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霍松声被强行拉上了车,车上还有残存的暖意,林霰直接上手扒了霍松声的上衣。
霍松声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眼睛看向另一边。
林霰亲手帮他上了药,不仔细看不知道,霍松声浑身上下都是这种小红疹子,密密麻麻,叫人看了心惊。
林霰说:“你有气朝我发,别跟自己过不去。”
霍松声冷笑一声:“你如果只能说这个就不要说了。”
林霰被他噎回去,脸色也不太好看。
外头时不时炸出点动静,马车都跟着晃。
霍松声耐着性子等林霰弄完,弄完了,他提起衣服就要下去。
“霍松声。”林霰捏着药膏,坐那儿看着霍松声。
霍松声扭脸跟他对视,等了半天也没见林霰开口,他像是失望到了极点,挺悲哀地对林霰说:“让你说句话就那么难吗?我是不是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一句话。”
林霰的嘴唇很轻地动了动,可霍松声没看见,他已经推开门下车去了。
镇北大将军霍松声和翰林院长林霰不和的消息也不知是谁传的,反正差不多山炸完了,两边队伍都知道霍松声跟林霰关系不太好。
巨石炸出一个仅一人通行的洞,大家将分好的粮食背在身上,羽林军在前开路,翰林学生挨个跟在后面。
石头对面已经有村民等着,他们盼星星盼月亮把官家盼来,看见人就跪地谢他们救命之恩。
霍松声走在最前面,将人拉起来,让他们带路,先去往受灾区。
后半段山路要好走一些,没有受伤的百姓自发清理路面,就是为了官家第一时间可以到达灾区。
等真到了村子,所有人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连片的茅草房和木板房尽数被大雪压毁,不断落下的大雪几乎将这里夷为平地,那一瞬间,霍松声和林霰的脸都失去了血色。
这场景像极了一望无际被大雪覆盖的溯望原。
当务之急是尽快组织救援,林霰询问村民,有没有空置的屋子可以堆放粮食。
村民说:“村上有个破庙,那里可以放粮食。”
村子里的房屋基本都是草或是木头搭的,很容易被压垮,幸存的村民全部聚集在破庙里。
大家将自己辛苦背上来的粮食存放好,留下几名学生在这里帮忙照顾村民,其余的全部跟着大部队进村营救。
霍松声到这儿之后就没怎么开过口,一声不吭拿着工具铲雪,和羽林军一起搬压在顶上的木桩。
这么恶劣的天气,人在外面待一会就冻的行动困难,被压在大雪和重物下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
天渐渐亮了,起初他们还能找到幸存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尸体被挖出。
霍松声仿佛不知疲倦,偶然一个抬头,他发现远处临时搭建的小棚子底下已经摆放着一排了无生气的人。
他突然感到恶心,从雪堆上跑下去,蹲在一边吐。
林霰正在统计死亡人数,抬头看了眼他,将手中纸笔交给周旦夕。
“怎么了?”林霰的手刚搭上霍松声的背,那人反应很大地躲了他一下。
“松声?”再吵架也不至于这个反应,林霰觉得霍松声状态不对,抓了下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霍松声头皮发麻,肠胃全都搅在一块。
他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直在忙活,没怎么吃东西,吐也吐不出什么,但难受是真的。
霍松声接过林霰递来的水漱漱口,站起来吸一口凉风。
他脸色难看到和林霰有的一拼,林霰非常担心,摸了下霍松声的脸:“说话,别让我担心。”
霍松声肺腑里都是冷风,这让他身体的四面八方都在感受疼痛。他灌了两口水,用力擦着嘴巴,嘴唇被大力擦到通红。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脆弱的。”
霍松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期待能得到怎么样的回答,林霰习惯在他面前隐藏自己,习惯了闭口不谈,所以霍松声也习惯了自说自话。
“你知道我在溯望原找过你吗。”霍松声的视线慢慢转移到林霰脸上,他眼中的痛意太明显了,横跨十年生死,肆无忌惮地闯到林霰面前,“就像现在这样……”
霍松声摊开冻红的双手:“我翻了不知道多少具冻僵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我看着曾经一张张熟悉的脸变得面目全非,既希望其中没有你,又希望有你。”
林霰浑身巨震,几乎被霍松声的话穿透了。
“我希望你活着,哪怕希望渺茫。”霍松声狠狠揉了一下眼睛,“但我也希望能找到你,我怕你死了,溯望原那么远,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溯望原的路那么远,戚庭霜第一次离开霍松声的身边,如果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连魂魄都无法再回去看一眼霍松声怎么办?
“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活着,能活多久。”霍松声看起来很悲伤,“你以为我承受不了你再次离开我,你错了,我没你以为的那么脆弱。我二十七岁,不是十七岁,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任,我只是想大家都还在的时候,不要留下什么遗憾。你究竟懂不懂我在想什么啊,戚庭霜?”
霍松声说完,擦着林霰的肩膀走了过去。
雪又落了下来,风霜卷过,林霰觉得眼睛很酸,也很难呼吸。
十七岁的霍松声,要怎样在一次又一次撕开自己的痛楚中,去辨认一具具冷透了的尸体。一面抱有希望,一面又说服自己接受,接受心爱的人已经离开的事实。
林霰始终认为,霍松声无法承受自己再一次离开的痛苦,所以一次又一次拒绝他,推开他,连他想听的话都不肯说。
可霍松声比他厉害,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无师自通的学会与痛苦和解,在他遍寻不到戚庭霜的那一天,就已经懂得了拥有比失去更重要。
无法承受死亡、离别,和遗忘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是戚庭霜自己。
·
霍松声连续不断地忙了大半天,中途别说吃饭了,连口水都没喝。
人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东西,他们总能在翻出数十具尸体后,找到气息微弱的幸存者。
这次随行的除了符尧还有宫里的御医,伤者抬上来之后就在附近临时搭的棚子里诊治。
他们除了冻伤,身体上还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和骨裂,最严重的是被硬物贯穿。村里的条件太简陋了,仅靠三两个大夫根本来不及救治,破庙里很快堆满了人,哀嚎声阵阵。
林霰觉得这样不行,太多人挤在一起,特别还有很多病人,很容易引发传染性的疫病。
他向春信要了点人过来,利用他们带过来的工具,和现场的材料,先在村上打造一片隔离区,专门为病患使用。
除了粮食,他们还带了取暖的衣物和炭火。
霍松声临走前很有远见的叫人带了帐子,这可派上了大用场,这些帐子带的时候不占地,撑起来却很大,可以容纳很多人,一个个扎起来,远远一看特别像是军营。
符尘特地为林霰留了一个单人的,里面生了火,铺上了被子。
忙完后他去找林霰,先生忙到现在没有休息,再这样下去人都要垮了。
林霰点点头,对符尘说:“你去叫霍将军,请他去营帐休息。”
符尘不太愿意:“那是我给你搭的!”
林霰说:“你先叫他,我待会就来。”
符尘这才别别扭扭地跑去喊人,谁知霍松声压根不领情,摇摇头说,忙完这波再说。
于是符尘屁颠颠跑回去找林霰:“他不去,他要干活。”
林霰应了一声,将手头上的事处理完,往营帐的方向走:“符尧在破庙?”
符尘说:“是的,我待会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
林霰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都已经到达极限了,他进到营帐里,衣服都没脱就歪倒在床上。
符尘想替他脱衣服,林霰趴在床上,闷着咳嗽。
“符尘,”林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去找松声,就说我不舒服。”
“啊?”符尘抓抓脖子,“先生,你不舒服我找符尧来,霍松声又不会看病。”
林霰闭着眼睛:“按我说的去。”
符尘只好再跑一次腿。
不多时,符尘回来了,这次多了一道脚步声,林霰迷迷糊糊抬起头,果然看见了霍松声。
林霰一进门就躺倒了,这么半天姿势都没变一下。
霍松声走到他身边,林霰这样子根本不用装,他的身子就没几时是舒服的。
霍松声身上脏,手也脏,没直接往林霰脸上摸,而是俯下身子,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额头。
太烫了,林霰的低烧已经转化成高烧,而且不知烧了多久。
在外面一直撑着倒不显病情,进来一躺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霍松声赶紧让符尘去喊人,起身想要去洗个手,不然他都不敢碰林霰。
林霰以为他要走,烧的脑子都晕了,竟还知道去拉霍松声。
“别走……”林霰无力的勾住霍松声的衣角,声音直飘,“陪我睡一会,松声……”
第九十二章
林霰很快陷入了昏睡。
霍松声洗了个手,回来帮林霰脱了外衣,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林霰的靴子是湿的,他的脚像冰块一样,长时间泡在湿鞋子里,脚上的皮肤已经发白打皱。
符尘将炉子里的火烧得更大一些,火舌噼里啪啦往上蹿。
霍松声双手裹着林霰的脚,掀开自己的衣服,直接将它塞到衣服里面。
霍松声腹部肌肉紧紧绷着,适应了好半天才不抖。
符尧来得很快,他似乎对林霰的病情早有准备,一来就要给他扎针。
霍松声眉头紧锁:“直接扎吗?”
符尧点头说:“要将先生体内的寒毒逼出来。”
林霰每次寒气入体严重,符尧就会用银针刺穴的方法替他逼毒,林霰可能也预料到自己免不了这份罪,因而提前让符尧准备着。
符尧在火上烤了烤银针,对霍松声说:“这个过程先生会很痛苦,以往我都要将他绑起来。”
霍松声愣在床尾:“能不能不绑?”
“那你将他按好了,”符尧说,“千万别让他乱动。”
就霍松声见过的,林霰扎针后的状态,应当有两次。一次在符山,一次在南林,但这一次是他真正在林霰身边陪着。
林霰是一个很好的病人,不折腾,也不闹,哪怕是疼痛,只要能忍他都尽量忍着,凡是为了治病,再疼也不会躲。
即便是这样,林霰从昏睡痛到清醒,第一针扎下去他就睁开了眼睛,脖颈上的青筋突兀的爆裂开,鼻息颤抖的不成样子。
符尘可能见过这场面,不忍心看,抱着凳子躲到营帐外面去。
霍松声往上抱住林霰,感受林霰在他怀里打颤。
那针插在林霰手臂上,很快符尧又落下了第二针。
符尧扎针间隙看了眼林霰,嘱咐说:“当心别让他咬伤自己。”
霍松声搂紧林霰,抬手抹掉他脸上的汗,发现林霰并没有咬自己,而是微微张着唇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林霰疼的神智都恍惚了,还分神想了想,今天这一遭恐怕要将霍松声连日来,为了让他出汗所做的努力作废了。
这么想着,林霰似乎能好过一点,连那么难熬的时间都仿佛走的快一些。
林霰体力不支,在扎针的后半段就没再睁开过眼睛,连疼痛都没有惊扰到他。
霍松声被银针顶端尖利的光刺痛,他抱着林霰,看着他的脸,手指轻轻划过他平缓的眉骨。
其实戚庭霜以前的长相很硬朗,不像现在这么秀气,他沿袭了北方人气质里的挺拔豪情,透过眼睛就好像能看见辽阔无际的草原。
耳边又响起林霰崩溃的哀求,一遍遍否认自己的过去,否认戚庭霜的存在。
可他今天逼了林霰一把,他将林霰撕开了,逼着林霰看清自己是谁。
霍松声划过林霰的鼻尖,手指落在他苍白无色的嘴唇上。
“庭霜……”
霍松声每一个咬字都很轻,像是怕林霰听见,怕他会为此增添一份难忍的疼痛。
符尧施针从来都很稳,快准狠地扎进去才能最大程度的减轻林霰的痛苦。
可这一次,他的手却抖了一下。
符尧抬起头,看向霍松声。
霍松声不知在想什么,停了很久都没有再说下一句,只是很温柔的触碰林霰的嘴唇,似乎是想将它揉出一点血色。
符尧扎完针,将林霰身上的银针一一取下。
霍松声捞起他的胳膊看了看,细密的针孔仿佛扎在他的心上。
“庭霜他……”霍松声捉着林霰的手,揣在怀里,“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许多事一旦问出口便没有回头路。
霍松声心里想,我们本就是一体的,那么多年前就是了,再痛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符尧收拾着东西,沉默着,半晌深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问霍松声,知道什么是冰肌鞘吗。
霍松声说知道。
传言那是南疆虫谷研制的一种神药,祛疤,生肌,可以生死人骨,但是它性寒,有剧毒,只消一点就能腐蚀皮肉,骨生骨,皮生皮,其中痛苦常人无法想象。
符尧并没有过多的渲染林霰遭受过什么样的痛苦,这是林霰的选择,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所以林霰用比常人用量高过十倍的冰肌鞘涂遍全身,忍受近一年皮肉反复撕裂的痛苦,以及寒毒噬体的疼痛,最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但并不希望收到别人的怜悯与同情。他是个被仇恨折磨的疯子,如果不是凭着复仇这一口气,他早已死在白雪皑皑的溯望原上,不会再站在这里了。
所以林霰没有错,他惨痛的失去过,无法再接受重要的人从身边离开。
霍松声也没有错,他也惨痛的失去过,所以才要紧紧抓住现在。
符尧带着东西出去了。
这一天太长了,夜幕终于拉下来。
霍松声脱掉衣服,赤身钻入被子里,将林霰严丝合缝地嵌在怀里。
他摸林霰的后背,摸他嶙峋的骨,那把骨头那么脆弱,仿佛他微微用力就会断掉。
可这层虚假的皮囊之下,林霰的骨头又是那么硬,无论打断多少次,他都会重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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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霰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做了很多个梦,零碎的片段,有时是在溯望原跑马,有时是和大哥比射箭,娘做的奶茶特别好喝,爹每次都要来抢。
和回讫的仗打赢了,靖北军班师回朝,大哥回家的时候,阿姐已经生下了时韫,大哥还不知道自己当了爹,兴奋的在屋里转圈。
长陵的雪景很美,老侯爷拿着鸡毛掸子满侯府找霍松声,赵玥掐着腰站出来打掩护。
霍松声躲在他后面,看见霍城就跳到他背上,催促他:“快跑快跑,我爹来了!”
戚庭霜背着霍松声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霍松声睡了一觉又醒来,蹭蹭戚庭霜的耳朵,对他说:“春天到了,陪我回南林吧。”
林霰缓缓睁开眼,察觉到按在腰上的手收紧了一下。
黑暗中,霍松声的眼睛亮的像星星。
林霰看着他,伸手环住了霍松声。
霍松声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的后背,懒洋洋的任林霰靠着他胸口。
他给林霰顺头发,发丝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他手指间,很亲密。
林霰昏昏欲睡,很热,身上出了很多汗,可他不想放手。
霍松声亲他额头,慢慢哼起了节奏舒缓的曲调。
林霰在那样的轻哼里感觉到了安全和温暖,他的手掌贴着霍松声,抚过他带一点弧度的腰线。
“松声。”林霰喊得含糊,嗓音很黏。
霍松声答应着:“嗯?”
林霰抬起一点头,脸颊被霍松声新长出来的胡茬刺了一下。
他好像清醒了一点,又似乎更加沉沦。
林霰摸了摸霍松声的胡茬,咬咬他的下巴,然后说:“好久没做这么好的梦了。”
霍松声抓住他乱动的手:“多好?”
林霰不动了:“所有人都在,真的是……太好了。”
他又睡着了,呼吸沉重,烧的很不舒服。
霍松声起初抱着他,后来自己也被困意侵袭,睡着后不知怎么变得,变成林霰困着他的姿势。
林霰抱的他太紧了,用那只残缺的手,将自己箍疼了也没放开。
霍松声肋骨被压着,有点喘不上气,他迷迷糊糊地推林霰,念了句:“戚桐语,我快憋死了。”
林霰无意识松了松手,但没过多久又重新搂了过来。
彻底清醒应该是第二天了,天还没亮,营地被雪映衬的如同白昼。
林霰睁眼动了一下,霍松声就醒了。
霍松声脸埋在林霰肩窝里,沉甸甸的呼吸砸着他,哑着声说:“再睡会。”
林霰的烧应当是退了,身上没有那么烫了,甚至有点凉。
俩人都只穿了条裤子,皮肉贴在一起,这样抱在一块儿很舒服。
霍松声半边身体压在林霰身上,林霰一只手搭着他的腰,也像是把霍松声按在身上。
林霰划拉着霍松声的后腰,过了一会儿,霍松声不爽地“啧”了下嘴,但也没制止林霰的动作,只是说:“都快给你摸热了。”
俩人贴的那么紧,霍松声有什么反应林霰都能感觉到。
林霰顿了顿,掌着霍松声的腰将他转过去。
他从后面抱着霍松声,嘴唇贴着霍松声的后颈,问他:“还生气吗?”
多大的气现在都气不起来了。
没等霍松声说话,林霰又跟了一句:“别气了吧。”
霍松声不太情愿的应了一声。
林霰手伸到前面,摸摸霍松声的小腹:“你的疹子都消了。”
霍松声说:“本来也不严重。”
“不喝酒了,行么?”林霰在问他,语气却不是商量的语气,更像是一种命令。
霍松声挑起眉,回头看了林霰一眼,很意外的,林霰的表情很认真,也很严肃。
他转回去:“你刚刚看起来很凶啊。”
林霰安抚般往下摸了摸:“行么?”
霍松声呼吸一滞,被拿捏了:“病好了是吧,手不疼了?”
“不影响。”林霰说,“我用的左手。”
霍松声闭上眼睛,手搭上林霰的手腕,意志力很不坚定,也不知道是想推他,还是不推他。
林霰问了第三次:“霍松声,不喝酒了行不行?”
霍松声端不住了,咬着牙举手投降:“你说了算。”
第九十三章
霍松声抱着林霰喘气,闷在林霰身上,黏糊糊的蹭着他。
春信从现场过来,没进来,站在帐子外面喊霍松声,叫他起来。
霍松声懒懒应了声:“你先去,我马上来。”
等脚步声渐远,霍松声拱着林霰的胸口发神经:“我起不来了!你看着办吧!”
林霰捏捏他的后脖子,曲起一条腿挡着霍松声:“起来吧,不早了。”
霍松声热燥燥的,浑身是劲,抬头点了点林霰的下巴:“你再睡会,今天别出去了。”
林霰是翰林院的主心骨,不可能不出现,他敷衍着霍松声,先把他劝起床。
霍松声艰难的将自己从林霰身上撕下来,快速穿好衣服,顾虑到林霰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问他:“饿吗,让人给你送点吃的。”
林霰病没好透,也没有胃口,说自己不饿。
霍松声想了想:“你先睡吧,我看看有什么你能吃的。”
他穿戴整齐出了门,休息够了,一整个神清气爽。
村里一夜都没停过,羽林军和翰林的学生轮换着休息,天气恶劣,已经有学生扛不住生病了。
霍松声巡视一圈,问了下现在的情况,春信跟他报告,说现在人手不够,一部分人要休息,一部分人要照顾病患,药材也紧缺,已经派人下山去取了。
“村里有能帮得上忙的人吗?”
春信点头说:“帮着呢,但是倒塌的房屋靠人去清理还是太慢了,这没办法。”
霍松声建议制造一些省力的工具,比如牵引绳,太重的木头或墙体利用绳子去清理。
春信立刻去办。
霍松声去破庙看了看,庙附近已经用营帐隔开几片区域供伤者治疗,翰林院的学生基本都在这里帮忙,营区保持通风,以免造成感染,缺少的药品是关键,人命关天,必须尽快补齐。
符尧忙了一夜没有休息,霍松声看他脸色都不好了,强逼着让他去睡觉。
村里有负责照顾灾民起居饮食的妇人,体恤他们辛苦,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吃的。
妇人端了碗鸡蛋羹给霍松声,调过汁的,很香,鸡蛋不剩几个了,这份是她特意给霍松声留的。
霍松声谢过人家,没舍得吃,热乎乎的一碗让符尘送去给林霰,不忘提醒他吃药。
林霰已经起来了,周旦夕和李为都在他帐子里,他披着外衣坐在一边同他们说话,跟他们说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符尘把鸡蛋羹放到林霰面前,太香了,闻的人都流口水。
林霰停顿一下,看看周旦夕和李为:“你们……吃吗?”
李为摆摆手:“大人你还病着,赶紧趁热吃了吧,外面多了是。”
林霰原本没什么胃口,闻到香味才觉得饿。
他低头喝蛋羹,边听周旦夕和李为讲话,吃的小腹暖暖的,指尖也生了热。
营帐外吵吵嚷嚷的,有人在哭叫。
发生了这样的灾祸,百姓的情绪都顶到了极致,没人能平静的接受亲人在自己眼前离去,崩溃在所难免。
林霰出去看看,正在他门口哭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的母亲和小孩昨天就被挖了出来,已经过世,刚刚官家人告诉他,废墟下找到了他的妻子,还活着,但情况不容乐观。
他的妻子被一块断裂的石板压在胸口,大夫去看过,石板不可轻易移动,拿开人立刻就会没命。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不拿人会死,拿了人死的更快。
男人悲痛欲绝,跑到这里来请大人做主。
林霰能感受到男人的无助,对方看他的每一眼都充满乞求,希望他能拯救自己的妻子。
林霰问跟着过来的学生:“伤者情况怎么样?”
学生说:“已经意识不清楚了。”
林霰将男人扶起来,拍拍他的肩:“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生命。”
林霰言尽于此,他们不会放弃,但他们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男人的妻子还是没能活下来,在大夫的指导下,羽林军尝试移开压在女子身上的石板,起初她还能说话,甚至头脑也比压在下面的时候清醒,但很快她就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他们没能挽救女子的生命。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逝去,不仅是家属,现场的人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
林霰穿好衣服去现场,现场比昨天还要凌乱,更多尸体堆在一边,脸上盖着白布。
霍松声很快发现他,忙碌中跑过来:“怎么出来了。”
林霰很担忧地看着那些尸体:“这些要怎么处理,一直堆在这里可能会出问题。”
死尸很容易传播疫病,也就是现在天冷,否则根本存不住。
霍松声也在头疼这个:“有人认领的都提走了,这里的是没人认的,多半是一家老小全折了的。”
林霰问:“能烧吗?”
“村里老人说不详,不给烧。”
大历盛行土葬,很少会有人火葬,老一辈人讲究死后要留全尸,认为火葬不吉利。
“周旦夕已经去做思想工作了,晚点再看看吧,你别操心了。”霍松声忙的一口水没喝,嗓子干得厉害,嘴唇都被风喇的起皮了。
林霰让他在这里等等,找学生拿了点水给他。
霍松声喝了水就走了,接着忙,半路撞见符尘,让他赶紧给林霰送走。
林霰身体没好透,到了下午又断断续续地烧起来。
霍松声抽空来看了他一眼,林霰侧躺在床上睡着,没被他吵醒。
林霰这性子,若非实在起不来是不会老实躺床上睡觉的。
霍松声给他掖了掖被子,探探帐子里的火烧的够不够热,嘱咐符尘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陪着林霰。
村上的大夫都在给伤者医治,没人顾得上林霰,连符尧忙起来都顾不上他了,林霰喝了药自己捂着,更多是靠自己扛,但只要林霰稍微精神好一点,他一定会去现场,需要他拿主意的事情太多了,周旦夕和李为尽管分担了不少,但也有需要林霰做主的时候。
就这么过了三天,林霰反反复复烧了三天,终于开始好转。
这三天仍然持续不断下着雪,给军队搜救带来了很大困难。不大点的地方,人却不少,霍松声他们速度已经很快了,仍然无法彻底清理乱局。
谁都知道越往后拖情况越遭,他们已经有整整一天没再找到一名生还者。
百姓的情绪再一次被推到顶峰,这次是因为挖出的尸体已经没有地方堆放了,军队必须要将它们处理掉。
村里的老人就围坐在尸体前面,怎么劝都不让人靠近。
百姓对军队产生了失望的情绪,他们盼着官家是来救他们的,可官家来了,救出的人并没有多少。
越来越多的死人,越来越多的人以不体面的方式死去,这一切都摧毁了他们的信任。
那天失去妻子的男人情绪异常激动,他对着军队和翰林学士破口大骂,说自己的家人是被他们害死的,要他们偿命。
村民逐渐失去理智,挥舞着棍棒要将官家赶出去。
霍松声命令军队只许镇压,不许反抗。
军队落了下风,平白挨了打,连霍松声都挂了彩,被个村民一棒子挥在脸上,颧骨登时就肿起来了。
林霰淌着乱子过来,短短几日他又瘦了一圈,让人把村民们拉开。
村民被拦在外面,指着鼻子骂他,说他没安好心。
林霰照单全收,没反驳,好脾气的问清他们的需求。
村民的要求很简单,不可以火葬。
林霰耐心说明长期存放尸体的坏处,希望能获得一些谅解。
村民也并非都是不讲道理的,一部分态度松动,但拗不过村里长辈,老人始终不肯松口。
如此又挨了两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到处都湿漉漉的在化雪。
尸体堆在那儿被老鼠啮咬,生了虫,不少人身上开始痒。
搜救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军队都离开现场,转而去挖坟。
可那么多人要挖到什么时候?
霍松声跟林霰商量对策,时不时在脖子后面抓一下,林霰将他拉过来,发现霍松声后颈生出一块红色的癣。
“不能再拖了,起了疫病就糟了。”
林霰亲自带人去游说,先将得到准许的一部分尸体烧掉,并给予家属一定程度的补偿。有了补偿在前面,更多人开始同意火葬。
老人大骂官家无德无良,一气之下,竟一把火烧了破庙里的救命粮。
村民怒火中烧,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站出来为官家说话。
佰侨乡受灾至今快七天了,第一时间进山的是官家,这么多天不眠不休,争分夺秒救人,拿到吃的让给百姓,住的帐子让给百姓,大雪的天,那么多人病倒还在坚持,没叫过一声苦,没喊过一声累。现在这些尸体堆在那儿,发烂发臭,有人因为这个染了病,官家着急,挨个劝说,为的哪是他们自己,还不是我们大家的性命?活人难道不比死人重要吗,佰侨乡已经死了够多人了,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够啊!
村民自发的帮军队运尸体,该烧的烧,该处理的处理。
天灾是谁都不想看到的事,官家做的够多了。
一把火烧了整整一天,林霰拿到最终上亡人员的名单,看了许久才将小册子合起来。
光一个佰侨乡就是如此触目惊心的数字,整个大历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林霰深深地叹了口气。
霍松声进来就听见他叹气,把手中药膏丢给林霰,露着后脖子蹲地上,要他给抹药。
药膏清清凉凉的,林霰蘸了点在霍松声皮肤上打圈,问道:“山道上的雪都铲完了?”
“哪有那么快,兄弟们也要吃饭的好吧。”
现场救援结束,剩下的是善后和村庄重建事宜,镇上的官员已经接手这个工作,明天大概就要来了,林霰预备等山道清理干净,路好走一些,便动身回长陵。
“请神节都推迟了,你那么着急回去干嘛?”霍松声不明就里,“你病还没好呢,下山又要招风。”
林霰顿了顿,将手腕伸到霍松声面前。
霍松声摸摸他的袖口:“什么啊?”
他从林霰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
信是谢逸从南方传来的,今天早上刚到林霰手里。
霍松声将信展开,上面写道:“南方流民暴乱,局势失控,官府无力镇压。”
第九十四章
林霰让谢逸拿去掉包的密令里,将朝廷向富商的借期改成了十天。
诏令是宸王亲信百里航亲自送达南方各州府的,上头签了赵珩的名,盖了他的印,银两当天就由钱庄兑换成银票,让百里航带回长陵。
北方大雪正遭着灾,赵珩拿到钱马不停蹄接着搞请神节的事儿。
皇宫里头热热闹闹的不知民间疾苦,赵渊也不想听下面一日日传来的奏章,睁只眼闭只眼,让官员自己弄去。
富商们借了朝廷钱,心里都有杆秤,朝廷不差钱,因此将钱利提的很高。
可南方在此时发生暴乱,朝廷为了镇压闹事的流民见了血,更大的乱子还在后头。
南方各州都传遍了,朝廷根本没钱办请神节,将主意打到田税上头,这才招致流民祸患。
富商重利,赔本的买卖可不想做,盘算来去,还是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便联合着上报到州府那边,要朝廷一句准话,眼看十天就要到了,本钱多少,利息多少,朝廷能不能按时归还,如果不能,加利几成,再谈新的借期。
可州府压根不知道朝廷找商人借钱的事儿,更没见过颁发这道密令的人。
朝廷借贷州府长官不可能不知情,按照常理,那签发下令都该是知府亲自下达的。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州长官先安抚那群商人,将事情捂在手里,即刻写信去长陵询问情况。
这信正巧跟南方的暴乱撞在了一起,一个地方来的,一拨人写的,信到了驿站直接就被过滤了,说是几日前便收到宸王府的通知,南方来信一律等到请神节过后再往上呈报。
长陵一派祥和。
林霰和霍松声带队回朝,刚入城便碰上了一条僧人车队。
按照惯例,请神节前来祝祷的僧人到达长陵后,要进行为期三天的巡城游行。
一条很长的露天梵经车,僧人们整整齐齐站在上面,有的手持念珠,有的转经筒,穿着代表各家寺庙的袈裟或僧衣,念着不同的佛语。
他们不顾严寒,随车走遍长陵每一个角落,用经文洗涤这座城。
林霰打着瞌睡被念醒,挑窗朝外看了看,街上人太多了,他们被堵了个正着。
霍松声骑在马上,车队带头的是个掌事太监,认得他,客客气气地说,巡城车队要先走。
霍松声懒得跟他们争,让了条路出来。
车队半天才走完,霍松声在里头瞧见了赵冉。
林霰本该入宫述职的,赵渊听说他在佰侨乡大病了一场,准许他第二天早朝再进宫。
霍松声送林霰回了家,自己跑不了,先去趟兵部,将羽林军临时调遣令还回去,紧跟着就去广垣宫见了赵渊。
赵渊心情不错,拉着河长明下棋,根本没心思听霍松声讲话,好半天才发现这儿还跪了个人。
霍松声不急也不躁,安安静静地等着,等赵渊想起来他了,问他话,便言简意赅地答。
赵渊跟河长明下完这盘,抬了下手,换霍松声上来。
舅甥俩多年没有一起下过棋,霍松声陪的专心,哪一步该走,哪一步该让,算的明明白白。
赵渊有一搭没一搭说:“你跟林卿还合得来吗?”
霍松声侧面回答:“林大人心思细腻,松声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
“让你跟着他,也是磨磨你的性子,做事不可太过鲁莽。”赵渊说,“请神节要忙的事还有许多,林卿身子不好,你无事就多帮帮他。”
霍松声答应了。
赵渊将秦芳若叫来:“朕那只山参你放哪儿了,给林霰送过去,补补身子。”
说着也问了嘴霍松声:“你想要什么,朕也赏你。”
霍松声想了想,倒也挺认真求了点东西:“前些日子遇上宸王表哥,没有好酒招待他,松声心里过意不去。陛下这里有好酒么,送松声一瓶?”
赵渊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霍松声:“你和宸王喝酒?”
霍松声迟疑着点了点头。
赵渊盯了霍松声半晌,让秦芳若找瓶酒,以霍松声的名义送给宸王。
霍松声谢过皇上,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霍松声回到侯府,先洗了个热水澡,佰侨乡没条件,他都好多天没洗澡了,难受的要命。
洗完人都精神点,他随意扎了个头发便去找林霰。
大雪过后,阳光明媚。
林霰也洗过澡,符尘搬了个太师椅在院子里,林霰正舒服地躺在上面,抱着七福晒太阳。
小猫很乖的窝在林霰小腹间,花斑尾巴缠着他的手腕。
霍松声从墙上翻下来,动静没惊到林霰,惊到他怀里的猫。
七福抬起头,好奇地看着霍松声。
霍松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也不顾猫能不能看得懂,然后进房间取了张毯子,回来盖在林霰腿上。
林霰悠悠转醒,睡得神色倦懒,甚至小小的打了个呵欠。
霍松声探了探他的温度,脚一伸将符尘平日坐着摘菜的小板凳勾过来,就坐在林霰腿边上。
林霰半敛的眼睛被阳光渲染成了琥珀色,人白的跟块玉似的,煞是好看。
霍松声瞧的欢喜,忍不住靠近,林霰低下头,跟他碰了碰嘴唇。
小小的光圈被林霰含在眼里,霍松声按住林霰的脖子,将他按在椅子上,厮磨他的唇肉。霍松声手上的戒指颜色很深,衬的他手指很长,林霰余光瞥见了,将他的手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
霍松声捏他手指:“看什么。”
林霰下颌线的轮廓异常柔和,说:“好看。”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反正他俩看对方都挺好看。
霍松声摘了玄铁戒,捋直林霰的手指,想把戒指套上去。
林霰蜷起手指,仍然有些抗拒。
霍松声哄他:“宝贝儿,戴上给我看看。”
林霰架不住霍松声这么喊,半推半就让霍松声把他套上了。
他太瘦了,手指很细,早已戴不住玄铁戒。
霍松声亲亲林霰的指节:“将军,我是你的前锋。”
林霰心口发麻,捏住霍松声的下巴,主动挑起一个吻。
“你叫我什么。”林霰抵着霍松声的唇,含着他讲话。
“将军。”霍松声重复给他听,“戚大帅。”
林霰轻笑一声:“胡闹。”
俩人在院子里胡闹一阵,猫都被腻歪走了。
符尘闯进来,不知第多少回撞见,已经面不改色,但开场白还是老一套:“那个什么,门外有个公公,说是送山参来。”
霍松声坐了回去,给林霰擦了擦嘴:“宫里来的,赵渊给你补身子。”
林霰对符尘说:“替我谢恩吧。”
符尘去去又回,抱了个大盒子来。
“这玩意儿怎么吃啊。”符尘把东西抱到桌子上,盒子很精美,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
“泡水,一次别泡太多,山参大补,先生的身子受不了。”霍松声把猫抓回来,按在腿上,不要脸的翻人家肚皮上的毛,“我们家七福是公的还是母的啊。”
符尘边拆盒边说:“小母猫,咱家唯一一个姑娘。”
“啊,还是个小公主。”霍松声挠挠猫肚子。
林霰光听他俩对话就很无语,从屁股底下抽了本书出来,打发时间翻一翻。
霍松声在那盘算,将来要给七福寻一个好人家,男孩穷养女孩富养,立刻拨了一笔款,要求符尘好吃好喝招待他闺女。
符尘刚把山参拆出来,问道:“不然也泡点水给七福喝吧?”
霍松声竟还犹豫了一下。
林霰把猫抢回来,十分担心七福将来的日子:“霍松声,你能不能靠谱一点。”
谁说霍松声不靠谱了,他故意的,就喜欢逗林霰,从小到大他都致力于把戚庭霜惹毛,弄无语,现在也一样。
山参拿起来,盒子底下还藏着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符尘没有多想继续拆,打开后直接把盒子甩了出去。
一截流血的断指掉了出来。
霍松声脸色一变,伸手挡了下林霰的眼睛。
林霰已经看见了,他脸上温温柔柔的神色顷刻间散了个干净,坐起身来:“东西是谁送来的?”
符尘白着脸:“一个太监,宫里来的。”
霍松声用帕子将断指捡起来包住:“是秦芳若,赵渊让他去办的。”
符尘快吐出来了:“他干嘛啊,为什么送这个给我们,这是谁的手指啊!”
秦芳若送了两次信给林霰了,林霰都没有理睬,这根断指更是警告,是要林霰尽快将文书交出来。
林霰说:“去封信给聆语楼,最近有没有人出去做任务还没有回来。”
符尘惊恐地看向桌子:“先生,你是说……”
林霰摆了摆手。
符尘不敢耽搁,赶紧传信去了。
霍松声不知道秦芳若之前的动作,但也能猜到:“他在问你要文书?”
林霰默认了。
霍松声觉得这个宅子不太安全:“东厂暗卫层出不穷,秦芳若不忌惮聆语楼,我安排侯府守卫过来。”
“不要。”林霰有自己的考量,“侯府的人过来就太招摇了,我还不想那么早暴露你我之间的联系。聆语楼足够保护我,你相信我。”
霍松声皱着眉头,仍然很不放心。
林霰放下七福,捏着那截断指,迎着光翻来覆去地看。
霍松声脸色不好:“你别看了,晦气。”
林霰说:“刀口平整,没有挣扎的痕迹,血流不多,砍下时人已经死了。”
“我说了,秦芳若没把聆语楼放在眼里。”霍松声说,“他今天送断指,明天可能就要送断手,我真怕他的刀挥到你身上。”
“不会。”林霰将断指包起来,丢在花坛里。
花坛边的灯柱上就放着火折子,他擦开火,将断指烧了。
“他想要文书,我就给他文书。”林霰捂着口鼻,轻轻咳了两声,“让他拿手来换。”
第九十五章
一只白鸽从院头飞进来,停在林霰面前的枝头上。
林霰将绑在鸽脚上的信解下来,一边展开,一边缓步踱进房里。
他看的入神,不注意脚下,霍松声跟在后面,托着胳膊扶着他。
林霰始终没有抬头,将自己交给霍松声很放心。
进到房里,林霰撩开珠玉帘,书桌背后的窗头上挂了根绳子。阳光透过窗倾洒下来,绳上用小夹子夹了一排半指宽的字条,被光照的很亮。
林霰将手里的那张也夹了上去,霍松声第一次见这些,凑近去看:“这是什么。”
“南边发到长陵的信,被驿站扣下来的。”
南边流民闹事,为确保请神节顺利进行,赵珩下令拦截所有南方发来的情报及文书,一律待请神节过后再行处理。
霍松声逐一看过去,表情逐渐严肃:“泉州有八万流民聚集,这种消息怎么压得下来的?”
林霰将字条摆正:“赵珩封锁了泉州驿站,消息别说到长陵了,连南林也出不去。”
“单泉州就有流民八万,南方六州少说也有二十万。”霍松声眉头紧锁,“这二十万人如果闹起来,可比海寇吓人多了。”
林霰的手指轻轻在纸条上划过,他看上去冷酷,且不近人情:“你太保守了,南方流民加起来至少三十万,三十万人,我更怕他们不闹。”
霍松声抬起头,看向林霰:“一旦爆发大规模动乱,我爹不可能坐视不理。”
南方大片划在南林,而南林又归霍城管辖,若是真闹起来,南林侯霍城第一个下场镇压。
林霰垂下的眼睛略显晦暗:“南方乱局已成,我需要一个足够和赵珩抗衡的人,撕破和平的假象。”
赵珩如今是朝中唯一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手握重权不说,对地方的控制也达到了顶峰,就比如南方这些消息,他按在手中密而不发,赵渊就不可能知道。
而消息捂得越久,民众的反应就越激烈,暴乱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届时南林侯霍城一定会先行镇压,赵珩拦得住驿站的消息,但他一定拦不住霍城。
只是林霰的手段并不高明,他挑起事端,将事情闹至无可挽回,再逼已经上交军权的霍城出手,实际上已是一种算计。
上次在南林和霍城单独谈话的那个晚上,林霰曾隐晦地暗示过,或许有朝一日有需要霍城襄助的地方。当时霍城并未表态,显然是不愿做林霰的棋子。
如今林霰将霍城架了出来,霍城只消一想就该猜到是林霰在背后搞鬼,恐怕对他的印象比之前更差了。
林霰冷硬着脸,回避霍松声的目光,心虚,也理亏。
霍松声看透了他,掰正林霰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不敢看我了?”
林霰抿了下唇:“我不想找理由,利用就是利用。”
“我明白你的用意。”
霍城虽已无兵权,但他毕竟是朝中重臣,老侯爷地位摆在那儿,皇帝都要给他三分薄面。南方的乱局谁说都没有霍城说管用,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直接跟赵珩撕破脸的人。
霍松声揉了揉林霰的头发,轻轻叹息:“没人指责你算计谁,如果我们对你有用,你尽管用就是。”
霍松声最怕林霰将他撇在外面,什么都不让他知道,也不让他插手。他想帮林霰,不仅是为了林霰,也为了故去的戚时靖夫妇和戚庭晔,更是为了无辜枉死的十万靖北军。
“我相信如果我爹知道真相,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出来。”
林霰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缓缓搭上霍松声的手腕,握住了他的手:“我不会伤害霍伯伯,你信我。”
类似的话霍松声不知听过多少遍,他们刚重逢的时候,林霰就对他说过,自己不会伤害他,可霍松声只当他嘴里没有实话,从来没信过他。
霍松声五指扣住林霰,抓着他的手抬到唇边亲了亲,说道:“放手去做,我们都在。”
霍松声给林霰吃了一颗定心丸,林霰轻松不少。
第二天,林霰入宫觐见,他病后没大好,赵渊瞧他脸色苍白,当着群臣的面就是一番嘘寒问暖,比对自己亲儿子还贴心。
林霰确实比那些皇子还要能干,关键是他还省心,赵渊很喜欢林霰,准许他这段时日好好养着,不用起早来上朝了。
林霰谢了皇恩,挨过早朝,站了太久身体劳累,腿脚软得厉害,他独自走在最后,步履缓慢,很快被人追上。
“林大人。”叫住林霰的太监长得面熟,常在御前伺候。
林霰顿住脚:“公公有何事?”
太监说:“大人,厂公有请,还请大人赏个脸面。”
林霰眼波一转,垂眸看人时显得十分冷淡:“哦,公公带路吧。”
秦芳若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陪了皇上近三十年,不仅侍奉赵渊起居,而且独揽东厂大权,他在宫中势力极大,势盛时连赵安邈都要逊色三分,虽说在人前左右逢源,其实这宫里的人他大多数都没放在眼里,像林霰这种几次三番受了威胁还无视他的,确实是许久不见了。
作为掌印太监,秦芳若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但为了方便伺候皇上,他一般都住在宫里,内廷特别为秦芳若设了一间直房,离赵渊的寝宫很近,里头修的气派宽敞,侍奉打扫的太监宫女人数快赶上广垣宫,足可见秦芳若之地位。
林霰到那儿的时候,秦芳若立在一棵树下,那树梢上悬挂一只纯金鸟笼,笼里是一只花色极正的鹦鹉。
秦芳若正在逗鸟,听见动静回头,登时堆了满脸笑容:“哟,咱家瞧瞧是谁来了。”
“厂公。”林霰客客气气尊他一声,目光被鸟吸引过去。
秦芳若手中一把鸟食,胳膊一抬,尽数给了林霰:“大人喜欢?”
林霰饶有兴致地喂起鸟来,漫不经心道:“少时家中养过八哥,鸟雀吵闹,独居时倒显热闹。”
秦芳若大方极了:“大人若是喜欢,待会就将它提回去。”
林霰手指被鹦鹉啄着:“下官怎好夺厂公所爱?”
秦芳若一张白面透粉,他搭上林霰的手腕,将他往房里带:“大人若是过意不去,不如想想手中有何东西是可与咱家交换的。”
进了屋,门一关上,屋内去了大半亮光。
林霰看了一圈,发现秦芳若这住处虽然富丽堂皇,但阴冷得很,明明离广垣宫那么近,这么好的日头这里却不见阳光,荫蔽冷清,像是住在阴沟里。
赵渊擅长给个甜枣打一巴掌,他将秦芳若安置在身旁,给他权利,却借着这不见天日的住宅时时刻刻敲打他,你秦芳若只能是依附于朕,仰仗朕之华彩的一条狗罢了。
林霰不喜欢这个地方,阴冷的让他浑身不适。
秦芳若沏了一壶热茶端上来,亲手递到林霰面前:“怎么样,大人想起来了吗。”
林霰撑着额角,看起来不太舒服:“厂公,下官近日身子不爽,头脑着实不太清醒,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赠与厂公。”
秦芳若放下茶盏:“大人再仔细想想?”
林霰微挑起眼:“不如厂公直接告诉下官,想要什么,下官看看能不能送得起。”
阴暗屋子里连目光都显得森然,秦芳若对上林霰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大人,有句话咱家不知当说不当说。”
“厂公不妨直言。”
秦芳若端起势子:“咱家在皇上身边多年,深知一个道理,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装聋作哑才是保命之道。”
“哦。”林霰淡淡应道,“厂公指教的是,下官也极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秦芳若眉梢抬起,冷声说:“大人,这是何意啊。”
林霰右手上的吊绳拿掉了,手腕一圈缠着白纱,他轻轻按着自己的右手腕,慢慢往上捋到泛青的指尖,意有所指道:“下官伤了手后才知道,人身上每一个部件儿都极重要,缺一不可。”
秦芳若那张笑脸不知何时隐没在黑暗中,他身后有脚步响动,缓缓走出几名黑衣暗卫。
“大人,去过东厂么。”
林霰连眼睛都没抬:“未曾。”
“咱家盼着大人永远不知东厂是何模样,否则以大人这身子骨,怕是进得去,出不来。”
林霰仍不紧不慢摆弄自己的手指:“下官胆小,若是吓出毛病,手一抖,露了什么东西给皇上……”
黑衣暗卫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正站在林霰面前。
“啧。”林霰厌恶地皱起眉,冷淡的眼睛微微斜着,“挡着光了。”
秦芳若隐在人后,太监尖细的声音听起来扭曲阴狠:“林大人,你让咱家很难办啊。”
林霰侧过身,几缕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看厂公的诚意了。”
秦芳若拨开暗卫走到明处:“咱家怎知林大人是不是在愚弄咱家。”
林霰耸了耸肩:“厂公试试咯。”
秦芳若胸口起伏着,幅度明显增大。
屋内安静须臾,看似是对峙,实则是林霰拿捏了秦芳若,他手中有秦芳若想要的东西,这是他的筹码。
半晌,秦芳若先笑了一声:“那大人看好了。”
话音方落,他猛地抓过身后一名暗卫的手,将其按在桌上,就按在林霰面前。
林霰端起面前漂浮着雾气的热茶,揭开盖儿,赶了赶面上嫩绿的茶叶。
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但听一声凄厉惨叫,秦芳若硬生生剁掉了那人一只手。
鲜血喷溅而出,满桌子都是,林霰袖口沾上几滴。
秦芳若丢下匕首:“轮到大人了。”
林霰喝掉整整一盏茶,然后才缓缓从前襟里拿出一张泛黄陈旧的纸,压在了杯子下面。
他站起身,毕恭毕敬对秦芳若行了个拱手礼,说道:“下官似乎想起了一点,这是回礼。”
秦芳若伸手去拿。
“哎。”林霰挡住他,“厂公,下官不喜欢血腥味。”
秦芳若皮笑肉不笑,对暗卫说:“还不去开门通风。”
门开了,大片光透进来。
林霰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风,撤回手,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秦芳若没拦他,也没追他。从杯子底下拿到纸,打开一看,是文书的某一页,但并非他想要的东西。
秦芳若眼角狠狠抽动两下,将纸窝成一团。
桌上的血和断手像是一记响亮的巴掌,那是来自林霰的警告。
“林霰身边有人护着,不还有个没人护着的吗。”秦芳若抬手招来暗卫,冷哼一声,“霍松声鞍前马后的跟着他,这二人一定有鬼,我们不妨试试看,这位林大人是不是真的一点软肋也没有。”
第九十六章
林霰出了宫,符尘在宫外等着接他。
见到面,林霰车都没上便问符尘:“谢逸回来了吗?”
符尘扶林霰坐进车里,摇头说:“还没有,他最近总是神出鬼没,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林霰面色微沉,思索片刻,交待道:“写信让谢逸回来,再从聆语楼选些功夫好的杀手暗中保护松声,我担心秦芳若会对松声不利。”
符尘随口答应,对霍松声很放心:“霍将军是南林侯独子,旁人不敢随便动他。而且他身边有侯府侍卫,自己功夫也好,先生,你别太过忧心。”
林霰说:“先派人过去吧,等谢逸回来,让他跟着松声。”
符尘立刻给聆语楼和谢逸分别传了信。
林霰身体还未好全,皇帝特许他不必入宫,许多公事林霰都挪到家中处理。
北方几州仍在受风雪侵害,皇帝不想管这些,交给林霰全权处理。
来报的官员、信差几乎将林霰的门槛踏破,文书一叠皆一叠往书桌上堆,从灾情处置到善后事宜,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处理办法,这些都要林霰去想。
长陵里的文官都看出最近的风向,眼看年关将近,一个二个对灾情不闻不问,纷纷带着年礼上门巴结林霰。
林霰实在无心应付,刚巧李为和周旦夕带着几个学生在府上帮忙,便让他们前去周旋。
北方天灾,南方人祸,这个冬天比想象中还要漫长,唯有长陵仿佛与世隔绝,里外一片祥和,半点风声都没漏进广垣宫。
然而局面在此时进一步失控,南方乱战升级,三十万无家可归的流民在与军队抗争见血后,对朝廷的怨恨到达顶峰,纷纷揭竿而起,仅用三天就占领了南方州巡抚的府邸,并将泉州知府斩首示众。
赵珩看完南部来信,将满桌书册墨笔挥扫而下。
百里航闯进门来,急匆匆又送上一封信。
赵珩拆开一看,竟是南方那些富绅在向他讨债。
“这些人是疯了吗?分明还没到借期!他们是嫌本王不够乱吗!”
赵珩怒不可遏,双手撑在檀木桌上,手背上青筋暴起,饶是他不可一世,此刻也不经慌了神。赵珩虽是皇子,但手中并无调遣大历各州驻军的权力,这是赵渊分权的结果。
一旦南方暴乱失控,南方驻军下场,不要第二天,东厂就会将军部异动的消息传到赵渊耳朵里,那时一切都完了。
可闹成这样,不惊动军部是不可能的,现在南方驻军的统帅是开朝四将之一的公孙武,他暂时还按兵不动,是因为没接到长陵动兵的通知。可南林还有一个霍城,那可不是他能左右的人。
赵珩眸中寒光一闪,咬牙传了一道令下去,他要继续封锁南方的消息。
赵渊对军权的掌控极重,无诏出兵是死罪,只要没有皇帝的令,公孙武就不能动。而他们一旦动了,那就相当于造反。
与此同时,赵珩下令撤销对田税的加征政策,同时继续向南方富豪借钱,他要用这些钱安抚流民。但他想的太简单了,那是三十万流民,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
百里航觉得不妥,提议道:“王爷,我们要不要问问林先生?”
赵珩已经对林霰失去信任,他恨道:“今日的乱局就是他一手操纵而来,是我太晚看清他!”
“可泉州知府死了,这事不可能瞒得过皇上。”
无论是流民乱战还是他以朝廷名义借贷,这两样无论哪一个让赵渊知道,赵珩都吃不了兜着走。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想要瞒住赵渊根本不可能,且不说南方州还有个霍城,林霰算计他至此,一定还有后招。
赵珩决不能坐以待毙,他已被逼到这种地步,若再不为自己拼一把,只怕赵安邈就是他日后的下场!
“本王要尽量拖延时间。”赵珩逐渐冷静,“百里航,本王府上那三万精兵,让他们随时待命。”
百里航瞳孔巨震:“王爷,你是要……”
“事急从权,本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旦事发,父皇不会放过我。”
赵珩狠厉地握住双拳,他府上有三万精兵,再加上大理寺的人手,只要他能控制广垣宫,拿到羽林军兵符,这个长陵就是他说了算。
“上回让你送给秦芳若的鸟,他收了吗?”赵珩突然问道。
百里航回说:“收了,听说很喜欢。”
赵珩点点头:“走,随本王去探探他的口风。”
·
霍松声抱着胳膊立在墙角,见赵珩从府中离开便跟上去,一直跟到秦芳若在宫外的宅子。
他抬眼看了看门头上的“秦”字,又站了一会儿,正要离开时身后落下极细微的脚步声。
霍松声耳骨轻动,不动声色地按在剑上。
突然一道寒光自侧颊惊掠而过,但闻重物倒地声响,霍松声回过头,看见谢逸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几具尸体横在巷子里,很快便被人拖了下去。
谢逸大咧咧走上前来,手里一块帕子擦着血渍:“别乱跑了霍将军,秦芳若要杀你。”
霍松声转念一想,问道:“庭霜让你来的吗?”
“啊。”谢逸点点头,“楼主让我跟着你,贴身保护你。”
东厂暗卫从西海跟到南林,再到长陵,一路追杀他们想要拿走文书,一定看出他和林霰的关系非比寻常。林霰将秦芳若耍了一通,秦芳若恼羞成怒从霍松声身上下手也在情理之中。
霍松声说:“我不用保护,你去保护庭霜。”
谢逸“哈哈”笑了两声:“我只听楼主的。”
霍松声转身就走,谢逸问他干什么去,霍松声说:“去找庭霜。”
林霰刚刚送走周旦夕和李为,独自伏在桌上翻阅文书。
霍松声翻墙下来,看林霰房门敞着,像是在等他。
林霰听见声音抬起头,放下手里的东西。
霍松声走到他面前,先说今天的发现:“赵珩去找秦芳若了。”
他这几日一直盯着赵珩,南边的事就是悬在头顶上的匕首,赵珩不可能坐得住。
林霰忙碌一天,头疼得厉害,他按住额角,沉声说:“赵珩手中有三万府兵,一个东厂就够他对付的,若不拉拢秦芳若毫无胜算。”
霍松声靠着桌子,伸手帮林霰揉了揉太阳穴。
林霰闭上眼睛:“赵珩一定会利用请神节,将自己的人混入请神节的队伍里,到时逼宫篡位,只要拿下赵渊,就能掌控整个长陵。”
“你觉得秦芳若会帮赵珩吗?”
“倒也未必。”林霰说,“秦芳若这头老狐狸,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赵珩要做的事太冒险了,一旦失手就是头脑分家的事,秦芳若到底跟了赵渊这么多年,深知赵渊的脾性,这老皇帝看似昏庸,其实手里按着不少底牌,赵珩能不能成事要打个问号,秦芳若不可能这么草率的站队。
“但秦芳若也不会在此时得罪赵珩。”霍松声手上力道适中,思索道,“赵渊始终留了东厂一只眼睛盯着各地驻军,一旦南方军动起来,东厂会立刻上报皇帝,赵珩一定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林霰目光半敛,短短时间脑海中已经闪过几种可能:“南方驻军不可能不动,霍伯伯一定会越权调兵,先镇压乱局。赵珩去找秦芳若,一是拉拢,还有一个目的是让他谎报军情。军部异动,这么好的一口锅,最适合构陷公孙武与霍伯伯合谋。”
“赵珩部署逼宫只是应对最坏的情况。”霍松声指尖一顿,一阵寒意陡然涌上,“赵渊如此忌惮武将专权,只要我爹一动,必然会触及皇帝逆鳞,到时皇帝盛怒之下举兵伐逆,赵珩就可以借着铲除南林侯的名号,顺带着解决流民霍乱,一举两得。”
林霰抖了一下,浑身发着细颤。
霍松声端起他的下巴:“你怎么了?”
“没事。”林霰推开霍松声,站了起来。
方才那一瞬,他想起来十年前枉死的父兄和靖北军。
当年靖北军求援的信被赵珩压下,无论怎样也传不到长陵,如今像是旧事重演。
房间里的烛火快要烧到尽头,林霰从柜子里取一支新的出来替换上,手中一把精巧的剪子,他微躬着腰身剪着烛芯。
林霰这些蜡烛都是特制的,点起来有淡淡的香味,可以凝神静气。
他瘾君子般深深嗅了嗅,借由这个动作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挥散开。
霍松声拿走他手里的剪刀:“别戳着自己。”
林霰轻眨眼睛,转过身来:“赵珩头脑简单,将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他若有头脑,也不会这么多年被赵安邈压得死死的。”霍松声端起烛台置于高处,房间敞亮起来,“以我对我爹的了解,只怕此刻他已经动手了。”
流民之乱不能等,多一天都是寒百姓的心。
霍松声说的没错,就在他过来找林霰这个当口,远在南林的霍城已经一道军令发往南方驻军,命令公孙武即刻率兵前往泉州。
老侯爷余威尚在,哪怕他手中没有兵符,哪怕没有皇令,依然一呼百应。
霍城当夜纵马,率府兵先行赶赴泉州。
东厂的探子收到风声,一道密信发往长陵。
密信和林霰的口信几乎同时到达秦芳若府上。
秦芳若先看了东厂来信,然后才听下人说,林大人差人给厂公带了两句话。
秦芳若问,他讲了什么?
下人说,林大人问厂公,还记不记得大历十九年夏天发生了什么事?
秦芳若脸色巨变,大历十九年的夏天,朝廷从水路往溯望原运了五百石粮食,这是文书里的内容。
秦芳若追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林大人说,如果厂公没忘,那就请厂公当做从未见过东厂来信。”
秦芳若坐不住了,命人备轿,他现在就要去找林霰。
可等他到了林府,府上大门紧闭,守门下人说,大人病重无力起身,今日不见客。
秦芳若吃了闭门羹,脸色难看的准备离开。
这时身后的门开了,他眼睁睁看见霍松声从里面大摇大摆走了出来。
霍松声漫不经心朝他吹了个口哨,招呼道:“厂公。”
秦芳若全身僵硬地看着霍松声,牙齿紧咬在一起:“见过小侯爷。”
霍松声笑了一声,模样看起来有点坏,他生的俊朗,坏笑时就显得很痞,像个混不吝:“厂公啊,林大人府上这些下人你可熟啊?”
林霰这宅子是御赐,府上下人说是赵渊的眼线,其实人都是秦芳若挑的。
秦芳若皮笑肉不笑道:“咱家不知道小侯爷在说什么。”
“不知道?”霍松声上前一步,拍了拍秦芳若的肩膀,“那厂公也不知道我今日来过了。”
秦芳若全明白了,林霰早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霍松声,这二人拿着文书要挟他,目的是为了保全南林侯霍城。
“你们想让我当做没看见军部异动的来信?”
秦芳若方才过来的着急,胡乱批了个披风就上了轿子,那披风系歪了,挂在他脖子上有点滑稽。
霍松声伸手将它拨正,不紧不慢地说:“厂公,乱局之中,还是明哲保身最安全,你说呢?”
赵珩昨日来找秦芳若,并未提什么过分要求,只是希望他如果收到东厂来信,务必只提南方驻军起兵,不要提南方流民之乱。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算谎报军情,赵渊让东厂盯着军部,只报告军部异动,其他的消息东厂没有责任上报。
这样说一半,留一半,即便赵珩的计划失败了,也并不会对秦芳若产生影响。
秦芳若不想得罪赵珩,如果他能成事,日后赵珩就是他的主子,他当然不会在此时为自己树敌,况且是这样不赔本的买卖,他自然乐意效劳。
只是秦芳若没想到,林霰也盯着东厂,甚至拿文书出来威胁他。
秦芳若暗笑林霰的野心,这只剩半条命的病秧子胃口不小,竟在打皇位的主意。
“小侯爷说得对。”秦芳若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受制于人,确实装聋作哑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咱家没见过什么信,今日也未见过小侯爷,如此,林大人可以放心了吧。”
霍松声勾动唇角:“那我就替先生谢过厂公了。”
第九十七章
赵珩心中不定,夜里无眠,辗转半宿还是去了一趟司南鉴。
他喜欢河长明,喜欢对方不争不抢不吵不闹的性子,更喜欢看他那双冷清的眼睛因为他变得潮湿。
夜深了,河长明已经睡下。
从前赵珩过来,总是不管不顾,不论河长明在做什么,即便是睡了也要将他拽起来。
今日难得体贴了一把,进到房里,赵珩刻意放轻了脚步,直至床边坐下,安静地看着河长明的睡颜。
河长明不喜黑暗,司南鉴十二层高塔彻夜点着烛火。
赵珩起初不太适应这些光亮,睡不好,夜半总是醒来。可当他灭掉烛火,河长明必是夜夜惊梦,他不喜欢看河长明皱着眉头的样子,后来便随了他,一直点着。
以前不能接受的烛光,此刻反而让赵珩安心。他脱掉外衣上了床,长臂一展将河长明搂进怀里。
河长明睡眠浅,微微一动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一点眼睛,手不自觉抵在赵珩胸口,像是想要将他推开,可没等用力便又放了回去,淡淡开口:“王爷怎么过来了。”
“吵醒你了?”赵珩低头看看他,将人抱紧一些,细碎的吻落在河长明的头发上,“我睡不着,过来转转。”
赵珩在河长明面前并不温柔,他位高权重,身边不缺人,目中无人惯了,对河长明极其霸道,时常由着自己性子来,将人弄伤,今天这样子确实稀奇,也叫人不适应。
赵珩长指一勾,卷起河长明弯弯的头发绕着玩儿。
河长明抬起一点头,不知想了些什么,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赵珩看着他的动作,愣了愣。
河长明皮肤很白,他不像林霰那样白的不健康,他是那种天生的白,稍微用点力就能留下痕迹。
赵珩问他:“你做什么?”
河长明眼中升起疑问,赵珩来找他,除了那档子事还能有什么:“王爷不想吗?”
赵珩吃了一瘪,将河长明按了下来,伸手提了提他的衣服,好歹遮住肩膀:“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没想做什么。”
河长明心中疑问更深,试探道:“王爷算卦吗?”
赵珩都给他气笑了,捏了捏河长明的耳朵:“不算,你陪我躺一会。”
河长明觉得古怪,但赵珩不表明来意,他也无从发问。于是安静地窝在赵珩胸口,任他抱着。
赵珩性情不定,往往这会儿要这样,过会儿就要那样,河长明很了解他,可他等了半天也没见赵珩改变念头,反而将自己等困了。
快睡着时赵珩终于出了声,他轻喊道:“长明,你跟我几年了?”
河长明困倦地合着眼:“三年。”
“三年了,真快。”赵珩很喜欢玩河长明的头发,河长明有自来卷,弯弯曲曲的很有趣,而且他的味道很好闻,和那些男人女人都不一样,“长明,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赵珩并不是一个长情的人,他身边人就没断过,可这句话他没问过别人,连他明媒正娶的已经过世的王妃都没问过。
河长明缓缓清醒,却长时间缄默不语。
“长明,你胆子真的很大,宁可不说话,也不会讲好听的骗一骗我。”赵珩的脾气放在平日早就怒了,今天倒很平静,笑了笑,说,“是不是到我死了,也听不到你一句软话?”
赵珩今天话讲多了,失态得很,他是呼风唤雨的王爷,此时倒像是在向河长明讨一份真心,这很荒谬,可话已经说出口了,收不回来,赵珩也想听听河长明能给出怎样的回答。
谁知河长明仍旧是那副什么都不挂心的冷淡样子,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说道:“王爷,你我之间,只是各取所需。”
他们二人没有强迫,赵珩看上河长明的身体,河长明需要赵珩的庇护,这是他们在一起第一天就达成的共识。
赵珩好容易安定下来的心又上下窜动起来,他也坐起身,皱眉问道:“如果我反悔了呢,我想找你要点别的。”
河长明的视线很坦荡,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干干净净,一眼就能看个分明,他没有情,也没有欲,对赵珩这个人不为所动。
赵珩不是个相信感情的人,他身边有很多人,那些人看他时眼里总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图他的人,图他的权势,或是别的什么。赵珩很反感这些,他厌恶纠缠不清的关系,只有河长明是特别的,那人眼里没有他,赵珩反而更加放心。
可现在,他却莫名恼怒,赵珩发现,他抓不住的不只是权力、荣炳,他连河长明的一个眼神都得不到。
“王爷。”河长明垂下眼,“你不是儿女情长的人。”
赵珩突然觉得河长明很可恶,他今天来找河长明,没动一点其他的心思,但现在他只想恶劣的按着河长明,掐着他的脖颈,弄红他的皮肤,让他因为失控掉下眼泪。
赵珩这么想了,于是就这么做了。
他的脾气阴晴不定,转眼就笑的阴冷。
“你说得对。”赵珩撕扯着河长明的衣服,将他翻过来,死死从后面按着他,“长明,本王若是死了,你也别活,咱们活着谈不了情,死了做一对鬼夫妻也还不错,你说呢?”
司南鉴层层叠叠的紫色纱帐颤起波澜,在赵珩疯狂的动作中飘扬,直到天色渐白才缓慢平息。
·
林霰睡得不安稳,心慌,一晚上醒了好几次。
他身体不舒服睡得早,上床时霍松声还没睡,可他反反复复醒了好几次,身边一直没有人。
林霰睡意消散,撑坐起身,轻喊一声:“松声?”
屋里很安静,不像有第二个人的样子。
林霰披上衣服下床,推开门,看见霍松声背对着他靠在太师椅上。
霍松声回过头,手上一截红绳,嘴里还叼着一头。
“你怎么起来了。”霍松声放下东西跑过来,挤着林霰回房,“外面冷死了,别出来。”
林霰被霍松声扑来的凉气呛到,掩着嘴咳嗽起来。
霍松声关上房门,给林霰倒了杯热水。
林霰缓了片刻才消停,咳得眼睛有点湿,还有点红,他伸手想揉,霍松声拦住他:“哎,别用手。”
霍松声摸出胸口的帕子给林霰擦眼睛,问他:“睡不着吗,又做噩梦了?”
“嗯,有点心慌。”林霰抬起头,“你在外面做什么。”
霍松声擦完眼睛,对着林霰的嘴唇亲了一口,笑嘻嘻地说:“你等我一会。”
他神神秘秘地跑了,林霰反正睡不着,索性坐在那儿,什么都没做,边喝茶边等。
过了一会儿,霍松声回来了,他走到林霰面前,命令道:“手给我。”
林霰不疑有他,把左手伸出去。
霍松声缓缓蹲下来,修长手指间搭着一根红色的绳子,红绳编的牢固结实,中间扣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锁。
林霰细白的手腕被红绳拴住,霍松声低着头,很认真的给他系绳子。
男人手粗,编出这么个东西就很不容易了,系绳子也系了半天。
系好后,霍松声将林霰的手腕翻过来,拨了拨上面的小金锁,仰脸看着林霰:“快过年了,送你的过年礼。”
林霰觉得那枚金锁很眼熟,他凑近看了看,不确定道:“……这是?”
“这是我小时候挂的那个长命锁。”霍松声说。
长命锁是霍松声出生那年,赵玥找大历最好的金匠打造的,送去宝华寺开过光,保佑他长命百岁。这锁霍松声戴了许多年,曾是他最贴身之物。
霍松声握着林霰的手,像是约定般对他说:“戴上就别摘了。”
林霰手腕的皮肤很白,红绳衬得很艳丽,金锁看上去很亮。
霍松声对林霰没有别的希望,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林霰能健康。
“本来应该除夕再给你的,但是我等不及,早点给你戴上,早点保佑你。”霍松声迷信地说,“我的好运都给你,保佑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林霰抬手掩了下霍松声的嘴:“你的好运自己留着,给我这个就够了。”
霍松声笑了笑:“喜欢吗?”
长陵内外危机四伏,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此刻这个房间却格外温馨,林霰和霍松声看着对方,短暂的忘记世事,眼中只有彼此。
“喜欢。”林霰说,“可是我没有备礼,你会不会失望。”
“怎么会。”霍松声身体前倾,抱住林霰的腰,他的脸贴着林霰的小腹,亲昵地蹭着他。
他像一个抱着蜜罐不肯撒手的小孩子,从林霰身上贪婪的汲取着甜味儿。
“你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礼物。”
林霰微微一顿,旋即搭着霍松声的后背,将他朝自己这边按了按。
霍松声呼吸微窒,被林霰按得喘不上气,他闷在林霰肚子那儿笑,仰起头,下巴顶着不知林霰哪块骨头:“你怎么老喜欢按着我。”
林霰稍微松一点劲儿:“难受吗?”
“不难受。”霍松声摇摇头,“喜欢。”
霍松声喜欢被林霰按着,喜欢他的拥抱,那个收不住情绪的林霰越来越像从前的戚庭霜,这种细微的转变连林霰自己都没有发觉,却轻易被霍松声捕捉到了,林霰正在一点点找回曾经和霍松声在一起时的自己。
霍松声拱了拱林霰,闹他。
林霰捏着霍松声的后脖子将他拉开,说道:“小孩子。”
话音刚落,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
“楼主,你们睡了吗?”谢逸的声音传了进来,“刚收到风,南林侯回长陵了。”
第九十八章
南边的乱子持续了十多天,惊动了霍城,连南方驻军都下了场,但这么多日,发去长陵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长陵方面没有一条指示,赵渊像是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似的,这太不对劲了。
霍城在泉州待了两天,等公孙武带兵赶到之后,他便立即启程赶赴长陵。
赵渊在大历各州放了东厂的人盯着军部,霍城擅自调兵是重罪,以赵渊的性子,不可能无动于衷,说明不仅有人封锁了南方州到长陵的信路,连东厂的嘴也被堵住了。
长陵一定有大事要发生,霍城不可能等的住。
霍松声打开门,谢逸靠在门口柱子上数头发:“还挺快啊。”
林霰让他进来,问道:“几时得到的消息?”
“就刚才,眼下老侯爷怕是已经出南林了。”
霍松声面色微沉:“回长陵路上那么多驿站,赵珩很快就会知晓此事,他想借我爹之手掩盖流民霍乱,一定会阻止他回来。”
谢逸走哪儿都像是没骨头,必须得在什么东西上靠着,他现在就靠在柜子上,边扣手指甲边说:“这你不用担心,楼主早有准备。”
林霰说过不会让南林侯涉险,早在将霍城算入计划中一环时便算好了各种可能,聆语楼的人已经在沿途设好埋伏,一旦赵珩出手,他们便会现身保护霍城。
霍松声思索片刻,那毕竟是他亲爹,眼看着危险在前,他没法不担心:“我想去接我爹一程。”
林霰微微皱眉,东厂的人还没放弃向霍松声下手,他们已经和秦芳若撕破脸面,霍松声留在长陵,留在他身边才更加安全。
“如果你不放心,让谢逸去接霍伯伯。”
谢逸眼一瞪:“……我才刚回来。”
霍松声摇了摇头:“我爹不是任人拿捏之人,他不认识谢逸,也不熟悉聆语楼,很难信任他们。”
霍松声打定了主意,他回头给谢逸使了个眼色,对方很识趣地出去了。
“你放心好了,我会小心的。”霍松声勾了下林霰手腕上的红绳子,“别让谢逸跟着我了,长陵现在危机四伏,秦芳若和赵珩都想对你下手,他留下保护你我才放心。”
林霰神情严肃,觉得心很慌,他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整个人很不安。
霍松声掐着林霰的腰把他抱桌上去,戳戳他的脸颊:“别绷着脸了,从南林到长陵快马加鞭两天就回来了,我们还要一起过年呢。正好我爹也来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人……”
霍松声话没说完,林霰突然靠近亲了他一下。
林霰亲在霍松声的唇角,他嘴唇下面有一颗小痣,林霰视线一低就能看见,他伸手在那颗痣上按了按。
霍松声咬他的手指尖:“舍不得我啊?”
林霰指尖微冷,霍松声湿热的气息包裹着他,虎牙咬的他还有点疼:“霍伯伯现在很讨厌我,你确定他想跟我一起过年吗?”
“唔……”霍松声想了想,“那等他回来了你哄哄他,陪他喝喝茶,聊聊天,再不济还有我呢,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会赏脸的。”
林霰把手抽走,头低下来靠着霍松声的肩膀。
霍松声手不老实,一会儿摸摸林霰的腰,一会儿弄他后背,半晌消停下来,轻轻拥住林霰:“等我回来,不许生病。”
林霰点点头,转过脸亲亲霍松声的脖子。
霍松声将他抱下来,披风搭在手臂上,林霰把剑递给他,送霍松声去门口。
霍松声上了马,长腿一夹调转方向:“我走了,你睡觉吧。”
林霰原地站着,看霍松声的背影融入夜色中,直到消失不见。
谢逸从门后探了个脑袋出来:“你要实在担心,我跟着也不是不行……”
林霰抓着襟口挡风,心慌的甚至有点喘不过气。
谢逸跟上来,絮絮叨叨在后面说:“不过我们已经安排那么多人去保护老侯爷了,少我一个也不少。”
林霰顿住脚。
谢逸差点撞在他身上:“咋了啊。”
林霰说:“你不要跟着松声了,去司南鉴,长明身边没人我不放心。”
谢逸“啊”了一声,脸都苦了:“还不如让我跟着霍将军呢,河美人那儿去不得啊,能给我冻出毛病。”
林霰懒得听他啰嗦,直接下了死命令:“长明若有意外,我唯你是问。”
谢逸不情不愿地走了,说林霰就会支使他。
林霰了无睡意,回房换了身衣服,随后独自一人出了门。
冬天日出晚,林霰打着灯笼去了城北的宝华寺。
被邀请来赴请神节的僧人全部安排在了宝华寺,僧侣到这儿的一概事项,衣食住行等都是林霰一手操办,他不时会来看一看,所以今天出现在这里也不稀奇。
守门僧人给他开了门,天未大亮,但僧侣要上早课,寺中来来往往的人不少。
林霰穿过一片竹林,晨间朝露沾湿他白色毛领,让他看起来十分冷峭。
了渡就住在竹园后面,他毕竟是皇子,虽然出了家,但身份在那,林霰在请示过赵渊之后,单独给他留了一间厢房,没有和其他人住在一起。
竹林幽静,很符合了渡的喜好。
林霰到达厢房时,了渡正坐在竹下念诵经文。
林霰没有立刻出声打扰,而是安静站在一边,佛语凝神静心,他听完全程,心慌的感觉也减轻几分。
了渡睁开眼:“先生来了。”
林霰缓缓回神,走上去:“早该来见殿下的。”
了渡喜欢喝茶,林霰从家里出来时带了一盒冬日新茶。
冬日茶涩味苦,一般人接受不了这个味道。
了渡将茶泡上了,端上来,细品之下觉出甘甜。
苦后回甘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常理,了渡摩挲着杯子外壁上深深浅浅的花纹,说道:“喝茶就是图最后那一口回甘,好像之前多少的苦都不值一提。”
林霰没碰茶,他已经睡不好了,再喝恐怕更无法入睡。
“王爷一路从南林过来,想必感受到了世间苦楚。”
“嗯。”了渡将杯子放下,“三年避世,不曾想而今大历已是毒疮遍地。”
许多事即便早有预设,不亲身经历仍然难以感同身受。
林霰说:“我答应过王爷,要让您名正言顺的回宫。”
了渡微微抬眼,等待林霰将话说完。
“今日节前家宴,王爷,您不可再缺席了。”
家宴是为庆贺新年,往年通常是在除夕举办,正巧今年除夕和请神节撞了日子,赵渊便下令提前一天举行家宴,请神节当日宴请群臣。
赵冉刚入长陵那天,赵渊身边的太监秦少长便亲自送上一封玉帖,玉帖一般是由秉笔太监代笔,上书家宴的时辰地点。今年却有一点例外,给到赵冉的这一封,是由赵渊亲自写的。
赵冉认得赵渊的笔迹,看到玉帖却并不意外。
赵安邈失势后,赵珩独大,霍松声虽被困于长陵,但终究要回到溯望原,宫中除了新起之秀林霰,已无更大势力可以遏制赵珩。
赵冉在此时回到长陵,赵渊未必不清楚他的意图,但他仍然主动示好,给赵冉一个台阶,亦是给他机会重回长陵朝局。
赵冉看向林霰:“这饭怎么吃,还请先生赐教。”
赵冉离开长陵太久,从前的势力早已被赵安邈和赵珩清扫干净,他如今在宫中境地,恐怕只比赵时晞好一点。
“殿下不必担心。”林霰说道,“您尽管去,剩下的全部交给我。”
他这样说,赵冉便明白了,那意思就是该说什么说什么,不必有后顾之忧。
赵冉现在是赵渊最放心的皇子,因为他没有权力。
林霰从宝华寺出来,天色已经大亮。
长陵街头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过路的人也不多,冷冷清清的,和往年大不相同。
穿着甲胄的士兵列队而过,端的一脸严肃,骇人得很。
等他们走过去,百姓三两个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说,这两日城中总有军队巡游,弄得人心惶惶,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
请神节临近,为了防止出乱子,城中增派士兵巡防是很正常的事,但很明显,现在士兵巡防的次数和人数都超过了正常的程度,所以才会让老百姓产生害怕的情绪。
林霰目光幽深,看着士兵远去的背影。
这些人恐怕不是正常巡防,极有可能是赵珩假借巡防名义,将自己的部下安插在巡防队伍中,以便提前在城中设下埋伏,拦住回城的南林侯。
林霰回府后立刻召集人手,将自己身边的杀手都调走了,命他们时刻盯紧城防司和赵珩。
林霰身边没人保护,符尘便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唯恐有个闪失。
晚些时候,周旦夕从翰林院过来,给林霰送今天的文书。
周旦夕跟了林霰一段时日,大事会先问过他的意见,遇到棘手难办的,也会和林霰商量对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是在共事时加深的,周旦夕佩服林霰的学识和处事能力,因此对他愈加敬重。
“大人。”周旦夕关上房门,像是有话要说。
林霰一夜没睡,抬眼时疲惫很明显:“怎么了?”
当朝文官大多庸碌无为,像周旦夕这样目光敏锐的不多。
只听周旦夕压低声音说道:“大人,我从宫中出来时碰见了李志秋。”
李志秋是上回和他们一起去佰侨乡救灾的羽林军,当时他抢着去炸山,引得霍松声另眼相看,所以林霰对他也很有印象。
林霰疑惑道:“他怎么了?”
周旦夕说:“他同我说,今日宫中家宴,皇上给近一□□林军放了假。”
宫里的羽林军主要职责是保护皇帝,宫内设宴,调派过来守卫宫门、保护皇上的羽林军人数都是有规定的,视宴会等级而定。
像今晚这种只有皇帝子女、妃子和重臣参加的家宴,在宫里巡防的羽林军只会多不会少,从没有放假之说。
周旦夕面色沉着:“我觉得有些蹊跷。”
林霰也觉得不太对劲,可还没来得及细想,符尘过来敲了敲门,说宫里的太监已经到了门口,是来接林霰去赴宴的。
林霰对周旦夕说:“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周旦夕走后,林霰简单整理一下衣服便进宫去了。
林霰如今是皇上眼中的红人,赵渊特地派了轿子来请,他坐在轿内,听得街道上脚步声非常齐整。
林霰推开窗,朝外看了一眼,列队的羽林军正朝城门口去。
林霰状似不经意地说:“怎么今日街上这么多羽林卫的兄弟。”
窗口下小太监陪轿而行,闻言回道:“这有什么稀奇,羽林卫负责守卫皇城,年关将至,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乱子。”
林霰的眼皮猝然跳动起来。
羽林卫存在的第一要义是保护皇上,其次是守卫皇城。赵渊不是给一□□林军放了假,而是将他们调离皇宫,守卫皇城。
长陵乃大历国都,这么多军队在城中行走,甚至一部分已经出了城门,根本不像是例行巡防,更像是调兵堵截什么人……
林霰背后的冷汗霎时浮起,他猛地扶住窗沿,对外面的小太监说:“公公,我给皇上备的礼落下了,劳烦您调个头,让我回去取一下。”
窗外,小太监倏地笑了一声。
他抬起眼,略带轻蔑地望向林霰:“林大人,上了我的轿,可别想回头了。”
轿子突然在路中央停了下来。
林霰变了脸色,冷冷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太监说:“送大人去黄泉路的人。”
一道寒光自眼前闪过,林霰眼睛微微眯起,感觉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第九十九章
因为要入宫,林霰没让符尘跟着,聆语楼的暗卫全被他调走了,眼下林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林霰的眼睛,他下意识偏过头,凭借身体记忆将冲到面前的人踢了出去。
林霰习惯随身带一柄匕首防身,他将兵器拿在左手,没打算坐以待毙。
提轿的车夫是暗卫伪装的,周遭还埋伏了几个人,人数不多,想来是看林霰身边没人,没将这个病秧子放在眼里。
林霰确实没想到,秦芳若谨慎小心了一辈子,竟然会选择赵珩。对于秦芳若来说,谁当皇帝并不重要,他在意的从来都只有林霰手上的文书。
他因为文书被林霰拿捏,也因为文书动了杀心,被威胁的滋味不好受,只有杀了林霰才能永绝后患。
林霰跳下马车,长陵街道很宽阔,两侧是住家。
太监捋着头发站在一边,他很大胆的穿着宫服出来,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宫里的人在“办事”,不敢惹,也惹不起,纷纷躲进家里,路上一下清净下来。
暗卫手握长刀追在林霰身后,三两步就赶上他,劈头盖脸一刀砸下来。
林霰的匕首太短了,格挡时被用力抵下来,眼看锋利的刀刃就要划到脸上,他膝盖一顶,正中对方肋骨。
那一刀堪堪擦着脖子落下来,削断了林霰一缕头发。
林霰知道自己与对方体力悬殊,而且他们人多,抵抗起来根本没有胜算。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去人多的地方。
林霰立刻起身,一名暗卫扯住他的披风,林霰反身一拧,让衣服绞住那人双手,随后一匕首刺下去,扎在他的小臂上,长刀落地,林霰将它捡起来。
那冷兵沉甸甸的,林霰却拿的极稳。
两个暗卫同时向他扑来,林霰后退避让,凌厉眉眼比刀锋还冷,竟横起一刀从暗卫左肩直划到右侧小腹。
太监变了脸色,指着暗卫:“狗生的东西,别告诉咱家,你们连个废人都拿不下!”
暗卫被这话激到,一刀刺向林霰心口,林霰提刀挡了一下,被重压带的踉跄一步。就是这个当口,暗卫一脚正中林霰后心。
林霰只觉胸腔猛地呛住一口气,整个人已经扑倒在地,他的双膝狠狠砸在地上,倒下时左手撑了一下,又是挫骨的疼。
几把刀齐刷刷挥到面前,林霰手背一痛,被那太监用力踩住了手。
太监踩着他蹲下来,抬手钳住林霰的下巴,捏紧了抬起来,笑着说道:“林大人,厂公说了,他很喜欢你的手,让咱家一定好好招待。”
说着,他用力在林霰手上碾了一下。
林霰仿佛不知疼痛,煞白着脸在太监手中笑,嘴角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一抹鲜红:“是么,那我要多谢厂公厚爱了。”
太监的指尖掐进林霰的颊肉里,一道血痕留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人若能早些看清局势,倒也没有今日了。”
林霰还是笑,十分不以为然:“厂公难道看清局势了吗?厂公以为杀了我、杀了霍将军,他忌惮的东西就不会公诸于众。厂公错了,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留后手。”
太监狠狠掰着林霰的头:“东西在哪?”
“想知道吗?”林霰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下去,玩味道,“杀了我,杀了我之后,厂公一定会见到他想要的东西。”
“林霰!”太监凶道,“你敢诈咱家?!”
林霰被刀架着脖子,此时还能淡定从容,幽幽说:“厂公既然要鱼死网破,那我们便拭目以待。”
那太监果然惊疑不定起来,他们煞费苦心安排这一出,利用南林侯将霍松声和聆语楼暗卫从林霰身边支走,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对他下手,可林霰完全没有面对死亡的畏惧样子,甚至大祸临头还能反将一军。
究竟是赌一把,杀了林霰,还是信他说的,此人还留了后手?
太监一时无法决定。
就在此时,林霰猛地抬起上身,额角用力撞在太监脸上。
太监吃痛惨叫一声,林霰已经反客为主,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抵着他的脖子,将人困在手中。
太监反应过来自己被骗,懊悔不及,愤恨道:“你果然是在诈咱家!”
林霰偏头朝着太监的脸,阴冷笑道:“兵不厌诈。”
他看向对面几个暗卫:“刀放下,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暗卫接的是秦芳若的令,任务就是要杀了林霰,他们完全可以不理会林霰手里的太监,直接上去杀了他。
那太监看出他们在犹豫,慌了神:“厂公是咱家的干爹!咱家若死了,他定饶不了你们!”
秦芳若的干儿子宫里宫外数不清有多少,暗卫互相看了一眼,低语道:“厂公说了,不计后果先杀了林霰。”
他们向对方点了点头,提刀上前来。
林霰匕首的尖端已经刺入太监脖子,太监大叫道:“不要杀我!林大人,不要杀我!你们不要过来!!!”
林霰左手微微颤抖,他用力握着匕首,往后退了几步。
这太监看来并无几分价值,显然已经被暗卫放弃,林霰大脑疯狂运转,还在思索脱困方法。
就在此时,空荡的长街那头突然出现一辆皇室马车!
有宫里的人来了!
暗卫打算速战速决,林霰看出他们的意图,将太监猛地向前一推。
暗卫竖起的长刀穿过太监的肚子,肠肉都拖了出来,太监瞬间没了气息。
林霰转身就跑,几步便被追上,他只觉后背发冷,是刀锋快要抵到身体。
说时迟那时快!
疾驰而来的马车突然断了绳子,马和车厢分离开,一名素衣女子策马而来!
“给本宫住手!”
长鞭“唰”的一声划破长空。
暗卫一咬牙,狠狠往林霰身上捅去。
但下一刻,手中长刀啷当坠地,一枚木簪插入他的手腕。
林霰愕然回首,见赵韵书翻身下马,鞭子一抽直接卷住三人,猛地将他们摔在地上。
赵韵书脚下就是兵器,她抬脚一踢,长刀直直飞出去连中三人!
暗卫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刀尖坠血,他们挨个倒地。
林霰强撑的一口气随着暗卫身亡也即刻散了,他眼前一黑,打了个趔趄。
赵韵书已经走到林霰身边,抬手扶住他。
林霰下意识要抽手,往后退了半步,赵韵书却直接拽住他的衣领,将他往马车上提。
公主出街都跟着侍卫,此刻赵韵书随行的侍卫目瞪口呆站在原地。
方才赵韵书猝然出手,他们都没来得及反应,大概没想到长公主消迹十年竟还这么能打。
赵韵书确实能打,她自小与戚家兄弟混迹在一起,更是与戚庭晔一同习武练剑,当年还上过战场。
林霰心肺都在难受,被赵韵书拖着走得很快,有些喘不上气:“公主,公主等等!”
赵韵书停下来,看着林霰的眼神很凶,像是在生气。
林霰弓着腰,扶着马车不停地咳。
赵韵书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林霰半晌才缓过来,声音完全嘶哑:“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赵韵书站那儿盯了林霰一会儿,缓慢将那口气吐了出去,然后说:“上车吧,今夜宫中家宴,晚到不好。”
林霰有些犹豫。
赵韵书提起裙摆,率先上了马车:“上来,就说我们半路遇到,我一个寡妇没什么好怕的。”
“寡妇”二字让林霰的心狠狠刺痛一下,赵韵书和霍松声都非常知道如何拿捏林霰,果然林霰无法拒绝了,硬着头皮坐进了赵韵书的马车。
长公主的马车宽敞得很,林霰上去之后与赵韵书坐得很远。
赵韵书看上去也不想同他多言,丢了块绢帕给林霰,让他擦擦脸上的灰和血。
林霰左手手背红了一片,深处见血,他擦完脸,用绢帕将手包了起来。
车厢安静得过分,二人月前在林府一别后便没再遇到过,霍松声回来倒是去看了赵韵书几次,然后在去找林霰时,便将与赵韵书的对话都复述给林霰听。
林霰看了赵韵书一眼,主动打破沉默:“小世子怎么没在?”
赵韵书说:“时蕴病了,在府中休息。”
林霰一听,紧张道:“怎么病了?大夫看过了吗?”
赵韵书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天冷冻的,没什么事,已经好转了。”
林霰仍然揪心:“今年冬天确实太冷了,公主和世子都要保重。”
赵韵书点点头,她今天打扮的仍然素净,衣服上没有过多的修饰,但也可以看出为了家宴精心打扮过,裙摆叠了好几层。她的手就放在层层叠叠的布料上,左手按按右手,右手按按左手,借此压住因后怕带来的颤抖。
赵韵书回忆起方才:“松声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林霰并不想对赵韵书透露太多,为免她忧心:“松声有些事,晚点来。”
赵韵书知道他们有所隐瞒,便没再追问,只是说:“今日凶险,若非我刚巧经过只怕你很难脱身,以后身边还是留些人吧。”
林霰也觉得自己太过大意,他太在意霍城的安全了,因此被赵珩和秦芳若利用。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秦芳若既然敢当街对他行凶,赵珩也一定派了很多人去围堵霍城。
思及此,林霰又止不住的心慌。
他担心霍松声会遇到危险。
此刻出城的官道上,霍松声与春信御马狂奔,身后有大批暗卫追踪。
春信在马上回头:“主子,都是东厂的人!”
“秦芳若投奔赵珩了。”霍松声面色冷硬,说道“必须尽快跟我爹会合,他那边一定出了麻烦!”
第一百章
林霰跟着赵韵书的车一道进了宫,到广垣宫门口,迎面和赵珩撞了个正着。
赵珩看着林霰的眼神暗了一下,咬肌分明的鼓动起来,他顺着林霰看到旁边的赵韵书,不解道:“韵书怎么跟林大人一道来?”
赵韵书正要开口,林霰抢先一步说:“下官所乘的马车半路坏了,正巧浸月公主经过,便载了下官一截儿。”
赵珩仍在打量林霰,林霰的脸色太差了,已经不止是苍白,可以说是灰白。他视线一低落在林霰的手上,旋即笑了一下:“林大人,你和大历公主,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林霰目光坦荡:“确实不合礼数,但公主与下官内心坦荡,倒不惧流言蜚语了。”
赵珩往前上了一步,欠过半边身体,几乎是贴着林霰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然说:“林霰,你命确实大。”
林霰没动。
“不过霍松声有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本王就不知道了。”赵珩语调轻松,“啊,本王差点忘了,你与松声并不相熟,想来并不在意他的安危。”
说完,赵珩站了回去,饶有兴致地欣赏林霰的表情。
可很快他便失望了,因为林霰脸上没有丝毫波动。
林霰微微勾动唇角,波澜不惊道:“王爷,您确实多虑了。”
林霰绕过赵珩,对赵韵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二人便并肩进入殿内。
深红色袍袖之下,林霰不经意攥起了拳,手上的伤口被这个动作带起痛感,林霰的眼尾不受控的猛跳两下。
·
出了官道,远看一片崇山峻岭,符山就在其中。
这处山脉地势偏高,有些险峻,能藏人,也是林霰将聆语楼总舵建在这里的原因。
霍松声走到这里才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东厂的人是追着他过来的,赵珩的人在前面围堵霍城。
霍城手中没有兵马,此次回长陵不会带太多人,身边多半只跟了殷谷溪那支精良府兵。林霰也是想到这一层,才会抽调聆语楼杀手保护霍城。
可现在,霍松声正在将人往霍城的方向带。一旦他和霍城会合,东厂和赵珩的亲兵势必会立刻联合起来,对他们父子进行围剿!
霍松声猛地勒马,马蹄受力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嘶鸣。
残阳如血,一缕缕尘烟飘然而起。
春信诧异地看向他:“将军?”
霍松声本就长相硬朗,黄昏的光影打在他脸上,更显得轮廓分明。
马儿哒哒晃动着脚步,霍松声在春信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调转了方向。
“将军!”
霍松声并不是天生的良将,他幼时被父母保护的太好,以至于不懂朝廷诡谲与战场残酷。他的成长,他所有的勋章都是在一场又一场战斗中拼杀出来的。他打过最硬的仗,受过辱,险象环生过,输过,但从来没服过输。
松霜剑一点点脱离剑鞘,剑柄上的霜花吊坠在斜阳稀疏的光华中被染上浓烈的颜色。
霍松声要尽可能拦住东厂的人,不能让他们和赵珩的府兵会合,他要拖延,拖到霍城赶上来!
“驾!”
霍松声用力抽了下马屁股,长腿一夹,突然向山路上疾驰而去。
·
宫中家宴,按例皇室子弟亲眷都要出席。
广垣宫陆陆续续进着人,林霰坐在左侧第二排首个位置上,比部分亲王坐的还要靠前,足可见皇帝对他的重视。
林霰身边就是赵冉,赵冉三年没有回宫,刚才进门时引起不小骚动。
三年前赵冉离开长陵时,最后一次在广垣宫亮相是穿着僧人衣裳的,当时他已剃光了头发,来宫中拜别皇帝,亦是表明自己的心志。今日他没有再着僧侣服饰,而是换上皇子宫服,因为没有头发,他还用一块藏色围巾将头颈一块包裹起来。
三年过去,如今赵冉以这副形象再次出现在宫中,无疑是告诉所有人,他已决心要重返长陵。
林霰与赵冉没有过多交谈,只是落座时打了个招呼。
反观赵珩似乎是坐不住了,端着酒杯从对面来找赵冉寒暄。
二人你来我往喝了几杯,互相试探着。
林霰低着头听他们说话,右手时不时捏起左手背上的伤口,他必须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过了一会儿,河长明也来了,坐在林霰对面。
河长明出行身边会跟着司南鉴的小官,这是皇帝给他的特权,准许他带着侍从入宫。
林霰看了眼跟在河长明身后的人,对方恰好抬起头来,晃一口白牙朝林霰笑了笑,是谢逸。
赵珩也看见河长明进来,回过头,视线扫过谢逸时顿了顿。
这个人他没见过。
这时,小太监吊着嗓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皇上驾到——”
满座臣子纷纷起身,待赵渊出现,整齐行礼:“参见皇上。”
赵渊尚未坐上皇座,便抬手一甩袖子:“坐吧坐吧。”
秦芳若迈着碎步紧随赵渊身后,金阶下提起臂,让赵渊搭着他上去。
一年一次的宫中家宴,明日又是赵渊最重视的请神节,他心情极佳,坐下便开始笑,将下头坐着的人挨个看了一遍,看到赵冉时明显一顿,竟勾勾手指,让赵冉上殿前去。
赵冉起身离席,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他身上。
到了阶下,赵渊又勾勾手:“上来,让朕好好看看。”
再往上就是龙椅,广垣宫金光璀璨的台阶从来都只有赵渊一个人踏。
赵珩紧盯着赵冉的脚步,看他一步步走上金阶,跪在赵渊脚边,眼神不禁变得阴沉起来。
赵渊拍拍赵冉的肩,似乎在借此判断儿子这些年独自在外过的好不好,然后说:“晏清,你我父子几年没见了?”
“晏清”是赵冉封王时御赐的封号,大历朝皇子封王都是单字封号,唯独赵冉不同,当年赵渊破例封他二字亲王,在宫中为他修建宫院,准许他住在宫里,可谓荣宠一时。
赵冉回答道:“父皇,上次一别,已有三年了。”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赵渊手还搭着赵冉的肩,“父皇年岁大了,这些年时常梦见你们小的时候,醒来就想见见人,可你一走就是三年,杳无音信,你自己说说,应不应该?”
赵冉深深地低下头:“父皇,儿臣不孝。”
“今日家宴,朕见到你甚是欢喜,便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了。”赵渊又一次给了赵冉一个台阶,“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
赵冉跪地拜了赵渊三下,说道:“令父皇忧虑挂心三年已是大罪,儿臣只想日后能有机会弥补皇恩,将功赎罪。”
赵渊挂着珠串的手放在赵冉脸上,被体温暖热的珠玉就这么蹭着赵冉,这个动作有些温馨,竟有些像宫外一对寻常父子。
“知错就好。”赵渊笑着说,放赵冉回去了。
赵渊需要赵冉,亲自写玉帖让他入宫,唤他封号,都是主动示好,但他是一国之君,当年赵冉放弃皇子身份离宫是大逆不道,在这件事上,赵冉必须向他认错。
座下亲王皇子眼睁睁看着赵冉上了金阶,又看着他从金阶下来,前后短短时间,可朝中局势已经发生巨变。
赵冉回到位子上,赵渊将人都看了遍,发现霍松声不在,于是问道:“松声呢,他怎么没来?”
这话是问秦芳若的,玉帖都是他负责送到各家手中,今年来赴宴的名册赵渊看过,特地加上了霍松声,没道理将他漏掉。
秦芳若张望一眼,说道:“奴婢这就派人去南林侯府看看,是不是小侯爷路上耽搁了。”
赵渊面露不满,还没发话,林霰突然开口:“皇上,不用问了,霍将军已经出城了。”
赵渊眉毛一竖:“出城?”
林霰点点头:“早上翰林学生给下官送文书,说见着霍将军带了几个人出了城,不知是要去哪。这个想必宸王最清楚,驿站应当有通报。”
赵渊看向赵珩。
赵珩嘴角抽动,林霰果然狡猾,皇帝对霍松声的动向非常敏感,三番五次借口将他留在长陵,若是被他知道霍松声出了城,还不得立刻警铃大作发动人去查?
林霰主动暴露霍松声出城的消息,还将话锋引到赵珩身上,他掌管全国驿站,若是不知道这事儿就是失职,明知皇上在意,知道这事儿不报也是失职。
赵珩咬咬牙,说道:“回禀父皇,驿站确实给过松声出城的消息,儿臣已经派人去追了,本想待家宴过后再向父皇禀报。”
此时赵渊却回想起几天前,霍松声问他要酒的事,当时霍松声说他们二人私下有联络,还要请赵珩喝酒。
他们俩个何时起交往的这么密切了?赵珩没有及时将霍松声出城的消息上报,究竟是不想影响家宴,还是已和霍松声密谋过什么,故意放他离开?
赵渊生性多疑,他不放心赵珩,转而命秦芳若调动东厂去找霍松声,务必要将他带回来。
秦芳若领了命,步下长阶去传令。
他要从左侧出殿,经过林霰身边时,明红色官袍的宽大袖口不慎碰倒了林霰放在桌角的酒盏。
酒盏青铜材质,落地时声响很亮。
秦芳若后退一步:“奴婢该死。”
林霰不在意的笑了笑,伸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酒盏。
赵渊看着他们,眉头一皱:“林卿,你的手是怎么了?”
林霰手背上的伤口太大了,紫红色的一片十分引人注目。
林霰微有些愕然地挡了一下手。
赵渊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灰头土脸的,你来,让朕看看。”
林霰将手背到身后去,说话时目光淡淡的从秦芳若脸上带过去:“皇上,臣只是身体不大舒服,老毛病了。”
林霰手上的伤很新,一看就是刚弄的,讲话还躲躲闪闪,赵渊脸一拉:“什么毛病还能将手伤成那样?林卿,朕不喜欢讲谎话的人。”
皇帝这么说话,威压马上就来了。
林霰走到大殿中间,屈膝跪下,双膝触地时觉出疼,他忍不住蹙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渊说:“到底发生何事?”
林霰低垂着眉眼,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半晌才嗫喏出一个字:“臣……”
大殿安静非常,就在赵渊耐心快要耗尽之时,一道声音亮起。
“儿臣来说吧。”
赵韵书坐在最后,靠门口的位置,她一步步上前,纤瘦身姿挺拔如林间翠竹。
赵渊不解地问:“韵书,这里有你什么事?”
赵韵书倒是没跪,而是在林霰身旁站定,陈述般道:“儿臣入宫前在路上遇到了林大人,或者说碰巧救了他。当时林大人正被三名暗卫围堵,若非儿臣经过,恐怕此刻大人已经命丧黄泉了。”
“什么?!”赵渊简直不可置信,光天化日之下,大历皇城竟然有暗卫当街谋害朝廷重臣?谁敢做这么无法无天的事!
“是谁干的?”赵渊本就被霍松声无故离都惹的心头不快,听了赵韵书的话之后更是一把火冲上头顶,“城防司和环城羽林军都是怎么当差的,这么大的事竟然无人通报?”
林霰跪在那儿听赵渊发火,眼底的风云骤然涌动起来。
赵渊果然不知道今日有一□□林军被调离长陵宫,而且已经出城之事。这令若是赵渊下的,他不可能问出这句话。但看宫内守卫有增无减,只可能是赵珩假传皇令,然后将自己的人伪装成羽林军混迹在宫中!
也就是说,赵珩今日已经做好了拦不住霍城就玉石俱焚的准备。
赵韵书道:“看穿着是宫里的人,里头有个红衣太监。”
一个“宫里”,一个“太监”,哪怕赵韵书没将话挑明,明眼人也知道这两条连一起指的就是东厂。
难怪林霰支支吾吾不肯讲明。
赵渊让秦芳若回来,秦芳若趔趄着脚步匍匐在殿下:“皇上,奴婢对此毫不知情啊!”
林霰缓缓抬起头,解围道:“皇上,暗卫当街行凶如此大胆,栽赃陷害也并非没有可能。臣也是思及这个,才未敢轻易断言。”
林霰讲话总是轻轻慢慢的,风似的往赵渊心头吹,让人听得舒服。
秦芳若连连点头:“林大人讲得对,定是有人陷害奴婢,陷害东厂!”
秦芳若毕竟陪了赵渊几十年,地位轻易不可撼动,况且在赵渊看来,秦芳若和林霰并无利益纠葛。
赵渊神色稍微缓和,先命人叫太医过来,再对林霰说:“林卿放心,朕一定查明是谁这么大胆,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生事。”
城防司隶属于大理寺,实际上是赵珩在管。
赵渊对赵珩施以冷眼,话也不禁讲重了:“宸王,你怎么管的人?”
赵珩脸色也不好看,认责道:“是儿臣疏忽。”
“朕看你是手头上事太多了,管不过来。”赵渊说,“不如你将手上事列一列,朕看看能不能找别人帮你分担一点。”
座上人多,赵渊给赵珩留了面子,没直接夺他的权,但那意思十分明显,是打算将城防司交给别人。
赵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好”,可也无法违抗皇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愣是没吭声。
好好一个家宴,还没开席便弄成这样,在场的人都没了胃口。
林霰适时出声打个圆场:“臣恳请陛下将此事交给微臣调查,毕竟是有人想加害微臣,臣也想知道自己是招惹了哪位权贵。”
赵渊“嗯”了一声,应完就觉不妥,摆了摆手:“朕甚是忧心爱卿安危,你还是好好在府上养病,早日痊愈来给朕帮忙,至于这个案子……”
赵渊扫视一圈:“晏清,就交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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