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江湖
正值晚春, 太阳虽还未变得毒辣,但人在阳光下多走几步后背总是会变得湿漉漉。
不仅后背,宁熙连额头都有些湿了, 一层薄汗将额前碎发粘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幸好这外面有风, 有风的地方就不会闷热,宁熙踩着风往前走,裙摆似涟漪般荡漾,她觉得脚步都轻快了。
街上人不少, 宁熙将包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记得仇野说过, 财不外露, 所以她这时抱着包裹的力度比寻常都要大。她抱得严严实实,像是生怕被别人发现这里面装了什么好东西。
手心微微出汗,心想这下该不会有人觊觎包里的金银元宝了吧!
可是, 宁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隐隐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
心里七上八下, 宁熙停下脚步四处环视一圈,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奇怪……
忽然!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冒出,像箭一般往她这边扑来, 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怀里的包裹,而她的力气太小, 根本抢不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包裹被抢走。
等反应过来后,宁熙几乎要跳起来,那里几乎装着她所有的钱!
她连忙追着那黑影喊:“抓小偷啊!抓小偷!”
可是街上的人只是看热闹似的扭回头东张西望,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宁熙叫不上人, 又追不上小偷,快急得哭出来。
看来六姐姐说得没错, 她现在已经开始倒霉了!
那小偷速度很快,往小巷里一拐就不见踪影,宁熙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像个呆子。
肩膀忽的被人拍了拍,宁熙抬头望去,是个相貌很憨厚的青年,眉眼细细看去,还有些清秀。
青年对她憨笑,将包裹递过去,“姑娘,下次要小心!我都注意你很久了,想提醒你,把包裹看得太紧很容易被抢的!”
宁熙收回包裹警惕地看着青年,“所以刚才,是你抢的?”
“不不不,不是!是我,不,不是我,哎呀,是我,是我帮你抢、抢回来的!”青年卖力地解释着,蜜色皮肤泛起一圈红。
显然这是个嘴笨的青年。
宁熙咯咯笑道:“对不起,方才误会你了。”
青年脸更红,“没,没关系。”
宁熙脸上的笑又变得凝重起来,她有些纳闷,“不是说财不外露么?为什么我把包裹抱得那么紧还是会有人来抢?包裹里面的东西我一点都没露出来。”
青年叹道:“姑娘没在外边混过吧?你这样紧紧抓着,别人一看就会觉得里面肯定装了贵重的东西,有心人就会盯着你下手。越贵重的东西你反而要装作越不在乎的样子,把包裹背在胸前,但又必须足够悠闲,这样别人才不会打歪主意。”
“原来是这样。”这下宁熙也不再把包裹抱得那么紧了,只是随意地拿着。
想不到,江湖上光是拿一个包裹就有这么大的学问,宁熙瞬间觉得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青年继续小心翼翼地问:“我看姑娘背着包裹,是要出远门么?”
“嗯,我要到江南去。”
“江南具体哪个地方?”
“诗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大概会先到杭州府去看西湖。”
“那姑娘可愿意坐我的马车?我可以把你送到广平府,姑娘可以在那里住一晚再租马车。”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主要是我爹娘腿脚不便,我也不能跑太远,只敢在附近拉拉马车赚钱。”
见宁熙还在考虑,青年又说,“我实话说吧,主要是我不太能认路,所以坐我马车的人很少,我赚的钱也很少。但是姑娘放心,从这里到广平府的路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绝对不会错,要是再远些,我也不敢拉。”
青年说得真诚,看起来憨厚刚正。若他真的贪图钱财,大可把包裹抢过来不还,但他没那样做,即使自己没什么钱,也不发不义之财。
宁熙觉得他实在是个会靠自己双手谋生的正直之人,便点头同意。
青年几乎快感动到落泪,连连说,“谢谢姑娘,这下我爹娘能有钱买药了。”——
马车在街上飞驰,宁熙还是老样子,她喜欢撩开轿帘去看窗外的景象。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脸上,宁熙觉得凉爽又快活。
这马车虽然比不上国公府的豪华,但也算宽敞,青年车夫虽然不太能认路,但驾马技术极好,马车开得又快又稳,宁熙坐在马车上没感到颠簸也没觉得晕眩。
窗外的楼房变成矮屋,最后变成最原始的树木。晚春的树枝已经全部发芽,四周嫩绿一片。
满眼绿意中忽然出现一抹彩色,宁熙被那抹彩色吸引。
那是个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身上长袍是彩色布条缝制而成,肩上立着一只小小的黑猫,此刻正推着小推车,车上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等那个彩色的点变得越来越小时,宁熙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扭得发酸了。
她连忙让青年停车,自己蹦蹦跳跳地下去看彩布条车上的小玩意儿。
“姑娘好眼光,这批是西域来的货。”
中年男人留着胡须,笑起来很和善,只是他肩上的那只黑猫看上去很清傲,绿色的眸中全是冷漠,这让宁熙不由想起一个人。
她盯着黑猫看了会儿,那黑猫似乎也不喜欢被人盯着看,神色竟然变得凶狠起来。
宁熙撇撇嘴,“我喜欢你才盯着你看的。”
黑猫歪了歪毛茸茸的小脑袋,似是不解。或许是因为少女的笑容太过明媚,黑猫的攻击性已不似方才那般强烈。
“我能摸摸它么?”
见少女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中年男人有些犹豫,“这个……我的猫怕生,性子很傲,你得看它愿不愿意。有时候我摸它都会被挠。”
宁熙大胆地把手伸过去,没想到黑猫竟然没躲。虽然脸上表情很臭,但还是任由少女轻轻地揉着头。
中年男人见状拧了拧眉,怪声怪气地自言自语,“这小畜生今儿个怎么还转性了?”
身后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宁熙还在摸小猫,只听头顶传来那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姑娘,你的目的地是这荒郊野岭?你的马车怎么跑了?”
宁熙猛然转身,只见马车已经开远,留下一路飞扬的尘土。
“糟了!”她抱头跺了跺脚,“我的包裹还在里面!”
她连忙赶上前去追,可是人怎么能跑得过马呢?没跑几步,就绝望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生闷气,心想等今晚住进客栈,一定要拿小本子记下来。
中年男人叹道:“看来姑娘是涉世未深啊,就算下马车也要把贵重东西都带上才对。”
宁熙抬起头,少女眼眶红红的,将来龙去脉跟那中年男人细细说了一遍。
“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他是个好人啊,这才放心,放心……”
中年男人又叹道:“人心变幻莫测,哪来那么多好人。前一刻发誓不取不义之财,下一刻就能谋财害命,这不挺正常的事?少见多怪。”
“原来这种事很正常么……”宁熙已经开始哽咽,如今身上没多少钱了,必须省着用,只好把东西放回小推车,“对不起,我不能买你的东西了。”
中年男人安慰道:“不买就不买嘛,我又不是强买强卖的人。”
他环顾四周然后说,“这里荒郊野岭,你留在这里也不安全,附近有个城镇,用不用我带你过去?诶,先说好哈,我只带你过去,你可别赖上我,我身边不养闲人。”——
进城时已是下午,宁熙走了不远的路,此刻已经饿得头晕目眩,踩着珍珠软履的脚也酸痛无比。
看中年男人的样子,似也是饿得不轻,只有趴在他肩上睡觉的猫儿依旧悠闲。
“就此别过罢。”中年男人指了指前面的酒楼,“我现在要去吃点东西,你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也没啥钱,就不请你吃饭了。”
他说着就已经进了酒楼。
宁熙再也没力气走路了,这正好有个吃饭的地方,就懒得再找。反正酒楼大,中年男人去三楼,她就去二楼。只要不碰面就行,省得让那人误会自己要赖上他。
酒楼老板是个胖子,脸圆,肚子也圆。
长得胖的人通常都有福气,有福气的人才能当老板,要是当了老板还会把手下人当人看的话,就会更有福气。
眼前这个胖老板一看就是个顶有福气的人,圆圆的一张脸,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喜庆。
宁熙算着手里的钱点了一菜一汤一饭,她虽然点得少,但胖老板仍旧乐呵呵的,招呼着店小二给她端汤送菜。
宁熙正埋头吃着饭,耳畔传来一声口哨声,只见花无叶坐在她对面,朝她挤了挤眼睛。
“五姐姐,好巧。”
“不巧,我是来找你的。”花无叶拖着下巴看她,一双眼像狐狸一样眯起来笑道:“别叫我五姐姐,你可以像小六子一样管我叫花姐,或者像其他人一样管我叫婊|子。”
“婊、子?那是什么意思?听起来……”
“听起来很可爱对不对?”花无叶笑得像只狐狸。
宁熙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不是没听过府里的婆子骂人,虽然一般这种时候她都会被丫鬟们捂着耳朵拉走,但是就算捂住耳朵也能隐约听见。
所以,她就算不知这词具体的意思,也明白这是用来骂人的。
现在,眼前的人却用这个骂人的话来自称,宁熙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在大街上看到有人大声说“我是蠢货”一样震撼。
见她这般惊讶,花无叶继续解释道:“你可千万别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词,恰恰相反,这代表着美貌、勇敢、智慧和力量。因为只有当别人拿你无可奈何又恨你恨得牙痒痒的时候,才会这么说你,所以这当然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词。”
宁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最后喊道:“花姐。”
花无叶依旧笑眼盈盈,她朝店小二挥挥手,“再来一盘苞米面饼,一盘红烧肉!”
说罢她看向宁熙,“吃完跟我走,我把你送回府。”
笑话,一千八百两哪能说扔就扔,虽不能强掳,但办法总得都试试。
闻言,宁熙差点被饭噎到,连忙摇头,不回去,打死不回去。
花无叶上下打量她一眼,“包裹被骗了对吧?”
宁熙只得点头。
“那还不赶紧回去?这里骗子那么多,要是再待会儿,别说包裹了,你头上的金蝴蝶,你整个人都要被骗干净。”
宁熙铁骨铮铮,脖子一哽,摇摇头,不回去,打死不回去。
“你就算不回去也找不到小七,何必在外风餐露宿?”
宁熙脸忽的变红,“谁说我是去找他的?我要到杭州府去。”
“杭州府?”花无叶挑了挑眉,“西湖里刚死了个被虐杀的人,你也敢去?”
“什么?”
“对啊,据说是折花仙干的,你听没听过折花仙?”
“听过。”
“这就对了,江湖上像折花仙这种穷凶极恶之徒数不甚数。我还是带你回府吧。”
宁熙还是摇摇头,“恶徒虽多,侠客也不少。去不了杭州我就去苏州,去绍兴。江南那么大,总有能去的地方。”
“所以你觉得小七是侠客?”
“那当然!”
花无叶没绷住,噗嗤笑出声。虽然面上在笑,心里却咬牙切齿。
他大爷的,与其费功夫劝小姑娘去赚那一千八百两还不如杀个人来得痛快。
费了功夫又赚不到钱,花无叶烦躁得很,连着仇野也一起记恨起来了。
于是她收住笑声,一字一句道:“宁熙,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飘在半空的鬼魂,让人毛骨悚然。
“我十岁的时候就不再是个孩子,那年我以三百文的价格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包子铺老板,可完事后他却只愿意给我三十个菜包子——还不是肉的,那菜包子才卖一文钱一个。我当然不服气,可我只有十岁,没办法对付他。然后我就一直等一直等……”
这时,店小二上完菜,等小二走后,花无叶又继续对脸色已有些发白的宁熙说:
“八年后,我用一把杀猪的刀把他剁成了肉泥,混合葱姜蒜末包进包子里再卖出去。周围人都说他家的包子没以前好吃了——废话,那长得脑满肠肥的东西当然不好吃,等那批肉包子买完了,那家包子铺也就名声扫地了。”
宁熙的嘴唇在发抖。
见她发抖,花无叶就笑得越发开心,“你说小七是侠客,但我告诉你,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是穷凶极恶之徒,小七也是。所以啊,看人要看全,别光看一面就盖棺定论,否则很容易被骗。而你,连块苞米面饼都吃不下去,又有什么资格在道上混?”
花无叶说爽了,拍拍屁股走人。
酒楼外的阳光很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用力地抱了抱自己,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她很爱自己,就像爱金银财宝一样爱着自己。
正因为她这样爱着自己,所以才要为将来做好规划。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总不能一直待在睚眦阁当杀手。
她需要钱,很多很多钱,能在南海买下一座小岛的钱。
所以,她现在总要搞些小动作才行。她将纸签取出来,对准阳光一照,上面赫然写着当今太子陆知弈的名字。
有小道消息称,陆知弈在江南。现在,她也要去江南。如果宁熙运气好没死在路上,也顺利抵达江南的话,那一定会很有意思——
宁熙在吃苞米面饼。
苞米面饼还是老味道,又干又粗还划嗓子,但她一口一口,倔强地把面饼吃完了。
吃饼的时候她心里想着事。
第一,仇野不是坏人,她相信自己看到听到感受到的;第二,她把饼吃完了,她有资格在外面行走;第三,该怎么跟酒楼老板说她身上钱不够的事?花无叶点了菜没吃也没给钱。
酒楼老板是个友善的胖老板,他指着宁熙头上的金蝴蝶笑道:“姑娘,酒楼对面有个当铺,你可以去当掉。或者留下来刷碗还钱,我们酒楼包吃包住,做六休一,员工待遇都很好。”
胖老板说员工待遇都很好时,几个忙着送菜的店小二都停下来嘿嘿笑道:“妹子,留下来帮工呗,咱们老板真的很好。”
看来是真的很好。
但宁熙思忖半晌,还是决定去把金蝴蝶当掉。
她这金蝴蝶值不少钱呢,当掉的钱除了付饭钱以外,还能走好长的路。
宁熙觉得自己的脚步不能停,于是便取下头顶的金蝴蝶发簪递给当铺老板。
当铺老板蓄着山羊胡须,跟酒楼的胖老板比起来,简直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
山羊胡老板将金蝴蝶发簪收好,然后递给宁熙一两银子。
“一两?阿叔你看清楚,这是蜀中名匠打造的纯金发簪,光是金子的价格比一两银子多,若是再加上手工艺,怎么才值一两?”
山羊胡老板拿鼻孔瞪人,“这里只有我这一家当铺,我说一两就是一两。”
蛮不讲理!
但幸好酒楼的胖老板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宁熙将事情原委说给胖老板听后,胖老板气得眼睛都变大不少。
“哼,岂有此理!”他一拍桌子,带着一群店小二抄起家伙就往当铺里冲。
“山羊胡子,你给我站出来!”
胖老板在山羊胡老板面前就像是一堵墙,山羊胡老板当然不敢造次了,连忙点头哈腰道歉。
最后,宁熙的金蝴蝶发簪以二十两银子的价钱被当掉,其中三两用来付饭钱,另外十七两换成便于携带的金叶子。
其实她那对金蝴蝶的价格远不止二十两,卖一百两都算是贱卖!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已经比一两银子要多很多了,她只得接受。
临走前,胖老板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现在的人黑心得很,江湖老油子不敢碰,专挑你们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下手。”
宁熙纳罕道:“我看起来真的很好骗吗?”
胖老板一本正经,“那可不?比在道上的三岁小孩儿都好骗。”
“要怎样才能不被骗?”
“首先得吸取教训。”
“那当然,我肯定会!”
“然后……”胖老板嘿嘿笑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嗯,我会的,谢谢阿叔。”
宁熙继续出发了,少女的背影纤弱而单薄。
胖老板看着少女的背影叹道,“是从笼里飞出来的孩子啊……”——
澄黄的太阳渐渐发红,有西坠的趋势。
宁熙现在两手空空。
路边有卖梨的老头,老头鬓发已经苍白,坐在路边像是一尊破旧的雕像。老头无比干瘪,但他面前的梨却很新鲜,仿佛用指甲一掐就能往外喷水。
老头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姑娘,买些梨吃吧,我的梨又大又甜又香又脆。”
宁熙心生怜悯,老爷爷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出来卖梨,家里一定不富裕。
胖老板怎么说来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反正她现在也有些渴了,买几个梨吃吃也行,就当照顾老爷爷生意。
“阿翁,你这梨怎么卖?”
“八十文一斤。”
宁熙是在宅院里长大的贵女,哪里知道市场的梨到底是多少文一斤?既然阿翁说是八十文,那就是八十文,他年纪都那么大了,总不能骗人吧。
“就帮我装一斤吧。”
老头开始往牛皮纸袋里装梨,往秤上一秤,一斤八两。
“姑娘,要不你多吃几个?或者那去分给朋友也是不错的。”
宁熙瞥见那老头麻杆似的双腿,只好点点头同意了,正准备取钱,却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制止。
来者是个头上满是桂花油香气的女人,高高的发髻上簪着一朵红花,不年轻,但也不老,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的韵味。
她一把将牛皮纸袋夺过来,再将面上的梨取出来,最后摸出藏在纸袋底部的几颗烂梨丢在地上,“哼,老东西,又出来坑蒙拐骗了!”
宁熙目瞪口呆,她简直没想到,怎么买个梨也能买的坏的,阿翁活了那么大岁数,怎么还会拿坏梨去骗人?
“诶,姑娘,我问你,他的梨卖你多少文一斤?”
“八十文。”宁熙老实回答。
“八十文?!”戴红花的女人冷笑道,“菜市场的梨最多五十文一斤,他敢卖你八十文!”
她又狠狠瞪那老头,“老东西,看人家年纪小没出来买过东西就胡乱报价是吧?你还真是损阴德啊你!”
那老头不说话了,似乎是因为这女人不好惹,所以只敢低着头。
戴红花的女人似乎被这事气得不轻,忙不停告诫宁熙道:“你怎么跟我女儿一样呢?以后买水果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自己装。”
宁熙被训斥得呆若木鸡,只好傻乎乎地点点头。
心道,原来买卖是这么回事。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钱之前一定要看看货对不对,正不正宗。
轰隆——
天空一声惊雷,竟突然下起雨来。
“哎哟,什么鬼天气,你带伞没?”戴红花的女人几乎快跳起来。
宁熙依旧端庄地站在原处,轻轻摇头。
“巧了,我也没带。”戴红花的女人说。
她似乎是害怕妆花掉,连忙拿扇子遮雨,“姑娘,我姓胡,你可以管我叫胡大娘,周围人都认识我的。我家就在附近,要不来我家避避雨吧,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我家也有几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年纪,你们啊一定能聊得来。”
这场春雨来得急,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胡大娘柔软又温暖的身子贴过来,挡住一半的雨,让宁熙莫名觉得安心。
这是个强势但热心肠的大嫂,宁熙心想,虽然路上坏人骗子很多,但其实好人也不少。
第25章 私事
胡大娘的家有些出奇地大了。
穿过游廊, 还有一个小花园,就算跟国公府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花园很漂亮,就跟胡大娘一样漂亮。圆内有大大小小的楼台, 红栏绿瓦, 雕梁画栋,满院垂丝海棠花挂满枝头,院内蜂蝶翩飞。
宁熙一进门,门就紧紧地关上了, 吱嘎吱嘎的关门声搅得她心里慌乱。
“胡大娘, 你真的有跟我一样大的女儿么?”
母亲也是个美丽的女人, 眼角几条细微的纹路让她多出几分岁月沉淀的韵味,可是胡大娘没有细纹,她的皮肤依旧紧致, 像缎子一样光滑。
胡大娘用团扇遮住半张脸柔媚一笑, “你猜我今年多少岁?”
“二十一……二?”
闻言, 胡大娘笑得更加开心,“两个二十一二加起来,才是我的岁数!”
宁熙黑溜溜的杏眼眨了眨, “真的?我不信。你看起来最多最多三十岁。”
胡大娘用团扇轻轻扇风,“每天过的舒坦当然就老得慢咯, 况且我又会化妆,妆粉一敷,就什么细纹都瞧不见啦。”
是这样吗?
宁熙往花园里望了望,雨刚停,院子里很安静, 水滴从垂丝海棠的花瓣上缓缓滴落。
“那你的女儿们呢?这里是后院,应该是能到后院来的吧……”
“她们都在睡觉。”
“睡觉?”
宁熙望了望天, 刚下完雨虽然还有乌云,但太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了。
“现在最多才刚到酉时,她们都睡得这么早么?”
胡大娘笑着揽过她的肩,凑到她耳边柔声道:“睡得早,醒来后才有精神啊。若是从清晨开始睡,睡到黄昏才醒,那一整晚都会很有精神。”
“为什么要在晚上有精神?”
“哎,这我也很头疼。她们都太调皮了,喜欢在晚上跟客人做游戏。等天黑的时候,她们也一定很喜欢跟你做游戏。”
“什么游戏?几个人玩?”
“最少得两个人,最多嘛……人再多都可以一起玩。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胡大娘的声音就像是一杯酒,光是在宁熙耳边一说,她就快要醉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胡大娘带着走进房里。
这间房很精致,但也很花哨,里面甚至还有一张床,床上罩着绯红色的纱帐。
照常理来说……她是客,招待客人怎么能在有床的房里招待呢?
宁熙有种不好的预感。
“喝杯茶吧。”胡大娘将茶杯推过来。
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水,宁熙不太敢喝。她站起身,“大娘,我看雨已停,若是还留在这里叨扰你,那就太厚脸皮了。”
“姑娘可是嫌弃我这里寒酸?”
“不不不,这里很漂亮,只是我得回去了,我兄长要是找不到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你兄长?”
“对啊,我兄长他有这么高——这么宽——”宁熙比划着,“而且他还很蛮不讲理,他要是找过来,肯定会把这里弄得鸡犬不宁。”
“哼,岂有此理,等你兄长来了,阿叔一定帮你好好教训他!”
说话的不是胡大娘,而是一个脸很圆,肚子也很圆的男人。男人挺着肚子走过来笑得十分友善。
“阿叔?你,你们……”
宁熙张了张嘴,但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说不出话。
她看见驾马车的青年人、肩膀上有黑猫的仙风道骨中年人、酒楼的胖老板、当铺的山羊胡老板、卖梨的老头,以及胡大娘这六个人在她周围围成一圈。
胖老板笑道:“姑娘,不是早跟你说过要吸取教训了吗?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他的脸依旧圆圆的,笑起来像是一尊弥勒佛,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喜庆。
可现在宁熙只觉得胆寒。
驾马车的青年憨笑道:“介绍一下,我叫金头狮,中原六怪排第四。”
仙风道骨的中年人轻轻抚摸着黑猫,“我叫黎猫子,中原六怪排第五,我跟老四骗了你的包裹。”
酒楼的胖老板笑个不停,“我叫高大球,中原六怪排第三,那个当铺里的山羊胡子排第二,名字叫招财手,我跟他骗了你头上的金蝴蝶。”
胡大娘一把扯掉卖梨“老头”的白胡须,痛得那驼背的“老头”瞬间直起腰。
“他叫陈不六,名字里有六排行也在第六,他虽然看起来最老,其实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胡大娘丢掉手上的白胡子指了指自己,“而我叫胡非囡,是中原六怪之首。我跟老六骗了你整个人。”
她像水蛇一样缠到宁熙身上,用一张手帕捂住少女的口鼻,“所以这局,我赢了。她这个人卖出去的价钱,可比你们骗来的都贵。”
宁熙觉得浑身都变轻了,眼皮却无比沉重,她好困,好困。
眼前的人,桌椅床帐都变得模糊,她听到猫叫的声音,打铃的声音。
外边的天快黑了,有个破锣嗓子跟着铃声后高喊道:“楼上楼下的姑娘们,下来接客啦——”
灯,一盏盏亮起,宁熙也一点一点失去意识——
心怡楼灯火通明,夜里的阁楼比白日更加璀璨。
仇野在用一块黑布擦刀上的血。他比猫还爱干净,刀沾上血会生锈,衣服沾上血会发臭,所以不管是衣服还是刀,他都不喜欢沾血。
屋里很安静,因为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不会说话,更不会呼吸。仅有的一盏烛火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从窗外透进来的皎白月光。
雾霭朦胧,月色凄迷。
锃——长刀入鞘。
仇野推开门出去,再若无其事地将门关上,好像他就是这间房的主人一般。
屋外跟屋内是两个世界,屋内全是死人,屋外全是活人,屋内死寂,屋外热闹。
为了显得自己更像是会逛心怡楼的人,仇野用手指往眼尾抹了一小块胭脂,就像是被哪个多情的姑娘吻过一般。上扬的瑞凤眼被胭脂一修饰,显得不那么清冷,倒有些**昳丽。
他随意勾起一只酒壶,时不时对着壶嘴喝一口酒,然后“醉醺醺”地朝另一间房走去。
他虽没喝醉过,但见过的醉鬼可真不少,有脱衣服跳舞的,有吐得睡大街的,有喝醉后撞墙的,醉得千奇百怪。
哦不,还有一个,微醺的时候会咯咯笑,还会突发奇想跟他打赌。
仇野忽地烦躁起来,对着壶嘴闷喝了一口“酒”。
没有酒,他嫌心怡楼的酒太难喝,给换成水了。
更烦了。看来他得早点解决完最后一张纸签,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一楼比三楼更热闹,靠着三楼的围栏上往下一望,只见台上有张被绯红纱帐遮住的床,床上似乎躺着个人,隔得远又有纱帐遮着,看不清楚。
老鸨的模样倒是看得很清晰,她正摇着扇子笑道:“姑娘的样子你们也看过了,怎么出价还不积极些?这可是初夜。”
“一千两!”
“张员外出一千两,还有没有更高的啊?”
“一千五百两!”
“李员外一千五百两,一千五百两一次……”
“三千两!”
……
仇野只是轻飘飘地往楼下扫一眼,便冷漠地移开视线。他是一把刀,刀有刀的任务,不可能去管闲事。
他推开一扇门,门内此刻正热火朝天,在合上门的那一刻,房中人甚至还未来得及出声,猩红的血便已将门染红,这里不再热火朝天,而是陷入死寂。
这间房没窗户,等他不染一滴血推门而出时,楼下的叫价已经喊到了三万两。
最后拿下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孙老爷满脸红光地走上台,心花怒放地掀开绯色纱帐,用短粗的手指捏了把帐中人的小脸。
仇野余光瞥见帐中人惨白的面容,眸中一震。
原来这不是闲事,而是私事。
一只酒壶被高高地抛起,再重重地落下,最后砸在孙老爷的额头上。孙老爷的头还没有酒壶硬,酒壶砸破了孙老爷的脑袋,最后摔下去,碎了一地。
猩红的鲜血顺着孙老爷褶子密布的脸蜿蜒流下,孙老爷捂着自己的额头大喊,“谁?哪个小兔崽子,给老子滚出来!”
仇野当然没有滚出来,他是飞出来的。
他敏捷地踩上围栏,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跃,足尖点在楼与楼之间悬空的鱼灯上轻轻一点,便似野猫般在鱼灯间穿梭。
烛火左右摇晃三下后,他稳稳地落在孙老爷面前。
“有人花钱买你的命。”仇野说。
孙老爷正在气头上,“谁,谁敢买我的命?”
“没人乐意买你的命,除了你自己。”
“你是说我出钱买自己的命?”孙老爷气笑了,“那我该出多少钱买自己的命?”
“三万两。”
孙老爷冷笑,“你这是谋财害命!”
“嗯,是的。”
仇野没有笑,连冷笑都没有。下一刻,他的刀就横在了孙老爷短粗的脖子上。刀很锋利,脖子上挨着刀锋的皮肉已经开裂,渗出鲜血。
孙老爷感到一阵恶寒,“三、三万两就三万两,你先把刀拿开。”
他指向用来买少女初夜的三万两白银,“全在那儿了,放、放我走吧。”
“滚。”
见到一收回,孙老爷就真的滚了,屁滚尿流地跟着心怡楼大半的客人一起滚了。
胡非囡抱手环视着四周,姣好的容颜变得扭曲,“哟,哪儿来的野小子,竟敢在中原六怪的地盘造次!”
六个人将仇野团团围住,高大球依旧笑得像个弥勒佛,“原来那姑娘说的兄长就是你啊,高倒是很高,只不过,怎么一点也不宽?还没我一半宽。”
金头狮憨笑道:“你那个身高宽一点是球,他那个身高要是再宽一点,那不得成熊啦?”
两人笑成一堆。
蓄着山羊胡须的招财手向来不爱笑,他细细打量着少年,长腿窄腰,一看轻功定是极好。
招财手最擅长的是偷袭,他那双手除了招财外,还招命。只要两根手指这么轻轻一戳,跟他对上的人就会变成瞎子。
趁着旁人还在说话,他果断出手。可是,瞎的不是仇野,却是高大球,而那只招财手也再也不能招财了,因为它在手肘处被整齐地切断,像只菜市场的猪手一样,掉落在地。
两个人面对面互相疯狂地哀嚎。
中原六怪,没人看清仇野方才是怎么出刀,又是怎么收刀,速度快得甚至连刀上都没沾一滴血。
仇野负手站在他们跟前,背挺得很直,“还来么?”
江湖上的道理有时候不需要用嘴说,刀就能讲明白。
“操!”能屈能伸的黎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肩上的黑猫似乎受了惊吓,往黑暗中逃走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操刀鬼……”胡非囡看着这近乎诡异的刀法嘴唇已经开始发抖,她已经站不住脚,像面条似的软下去,“操刀鬼怎会只是个少年?”
中原六怪,两怪在哭,四怪在发呆。
仇野撩开帘子,将宁熙扶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少女柔软的身体,“宁熙?”
许是因为触摸,所以药效发作,宁熙苍白的脸瞬间变得红润,嘴唇也鲜艳如血。
丰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破碎的声音,她像条滚烫的滑溜小鱼一样往仇野怀里钻。
那里凉,她需要这个。
仇野凝着眉,将她推开,可是根本推不开。
太用力怕把她撕碎,不用力她就过分得钻得更深。
最后,仇野的目光定在少女白皙的脖颈上,他抬手往那里一劈,少女终于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少女烫得出奇,仇野的手微微发着抖,此刻只能攥紧拳头来缓解。
胡非囡挤眉弄眼地往床那便伸脖子,她看到少年的苍白的耳朵从耳尖开始,一点一点变红,直到红透整个耳根。
嚯,胡非囡的脑子里炸开一朵烟花,噼里啪啦地响着。快瞧瞧,让她发现了什么大新闻!到底是哪个大聪明说操刀鬼没有弱点的?这不就是了嘛!
方才还惊恐万分的眼尾逐渐上翘,最后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少年听到声音朝她这边一瞪,她便又惊恐地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了。掌心下的嘴角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嘿嘿,因为她要把这个消息卖出去。这个消息值好多好多好多好多钱呢!
陈不六拉了拉胡非囡的衣袖,“你疯了,笑什么?”
胡非囡仍旧在微笑,她封住唇不再说话,因为她怕自己笑出声。
陈不六喃喃自语,“疯了,看来真的疯了……”
那少年又扫视过来,“她头上的金蝴蝶呢?两只。”
她头上的金蝴蝶是两只吗?陈不六心里惊讶,他们从几天前就开始盘算着该怎么把这姑娘骗得干干净净了,那几天操刀鬼也没在她身边,怎么连人家头上有几只金蝴蝶都记得那么清楚?
第26章 生气
宁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变成一条泥鳅被扔到滚烫的沸水里。为了让自己好受些,只好用力地往泥地里钻。
可惜,那冰冰凉凉的泥一点也不贴心, 刚钻进去就把她推出来。但她锲而不舍, 可是钻着钻着,头撞到石头上,便失去意识。甚至连梦都不做了。
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能透过镂空的雕花木窗照进屋里。她躺在床上, 睁眼便能看到坐在床边的少年正在用小刀削梨。
“醒了?”少年抬眼看她, 漆黑的眸子深如潭水。
也就在这时, 少年手中的雪梨皮已完全削干净,雪白的梨肉散发出诱人的果香。
宁熙半坐起身,怔怔地望着少年。
嗓子有些干,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 面前就递来一个削好的梨。
看仇野的表情, 是非要她接不可了。
宁熙盯着手上的梨盯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如何下口。因为府里的水果都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装在盘子里用银签戳着吃的。
仇野似乎是看穿了她心思,又把梨拿走, 不一会儿,仇野端着切成小块的梨走过来, 雪白的梨肉上还扎着木签。
梨肉香甜,冰凉多汁,汁水划过喉咙,干涩的嗓子如久旱逢甘霖的瘠土,宁熙觉得浑身舒服多了。
“谢谢。”她小声说。
“没事, 只是顺路帮忙而已。”仇野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他指着桌上的一堆东西, “你的包裹和两只金蝴蝶发簪,待会儿检查下东西有没有少。”
“嗯嗯。”宁熙瓮声瓮气地应着,木木地点点头。
她吃着梨肉,喉头忽的哽咽起来,连嘴里的雪梨也咽不下了。鼻头酸软,她努力地想要忍住,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吧嗒往下落。
自己出门前是不是太自信了些?自以为不会是那条死掉的池鱼,可是刚一个人开始闯荡就接连被骗。被骗了包裹还不够,竟然还被接着骗金蝴蝶,甚至最后还把人搭进去。
她实在太天真,也太没有经验,在小楼里待得太久,连这外面究竟是什么样都不清楚。
她恨死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了!
仇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宁熙哭了会儿。
少年清秀的剑眉微微蹙起,眉心像是有团化不开的乌云。
忽然,他说,“那六个人合起伙来骗你,你会上当也很正常。要是觉得不解气,我可以在顺路帮忙把那六个人杀了,不收你钱。”
轰隆,宁熙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她怔怔地望着少年,瞬间连眼泪都忘记该怎么掉。
少年眉头皱得更紧,“那不然我把刀给你,你亲手杀。”
宁熙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摇头道:“不、不用,反正东西已经回来了,我只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生你自己的气?”
“嗯,我气我自己太容易受骗。”
“为什么不气他们太会骗人?”
对哦!宁熙恍然大悟。她生自己的气会难过,所以才会哭。她要是生那六个人的气只会愤怒,然后想让那六个人受教训。
宁熙用手背往上抹去眼泪,扬着下巴看向仇野,“好了,我现在不生自己的气,改生他们的气。”
不过现在她没事了,东西也回来了,又见到了想见的人,于是她现在谁的气的不想生。
只是……
她又小声问:“你会不会声我的气?”
仇野抱臂环胸,歪头疑惑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因为你让六姐姐送我回府,但我还是跑出来了。”宁熙忽的想起些什么,猛然一惊,“你不会生六姐姐的气吧,是我非要跑出来的,跟六姐姐没关系。”
“不会,我不需要那种情绪。”仇野摸了摸刀柄,“生气会让刀法变乱,也会让刀的速度变慢。”
“是嘛……”宁熙喃喃自语,她对刀术并不了解。
“你待会儿还哭吗?”仇野问。
宁熙摇摇头,“我会很从容地去应对一切。”她说着坐直身子。
“好,保重。”仇野说着转身往外走。
诶诶诶,宁熙黑溜溜的杏眼一下子睁圆了,怎么才刚见面就要走?
她掀开被子跑下床,伸手握住少年的刀鞘,“你要去哪儿?能不能跟我说说?”
少女其实没那么大的力气,可葱白的十指一握住刀鞘,仇野便像是被瞬间钉在原地,再也无法往前走。
他转身看向宁熙,黑溜溜的杏眼像星星一样闪耀,满眼期待。
“去江南。”仇野说。
“好巧!我也去江南!”宁熙樱桃般的嘴唇便控制不住地上扬,“这下,你也去江南,我也去江南,不如就顺路一起去?”
见仇野仍旧沉默,宁熙又说,“我初出江湖,实在没有经验。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跟着你学习以后该怎么在江湖上闯荡。”
她说着竖起三根手指,严肃道:“我发誓,绝不乱跑,绝不添乱,跟着你只是为了学习。如果违背誓言,我就,我就……”
仇野捉住她的手腕,将即将发誓的手拽下去,“你不是要成亲了么?我还等着喝你喜酒。”
“喜酒……”
哪壶不开提哪壶。
宁熙眼珠转了转,撅起小嘴道:“反正喜酒肯定不会少了你喝,花雕?女儿红?还是秋露白?等我名满天下,你要什么酒,就有什么酒!”
“名满天下?你想靠什么出名?”
“当然是我的游记。”宁熙神秘一笑,从包裹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我就把下江南所遇到的事记下来,编成一本书,光是被那中原六怪欺骗的事都够我写好几页了!”
“你要怎么写他们?”
“首先,我要写他们是怎么地表里不一,然后再写他们是怎样恶毒,最后还要给他们安一个凄惨的结局。”
“那我也在书里?”
宁熙吃吃笑道:“当然啦,你跟我都在书里。”
“我在书里是什么样的?”
仇野的目光从少女充满希望的笑容上移动到她手中的小册子上,桃红书皮,雪白纸页。
发现仇野在偷看她的书,宁熙立马把小册子抱在怀里,“还没写好呢,等写好了再给你看。”
英气的剑眉忍不住向上一挑,仇野道:“行,等你写好再看。”
他想起昨夜宁熙还未苏醒的时候,他刚从中原六怪那里把宁熙的包裹和金蝴蝶夺回来。这本小册子从包裹中滑落,桃红书皮被风吹来,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豆蔻下江南。
大字下画着一朵不知名的重瓣野花,野花旁边写着几个小字——小野,二十一片花瓣,六姐姐院中所见。
宁熙将小册子放回包裹里,接着问,“这下我可以跟你顺路同行了吧?我想清楚了,我的喜酒又不一定非得是跟那个人的喜酒,也可能是跟别人的呀,反正不管是谁的喜酒,我都会请你喝的,这是赌注嘛。”
“好。”仇野说。
少女眼睛一亮,“啊,你同意啦!”
“嗯。”
宁熙激动万分,“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仇野垂下眸子,看见她没穿鞋就踩在地上。幸亏这回她穿了袜子。
仇野将目光挪开,“等你穿好鞋就出发。”
宁熙不好意思的垂下头,连忙跑回去穿鞋。
少年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很轻,很冷,像是冬日落在松树上的雪花。
他认真地说,“宁熙,以后在路上,你若是发现我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可以随时离开。”
宁熙正在提鞋后跟,她的手顿在原处,抬头向少年望去,“有什么不一样?你难道是想骗我?”
仇野摇摇头,“我不骗人。”
“那就对咯,你既然不会骗我,作为同行的伙伴,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说不上来,但我跟你想的,有点差别。就像你之前也以为中原六怪是好人一样。”
“什么差别?”宁熙飞快穿好鞋,小跑到仇野跟前。
少女双手叉腰,仰头细细地观察着眼前的少年。
那双好看的瑞凤眼里映照出她的倒影,此时这双眼也正望着她。
宁熙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噗嗤一笑,“没有差别呀,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少女笑的时候明眸善睐,顾盼生辉,仇野某一瞬像是被一道光刺了眼睛般,飞快挪开视线。
那颗永远冷静,永远平稳跳动的心脏现在跳得飞快,让他几乎感觉到胸腔在痛。
嘴里的味道既不是甜也不是苦,不像是酸也不似是愁。
仇野眉头微微蹙着,他往后退了三步,才看向宁熙道:“我有些不舒服,在外面等你。”
“哪里不舒服?我看看。”宁熙焦急道。
可是她一往前走,仇野就往后退,弄得她脸都开始微微发起烫。
她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于关心仇野了呢?
仔细想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于是宁熙不再往前了,她停在原地,“好,我会很快收拾好,马上就出来。”
第27章 荒唐
天将明, 月色渐淡。
仇野长身立于屋顶,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木盒。
另外也有一人站在屋顶下,那人朝他躬身行礼道:“七护法。”
仇野拧了拧眉, 最终还是跳下屋檐, 稳稳地落到那人身前,“何事?”
“阁主让我给您带话。”
姜武说着话,视线就落到了仇野手上捧着的那只木盒上。
木盒很精美,上面镶嵌着玉石和珍珠。里面装着什么呢?姜武不由好奇起来。因为他知道, 七护法寻常是不会买这些东西的。
他的思绪很快被仇野打断。
“什么话?快说。”
见七护法显然已有些不耐烦, 姜武连忙说道:“他让我来问问, 七护法最近在忙些什么?”
“他是催着我回去了?”
“大概……是这个意思。阁主后半句话说,要是纸签上的人已经处理干净了,就赶紧回去给他个说法。”
“他想要什么说法?”
“这……阁主没细说, 只说, 您自己心里清楚。”
“嗯, 知道了。”
仇野浅浅应了声,就要转身离去,却又被姜武叫住。
“七护法, 您什么时候能回去?”
“不清楚,在忙。”
“可是, 阁主说……”
还未等姜武说完,仇野便一跃而起,轻盈地跳到屋脊上。他扭头看向留在原处呆愣的人,冷冷道:“回去告诉他,不管他说什么, 我现很忙,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天已明, 旭日东升。
宁熙醒来的时候,床边摆着一双翘头珍珠绣鞋,鞋面上还缀着颗圆润的珍珠。她眼睛亮了亮,连忙踩上去一试,不大不小,正好合脚。
这鞋跟府里做的鞋不一样,鞋底要稍厚一些,但踩上去仍旧柔软,所以穿上也算舒服。
因她之前常年不出门,所以府中工匠在制鞋时,只管精致舒服,也不管是否耐用,反正破了线头就换,脏了鞋面也换,一点都不珍惜。
最近她走的路多,所以府里的鞋被她穿出来,没几天就坏了。绣线穿着的珍珠七零八落,鞋面也变得脏兮兮,估计再穿一阵,鞋面和鞋底就会分家。
宁熙穿着这双新的翘头珍珠软履左右走了走,跳了跳,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等出去见到仇野时,她还特地撩起裙摆给仇野看鞋,“这家客栈简直想得太周到了!连客人的鞋坏了,都会给准备新的!”
仇野垂眸看向少女脚上的鞋,霜色裙摆下,雪白的脚踝若隐若现。
“嗯,是挺周到,你可以去跟掌柜道谢,他应该会很高兴。”他别开脸,声音有些闷闷的。
“那是自然!”宁熙兴奋地拍手道,“我还要把这家客栈写进小册子里,以后住的每一家客栈我都会评定一番。”
然而,等两人快出发的时候,宁熙找上仇野试探性地问道:“我问过掌柜了,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什么了?”
“你猜嘛,你先猜!”
啊……猜谜游戏。仇野好像从来没跟人玩过这种你问我猜的游戏,他总是忙着去划掉纸签上的名字,闲下来也是自己独处。
“他有没有说你很糊涂?”仇野问。
“糊涂?人家掌柜可没说过我糊涂。”宁熙转了转眼珠,“他夸我来着。”
“他夸你什么?”
“他夸我聪明。”
仇野不语,看着她微微挑眉。
宁熙也不再卖关子,“他夸我啊,只要一眼,就能看出这鞋是跟我同行的少侠送给我的!”
仇野垂眸,看向别处,“我是怕你鞋坏了走不快,影响进程。”
“那你挑这么漂亮的鞋,就不怕我太爱惜新鞋,走一步路擦一次灰,然后也走不快,影响进程么?”
仇野深吸口气,“我赶时间,随手拿的,你恰好觉得漂亮而已。”
“随手拿的?仇野,你运气真好,我要是随手拿,肯定拿不到这么合脚的鞋。”宁熙瞥他一眼,接着说,“下次该带我一起去的,万一你没拿到合适的尺寸,咱们还得再跑一次。”
仇野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光看一眼,就知道你该穿多大尺寸的。”
“只看一眼么?会不会为了准确性多看几眼?”少女的杏眼亮晶晶的,嘴角微微上扬。
仇野长睫颤了颤,他别过脸,声音却很冷,“你不是赶着去江南么?快走吧。”
少年先一步往前走,等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再扭头示意身后人赶快过来。
宁熙只好提着裙子小跑着跟上前去。
她心里纳闷,刚才难道不好笑么?她自己都快忍不住笑喷了,结果仇野却连嘴角都不弯——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的行程还十分安全。
在路上看看水,赏赏花,然后吃点当地特色小食。一路上,宁熙在小册子上记下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可是,最近路上开始变得很不太平。
比如现在,宁熙面前就站着一个看上去足足有七尺高,三尺宽的壮汉,这头像熊一样壮实,手持流星锤的壮汉自然有一双很大的脚,估计得用八尺的布才能做好一双合脚的鞋。
壮汉没看宁熙,倒是死死盯着仇野。
“诶,小子,你是不是操刀鬼?”
壮汉看上去十分狂妄,从来没有哪个人在听到操刀鬼的名号时还不谨慎的,即使是来挑战操刀鬼的人也会做好浑身的防备。但这个壮汉没有,流星锤在他手里晃来晃去,使他看上去胸有成竹。
所以,这是谁啊?
宁熙拧了拧眉,直接问,“你姓甚名谁?是不是认错了人?这里没有你说的操刀鬼!”
那壮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女人滚开。”
流星锤在空中画圈,搅动着空气呼呼作响。
宁熙手里渗出冷汗,她凑到仇野身边,小声问:“那个人是不是疯掉了?跟他说认错了人他还不信。”
“宁熙,”头顶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从今天开始,你会明白我之前为什么会说,我跟你想象中的其实不一样。”
宁熙心里纳闷,想扭过头去看少年,可是一只结实有力的手却从她身后环过来,捂住她的眼睛。
“仇野?你怎么,又蒙我眼睛?”宁熙开始挣扎。
“别动,一会儿就好。”
少年冷冰冰的声音像是有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宁熙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
眼睛被蒙住,现在宁熙的听觉就格外灵敏。她听到身后少年平稳的心跳和呼吸,还有风在沙沙作响。
一片树叶被风吹落,仇野伸手捏住那片树叶。
壮汉看他没有要拔刀的意思便怒了,大吼道:“你瞧不起老子?拔刀啊!让老子见识见识操刀鬼的刀术能出神入化到什么地步!看看你现在的刀术,还能不能护得住两个人!”
仇野懒得废话,也没透露出任何情绪,他单手将那片树叶卷起来,然后将那卷起来的树叶像小箭一般射出去。
小箭正中喉心。壮汉想躲,只不过比起那小箭的速度,他实在太慢了。
不过一瞬,那壮汉的流星锤便再也不能在空中旋转,正如他沉重的身体一般,轰然倒下。
他无法说话,也无法在站起,只是死死地瞪着仇野。
仇野冷笑道:“跟你比,根本无需拔刀。”
壮汉几乎目眦尽裂。
仇野挪开目光,推着宁熙往前走。
被少年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宁熙闻到风里有血的味道。
“仇野,刚才那个人……”
“哑了。”仇野说。
既然不会说话,那也就不必再会说话。
仇野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清冷,“他大概会在那地方躺一阵子才爬得起来。”
“仇野,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做什么的。之前问六姐姐,她没告诉我。”
“我么?”仇野顿了顿,“我是一把刀。”
“刀?刀要做些什么?”
“帮人清理障碍,解决恩怨。”
“那刀自己呢?”
这个问题,仇野沉默了。
宁熙抿了抿唇,她还想问些什么,可却觉得现在不该开口。这不是个问问题的好时候。
被推着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后,放在她背后的手已经放下,宁熙扭头望向少年,少年的眉目依旧清冷。
仇野说,“前面是开封府,如果你想跟我分路而行,尽快提出来。否则,你可能会看到更多,让你无法接受的东西。”
宁熙却摇摇头,“为什么要分开?不管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不是说好都要结伴同行么?”
“你明明已经能猜出来……”
“猜出来什么?”
明知故问。
仇野的手这时已经按上刀柄,他别过脸,“行,那你到时候别后悔。”
宁熙撅起小嘴,“我为什么要后悔?我才不后悔。当时被人骗的时候,我都没后悔从府里逃出来过。你真的好奇怪,又对我好,又时刻想把我赶走。”
“你觉得我对你很好?”仇野漆黑的眸子颤了颤,他看向宁熙,声音闷闷的。
“你救了我两次!”宁熙在他面前比出两根手指,“其他的小事就不提了,我又不是没心没肺。”
仇野不说话了,他不停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
奇怪么?他也觉得自己最近很奇怪,奇怪得让他觉得自己有些荒唐。
“走吧,去吃点东西。”仇野说着,也将刀柄握得更紧。
第28章 樱桃
之后, 来找仇野“挑战”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他们通常会先自报家门,比如说,我是来自某地的某某某, 特来挑战操刀鬼的刀术。
而且宁熙不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在自报完家门后,总要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怎么,是她脸上有字?
那些来拿着武器来挑战仇野的人总是雄赳赳气昂昂,还时不时在嘴里放出诸如“我要在多少招之内杀了你”之类的狠话。
只不过, 狠话谁都会说, 真要杀掉操刀鬼, 实在是件难于上青天的事。仇野只需要一招,有时候甚至不需要拔刀,他们便已经倒下。
这时宁熙就站在一旁, 目瞪口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捶胸顿足。
很神奇, 他们已经倒在地上了, 还能捶胸,还能用脚跺地,还能悲痛万分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仇野则冷淡地答复道:“要我杀人很贵, 没人给钱,不杀。”
倒在地上的人还不死心, “你现在不杀我,我以后还要来杀你!”
仇野每次都会疲倦地叹了口气,然后揽过宁熙的肩膀准备带她走。
“等等!”倒在地上的人嘶吼道:“那我以后杀你,你难道还是不会杀我?”
仇野想了想,终于无奈道:“可以杀你, 起价五百两,准备好钱再来。”
“我没那么多钱怎么办?”
“那就活着。”
“好, 那我就活着,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的刀下!”随即,倒在地上的人开始哈哈大笑。
对此,宁熙万分不解,怎么还有人专门来找死?
江湖上诡异的人和事实在不少,光是这几日看那些上前挑战的人怎么被仇野打趴下,都够宁熙挑灯夜书好几页纸。
哎呀,这本《豆蔻下江南》实在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饭间,宁熙用勺子舀着碗里的胡辣汤,一边小声问:“仇野,你真是操刀鬼?”
对面仇野握筷的手顿了顿,他没承认,但也没否认,只是反问道:“你怕了?”
宁熙摇摇头,“我不怕。”
“你就不怕我半路把你卖了?”
“你不会。”
“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我现在不是你所认为的侠客,只是一个刽子手。”
宁熙埋着头喝汤,声音闷闷的,“我不知道,直觉告诉我你不会。”
仇野沉默着,往嘴里塞了团米饭。
宁熙咕噜咕噜喝完胡辣汤,身上变得暖乎乎的,这才把几乎快埋进碗里的小脑袋抬出来。她望向对面的少年,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你那个疯疯癫癫的三哥有句话说得特别对。”
“嗯?”
“他说,刀不可恶,拿刀去杀人的人才可恶。而且我慕姑姑还说,江湖侠客行侠仗义,虽然杀人,但只杀坏人。杀坏人的人也不可恶,就跟保家卫国的将军一样,是英雄。仇野以后要是不做刀了,肯定会是个侠客。”
不做刀么?
如果不做刀,他会做些什么呢?
像是被烫到般,仇野不再看眼前的少女,他取下腰间挂着的玉佩,细细看着,似乎想从这玉佩里看出些什么。他没有六岁前的记忆,身上唯一带着的,只有这枚玉佩。
“你之前不是已经猜出我是操刀鬼了么?为何今日还要再问一次?”
宁熙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要郑重地跟你确认。”
“确认什么?”
“不管你在江湖上是什么名声,我所看到的,只是我眼里的仇野。”
少女的眼睛又大又亮,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
仇野看她一眼,视线与少女交接,然后就移开了。
是不是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的女孩都特别会说话?说的话直往人心窝里钻。
“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宁熙想了想,欢喜道:“咳咳,首先……”
“等等,不用说了。”
“我还没开始呢,怎么就不用说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宁熙满脸疑惑,“我们已经默契成这样了吗?我不说你都知道。”
仇野的呼吸忽的变快了些,他觉得胸有些闷,想出去透口气。他本来是不去江南的,只是偶然瞥见了宁熙写的小册子……
瞧吧,说谎的人总会付出代价。
见对面的少年沉默,宁熙接着问,“仇野,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杀你?”
总算从那个话题跳过去,仇野平稳呼吸,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淡道:“大概是为了出名。”
宁熙黑溜溜的杏眼瞪得圆圆的,她万分惊讶,“杀了你就能变得有名?”
“嗯,谁杀了操刀鬼,谁就能在江湖上出名。”
“操刀鬼这个名号就很有名。”宁熙喃喃自语,接着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杀一个有名的人,就能变得有名?”
仇野点点头,“是这样的,有名就会有利,不管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总会有人来杀我。”
“那你岂不是每日都要东躲西藏?”
仇野像是听到个好笑的笑话,忍不住挑眉道:“我需要东躲西藏?”
“唔,好像不需要,那些人好像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宁熙说着又往碗里添了些饭,她现在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以前在府里她总是被要求吃饭不能闲谈,现在跑到这江湖上来,说的话倒是越来越多了。
江湖上奇怪的事不少,有趣的事也不少,宁熙将这些事通通都写在小册子上。
仇野最近也不太明白,这些人是怎么知道他的行踪,又是为什么突然一窝蜂赶上来挑战他。
以前来挑战他的人也不是没有,但至少不似如今这般频繁。频繁到几乎走几段路就会碰到一个,或者一群。
终于,在沿途路过一个茶馆时,他听到些风声。
这间茶馆似乎被人给包下了,只见中原六怪站在茶馆中央,围着他们的,是一群江湖中人。
胡非囡高声提问:“当今江湖上,手持雁翎刀,最有名的人是谁?”
“操刀鬼!”底下有人回答。
胡非囡又问:“刀法最诡异,刀速最快的人又是谁?”
“还他娘的是操刀鬼!”底下人愤愤道。
胡非囡继续问:“那么你们有没有人想杀了他,继承他的名气啊?”
“我!”底下人纷纷举手。
这时,胡非囡冷笑道:“你们都想,那你们谁敢第一个上啊?”
“这……”底下没人敢举手了。
胡非囡的冷笑变为哂笑,“现在我得知了一个能让你们杀掉操刀鬼并且出名的消息,你们想不想听?”
底下人开始窃窃私语。
在一阵热闹的讨论后,底下人站出来一个代表,“你既然得知了这个消息,为什么不自己动手?还好心肯告诉这么多人。你难道不想出名?”
黎猫子这时摸着黑猫悠悠道:“阁下的意思,是我们中原六怪不出名咯?”
“你们中原六怪虽然出名,但操刀鬼这个后辈的名气却远超你们。你们既然知道能杀掉他的办法,为何不自己动手?杀了他,你们中原六怪一定会名震江湖!”
高大球笑道:“有人在乎名,有人在乎利,我们自然更想要利。不然你们以为这消息是白给的吗?”
他双眼已瞎,此时眼睛蒙着黑布,可他一笑,圆圆的脸依旧像弥勒佛一样慈祥。
招财手举起他的断肢在众人眼前挥了挥,“我这手,就是操刀鬼砍掉的,老三的眼睛也是操刀鬼弄瞎的。我们跟操刀鬼不共戴天!”
胡非囡这时已经泪眼婆娑,她望向众人,悲愤道:“你们可知,操刀鬼为何弄瞎了老三的眼,又为何砍断了老二的手?”
“为什么?”底下人争先恐后地问。
胡非囡神秘道:“因为我们发现了他的弱点,一个能杀掉他的秘密。现在,这个秘密我以十两银子买给你们,每个人都能买,每个人买了秘密都能去杀他,你们想不想要?”
“这么便宜,你莫不是在糊弄人?”
要知道,江湖上的秘密千金难买。不过同时把秘密买给很多人的话,就势必要打折扣了。
胡非囡笑道:“做生意有句话叫薄利多销。十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而且,越多人知道这个秘密,对我们也越有好处,你们说是不是?”
陈不六接着说:“而且,有我们中原六怪的名声在,你们要是觉得受骗了,一群人来找我们麻烦不就得了?到时候你们找到那操刀鬼一看,准会发现,我们说的没错。”
底下人在面面相觑一阵后,终于争先恐后道:“怎么买?”
胡非囡笑笑,“简单,待会儿你们挨个排队给银子,我们会给你一张写着秘密的纸。不过为了防止你们互相传阅,这纸暂时是空白的,你们回去后拿碘酒一涂,字迹自会显现。”
仇野在外听着,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很平静,既不觉得愤怒,也不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心,甚至没有进去砸场子。
他只是抱着手喃喃自语道:“宁熙啊宁熙,你的《豆蔻下江南》又有东西可写了。”——
宁熙收到仇野送她的一把剑。不管是剑柄还是剑鞘都很漂亮,只可惜剑身没开刃。
“为什么给我一把没开刃的剑?”
仇野回道:“只是装装样子,你是新手,用开刃的剑会不小心伤到自己。”
“装装样子?我们跟谁装?”
仇野扬了扬眉,示意她凑近些。
宁熙的神色立刻就警惕起来,“好,你在我耳边悄悄说!”
许是因为她太过兴奋,仇野还没开口,她已经把耳朵凑过来了。
其实仇野只是想稍微凑近些小声密谋,并没有要耳语的意思。
可宁熙已经兴冲冲地凑过来了,他骑虎难下,只好俯身在她耳边说出计划。
少女的耳朵小巧玲珑,耳垂圆润,白里透着淡淡的粉,像是颗诱人品尝的樱桃。
仇野盯着那耳垂看了许久。
许是没听到少年说话,宁熙已经开始催促,“仇野,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少年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心里斥责自己方才的分心。杀手在密谋计划的时候,怎么能分心呢?
少年喉珠上下滚了两滚,才终于沙哑开口。
不管是再冷的人,呼出的气总归是热的。
热气喷在宁熙的耳廓上,好痒,她忽然有些想躲。
幸好他们是在小桥边,柳树下,微风吹动柳枝,也吹走她脸上的红晕。
心跳得很快,宁熙指责自己道,仇野只是在说计划,你乱跳个什么劲?
所以,宁熙只好装得若无其事,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在原地。
听着仇野说出的计划,宁熙心跳得更快了。一半是因为呼在耳边的热气,一半是因为计划本身。
她不由开始构思起自己的《豆蔻下江南》,等这件事做完后,她一定会洋洋洒洒地写好几页纸,烛火肯定都要烧尽好几支。
届时别人读了她的游记,一定会惊叹,啊,普天之下,怎会有如此有趣的事!
可是她不知道,在少年的眼皮子底下,那只精巧的耳垂,从半熟的樱桃,变成了全熟的樱桃。
第29章 软肋
又一个前来挑战的人被击倒在地, 仇野蹲下身,将雁翎刀横在那人的脖子上。
此人声称平阳铁斧刘,要用手中铁斧砍断操刀鬼的头颅, 除暴安良。
十年的杀手经验让仇野只需一眼便能看出一个人怕不怕死, 而眼前的人恰好怕死怕得要命。
是以,当雁翎刀横在铁斧刘脖子上时,铁斧刘抖如筛糠,“别、别杀我, 你不是说, 不给钱, 不杀人么?你怎、怎能,背信弃义?”
“谁说没人付他钱了?”宁熙施施然走来,轻轻将帷帽上的面纱掀开一角, 微微一笑, “我是他的雇主, 我现在给钱让他杀你,合情合理。”
铁斧刘惊道:“你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吾乃……”宁熙将长剑抽出, “青莲仙山豆蔻剑,游尽天下潇洒人!”
她似舞蹈一般将长剑往空中胡乱一挥, 刹那间,眼前酒楼里的桌椅板凳全部四分五裂。
剑气化刃,一看就是顶好的功夫!
店小二和酒楼老板哭着哀求,“姑娘啊,你们快别打了!”
于是, 宁熙豪迈地取出一袋银子扔过去,“这些够吗?”
酒楼老板接下银子既不哭也不闹了, 赔笑道:“女侠,这里窄,要不到咱楼上,上房打?”
宁熙挥挥手,“不用,你先下去吧。”
看着铁斧刘惊恐的面容,宁熙一边收剑一边在心里复盘方才的对话,得意洋洋地想,她刚才演得可真是出神入化啊!
她实在太想笑了,可她现在的形象是高冷女侠,不能笑,得憋住!
是以,宁熙咬着嘴唇,瞪大眼睛,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
仇野收回掌风,凝视着铁斧刘,“看到了吧,青莲仙子的功夫其实不在我之下,只不过怕脏了自己的手,让我代为操刀而已。”
铁斧刘被绑在凳子上,眼珠转得飞快,“这个青莲仙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之前怎么听都没听过……”
仇野单脚踏凳,尖刀直指其喉,“你自己好好想想,有哪里冒犯过青莲仙子的地方。”
少年言语含冰,铁斧刘光是听到这声音就要冷得发抖了。
铁斧刘左思右想,干渴的舌头将起皮的嘴唇舔了又舔,终于瑟瑟发抖道:“是中原六怪,他们贩卖假消息!他们说,是操刀鬼大爷您对一个姑娘动了春心,所以持刀不稳,是杀您成名的好时机。只要捏住软肋,就能……”
铁斧刘像倒豆子似的一骨碌给吐出来,待说到一半时,一颗花生打到他的上嘴唇上,嘴唇被牙齿磕出鲜血。
铁斧刘“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忍不住骂道:“我都说实话了,你们还要怎样啊!”
叫唤完后,他发现气氛有些奇怪,方才清冷肃穆的青莲仙子如今竟然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红了脸,而向来冷静淡漠的操刀鬼此刻却似是恼羞成怒,凑近来一字一句道:“我劝你好好想清楚,再说。”
这还能怎么想清楚?他该说的都说了啊!铁斧刘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比起疑惑外,他更感到震惊,因为他觉得,大名鼎鼎的操刀鬼现在就像是个,被戳破心事还不愿承认的孩子。
当然,刀还架在他脖子上,这些话自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缓缓道:“我今日一见,才知道中原六怪卖的是假消息,您没有动春心,跟青莲仙子只是普通的雇主关系,是那中原六怪为了报私仇,污蔑你们呢。”
现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早已分不清楚。
见仇野的面色越来越黑,铁斧刘活这么大岁数也该反应过来了,连忙补救道:“我一定会昭告武林,让他们认清中原六怪的真面目,让中原六怪在江湖上人人喊打!”
这还差不多。仇野松开铁斧刘身上的绳子,让他赶紧滚。铁斧刘也识趣,让滚就马上滚了,一句废话都不多说。
宁熙的脸颊红红的,她气愤道:“中原六怪本就是骗子,他们骗我一个不够,还要散播谣言,骗好多人。”
仇野轻轻“嗯”了声,没说中原六怪散布的话有哪些真,哪些假。
他们用这个招数对付了七八个人,这七八个人都无一例外地说出“动春心”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宁熙听一次脸红一次,仇野听一次脸黑一次。
如此反反复复,天终于黑了下来。
窗外,月色渐深,雾气渐浓,夜雾遮住一半月色,月便更圆了。
窗内,宁熙躺在床上,将薄被高高拉起,盖住半边脸。
她稍稍偏头,抬眼望向睡在房梁上的人,“为什么,今晚,睡,一张房?”
等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嘴很干,说话也很结巴。
房梁上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单独睡一间房会害怕。”
宁熙噘起小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怕鬼,也不怕黑。”
“有人要来杀你,你怕不怕?”
“杀我?为什么?”宁熙忽的将整个脑袋笼进被子里,瓮声瓮气道:“是因为中原六怪散布的谣言?抓住我,就能要挟你?”
良久,房梁上传来一声清清冷冷的“嗯”。
宁熙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了,埋在被子里的脑袋又钻出来。亮亮的眼睛往黑暗的上空望去,“所以你是在乎我的死活咯?”
仇野的手又去摸那刀柄,刀柄上的纹路能让他静下心思考。
他回答道:“是。”
宁熙心跳得快了起来。
但紧接着,仇野又补充道:“无论谁与我同行,我都会关照的,你不必担心人身安全。”
虽然,仇野自小到大,只跟一人搭过伴。
闻言,宁熙有些失望地“哦”了声。
“那以前你都跟谁同行过呢?”她接着问。
“我的刀,还有解决完需要带给雇主的尸体。”
宁熙意味深长地“哦”了声,顺便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那我就是第一个跟你同行的活人咯?”她问。
“也是最后一个。”仇野说。
宁熙抿唇笑了笑,她忽然觉得夜很长,可以有很多时间说话。
然而,仇野却问:“宁熙,你不困么?”
宁熙打了个哈欠,大声道:“困了,好困!”
她将薄被拉得高高的,盖过头顶,直到把自己闷得满脸通红也不把头露出来。
弯月西斜,月色入窗。
仇野手里依旧握着刀柄,反复摩挲着。他斜眼朝下望去,只见棉被里的一团,翻来翻去,扭来扭去,一会儿把手拿出来,一会儿又把手收回去,一会儿平躺,一会儿侧身……
月色刚好照到少女辗转反侧的床。
宽松的薄纱衣袖随着少女将手臂举起而缓缓滑下,那节玉藕在霜白月色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白皙。
仇野将头扭回去,喉珠上下滚了滚便闭上双眸。
虽然并不习惯在夜间入睡,但现在,他非得入睡不可了。
房梁上很快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宁熙终于找准一个合适的睡姿,安然入眠。
可是,想要在这间房里入睡,比她想象中要难。
睡不着,宁熙越睡越精神。
终于,她试探性地悄声喊道:“仇野?”
“我在。”
“啊,你居然还没睡!”
“……是醒了。”
“对不起。”宁熙小声说。
“没关系。”少年的声音闷闷的,“窗外吹阵风我都会醒的,我睡觉只闭一只眼睛。”
宁熙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为什么不选个有两张床的房间?这样你就不用睡房梁。”
“即使是有两张床的房间,我也睡房梁。”
“为什么?”
“躺床上我睡不着。”
“可是不管再冷再硬的床板,肯定都比房梁要舒服。”
“正是因为太舒服才睡不着。”
闻言,宁熙惊讶地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保持沉默。她发现,自己所了解的仇野,也只有冰山一角而已。
窗外疾风吹过,忽然,一手持子午鸳鸯钺的夜行客破窗而入,窗外的风也顺势吹进来,吹得床帐鼓起一个大包。
大包很快凹陷下去,仇野反应迅疾,他从房梁上一跃而下,顺势拉开床帐,将帐中人拦腰抱起。
夜行客速度也快,他破窗而入后,举起子午鸳鸯钺就要往床上砸。
仇野抱着宁熙面对面在床上滚了半圈,等被压着的手空闲出来时,他将腰间长刀抽出,横刀拦住那人击来的子午鸳鸯钺。
冷兵器相互碰撞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金色的火花顺着刀锋一路往刀尖蔓延,直到仇野将那人击出十步外。
宁熙心跳得很快,她第一次这样清楚地听到冷兵器发出的声响,第一次看到冷兵器摩擦发出的火花。那火花就像是少年眼中的星星,亮晶晶的。
等仇野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覆在少女柔软的腰肢上时,便马上像拿到烫手山芋似的丢开。
他手握成拳,跳下床,另一只手上的雁翎刀往那夜行客后背一砍,夜行客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仇野的刀又快又准,一刀下去,究竟是要半条命还是要整条命,他的力道计算得一清二楚。
这一刀,要了夜行客的半条命。
“你也是听了中原六怪散布的谣言,来杀操刀鬼的?”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少年背后响起。
她穿好外衣,手持一把长剑,施施然走来。
夜行客吐出一口鲜血,惭愧地点点头,“是,我甘拜下风。”
“那你可知我是谁?”
“你?”夜行客盯着少女看了片刻,“你不就是那个有着绝世容颜,但舍生取义,勾|引了操刀鬼的身心,使其持刀不稳的刚毅女子吗?”
宁熙惊讶地瞪大双眼,她在江湖上的名号已经变得这么戏剧化了吗?
“错!”少女脆生生道,“吾乃……青莲仙山豆蔻剑,游尽天下潇洒人!”
她说着将长剑抽出,照着老样子在空中比划了三圈。
仇野看着宁熙的动作,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这是还没演够。
于是,仇野将手背在身后,朝宁熙剑尖挥舞的地方劈出一掌。
一张八仙桌从中间被掌风劈开,陶瓷茶具碎了一地。
见状,宁熙心满意足地收回长剑。
而夜行客则使劲擦了擦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景象。
“诶?这是……剑气化刃?”
第30章 喝醉
清晨过后晌午之前的市集很热闹, 自从进镇国公府后,慕念安再也没被夹在如此熙攘的人群中行走过。
街头卖艺的人不少,这里人叽里呱啦说着有胸口碎大石可看, 纷纷围成一圈伸长脖子往里探。可是, 看来看去也只有几个毫无技术含量的杂耍。
人群中有一男一女,男的身强力壮,面色沧桑,像是上了年纪。女的面黄肌瘦, 个子不高, 年纪不大, 看上去还未及笄。
应该是对父女。
时年不利,街头卖艺的人多,是以, 看杂耍的人眼睛也变得挑剔了。要是看不到真功夫, 不仅不会给钱, 还会倒吐几口唾沫。
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说好了有胸口碎大石,可那小女孩舞剑舞个没完。
谁要看个长得像猴一样的小丫头片子舞剑?
周围人开始叫唤起来,甚至有些等不及的, 直接转身离去。
终于,男人搬出一块巨石压在胸前吆喝道:“大家都别走啊!现在正是胸口碎大石的时候, 要是走了,可就错过了!”
围观的人只是想看个刺激,于是立马便捧场地大声喝彩起来。只有那拿着铁锤的小女孩眼里显露出几分担忧和落寞。
还没开始捶,慕念安便往卖艺父女的搪瓷碗里丢去一枚银角子。
搪瓷碗很旧,里面稀稀落落装着几个铜板, 银角子砸进去,搪瓷碗在地上微微旋转半圈。
见状, 小女孩立马跑过去,将银角子揣进怀里,她抬头想看看这位大方的看客是谁,可却没发现慕念安的身影。
慕念安忙着找人,自然没时间看杂耍,之所以会驻足,只是因为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早在十几年前,她就是那个跟着阿爹一起卖艺赚铜板的小丫头片子。
江湖卖艺的通常都是一家人,像胸口碎大石这种要命的绝活,要是敲打的位置和力度不对,都会夺去压在石下之人的性命。
兴许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某日,一位穿着锦袍的纨绔子弟就扒开人群跳出来指着他们父女的鼻子对周围人笑道:“这些人啊,都是骗子,不信你们看。”
于是那纨绔二话不说夺走她手中铁锤,一锤往石头上砸去。她那压在大石下的阿爹口吐鲜血。
纨绔丢下铁锤,拍拍手上的灰,笑道:“看吧,我说得没错,骗子就是骗子。”
她浑身发着抖,用指间去探阿爹的鼻息。没气儿了。
那时她年纪不大,浑身有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她狠狠瞪着那笑弯了腰的纨绔,抽出一把剑,冲过去一剑刺穿了那纨绔的肚子……
慕念安将笠帽的边缘压低了些,帽檐下挂着的纱布能遮住她大半个身子。
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打开得来的一副画卷。
画卷上画的是青莲仙子。
近日,江湖上出现了几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折花仙重现江湖,第二件大事,是孔雀山庄的欧阳虹欧阳大侠招揽天下名侠一起对抗折花仙。
第三件大事和第四件大事颇为有趣。
据说中原六怪因为贩卖假消息现在在江湖上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因为败坏了名声,所以江湖上不管什么人都能去踹他们一脚,而且绝对不会有人去为他们主持公道。
是以,中原六怪现在不仅被抢光了钱财,还被打得浑身是伤,此刻正四处逃窜呢。估计再过阵子,就不得不改头换面了。要么重新做人,要么退隐江湖。
好笑的是那黎猫子在混乱中弄丢了猫,七尺男儿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吓得前来伸张正义的绿林好汉都愣在原地,不敢动手。
至于这第四件大事则跟画像上的人有关。
近日,青莲仙子的名号在江湖上逐渐冒头,人人都好奇这青莲仙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仅有一身剑气化刃的好功夫,更有一张绝世容颜。
估计除了与她同行的操刀鬼不会动心外,其他人见了都会春心一荡。
呵,操刀鬼那煞神向来是毫无欣赏能力的。
至于青莲仙子雇佣操刀鬼到底要做些什么,众人也不得而知。
据见过青莲仙子的人叙述道,青莲仙子不是妖精就是神仙,反正,他们不信人间会有这么美的姑娘。
画师根据众人的描述将青莲仙子画下来,现在这张画卷就在慕念安手上。
她将画卷徐徐展开,然后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画上画的,正是她家女郎,镇国公府的嫡小姐!虽然只有五六分像,但那双眼睛,她绝不会认错。
难怪她在听到青莲仙子的名号时,直觉告诉她要多查一查。因为她记得自家女郎最喜欢的,就是李白的诗。
合上画卷,慕念安不禁想,青莲仙子此刻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呢?——
黄昏未尽,天未黑,月未出。
青莲仙子此刻正在酒楼喝酒,并且对自己在江湖上掀起的那阵风波毫不知情。
她只知道中原六怪已经倒了大霉,所以正喜笑颜开地跟同行的操刀鬼喝酒庆祝呢。
宁熙在桌上排开两只酒杯,她举起酒壶轻轻晃了晃,听到闷闷的声音,这代表酒壶里的酒是满的。
她将酒壶高高提起,清澈的酒液便随着壶嘴倾斜而出,化作一条细线落入杯中。酒香四溢,装进杯中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刚好凸出一线。
头顶悬挂的花灯在杯中映出一个暖黄的光点,宁熙将装满酒的酒杯推给仇野,紧跟着又如法炮制,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好哦!我这回一滴酒都没洒!”宁熙放下酒壶,也不喝酒,只是捧着脸欣赏自己的作品。
她跟仇野学这种倒酒的方法学了好多次,又在私下练习过好多次,这回总算出师了。
“恭喜。”仇野用酒杯轻轻碰了碰她的酒杯,酒液就从杯口洒出几滴。
现在,宁熙杯中那刚好凸出的一线酒没了,这才将目光移向仇野,“我还没看够呢!”
“那你就等回客栈后倒一杯酒,看一晚,总能看够。”仇野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珠上下滑动着,勾勒出好看的线条。
宁熙张了张口,她忽然想到些什么,便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她手捧着脸,手肘撑在桌上,转而观察眼前的少年。
少年实在美丽,乌黑的发,因饮过酒而变得鲜艳的唇,眼尾上扬的瑞凤目……
少女笑眼盈盈,她的目光让人无处可躲,仇野垂眸,他提起酒壶往杯中倒酒,“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宁熙撅起小嘴,“你这人好奇怪哦,我看酒不看你,你不乐意,我现在看你不看酒了,你也不乐意,那我该看什么?”
“谁说我不乐意?”
“哦!那你很乐意!我就多看看你!”
“……”
仇野喝酒却喝得更快了。他坐在那里,眼神看向哪里宁熙就追到哪里,最后,他终于再没有能看的地方,直接对上宁熙的眼睛。
这下倒把宁熙给弄怂了,她眨了眨圆圆的杏眼,“我看你,你再看我,这多正常。是吧,礼尚往来,多正常!”
她取出一本小册子,心虚道:“我现在要写点东西了,刚倒完酒,手感好。”
“你这书上,现在都写了些什么?”仇野问。
宁熙掰着手指头数,“有路上见到的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吃过的地方小吃、当地季节气候与上京的对比、中原六怪的骗术、中原六怪自作孽的结局、我演戏骗过的人……”
“还有呢?”
“还有你啊。”宁熙抬头笑道:“你我肯定是要写的!”
她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看上去娇憨又可爱。
“那你现在要写什么?像你看我我看你这种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也会写上去吗?”
闻言,宁熙看向仇野眼神已经有些飘忽了,她垂下头,拿出笔开始书写,嘴里不停嘟囔道:“这种小事,当然是不值得写的,我要写提壶倒酒的技巧。”
于是,宁熙的小册子上记下了这么一行字——只要一直盯着仇野看,他就会受不了。但前提是不要看太久,若是把他惹急了,反而来盯着我看,我也会受不了。
她呼出一口气,为了避免仇野偷看,她写完就合上了小册子,然后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咳咳。”虽不是烈酒,但宁熙喝得太急太快,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仇野只好过去替她拍背顺气。
现在,本是面对面坐的两人,已经坐到同一面去了。
少女一咳嗽,不仅脸会变红,耳朵会变红,脖子也会变红。仇野个子比她高,替她拍背的时候瞥见她泛红的脖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仇野转而看向那本小册子,“刚写完,墨都没干,怎的就合上了?”
谁知,宁熙咳得更加厉害,边咳边说,“我用的都是好墨,好墨干得快!”
仇野微微挑眉,“哦,那就当是好墨干得快吧。”
他说着又给宁熙倒了杯水递过去,“下次喝酒别喝得太急,被酒呛着要比被水呛着难受很多。难道你又关册子又喝酒,是为了防止我偷看?”
不说第二句话还好,一说第二句话,宁熙又被水呛了一次,咳得她泪眼莹莹,发丝散乱。
仇野:“……”
宁熙将发丝别到耳后,用手绢将衣服上和嘴上的酒水混合物擦干净,端端正正重新做好,然后对着又坐回对面的少年微微一笑。
为了避免尴尬,她只好找些别的话题,“仇野,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仇野没说自己,“还是先说说你吧。”
“我?”宁熙抖了抖已经写完半册的书,“我要游遍大好河山,收集第一手资料,然后写一本书。最后这本书会成为禁书,我的名字也会被大家记住。”
“就是你那本小册子?”
“不是,这本小册子只是用来记录资料的,书我还没开始写呢。”
少女在说出自己的理想时,圆圆的杏眼亮得出奇。
仇野本来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他或许会在睚眦阁当一辈子的刀,可能最多会通过那枚玉佩去查查自己的来历,虽然他对自己的身世并不在乎。
他其实对很多事都不在乎,也提不起兴趣。
一把好的刀不应该有喜欢的东西。
可是他现在……
仇野摸了摸自己的刀柄,往两人的酒杯里倒满酒。
“仇野,我说完了,该你了。”
仇野看向少女,举起酒杯,嘴角微微上扬,“或许会像你所说的那样,做个侠客。”
宁熙惊讶地瞪大双眼,“你不做刀啦!”
“嗯。”仇野点点头。
是的,他不想再当一把刀,他厌倦了被人拿去无休无止地杀人。
他想要有朋友,想要有生命,想要有喜欢。
宁熙笑道:“若你做侠客,我们以后还能浪迹天涯。我的意思是以后行走江湖能有个伴,就是能一起走,就是单纯地一起走,总之——”
她举起酒杯,跟仇野的酒杯碰了碰,“让我们,敬理想。”
她发现少年也在笑。她之前一直很好奇,仇野笑起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因为她从来没见仇野笑过。
仇野笑起来的时候,是眼睛先笑,笑意在眼里扩散,最后蔓延到嘴角,像是经过一整个寒冬的冰川在慢慢融化。
不知为何,宁熙胸腔中腾升起一股热气,她开始无限憧憬起未来的一切。
她的人生不再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深宅高墙,而是一望无际的江河平原。那里不再是枯燥的乏味的窒息的,而是刺激的有趣的热烈的。
那晚,她喝了好多酒,最后不省人事地趴在仇野的背上,数不清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颗。
平常闹腾,喝醉了倒还安静了。
仇野背着她,慢慢地走回客栈。少女的两条细腿穿过他的臂弯,在半空中一荡一荡。
周围人来人往,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这时,有人闯入了。
云不归站在仇野面前,缓缓转身。他脸上挂着笑,手上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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