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天微微亮,南林侯府外停着马车,符尘跳上去,晃着腿靠在车门边吃包子。
包子是赵玥起早做的,豆沙馅儿,甜而不腻,比外头卖的还好吃。
霍松声在门口跟他娘讲话,殷谷溪手提两个大包裹,在后装车。
母子俩就要分别,赵玥有诸多不舍,只能多备些御寒衣物和家乡小吃让霍松声带走。
霍城揣着手在旁听赵玥絮叨,终于讲完,他抓住机会插嘴,别扭的嘱咐:“照顾好自己,别死了。”
赵玥恨不能锤霍城一顿,说的这是什么话。
霍松声抱抱赵玥,再抱抱霍城。
霍城捏捏霍松声的后颈,强硬褪去,流露出几分不舍来:“有需要的尽管说,你要找火蛇草,我帮你去问。”
霍松声抱得更紧一些:“爹,谢了。”
林霰挑开窗纱看见这一幕,拢紧了手中的暖炉。
霍城似有所感,朝他看过来。
林霰顿了顿,霍城已经放开霍松声向他走来。
“侯爷。”
霍城与他并无太多话要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父亲对儿子的担忧:“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伤害松声。”
林霰郑重说:“侯爷放心。”
要启程了,霍松声挥别父母,马车哒哒远走,霍松声透过窗户往后看,那一家上下齐齐整整立在门前目送他离开。
霍松声揉了把脸,将不舍情绪一一压下。
林霰递过来早饭,热乎乎的,是上车前赵玥塞到他手上的:“吃点东西。”
霍松声不接反问:“你吃了吗?”
“等你的时候吃了个包子。”林霰说。
霍松声应一声,随后安静地吃起早饭。
林霰神情恹恹地靠着,阖着双目,唇齿间有豆沙的香味。
他昨夜没有睡好,早上又起得早,现在精力不济,全身都软绵绵的。
霍松声吃完便把人捞过来,林霰睁眼看他,霍松声说:“我垫个软垫,你靠着我睡舒服些。”
他在腿上放了个垫子,让林霰躺上去,又扯过毛绒绒的毯子,盖在林霰身上。
“你的腿会麻。”林霰说着,但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霍松声手搭在他小腹间,放松的垂着:“麻了再说,睡吧。”
林霰就着这个姿势闭目养神,他怀抱里是暖手炉,身上横着霍松声一只手臂,像是被他拥着护着,倒不太冷了。
从南林去长陵快马加鞭也要近两日,这两日林霰与霍松声寸步不离待在一起,等到回去后,他们那样的身份便不好日日相见了。
马车颠簸,林霰睡得不实,有时思绪模糊,有时清醒,但就是醒不过来。
霍松声点了很重的安神香,希望能有点作用,起码别再让林霰做那样血淋淋的噩梦。
他偶尔摸一摸林霰的小腹,偶尔用手掌蹭他没有二两肉的腰,借由这样的小动作安抚林霰。
安神香下霍松声困得厉害,他不停打着哈欠却强忍着不睡,眼泪就顺着面颊往下淌。
后来实在抗不住睡着,手还环着林霰,无意识的摩挲他的侧腰。
俩人睡了蛮久,醒来喂林霰吃了药,那药烈得很,林霰喝完一直在出汗。
霍松声始终认为出汗对林霰有益,致力于让他多出汗,想法设法弄热他。
符尘推开车门时,霍松声正按着林霰的脖子咬他的下唇。
“我们要不要休息……”小孩儿何曾见过这副场面,直接愣那儿了,“一会……”
他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霍松声也不知随手捡了个什么东西砸在门上,直接将门摔上了。
符尘头一缩,差点夹了鼻子。
林霰在霍松声手里挣动起来:“唔……停……”
霍松声按着人不让动,从始至终嘴巴都没从林霰嘴上离开过,他更用力的侵吞,嗓音沉沉的:“停不了。”
林霰艰难地偏过一点脸,小小车厢升起的温度让他头昏脑涨:“够了,霍松声!”
霍松声顺势叼住他的脖子,含吮着林霰突起的喉结。
那一小块骨头被霍松声没皮没脸的磨红了,在霍松声的作弄下不停的上下滑动。
“宝贝儿。”霍松声用拇指按着它,假模假样的叹息,“怎么办,被撞破奸情了。”
林霰对霍松声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他皱紧眉,抬手掌住霍松声的脖子:“不要胡言乱语。”
“啊,你好冷静。”霍松声垂下眼,目光落在林霰的手上,“怎么讲话冷冰冰的,身体还这么烫啊。”
林霰气结:“你……”
霍松声不要脸地顶一下林霰:“你不想啊。”
林霰的火都被霍松声挑起来了,连带着叩在霍松声脖子上的手也跟着收紧:“你起不起来?”
霍松声曾不知死活的惹恼过他无数次,太清楚这人生气是什么样了。
“真生气了?”霍松声及时收手,悻悻地将林霰扶起来,“别生气,大夫说你不能生气。”
林霰冷脸整理衣服,示意霍松声:“问问符尘刚才要说什么。”
霍松声大喇喇翘着腿:“你怎么不问。”
林霰动作微滞,扭脸盯着霍松声,眼神凉嗖嗖的,看的霍松声发毛。
“……行行行,我问我问。”霍松声败下阵来,“脸皮真薄,跟个小屁孩还不好意思。”
马车还在行驶。
霍松声把门推开,挤到符尘身边。
符尘动作僵硬,显然是刚才关了门就一直没动过,也不要休息了,他现在心跳比马跑得还要快,受到冲击了这是。
“小子,刚才说的什么?”
他不来还好,一看见霍松声,符尘那脸“唰”地就红了。
“哎哟,怎么还煮熟了。”霍松声这南林来的流氓贼讨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没见过世面。”
“霍松声!”
林霰警告的声音传来,霍松声缩了下脖子,清清嗓子,压着声儿说:“那个什么,我和你家先生就是在交流感情,我呢,稍微热情了一点,你家先生也是愿意的。”
符尘觉得霍松声肉麻死了,鸡皮疙瘩掉一地,往旁边坐了坐,离他远点。
“你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正常的,等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符尘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你们难道还要经常……那样吗!”
“你说的什么话,那不然我憋着吗。”霍松声觉得他小题大做,“就算我能憋着,你家先生能憋着吗?别再憋出什么毛病。”
符尘:“……”
林霰实在听不下去,霍松声越说越离谱,他喊符尘进来歇会,让霍松声替他。
符尘钻进马车,头一回跟林霰相处这么尴尬,眼睛都不知该看哪里。
林霰琢磨该怎样解释,犹豫地说:“我与霍将军……”
符尘立刻转过脸来,殷殷切切瞧着林霰,等他一句话。
林霰一时语塞,被那眼神瞧的无奈,半晌微微叹了口气,摸摸符尘的头发:“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先生……”
林霰透过未关严的门缝瞥见霍松声的背影,他可以找千百种理由来搪塞自己与霍松声的关系,解释刚才他们在做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一切借口都很多余。
“我……不知还能活多久。”林霰掩唇轻轻咳嗽,低声说,“能叫他开心一天便算一天了。”
符尘年岁不大,未经人事,并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只是霍松声在林霰那里总是例外,这一点他早已察觉。
符尘懵懂地点头,补上一句:“先生会长命百岁的。”
林霰笑了笑,拿出零嘴给符尘吃。
他们这一路几乎没有停过,只夜里短暂的在山林中休息了两个时辰。
赵玥给霍松声带的南林特产没能留到回长陵,他们在路上遇见许多携家带口、万里迁徙的流民。
流民远离故土,沿路乞讨,自己都不知道终点在何方。
霍松声将吃食和御寒的衣服分给他们,流民感恩戴德,称他为“恩人”。但人数众多,霍松声无法做到雨露均沾,再往后他也没有东西可以接济,再见到可怜之人只能匆匆而过。
“大历的流民问题一日不解决,西海之祸便可能重演。”
早前税改留下的祸根,导致大历的流民愈来愈多,许多地方山匪霍乱严重,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农民也不胜枚举,赵渊一贯暴力镇压,举兵围剿,然而源头问题不解决,终究是个隐患。
“今年冬天太冷了。”林霰搓着手掌,“种不出庄稼,没有收成,农民想要活下去,只能另谋生路。”
霍松声说:“先前在长陵,听闻宸王给皇上出了个点子,说是要留用流民在皇庄做事,皇帝还挺高兴,立刻就同意了。”
“嗯,不仅如此,皇庄、天下农庄,凡有所需,皆以流民为先。”
霍松声听出端倪:“你给他出的主意?”
林霰点点头。
“但是大历流民那么多,哪有那么多农庄可以给他们上工?”
“确实没有。”林霰缓缓说道,“这只是缓兵之策,短期内可以解决部分流民问题,但从长远来看,或许还会引发骚乱。”
大历的流民太多了,农庄才有多少?即便开放所有农庄,离散全国的流民也不可能完全被吸纳。这个方法确实能解决小部分流民的生存问题,但剩下还有那么多的流民,他们仍旧流离失所,生活无法得到保障。同时,为了争抢进入农庄的名额,骚乱频发,这是一项全国推行的举措,一乱就是全国都在乱。
霍松声怔忪一瞬。
林霰说:“赵珩借此举在皇帝面前得了宠,皇帝将请神节交给他,看似得了重用,实则却是个烂摊子。”
“怎么说?”
“国库空虚,大历没钱了。”林霰把话讲明白,“请神节举国大办,赵珩在皇帝面前立了军令状,不仅要办还要办好,那一项项开支,数不尽的流水,钱从哪里来?徭役赋税,加征田役,他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钱,如今这些流民就是回报。”
霍松声懂了:“恶性循环。”
“这冻死人的冬天、无家可归的农民,和在皇宫里坐享荣华,不断吸血的权贵。”林霰幽幽然,“如果是你,反不反?”
而林霰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是推波助澜。
霍松声看向林霰。
林霰挑起眼帘:“觉得我恶毒吗?”
“没有。”霍松声摸索着抓住林霰的手,搓搓他的手背,“剔骨拔毒,清创怎么会不疼。”
林霰提起的那口气深深地吐了出来。
一天后,林霰和霍松声抵达长陵。
马车停在侯府外,霍松声对林霰说:“回去换个衣服,一会儿宫里见。”
这里分别,下次再见便要避嫌。
霍松声凑到林霰身边偷了个香,叮嘱他说:“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林霰点头应了。
霍松声回了家,吴伯好些日子没见到他,又是从战场回来的,赶紧看看他伤了没,瘦了没,见人活蹦乱跳才放心。
“吴伯,春信回来了吗?”
春信跟霍松声一起去的西海,打完仗便一直在海防卫处理战后事宜,霍松声回南林没带他,算算日子,也该跟着大部队一起回来了。
“回了。”吴伯说,“比你早一日,要叫他吗?”
霍松声说:“让他歇着吧,替我将雷子叫来。”
殷涧雷一直留府等信儿,很快便赶过来。
霍松声刚换好官服,正在戴玉冠,随手朝桌上一指:“回了趟南林,殷叔让带给你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霍松声临走前,殷谷溪托他给殷涧雷带了些冬衣。
殷涧雷抱着包裹,有些时日没见到他爹,心中想念:“我爹身体还好吗?侯爷和夫人呢?”
“他们都很好。”霍松声正了正头冠,转过来交待殷涧雷,“雷子,替我做件事。”
霍松声无法脱身,让殷涧雷替他去一趟赤禹,寻找火蛇草的踪迹。
“火蛇草对我至关重要,雷子,无论找得到找不到,你给我个信,拜托了。”
殷涧雷领了命,即刻便出发前往赤禹。
霍松声也出发入长陵宫,宫门前遇见林霰,二人一个骑马,一个乘车,见了面点头问候,扮做客套模样。
林霰回来前便着人准备好了宫帖,长陵早知他们今日抵达,一应入宫事宜提前准备妥当。
赵渊在广垣宫等待他们,林霰和霍松声是打了胜仗回来的,今日不仅要论功,也要行赏。
此刻并非早朝时候,广垣宫满朝文武在列。
赵渊高坐殿内,手持佛珠,见林霰与霍松声并肩走来。
林霰以督战特使的身份去到西海,实则只在翰林挂了个名,今天回来,他不仅呈上战果,战后物资、收缴军备、俘获敌军,乃至那条长在赵渊心头上的航道一一上报长陵。
龙心大悦,赵渊当朝坐实林霰的名分,封他为翰林院掌院使,正式接管翰林。
林霰三十岁都不到,这个年纪便执掌翰林可谓前所未有。
满朝文武惊骇非常。
林霰跪下谢恩。
赵渊扫视群臣,高兴地拨弄手中佛珠:“再过些日子便是请神节了,朕看宸王一人忙不过来,林卿也分担一点吧。”
林霰领命。
从西南军到海防卫,再到海州巡抚及岷州知府,赵渊一个不落,该赏赏,该罚罚。
讲到最后,他看向霍松声:“松声也辛苦了,金银钱财你都不缺,想要什么你自个说吧。”
霍松声跪于殿内,提出自己的请求:“臣恳请皇上,准许臣即日返回溯望原,继续镇守漠北。”
第八十二章
霍松声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头深深垂着,这是臣服的姿态。
作为一军主帅,他应该待的地方就是军营,先前霍松声擅自回朝,按律皇帝该治他的罪。当时赵渊为了安抚霍松声,曾给过他一个台阶,准许他留到皇帝寿辰之后。
眼下大庆已过,霍松声率军平定西海海战有功,他在此时请求回溯望原算得上将功补过,并非过分要求。
可时间点滴逝去,殿上的赵渊始终没有发话。
霍松声心下凉了一半,长陵局势瞬息万变,当初不想让他回来的人是赵渊,今日不肯放他走的亦是赵渊。
片刻之后,赵渊一抬手:“你先起来。”
霍松声跪着没动,仰脸看向赵渊。
赵渊说:“不急于一时,待请神节过后,朕另有安排。”
至此霍松声与林霰的猜测全部应验,赵渊不放霍松声走,是要让他作为和亲使臣,护送赵安邈去回讫。
君命难违,此事暂且无法转圜,霍松声不想在这个时候惹怒赵渊,跪谢后缓缓起身。
赵渊拨着佛珠,甩过来扣在手上,不疾不徐地说:“松声这些年替朕守着漠北,有功,朕都看在眼里。不若这样,朕给你个恩典,为靖北军改制换番,封你为镇北将军,再从长陵另觅个宅子给你做将军府,怎么样啊?”
霍松声猛地抬头。
不只是霍松声,在场所有人都惊诧地看向赵渊。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赵渊十年来第一次,松口要给霍松声封将。
霍松声与靖北军十年出生入死,对他们来说,最大的折辱莫过于,他们牺牲自己,保全国家,到头来却得不到国家的承认。
战场上马革裹尸的兵将那么多,活着的也就算了,死掉的那些,临了闭上眼,也配不上一个名正言顺的军番,这就是靖北军过去十年的现状,他们的墓碑上有名有姓,却没有军制。
这是霍松声执意恢复靖北军建制的代价,它尽管存在,却不被皇上认可,不被认可的东西就不该存在,所以无人敢提及。
多少次,霍松声被人背刺,那一声声“小侯爷”便是对他十年坚守的嘲笑。
现在赵渊终于松口了,他要给靖北军一个名分,本该是全军上下梦寐以求的事情,但霍松声却迟迟没有谢恩。
赵渊可以封霍松声为将军,可以让漠北十万大军从此抬起头做人,但他还有一个条件,他要给靖北军改制换番。那意味着,一支全新的军队在今天诞生,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靖北军。
霍松声从赵渊那里要来靖北军的时候,全军上下加上他不足百人。是霍松声重建了靖北军,一次次募兵,一层层筛选,无数次操练,才在溯望原重聚起这支队伍。
霍松声给了靖北军第二次生命,他延续了戚家风骨,传承了靖北军的战魂,他不可能放弃。
可是到了今天,靖北军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靖北军。兴衰荣辱,还有十万将士与他共同承担。
霍松声可以为了自己拒绝赵渊,但他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剥夺边境十万将士存在的权利。
赵渊太狠了,也太有耐心了。
他用十年时间为霍松声打造一个空中楼阁,然后将霍松声架在上面。
那个空中楼阁是靖北军,断了他退路的也是靖北军。
赵渊向霍松声露出胜利的微笑。
谁让霍松声执着呢,谁让他情深呢,如果他自私一点,不为那十万人考虑,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怎么样,朕这赏赐你可还满意啊?”赵渊问道。
霍松声张了张嘴,竟是哑口无言。
他鲜少流露出无助的神情,但这个当下他确实有片刻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是已经死掉十年的靖北军,一边是还在溯望原等他的靖北军,他们共同撕扯着霍松声,逼他做一个决定,是要放弃曾经,还是抛弃现在。
进退两难中,殿前传来一声轻笑。
霍松声看过去,见林霰微侧着身,同他道了一声恭喜。
林霰说:“恭喜将军,将军要请吃酒了。”
霍松声只觉浑身一阵冰凉,仿佛被寒风打了个对穿。
赵渊也笑了起来:“看样子,你们在西海相处的不错?”
“在西海仰仗将军照拂,臣才得以全须全尾的回来,本想说回到长陵请将军来府上做客,今日一看,该是我向将军讨酒吃了。”
林霰改口很快,左一声将军,右一声将军。殿上群臣才反应过来,纷纷向霍松声表示祝贺,恭喜他封将授勋。
赵渊正式宣布:“传朕旨意,即日起,改靖北军为镇北军,封霍松声为镇北大将军。松声啊,将军府你自己挑,选好了址告诉芳若,别同朕客气。”
霍松声封了将,却根本笑不出来,一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
地砖寒凉入肺腑,霍松声咬碎一口银牙才说出一句:“臣,谢主隆恩。”
赵渊目的已经达成,手一挥,让大臣们都散了。
身边人影匆匆,霍松声叩首良久才缓缓起身。
殿内人几乎都走光了,霍松声落在最后,出门时见到一个红衣小太监小跑向林霰,同他耳语了句什么,然后林霰回头看了一眼。
霍松声连前进的力气都被抽干,无能与惭愧齐齐涌上,叫他不敢看林霰的眼睛。
谁知林霰压根不是看他,那人站在原地,像是在等人。
霍松声只好走过去,客套地问:“林大人不走吗?”
林霰给他让开一条路:“将军先走,下官与厂公讲几句话。”
“厂公”指的是秦芳若。
霍松声眉头一紧,秦芳若为得文书一路对他们穷追不舍,派来的刺客皆被聆语楼灭口,他此时找林霰,只怕来者不善。
宫中人多眼杂不便多说,霍松声只得点头:“待我备好酒席,请大人赏脸。”
霍松声在宫中一贯目中无人,除了皇帝,碰上皇子大臣顶多点头示意,今儿倒是出奇,对林霰挺到位的行了个拱手礼。
小太监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想了想,看来升官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德行。
林霰没等太久,秦芳若将皇帝送走便赶过来。
作为东厂的主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陪着皇帝走过大半生的红人,秦芳若倒无几分官威,反而常年笑脸示人,显得慈眉善目。
林霰刚刚提拔翰林院掌事,按律吏部要对他的身份重新核实登记,再行入册。这虽然是吏部的事儿,实际干活的却是东厂,秦芳若与林霰约定时间,请他明日来东厂一趟,有许多文书需要准备和确认。
林霰十分客气:“此事厂公着人告知我便是了,何须亲自来讲。”
秦芳若说:“大人年轻有为,咱家来混个眼熟,兴许日后还要劳烦大人帮衬一二。”
“厂公说笑了。”广垣宫外除了值守的太监与侍卫就剩他们俩人,林霰与秦芳若边走边说,“我初入宫城,还有许多地方要向厂公讨教。”
“讨教不敢当,咱家是奴才,就是为主子爷儿们做事的。”秦芳若说,“不过大人找我是找对了,我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别的不说,哪个主子爱吃什么,哪个门通向哪间房,我可是一清二楚。”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秦芳若一直将林霰送到宫门外。
“厂公请回吧。”林霰说。
秦芳若亲自为林霰提帘,扶他上车,站在马车底下仰脸看他:“林大人可要好好保重,皇上如此器重大人,我们来日方长呢。”
林霰莞尔:“一定。”
秦芳若放下车帘,双手拢于袖中,面带三分笑意:“不过大人……”
林霰推开窗户:“厂公请讲。”
秦芳若半掀着眼:“南林风水养人,大人,也别太大意了。”
“哦。”林霰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我只知西海浪急,厂公,当心翻船啊。”
说完,林霰轻合上窗。
夜幕来临,车窗一关便没了天光。
林霰靠在车里,闭目休息。
符尘敲敲车门:“先生,我们回去吗?”
“嗯。”林霰说,“路过南坪巷买点白兰酥。”
马车走得平缓,林霰有些累,这一会功夫竟还睡着了。
到了家,林霰脱下沉重官服,预备先去泡个澡。
符尧见他回来,拦住不让走,先将手伸出来把个脉。
林霰仍然困倦,小小打了个哈欠。
符尧按着他的脉搏纳闷:“先生,我怎么觉得你出去一趟身体似有好转啊?”
林霰不懂这些,只是难免心虚,难不成霍松声的“出汗疗法”真的管用?
“看完了吗?”林霰催促说,“我想洗澡。”
符尧收回手:“水已经放好了,我先出去煎药。”
浴桶在屏风后面,林霰散下头发,解了内衫,走入氤氲热气中。
屋内无人,林霰放松身体,也短暂放松精神。
他是真的累,还困,赶路两天一直没休息好,一回来便入宫,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林霰背靠浴桶昏昏欲睡,水温由烫转温,继而渐渐变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掠水面,拨出细微声响。
林霰恍然清醒,睁开眼睛,看见霍松声正探水试温。
“水都凉了,怎么睡着了?”霍松声语气轻轻,掺杂着不明显的责备。
林霰背贴着木桶:“怎么进来的?”
“翻墙。”霍松声说的理所当然,将屏风上挂着的衣服拿下来,“出来,再泡又要咳嗽。”
林霰湿淋淋地走出来,不穿鞋,沾水的脚一步一个脚印。
霍松声给他搭上衣服:“你鞋呢?”
林霰难得糊涂,原地转了一圈:“不见了。”
霍松声在木桶旁边找到,弯腰拾起,再放到林霰脚边:“桌上的白兰酥,给我的么?”
林霰穿好鞋子,吸水的布巾揉了揉潮湿的头发,不答反问:“你用过晚饭了?”
“还没有。”霍松声抓住布巾一角,从林霰手里截胡,两手兜住林霰的头,为他擦头发,“问你呢,是给我的吗?”
林霰坐在那里:“嗯。”
“你知道我要来啊。”
林霰顿了一顿。
布巾裹着林霰的脑袋,搭着脸,霍松声将林霰转过来,捧住他:“我可不请你吃酒。”
林霰知道他心里难受,微微叹了口气:“没关系,我请你吃晚饭。”
霍松声神情松动,忽而一把将林霰按在身前。
他抱着林霰,让他的脸贴着自己的小腹,手还不停的搓他未干的头发。
“你怪我吗?”霍松声问。
林霰闷在霍松声身上:“谁都没有资格指责你。”
霍松声仍然歉疚:“我将靖北军弄丢了。”
“不会。”
林霰抬起手,没太用力,但也将霍松声向自己这边揽了揽:“你早已是靖北军的主人,他们的将来,由你说了算。”
霍松声放开林霰,缓缓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林霰摸了摸霍松声的眼尾,声音里仿佛含着春天最和煦的那一缕风:“故去的十万亡魂将永远守护着溯望原,他们不会消失,他们的精神永存。”
溯望原的土地是被战士的鲜血滋养的,天高海阔,猎猎草原上的每一棵种子,都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松声,向前走。”林霰说,“我们一直在。”
第八十三章
霍松声惴惴不安地来找林霰,想见他,又怕见他,害怕林霰的宽容与大度,那是世间唯一有资格指摘他的人,如果连林霰都不怪他,那是不是说明,靖北军真的不复存在了。
可现在林霰捧着他的脸,温温柔柔地告诉他,靖北军一直在,他也一直在,这个当下,霍松声如释重负。从没有人要求他背负什么,无论是承袭靖北军,还是替戚家镇守漠北,这些都不是霍松声该承担的东西。
正如林霰说的那样,十年了,没人可以指责霍松声做的对与不对,因为从靖北军全军覆没的那一刻开始,这支战神之师就已经走到了末路。现在的靖北军,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无上荣耀。
林霰把白兰酥端给霍松声:“吃点东西,你喜欢的。”
大概是看霍松声心情低落,林霰今天显得很柔软,这样的林霰让霍松声更想抱他。
霍松声想到什么做什么,手一环抱住林霰的腰,下巴顶着他的肚子,撒娇似的:“你喂我呗。”
“你多大了。”林霰说的无奈,动作却很诚实,捏起一块白兰酥,送到霍松声嘴边,“垫垫肚子,符尧知道我回来,让厨房做了许多吃的。”
霍松声咬下一半:“那我不是来对了?反正你吃不了多少。”
“嗯,你多吃点。”
霍松声坐上板凳:“回头他们进来,看见你这儿多了个人怎么办?”
林霰看霍松声这反应就知道这人又是吃一半不想吃了,于是将剩下一半吃掉:“没事,赵渊送来的下人进不了我的院子,这里都是我从符山带来的人。”
正说着,符尘估摸着林霰差不多洗完了,来给他送饭。
霍松声前去开门,门一开,符尘小小吃了一惊,但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淡定下来:“你怎么进来的啊?”
“翻墙啊。”
符尘扬着嗓子:“翻墙?”
林霰的院子里头是符山的人,外面还有聆语楼守着,都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霍松声翻墙进来竟没被聆语楼拦住,显然是林霰一早吩咐过,见了霍松声要给他放行。
这后门开的也没谁了。
符尘把饭菜放下,离开前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地看着林霰:“那个……”
林霰抬眼示意他继续说。
符尘不知如何开口:“今晚,要不要……那个……”
霍松声没有耐心:“什么啊,说话怎么那么费劲。”
符尘皮肤白,脸一红就特别明显。他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整个人红的快要冒烟,哼哼唧唧地说:“要不要给他准备被子啊?”
林霰一顿,看样子是被符尘问住。
明明不是什么听不得的话,在西海和南林俩人也不止一次同床共枕,怎么符尘问起来那么不正经。
霍松声比较没皮没脸,大咧咧说:“不用,我不在这儿过夜,就算过夜也不用,我跟林霰盖一床就好了。”
符尘:“……”
林霰桌子底下杵了霍松声一下。
霍松声看向他,见林霰克制地抿着嘴唇,知道他又害臊了。
霍松声佯装咳嗽:“我俩吃饭了,你回屋玩儿去吧。”
符尘恨不能没见过他。
霍松声在林霰这里蹭了顿饭,心情大好,发觉林霰胃口也不错,那人平时小猫胃,难得今天吃了半碗饭。
饭后霍松声提议去外面溜达一圈,林霰的身体要养着,但也不能不动,大夫说适当的锻炼对他其实是有好处的。
霍松声拖林霰出门,就在院子里转,询问他:“今天秦芳若找你说什么了?”
林霰步履缓慢:“没什么。”
“不想跟我说啊?”霍松声迁就他的速度,面朝林霰倒着走,这样还能看见林霰的表情。
“没有。”林霰说,“不是什么值得提的事情,他来试探我,想问我文书的下落。”
“那你怎么说?”
“他没有正面问我,所以我也没有正面回答。”林霰猜测道,“不过我觉得他很快就要再找我。”
霍松声有些担忧:“虽然聆语楼在暗中保护你,但你现在入了翰林,我担心他在宫中对你下手。”
聆语楼手再长那也只是江湖组织,宫中戒备森严,他们不可能进的去皇宫。林霰现在有官职在身,按律需要每日随众臣一道上朝议政,平日里要在翰林当值,如果秦芳若有心要对他下手,那机会太多了,霍松声不可能不担心。
“文书还在我手上,他不可能对我做什么。”林霰轻淡说着,“放心吧,我已经想好了对策。”
霍松声停下脚步,逮住林霰的手拢在一起:“不管怎样,发生任何事都不要隐瞒我。”
这个林霰无法保证,但也无法一直让霍松声挂心,便点头应允。
霍松声看看月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林霰说:“我送你出门。”
“怎么来的怎么走,我还翻墙出去。”
思及以后见面都要偷偷摸摸,霍松声有些不爽:“什么时候能正大光明进你的门?”
林霰未加思索:“很快。”
屋顶上蛰伏着聆语楼的杀手,院子里暗处还有好些个,周遭都是人,霍松声想做点什么都不方便。
他摸了下林霰的脸:“我走了你还做什么吗?”
林霰摇摇头:“我有点累。”
“嗯,那你睡觉吧。”霍松声犹豫一下,商量道,“或者我看你睡了再走?”
这人磨磨蹭蹭半天就是不舍得走,林霰也没拒绝。
回到房间,林霰脱衣躺下,霍松声靠坐床边陪着林霰入睡。
“要点熏香吗?”
林霰说:“好。”
霍松声充当小厮,将林霰妥帖的照顾着。
熏香点燃,袅袅香味飘然而上。
霍松声俯下身去,蹭蹭林霰的眉梢,低声说:“好梦。”
林霰困得厉害,很快就睡着了,霍松声却没有立刻走。他在林霰身边陪了大半宿,中途有几次林霰呼吸明显急促,像是要做噩梦的样子,他便贴着林霰的耳朵,跟他说:“没事,都是假的。”
如此过后,虽然没做好梦,但至少也没有噩梦了。
·
第二日天还未亮,林霰便起来去上早朝。
翰林掌院使官服是深红色,要带黑色纱帽,林霰装配整齐,他长相俊秀出尘,穿上官服清冷贵气,很是好看。
近来宫中最大的事就是办请神节,早朝也围绕着请神节展开,礼部将流程汇报完毕,户部针对新调整的流程和礼单给出预算。
户部给的保守,是基于实际情况,赵渊觉得不行,按照户部的数字未必能将请神节办的符合皇家脸面,于是大手一挥,批下一笔款项,御笔红批一勾,算是定了。
“户部整理一下截止目前,赋税尚未缴齐的州府长官姓名,叫他们准备好解释,朕看看这钱要的上要不上。”赵渊看向赵珩,“宸王,花了多少钱,还要花多少钱,你心里都要有数,没钱了要想法子去要,下面有些县镇已经拖欠朝廷大半年的税款,这钱难道要朕去帮你要吗?”
赵珩作为此次请神节的主办人,前前后后已经忙了一个多月,这是赵安邈倒台后,赵渊让他做的第一件事,必须要把它做好了。
“是,父皇。”赵珩说。
“正巧林卿也在,宸王若有什么难处,下去同他说说,他点子多,说不准就简单事简单做了。”说起这个,赵渊又记起一件事,“对了林卿。”
林霰拱手道:“皇上请讲。”
“内阁与六部多个官位空悬,既然你已接手翰林,这名单要早点拟好交给朕。”
林霰说道:“名单臣已经准备好了,晚些便可请秦公公代呈给皇上。”
赵渊很满意林霰,想必是将功课做在前面,他笑了笑,说:“还有请神节各寺派来的僧人,这么些日子人也该定好了,你一并呈上。”
早朝开完,赵渊宣布散了。
“林大人留步。”
林霰被叫住,回头一看,是赵珩。
“大人往何处去?”赵珩问道。
“下官才上任,还未来得及去赶翰林院看一看。”
“哦,我正好要去刑部。”赵珩说,“既然同路,我们便走一截儿?”
林霰抬手请赵珩先走。
“昨日来去匆忙,还未好好恭喜大人。”
“多谢王爷。”
赵珩轻笑一声:“西海战事平定,大人有功,父皇破例提拔大人至二品。眼下父皇又让我向大人讨教,看来大人确实很讨父皇喜欢啊。”
“不敢当。”林霰态度谦虚,“只是如今宫中官位多有空悬,才有次机会罢了。”
赵珩等的就是这句:“父皇方才说的,让你拟的名单……”
林霰抬起眼,缓缓看向赵珩。
赵珩暴露真实意图:“先拿给我看过,再递交父皇。”
官位一空,谁都想趁机将自己的人塞进来。
“哦。”林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王爷有合适的人选吗?”
赵珩也留了一手:“我看过再说。”
林霰点点头。
赵珩说:“你入了宫确实方便许多,先前你为我出的主意,那些安置流民的法子,已经初有成效。虽然流民转化为生产力,能为朝廷带来一定收益,只是按礼部的单子,想要做好,我们还差不少钱。”
赵珩为钱发愁,林霰却不当回事:“钱么,最简单不过的事了。”
赵珩问道:“大人有法子?”
林霰说:“谁逼的王爷,王爷便同样逼下面的人。凡事做不做成,都要有个奖惩,不妨加大力度试试,或者兵行险着,先将难关过了再说。”
“大人的意思是……?”
林霰说道:“王爷不妨去户部转转,听闻南边今年收成不错,看样子该做点贡献了。”
第八十四章
和赵珩分开后,林霰便去了翰林院。
翰林是内阁大臣的孵化篮,现今内阁成员无一例外,皆自翰林所出。
章有良获罪后,首辅之位空悬,内阁中挑挑选选,也能找个还说得过去的人当此大任,不过赵渊总不满意,便先调了翰林掌院使过去,代行首辅之职,如此这个位子才空缺下来。
大历开朝以来凡是能入翰林的必须要经过科举,进士是门槛,随手一抓不是状元就是榜眼。这儿是读书人待的地方,文人多,自然讲究也多。
世人常说文人有风骨,说白了就是个人有个人的性格。
翰林深在宫中,往下一步是学子,往上一步入内阁,一步之遥,跨度极大,也正因为上下都够不着,处在这个位置倒还算清白。
林霰是皇帝亲封的翰林掌院使,学士们要尊称他一声“林院长”。
来接待林霰的学士名叫李为,大历二十五年的状元郎,他对林霰很客气,那年是林霰第一次参加科举,没考过人家。
李为主掌史册稽查,他带着林霰在翰林院转了一圈,将经筵讲学、文史编撰、起草诏书、招考议题,各司学士都见过一遍。
当朝重文轻武,文官在百姓中很受尊敬,翰林都是读书人,自然有些眼高于顶的骄傲,特别是肚子里真有货的人,多半性情要冷一点,与人相处也生分一点。
林霰新官上任,对翰林中人却似乎并非一无所知。学士里有一位名叫周旦夕的,主管科举招考及题目拟定,林霰很欣赏他,哪怕对方并没有正眼瞧他。
林霰欣赏一个人并不会表现的特别明显,他说话通常真话假话掺着说,人也淡淡的,有时很难分辨。
李为介绍周旦夕时林霰听得认真,过后林霰与周旦夕多聊了几句实事,周旦夕虽然不热络,但知无不言,林霰依然听得仔细认真。
最后林霰说:“我经历三次科考,三次会试题目皆由旦夕所出,题目发人深省,引人深思,故而印象深刻。”
翰林的主殿叫做自省堂,通常掌院使便在那里当值。
自省堂前一日已经清扫过,屋内书架整齐码放一排排书册,隐约还可嗅到墨香。
李为将几位掌事学士叫到一起,一一向林霰述职。请神节召开在即,记录的官员要提前分配。明年春闱即将开始,会试的题目现在便要开始准备,周旦夕已经拟定了几个范围,最后还需林霰拍板决定。
林霰这一日都在翰林,赵珩找他要官员的名单,林霰先写了一份给他,许是怕赵渊等得急,赵珩很快给出回复,改了几个名字。
林霰拿到手轻轻扫了一眼,逐条批注写在旁边,重新整理了一下请门下学士帮忙递呈皇上。
紧接着林霰要着手准备请神节的名录,此次请神节的帖子共发了全大历二十七家寺庙,确定来的有二十五家。这个赵渊先前批过一次,第一波僧人已经在来的路上,剩下的是需要调换的僧人。
林霰看到赵冉的名字,没有立刻批掉,而是将文书折起一角放到旁边。
如此待到日薄西山,林霰预备离开。
自省堂的地龙烧得很热,林霰忙起来不记得喝水,嘴唇热得发干。他起身倒杯茶,茶是冷的,喝的又不舒服,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咚咚”,门敲响,林霰清清嗓子:“进来。”
周旦夕推开门:“林院长。”
他并不热情,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信封。
“广垣宫的小太监送来的,我正好在门口碰上。”
广垣宫的人送来,多半是秦芳若的差。
林霰说:“放在桌上吧,我一会看。”
周旦夕放好了,打算离开。
林霰灭了地龙,架上的大氅拿下来往身上披:“旦夕请留步。”
周旦夕回头看他。
林霰说:“你们圈定的会试范围我一一看了,题目就从这里出吧。”
周旦夕点点头:“好的。”
林霰系上防风绳,毛绒绒的领子扫着下颌,让他看起来很柔软:“往年出题偏书面,今年看似多了时事?”
翰林出题脱不出《四书》《五经》,常从里头摘出一两句,对它进行分析。
周旦夕微微一顿,面上似有犹豫,旋即才说:“书本与现实终究有些出入。”
“嗯。”林霰走过来,慢条斯理拆开信封,“这个方向是好的,学子入朝为官,说到底还是要为百姓做事。”
周旦夕抬起眼,看着林霰。
“怎么了,我哪里说错。”
周旦夕抿了下唇,说道:“长陵宫中,普天之下,皆是为天子做事。”
“你是这样想的?”林霰拿出信封里的纸,一点点展开,“你若这样想,便不会改变方向了。我的话说完了,你先去吧。”
周旦夕原地不动,等林霰再次向他投来目光,才拱手告退。
林霰垂下眼帘,信确实是秦芳若派人送过来的,上面说,厂公丢了东西,若林院长捡到,归还至柏棱巷,厂公必有重谢。
柏棱巷位于长陵以西,与东厂相距不远,那里是秦芳若在宫外的私宅。
林霰看完信,点燃蜡烛,缓缓将信烧掉了。
灰烬卷起掉落,最终化为乌有。
林霰手一松,眼神恢复冷淡。
宫外符尘一早便等着了,见了林霰,符尘跑上来,逮着他的手搓了搓:“先生,今天好吗?”
林霰在宫里当差不便带着符尘,小孩儿一天没见到先生,想得很。
“有按时吃药吗?”
“吃了,放心吧。”林霰有点累,想先上车休息一会。
林霰撩开车帘,不想里头还坐了个人。
“愣着干嘛。”霍松声笑着拍拍身边的位置,“快来。”
霍松声是武将,又不常在长陵走动,是不需要上朝的。他今天睡了个舒服,起来后便去公主府看望赵韵书,给时韫做了一天的师傅,教他练拳。
林霰弯腰上车:“你怎么来了。”
“想你呗。”霍松声捏捏林霰的肩膀,“累吗?冷吗?饿不饿啊?”
“还好。”林霰身上肉薄,一捏一把骨头,霍松声手劲大,捏的他有点疼,于是缩了一下,“不用了。”
“弄疼你了?”霍松声放开手。
“没有。”林霰摇摇头,“我不累。”
林霰面露倦色,身体不好的唯一好处是林霰若是不舒服,看脸色就能看出来。
霍松声说:“不舒服要说,别逞能。”
“好的。”林霰答应得快,“没不舒服。”
霍松声跟他讲今天都做了什么,说时韫身手不好,四肢不协调,功夫总练不到家,让他头疼。
林霰安慰他道:“能自保就行,不用强求。”
霍松声问说:“时韫见了我就问先生,等你空了,要不要去看看他?”
血缘关系是很神奇的存在,时韫天生对林霰抱有好感。
林霰轻轻摇头:“我不合适去公主府,有机会再说吧。”
林霰与赵韵书无亲无故,外男与寡居公主会面,传出去不像话,林霰不想赵韵书被人议论。
霍松声知道他有顾虑,也不强求,只说:“你何时若想见了告诉我,我来安排。”
天色已黑,这个时辰长陵街头很是热闹。
霍松声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在林霰身边尤其压不住,话多的一刻不停,像极了小时候。
林霰看着他,偶尔附和,偶尔笑一笑,说的不多,但听得认真。换别人他肯定就烦了,可霍松声不一样,一日疲惫似乎也在他生动的表情中缓缓扫空。
霍松声说到一半,发现林霰看着他的眼神很专注,那双沉甸甸的眸子里什么都没装,只有他。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啊。”霍松声凑近林霰,气息似有若无扑在林霰脸上,“你这个眼神,让我有点……忍不住。”
林霰轻轻眨眼,转开脸。
“又躲什么。”霍松声捏着他的下巴,将人转过来,“先生,你读书那么厉害,是不是也很会欲擒故纵?”
林霰眼睫微微颤动:“乱讲。”
“哦。”霍松声的拇指不住地摩挲林霰下颌处的皮肤,“你的脸热的好快啊。”
他用牙轻咬林霰的下颌,咬的林霰颌骨绷紧,现出冷硬的线条。
“别闹。”林霰往后让了一下,“快到家了。”
霍松声的吻总是又热又湿,他像一道热浪,不停向前翻涌,直到将林霰倾吞。
太热了,连呼吸都潮的。
霍松声的唇齿啮咬着林霰的嘴唇,滑腻的舌尖探进去,勾勾缠缠,亲的林霰禁不住闭上眼睛。
霍松声发现林霰在回应他的时候,天灵盖都快麻了。
林霰对他的“纠缠”总是一味放纵,他嘴上拒绝,行动上被动承受,哪怕霍松声万般引诱也岿然不动,除了霍松声强迫他张嘴的几次,几乎从未主动回应过他。
霍松声像得了令箭,连呼吸都粗重了,更用力地吻了回去。
林霰蹙起眉,唇肉被磨痛了,惩罚般咬住霍松声的下唇,微微施力。
霍松声后背发麻,被林霰咬的,甚至小声哼了一声。
林霰睁开眼睛,黑沉沉,乌泱泱的的眼睛里,翻滚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他松开霍松声,退开一些:“老实一点。”
霍松声不满地看着他,黏上来:“我哪里不老实了,我老实得很。”
他最不老实的就是手,林霰按住他:“好了,嘬半天了。”
霍松声歪倒在林霰身上,气息很沉,沉沉的呼吸尽数打在林霰颈侧。
林霰想拨开他,又显得欲盖弥彰,便一直忍着,忍到身体控制不住的出汗。
“你很热吗?”霍松声一根手指轻划过林霰的脖子,喉结处按了按,“好潮啊。”
林霰被霍松声按的想咳嗽,他偏过头咳了两声,再转回来时喉结已经被霍松声叼住了。
“先生……”霍松声在林霰面前缓缓蹲了下去,他的手摸到林霰的腰带,仰脸看他时,嘴角挂着痞气的笑,“你穿红色真好看,看起来好正经。”
林霰瞳孔微动,腰带被霍松声解开了。
“可是……”霍松声舔舔唇,低声说,“你烫的好不正经啊。”
第八十五章
霍松声的嘴唇很红,上面沾染着亮晶晶的水渍,他抬起眼睛看林霰的时候带着一点得意,这让他像个爱捉弄人的坏小子。
林霰稳着呼吸,可霍松声不仅越来越过分,还故意发出一些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林霰微微眯起了眼睛,狭长的眼尾闪过一簇光。
“嘘——”
林霰发出一声告诫,左手忽然伸过去,按住了霍松声的后颈。
霍松声被压下去,不适感让他想要干呕,可是被堵着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眶湿了,嘴唇更是湿的厉害。
林霰按着他,又松开,按住,再松开。
霍松声难受地挣扎一下,发出含糊的抗议。
于是林霰温柔下来,不按着霍松声了,而是托着霍松声的下巴,将人拉上来。
霍松声低低喘着气,张着唇齿,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裹了一层清澈的水。
林霰摸了摸他的眼睛,声音低沉:“哭了。”
“没有。”霍松声被刺激出来的眼泪挂在脸上,“是你那样弄我。”
林霰的指尖沾染上湿意,这样的霍松声让他心软,让他无法拒绝,甚至想给他更多。
“嗯,我的错。”林霰认错的态度非常诚恳,“你乖一点,以后不这样弄了。”
霍松声嘀嘀咕咕:“我挺乖的。”
“真的乖便不会在马车上做这种事。”林霰将腰带从霍松声屁股底下抽出来,“和谁学的这些?”
林霰淡淡地问,听上去像是随口一说,但稍微一想就知道,能让现在的林霰问出这句话,那肯定是因为他在意。
他们分开十年了,十年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春去秋来整整十回,时间长到足够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再让其他人住进心里。
霍松声从林霰手中抽走腰带,兜着腰一环,仔细地替他重新系好。做这些的时候他在想,十年还足以加深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骨肉上刻下的痕迹,如果戚庭霜死了,霍松声会将这份思念一直带到坟墓里去。
“那年送你走的时候,我说会去找你。”霍松声轻轻朝林霰靠过去,头搭在他单薄的肩膀上,“可是溯望原的大雪好冷啊,我以为再也等不到春天了。”
林霰闭上眼睛,感受到绵密又长久的疼痛。
他忽然很想抱抱霍松声,林霰想,我还能给他什么呢。
昙花一现的美丽终究会败去,霍松声是最怕疼的小孩,林霰最怕他说疼,更怕霍松声的疼都来自于他。
“松声。”林霰一偏头就能碰到霍松声的耳廓,他在霍松声的耳朵上留下很轻很轻的一个吻,像极了快要融化的雪花,“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活着,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答应我,别再替谁活着,就做你自己……好不好?”
霍松声用力将眼睛压在林霰身上,压的眼睛又酸又胀。
林霰担心他弄伤自己,拍拍他的腰。
霍松声便埋首于林霰脖颈间,抱着他,温热的唇不住的亲吻他的脖子:“你不能不在。”
林霰顿了顿。
紧接着霍松声又说:“如果真的留不住你,将军我也不做了,什么我都不要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把我们没走过的路都走一遍,这样好不好?”
林霰揉一揉霍松声的脑袋,无奈地笑了。
霍松声抱着林霰坐了一会儿,估摸着快到了,他不怎么舍得从林霰身上起来,但不得不起来。
“今天第一天上任,感觉怎样?”霍松声问道。
霍松声这个大火炉子起开了,林霰重新抱起汤婆子:“翰林内的文官书生气很重,和我之前想的一样。”
书生气重并非坏事,这些学士尚未真正融入朝堂,他们的思想、经历几乎是从书本而来,还算能坚守本心。如果能从中挑选几个收为己用,那是大有裨益。
霍松声多懂林霰:“你是不是看上谁了?”
林霰也没有隐瞒:“嗯,周旦夕你听说过吗。”
霍松声不在朝中,翰林那么多文官他哪能一一认得。
林霰说:“周旦夕是可塑之才,只是性情冷淡,这样的性子将来入了内阁也只怕是格格不入,更重要的,他懂得为百姓考虑。”
林霰眼中流露出的欣赏不是假的,霍松声有点吃味:“那你要拉拢他吗?”
“文人才子自恃清高,对拉帮结派嗤之以鼻。”林霰摇了摇头,“对待这样的人,只能征服,让他心甘情愿为我所用。”
霍松声方才有多伤心,现在就有多不爽,他斜着眼睛:“哦,你还要征服人家。”
林霰想的长远:“我不会局限于翰林,内阁迟早是我囊中之物。章有良下狱后,内阁成员重新洗牌,现在青黄不接,能做事的人很少,我必须要未雨绸缪。”
霍松声看着林霰一脸认真的模样,感觉自己都快成无理取闹了。
他无语地靠边上不吭声了,过了会,林宅到了,霍松声没急着下去:“你们先进,我还翻墙。”
霍松声翻墙翻得轻车熟路,甚至比林霰还先一步到房间。
饭菜做好了,符尘把吃的端上来,俩人门一关边吃边聊,一说话就忘记时间。
林霰精神明显比前段时间好了很多,这让霍松声放心不少。
临走前,霍松声仔细向符尧打听了林霰的状况,符尧也说,先生最近脉象平稳,连咳嗽都少了,而且每天不等他说,主动问起药有没有煎好,非常听话。
霍松声长舒一口气,麻烦符尧多照顾着林霰,自己有空便会来府上看望。
正说着,院子里一只小花猫畏畏缩缩溜达出来。
霍松声眼尖地注意到,过去将小猫抱了起来:“是我们捡回来那只。”
符尧挠挠小猫脑袋:“是它,我们还以为先生不会留下。”
在西海时林霰的话犹在耳边,霍松声有些惊喜:“他打算留下这只猫吗?”
“嗯,先生还起了名字。”
霍松声简直心花怒放:“叫什么啊?”
“七福。”符尧说。
“这么喜庆。”霍松声拎起小猫,逮着小爪子摇一摇它,“七福,你好啊。”
符尧也很开心:“先生去了一趟西海,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霍松声放下七福:“是吗。”
“从前先生眼中皆是死物,现在您瞧,还养起小猫了。”
“嗯。”霍松声勾着嘴唇,“除了不能受冻,他的病和心情有很大关系,我们多逗逗他开心,身体自然就好了。”
哄人霍松声有一手,他从小被戚庭霜哄到大,什么不会。
林霰洗完澡出来霍松声已经走了,他走出房间,站在院子前面看了看。
寒冬料峭的,林霰头发还湿着就跑出来,容易受凉。
符尘赶紧把他拉回去:“霍将军已经走了,先生你别看了。”
林霰坐着让符尘帮他擦头发,门没关严,七福循着温暖的地方,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扑腾到林霰脚边盘着了。
林霰将脚伸出来,用脚背蹭七福颈下最柔软的一块毛。
七福就枕在他脚上,小爪子抱着,软软的很可爱。
林霰将猫抱起来,有一下没一下给它顺毛。
符尘还停留在上一句话里,咕咕唧唧说一句:“先生,你若是不想让霍将军走,怎么不留他过夜?”
林霰为霍松声考虑:“我夜里睡不踏实,和我一起,搅得他也睡不好。”
符尘便没再多提。
林霰抱了一会猫,有些乏了,正好头发也干了,打算上床休息。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道轻轻脚步,紧接着房门被人敲响。
符尘嘀咕着去开门:“不会是姓霍的又回来了吧。”
结果门一开,竟是谢逸。
谢逸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袭黑衣,穿的跟聆语楼暗卫十分相似。
“谢大哥,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林霰看过去:“出什么事了吗?”
谢逸大喇喇闯进来,坐上桌倒了杯水,先给自己喝了个痛快,然后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林霰将坏的留在后面:“好消息。”
谢逸从兜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竹简,扔给林霰:“我刚从南沙洲回来,前脚到聆语楼,后脚就收到这个,上面说赵珩今日秘密往南边发了一道令,要南方州府各知县将田税再提三个点,现在底下都炸开锅了。”
林霰并不意外,淡淡“哦”了声,大概能猜到坏消息是什么了。
大历按田地大小征税,农田越多税收越高,贸然提高税点,底下不闹就怪了。
谢逸说:“坏消息么,听说南边已经有农民集结起来,组了个征地军,人都闹到当地知府那儿去了。”
此时南边的泉州正下着大雨,寒冷的冬夜里,一群起义农民手持木棍砍刀聚集在泉州知府门外。
乌泱泱的人群,黑暗中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吵嚷声快要掀翻屋顶。
“今年天气不好,庄稼颗粒无收,我们根本换不到钱,如此朝廷还要加征税款,你们皇家是土匪还是强盗?一点不顾百姓死活吗!”
泉州守卫军连夜前来镇压,人多,天气恶劣,稍有不慎便有灾祸发生。
长剑刺穿民众胸口时,谁都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一时间,群情激奋,压抑已久的农民被点燃了怒火,狂吼着与守卫军打斗起来。
这一夜血流成河,消息传回长陵时已是第三日早上。
彼时林霰正在翰林院替赵渊起草请神节的诏书,赵珩怒气冲冲闯入自省堂,一把将林霰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林霰!看看你做的好事!”
第八十六章
赵珩力道蛮横,不顾轻重,碰到了林霰吊在身前的右手。
林霰脸色唰的一白,痛的揪紧了眉。
翰林院是文人聚集的地方,赵珩不管不顾的闯进来,气势汹汹,门外的学士都没拦得住他,此刻他们全堵在自省堂外,一门之隔向内观望,不知该不该进去。
林霰看了外面一眼,提醒道:“王爷,此地乃是翰林。”
赵珩紧抓着林霰的前襟,气到额角青筋都炸起来,他转过头,吼道:“都给本王滚出去!”
王爷发话,按理说臣下没有不听的道理。
可学士们左右看看,竟不约而同选择留下,李为站了出来,恭敬说道:“宸王殿下,有什么话好好说,您先将林院长放开。”
有一个人先开口,后面的人也纷纷往前涌,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翰林不是动武之地,朝堂之事朝堂解决之类的话。
赵珩被他们吵得头疼,拿这些人没办法,狠狠将林霰摔回椅子上。
李为走进来,询问林霰:“大人,您没事吧?”
林霰扯开衣领闷闷地咳嗽,赵珩手劲太大,他方才有些喘不过气。
赵珩说:“我有话要与林大人讲,你们先退下。”
李为看着林霰,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
林霰嗓音已经有些哑了,对他说:“你们先去吧,替我将门关上。”
周旦夕藏在学士中间,闻言脚步一动,向前走了半步。
李为犹豫一下,没有坚持,关上门前留下一句:“我留在外面,大人有事出声便好。”
林霰应了一声。
屋外纷乱脚步渐渐远去,周旦夕驱散人群。
李为见状说道:“旦夕,你也去吧,我在这就好。”
周旦夕对谁都不算热络,他靠在门口半人高的青石灯上,从身上摸出一本书,垂下眼便开始看:“算了,我跟你一起。”
李为眼神和善,对他拱了拱手,靠去另一边看书。
屋内,赵珩冷冷看了林霰一眼,将一封文书丢在他面前。
林霰眼睫微动,却并没有立刻拿起来看。
赵珩双手撑住檀木桌,上身前倾,虎视眈眈瞪着林霰,怒意未消:“林霰,本王是不是太信任你了。”
林霰捂着脖子低低地咳,眼睛一抬与赵珩直视:“王爷信得过微臣,是微臣的福分。”
“可你是怎么对本王的。”赵珩冷笑一声,“前天夜里,泉州南平县□□,死了十几个平民,消息刚到我手上,正热乎着,大人不要瞧瞧么。”
林霰仍然不动,甚至还轻轻扯动起嘴角,露出一点笑容来:“那不是刚巧打到王爷手上,王爷还着急什么。”
赵珩觉得他的笑容极其碍眼,手一伸,掐住林霰的脸:“你别跟我笑,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林霰两颊生疼:“多大的事,不过是死了几个下等自耕农,王爷就怕成这样,如此胆魄日后能成什么事。”
“你——”
林霰将狠话撂出,听上去大逆不道,赵珩若是当场杀了他都是情理之中。赵珩见惯了贪生怕死,趋炎附势的小人,反倒是林霰这种不怕死的,更令人放心。
“王爷,谋事最忌自乱阵脚,这事儿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林霰抵住赵珩的手腕,轻轻将他的手从脸上拨了下去,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地龙旁边,探出手去烤一烤火,“王爷主掌全国大小驿站,各类消息情报若要入长陵,必先从王爷手中走一遍。长陵天高,只要王爷不想叫人知晓,这从南平县传上来的报丧令,就只能永生永世捂在泥地里,永远无法送入广垣宫,如此王爷还在担心什么。”
赵珩收到消息便叫百里航封锁消息,可中间牵扯的利益网又岂是他能封住的?
“即便本王能将此事压下,但传令提税的旨意已经发出,不可能朝令夕改。”
地龙的火烧的很旺,林霰苍白的手背被暖光映上一层金色:“谁说要改了么。”
“不改?不改再等其他州县继续闹事吗?!”
“王爷,你就没想过,从一开始,你的方向便错了。”林霰缓缓说道,“自从朝廷改征田税,大历有多少田地在百姓手中,又有多少天地在富绅手中,这个王爷算过吗?”
赵珩哑然。
林霰比了个数字:“后者占了近九成。”
税改已经实行多年,但赵珩远在长陵,从未实地了解过,对这个比例十分惊讶。
林霰说道:“朝廷按田征税,缴不起的农民要么弃田流亡,要么将田地贱卖给地主富商,所以手里真正有田地的人不是普通百姓,而是那些廉价占了地,却不肯付出等量代价的地主们。”
赵珩仔细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这些人占了地,又不肯纳税,想来并不在这一两日。”
“王爷要想从他们身上要钱,确实要多费些精力。”林霰手指微蜷,“不过么,办法总是有的,看王爷要不要做了。”
赵珩沉吟片刻:“你说说看。”
“这些人吸血吸惯了,逼他们,他们再逼平民,除了激化矛盾没有任何益处,无论如何这是迟早要解决的事,但需要时间。眼下王爷着急用钱,等不了从长计议,臣以为,可以以皇家名义与他们借贷,待来日处理好税改后患,朝廷有了钱,再连本带利一起归还。”
皇家借贷在大历朝史上并不罕见,历史上如果遇到饥荒、天灾或战乱,朝廷经济不景气时,便会开通渠道向民间一些豪商巨贾借贷,等到经济缓和再还本付利。皇家名义毕竟有保障,借款贷利又十分可观,因此很容易便能筹到钱财。
只是自赵渊当政,大历朝还未行过此道。
赵珩面露犹豫。
林霰又添了一把火:“王爷,请神节若是办不下去,皇上怪罪下来,可不是一点钱财可以平息的。”
赵珩咬了咬牙:“朝廷借贷并非本王一人说了算,户部那里如何瞒过……”
“这个王爷便不用操心了,交给臣去解决。”林霰说,“王爷只需待诏令下来,签字刻章,之后静待佳音就好。”
赵珩被逼上梁山,此时除了信任林霰别无办法。
他说:“那死的十几个人,本王已下令厚葬。”
林霰将地龙的火调小一些:“厚葬还不够,想要堵住悠悠之口,下面需要打点的地方还很多。”
“请神节一应事项所需经费本王稍后让人送来,你把账算清楚。”
林霰含笑道:“那是自然。”
事谈妥了,赵珩清一清嗓子:“方才多有得罪,林卿见谅了。”
“不会。”林霰说,“王爷要的人已经呈给皇上,不过皇上似乎并不满意,临下诏前换了几个,王爷不会生气吧。”
赵珩说:“父皇君心难测,也在本王意料之中。”
林霰点点头,推开门,送赵珩出去。
院中一左一右站着的两个人同时抬头,赵珩扫他们一眼,对林霰说:“林卿,这么快便在翰林找到心腹了?”
“王爷说笑了,臣身体不好,翰林同仁多加照拂罢了。”
赵珩没再多言,他急着解决乱子,匆匆便离开了。
林霰转身回自省堂,李为和周旦夕对视一眼,跟到门口。
李为问:“林院长,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林霰头也不抬:“一会宸王会送东西过来,你们帮我接一下,我现在要入宫见皇上。”
赵渊早朝时便约了林霰,请他下午去御花园喝茶。
赵珩在这里耽搁有些久了,林霰险些误了时辰,一路上走的飞快。
他那纸糊的身板禁不住这么走,风一呛肺管子都要咳出来,等到了御花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林霰在外面缓了一会才走进去,赵渊已经到了,正和河长明说话。
林霰来晚了,赵渊并没有怪罪,而是体恤他身体抱恙,给了一个恩典,与河长明一样,准许林霰可以在宫中乘轿。
林霰跪地谢恩,花园风大,三人挪到内室。
河长明安静坐在一旁,像尊漂亮精致的花瓶,小太监送上茶点,又抱了一支琵琶送给河长明。
赵渊说:“林霰啊,你还没听过长明弹琵琶吧?”
林霰摇了摇头。
“不比他弹琴差。”
赵渊一甩手,河长明长指拨弦,弹奏起来。
老皇帝很喜欢河长明,经常将他叫到寝殿里,让其抚琴,因为这个,宫里传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流言,说皇上待长明甚好,长明便以身报答皇恩。
皇宫是个盛产流言的地方,河长明入宫以来,围绕在他身上的流言便没有停过,他向来不予理睬,久而久之那些流言也就渐渐消停。
琵琶声零落婉转,赵渊闭着眼享受一会,让林霰评价几句。
林霰算得上通乐理,讲起来头头是道,赵渊喜欢听他讲话,拍拍林霰搭在桌上的手,说:“卿与长明甚得朕心啊。”
皇帝的喜爱是恩宠,林霰在赵渊面前展现着恰到好处的作为,说话做事都有分寸,叫赵渊省心,也叫他放心。
“请神节的事办的怎样了。”
赵渊问的是那份请到长陵来祝祷的僧侣名单。
林霰昨日便将名单递呈上去,今日早朝赵渊没有问,他便没有主动说。
“名单已经拟好,想必皇上已经过目。”
赵渊应和两声:“那林卿以为,那份名单可有什么不妥啊?”
林霰直言不讳:“皇上既然问起这个,想必是您觉得名单上有不妥之人。”
赵渊“哈哈”大笑:“是。”
林霰索性将话说开:“臣斗胆猜测,是因为回澜寺的了渡师傅。”
赵渊脸上笑意不减,看着林霰:“你应当知道了渡是何人吧。”
长陵宫有个离宫修行的皇子,这事儿全天下都知道。
林霰说:“皇上不打算让宴清王爷入宫么。”
赵渊将手中珠串放下,案上抓起一把花生,边剥边说:“你入宫晚,许多事情不知情。冉儿从小与朕不亲,大了之后更是不服管束,放着好好的皇子不当,竟跑去出家,沦为长陵笑柄。”
林霰眉眼柔和,语调轻轻,似是安慰:“父子之间血脉相承,怎会有不亲的。想来是王爷口舌不快,不会哄陛下开心。”
赵渊“嗯”了声:“被你说对了,当初朕器重他,将国本大事尽数交到他手上,可他却做出许多叫朕伤心之事。”
林霰单手捻开花生壳,清脆一响,红彤彤的花生落在盘子里:“王爷此时回宫,想必还是放心不下皇上。”
赵渊顿了顿:“你说,他在此时回来,是瞅准了眼下宫中无人吗?”
这话林霰不敢随便接,皇储相关,议论上一句都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赵渊看穿他的顾虑,让他放心:“林卿在朕这里,知无不言,朕不会怪罪。”
林霰停顿片刻,才出声道:“兴许王爷只是离宫日久,思念自己的父亲。”
皇家只有臣子,何来父子。
林霰这句话倒让赵渊有久别的动容,长陵里待久了,血肉是冷的,父子之间都能算计来去,思念是什么东西,更是不得而知。
赵渊神色微动。
林霰说:“臣相信,赵氏儿女不会断送父辈打下的江山,江山就在那里,无论交到谁手上,都是赵氏的天下。”
赵渊安静半晌,旋即笑了笑。
好一个赵氏天下,赵渊一生到头就奔着这句话而去。
河长明一曲弹毕,停了下来。
赵渊说:“林卿手好点了吗。”
林霰起身去往琴台,左手轻按在琴弦上:“陛下想听什么?”
赵渊说道:“你二人给朕弹首《破阵子》吧。”
第八十七章
赵渊在琴声中睡着。
林霰与河长明一道退了出来。
河长明的轿子就停在殿外广场上,他邀请林霰:“大人要一起吗?”
林霰没有拒绝:“那我就蹭一蹭河鉴长的轿子了。”
俩人上了轿子,抬轿的是司南鉴的小官,也是河长明的心腹。
河长明将挡风的帘子放了下来,最后一丝风也隔绝掉,才转过来面对林霰,低声唤他:“楼主。”
林霰比河长明大了整整五岁,初见那年,河长明才十二岁。
“最近还好吗?”
河长明点点头:“皇帝命我主持请神节,楼主若有安排,务必提前让我知晓。”
林霰按了按胀痛的额角:“北方大雪,南方动乱,现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长明,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河长明正色说道:“楼主请说。”
“务必让皇帝推迟举办请神节。”林霰说,“至少半个月。”
“半个月后就是农历新年。”河长明算着日子,“我去办。”
林霰上轿子就是为了跟河长明说这个,他们平日里没有交集,若非皇帝今天将他们凑到一块,还要再找机会传信。
林霰叮嘱河长明小心行事,讲到最后,他略带担忧地看着河长明:“赵珩做事狠辣,我不放心你的安全,确定请神节的日子后,我让谢逸安排你出宫避一避。”
河长明在赵珩身边待了三年,知晓他是个什么脾气的人,狠心、冷血,河长明知道他许多秘密,若是赵珩倒台,未必不会对他下黑手。
可河长明摇了摇头,目光坚定:“我要亲眼看着他沦为弃子。”
河长明与林霰在某种程度上十分相像,林霰懂得他的感受,于是没有多劝。
林霰还要回翰林处理事务,河长明将他送过去。
进了门,周旦夕迎上来,说宸王送的东西到了,搁在林霰桌上。
林霰应了一声,提步走入自省堂。
周旦夕在身后跟着,林霰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看他:“还有事?”
“嗯。”周旦夕说,“宸王的人走了之后,皇上身边侍奉的大太监秦少长也来过,托我将此信转交给大人。”
林霰只瞥了一眼便知道这封信和前天那封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第一次秦芳若找了个不知名的小太监送信,第二次找了秦少长,只怕再有第三次就是他亲自来了。
“知道了,你去吧。”
林霰将门关上,对照赵珩送来的请神节预算,拟了一份朝廷向民间借贷的文书。
待写好已经日薄西山。
伏案太久,林霰浑身骨头泛起酸涩之感,他将文书收好,待会让符尘送去宸王府。
翰林院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林霰慢吞吞捡起挂在屏风上的披风,单手系不好防风绳,只能敞着脖颈,到外面被冷风一吹,喉头刀割似的痛,他伸手将领口抓紧,瘦削的手背上鼓起青筋。
今天被赵珩闹那一通,林霰身上不怎么舒服,特别是被碰到的右手,一直在隐隐作痛。
林霰的手也吊了些时日了,符尧不肯帮他去掉绷带,就是怕他不在意又磕着碰着,没想到防来防去,没防住赵珩。
翰林院不管有没有人都很安静,这儿的人都文质彬彬的,讲话很客气,也不大声,可想而知今天赵珩那么大的动静被多少人听了去。
林霰关上门,刚步下台阶,撞见周旦夕抱着几本书从对面出来。
“还没走?”林霰问道。
周旦夕点点头:“正要走。”
俩人是最后走的,翰林藏书万千,还有许多不便公开的文书信件,为防失窃,最后走的人要将门上锁。
林霰单手不便,周旦夕提起铜锁:“我来吧。”
林霰垂眼看他锁门,等周旦夕弄完,问道:“你住哪,我有车来接,送你一程?”
周旦夕与人交往始终保持距离,他犹豫一下:“不麻烦大人。”
林霰走在前面:“没事,顺路的话。”
周旦夕的住处离林霰家不算远,恰好在林霰回去的必经之路上,林霰自然邀请周旦夕同路,周旦夕没好意思拒绝第二次,厚着脸皮上了车。
马车内燃着熏香和暖炉,林霰闻着味道才觉得舒服一些,主动攀谈起来:“小周大人今日替我守门,有心了。”
周旦夕轻轻摇首:“只是怕宸王在翰林闹事,有损皇家颜面。”
“无论如何,我欠你一声谢。”林霰说,“我初入翰林,还需要你与李为多帮衬。”
“大人不必客气。”周旦夕有礼有度,“叫我名字便好。”
林霰便改了口,他说:“旦夕,你可知今日宸王来找我是做什么?”
那时赵珩来兴师问罪,俩人关上门说了些什么,其实周旦夕和李为在外面模模糊糊能听到一些。零星字句,强行拼凑也能拼出一个故事,可周旦夕不敢妄言。
“旦夕不知。”
林霰看人很准,他笑了笑:“你心里不是有主意么。”
周旦夕警觉地看向他。
林霰说:“否则翰林院那么多人,负责接待的学士那么多,再不济还有门童,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司长去接外宾送来的东西。”
今日周旦夕将赵珩的东西送过来时林霰便有了猜测,周旦夕此举不是巧合。
林霰微勾起唇,温声问道:“打开看过没有?”
周旦夕惶恐抬眼:“绝对没有!属下可以立誓!”
“嗯,即便看了也没什么。”林霰摸摸胸口,将自己一个下午拟好的文书拿了出来,“他给我送的是请神节开支预算,我还他一份借贷书契。”
林霰就这样将东西明晃晃摊在周旦夕眼前,周旦夕按下文书,压低声道:“大人,私自以朝廷之名放贷是死罪,大人就不怕我向户部告发你们吗。”
白天林霰与赵珩在自省堂谈话,周旦夕就在外面,零零散散听去一些,甚至不敢往下深想。
林霰将文书丢在小桌上:“你若要告发,现在便不会在我的车上。”
周旦夕哑然。
林霰左手轻搭着桌沿,指尖不紧不慢地敲了敲:“你不告发我,赵珩送来的东西亦不假于人手,为什么?”
周旦夕低下头,手指绞紧没有说话。
“我经历三次科考,对你所撰题目记忆尤深。第一年考法,第二年考制,第三年考人。一国之根基是百姓,一国之尺度是法,一国之依托是制。长陵是最大的名利海,在其间沉浮者甚众,能同时看到这三点的人却不多。”林霰说道,“旦夕,我相信你是有抱负的人,也是清醒的人。”
对林霰来说,他已足够坦诚。
地方到了,马车缓缓停下。
林霰将文书重新叠好,拢在手中:“你看到的比别人多,想的也比别人多,这样的人注定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周旦夕的胸腔剧烈震动着,胸口微微发麻。他的那些疏远和距离,与同仁之间保持的分寸,何尝不是因为世人皆醉我独醒而产生的败馁?
“谁想一直活在痛苦之中呢。”林霰轻声问,像是自嘲。
周旦夕被刺激个透,咬住牙关也挡不住愤懑难平:“若我想痛苦呢?”
他说着,抬掌按住了林霰手中的文书:“大人,如果清醒的代价是痛苦,那我愿用自己的痛苦,换一个清平盛世。”
林霰一点点将视线定格在周旦夕脸上。
周旦夕拿走了文书,决然道:“这个我替大人交给宸王殿下。”
马车门开了又关,只剩下林霰一人。
他拨弄桌上的香炉,看青烟蜿蜒而上。
世人诟病长陵宫中文官懦弱无能,却看不见,文人自有风骨,在每一副文弱身躯中熠熠生辉。
·
长陵城的夜晚总是热闹的,符尘驾车驶入人多的地方,堵住了,闲来无聊便敲敲门问里面的林霰:“先生,今晚霍将军还来吗?要给他带糕点吗?”
霍松声不像林霰有官职在身日日需要当差,远离沙场的将军就是个大闲人,他每天就等着林霰回家,这几日更是天天往他这儿跑。
“买点松子膏,他应当要来的。”
霍松声岂止是要来,他比林霰先一步到家,已经来来回回在房中转了好多圈,以至于远远听见林霰的脚步声,便箭一般冲了出去。
林霰看见他,还未开口,肩膀先一步被霍松声抓过去。
霍松声就着门庭下稀疏的光影打量林霰的面容。
“赵珩今天为难你了?”霍松声一脸着急,语气沉沉像是在生气,“他碰你哪了?你有没有受伤?”
林霰微微一怔,先回答他说:“没有,他没碰到我。”
霍松声仍不放心,低头看看林霰的手:“有没有碰到手?”
“没有。”林霰疑惑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霍松声下午进宫请安,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官员下值,那些翰林文官一一从他身边经过,霍松声本来还想看看能不能碰上林霰,谁知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听到赵珩今天怒闯翰林的事。
霍松声去翰林院找林霰,到那儿正好看见林霰和周旦夕一道离开。当下他无法打扰,只能悬着一颗心回家问个究竟。
“是出什么事了吗?”霍松声问道。
林霰不愿多说的样子:“一点小摩擦。”
霍松声将眉皱的很紧,在回岚山的时候,林霰就透露过自己要在此次请神节拿下赵珩,但他究竟有什么计划霍松声不知道,林霰似乎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什么小摩擦都动起手来了?”霍松声心里不是滋味,“还是你不想我知道?”
“没有。”林霰说。
霍松声看着他,觉得林霰今日面色不如昨天,不知是在赵珩那儿受了什么罪,也不肯同他讲实话。
外面天凉,霍松声拉起林霰,终究是心疼他更多:“进屋说吧。”
房间里的地龙开了有一会,林霰这会儿进去正暖和。
屋内灯火通明,霍松声又仔细将他看了一遍,仍是不放心:“我找下符尧。”
“哎。”林霰轻轻拉住霍松声的手腕,“不急,晚一点他会过来。”
符尧每天都要给林霰诊脉,确认他的状况调整第二天的药方。林霰的病就得仔细的照看,这么多年根基已经伤透,用药要十分小心,像他最近状态不错,符尧给他开的药都温和一些。
林霰对霍松声的情绪非常敏感,知道他在意什么,搭着手腕的指尖缓缓下滑,握住了手掌:“饿了吗,给你带了点心。”
霍松声正别扭着:“别哄我,把我当三岁小孩啊,还以为两块点心就能打发我。”
符尘把点心盒搁桌上:“先生猜到你会来特地买的,排队等了老半天。”
霍松声探头看看:“什么点心?”
“松子膏。”林霰说,“不过也别吃太多,一会儿还要吃晚饭。”
霍松声给点面子,吃了一块。
林霰解开披肩往屏风上挂,他近来日日穿深红色官服,霍松声总感觉看不够他。
霍松声吃完,拍了拍手掸去碎屑,斟酌着说:“我近来无事,回溯望原之前应当都不忙,闲着也是闲着,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人去做,又不方便使唤别人的,尽管开口。”
霍松声小心翼翼的让人心疼,林霰胸口发闷,忍不住抬手抚了一下。
“怎么了?”霍松声紧张地问。
林霰摇摇头,放下手,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坐一会。”
霍松声坐在他身边。
“别多想,不是不愿意告诉你。”林霰说,“是不重要,不值得说。”
如果以林霰对霍松声的标准,他筹划的那些事多半都是不重要,不值得说。
霍松声面色微沉:“你对我和对别人总不一样,你连周旦夕都可以有说有笑,对我就是不重要,不值得。”
林霰抿起唇:“你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霍松声“哈”了一声:“有什么不一样?”
林霰沉默起来。
霍松声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不想等了:“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说出朵花来……”
“周旦夕也好,或是别的什么人也好,我在他们身上有所图,我可以利用他们,算计他们,如果他们对我无用,我亦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他们。但你不同。”林霰慢慢将话讲出来,“你不一样,我不会利用你。也不会算计你,永远都不会。”
霍松声听到了答案,却并没有想象中开心,他追问道:“那你会放弃我吗?”
林霰又不说话了。
房间里明明烧着火,可霍松声觉得心口有个地方在漏风。
片刻后,他自嘲般扯动嘴角:“我倒宁愿你图我东西,利用我,也好过你一句‘不放弃’都不敢说。”
林霰偏开脸。
霍松声才吃了甜的糕点,现在嘴巴就觉得苦:“你哪怕坚定的选择我一回呢,我一定什么都不计较,可你连骗我都不肯。”
林霰闭了闭眼:“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也说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活着。”
他可以尽最大努力活着,但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
林霰根本没有“放弃”的资格,他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怎么敢给霍松声想要的承诺。
霍松声气上心头,周遭热烘烘的更让他心堵,他站起来:“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符尘端来晚饭,林霰早上临走前就吩咐厨房准备的,都是霍松声爱吃的菜,可他连看一眼都吝啬,拿了外衣往外走,对符尘说:“吃完饭让符尧过来看看他,我先回侯府了。”
第八十八章(改)
饭菜的热气熏着林霰的眼睛,他静默地坐在那里,本就不多的胃口丧失殆尽。
符尘往门口看了一眼:“……他怎么走了?”
气氛怪怪的,有点冷。
林霰拿起筷子:“吃饭吧。”
林霰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哪怕没有胃口也逼着自己吃一点。可大概是他今天真的不太好,还没吃多少便将晚饭全吐了。
符尘扶着林霰,手在林霰身上摸了摸:“先生,你好烫啊!”
林霰不知什么时候发起了低烧,自己却毫无所察。
符尘赶紧去喊符尧,符尧来看了看,说林霰右手上打针孔的伤口有点渗血,发烧应当是这个引起的。
符尧给他新换了药,戴好护具。
平日里符尧过来,林霰身边都有霍松声陪着。霍大将军比病号本人还关心他的身体,每天都要等符尧把完脉才走,今天倒是出奇。
符尧将林霰的袖子放下来,随口问道:“霍将军今天没来吗?”
符尘接话说:“来了,又走了。”
“啊?”符尧觉得奇怪,看看林霰的神情,仗着自己年纪大,毫无负担的猜测,“吵架啦?”
符尘恍然大悟:“难怪他走的时候臭着脸!”
因为不舒服,林霰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他没接符尧的话,而是问他:“谢逸呢?”
谢逸前天来给林霰报了个信儿,然后人就不见了。
符尧说:“回聆语楼了吧,先生要找他吗?”
林霰点点头:“让他来一趟。”
谢逸为人圆滑,到哪儿都吃的开,而且性子不受拘束,没个定性。之前踏春楼还在的时候,他秘密潜伏,游刃有余穿梭在一帮富商巨头之中,将他们耍的团团转不说,还搜集了许多罪证。
现在踏春楼被朝廷取缔关停,谢逸一下子清闲许多,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前些日子便趁着空闲往南方跑了跑。
林霰不会太拘着他,但若有重要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谢逸,他做事靠谱,林霰很信任他。
谢逸来得很快,他来的时候林霰还在喝药。
汤药是现煮的,特别烫,林霰喝的鼻尖冒汗。
谢逸“嚯”了一嗓子,调侃道:“楼主大人,药不烫嘴么。”
符尘在旁边讲:“符尧说喝烫的更有效。”
林霰摸了摸鼻子,舌尖烫的发麻。
谢逸抬高眉毛:“咱们霍大将军是不一样啊,千年的蚌精都能给撬开了。”说着往林霰对面一坐,“他人呢,今天没来陪你吗?”
霍松声真成林霰这儿的常客了,谁来了没见着他都得提上一嘴。
符尘抢着答话:“他走了,气呼呼的走了!”
“哟,吵架啦?”谢逸好笑地看着林霰,“你把人气跑了?”
林霰本来身体就不舒服,被这二人搅得更难受:“我找你是有正事。”
谢逸就跟没听见似的:“不是,为啥吵架啊?我还没见你和谁生过气,你俩谁惹谁啊?”
严格说来还是林霰惹得霍松声,林霰抿着嘴不讲话,谢逸看明白了:“你惹他啊?”
怎么没完没了了,林霰无奈转移话题:“先说正事。”
“你还能怎么惹毛他啊?”谢逸这嘴烦的要命,就跟开过光似的,“我看能刺激他的也就你这病了,你是不是又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讲话让人伤心了?”
一猜一个准,林霰扶着额头。
“别整这表情,苦大仇深的。”谢逸说,“真不是我说你,那么聪明一人,有时候又跟头驴似的。这么多人都盼着你好,就你天天看自己要死了似的。”
符尘搁旁边站着大气不敢出,谢逸果然有种,竟敢说先生像头驴……
“没完了是吧?”林霰忍不住开口,“你要是不想干了就从这儿出去,别净说些让我头疼的话。”
“我……”谢逸还想再说,看林霰脸色实在难看,硬是把话吞了回去,“行,你找我干啥。”
林霰确实很少发脾气,不代表他没脾气,他少年时就懂得跟人吵嘴打架,近来跟霍松声在一起待久了,有点活回去了,脾气怎么都压不住。
他耐着性子,从怀里拿出个文书扔给谢逸,从外观上看,跟他给周旦夕的那封一模一样。
谢逸抱着东西:“这什么?”
林霰说:“今夜宸王会下一道密令给南方各州富商,以皇家名义向他们借贷,为期三年。我要你截住那道令,找机会用手里这份调包。”
谢逸打开文书:“两封文书有什么区别?”
“时间。”林霰眸色阴沉,“你手里这份的借期是十天。”
谢逸张了张嘴:“你也太狠了吧……可是没有宸王的印怎么办?”
林霰今晚的耐心已经告罄,将难题留给谢逸:“你造假的功夫那么厉害,还用得着我告诉你怎么办?”
谢逸觉得林霰在报复他,时间紧急,他没空计较,揣上东西赶紧走了。
另一边,赵珩将盖了宸王印的文书交给百里航,让他快马加鞭亲自送去南边。
交代完,赵珩趁夜离开府邸,去了趟司南鉴。
河长明已经睡下了,赵珩直接闯入他的卧房,将河长明从睡梦中捞了起来。
河长明睡得迷糊,面上少有的惺忪柔软,他抵着赵珩肩头,含糊地问:“做什么?”
赵珩的手插入河长明微卷的长发中,嗅着他头发的香味:“长明,我心不定,你帮我个忙。”
河长明从他身上挪开,清醒一些,也恢复一些冷淡:“什么忙?”
赵珩说:“林霰算计我,先假意为我谋划,借我之手激化南方流民之祸,如今为了平息闹剧,又让我以朝廷之名向富豪借贷。”
河长明面上无波,淡淡道:“私自借贷是死罪。”
“所以我留了一手。我需要钱,但林霰,我不得不防。”赵珩说,“送去南方的文书,盖了我的印,也签了他的名。他若再坑我,自己也吃不了好果子。”
河长明合衣起身,抬高手点上烛灯:“王爷既然打算好了,还要我做什么。”
“筹款需要时间,我担心银子没法尽快到我手上。”赵珩跟过来,帮河长明罩上灯罩,“帮我在父皇面前弄个玄虚,我要请神节延后半个月。”
河长明微微一顿,浓密的睫毛小幅颤了一下。
·
霍松声晚饭没吃,从林宅出来后一头扎进了小酒馆。
都说心情不好容易喝醉,他独自一人边吃花生边喝酒,三坛下肚,差点找不着北。
霍松声旁边几桌也都坐着人,人家那边热热闹闹,有说有笑,他这里冷冷清清,脑门上顶着俩字儿“郁闷”。
大将军把自己喝的脸蛋飘红,一副不好招惹的样子,偏偏有那种触霉头的人,好死不死就能给他碰到。
赵珩神清气爽的从河长明那里出来,打算回王府的,经过这条街时发现个熟悉的身影。他让下人在边上等着,自己翻身下马,隔老远就笑吟吟地喊:“这不是松声吗?”
霍松声抬起眼,好么,来的真够凑巧的。
赵珩往桌上扫了一眼:“光喝酒啊?我能坐么?”
霍松声大喇喇朝后一靠:“坐啊。”
他转身叫老板再拎两壶酒,桌上花生壳全挥到地上:“表哥喝惯了宫里的好酒,可别嫌弃这街边小酿。”
“不会,这家我也常来。”赵珩等着霍松声给他倒酒,手轻轻在自己下颌上刮,眯着眼打量霍松声,“大半夜一个人喝酒,心情不好啊?”
“是啊。”霍松声满足赵珩的试探心,桌上的酒坛子太大了,他醉醺醺的,拿的都不稳当,“回不去溯望原,我心里难受啊表哥。”
霍松声脸苦着,手一抖,酒从瓶口撒了出来。
赵珩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要不我来吧。”
酒醉的人都不讲道理,霍松声抱着酒瓶一躲:“那不行,怎么能让表哥倒酒。”
赵珩心惊胆战看着他,霍松声几次往他身上倒,要不是他动作快这身就遭殃了。
终于倒完,赵珩端起酒杯和霍松声碰了一个:“你也别太着急,反正漠北战事不紧,你又刚刚封将,不如在长陵多歇些时日。父皇体恤你辛苦,还能一直不放你不成。”
赵珩装模作样开解霍松声,不经意提起封将一事,故意刺激他。
霍松声笑笑:“表哥说的是。”
赵珩说:“你若早这个态度,也不至于被父皇冷落这么多年。”
霍松声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剥:“那我不是年纪轻不懂事么,没有表哥这等觉悟。”
霍松声虽为皇亲国戚,但和赵珩这帮表兄弟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凑一块儿也是话不投机,强行碰上免不了要互相阴阳怪气几句。
赵珩今日心情还不错,难得没搭霍松声的腔,而是说:“不过我觉得父皇现在封你为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霍松声挑起眉:“表哥所谓何意啊?”
“松声这么聪明,还能不懂父皇的意思吗?”赵珩喝了口酒,“安邈即将嫁去回讫,恐怕请神节一过就要启程,父皇不让你走,还在此时封将,为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霍松声佯装不知:“表哥是说陛下有意让我做和亲使臣吗?”
“放眼朝中还有谁能当此任?”赵珩说,“大历与回讫好些年没打仗了,回讫一直想开战,只是苦于没有理由,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战事一触即发,这时候和亲可不是什么两国交好的美事,多半会成为开战的导火索,你说这和亲使臣能不能当,好不好当?”
若赵安邈平安送到回讫,皆大欢喜,若是路上出了点什么岔子,头一个要遭殃的就是和亲队。赵渊选择在此时为霍松声封将,不是恩典,而是做好了随时牺牲霍松声的准备。一旦出问题,回讫向大历开战,赵渊会毫不犹豫推出霍松声,这仗输了,霍松声死在漠北是最好,若打赢了,等到班师回朝,赵渊还会治他得罪。
边境十万能打的兵太让人忌惮了,大历所有人都盯着漠北,也盯着霍松声。
赵渊这一石二鸟正打在霍松声头上,让他进退都是死路。
霍松声才不会认为赵珩这么好心提醒他,说道:“表哥别同我打哑谜了,你我都坦诚一点不好吗。”
赵珩随即轻笑一声:“是,我只是想说,父皇已经明摆着要放弃漠北了,松声,你没什么想法吗?”
霍松声不答反问:“表哥想让我有什么想法呢?”
“也没什么。”赵珩把玩着手中廉价的酒杯,状似不经意问,“就是想知道,松声和漠北十万将士该如何自处。”
霍松声转着食指上的玄铁戒,这是戚家那枚,比后来打造的仿品更凉,也更重。
赵珩垂下眼,目光随之而动。
霍松声盖住戒指,笑着说:“表哥,松声和漠北的兵从始至终只听皇帝一人调遣。”
赵珩看着他:“哪怕皇帝想要你的命?”
霍松声的笑容渐渐隐去,意有所指道:“总有不想要我们命的皇帝,不是吗?”
玄铁戒磕在酒杯上,发出清脆一声。
赵珩神情一松,替霍松声斟满一杯酒:“是,松声说得对。”
第八十九章
长陵在这夜忽然下起了大雪。
第二天早朝,赵渊当堂批掉了请神节祝祷僧人的名单,诏令即刻传往全国。
退朝之后,官员们结伴离开。
宫中红墙白雪掩映,林霰红色官服外套着白色大氅,和景很相衬。
赵珩叫住他,面色冷峻:“林霰,你的如意算盘打的好啊。”
林霰苍白着一张脸,问道:“下官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赵珩说:“你把赵冉放回宫,是嫌本王在朝中过得太好了是吗?”
林霰双手拢在袖中,躬身弯腰表达自己的谦卑:“王爷,名单是地方呈上来的,下官只负责送达陛下,最终要谁来,不要谁来,由陛下说了算。”
赵珩搭住林霰的手臂,脸上带着笑,远远看就像是林霰在给他行礼,赵珩将他拉起来。
林霰眉头轻皱,赵珩攥着他的骨,几乎要将他手腕折断。
“伶牙俐齿。”赵珩皮笑肉不笑,“你既然嫌命长,本王一定会帮你。”
林霰抬起头:“谢王爷美意,但您真的误解我了。”
几名官员从身边经过,赵珩笑着放开林霰,说道:“雪地湿滑,大人身子不好要当心了。”
正说着就有人脚滑摔倒。
林霰甩了甩疼痛的左手,谢过宸王,径直离开了。
小太监急匆匆往广垣宫方向跑,这场雪来的并不突然,北方已经连续下了快十天的大雪了,灾情严重。
每到饥荒雪灾,民间就容易兴起祸事流言,今年也不例外。
赵渊最忌讳这些,地方呈上来的救灾折子堆积成山,他将河长明喊到身边,央求他为自己算卦。
河长明连算三卦,卦象都不太好。
赵渊问:“那怎么办?”
河长明说:“灾祸横行,不宜兴祀。”
赵渊抚着胡子沉默半晌,下令说:“请神节先放一放,将林霰喊来。”
大历这个冬天不太好过,十里八乡都受了灾,连长陵都没有幸免。
人在天灾面前很渺小,赵渊找来林霰,让他负责处理以长陵为中心周边几座城镇的灾情。
这种时候官员要亲自上阵,皇家要出人,也要出力,军队什么的都要下场。
赵渊想到霍松声:“正好松声这段时间清闲,给他找点事情做。”
长陵里的那些官员懒散惯了,在皇帝的庇护下,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贪图享受,不知民间疾苦,真遇上灾情了一个二个都是缩头乌龟,推三阻四,说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痛,就是不肯去帮忙。
真正不舒服的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长陵下面的佰侨乡受灾严重,林霰马不停蹄带人往那边赶。
翰林那帮学生全出动了,有的骑着马,马匹不够的便徒步。
林霰跟周旦夕和李为坐在车里,三人人手一本奏章,正在看佰侨乡呈上来的灾情书。
奏章垒在一起还挺高的,林霰看东西很快,抓住重点就换下一本,已经差不多将情况了解清楚。
佰侨乡位于长陵北面,山多人多,受长陵的经济辐射很小,那里的百姓日子过得很苦。昨夜一场暴风雪,许多百姓自建的住房被大雪压垮,有人被埋,而且山上堆积的大雪压断了山石,将来去的路全部堵死,救灾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只能等死。
大雪封山封路,运粮车跟在队伍最后面,走得太慢了。
林霰在车内坐的心焦,跳下车,未在雪地里走几步靴子便湿了。
李为担忧地望着前路:“这个速度,我们明天都不一定能到佰侨乡。”
“我们盐还够吗。”林霰走前向朝廷要了两车盐,这雪下个不停,还在往上积,路那么远,朝廷往下救灾盐必不可少,能匀出来两车给他已是不易。
“只剩半车了,我们连三分之一的路都没走到。”周旦夕刚刚清点过。
林霰说:“盐不够就自己铲,路是人走出来的,我今天夜里必须要到佰侨。”
林霰不坐车了,单手拿着锹,在队伍最前面帮着一起开道,清理出来一些放行一段,仍然走得缓慢。
符尘不让他动手,急的团团转:“先生,你别添乱了,去车上坐着。”
学生们都在劝说,林霰摆摆手:“别管我。”
他固执起来没人说得动,林霰闷在毛领里面咳嗽,嗓子眼儿都是血腥气。
朝廷派来的军队大概午后终于追上了他们,带队的是霍松声。
霍松声穿着重甲,坐在马上,头发被白雪覆了一层,他四下里看了一圈,抓了个人问:“你们大人呢?”
林霰在前面忙活,霍松声看了眼还是没看见人。
赵渊借了支皇家羽林军给霍松声,让他随意使唤。
霍松声命人下马,拿工具的拿工具,训练有素的军人确实比书生有力,铲雪道霍松声太有经验了,溯望原的冬天无法避免要下大雪,都是霍松声亲自带人开的道。
春信也跟着一块来了,有他们在,翰林院的文官们都放了心。
林霰听到队伍后面的动静,架着铁锹直起身,正看见霍松声朝他走过来。
俩人昨天不欢而散,今天在这种场合见面,许多话都不方便说。
霍松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截过他手里的锹:“你上车等着吧。”
林霰状态不好,他最怕冷,昨天还发了烧,手也痛,根本不能在底下受冻。
他咳嗽两声,在外面待久了声音嘶哑:“来了多少人?”
霍松声皱着眉:“八百。”
这个人数算多了,林霰点点头:“佰侨乡受灾百姓至少有三千人,山道被落石堵住了,运粮车进不去。”
“先清理山道吧,实在不行我们人力运上去,不会让物资到不了前线。”霍松声说。
林霰稍微安心一点。
一部分士兵从后面追上来,麻利开始干活,霍松声也弯下腰,用力一铲,开辟一点道路。
霍松声拍拍林霰的腿:“让让。”
林霰往旁边站了一步:“你……”
“我干活了。”
霍松声被飞起的雪花呛了一嗓子,偏头躲了躲。
林霰发现他露在外面的一截儿脖子很红,非常红。
“松声,”林霰把他拽起来,“你脖子怎么了?”
林霰看清了,霍松声脖子上起了一片红疹子,他一路骑马过来受了风,还有的地方充了血,看起来很吓人。
霍松声挡住他要碰的手:“你别碰。”
林霰堪堪止住:“怎么弄的?”
“过敏了吧。”霍松声歪头蹭了一下,“没事,你上车去吧,别在这添乱。”
林霰抿住唇,停顿一会才说:“符尧也来了,晚点让他帮你看看。”
霍松声专心铲雪去了,不跟他讲话。
林霰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开了。
春信在后面指挥着,一转身差点撞上林霰:“哎,先生,当心!”
林霰身上脏兮兮的,有雪有泥,但气质出尘,人堆里站着依然出挑。
来往的士兵都抬头看他,春信砸两下铁锹:“干你们的活,瞎瞄什么!”
林霰将春信拉到一边:“春信,松声的脖子是怎么弄的?”
春信还当林霰要说什么:“那个啊,他昨天晚上出去喝酒,吃花生吃的,过敏。”
满江货船上,林霰曾听霍松声提起过自己现在花生过敏。
林霰说:“他看起来挺严重的,请过大夫了吗?”
“没事儿,两三天就消下去了,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就是痒,昨天晚上给他抹了药了。”
林霰面色发沉,霍松声跑出去喝酒也是因为他,明知自己过敏还吃花生是故意找罪受,多半也是因为他。
林霰回到车上,四肢冻的麻木,坐了好一会儿才缓和。
周旦夕拿来奏章跟他讨论,问他灾民该如何安置。
林霰打起精神:“等到了佰侨乡之后,我们要分一部分人解救受困灾民,还要一部分人组织灾民安顿。特殊时期,我们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以保证灾民生命安全为首,先考虑内部收纳,先将受灾民众安置在情况好一些的百姓家里,再搭建临时避难所,确保人人都有容身之处。对于受伤灾民,采取就地医治,不到万不得已不往外运人,雪还在下,过了一天路上不知是什么情况,留在原地救治是最稳妥的方法。”
周旦夕一一记下。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绝不可掉以轻心。”林霰说,“若有大批人员伤亡,一定要及时处理,我们要杜绝疫情发生。”
林霰的担心不无道理,周旦夕高中后一直待在翰林,这是第一次下乡救灾,听得多看得多,记得也多。
周旦夕合上奏章:“大人,受教了。”
有军队坐镇,队伍行进的速度快上许多。
按照林霰的计划,他们在深夜到达佰侨乡。
李为探路回来:“大人,我们要上山了。”
雪地山路难行,他们要尽可能卸重,确保运粮车通行。
林霰手中的纸灯笼随风乱摆,他找到霍松声,从身上摸出一块糕点给他。
霍松声咬下手套,修长手指被雪水泡的红肿破皮,看上去就很痛。
林霰递一副干净手套给他:“你休息一会。”
霍松声走到一旁,靠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吃东西:“你今天喝药了吗?”
“喝了。”林霰没有闲着,返回车上将自己的水囊取来。
霍松声拧开灌了两口,估算进度:“待会我去前面看看情况,如果不行,我让人炸山。”
炸山是最坏最坏的打算,因为山上不仅有雪,还有石头,随意炸山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林霰相信他的判断:“你尽管做,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
他是这次行动的主要官员,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林霰负责。
霍松声扯动嘴角:“我做的决定为什么要你承担后果?我不需要你替我挡着,你管好自己的人。”
这话说着还带了情绪,林霰想和霍松声谈谈,于是说:“松声,我们聊一下。”
霍松声吃饱喝足,将水囊还给林霰:“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救人要紧。”
第九十章
霍松声头也不回的走了,留林霰在原地站了许久。
上山的路堵死了,路面上积雪很深,军队光清理这个就清到了下半夜。
大家都很累了,霍松声命他们原地休整,自己带着春信在前面勘察。
眼前的路上有大小不一很多碎石,这些想要清理干净是时间问题,不算难,要命的是再往上一段路,完全被横断的石头堵死了。
霍松声和春信攀着石头爬过去,春信看着眼前的景象:“无解,不炸山不可能。”
霍松声环视周围,这座山上石头太多了,炸山一定会导致上面的石块松动,到时更多石头掉下来,路会堵得更死,可这是上山唯一的路,不炸山根本过不去。
“如果只炸一个小洞呢。”霍松声权衡道,“这块石头炸了,会有更多石头掉下来,山上的人等着救命,我们没有时间耗在这。”
“炸一个洞可供人通行,听上去可以,但用多少炸药是个问题,而且就算你能把握好量,洞能走人不能走车,运粮车怎么上去?”
“我们人多,可以人运上去。”
“主子,大家开了一天路已经很累了,那么多粮食和物资,你让人运上去?”
“不行吗。”霍松声反问道,“我们在溯望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
“你也说了那是溯望原,漠北的兵能和皇城的兵比吗?”春信觉得不可能,“这群家养的兵能坚持到现在我都谢天谢地了,让他们运粮食,三两步就给干趴下。”
霍松声面色沉着,思索片刻就下了决定:“军人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我管他哪里的兵,只要不咽气就得给我上。”
身后传来细碎声响,霍松声回头一看,林霰正艰难踩着石头往他这边走。
“你来做什么。”霍松声啧着嘴,几步走回去,一用力几乎是用提的将林霰提到自己身边,“这里很危险,你能不能安分一点?”
林霰好像没听见他的数落,问道:“怎么样?不炸山能过吗?”
“过不了。”霍松声说,指给林霰看,“那块石头完全将路堵死了,不将它炸掉,我们过不去。”
林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你有决定了?”
“我会在石头上炸一个洞供人行走,但车过不去。”
林霰点点头:“我去安排卸车,翰林院的学生都可以帮忙运粮。”
霍松声应了一声,牵着林霰的手,护着他往回走。
林霰手搭在霍松声身上,小心着脚下:“你不要有后顾之忧,现在已经是最坏的情况。”
“知道。”霍松声看他走的磕磕绊绊,干脆托着屁股将林霰抱起来。
林霰几乎是坐在霍松声胳膊肘里,手一环勾住他的脖子。
霍松声抱他才发现林霰的衣服很潮,他皱眉捻着指尖,质问一般:“你为什么不换衣服?”
林霰哑了一下:“方才一直在和旦夕说事,忘记了。”
霍松声脸色难看:“待会先把衣服换了。”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抱着他走的也很稳当,林霰很放心他,手指在霍松声脖子上很轻地刮了刮:“会痒吗?”
霍松声身上一直在痒,忙起来忘了,一停下来就非常痒。
他抓住林霰的手:“别碰,万一传染你。”
林霰说:“不会,我花生不过敏。”
霍松声冷冷看了春信一眼。
春信没接收到他的眼神,专心走路,心里还在想,怎么他家将军跟林先生讲话黏黏糊糊的。
林霰圈了霍松声一下:“还生气吗?”
霍松声被他问的脸色更加难看,冷言冷语道:“你非得现在找我不痛快?”
林霰只好闭嘴。
回到平地,霍松声把林霰放下来:“去换衣服。”
林霰点头去了,霍松声跟春信去车队后面找炸药包。
他先到空旷处试了一下,炸山不是开玩笑的,用的剂量要非常小心,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是霍松声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少量多次,一点一点地试。
林霰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先将车队疏散开,以免待会炸山有落石坠落伤人,随后召集翰林院的官员和学生,与大家讲明白现在的情况,动员他们人力运粮。
学生们瞧着手无缚鸡之力,但谁也没打退堂鼓,非常积极主动地去运粮车上帮忙卸货,李为和周旦夕两名主力负责分配粮食。天气严寒,条件艰苦,这帮学生是大历百姓最看不起的那拨人,此刻全力以赴的也是他们。
林霰看着他们,一个个年轻面孔,脸冻的通红,吸着鼻子,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也有说不出的坚韧。
皇帝多年重文轻武,朝廷中的蛀虫占了大半,但也不能就这样一棒子打死,硬说大历没有好官。
在这个冰天雪地里,这些年轻的学生让林霰看到大历并非无可救药。
军队已经将巨石外的碎石清理的差不多了,霍松声脑门冒汗,将测算过的炸药撒在地上。
“将军,炸山危险,一会儿我来点火。”春信说。
霍松声瞟他一眼:“在溯望原没见你这么干脆过。”
春信真的冤枉:“溯望原将士那么多,你一声令下那么多人争着抢着,也轮不到我啊。”
“得了,边上待着去。”霍松声说,“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有分寸。”
春信不太放心,伸手推了推石头:“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跟老侯爷交代不了,跟漠北的兄弟也交代不了。”
霍松声凉凉一笑:“我听你这口气像是盼着我出事儿。”
“我去。”春信震惊了,“这话可伤着我了啊。”
霍松声搡他开:“少来。”
周围围了一圈都是皇家羽林,春信撞到一个,踩着人家的脚。
对方龇牙咧嘴抱着脚蹦跶:“春信将军,要不……”
春信等着他讲完。
“要不我来?”那人说,“点个火多简单的事,你们忙一天够累了,交给小的吧。”
霍松声挑起眉。
又几个人挤过来,自告奋勇地举高手:“将军,让我来吧,我家就我一个,报效祖国是我爹的遗愿。”
“我也行啊,我家就是卖炮仗的,我不比你们熟!”
“我我我!好歹是皇家羽林军,这么长脸的事儿给我做!”
霍松声笑话人家:“点个炸药就长脸啊,你们皇家羽林军怪没出息。”
那人憨憨似的摸脑袋:“嘿嘿,将军,我们不像你们上战场的,皇城里没那么多险情,确实没见过世面,这不,跟着您体验前线来了。”
霍松声问:“体验出什么来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天家不知愁,到这儿才是人间。”
霍松声戴手套的动作停了一瞬,再抬起眼,表情都严肃了许多。
黑暗里他其实不太能看清每个人的长相,但听声音,皇家羽林军的年纪应该也不大。
那人说:“长陵美好的不真实,残酷的人间才是常态。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战场上拼杀一回。”
春信提醒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会死人的。”
“那也没事儿,谁不说那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每个人都想当英雄,而不是皇城里的狗熊。”
霍松声乐了:“炸个山还给你们炸出优越感了。”
那人也跟着笑:“所以将军,给不给这个机会啊。”
霍松声把火折子甩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的话。”那人站了个笔挺的军姿,“我叫李志秋!”
霍松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挺用力的,说:“去吧。”
为防伤到人,炸药的引线接的很长,所有人都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林霰不知什么时候跑来霍松声身边来了,霍松声下了点火的命令之后才发现他。
霍松声扯了林霰一下,抬起手,替他挡了挡头。
虽然炸药用的不多,但爆炸声绝对不算小,因为震动,山顶上滚落了许多细小的石头,但总体还在可控范围内。
霍松声放开林霰,去前面看看情况,巨石被炸出一个小洞。
“还得炸不少次。”霍松声说,“继续吧,就按这个剂量来。”
羽林军接受炸山的事,霍松声去后面休息一会。
他身上痒的越来越厉害,偷偷去找符尧看了看。
符尧个老人家跟着跑来也是不容易,好在他身体好,精神也不错。他帮霍松声看了下疹子,说有条件最好泡泡热水澡,这么捂着,身上受了潮,肯定好的慢。
现在就是那没条件的时候,霍松声说:“有药么?”
符尧翻了翻药箱,给他一条软膏:“试试这个吧。”
霍松声拿着走了,冰天雪地里扯开衣领,啥也看不见,瞎往身上涂。
突然手里的药膏被人抽走,霍松声回头一看,林霰正盯着他肩头一块快要捂烂的肉。
“给我。”霍松声朝他伸手,“我自己弄。”
林霰眸色很深,眉皱得很紧。
霍松声见他不动,自顾自抓住那只药膏。
林霰没让他拿走,反而逮住了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冷眼看他:“干什么?”
林霰把他衣服提起来,捉着手腕拉霍松声上车。
霍松声不肯上:“我不上。”
林霰一把推开车门,没收劲儿,马车的木门狠狠撞在门框上:“上去,我不说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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