不懂现在的情形,但她对仇野很有信心,不管身后的上官恒怎么唱衰,她都对仇野信心十足。
于是,她握紧两只拳头,紧张兮兮地盯着擂台看,手心慢慢渗出汗水。
可这时,旁边一直空着的座位却突然坐了一个人。
好巧不巧,正是那个赌场里的戴花青年——陆公子。
“出刀有些慢了呀。”陆知弈笑道,“他的刀法应该是那种肉眼看不清的才对。是不是故意出这么慢的呢?”
“我跟你很熟么?”宁熙斜着眼睛睨他一眼,“不打声招呼就坐别人位置。”
这个陆公子的脸皮简直比宁熙想象得还要厚,她都这么说了,陆公子还是笑眼盈盈地答道:“或许现在还不太熟,但过段日子就会熟了。等明年开春的时候,我们就会更熟。”
莫名其妙,好没道理的话。
宁熙不再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擂台上的情况。
然而陆公子的话却很多,他玩味地说道:“你这么关心他,看来你们关系不一般啊。”
宁熙脸上一热,连忙解释,“我们是朋友,当然关系不一般。”
陆知弈瞧着琉璃碗里装着的已经剥好的荔枝,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一颗往嘴里送。别人剥好的荔枝吃起来果然汁水丰富,清甜可口。
他吃完一颗荔枝,美目往擂台上瞧去,果然,那少年正阴沉沉地看着他,连手里的刀都变得更快了。
对,就该这样,操刀鬼的刀不快怎么能行?
陆知弈心情大好,然后又吃了一颗荔枝。琉璃碗里的荔枝已经被他吃得一颗不剩。
他懒洋洋地倚在圈椅上,“你们一点都不像朋友,比朋友要亲密多了。”
好烦一男的,我们是不是朋友关你什么事。
所以宁熙张口就来,“你说得对,我们的确不是朋友,关系也比朋友要亲密好多好多。”
陆知弈挑了挑眉,“既然不是朋友,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宁熙笑道:“看不出来吧,我其实是他表姐,今年已经有三十岁了。”
“可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岁的一半那么大。”
“你真是少见多怪,有的人就是天生童颜,不会变老的。”
“哦,”陆知弈轻笑一声,“原来是小表姐。”
“年长的表姐关心年幼的表弟,岂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对,”陆知弈点点头,“这简直太正常了。”
宁熙高傲地扬了扬下巴,“既然如此,那你还不赶紧闭嘴。一大把年纪,却像只老孔雀一样喜欢说人闲话。说闲话也就罢了,关键还说得不对,我要是你,都觉得没脸见人!”
陆知弈被逗得哭笑不得,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的太子妃,是这么鬼灵精的小姑娘呢?
孔雀山庄的蔷薇开得正盛,小小的粉白花朵睡在绿叶里,微风一吹,花瓣便乘着风在擂台上打转,最后顺着少年的刀面上滑落。
韩鸦明显感觉到对面少年的速度快了不少,快得让他几乎快要招架不住。
后背已经冒出热汗,这对练武之人来说,是气息不稳的征兆。但韩鸦非但没有害怕,反倒越发地疯狂起来。他今日一定要看到那把刀,使出应该有的速度。
于是韩鸦步步紧逼,也不管对方会不会受伤,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受伤,他就是要逼那少年,使出邱家刀法!
一点,只差一点,韩鸦内心疯狂地笑起来,那少年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冷静了,他着急了,或者是,愤怒了,嫉妒了。总之,现在冷漠无情的刀有了情绪,有了情绪就会有破绽,然后……
微风吹动少女的发丝,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就像少女现在乱糟糟的心情。
宁熙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忽然,她觉得耳廓有些痒,皱着眉头扭头一看,原是那陆公子的手指正在将她细碎的发丝别至耳后,顺便还捏了捏她小巧的耳垂。
“风好大。”陆知弈幽幽地说。
这时,韩鸦已经眼花缭乱,看不清少年的身影了。他只看见一道刺目的刀光,他被那道光刺得睁不开眼睛,然后便感觉到后背传来剧烈的疼痛。
“啊——!”
他不顾形象地大声嚎叫起来。
按理来说,他作为华山论剑前八强之一,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绝对不会疼得喊出声来的,可是这一刀,痛得他几乎要看见早就过世的太奶奶。
他感觉脊梁骨像是被重重地砍了一刀,骨髓涌出,融进血肉里。他倒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嘴角却不受控制般癫狂地上扬着。
他看见了,他活着看见了邱家刀法的第一刀!
宁熙万分嫌弃地搓了搓方才被陆公子捏过的耳朵,正要出口大骂,却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拽住。
她被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整个人向后倒,最后栽进了一个冰冷但宽阔的胸膛里。
少年比她高很多,现在她几乎被圈在少年怀中,动弹不得。她抬头望去,少年的双眸,阴沉得快要结霜。
第39章 娇雀
早在百年之前, 若要问武林第一世家是谁,蜀西邱家当之无愧。自邱家在江湖上有名望开始,总共诞生过十八位武林盟主。
邱家有一套独门刀法——邱家刀。
邱家刀被世人称作天下第一刀, 该刀法一共有十三刀, 从第一刀到第十三刀,一刀比一刀厉害。当然从第一刀到第十三刀的难度越来越大,学起来也越来越困难。
资质普通的,可能连第一刀都领悟不到, 而资质优异的也不过能领悟六七刀。
若要将十三刀全部学会, 须得要资质最上层, 最有灵性的人自小开始刻苦修行,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
能将十三刀全部学会的人不仅代表着有天赋和能力,更代表着这个人有毅力, 有恒心, 道心坚固。道心坚固的人才能胜任盟主之位。
可惜, 邱家在闻名的第九十年,再无一人能学会第十三刀,再往后十年, 邱家的后人更是连第十三刀的刀谱都看不懂了。
武林盟主之位便从邱家闻名的第一百年开始空缺。
邱家是个庞大的家族,出得了为国为民的将军侠客, 也出得了为祸一方的江湖败类。
这群被赶出邱家的江湖败类跟其他江湖败类聚集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帮会——龙潭会。
龙潭会,也就是今日睚眦阁的前身。
龙潭会势力错综复杂,遍布在全国各地,甚至跟朝中官员勾结, 黑白两道通吃。不仅开妓院办赌场,还开医馆, 办学堂,建钱庄,短短六七年便赚得盆满钵满。
最鼎盛时期,加入帮会的人足足有好几支军队那么多。
在龙潭会势力一天天壮大时,邱家的名声也一天天败落。其中,邱家刀法更是声名狼藉。因为龙潭会的高层在杀人时,用的就是那速度快到近乎诡异的邱家刀法。
邱家刀从坚固道心的正义之刀,沦落为滥杀无辜的魔刀。
后来,龙潭会内部争斗,一把手换了人坐,那人直接灭了邱家满门。而邱家刀的刀谱也随着那场乱斗消失在一阵大火中。
此后二十余年,邱家刀法再未在江湖出现,直到操刀鬼提刀使得其重现于世。这个庞大的家族除了人们心中的记忆,终究什么都没留下——
现在,场面有些紧张。
几个阅历丰富的人跑到擂台上,扯开韩鸦后背的衣裳一看,只见青年宽阔的后背上,赫然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长三角形刀痕。
那留着花白长髯的人瞳孔一震,指向仇野的手指忍不住发抖,他用苍老但有力的声音怒吼道:“邱家刀法,你是操刀鬼!”
这显然也是个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在场的宾客瞬间开始议论纷纷。
“操刀鬼不是个丑八怪吗?怎么是个小白脸?小白脸就算了,怎么还是个孩子?”
“人家长得比你高,还孩子……”
“我头发都已经白了,我说那是孩子有什么不对?”
“操刀鬼来孔雀山庄做什么,莫非是别有用心?”
“不管他来孔雀山庄做什么,总之我要杀了他。现在折花仙找不到,不能杀折花仙出名,杀了操刀鬼也能名震江湖。”
“你这名恐怕不好出,操刀鬼也是我们能杀得了的?你不怕他把在座的人都给屠了?”
“怕什么?欧阳虹等大侠都在,我们合力杀了操刀鬼,到时候都能分点名气。”
……
恶意和杀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可仇野还是安安静静的,一双阴沉的眼死死地盯着陆知弈。
陆知弈发现自己好像有些玩儿脱了,只好笑着耸耸肩,退出。临走前他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擂台周围满眼警惕和防备的宾客,接着又幸灾乐祸地看了眼仇野,好像在说,祝你好运。
面对这种挑衅,少年冷如冰霜的眉眼里依旧波澜不惊,好像除了被圈在怀中的少女外,很少有事物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宁熙却对现在这种情况感到深深的不安。她能感受到,那些满怀恶意和杀意的目光如潮水般涌来,她几乎快被淹死在里面,喘不过气了。
一对多,总是会让人胆怯的。
可是身后的少年却安静如常,她的后背靠在少年的胸膛上,能感受到少年胸膛里的那颗心依旧平静地跳动着。
这给了宁熙一些信心,她轻轻抓住少年的手臂,小声给自己打着气,“仇野不怕,我也不怕。”
可是她话刚一说完,就感觉到少年的心跳得比之前快了。
她以为少年害怕了,虽然自己心跳如雷,但却抓少年的手臂抓得更紧,平稳气息后郑重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仇野喉珠上下一滚,他如今心跳忽然变快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害怕,越到需要用刀的时候,他只会越冷静。可谁叫怀里的棉花,实在是太软了呢?
他垂眸,刚好看到少女泛红的后颈。视线只在上面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他便移开,转而看向擂台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现在那群虎视眈眈的人还不敢轻举妄动。
“你想怎么保护我?”少年有些想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吐出一串清冷的话语。
宁熙则十分认真地说,“仇野轻功好,到时候你就先飞出去,然后我留下来拖住他们!我只是众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们也算是江湖有名有姓的大侠,定不会为难我。”
她的眼睛亮亮的,扭回头仰面看少年时,点漆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少年俊秀的脸。
少年嘴角终究还是没忍住微微上扬,眼里的笑意也更深,“你要用什么法子拖住他们?他们人那么多。”
宁熙想了想,随即狡黠道:“等你飞走了,我就大喝一声,让他们站在原地不准动。”
“他们又不蠢,怎么肯乖乖听话?”
“我会骗他们啊。”宁熙不安分的小手忍不住扯了扯仇野的衣袖。
她眨眨眼睛,极其认真地继续解释:
“我会骗他们说,操刀鬼已经在整个孔雀山庄布下机关,你们只要在往前走一步,机关万箭齐发,箭尖淬毒,你们用不了多久就会毒发身亡。而我潜伏在操刀鬼身边,所以知道该怎么解除机关,给我一个时辰,我就能救你们的命。”
“他们会信?”
“当然了。”宁熙自信道,“仇野你名声太臭了,无论我把你说得多么坏,多么邪乎,他们都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此时,少年眼里的笑意已经满得快要溢出,“那一个时辰后你自己又该怎么脱身?”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我再扯另一个谎就好了。”宁熙轻哼一声,“自从上回被中原六怪骗过之后,又跟你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久,我现在撒谎圆谎的能力是越来越强了,说谎都不用提前打腹稿的。”
“不过,”宁熙揪了揪仇野的衣袖,“我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撒谎。”
仇野终究是没绷住,哈哈笑起来。
少年几乎笑出泪水,他笑弯了腰,额头磕在宁熙的肩上,身子因为笑得太厉害,轻轻地颤抖着。
这是宁熙第一次听到少年笑出声,温热的气息喷在肩膀上,又传到脖颈处,她觉得好痒好痒,不禁有些窘迫。
少年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她肩膀上,她有些站不稳,连忙拍了拍仇野的肩,“喂,很好笑吗?这明明是我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天衣无缝的逃生之术。”
“嗯,天衣无缝的逃生之术。”少年依旧带着笑,声音显得有些低哑。
宁熙脸红红的,她气死啦。
这场面让周围人都看傻了眼。
上官恒用胳膊碰了碰上官莘的胳膊,万分担忧道:“那小子哦不,操刀鬼不会在心里盘算什么阴招吧?我感觉那小妞儿很危险,你说我要不要去英雄救美?”
上官莘嘴唇发白,颇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虽然很多时候她都不想理这个蠢货哥哥,但这回她必须提醒,“就以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这件事你最好别管,有多远躲多远。”
上官恒撇撇嘴,咕哝道:“孔雀山庄不知来了多少江湖大侠,操刀鬼这下不死也得掉层皮。”
“喂,仇野你笑完没?”宁熙又拍了拍他的肩,“那群人朝我们走过来了。”
仇野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看向众人。许是因为方才那样恣肆地笑过,此时少年的瑞凤目有些雾蒙蒙的,因眼尾微微泛红,非但不冷,反而显得有几分清冷的笑意,恰似春日里初融的冰川。
可是这笑意落到别人眼里,却可怕极了。传说中能生吃九十斤人肉,杀人不眨眼的操刀鬼居然在笑,这岂不是比他冷冰冰的样子还要恐怖吗?
欧阳虹被众人簇拥着负手站在中央,表情凝重,“请问这位小友来我孔雀山庄是为何意?莫非是这里有你要杀的人?”
另一位来自虎门镖局的王镖头显然脾气没有欧阳虹那么敦厚,他急道:“欧阳大侠,您千万不要跟那妖怪废话,我怕他不单是为了杀一个人而来,怕是要取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我们不如先发制人,除掉他,也是为江湖除害。”
上官恒和上官莘是小辈,所以站在最后。
上官恒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可乌压压的全是人头,他啥也看不见,只好举着手呐喊道:“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这忽然的动作把上官莘吓得不轻,连忙去捂他的嘴,“你不要命啦?”
上官恒捉住上官莘的手,控制住上官莘要捂嘴的动作,“哼,你未免也太谨慎了些,我可不像你,什么都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
他接着喊得更大声,“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少年的声音既热情又高涨,很快就鼓舞了一群人,于是这一群人纷纷跟着叫嚷,“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场面热烈而亢奋。
所有人都知道操刀鬼是个杀手,而且是个绝不会失手的杀手。
有些人想做坏事,却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会买/凶/杀/人。这样那些人手上没有沾上血,就会认为自己干干净净。
有些人想报仇,可自己却没有能力,也会花钱雇佣一个杀手来帮他做。
一个真正的杀手,就是一把刀,如果这个杀手恰好很厉害,那他就是一把魔刀。
有的人想得到魔刀,有的人想毁掉魔刀,但那些人永远都不会明白,江湖之所以动荡,不是因为刀的存在,而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各种各样的恩怨。
他们以为毁了魔刀江湖就会太平,可是只要有人在,就永远都太平不了。
宁熙小小的身板挡在仇野面前,小声说,“他们人多势众,你先跑,我善后。我数到三你就走。”
仇野没说话。
“一、二、三。”宁熙数完了。
可是仇野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少女头顶的发旋。
少女的头发蓬松而柔软,太阳快落山了,少女披着夕阳的霞光,无畏而勇敢。明明自己并不强大,但这样柔弱的少女,拼尽全力地想要去保护自己的朋友时,也变得强大了。
可是她明明不需要这样做,因为以仇野的能力,完全可以带着她直接毫发无伤地杀出重围。
但现在,仇野突然不想杀出重围了,他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宁熙,看看宁熙究竟会怎么做。
“你怎么不走呀?”宁熙有些着急,这时,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瞬间明白过来,仇野是不会走的。仇野永远站在她身后。
“宁霞客有没有别的天衣无缝的办法呢?”
宁熙忽的就有了底气,她转了转眼珠,狡黠一笑,“当然有,不过我可能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说吧,你想怎么胡说八道都行。”
宁熙清清嗓子,她要开始造谣了。
“哼,”宁熙从鼻子里尖酸刻薄地嗤笑一声,“世人只知操刀鬼,无人知我青莲仙子。”
青莲仙子算是江湖上最近才冒出来的名人,知道青莲仙子名号的人在座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于是,整齐划一的“为民除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人交头接耳发出的嗡嗡声。
宁熙看向欧阳大侠,“本青莲仙子富可敌国,现在我花重金聘请操刀鬼来除掉折花仙,不知欧阳大侠可有意见?”
欧阳虹沉默着,一双浓密的眉毛皱得很紧。
欧阳虹还没开口说话,奚真夫人倒是忍不住插嘴,“什么青莲仙子,你简直是非不分!”
宁熙撇撇嘴,“荆轲刺秦是壮烈之举,如今青莲仙子买操刀鬼刺杀折花仙也是壮烈之举。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到底花了多少钱,你们出得起那么多么?”
王镖头也忍不住了,“青莲仙子,我们杀折花仙是为了给江湖除害,而不是像你一样沽名钓誉。”
宁熙:“敢问前辈名号?”
欧阳虹介绍道:“这位是姑苏虎门镖局的王镖头,从业几十年从未丢过镖。”
“呀,原来是王镖头,失敬失敬,我在上京都听说过你呢,大名鼎鼎的!”宁熙学着江湖人士的模样拱拱手。
王镖头没说话,从鼻子里嗤出一股蔑视的气,似是在嘲笑眼前少女的名气没他的那么响亮。
宁熙是养在深闺的贵女,江湖上的事她知道得少,仅仅只在慕姑姑那里听来了些老前辈的故事,至于这个姑苏王镖头,她其实闻所未闻。不过她现在上下嘴皮一碰,不认识也认识了。
“青莲仙子和王镖头不一样。”宁熙继续笑道:“青莲仙子这个人假貌伪善,沽名钓誉,自己没有本事除掉折花仙,便雇杀手帮忙作弊。但王镖头品德高尚,即使没有办法除掉折花仙,也会亲力亲为,此等蜉蝣撼大树的勇气和魄力,实在是让晚辈佩服至极!”
“你!”王镖头气得胡子都歪了,他解开短打,露出结实的胸膛和胳膊,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这代表着他过去的荣耀。
他将这分荣耀展示给众人看,“我堂堂虎门总镖,五岁入镖局,在江湖里刀尖舔血二十几年,如今三十而立,也算闯出些不小的名堂来。那小小折花仙在我面前也得跪着喊爷爷。”
此话一出,跟着王镖头来的镖师纷纷举刀起哄,大喊:“王镖头威武!王镖头威武!”
王镖头睥睨着宁熙,似乎是等着看她笑话。因为少女现在脸色惨白惨白的,明显是一副被虎门镖局的气势吓到的模样。
宁熙没说话了,她只是眨着黑溜溜的杏眼看向欧阳虹,眼里满是惊讶的神情,就好像是在跟欧阳虹告状——欧阳大侠,你看看啊,他怎么敢在你的地盘上说这种话!
除了来自虎门镖局的人,今日到场的宾客都十分默契地噤声,齐齐看向欧阳虹。
欧阳虹原本和蔼的脸现在一片阴霾。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折花仙此人不男不女,因易容术高超,江湖上又称其为千面狐狸。折花仙武功极高,尤其喜欢虐杀,简直作恶多端,是江湖十大恶人之一——当然,操刀鬼也在这个名单上。
江湖上的高手都拿折花仙没办法,就连大名鼎鼎的欧阳大侠与其缠斗数十年也未能彻底将他制服。
而现在,这个跟欧阳大侠比起来显然是名不见经传的王镖头却放大话说,自己能轻易击败折花仙,还放任随从起哄,这不是把脚踩在所有人脸上么?
更何况还是在孔雀山庄,这简直是对欧阳虹赤|裸|裸的挑衅。
走江湖很多时候靠的是人情世故,兵器可以不讲人情,但拿兵器的人却不得不顾忌。
行走江湖多年的王镖头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后,差点气得咬碎满口银牙。他一个江湖老油子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激得头昏脑热!
王镖头赶紧给欧阳虹赔笑道:“方才是王某自大了,若要除掉折花仙,还得要欧阳大侠出马才行。”
欧阳虹瞥他一眼,不咸不淡道:“除去折花仙是每个江湖正道侠客的责任,不可揽功,也不可推责。”
此话一出,高下立现,王镖头的马屁直接拍在了马蹄子上。
众人议论纷纷,王镖头只得腆着脸赔笑,在连声说了一串“是”后,便不再说话了。
见局势稍稍扭转,宁熙立刻乘胜追击,“本青莲仙子很诚实,从不掩饰自己想要凭借本次折花大会一举成名的心思,要想在众多高手里脱颖而出,定是要为自己准备把好刀的。敢问普天之下,还有哪把刀比操刀鬼更厉害?”
答案是没有。众人只得面面相觑,毕竟在他们中,还有很多不诚实的人。青莲仙子把沽名钓誉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又清新脱俗,倒让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了。
奚真夫人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来参加折花大会的人,都是满口正义其实内心虚伪,贪图名利的伪君子咯?”
“当然不是。”宁熙笑眼盈盈,“夫人能说出这种话,足以看出现场还是有很多像夫人一样表里如一,心怀大义之人。”
奚真夫人轻哼一声,也不再说话。
欧阳虹沉思半晌,终于权威地发话,“事情一码归一码。折花大会是为除去折花仙而举办,既然你们也是为了对抗折花仙而来,那便留下罢。”
众人大惊,一个矮胖的青年冲到欧阳虹跟前大喊:“欧阳大侠,使不得啊,这操刀鬼可是跟折花仙一样的穷凶极恶之徒。”
他喊得声情并茂,心想这样就会让别人以为自己顾全大局。
“哼,”宁熙怪声怪气地反驳,“操刀鬼是个讲信用的杀手,而我是雇主,我让他拿刀去砍折花仙,那这刀就绝不会砍到你的头上。你那条命可没人愿意花高价让操刀鬼来取!”
这话说得不错,若是想要操刀鬼杀人,没有上万两银子简直想都别想。
矮胖青年满是痘痘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由于欧阳虹已经发过话了,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声音支持欧阳虹。
“让他们黑吃黑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又没花我的钱。”
“说不定折花仙跟操刀鬼会两败俱伤,到时候我们就成了既除去折花仙又除去操刀鬼的名人了。”
……
陆知弈远远地观察着情况,他看向躺在一旁无法动弹的韩鸦,微微一笑,“你看,我就说那小丫头挺好玩儿的吧。”
韩鸦因为中了刀,现在浑身都在发冷,他实在没想到,这仅仅只是邱家刀法的第一刀,威力就已经如此巨大。
他上下牙齿止不住打颤,“你最好赶紧差人送些名贵药材来我给治伤,不然你的事,我可不保证能做周全。”——
仇野也凝望着宁熙。
少女方才话说得太急太快,此时胸口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她说赢了,现在简直激动得想要放鞭炮。
若是在国公府,宁熙绝对不会被允许进行这样激烈的争论。因为这会显得她不够端庄,也不够淑女,就像是个在菜市场骂街的泼妇。导致她常常憋了一肚子话只能在心里自言自语。
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应该是听话的,懂事的,甚至是温驯的。
宁熙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娇雀,她每天都在啼鸣,哭着喊着说自己想要出去,十几年来没人听得见。
可是仇野听见了,今天宁熙的声音让他听得更加清楚。
他忽然很想帮帮她,让她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初宁熙第一次想要他带她走的时候,他为什么要拒绝呢?他该早点答应的。幸好现在还不晚,娇雀还未被困死在笼中。
刚出笼的笼中雀还不会展翅,她的翅膀孱弱而无力。但是他们还年少,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仇野可以等。当娇雀能展翅的时候,他或许也能从刀变回人,到时候,再也没有能阻挡他们的人或事。
他们就能像风一样,吹遍山花烂漫处。
少女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仇野知道,宁熙现在很害怕,但也很激动。
仇野走到宁熙旁边,握住了她的手。
不是手心握住手腕,而是手心对着手心,紧紧相握。
少女的手也在发抖,而且很冰,被仇野握住的时候明显一惊,然后也轻轻反握住仇野的手。仇野就握得更紧了。
小手被握在大手里,宁熙感受到来自少年的,炽热的温度。
她心跳得很快,方才的紧张胆怯瞬间烟消云散,然后变成现在这种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滋味。
总之,她现在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有些欢喜和羞涩。
她用力捏了一下仇野的手指,然后用仍旧激动声音说,“仇野,青莲仙子现在的名声跟操刀鬼一样臭了!”
仇野噗嗤笑道:“你好像很高兴?”
宁熙吃吃笑,“我当然高兴啦,因为这简直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是今晚一定要喝酒庆祝的好事。”
仇野长睫轻颤,将宁熙的手握得更紧,正准备拉着宁熙往屋里走时,却被欧阳虹叫住。
“这位小友,本次折花大会是你拔得头筹,我还没为你颁奖,请先等等。”
“不用了。”仇野的声音又变得冰冷,“我只是来杀折花仙的,杀了他我就走,其他的我不要。”
宁熙加快步伐跟上,望向仇野的眼里已经装着星星,“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也对,”宁熙蹦蹦跳跳地笑道:“去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好好庆祝。”——
是夜,蜡烛在烛台明明灭灭。
宁熙提笔在小册子上涂涂画画写写,边写边把自己逗笑。
上面写的是——
第三十九回 :青莲仙子舌战群雄!
第40章 梳头
自入夏后, 昼长夜短。
夜深时,睡在房梁上的少年与夜色融为一体。而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缕光透过镂空的雕花木窗, 照在房梁上, 将少年从黑暗中剥离。
仇野向来睡得很浅,即使是一道微弱的月光也能将他惊醒,更不要说是这初升的旭日了。
又过去一天,仇野在心中暗自思忖。
他们已经在孔雀山庄待了有六天了, 这九天里没有折花仙一丝一毫的线索, 甚至第一夜出现在宁熙房门前的黑影也忽然消失不见。
这些天, 孔雀山庄热闹极了,几乎夜夜笙歌,载歌载酒。可隐藏在暗处的危险, 也让这热闹的景象变得更加可怕。
凤目微睁, 仇野扭头望向纱帐中仍在熟睡的少女。
她睡相其实不太好, 喜欢蒙着头睡,夜里也喜欢翻身。她每翻一次身仇野就会醒过来一次。刀尖舔血的杀手,无时无刻不神经紧绷。
孔雀山庄绿植多, 最近夏蝉破土而出,已经栖息在树上, 开始整夜整夜地鸣叫了。
蝉在叫,人死掉。这对要做坏事的人来说是个好兆头。
杀手专挑这种时候动手。因为蝉鸣可以掩盖掉夜行时发出的细小声音。
仇野是个杀手,但现在,蝉鸣于他而言却不是个好兆头。
敌暗我明,仇野隐隐觉得, 他可能才是那个要被杀的人。当然,这也关乎到宁熙的安全。
不过, 宁熙并没有感觉到危险,她此刻正惬意地伸着懒腰,懒洋洋地哼唧着,声音传到仇野的耳朵里,抓心挠肝似的痒。
仇野拧了拧眉,只好捂住自己的耳朵,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他摸到自己的耳朵,是烫的。
“仇野?”宁熙揉着惺忪的眼睛,未着足袜的小脚正够着鞋,结果鞋却被她踢得更远了。
仇野没应声。
“还没醒么?”宁熙喃喃自语,“你这条懒虫,每次都比我起得晚。”
仇野还是没应声。
少女的玉足白得晃眼,于是他索性把眼睛也闭上,就好像他当真还没醒一般。
这样的场面,足足重复了六天。
杀手的听觉本就灵敏,即使把耳朵捂住,也能听到穿衣的簌簌声,洗漱时叮叮咚咚的流水声。颇有掩耳盗铃之意。
估摸着时间,仇野放下捂耳朵的手,睁开眼睛往房梁下望去。
宁熙开始梳头了,她今天梳的还是双丫髻——这么长时间过去,她还是只会梳这个。
云不归说,自小娇生惯养的深闺小姐都是有人给梳头的,而且梳的发髻每天都不重样,那叫一个千奇百怪。比孙悟空七十二变还会变的就是娇小姐的衣裳和头发了。
仇野的确按照云不归所说的,买了各式各样的衣裳鞋子还有首饰,但独独没帮宁熙梳过头。
连头发都不帮人梳,那还叫哪门子照顾?
以至于宁熙每次梳的头,要么左边头发多一些,要么右边头发多一些。总之,没有一次是对称的。
仇野摸了摸刀柄上的花纹,可是指腹抚过凹凹凸凸的纹路,非但没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反倒令他更加坚定了。
终于,少年轻盈地跃下房梁,用清水洗了把脸,擦干净手后,抢先拿起了宁熙的檀木梳。
宁熙扭头望向少年,少年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眉毛和眼睫也因沾了水而显得更黑了。
“你抢我梳子做什么?”宁熙发现自己心跳得有些快了。
少年薄唇轻启,“帮你梳头。”
他眉眼清冷,语气也淡淡的,看上去没有别的情绪,像是冬夜里第一场初雪。
可不管怎么说,帮人梳头,总归是件很亲密的事。
宁熙耳根热起来,咬着唇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梳头?”
少年如实回答,“因为你没梳对称。”
当头一盆凉水浇下。
宁熙的耳根也不热了,颇有些失望地“哦”了声。
原来是这样啊,她在心里闷闷地想,这世上有些人就是看不惯不整齐的东西。
之前听慕姑姑说,江湖上有个魔头,每次杀人都要捅人两刀,一刀捅右边,一刀捅左边。有次,这个魔头杀人的时候不小心捅了对方中间,这样就没办法左右对称啦。
魔头决定把人救回来,等伤养好后再捅一次。可是他寻遍名医都没能把那人救活,那人还是带着中心溃烂的伤口,痛苦地死去。
而魔头看着那左右不对称的伤口,同样痛苦。他日日夜夜懊悔,当初捅刀子的时候怎么就对得那么准,哪怕是往右或者往左一点点都还有挽救的余地。
魔头是个追求完美的魔头,这件事成了他的心魔。终于,一生杀人无数的魔头,因为这件事金盆洗手。
后来,这件事成了每个江湖客茶余饭后的笑谈,而那个被魔头杀死的人,也成了人们口中的英雄。
当时听完这个故事后,宁熙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臭袜子炖鳜鱼还要精彩,就跟她现在的表情一样。
她不由得在心里乱想,仇野这个杀手,不会在杀人的时候,也要做到对称吧?仇野是爱整洁的,整洁和整齐又只有一字之差。
心里还是很不爽,宁熙直接问,“所以你只是因为我梳得不对称才帮我梳头的?”
那看那么多天不对称的头发,倒还是难为你了。
“也不全是。”少年声音闷闷的。
“那还因为什么?”宁熙接着问。
仇野现在有些苦恼,为什么宁熙总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有些问题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
“不为什么。”少年说。
宁熙微微一笑,“那你会不会觉得给我梳头很麻烦?我自己都嫌麻烦呢。”
少女面前的葡萄花鸟纹铜镜磨得锃亮,姣好的容颜在铜镜中清晰可见。
仇野垂眸,盯住少女肩颈上的一颗小痣,“是挺麻烦的。”
宁熙噘起小嘴道:“麻烦你还梳。”
“我乐意。”少年声音还是闷闷的。
不过宁熙已经把噘起的小嘴放下去了,她现在正乖乖坐在椅子上,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悄悄地观察着镜中少年的神色。
少年眉眼依旧清冷,淡若远山,宁熙猜不出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仇野很多时候都是冷冰冰的,显得有些阴郁,让人猜不透心思。不过跟仇野待的时间长了,宁熙对他也有七八分了解。仇野面色阴沉,看上去像是在盘算坏事的时候,心里可能什么也没想,简称,发呆。
宁熙猜想,仇野现在很可能就在发呆,一边发呆一边帮她梳头。
只不过,宁熙这回猜错了。
仇野没在发呆,他在想事情。
少女的发丝光滑柔顺,发丝穿过指间,有些痒。贴着头皮的发根是温热的,而仇野方才碰过冷水,手恰好又有些冰凉。现在,他抚摸着发丝的手却渐渐变热。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变快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必须想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作为杀手,总会碰到些奇怪的雇主提一些奇怪的要求。
比如有个雇主就要求仇野把活人带到他面前,然后再将那人的脑袋开瓢,取出脑浆。对此,仇野当场就撕了纸签。这单他不接。
仇野的确是个杀手,但他杀人喜欢一刀毙命,这样比较痛快。
若世上真有奈何桥,那些倒霉蛋一定会在桥边摸着自己的脖子疑惑地想:诶?我是怎么死的?
像把活人的脑袋开瓢这种磨磨唧唧又折磨人的杀法,仇野是不屑于做的。
他又不是变态,杀人和施虐并不能让他获得快/感。当然,他既不难过,也不恐惧,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很平静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像一把刀一样冷漠。
刺客的手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才是最冷静的,只不过,仇野现在的任务有些特殊——帮小姑娘梳头发。
他用檀木梳将头发对称地分成两半,然后学着宁熙的样子编辫子。他学东西很快,基本上看一眼就会了。不过由于作为教学示范的宁熙只会梳双丫髻,在一旁看着学习的仇野也只会梳双丫髻。
这个任务比杀人难多了,至少仇野没办法做到像在杀人时一样冷静。他只好想象自己在执行杀人任务。
杀人时的表情自然也不太温馨,宁熙透过铜镜观察少年阴沉的神色,只觉得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凉。
“嘶——”细软的头发有些打结,木梳梳到打结处,宁熙忍不住吸了口气。
“抱歉。”
头顶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随即便感觉到微凉的指腹在她头皮上轻轻按揉着。
“没关系。”宁熙说。
她偷偷抬眼,透过镜子去看少年,少年眉眼依旧清冷,方才的小事故似乎并没有让少年的心情有任何波动。
不过,宁熙并不知道的是,仇野的后背已经开始因为梳头的力道问题而微微冒汗了。
他宁肯杀一百个人也不要再帮小姑娘梳一次头,至少杀人的时候他不会呼吸不畅。
终于梳好后,仇野后退一步,长长地舒了口气。
宁熙又在两边发髻上用红发带绑了两个蝴蝶结,发带末尾缀着金铃铛,摇头晃脑时叮当叮当地响,可爱极了。
她摇了摇脑袋,叮当叮当——
“好看么?”少女笑起来,粉面桃腮,顾盼生辉。
“好看。”
“好看你怎么不看?”宁熙微微颦眉,“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仇野只好去看她。
少女气鼓鼓的,两边脸颊鼓起来,形成圆润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宁熙叹气道,“搞不懂你是什么心情,也搞不懂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走过去,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望着少年,“你该不会觉得,我真是个麻烦吧!”
少女漆黑的的眸子里,映照出少年的倒影。
仇野也看着宁熙,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那你今天是不开心?”宁熙又问。
仇野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这把宁熙弄糊涂了,“你不知道自己开不开心?”
仇野思索半晌,终于叹气道:“宁熙,很多时候,我并不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他是一把被精心打造的刀。刀是不能有情绪的。任何情绪都会让刀变得不够锋利。
在遇到宁熙之前,他的确是把好刀,足够冷静,也足够冷漠,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可是,在遇到宁熙之后,情绪就像一条丝一条丝似的一根根缠绕住他。
向来平稳跳动的心会莫名其妙变快,如冰雕般冷漠的脸上也会在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时候绽开笑容,甚至在看到那个戴花青年在接近宁熙是会感到愤怒,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是嫉妒。
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个好的征兆,他必须快点远离。
可是他没办法抛下宁熙不管。按理来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宁熙说搞不懂他,其实他也搞不懂自己。
宁熙听着,有些半知半解。但她现在觉得,自己得在这件事上帮帮仇野,毕竟仇野已经帮过她很多了。
于是她踮起脚尖,两根食指戳住仇野的嘴角往上提,笑道:“我会让你每天都开心的,而且你会知道自己很开心。”
叮当——叮当——
少女发髻上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等仇野捉住宁熙两只不安分的手往下拉时,他发现自己在微笑——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宁熙便拉着仇野在孔雀山庄疯玩,也不管那些人待不待见她,她自己只管拉着仇野玩儿高兴,甚至还跟上官恒和上官莘打成一片。
少年间能有多大的恩怨呢?之前都是“小误会”,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了。
上官兄妹俩在确定仇野的安全性后,三言两语就能跟宁熙闹到一块儿去,四个人甚至还打起了麻将。
可惜,宁熙玩得不亦乐乎,仇野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又或者警惕地观察着孔雀山庄的动静。
宁熙失落地想,可能是自己的方法没找对。
不过少女很快就又打起精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她总能让冷冰冰的操刀鬼感情丰富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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