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般若
长夏夜深着, 除了隐隐的蝉鸣,没有别的声音。
夜深人静,正当是与周公会面时。林礼却枯坐在床上, 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她恹恹向窗外望去,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兴许什么都没有看,只是不想阖上眼罢了。
她睡得并不好, 一躺下便整个身子发抖,仿佛当日被沈驰暗算, 在浑身无力地匍匐在巨石上。她一阖眼便是岑举舟胸前流下的血,是九鼎山齐老那张恨之入骨的脸, 是安楠扎在她身上的那只飞镖。
耳边,众人的议论、质疑、谩骂, 挥之不去。
到庆明的头两天, 林礼受了触动,身边又有尹信,可以将那可怕的一夜暂时放下。可那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是真实因她而流的血, 纵使她如何想遗忘, 愧疚和自责都会在深夜的时候,把这些痛苦的记忆给她找回来, 要么成为折磨她的梦魇, 要么让她根本无法安眠。
岑举舟, 九鼎山的师兄,齐清狂的心头血, 确实是被她亲手杀死的。她在穿云门下受教十八年, “举止合礼, 言行有信,心怀仁义”的门规早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她是受了蒙骗,但她做不到用这个理由为自己开脱。她深知自己犯的是大逆不道的罪过,是把自己和整个穿云门,陷于不仁不义的境地。
若是师父知道了,会怎么办?
他会失望的。
老头会失望的。
她甚至没有勇气向林折云请罪了。
孤鸿山有别处没有的风物,因此才让穿云门有了独一无二的气度。穿云弟子在江湖中行走时,是尤其出众的,有眼力的,交上一两手便能晓得他们的出处。
因为他们太特别,一身总不换的穿云白,承袭掌门不染纤尘的气度。言行举止合乎礼,为人处世极为讲究诚信,绝不违背仁义二字。林折云有“云中君子”的尊称,而他教养出来的这些徒弟,哪一个不是承了他的君子气度?
千古文人皆爱风流咏尽,于是最敬仰魏晋风骨。而让芸芸江湖众生都高看一眼的,担得起一声穿云风骨。
林礼这十八年,一直未曾质疑自己这身骨头,却不想如今大错酿成,她竟没脸再说自己出身穿云门下——仿佛说了,那为人称赞的穿云风骨,就脏了。
她今生还能再进孤鸿山的山门吗?
接连几个晚上,这样的想法就在更漏的时候找上来,林礼睡不安稳,总是一夜无眠,泪不知什么时候就流了满面。她只能呆呆望着天一点点亮起来,仿佛太阳的光亮能将她的罪孽抚平似的。
窗下是案几,放着浮屠剑。她一直没有将浮屠剑归入鞘中,视线稍一往下移,就能看见浮屠剑上一直洗不掉的血迹。
泪便更汹涌了。
林礼很少哭,就算从前习武摔着碰着实在疼,也是吝啬自己眼泪的。她一向很不齿流泪的行为,觉得这不过是弱者无能的慰藉。而这几天流的泪,却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都多。她瞻前顾后,想着血,想着泪,想着罪孽,想着惩罚。
可怎么去想,人都无法死而复生了。
她救不了人,也救不了自己。
那么,到底谁才能救她?
这些念头午夜来找她,如鬼魅的低语,将她的精神一点点掏空。白日里,她强撑着精神,与人谈笑风生,乖乖上药,闭口不提这些。
尹信看出不对劲来。因为林礼的气色又一点点消磨下去,眼下甚至有几分青了。
“你夜里睡的不好?”他问。
林礼先是摇头,见他一副看透的神色,又点了头。
尹信叹了口气,知道她是要强的性子。林礼要是遭了点困难,主动大倒苦水,这才奇怪呢。
“说给我听,好吗?”他小心道,却还是掩不了几分失落。林礼从不示弱,不甘防守,从来都是主动出击,所以总给别人留下冰雪般凛冽的印象。他喜欢林礼坚韧的性子,但在他面前不用如此苛刻自己,他会为她兜底,将她最柔软的地方藏好,让她从容地做无坚不摧的女侠。
林礼这才将那些梦魇一一道来。
尹信沉默着,却是林礼先开口,她指着浮屠,对他说:“上回你提到般若寺,如今……是时候去问问缘法了。”
“好。”尹信轻轻点了一下头,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想说什么,却又最终闭口不言。他是不信鬼神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上次那么一说,主要是为了安抚林礼,但她却很放在心上。或说这几天的胡思乱想,已经让她有点魔怔了。倘若这时候,借所谓佛祖之言能让她心情开朗些,便借吧。
怨自己,没有懂那晚对于她,不是这么容易过去的。
*
般若寺在庆明的滨南山上,若是想参拜,先得踏过七百级台阶。
早年间,因着很灵,香客们也不顾劳累,一定要来佛祖面前上香祭拜。开明七年,开明帝不知是不是梦见了旧时的事,多少生了几分对庆明的怀念,加之念着庆明的祖坟,便开施皇恩,在庆明修了几座大寺,皆位于山下,方便人们参拜。
总有诚心的老香客,一直往山里来,般若寺的香火,也不复从前般旺。
尹信本来顾着林礼的身子没有好全,想让她在山下的寺庙问问便好。但林礼不知那儿生出的执拗,一定要到山里的般若寺来。
林礼自己也想不出道理,也许因为她想来她师叔行过善事的地方看看,也许因为她觉得爬那七百级台阶是心诚的表现。
虔诚的人,佛祖总该照拂一二,洗她的罪孽,渡她出苦海。
“当,当——”
他们到的时候,寺里的香客很少。般若寺的执事正在敲钟,钟声沉稳、浩荡、绵长,山林寂静,那磬音一圈圈荡开出去,止住了天云,却不惊飞鸟。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那执事手里念着佛珠,垂眉低声一一念道。
这钟声似是有洗人心神的本事,将林礼这一心纷乱的思绪清洗一二,将昏昏沉沉的念头从她脑子里暂时赶出去。她方余下心来打量这般若寺。
寺庙很大,可窥一斑当年香客众多时的盛景。那檐顶的翘角与琉璃洁净如许,殿上释迦牟尼大佛威严恢宏,好像用这样的神情注视了人间千百年。庭中菩提树高大茂盛,郁郁葱葱,如若静下心来,俯仰之间便是禅意。
如今香客少了,也不显得冷清,只是肃穆。
“阿弥陀佛。”有位知客手捻着佛珠向他们而来,“二位施主,缘何至此?”
林礼和尹信作揖还礼,唤了一声“师父”。
“冒犯师父——寺中方丈可在?”尹信礼道,“我等有旧事不解,也许牵涉佛门缘法,想来讨教一二。”
“此刻正是开静,本无大师亦在座中,怕是不能见面。”知客道,“二位若是想见,要等上一会儿。”
林礼连忙应了:“不妨事的,师父。”
知客深深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对着正殿一拜,道:“所求缘法佛法,左不过人的执念。小僧先提醒二位,所求若成了执念,就是心魔,出家人亦不得解。”
“而佛祖可解。”他礼道,“殿上正是这众生的缘法。”
说完,他示意二人香可自取,便合十退下。
“阿信,我……”林礼似乎被方才那一番话触动,拉了拉尹信,“想去一拜。”
“嗯。”尹信应道。佛不可白请,他从怀中掏出块银宝,投入功德箱中,为般若寺添了香火钱。
林礼怯怯从炉前取出三炷香来,她一双眼睛无比虔诚地望着面前威严的大佛像,在蒲团上跪下。行过大礼,将三炷香在炉中插上。
我佛慈悲,愿渡为我不甚伤者于极乐,信女将此生行侠仗义,贯仁义二字。继来往圣之绝学,堪尽天下不平之事,扶济四海穷苦之人。愿我佛渡我出苦海,勿失,勿忘。
她这般想着,心里一点儿杂念都没有,面庞宁静。
金顶佛光普照,映得释迦摩尼像光彩四溢。佛祖脸庞丰腴,面若满月,眉间朱砂一点,安然自若。神佛从诞生之日起就被供奉在高位上,尊者从高处俯视人间,才让跪拜在地上的人有仰望的机会。
这种仰望的机会里,才让人有了向往与信念。
求神求佛,不过是求一个心安与仰望的机会。这都是人为之物,人为的信仰的解脱。与其求佛,不如求己。尹信这般想,也这般告诉过林礼。他不信佛不跪佛,却可以为了林礼破例,与她共跪蒲团,只为让她早些心安,不要再自责。
他没什么要求的,只是为了她求。但拜下去的一瞬间,他想到了启州瑾脖上飞溅而出的那一道鲜血。
也有人因他而死。
他怔了一瞬,便以此为愿,再拜下去。
我佛慈悲,一将功成万骨枯。惯看民生疾苦,善男身居上位,愿护尽可护之人,除尽应除之奸佞,四海清晏,乐起升平,愿我大晋国祚绵长,太平安康。
他直起身来的时候有些愣,没想到自己能这样的心诚。他有些理解了那位知客说的心魔为何意——他对于这件事太过执着,以至于不信神佛的他,终究信了这个缘法。
那阿林礼呢?他偏头看她,她太执着于匡扶江湖的道义,所以不能接受自己犯下的那个错。
殿上,是众生的缘法,是众生心里最大的执念。
尹信深吸一口气,在林礼摇晃站起的时候,扶了她一下,正想对她说些什么,便听身后传来个苍老却遒劲的声音:“二位施主。”
方丈本无说不清什么年纪了,他身上有股厚重的檀香味和禅门的气度,说他是古稀也可,说他是耄耋也可,说他年岁似比陈抟,应该也无人反驳。他应当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却并不着袈裟,只是着着寻常的修行衣,与殿下的沙弥看不出不同。
一派清冷,眉目有着出家人最深刻的慈悲。
林礼和尹信连忙还礼。
“老衲听闻,二位有有旧事不解,兴许牵涉佛门,于是来讨教一二?”本无合十。
“正是。”林礼小心应过,示意尹信将浮屠剑取来——自从那夜以后,浮屠剑在林礼手上,有如千钧之重,她要提起,相当费力。但尹信却能好端端拿着,索性托付在他手上。
“此剑受过佛祖慈悲之光,受佛门照拂。”林礼小心道来,“如今却洗不去剑上血迹。”
本无仔细端详了浮屠,脸上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他又深深瞧了林礼一眼,道:“是哪一位施主用的这把剑?”
“是我。”林礼低低应了一声。
本无脸上的慈悲神色一瞬荡然无存,他冷冷道:“老衲想,施主应当知道,此剑名为浮屠。”
“是。”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罪过罪过。”本无似是压着怒火,先向佛祖告罪,“佛门重地,本该不言打杀之事。”
“这是前周的护国宝剑,有灵性的东西。斩奸臣邪佞,斩入侵外敌,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本无沉声道,眼里尽是失望,“施主既知这把剑的渊源,又怎么会用它伤及无辜?”
“老衲要问,施主是为何人?怎会拿着这样一把剑?”
林礼一下被问得哑口无言,她身子微微颤抖着。即使刚刚才佛前认过罪,她此刻竟也没有办法承认,自己是大周最后的血脉。
“她是大周最后的公主,”尹信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替她说出这句话,“她的父皇和母妃想法设法把剑传到她的手上。”
“她是大周最后的尘缘。”
而我会是你的勇气。
本无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在打量尹信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1.这章查了很多资料
2.尹信的缘法其实是林礼,林礼的缘法是尹信。神佛都是人造的信念,既然身边已经有了缘法可解,为什么要信别的东西?
? 92、血溅
本无深深地看了林礼一眼, 长叹一声,捻着佛珠,哑着声念道:“罪过, 罪过。”
“老衲曾求法于前周护国寺的感业大师,与此剑有过一面之缘。”本无缓缓道, “哪能料想,今日一见, 竟到了这种地步。”
“敢问大师,我可还有法子洗去这剑上的血迹, 再拿起这柄剑吗?”林礼鼓起勇气,迫切问道。
“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 施主所伤,究竟谓谁?”本无道。
“我受人蒙骗, 伤了, 伤了一位岑姓人。”林礼声音微弱,尹信拉着她的手紧了紧。
本无闻言踱步,似是满腹思绪。他一步一步踱到了院中的菩提树下, 长久地望着菩提树青翠的叶, 最后叹道:“施主且听明白了。剑乃生杀之器, 本与佛门无关。但浮屠剑集了天地光华,牵扯大周无数尘缘。自铸就起, 每一任执剑者, 无不是仁义慈悲者, 所斩所杀者,无一不是奸佞祸害之徒。”
“奸佞的血本是是一层又一层的业障, 酿的是恶果。但浮屠剑担得起这些业障, 因为除邪, 才能济世。它将受恶欺压的广厚尘缘一一承载,牵系前周的国祚,远及四海八荒、苍生黎民,远及这世间一切良善之事——善方是世间始终。”本无捻着佛珠,“倘若此剑一旦落于不轨之徒之手,用以滥杀无辜,岂不是将这些善缘都陷于业火之中?“
“我佛渡人,于是护国寺当年为这样的生杀之器开佛庇佑,望我佛将剑上尘缘一一渡过,庇佑此剑惩恶扬善,不沾无辜之血。”本无道,“这就是此剑名为浮屠的原因。”
“施主用这柄剑伤及无辜,无疑是对佛祖的大不敬。施主伤人是一回事,用这柄剑伤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本无道,“从剑铸成到如今,经历过的一道又一道的业障,让施主释放出来,何等的沉重?施主怎么能再拿起呢?”
林礼听着,神色一点点苍白下来。分明是夏,她脊上却冒了一层层的冷汗。原以为自己犯下的只是岑举舟这个错,却不想背后牵涉甚远,牵涉了,牵涉了大周二百来年的尘缘!
那些贤明帝君,那些沙场英灵,那些治世奇才,都会因为她的这一剑而蒙羞!
她的父皇母妃,怕是追悔莫及有这么一个女儿吧?
他们一定后悔,这剑交到她的手上了。
她心口一阵疼痛,几乎就要跪倒在地。她强忍着道:“大师的意思,我今生是无望再提这剑了?”
本无再抬头看了一眼庭中菩提,淡淡道:“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我佛不渡穷凶极恶之徒。”
此话宛若一道霹雳,将林礼残存的理智劈了个干净。她双眼模糊了一瞬,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好在尹信反应快,及时搂住了她。
他此刻已经有了几分怒火,那点儿不敬鬼神的性子又使上来。他今日就不该带林礼来这儿听这和尚妄言——佛不渡穷凶极恶之徒?
可这又不是她的错!这是什么话!
他竭力平稳着情绪,道:“大师有所不知。她受人蒙骗,在不知情时才失手伤人。佛祖慈悲,连屠刀者都有立地成佛的机会。她一向奉仁义二字为上,心性纯良,难道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大错已然酿成,又谈何蒙骗与否?”本无淡淡,“恶果已成。”
尹信一面虚掩着林礼的耳朵,一面冷冷道:“佛祖不渡人,要他做什么?既是如此,我等凡人定是与佛无缘了。恕在下无礼,就此别过!”
“施主请便。”
林礼被他半抱着,似乎没了一点儿精气神,一点点挪下山去。那七百级台阶走得无比漫长,尹信强压着想拆庙的怒气,柔声安抚林礼:“我瞧这和尚说的也不一定是真。”
林礼不回话。
这还是那个,那么骄傲的林礼吗?尹信心疼地想着。
“你看啊,他说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可岑氏分明是有罪的。”尹信道,“岑氏侍奉君上,却最后行不忠之事。浮屠剑是护国之剑,这对于它来说,乃是大罪啊。”
“就算岑举舟不是当年的岑时岑月,但他是岑家嫡系。佛说因果报应,这份罪孽未遭洗过,应当在岑氏的嫡脉的身上传下来。”尹信道,“他受这一剑,也算是岑家的恶果了。怎么就算是斩了无罪之人?”
尹信望着她的沉沉的眼眸,有一瞬的亮光。
“你看,所以说这和尚说的,未必不是诓你的。”尹信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安慰起来,“他连佛不渡人都能说的出口,当真怀的不是慈悲之心,可见也没什么真修为,辱没了佛门圣地。阿礼,这样的话,你往心里去做什么呢?”
尹信怎么就没想到呢?刚刚那一瞬的光亮多么刻意啊。像林礼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因为在乎他,所以才有那一瞬的掩饰。
岑举舟确实是岑家的嫡系,但为什么岑家的罪孽没有一并过到他的身上?
他上了歧归路啊,受尽那崎岖之苦,才能拜入九鼎门下。歧归路上尽是为自己赎罪的末路之徒,只有翻过那荆棘与崎岖遍布的道路,才能有习武新生的机会。林礼几乎能想象到,岑举舟是命磨没了半条,踩在自己的鲜血上,才能以锦衣玉食之身,行过蜿蜒,翻赴出一条通途来。
她忍着自己眼眶里的湿润。岑举舟无辜,因为他即使洗不清岑家的罪,也已经为自己赎出一条干净的命来了。一个世家的小公子,从小受尽家族庇护衣食无忧,却能为着家族犯下的过错而羞耻,于是为自己受过的荣光而不齿,决意出走,独自走上歧归路,以谢罪孽。
林礼颤着,再没办法跟岑举舟说上一声抱歉。不过,她够资格与岑举舟说抱歉吗?他是难得清醒的明理人,而她却那么容易就上了沈驰的当……
她近乎要泣出血来了,面上却波澜不惊。
“就算佛不渡你,本王渡你便是。”尹信看着她苍白的脸庞,这么说道,“这东南富贵风流之地,我们已然赏过。还有中政城万千繁华、塞上风光无限在等着咱们。”
“往后的日子长着,我不许你这样折磨自己。有我在,血雨腥风一样都溅不到你身上。”
他做她的神佛。
他的臂膀很可靠,林礼半靠在里面,想起也起不来。于是微微仰头,对上他认真的眼睛,最终应了一声。
*
“你呢,便好生呆着,早日养好了。”尹信对林礼说道,“我去去便回。”
他联络京中的信,已然通过庆明的开明钱庄寄出去好些天。如今却是永陵的开明钱庄给他回了信,实在古怪。他本疑心是皇叔的把戏,但这封信送到他手上,通过的是两个钱庄之间的暗庄,也就是说,他们只认六合令,只认他一个。
这下得去瞧瞧了。他带走了千帆,让万木留下照应林礼。她这几日照旧起居,不显得神伤,仿佛当日般若寺的事情,在她心里已经过去了。有了性子,偶尔还与他斗两句嘴。尹信有了几分欣喜,也就放心出去这么一趟。
“你放心去吧。我等你回来。”尹信临走前,林礼还为他理了理领子,就好像家中娘子等君归来。
乐得尹信更是差点就改口了:“夫……阿礼放心,我定然很快回来。”
“莫相思得紧。”他笑道。
“贫得你。”
林礼目送着尹信打马而去,敛了脸上几分笑意,抬手便打发万木去给她买东西去。
“这样多?这些东西……”万木看她列出来一张长长的单子,上面许多皆是普通的茶米油盐,府上有的东西,疑道。
“我都要。有特别的用处。”林礼将钱塞到他手里,笑了笑,“要买挑最好的,你可要仔细。”
万木一向老实,看她神色,以为是林姑娘为了主子准备,便不疑有他,打理一下便出去了。
林礼深吸一口气,回了房,卸下头上钗环,只留尹信送她的那只玉簪,绾一个肃静的髻,穿上穿云门那身白裳。接着,她目色沉静,找出一个剑匣,将浮屠装进里面——她拿不动,背着更方便。
她已然支走了有几分功夫的万木,凭她的功夫,剩下府上人想抓也抓不住她。这几日她恢复的还算好,就算背着这么个沉重的东西,也能翻墙而出,直奔滨南山上般若寺。
那七百级台阶于她而言,本不算什么。但身上有万千业障的重量,便分外费力。
她咬着牙一点点攀上阶去,脑海中回想着那日本无大师说的话:“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我佛不渡穷凶极恶之徒。”
尹信告诉她,就算佛不渡她,他会渡她。
她动容,事后回想,却不能坦然。她向来磊落,不能受遭佛诛的下场。她向来不喜欢依靠别人,即使这个人那么用心爱她,她也不能全仰仗他做自己的神佛。
她是孤鸿山的裁云飞雪,是大周最后的公主。若是江山还在,她就会受尽万千荣华,即使江山不在,她也用剑惊绝了世人。
换了人间,换不掉她这一身的骄傲。无论是江湖的罪孽,还是江山的前缘,她都要自己了断。
“与其求神,不如拜己。”那时在沧浪岛上,尹信与她说的话,竟是到今天才被她真正懂得。
自己用岑举舟的血,释放浮屠剑上的万千业障。既能放出来,就有法子能封回去。
即使是,那个办法。林礼皱一皱眉,心里却坦然。
她会做自己的神佛。
她一步一步,把自己拖上了滨南山,看见了“般若寺”似有金光闪烁的匾额。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定了定神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方丈本无,正立在匾下,身披袈裟,手捻佛珠,望着她。
“本无大师,信女心中不曾有过恶念,无意伤人。”林礼喘了一口气,“望大师指点迷津,渡我匣中剑。”
“佛门不渡极恶之人。”本无沉声回道。
“若不肯渡,大师怎会今日在此处候我?”林礼道,“若毫无机会,大师又怎会披这一身袈裟?”
“施主始终求缘法,”本无缓缓道,“殿上正是众生的缘法。”
“信女跪。”林礼一脸坚毅,便要进门跪拜。
本无摇一摇头,抬手虚拦。
林礼看着他,心里明白了几分,退到寺前,在坚硬冰凉的石板前,固执地跪下。
她跪在“般若寺”闪着金光的匾下,不偏不倚的中间。
本无叹了一声,转身入寺。
那一跪跪得漫长,跪到夕阳西下,星子深深,明月叫云掩了又明。跪到夜色散去,晨光一点点染了天地,般若寺的佛钟被两番敲响,沉静的磬音将山林震了又震。
林礼跟入了定似的,不觉得渴,也不觉得累。她觉得世间万物,仿佛都遁入了虚空,没有声音。自己周遭一片空白,什么颜色都已黯然退去。
她在这片空白里,又看到了岑举舟,他还是那样的世家风度,手里拿着点穴的判官笔,就站在寺前,不说话。
“还是想将浮屠剑上的血洗去吗?”
“是。”
“还是那么偏执吗?”
“是。”
“你用无辜的血释放了万千孽障,要怎么将它们封回去呢?”
林礼一直低着头,此刻却将头抬起,那苍白疲惫的脸上竟如此决然。
“用我自己的血。”
她一字一句地说完,便将半开着的剑匣里的浮屠剑拿出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剑上的暗红,便将它提起,刺入了自己的腹中。
一下子天旋地转起来,林礼竟然感受不到疼痛,她看着自己身上那殷红的颜色一下溅出来,覆盖在岑举舟的血上。
她开始有些晕了,她的余光看向寺前。那里已经不是一片白光,岑举舟也并不站在那里。只是本无大师身披袈裟,手中捻着一片菩提叶。
他看着林礼倒下去,手中菩提叶随风而起,飘飘摇摇,最后落在那一片殷红里。
“这就是你的缘法。”
鲜血满地,将穿云白染上了触目惊心的颜色。也许是太过震撼,连飞鸟都安静下来,看着那位骄傲的美人倒在血泊里,嘴角挂了一丝释然的笑。
“阿礼!”身后有人,排山越海似的唤她。
作者有话说:
1.今天大刀子
2.其实林礼拿剑捅自己,是我一开始就想好的情节。甚至可以说,是因为这个情节才有的这本书。所以哈哈哈哈,欣赏一下悲情美学吧
3.人肯定是死不了的,放心
? 93、执念
尹信冲过来的时候, 脸上还有两分惊慌。他绷着神上前,直到罗靴沾了地上鲜血,才敢相信正是林礼白衣沾血, 浮屠剑划破腹下,倒于血泊之中。
殷红遍染她身下青石板, 她本一身雪白。而此刻青不是青,白不是白, 全叫那血色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模样。他浑身发着抖,那一瞬整个人的神思仿佛都被掏空, 他感受不到情绪。他俯身,颤着身出手的时候, 才有了第一个想法——他想将林礼托起来,却怕加深她的伤口。
“阿礼……阿礼……”他的心仿佛一起被那浮屠剑捅了、绞了, 滴下血来。
本无仍立在寺前的阶上, 淡然地看着这年轻的王无力地半跪着。他手中佛珠被一颗颗捻下去,从他手中飞出去的那片原本嫩绿的菩提叶一点点被血色湮没。
林鸟受了惊,嘶鸣一声飞过, 叶子簌簌而落。
“大师。”
本无无言。尹信的头低着, 本无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仍是静默。
“大师。”尹信又叫了一声,英俊的脸抬起来, 已经叫杀意换了一副模样。
本无仍捻着佛珠, 看着那片菩提叶, 只剩个嫩绿的叶尖。
“大师身为佛门中人,慈悲为怀, 如今让人性命攸关, 却袖手旁观。”他目色狠戾, 低吼着。
“佛不济世,何以称佛?”
“佛若害人,与魔何异?”
尹信冷静不了了——这老和尚惯会打着佛祖的名号故弄玄虚。父王给他的“明军”他已然在永陵找到,他手上还有军令虎符,倘若今天看着林礼命丧黄泉,他就敢让这妖僧满寺陪葬!
屠了便罢了,管他神佛不神佛!
那菩提叶最终让血色浸透,近乎完全与地上的血融在一起了。本无捻着佛珠的手终于停下来,沉声开口道:“来人。”
寺里飞快冲出两个僧人,抬着一副担架,就要将林礼抬起。
“你们要做什么?”尹信戒备地站起,却被缓步走来的本无拦下。
“菩提浸透驱业障,浮屠溅血洗平生,这是她的缘法。”本无缓缓道,“她既然能悟得了这层境界,便是有办法化那万道业障了。”
“老衲自会为她医治。”本无阖眼,“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是善举。可施主年轻气盛,要记得佛前不可妄言。罪过,罪过。”
“你保证,你能救得了她?”尹信急道,什么也顾不得了,“要多久?”
本无捻着佛珠,悠悠道:“自有定数。”
尹信咽下一口恶气,知道和这和尚问不出什么有底的话。于是换了一种方式,低沉着嗓子:“我便在这儿等着,山下自然也有人马在等我。她什么时候能好,我便带她走。若是一直好不了,山下人见不着我,怕是也等不住!”
尹信的眼神阴鸷,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了。
本无依旧冷静淡然,他睁开眼,眼神在尹信印堂之间流转,最后缓缓道:“施主身上有真龙之气,可护人,亦可误人。”
尹信愣了一下,眼神仍旧冰冷。
“护人还是误人,皆在施主一念之间。”本无道,“我佛渡人,到底是渡人的执念。”
“本王自有把握。本王心上人如今危命,请大师速去医治。”尹信深吸一口气,他才不想听这老和尚在这儿扯什么玄乎其玄的东西。他只想这老和尚若是心诚的话,就赶紧做实事去。
本无无言,转身入寺。
尹信等了很久,他拾起林礼血染的浮屠剑,枯坐着,只为在林礼醒来的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不要害怕。在那等待的时间里,鸟鸣和蝉声混杂在一块儿,黑夜和白天牵连在一起。他一直盯着林礼修养的那间屋子,分不清究竟过去了几天。
他体会到了,她跪在佛前的滋味——仿佛入了定,为着自己执着的一件事耗尽力气,望眼欲穿,也不肯合上眼睛,哪怕最后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过去的,是整整五天五夜。
他实在有些累了,好像一动就会倒下去。他的目光开始有点模糊,逐渐纠缠,最后落在身边的浮屠剑上。
剑上干干净净,又折出了铸剑之时就有的金光。此时的剑光里有佛气,有侠气,有意气,在剑心一点琉璃镜的映照下竟是如此的澄澈透亮,又威严十分。
尹信揉了揉眼睛,一下清醒过来。
林礼真的用自己的血洗掉了罪孽。浮屠剑是镇国之器,尊贵至极的东西。其上万道尘缘压着业障,一朝若是被奸人释放,应当贻害千古。可洗剑的人是林礼,浮屠剑认得下自己这个凤命殒落的主人。
即使不再身处高台之上,她本应该有的气节一点没少。
此时,那屋门咿呀一声,有人出来了。
尹信惊喜地抬头,却见只本无一个。
他心头掠过不详的预感。
“姑娘性命无虞,”本无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憾,“只是伤了内里。”
“什么意思?”
“姑娘身上有功夫,并不俗,内力深厚。”本无缓缓道,“可是似乎刚受过什么外力的侵蚀,本就不稳,该好好修养。这还没好全,不巧遭浮屠这一剑,带着剑上的怨气灵气,便损伤得更厉害了。”
“老衲挽的回性命,却无法挽回内力之事。”本无摇摇头,“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姑娘习武,内力与元气都修到一块儿去了,废了武功就是废了半条命。”
“这……”
“现在人是睡着的,不能妄动,省得损伤更严重。”本无道,“这之后的事情,老衲还会另想法子……”
“送我去宜年峰。”
本无声音未落,只听得内室一个女声传来,声音决绝而凌厉。
正像她那时决定以血洗剑。
本无缓缓转过身去,身旁卷过一阵风,尹信已然冲进去了。
病榻上,林礼发丝散乱,嘴唇血色微弱。从哪里看,她都像一个病人,只有眼神不像——她的眼底尽是坚毅,藏下了几分惶惑和迟疑。
方才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我大师伯在宜年峰,”她一字一句说道,看着本无,“俞平生,俞老。”
本无神色一动,但还是说道:“你现在的身子,不适合移动。”
“阿信,”林礼顿了一刻,将目光望向床边的尹信,再一次开口,“你说过的话都作数吗?”
“都作数。”他连声应了,捧过她的手。
“你说普天之下,任我挑选。”林礼道,“我挑宜年峰,现在就带我走。”
尹信还没回答,就被本无拦下:“施主休要胡闹!此地到宜年峰,颠簸千里,怎能折腾的起?”
空气凝滞了一瞬,最终被尹信打破。
“此地至宜年峰,有一段是水路,不颠簸。”他看着林礼的目光,缓缓道来,“而陆路,若是有上好的马车,铺好最软的绸垫,走平缓的官道,也颠不着人。”
“上山路她走不了,我背她。”
他看着林礼的眼神一点点柔软下来:“我等明白大师的用意,只是如今过去一天,阿礼的内力就损耗一天。情况紧急,除了俞老,大师有更好的法子吗?”
本无久久地立着,知道他拦不住了,长叹一声。
“执念,执念。”
那渺渺的声音,一直跟在尹信后头,他怀中抱着林礼。
*
“去宜年峰!”尹信吩咐下去,让人去将船和马车置办好。
明军已与尹信说过东宫的谋划。尹济林想要他的命,自然在北归的必经之路上设了险。此刻从庆明绕道宜年峰,倒也不算是个坏办法。于是日夜兼程,带着林礼向宜年峰奔去。
林礼的精神时好时坏,或许是因为那一剑伤了内里。她经常昏昏沉沉,与尹信一面说着话一面睡去。那会儿坚毅的目光一点点弱下去,启程的时候精神还尚好,一面走却是一面精神强打,看得尹信很心焦。
更糟的是,他携着她赶到宜年峰,却见满山木叶缭乱,根本不知道依着哪一条能找到她隐居此处的师叔。
林礼昏沉着,说的话没头没尾,也很含糊。他不解其意,差使两个部下抬出担架,先抬着林礼往山上去。
三条上山路,皆是台阶千百。尹信只能凭着感觉,选了中间那条路。未曾想,这路只是看上去坦荡,越往上走却越窄,一眼望去,尽头却是一片泥土颜色,有块硕大的石头。
“殿下,这路前面似乎并不通。”一个部下说道。
“而且再往上走,路太窄,不能将人抬进去。”另一个愁道。
尹信默不作声,只是从担架上将林礼抱起来。
“我背着她上去。”尹信将林礼的手搭到他肩上,道,“仙人神隐,若是坦途大道,便奇怪了。”
“你们在此处等我。若是我一个时辰以后没有信儿,你们就上来找我。”
尹信说完,便依着台阶攀上。
“不成,殿下。”
两位部下自然不肯,若是殿下遇着险,中政他们也不用回去了,于是大着胆子抗命,跟在尹信身后上去。
他们面前是泥土颜色的尽头,尹信狠着心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他不知道的是,身后两位部下,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之后一闪不见。他们惊起,向前跌跌撞撞而去,却只能碰到一块硕大的拦路石。
“阿信……”他林礼好像念了一句。
“唉。”他应道。
“宜年峰……”她又道。
“我们就在这儿,”他回道,“就要找到你师伯了。他神医回春手,定不会叫你内力流散,失索一生。”
“我怕……”她嘟哝着。
“不要怕,有我在,不要怕。”尹信已经有点儿喘不上气了,他觉得脚下深一阵浅一阵。明明是石阶,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疑道,面前仍是一片茫茫。两边山石倾轧,只容一人经过。
他稳着身体,背上的林礼很安稳,安稳得有些不现实。尹信自嘲一笑,林礼这样依靠他的时候,总是让他心里暖暖的。她这样\"我见犹怜\"的时候很少,掰着手指也数得过来——醉酒时算一个,现在算一个。
至于在尹府的时候,言听计从,还伸手替他整一下领子,露出女儿家的娇羞来——全是装的。为了把他骗走,她还是习惯依靠自己。
她这样骄傲。
如今也没有理论这个的机会。他真想告诉她,多依靠他一点,可以把骄傲背后的东西给他看,他会把她照顾的很好。
用血洗剑这样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他一级一级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宜年峰的天色不会暗的吗?他想,连暑热,也一点没感觉到。
但他累的说不出话,仿佛脚下一滑,就会滚下山去。
他闷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有人来了。”
“哦?”
他惊起抬头,眼前的泥色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一片明朗开阔取而代之。岳为轻负手而立,身边被他叫做师兄的人白袂白须,眼睛阖着。
不知怎么回事,尹信眼前一闪一闪的黑着。
但他瞧清了二位的面容,这一副尊贵的身子,几乎就要跪下来了。
“二位师父,救一救,救一救阿礼。”他哑着嗓子喊。
作者有话说:
1.其实尹信能把林礼背到宜年峰上,找到师叔们,何尝又不是一种执念呢
2.安慰小殿下,小殿下爬了几千级台阶,累坏了
3.小殿下是可靠的好男人
4.这算不算单方面见家长?
5.怪请假条啦,我考试去了,19号更新一篇
? 94、醒来
宜年峰上不谙山河代换, 得了天神的眷顾,往往比山下俗世先看到那一缕万物生息的朝霞。天光有种透骨的纯粹,从容地从满山青翠的层层叶间穿过, 落在那方檐上,接着施施然而下, 顺着那朝东的一扇晴窗进了屋内。
将那躺着的美人睫上染了一层金光。
她似乎是一直睡着,这样好的晨光每日都来问候一遍。那不可一世的酷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同渐歇的蝉鸣一同遁入了无间。山脚已然不见六七月里那样的热浪, 宜年峰上更是高处不胜寒,已经吹得到秋风的丝丝凉意了。
林礼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 那耀眼的晨光刺痛了她的眼睛,金色落满了眼底。
她扶一扶头, 是一片空白,接着又有许多片段闪过, 却前不搭后, 乱的很。她很吃力,吃力到根本没有力气去想那些片段之间的联系,接着整篇脑海被一种墨色星子似的光亮占据, 那是, 那是——
碎月簪的光亮。
林礼费力地眨了眨眼, 强撑着精神坐起来,才感觉到身上四处的酸麻疼痛。其他处都是隐隐的, 而腹下痛得尤其强烈些。她瞬间意识到什么, 颤着手抚上自己的腹部, 感受到一道突兀的凸起。她正要撩开衣服一瞧,门却叫人打开了。
她连忙停下手, 一偏头, 却是一个苍发白眉的身影, 手中提了药壶。
“醒了?”俞平生的脚步顿了顿,阖着的眼睛细细睁开一条缝,接着又阖上了。
林礼看着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师伯?”
“你应当算是第一次见我。”俞平生上前来,停了一阵,又沉着声道,“我瞧着应是不会有大碍了。”
林礼感觉到方才他在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却不知道这种打量是怎么做到的——他分明一直阖着眼。
“伸手来。”他道。
林礼几乎是本能地乖乖将手抬起。只是俞平生的脉还没搭上,门口便又进来个熟悉的人影。
林礼的瞳仁震了震,江漫雪的眼神与她对上,掀了一层波澜。林礼“师姐”二字还没喊出口,江漫雪便向外招了招手,紧接着脚步声纛纛,一副又一副熟稔的面孔让林礼一愣一愣。
吟吟迫切地向内走了几步,急急唤了一声:“阿礼,你可算是醒了!”
“我就说,便算是一场劫,小礼终究能挺过来的。”岳为轻摇头晃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声音听着轻松,目光柔和地在林礼面上停留。
他正说着,身边一个岁数大些的男子点了点头。那男子的脸色有些蜡黄,面上似乎只剩了一张皮包着骨头,比林礼看起来竟更像个病人,甚至夸张点儿说,是病入膏肓。但在那看起来已经快要被供奉阎王殿的骷髅脑袋上,一双锐目却不掺半点浑浊,宛若鹰隼狠厉,能一眼望穿人心似的。
林礼起先觉得他眼生,眯了眯眼,心里那个模糊的答案慢慢变得肯定。她将他的身影与那舒秀湖畔锁着的死灰面孔联系起来,接着又不得不想起当年江湖上流传的“俊方郎”三个字来。
“吟吟,师姐,师叔”她出声唤道,“方老……”
她落下一个尾音,门外却又有人踩着这个尾音走进来了。他的身影从容,身上穿的白衣一尘不染,像一阵孤鸿山上初冬的寒风,让遭遇着的人从头到尾一个激灵。
林礼愣了一瞬,眼前这宽袍大袖将她好不容易厘清的一点思绪再次打扫干净,她只能感受到两种情绪,一种是意外,一种是意外过后的无地自容。
老头……老头怎么会在这里?
老头为了她的事,竟离开了孤鸿山,跑到将近千里外的宜年峰来。
林折云负着手,看不出情绪,林礼却觉得,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斥她了。
“师父。”她低低唤了一声,也不知道林折云听没听见。
不过俞平生肯定是听见了。他搭着林礼的脉,才心中有了几分数,却被门口这一阵繁杂给打断。医者父母心,却烦透了破坏医嘱的人。
他耐着性子,回身道:“一个两个的,着急凑这份热闹?”
“大师伯,阿礼可算是好了?”汪吟吟被汪长春惯着,胆子一向是大的,她敢跟他父亲没大没小,此刻对师伯都算是有礼数的了。
俞平生连眉头都没有兴致皱——他也拿汪吟吟没办法。谁让自己那五师弟养了这么个闺女出来?过去的将近一个月里,汪吟吟堵着他问林礼能不能好了,好了以后对内力有没有影响,往后还能不能提剑了。
俞平生知道她是心系姐妹,于是耐着性子应付她。可还是忍不住叹气,自己在这宜年峰上静了几十年,遇着汪长春这么聒噪一个女儿。
相较之下,他那十年不见的大徒弟就安稳得多。俞平生在江漫雪脸上扫了一眼。
江漫雪才来了几日,为着守林礼。俞平生见她的头几眼起,就晓得这姑娘是真正将穿云风骨融到血液里去的——沉稳从容,一身云烟似的缥缈。
“没什么大碍。”俞平生还是开口道。
“那内里的事——”汪吟吟心系林礼身上的功夫,急切又想问,却意识到不妥。林礼闻此,眼底闪过一丝凉意,带着紧张的眸子攀住了俞平生白色的眉梢。
俞平生长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岳为轻心下一阵打鼓,觉着自己师兄那副阖着的眼睛在狠狠地剜自己。
果不其然,他开口问罪:“老四,这事说到底都该怨你——你自己修倒也罢了,只要不修魔道修什么都随你。小礼这样初出茅庐的孩子,怎么就告诉她内力双道之理?”
“这事怎能算坏?真正的宗师哪一个没有参透沾染几分这个道理?”岳为轻顿了一刻,目色深了深,正声道,“当年玄水关前,逍遥前辈的山河剑上,不是也有重剑的沉气?”
十五年前,十五年前岩浆之上混战之中,挡在岳为轻面前的那道剑气,才让他不再质疑彷徨,决定参悟双道一事。
只是双道,怎么会是想能修就能修的啊?他岳为轻这些年,也就是摸到了双道的边缘,却不能真正调和它——而林礼呢,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竟然自己就把这双道给修出来了。
天纵奇才。
俞平生日夜守在屋中为林礼医治,先前只是略略提了提林礼体内的内力有双道在流动,并未详细说明情况。岳为轻晓得这件事的时候,心情极为复杂。先是震惊,而后却是望不到尽头的兴叹——白云碎如天美名,今生的底子却是无从与自己这后辈相比了。
武道一事,说来亦是残酷。有的人无论怎么孜孜以求,就是只能做天才身边的尘灰。
因此他比林折云还担心,担心自己这师侄内里受了伤,空负一身的好材料。
空负能成为宗师的这副骨头。
林礼听得有些迷糊了。她起初对内力双道之理认识模糊,初次正式领悟,确实是因为四师叔。后来在涅槃会的比试里,因为与人交手吃力,才正式修了这一道。
说起来苍凉,她那时犹豫,却是听了沈驰的话,在魏叔和舒姨的帮助下,才决定将内力破成两道。后来的事翻天覆地,满溢着欺骗与中伤,和佛前的鲜血淋漓。如今在这病榻上醒来,竟又能被明朗的晨光笼罩,自己那一身罪孽似乎真的已经被洗刷干净了。
一切好像过去了一生那么久,不因双道之理而起,却一直纠缠不清。
她想起了更多的片段,胸口一阵沉闷。
“阿礼原本修的是轻剑之道,因着努力,是要比旁人内力深厚些。可双道是要靠修行炼出另外一道来,再阴阳调和,融于体内,才是宗师大道之理。”俞平生道,岳为轻听得出他有几分怒色,“如今却是将原本的轻剑之道强硬破成两道,让另一道担了重剑的义理。看似是有了双道的能力,却十分薄弱。身上原本的轻剑之道严密深厚,如今反而有了更多疏漏,给人可乘之机。”
“那引东教主的邪-术显然已经到了一个境地了,鬼魅之气任他驱策。抓住了阿礼内力的疏漏,才能这么轻易的叫她落于下风。”俞平生道,“那气息实在厉害,有几分一直留在阿礼体内。加上之后发生的事情,几乎都要侵在骨子里了——才让身子之后一直失常。”
“啊?”汪吟吟惊呼,都结巴了,“那,那,那……”
俞平生摆手示意,道:“本无修的是佛法,渡的是业障,怨不得他驱不走邪魔之气。我花了些功夫,给阿礼剃干净了。”
“哦——”汪吟吟乱飞的五官又镇静下来,林礼也暗自舒了一口气。
“师兄,这可就冤枉了。”岳为轻回过劲儿来,“双道之事我与阿礼提过,却从未和她说过‘破’这个方法。”
“小礼,这可是自己想出的法子?”他神色动了动,小心看向榻上的林礼。
林礼胸口起伏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有关舒姨魏叔,和沈驰的一切。她现下才分出神来想,自己走后锁钥的残局究竟是如何处理的,而有关自己的身世的一切,现下到底有没有人知道。
“……”林礼沉默了一瞬,注意到汪吟吟炯炯的眼神。她一扫屋内的众人,后知后觉出不对来。
他们连本无大师的事情都知道,那便只能是尹信告诉的。她混乱的思绪里闪过几个片刻,闪过那背着她的可靠的肩膀,闪过那声“别怕”,闪过玉山般的胸膛和坚定的承诺。
眼下穿云的诸位都在这里,那么他在哪里?
林礼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似乎是对自己醒来这样久才想起找那个人的愧疚。
她的目光落在门旁,怀了一分看不穿的情绪,叫岳为轻收尽眼底。
“小礼,”他缓缓开口,“是还有想见的人,不在此处?”
林礼噎住了,她也不曾想师叔问的这样直白,支支吾吾一时说不清。
“都晓得了。”汪吟吟添油加醋了这一句。
晓得什么?晓得多少?林礼瞳仁一震,那点本就薄的脸面是被羞得一点都不剩了。
“他,他说了什么?”
她慌乱地一眨眼,匆忙之中又又与林折云那沉静如水的目光对上了。
哪想到,她这向来尊敬的师父缓缓开口,却没有责骂她:
“人家如此辛苦将你从永陵送出来,又寻了本无问缘法,再千难万险地将你背上宜年峰——你说他能说些什么?”
“当然什么都说了。”
林折云的眼神似乎变得悲悯了,他道:“这一遭。”
作者有话说:
1.我回来了!!!趁着开学事情还算少,赶紧写!!!
2.林礼宝贝醒啦!!!
? 95、彻底
“这一遭”三个字, 被林折云说的有些可怜和无奈的意味,却没有责怪的意思。林礼最怕林折云的话,也最听林折云的话。她不服气那些玄之又玄的教导和他对顾惊涛的偏爱, 却每每忍不住在他微微点头的首肯后沾沾自喜。她做了错事,陷穿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那些混沌日子的梦魇里, 在岑举舟的无辜的血的背后,是林折云失望的眼神——有多少啊?她不敢细数。
她不怕九鼎山从此将她视为仇人, 不怕往后遭口诛笔伐,不怕往后所有的刀剑都冲着自己来——她怕的是, 哪怕自己的血洗得干净浮屠剑上的血,却洗不干净师门眼里的自己。
她方才已经有些恍惚了。汪吟吟还是那么爱闹, 江漫雪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师伯和师叔日夜守着她。这些人站在这样好的阳光里, 有一瞬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回了孤鸿山, 倦在小青峰里,雪松沙响,风雨不侵。
有些不真实, 竟让她有些不敢开口, 唯恐是梦中, 惊语一二,就要尽数碎去。
林折云的声音, 不知是藏了什么力量, 不费吹灰之力红了她的眼眶。她的喉动了动, 似乎发出一声响动,眼泪的晶莹却抢先滚烫而出, 让那声响动只剩下个破碎的音节。她的师父眼里似乎就没有难事, 到底只用了三个字, 就让她一遍又一遍自虐似的诘问,化为了风中没有来处的烟尘,只是杞人忧天。
林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她几近疯魔地想要摆脱、想要赎罪,固执地自己想要独自去做所有事情——穿云弟子就没有下山游历时求助师门的道理。
但她仍然不能全身而退。尹信给她一个坚定的承诺,由纯粹的爱和绝对的权力组成,可以将她安稳地保护好。只是她那副别扭的性子不能坦然,却又不想流泪。
所以只好流血,才能噙住所有的泪。
但是,但是,所有的血与泪,竟可以在林折云微微的颔首里,都被拦在孤鸿山下,连风里都不会带一点腥气。刀光剑影望这身白衣而却步,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穿云风骨。
她正面对的这些人,用最平淡的感情,洗掉了她心里放不下的罪孽。
林礼不得不承认,她就是想家了,想念孤鸿山的遮风避雨。那里有长老们戍守山门,有顾惊涛应付山门事务,有汪吟吟陪她哭笑,她的生活可以单纯的只剩下钻研武道。
原来算得是,蓬莱仙岛、世上瀛洲。孤鸿山人心里装着仁义,直率可靠。所以只有她离开了那里以后,才知道高强的功夫和古道热肠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世上多的是不平之事,充满了欺骗与谎言。有许多人经历了坎坷后,放弃了起初奉行的道,变得庸庸碌碌、与世沉浮。
而有的人不会。即使被背刺被欺骗被误解,他们还是放不下。踽踽独行也好,遭人冷眼也罢,还是要走下来——如同当年霁日时逍遥子毫不犹豫地纵身火海。
“侠”被书写为“侠”的原因,大抵在此。
因为偶尔光鲜,总是孤独。
所有的惶惑被擦拭干净,她仍然奉此道而行。
血被洗干净了,泪,也不用再噙住了。
于是啪嗒,落在了床沿上。
“罢了,醒了就是醒了,安稳得很。”俞平生将身子微微一侧,挡住了林礼的脸,“但还是静些为妙,都先出去。”
“留折云一个人看着,也就够了。”
俞老下令赶人了,没人敢不从。看出端倪的人心照不宣,江漫雪将汪吟吟提溜出去,顺便恭恭敬敬地将欲言又止的岳为轻一齐送走。
林折云从容步来,他的白衣一点点漾到林礼的眼前。林礼竟然看不清楚师父的面容,那原本的轮廓在泪水的照影下扭曲变化,成了一个古怪好笑的影像。她的眼里好像有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在抬眸的时候倾泻而下。
飞流直下三千尺。林礼心中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满,像与高手久久周旋后终于找到破绽一击致命,最后累到在地,整个人松弛下来。泪水是最讨人厌的东西,离了眼眶直奔林礼的喉而来,哭的时候顾不得体面。
“师父,师父。”林礼泪水满面,再也忍不住了,扑进师父的怀里,“我做了错事。”
“我知道。”
林折云的声音有一种厚重感,他让林礼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眼泪鼻涕都沾到了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等着埋在他怀里的小脑袋哭不动了,抽搭的肩膀一点点放松下来,呜咽归于平静。
“但你已经赎过了。”他抬起手,最终还是没有将林礼脸上的泪水全都擦去。
“我知道发生过什么。”林折云的声音里听不见安慰,只是陈述。对林礼这种别扭的性子来说,这反而是最好的回答。好比松山落雨,敲打出一颗心的澄澈透亮。缓缓的生机,又成长起来。
“是,是阿信……”她眼里的朦胧退了一半,望着师父。
林折云微微颔首。
林礼顿了一顿,问:“那他人呢?”
“你不记得了?”林折云问。
林礼眨巴一下眼,她该记得什么?
林折云看向俞平生,也听不出是认真还是调侃:“师兄,我这孽徒真的无碍?”
“她伤的是腹,又不是脑袋。”俞平生语气平缓,好像真的在讨论一件很认真的事情。
祖师爷教出来的竟是这样两位神仙。林礼无言,她好像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折云看了她半晌,终于开口:“是你拉着人家,说让人家回京里去,不要挂念你的。”
出乎林折云的意料,林礼闻此,只是顿了片刻,竟道:“我让他走,他还真就走了?”
“……”林折云和俞平生交换了一个眼神——俞平生阖着的眼睛难得睁开了。这一对师兄弟的眼神都很复杂。
俞平生想起的是约莫二十天前的那个傍晚,焚膏继晷,他终于在与邪术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原本到不了这样艰难的地步,奈何师侄先前太折腾,邪性种的深,花费的精力太大,但他尚能饭,还是有惊无险地将那些残余在林礼骨中的邪魔之气都驱除出来了。
昏睡的第十天,林礼醒了一回。她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个背着她穿过宜年峰机关雾霭的人的名字。
俞平生明白过来,这孩子不算清醒。
当时林折云已经得了消息,日夜兼程从孤鸿山赶了过来。尹信在宜年峰上等了十天,为等林礼睁一次眼,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三遍。
他腰间银鱼符没有来得及收起,加上有岳为轻,师兄弟三人都清楚林礼这一回下山,遇见的是什么人,产生的是什么情。江湖人不问朝堂之事,像黎元、俞平生、林折云这样的老人,尤其对那金銮殿前有偏见。
但宜年峰山中有机关玄术,所以历来那么多寻医问药的人,能找到俞平生的寥寥无几。尹信独自背着受伤的林礼,最后成功至此,诚心可见。而且这后生态度谦逊,彬彬有礼,实在让人很难找到错处。
林折云脸上虽然不显山露水,但心里实在放不下戒备。他有心为难他认为的“圆滑世故之徒”,没想到却被这年轻人三言两语化解。他几次试探,最终只能摇着头作罢了。
永陵、般若、宜年峰。林折云一一在心里数了数,这情总算是假不了。他原本想过像林礼这样心气高的孩子,最后应当配个怎样武功高强的儿郎才能让他心安。他嘴上不说,心里却计较过。
自己最爱的这两个徒弟,顾惊涛自是不必去管他,心思活络,下山游历一遭指不定就领人回来了。但林礼,自己养大的孙女,平时又是个不管不顾的武痴,不能不做打算。林折云仙人做惯了,那一刻凡心自寻其路地找了回来,他当然舍不得让林礼像个寻常女子一样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消磨一生。
穿云门百年清流,招婿的条件不能低。林折云曾左右思索一圈,同龄的小辈里,也就眉山老匹夫乔连城那大儿子入得了他的法眼。
不过,打量着面前这个周全的玉面少年郎,他有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想法。罢了罢了,江湖中人洒脱,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一眼定终身才是潇洒。
林礼混沌里,眷恋的是他。做师父的算是管不了了。怎样的欢喜和怎样的爱,最后是红尘眷侣还是兰因絮果,随他们去吧。
那几日里,手下明军一直在催尹信。这一遭才叫尹信领会到江山和美人之间最难权衡。正是那个节骨点儿林礼第一回醒了,还一直唤他。她看起来又清醒又昏沉,清醒的是她一眼就看出了尹信心里藏着事,一字一句逼问出来以后,让他赶快回京去。
“殿下肩上挑的担子重,好不容易查清了原委,有清算的机会,不要为我耽搁。”
“此簪为信,等你归来。”林礼将碎月簪放在他手里,脸上有笑意。
顾全大局,太透彻,太懂事了。除了为天子鞠躬尽瘁的臣子,也只有为夫君思虑周全的娘子才会说这样的话。尹信有一瞬间失神,但很快反应过来林礼说这样的话是有多反常——先前他被骗过的,她还想骗他?
“她性命无虞,剩下只是恢复内力的问题。”若不是俞平生信誓旦旦说林礼身体没有大碍了,尹信真放不下心离开半步。
最后他将爱的这个人收进深深的一眼——却是收不尽的。回京,破乱臣贼子,也是为了回来娶她。
回京之前,他下决心和林折云又会了一次话。
他停下以后,林折云沉吟着不说话,最后亲自送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下山去。
从宜年峰望下去,夏木未落,看不透秋天究竟是什么样的光景。明明有一条路一直蜿蜒下去,却找不到它究竟通往何方。就好像他看不透自己这孙女的命运,恰如十八年前把她送到孤鸿山下的父母。
林礼似乎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了尹信,精神耗尽似的,在尹信走了以后又陷入沉睡。她确实性命无虞,但内力的流散让她禁不起长久的消耗。林礼现在的昏沉就好比清修,是必须的,只有熬过这一段艰难的时间,才能一点点好转。
谁也说不清她第一回睁眼是清醒还是混沌。她不清醒吗?如此条理清晰地分析局势,将担心自己的人哄走,再一次自己捱一段艰难的时光。清醒吗?不管不顾地唤一个人的名字,除了他眼里没有别人了。
二十天后,林礼哭过那一场,在林折云的提示下想起了那些好像被刻意蒙上纱的片段。这一觉太长久,长久到她以为这样的朦胧来自梦中。
她这次醒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
我不想你心疼我,因为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1.恭喜小殿下成功征服女方家长。(具体过程以后番外)
2.林折云:家里白菜被猪拱了
3.乔明煦:???
4.偶尔光鲜,总是孤独。
? 96、三更
簌簌秋风吹过雅望亭, 吹来的是当年俞平生结庐宜年峰时的超然世外,冷冷清清,吹走时却带了人气——宜年峰已经十五年不曾这么热闹。
上一回热闹是因为救人, 这一回热闹也是因为救人。医者的宿命。
江漫雪临亭而立,俯瞰下去。山中时日长, 变化时节的时候却是一朝一夕都有所不同。一睁眼春花尽放,一转眼夏叶就落满了南山, 一层层都染上了橙黄的颜色。还有一点苍翠依依不舍,似乎并不相信盛夏的骤然退场, 硬生生拽住那姹紫嫣红的末端,可惜秋叶红有如排山倒海, 太不可一世,没用两天就把那点子夏日遗迹甩了出去, 彻彻底底。
红得让人心慌, 像是下一秒自己也要被吞噬。
“阿雪姑娘。”身后有人唤道。
“方老。”
方恨少已经在亭子里坐了很久,他自醒来就喜欢在俞平生这雅望亭里坐着。他成为惑人太久,内力的精血都被引灵邪术抽干净了。俞平生云过抚痕, 才能将那些脏东西从他的身体里赶出来。但他的功夫, 早已被侵蚀的不成样子。要恢复到年轻时候的模样, 怕是无望了。
他同样看着山下一茬接着一茬的秋红,层林尽染, 势不可挡, 哪里有秋霜的寂寥, 分明是蓬勃的生机。
不知为何,他喜欢看这样的景色。虽然知道自己早已并非年少, 经历了引灵的戕害, 当年的面容已然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说是一下步入风烛残年也不为过。但他就是喜欢这样生机的风景,如同看着江湖之中代有才人出,身为前辈,哪怕沦落也会开心。
他早从尹信那里得知了薛逸的下场,说不上恨,更说不上可惜。好像世间的事都是这样,人就不能太执着于什么,越执着于什么就越容易失去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能长久。
薛逸贪念太甚,堕入魔道,又因此丢了性命。
自己心疼徒弟,却还是遭了背刺;不求声名显赫,却因此丢了最让自己声名显赫的东西。
是造化,是命。
大病一场,大彻大悟。方恨少本少了思绪,直到又看见江漫雪也上山来。他可以对自己的往后无牵无挂,却放不下这位年轻的后辈。
“有人与我说,你前些年都在启州,离我们这样近。”方恨少道,“你躲着你师父,也就罢了。你与我说了缘由,我还能告诉你师父来启州寻你不成?”
“当初若非你二人帮助的银两,苍烟楼怎能立起来?”方恨少缓缓道,斟酌着语句,“照商贾的话,你算是苍烟楼的股东了。在楼里待着,总比别的地方安心些。”
江漫雪回过身,不发话。这个“有人”是谁呢?尹信,汪吟吟,还是岳为轻?她已经不想去细想了。
方恨少的话让她一下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十八岁的时候,爱上了施青山。
那两年春夏秋冬的轮回,真像已经过了长久的一生。
到现在她还能想起那些美好的画面,或许因为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回想,把新鲜的细节都回味到腐朽。
十里桃林,两人一马。长天皓月,曼舞欢歌。
多少郎情妾意,数不清了。施青山在眉山什么篓子都捅过,出了名的桀骜,谁也管不了,但江漫雪轻轻勾一勾手就能让他卸了铠甲,言听计从。
说实话,对方恨少的帮助,只是他们共同的经历里,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他们一同救过许多人,得过许多恩情回报,白银千百两什么的,不是稀奇事。那时候他们都年轻,都恃才傲物、仗义疏财。一路得的钱总是这样救济了别人,比如方恨少和他从玄罗山带出来的一脉。
“阿雪,阿雪。”她记忆深处的他这样唤道。
当时听是欢愉,如今回忆起来,好刺耳。
“这两柄剑,如今都在你手里。”他咳嗽一声,望向江漫雪腰上左右挂着的一青一白。
“方老既然知道我这几年都藏在启州,应当也已经听说了,他不配再拿这柄剑了。”江漫雪从容地说道,想起那个晚上她向着施青山不管不顾地一斩,却被冷淡地推开,好像陌生人。
当年他们一同关照了方老之后,李剑闲为了表示感激,亲手给他们铸了一对佩剑,一剑为青,一剑为白。他们对着这双剑起誓,永世欢好,决不相负。
那份誓言在江漫雪发现施青山身上的邪魔之气后破碎,江漫雪颤抖着挑下施青山腰上的剑,收为己用。穿云只授单剑之理,是她自己拿着青白双剑修出完整的双剑之道,亲手斩断了自己年轻的爱情。
江漫雪喉咙里有一丝凉意,掩饰的目光盯上远处的林礼。她正执起自己从永陵带回来的穿云剑,一招一式的回忆穿云的功夫。
“失陪,方老,我去看看阿礼。”她欠身,不愿再提。
林礼已经能下床活动,照俞平生的说法,如今只剩内力恢复的问题。她的内力之前被强硬地破开,实在不通理法。经历了这一遭,原本就浅的两道也变得七零八落,如今怎么修回去,修轻一道还是轻重两道,都是问题。
林折云在林礼醒来后第三日回了孤鸿山,把自己这孙女托付给自己的师兄。恢复内力这事情也没什么捷径可走,就是将光阴投入进去,不要回头,往后能恢复几成,全看命数。
林礼是急的,不过也没有办法,这一切在她下定决心赎罪的时候就注定了,用本无的话说,是她的缘法。
丢的东西要一点点找回来。
林折云看在眼里,于是在走之前,把林礼拉到雅望亭后的小树林里,对她说:
“你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林折云飒飒起剑,打了十二式,十二式遗身独立却横扫六合,惊起一地落叶残花。一眨眼间,整片林子好像都换了人间。原本枝枝叶叶掩着的繁杂地面一下露出了土黄苍凉的底色,林折云立在正中央,孤寂的剑锋让他看起来宛若金乌西沉时的离群之雁,直直飞入了太阳,与众神共享黄昏。
林礼的目光从不解到惊慌到意外到呆滞,最后藏了一分欣喜——
孤鹜断月。
她曾心心念念的孤鹜断月。
只传掌门候选人。
林折云用一个不可说的手势,抚平了林礼内心的自我怀疑。
这些日子,林礼反复回想那十二式,一点点琢磨,心境也一点点开阔起来。
江漫雪看了,竟有种欣慰的感觉。那场在永陵的恶战无疾而终以后,她几乎是跪在汪长春面前忏悔这些年的种种,她哽咽的声音和着汪长春的声声叹息卷入了同样的无疾而终。
汪长春让她回孤鸿山去,他说:“孤鸿山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家。”
“受穿云的师恩一天,就永远是穿云的孩子。”汪长春老泪纵横,对着这个消失十年的姑娘,不知叫她孽徒还是爱徒。
江漫雪心软了,她真的想回去了。她和林礼一样在雪松沙响和落霞漫天里长大,所有的穿云弟子都是这样长大,听到松风的响动就开始想家。
但她还得亲自把林礼的事情料理好,她得让自己缓一缓,孤鸿山的松风明月她还走不进去,她还没办法认这一身穿云风骨。
于是她请辞,说林礼是听了她的话先暂时避祸的,她得替师门再找到她才行。
汪长春的眼底几多变化,最后说:“我这女儿与小礼要好,想必挂念得很。阿雪若是执意去,还要带着她。”
汪长春怕她再跑个无影无踪,让汪吟吟跟着她。
江漫雪心里笑了笑,竟然感受到多年不曾感受的暖意。
这些天趁着闲暇,她和汪吟吟已经将锁钥众岛后来的事情一点点告诉了林礼。
江漫雪在被施青山中伤之后,没有坠入水底,而是被赶来的各家弟子架住。顾惊涛、安楠、慕容诚都到南虞阵里去了,乔明景和应千诺毕竟岁数小,不懂怎样统领众人。
但江漫雪明白。她气沉丹田,平复了一下,竟然毫不费力地就将施青山方才那一掌里的邪气全部驱散,手中的青白双剑又攥得紧了,追日逐月呼之欲出。
统领众人,自然不在话下。
人总是这样的,有了想法却不敢为人先,当有了领头人,就一股脑儿的涌上,唯恐自己不是第一个。
江漫雪像个女将军,五门四山,所有弟子,供她驱策。
乔明煦一看,竟是天赐良机,底下群龙有首,正好可以将这邪魔众人全部拖住,限制在须臾阵中。而巨石之上,结南虞阵的众人,自然能少一些顾虑,只需按步移阵,捉拿这不可一世的引东教主,就如同瓮中捉鳖!
乔明煦赶紧做最后一步指示:“诸位前辈,最后往东各移一步——”
“发力——”
“成阵——”
一声断喝之后,巨石之上的重重人影旋风似的变动起来。周围水色为真气所镇,在今天这个晚上第一次忠于涅槃会的诸位英雄们。
江漫雪眼里,沈驰那副胸有成竹的捉弄神气好像突然挨了针扎,一下子抽搐起来。
机会来了。
所有人都觉的机会来了。
南虞阵一步步收拢,江漫雪领人步步紧逼。原本四处骚扰的引东教徒们退回来,将沈驰圈守起来。施青山护心镜似的,挡在沈驰面前。
霁日以来最大的邪魔余孽今日就要被结果在永陵瓯江的水面上,道义的一方甚至连血都不会溅。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这是涅槃大道最好的践行!
谁能想到呢?
沈驰的原本慌张的脸上竟透露了一丝笑。
轰然一声,原本结的好好的阵子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一个身影从巨石之上跌落,直直坠入水中。紧接着是慕容诚一声沉痛的呼唤:
“师父——”
落水的是金维生!玄罗掌门金维生!
乔明煦苦心经营的南虞阵挨了致命的一剑,沈驰张狂的笑在夜空中久久回荡,留下一句“诸位英雄,后会有期”,便隐入了夜色,在引东教徒的护送下,没有谁能追上。
众人乱成一团,像蚯蚓骤然段成两截,在地上不知死活地扭上一会儿,才能重新找到头绪。有人去捞金维生,有人试图追击无功而返,有人关心自家掌门,有人竟在恹恹哭泣……
方才群雄尽起的时候,江漫雪手中是炽热的,如今却一点点冷下来。此时已经是一身冷气了。她淡淡地看着,看着这些人手忙脚乱,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了悲凉。
对沈驰的围捕,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所有人都笑着,所有人都被别人笑。
涅槃大道。
她抬头看一眼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翩然到了西南,三更了。
作者有话说:
1.某种意义上,林礼确实是另一个江漫雪,可惜江漫雪被误十年(她看到施青山护着沈驰的时候有多难受啊,,,)而爱上林礼的人没让她陷到这种境地里去
2.是的!当年救助方恨少的贵人是施青山和江漫雪,青白双剑是情侣剑定情剑
? 97、长大
春山岛的灯火再次燃起, 灯影幢幢,彻夜不眠。一场匆忙又狼狈的盘问就此展开,谁也没有心思睡去。
各家子弟刚刚共同经历的生死, 就好像一场春雨。敌人的全身而退就好像春雨的落幕,接着猜忌如雨后春笋般从地下疯狂长出, 细小的虫子啃噬着众人的信任。
冯衡算来算去没有算到沈驰这步意外的棋。众门合议原已事毕,这废寝忘食的合议当然不可能只是商定“剿不剿余孽”这件事情, 冯衡心细谨慎,他全然规划好了日后的剿魔范围与职权, 大晋舆图上,南到南海群岛, 北至燕地边牧,西至碎叶古城, 都让他规划的清清楚楚。
这头要么就别起, 要起就要做绝,将五门绑到一条船上,一个个都别想藏私。冯衡肯定不能步齐清狂的后尘, 只能选择后者。
好不容易都商议得当, 却让沈驰乱了棋局, 对弈的棋手们七零八落。
金维生昏迷;齐清狂死了爱徒,长悲不已;乔明煦作为阵首, 阵子一破就遭了重创;汪长春和孟斯伯, 一颗心恨不得掰成八瓣——子一个不知下落, 一个突然归来。
只剩冯衡一个条理还算清楚的。手下左右席得力,把伤病受挫的全部安顿好。但伤痕易抚, 流言难平。这一战实在太过蹊跷, 蹊跷到有火上浇油的能力, 让本就暗自较劲的各家弟子彻底吵得不可开交。
九鼎山攻击林礼是邪魔之人,穿云有这样的弟子也见不得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人家大师兄都断送在林礼手里,嚷着让穿云满门陪葬。
穿云自然是不认的,穿云风骨不可为人作践。奈何人少,吵架的气势总是矮一头。
南虞弟子火气旺,私下里抱怨金维生不能成事,否则南虞阵怎能说破就被破了。这话落在玄罗人耳朵里,自然将乔明煦反唇相讥一番。
“只是个铁扇公主罢了,怎么坐得住阵?还不是长老们给他面子?”
南虞弟子人数众多,怎能示弱?
“那沈驰藏在你们玄罗山这么久,怎么没一人发现,让他安安稳稳到了现在?”
“如今这副模样,玄罗到底有个包庇之罪啊。”
“胡扯!我们压根儿不知道那沈驰竟是邪魔余孽!”
“谁知道真假呢?那裁云飞雪不是也一头扎入了魔道?”
“你们南虞人讲不讲道理?”
……
冯衡皱了眉头,弟子们都是小打小闹,当务之急是要化解穿云和歧归之间的误会。他当然知道林礼这孩子不可能与邪魔为伍,她杀岑举舟,肯定是被那魔头蒙骗的。只是其中因着什么,他们不得而知。冯衡仔细思忖着那声“殿下”,觉得多半与林礼的身世有关。
穿云与歧归的冷战维持到天光初开,被两个人的归来打破。
望舒和魏延回到了岛上,他们只是离开了一天,岛上就翻天覆地了。他们向黎星若问明了情况,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们得知了那个魔头名叫“沈驰”。
望舒拉过魏延,眼里有一分喜色:“少将军,少将军原来还活着……”
“他逃过了宜年峰……”
“他说他叫沈复洲,复周——原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想法……”但这分喜色转瞬即逝,望舒一个激灵,失了神,眼里又憾又恨。她压着嗓子对魏延说,“如今他这副面貌,若是叫娘娘看到了……”
“少将军如今的面容,我们认不出他来,”魏延深深叹了口气,“但他应当早就认出我们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天,天公最爱愚弄人。先皇与娘娘费尽心思,将小公主送入江湖,就是想让她一生不再沾朝堂的血雨腥风。而他们隐姓埋名,暗中窥视,就是为了等一个成熟的时机,将大周浮屠剑寻个由头交到公主手上。
他们背负先皇所托,却被忠于先皇的臣子打乱了所有计划。
那个跟在玄罗掌门身边西域面孔的大夫,竟然是当年沈凌的长子、贵妃的弟弟,沈驰。他跟他们一样费尽心思,隐姓埋名,甚至改头换面,寻得邪魔外道的力量。
但他所欲所行,都与先皇和娘娘背道而驰。
“少将军这一举,让殿下往后怎么办?”
魏延的眼神很复杂,知道他们只有这种选择了。
他们找到了冯衡,希望阁主能看在多年情分上,帮他们说一次谎。
这二人的话,让冯衡明白了个中道理。他恍然大悟之余,也惊了一身冷汗。他彻底明白了当初黎元为什么说“江湖不问朝堂之事”,疏远野心勃勃的严玉堂而把位置传给了自己——稍有不慎,赔付的就是满阁性命。
冯衡当即打算,用这件事调和了穿云和九鼎以后,把它烂在肚子里。
他亲请汪长春、孟斯伯与齐清狂,将事情原原本本说过以后,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沉默,最终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长老之间的误会化解开,只要有个合适的理由安抚弟子们便可以了——便说岛上药师的屋里失了窃,丢了几幅药,正是这魔头用来绑了林礼。沈驰自个儿杀了岑举舟,诬陷到林礼头上,为的就是让五门四山生了嫌隙。
他与几位长老商议以后,把这事知会了江漫雪,既然人是她送走的,就要合演一出戏。
“折云于情于理要知道此事,”冯衡语重心长道,“但这以后绝不要再提,招惹事端。”
冯衡果然是有手腕的,这个理由不仅安抚好了各家弟子,还意外的有了团结的作用。加上穿云和歧归之间已经说开了,齐老汪老一如当初,别人还能闲话什么?
一时难听的声音便少了许多。
江漫雪便和汪吟吟一面北上去寻林礼,寻迹找到了宜年峰,见了尹信,才知道出了永陵,林礼遭了多少苦难。
林礼晓得事情全貌的时候,正在练剑。她听得认真,手上剑却一刻没有停。她变换着浮屠与裁云,脚下步法也随之变化着。
“后来金老如何了?”林礼一面换剑一面问。
“有单夫人照顾着,金老没有大碍。”江漫雪道,“单夫人是女中豪杰,镇得住玄罗那些弟子们。南虞不懂事提了一提沈复洲的事情,之后也把嘴闭上了。”
“辛苦师姐为我应付这些。”林礼笑了一下。
“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是你命里注定有这一劫。”江漫雪道,“小礼已经渡过来了。”
江漫雪深邃的眼眸望着林礼,好像看见了另外一个人。林礼虽遭了这么波折,甚至伤了内力,神采却不憔悴。细细看起来,比起受伤之前,有了不同的风度。
有什么不同呢?是耳边的碎发仔细绾好,更利落了,还是眼里的懵懂退去一层,更从容淡定了?
长大了。她想。
这样陡然之间的变化让人难以描述,就好比潦水一夜之间干净,梅花一夜之间落满了南山,柔软的春风一下变得凛冽。
好像冠以“长大”二字最是贴切。
人的成长,总是一瞬间的。
江漫雪不知为何,竟有些欣慰。她嗟叹往昔,她折在“情”这个字上,打见尹信那刻起,就心存戒备。
尹信看林礼的眼神,多像当时施青山看她的眼神啊。
但如今看来,却不是那种境况,林礼遇见的人,要比她遇见的人好。
她看林礼的招式,已经心知肚明了。她还是不肯放弃宗师之道,就算流散了内力,也要修轻重双道。
宗师之道,向来荆棘满路,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要么练成,要么折。
江漫雪抽白剑而出,扬了扬下巴,笑盈盈对林礼说道:“阿礼心静,是大用之才。一人钻研,精进的不够快。咱们在启州就约定过日后的交手,可惜在永陵时见得匆忙,没能过上两招。”
“今日师姐陪你打一场,可好?”
林礼的眼睛里亮了亮,裁云隐隐闪着银光。
其实江漫雪想说的是,师姐喂你两招。
但毕竟跟林礼讲话不用讲的这么明白,她都会懂的。
两道白光断起,这一对穿云门的玉人,再次交手。
这一架打了一整个秋天,山间时日早,秋与冬的界线格外模糊,如果细细数来,也算打到了初冬。
这一段日子格外宁静,汪吟吟时常跟着岳为轻下山见识。而留在宜年峰上的方老又跟林礼一样,急需修习以复内力。方恨少毕竟是前辈,林礼便时常与他讨教清修专注的法子。
白日里,林礼自修自习,一点点回味“孤鹜断月”。宜年峰上风光甚好,格外灵气,不愁找不着地方习练。
她觉得枯燥的时候,就与江漫雪交手。方恨少总是在旁看着,有时候点头,有时候阴着脸,有时候指点一二。
俞平生弃武从医多年,不指点招数,却定期给林礼诊脉。他心里当然也很清楚这丫头在想什么,想走的是哪一条道路。她第一回修的双道本就根基不稳,很是脆弱,如今再修,应当多加注意。
秋季在慢慢逝去,满山的红叶被北风接二连三地吹落,一夜之间白了头,就好比自然的生气被一点点抽走。
但方老阴沉着脸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万物肃杀,被抽走的自然生气,好像通通转化为内力与真气,注入了林礼的身体。
林礼总是喜欢一面精进,闲下来的时候北望。
“北边儿……”方恨少看了一眼江漫雪,不言语了。
林礼是在那个她给了碎月簪做信物的人,也是在想中政城,想自己的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是可悲的,她所知关于父母的故事,全部来自他人之口,尤其是经历了沈驰的欺骗,她不知道其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谁都告诉她,他们千方百计把自己送出京来,亲自守过国门,殉国在宜年峰。小礼啊,他们是这世间顶顶好的人,顶顶有骨气的人,可沈驰说过“陛下不甘”,究竟是他的诡辩,还是自己的父皇真的另有想法?
沈驰说的有一句话让她不得不在意。
“陛下不甘心啊,殿下。你若他朝回了中政城,宫里还有陛下留的东西。他不甘心哪——”
宫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如若有机会见到,或许就能明白自己的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了。
林礼在宜年峰上俯瞰山麓,看不到父母殉国时的留下的血迹——早已被十八年的风吹雨打洗净。
岳为轻本隔三差五地带汪吟吟下山,在外待几天再回来。北风开始像刀子的那一天,他回来的神色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把林礼领下山去,放眼望去是浩浩荡荡的一队人。
身着铠甲,神色尊敬,是东宫的明军。
那头领的,见了她便行礼:“属下问淑人安。”
“啊?”
一边那捧着诏书的,便开始念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者有侠女林氏,贞勇无畏……”
越过一列林礼听得头晕的溢美之词,便是一件事:皇帝觉得她有功,要封她做三品诰命夫人,让她进京去受封。
那头领又上前低语:“是小殿下的意思。祝贺淑人了。三品起封本就是无上荣宠,但依小殿下的意思,还远远不够呢。”
“淑人且先进京去,往后的路长着呢。”
作者有话说:
1.白玉为堂金作马,淑人为何不听封?
2.小殿下实力宠妻(应该能这么描述吧)
3.下章京城
4.昨天在算,书在110章之前正文完结,也就是最多下下个星期,就能完结了。竟然有点不舍怎么回事呜呜
5.番外已经计划好写谁啦
? 98、东宫
*
三个月前, 北疆。
燕地寒苦,三月里还漫天飞雪,万物泞在地里, 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抹土黄敢探出头来。
尹济林的燕亲王府面北而立,与京里王府的安逸贵气相比, 全然不同。王府打外边一瞧,除了匾上“燕亲王府”这四个大字鎏金滚烫, 剩下的连点颜色都瞧不着——灰蒙蒙的一圈石砌高墙。这四周的围墙起的极高,将内里楼台全部圈住, 叫外面的人看不见一丝一毫。
这围墙起得极高,立于其上似乎能睥睨整片燕地。有心人打量一二, 一定能想到燕地边界那道巍峨长城。这燕亲王府的外墙,只消再添几个垛头与瞭望台, 便和长城无二。
“兵家的王, 连王府也修的与堡垒似的。”有人感叹。
事实上,燕亲王时常立于高墙之上,北眺能看见长城的烽火台, 王府的外墙对于他来说确实是兵家之墙。虽说边牧十族已然俯首称臣, 陛下隆恩, 体恤蛮夷,在燕地长城沿线开了会市, 恩准贸易往来, 福泽两地;但有时候难免有不懂事的, 在会市闹起事来,有损大晋天颜。
说起来是命运弄人, 先前大周的镇北三军, 没能给大周逆天改命, 却是白白送了大晋好大一份礼。除却在宜年峰几乎全军覆没的沈家军,剩下的做了识时务的俊杰,成了如今燕军的建军基础。燕军得天独厚,将边牧十族收拾的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燕亲王府面北而立,威震整片北疆。谁不知道他燕亲王府的名姓?
尹济林承中政之命,照拂边境百姓,一面威慑蛮族,一面乐善好施,很得百姓传扬。
“燕亲王殿下,铁杵似的,只要杵在这,那些蛮子们就不敢来!”
这燕亲王府的外墙,在燕地如今的百姓们看来,就是铁壁铜墙,只要燕亲王在这儿,燕亲王府安然无恙,哪怕一年到头刮八个月西北风,燕地都能平安无事,欣欣向荣。
“可我听说,在大晋开年的时候,真正赶跑蛮子的,是如今太子爷。”
“有这一回事?”
“家里老人念叨呢。”
“便算是如此,可燕亲王镇北十几年了。这之后蛮子们可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却步长城的。到底还是燕亲王的功劳大些。”
“燕亲王爷是真汉子,你瞧见他那气度没有?霍,顶天立地,可真是独一份儿!”
“听闻小世子如今,也不输……”
“……”
燕地百姓多慷慨之士,古道热肠。他们不知道,燕亲王尹济林修这样一堵高墙,是对中政的僭越。他们更不知道,燕亲王在望北之后,会转向相反的方向,用一种难以描述的深邃目光,盯住南方。
南面望去,是数不清的平民之家。大晋改换江山以后,燕地垦荒屯田,十几年的光景,人烟稠密,富庶起来——这是谁的功劳?
尹济林笑一笑,往更远的地方望去。人家的尽头是荒芜,荒芜之后又是繁荣的城池,这样一直望下去,就是中政高耸的红墙。
那时他率兵越过临江,一路北上,高歌猛进,连宜年峰天险都没能拦住他。他亲自送了前朝的元延帝上路——那是个大雪天,交战的双方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彼时父皇已称晋王,北风猎猎,帅旗在风里上下翻飞,抖抖作响。他跨在马上,身后是让前周元延帝惊疑不定的骑兵。元延帝一心以为沈家军南下后,镇北骑军能挽回颓势,可谁稀罕这些骑军呢?尹济林嗤笑,只要有钱,尹家就能组起一支可以媲美的骑军!塞北的商道多阻,拿不到那里的良驹,尹家就调转矛头,将海外的好马引进。
尹济林听说这些马是隔着千山万水送来的。可是谁在乎呢?它们比起镇北骑军的马儿,不见的差。加上养马要好料,尹家军供得起,可朝廷的军费捉襟见肘。
他叫属下给他拿酒来暖身,浑身热起来才好杀敌。一碗雕花下肚,他血气方刚,提枪即可定江山。
镇北骑军谨慎严密,确实比先前的队伍难缠许多,但他迂回调度,几番设计,将这群亲卫之军耍的团团转,连同他们的皇帝——九五之尊,在大雪之中竟是显得那么孤苦伶仃。
元延帝是御驾亲征的,但他似乎绝望了。他看见了镇北将军沈凌为他战死,围着他的兵马一点点便少,大周的帅旗被一面面砍断。
后来他应当是自刎了,连同他带着的那位妃子也是。
尹济林居高临下地骑在马背上,看着血溅起来,看着他们倒下去,倒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掩了脸面——
后来的仗打得太顺利了,他对顺利的事情记忆不深。仔细想一想,印象最深的竟是雪地里那一片殷红,那是当时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鲜血,泼在他面前,像是给他的领军生涯加冕。
兵家冷酷,一家的辉煌总是用一家的鲜血洗出来的。
元延帝死前应当说了什么,但他不记得了。他一心想着京城,面无表情地替这位前周最后的帝王收了尸,挥师继续北进。
他的铁骑踏上京城的土地时,他没有急着进去,他收敛了自己的野心,在城外等候他的父亲,未来的大晋第一位帝王。
尹元鸿已经不年轻了,脸上生了皱纹,几十年来沉浮商海,快要过了能成就霸业的年龄。但终于在元延五年,他的小儿子给他打下了他肖想了半辈子的江山,从此江左布衣商人改头换面,君临天下!
他骑在一匹通身乌黑的马上,拍着尹济林的肩头,说好小子。尹元鸿的眼里,自己这小儿子确实是极为难得,生在一个商贾之家,却是天生的将才。在他身边,如今意气风发,往后可以替他好好镇守大晋的江山。大儿子虽然身体差些,但智谋过人、运筹帷幄,上可比诸葛孔明,是治世之才。
一文一武,这大晋的江山算是无忧了,他可高枕而眠。
于是,他高兴地对他说:“为父有你,此心甚慰。海儿骨子里弱,往后这大内,还得林儿多多帮衬才好。”
尹元鸿不曾注意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尹济林眼里闪过了,跟他一样的神色。
尹济林把这话记在心里了。与他那多灾多病、只知坐而论道的兄长不同,他才是替父皇马上定乾坤的人。他不就是个嫡长子吗?病秧子一个,只要他死了,这江山总归是自己的。
自己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拱手于人?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瞒下东南的铜矿,毫不犹豫地豢养亲兵,只为等他兄长一朝归西,登了天子之堂去!
至于尹信,只是孩子一个罢了。到现在都还没被立为太孙,父皇或许就没在他身上放过心思。等太子死了,或许直接诏立他也说不定。
更何况尹信这一路南下,都有人替他看着。一切本都如他的如意算盘进行,只可惜落霞关让他露了马脚,只可惜他没能做一份完美的假账,只可惜他到底没拦住尹信查到那座铜矿——
他进行了补救,为了把自己摘出来,只能弃掉手中的棋子了。
布政使,吏部,户部,监察院,他安排妥当,准备让朱黔城替他背这个黑锅。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皇侄的厉害,便授意底下,直接不留他性命。
只可惜他还是棋差一着,没料到尹济海知道了他动过东宫的鹰,没有料到尹信知道了他与严玉堂之间的联系。
这下他的密谋,彻底暴露在东宫眼前。
后来,请罪的密信一封封送到他手中:
“属下无能,未能取得小儿性命。”
……
最后八百里加急,明黄的圣旨,送到了燕地。
他撕信奉旨,当下有了决断。
*
三个月后,东宫。
宣旨的是皇帝身边的李公公,他是从东南跟出来的老人。原本在尹家旗下放不上台面的几个小铺子里跑账,没有什么大才,只是贵在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尹家进了京后,第一个受了宫刑,从此跟在皇帝身边,算得了另一种平步青云。
尹信大礼已毕,接过蚕丝玉轴,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得体:“儿臣谢过陛下隆恩。”
李公公满脸堆笑,简直比殿上琉璃瓦还要灿烂:“奴婢恭贺殿下大喜。”
尹信起身,稍一点头,便有人递上玩意儿。李公公却是推辞一番,道:“钦天监那头,已经在挑日子了。陛下旨意,择日册封——左不过这两日。这赏钱,奴婢可有的是机会讨呢。”
他拱着手,退到阶下去,神色又是极为恭敬了。
尹信倒也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道:“劳烦公公了。”
“殿下哪里话。”李公公窥视一眼,心领神会,“殿下日理万机,奴婢不敢叨扰。”
尹信点了点头,李公公便退下了。
他看着那乌压压的一片从东宫的偏门退出去,才回身看了看他的父亲。
尹济海脸上神色淡然,不提尹信手中那道圣旨,却说:“这李年跑账时,实在跑的不像样子。如今成了李公公,倒很得圣心,原是实在懂得分寸。”
才宣了旨时,满脸的笑,接着却不受赏钱,恭敬得很。他明白,这道圣旨不是宫里哪个娘娘得宠晋了位份这么简单,这道圣旨是立皇太孙,关系到国本的事情,关系到所有人的脑袋。
皇帝到底立了尹信做皇太孙,可东宫上下只有傻子才高兴。
这时机不对。
尹信注意到他父王眼底的几分寒意,于是把这玉轴好好捧在手里,对着父王一拜,却是无言。
三个月前,他在明军的护送下回到京城。带着南下一路收集的线索,光是私铸铜钱这一项就能让尹济林掉了脑袋,更何况联合父王在燕军内部取得的消息,燕王有谋反之心是板上钉钉的事,任是尹济林怎么抵赖,都没办法翻篇。
东宫立在这,不杀也得杀。
“你皇叔在燕地一人独大久了,以为开明一年的外放,只有他在东南得了好处。”尹济海那时对他说。他原本平静的眼里起了波澜,那是最大的杀气:“他忘了,到底是谁把边牧十族赶去吃风沙的。”
尹济海一人能当百万师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
开明一年,大晋太子尹济海率兵万乘,亲镇燕地,胸中韬略无人能敌,谈笑间人头落地,血溅关山。
燕地是尹济海收回来的。尹济林不知道的是,如果一个人聪明到了极点,领兵打仗可以不需要强健的体魄。
尹济海在燕地的那些眼线,能活下来的,都已经扎下深深的根了。
他往常只是不想用,这一回不得不用了。
尹信一进京门,最重要的事就是原原本本的把事情讲给他皇爷爷听。那是一次密会,除了东宫,只有内阁几位重臣在场。
皇帝长久地沉默,原本打算召燕王回京问罪。诏书送出去,燕王昨日里刚到京,尹济海连他这弟弟的面都没见到,皇帝就在今天匆匆下旨,把尹信立为皇太孙。
不知道尹济林用了什么苦肉计,总之他能保住这条命了。
这次册封,只是对东宫的抚慰罢了。
但东宫怎可能满意?
皇太孙尹信松了手,玉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缓缓道:“父王把燕地收拾了干净给皇叔,皇叔却不领情。儿臣只好把京城收拾干净给父王了。”
作者有话说:
1.我来啦我来啦
2.写到这里厚黑学的感觉才出来。
3.最后一句话我挺爱的,反复朗诵哈哈哈哈
4.镇北骑军原型关宁铁骑
? 99、真心
尹济海听了这话, 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发出一声笑。但他脸上不见笑影儿,那笑声也并不长久, 消亡在几声咳嗽里。中政的秋日格外短,秋高气爽只有月余, 西北风一吹就入了冬。
尹济海身体本就病弱,说不清具体是哪的毛病, 大抵是娘胎里的不足。许是上天吝啬,已经给了他别人累积三世都不能有的智谋, 便要收回点什么,不肯叫他十全十美。
庆明到中政, 医生一茬茬换,就是不见谁能将他的身体完全调养好。成年累月, 那药味已然熏染了东宫整间正殿, 连梁柱子都泛着一股苦涩。
尹信记事以来,父王每年秋日都要生一场病。如今算着时日,快要到往年父王抱恙的时候, 也许今年秋日, 也躲不过去了。
“父王保重身体。”他眸子里的光亮敛了敛、
“今年秋天不会好过。至于京城……”尹济海又咳嗽了几声, 有侍从连忙上前,却被他挥手拦下, 让他们都退下去。
他看向尹信, 道:“燕王昨夜入里宫闱, 你晓得是怎样的情形吗?”
尹信摇了摇头。
“不饰冠冕,不着亲王服制, 布衣披发, 做死囚模样。”尹济海缓缓道, “他夜扣宫门,原是大罪,陛下却没有责罚他,反而让他入了乾清宫,长烛夜话。”
“三更夜里我听闻这个消息,就知道不妙。果然今天一早,册封的旨意就下达了。”
“你也晓得开国那几年的情形,燕王不比你其他几个叔叔——”尹济海微眯了眸子,“他为陛下动过命,生母又亡故在北征里。自然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重些。”
“我先前倒低估了这苦肉计的作用,若陛下执意保他……”尹济海的声音沉下去,尹信的神色亦然,他们已经做了周全的打算,却唯独落下一点,就是皇帝心里对燕王的亲情和亏欠。
人的感情是最难估算的。
“自你向陛下汇报了整件事后,你提什么要求陛下都依了你——不过是想抚慰东宫。召燕王回京审问,处置那几个勾结其中的官员,让户部议一议汇市……”尹济海来回踱着步子,“还有封你那林淑人。”
尹信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林礼的存在尹济海早就心知肚明了,只是一直不跟他提罢了——他们父子的关系简直可以用有趣来形容,东宫从里到外都藏着算计,没有一处是不浸着谋略的。在这一方面,他们父子总是不谋而合——清算谁,设计谁,怎么设局,怎么结果,他们惊人的相似。
但除此以外,尹信几乎不和尹济海说他的心事。或者说,尹信越是长大,越是不和尹济海说他的心事。尹信镇抚东南之前,偶尔还能就着他那些“武林秘籍”打打趣,但自从回来之后,就愈加沉默寡言了。
尹济海发现他愈加看不懂自己这儿子了。他深敛着的眼眸和波澜不惊的模样让他既喜又忧,喜的是有了这副模样才能手里攥紧生杀予夺,忧的是这样的尹信,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这就是天家父子。
就好比他和尹元鸿。
殊途同归。
他早就知道尹信南下这一路里,对一个江湖女子动了心。人家受了伤,便带人家修养在东南的老宅里,后来不管不顾地背人家求医问药,他听了都觉得一片情深。尹信跟他皇爷爷说得动听,说这女子侠肝义胆,在清查东南财税的时候给了他不少助力,合该算是立了大功,封个三品诰命绝不为过。
真情是掩盖不住的,藏在语气和眉眼里,叫人一看就知道有种暧昧不清的情绪。都是男人,尹信心里的算盘还瞒得过尹济海?诰命是什么?是给这姑娘添了出身,方便他以后提嫁娶。
老实说,他并不担心尹信瞧上哪个美人,想要纳进东宫来。他怕的是尹信动了真心,因为有了真心就有了牵挂和软肋,是以后做事的累赘。
特别是像尹信现在这样,平时心肠跟他一样硬,手段跟他一样毒辣,却唯独留了一段柔肠,给一个特殊的人。一旦哪天这个人出了事,尹信要么跟着疯了,要么跟着废了。
他没有见过林礼这孩子,但迟早要见的。他故意拖着不提,就是看尹信什么时候能主动把事情交代了。他知道尹信的性子,事情不周全之前绝不提。这个女子,他越早提,就说明爱的越直白,兴许来得快去的也快,纳进来也就纳进来。他越晚提,越是叫人琢磨不透,说明爱得深了,有些乱了方寸,怎么打算都不周全,于是就不提。
尹信将他父王长达三个月的“按兵不动”的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也闭口不言。这对父子有趣就有趣在这里——相互都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就是打哑谜,等着对方先败下阵来。
尹济海一句“你那林淑人”,算是彻底开诚布公。尹信倒也只意外了一瞬,接着竟含了一分笑意看着他的父王,一切心意尽在不言之中。
尹济海叹了口气,道:“你动了真心了?”
“父王以为呢?”
尹信哪里是在问,这还了得?尹济海沉默了片刻,最后道:“明日,迎淑人回京受封的人马,应当要到了吧?”
尹信点了点头。
“你想将她安置在哪儿?”
“东宫。”
尹济海上下打量他一眼,苦笑一声,道:“你要晓得你还未正式行过册封礼,分宫也还没有定好。你现在在的东宫,还是你父王的。”
“那儿臣便请父王答应儿臣的请求。”尹信毫不退让,眼底亮了亮,那是种纯粹的光,“阿礼是儿臣心上人。”
“……”这句话一下让尹济海噎住了,他想说大业在前你不该沉溺这样的儿女私情,但却欲言又止。他本可以将一切都筹划进去,包括自己儿子的七情六欲,可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也罢。”
“让底下人将西边的松芸馆收拾一下,不能真住到你宫里去,像什么话。”他拂袖前扔下这一句。
尹信满意了,俯身行了礼:“儿臣谢过父王。”
*
林礼是一个人上京的。当初汪吟吟本想一同前来,只是念着老爹的嘱托,最后决定先将江漫雪送回孤鸿山去,让她老爹的心放回肚子里去,再找上京来好好看看热闹。
江漫雪敲着桌,欲言又止,汪吟吟还是怕她跑了。
“阿礼,你说你,确实是天生的好命。”在林礼上京之前,汪吟吟拉着她的手这样说。她撅了小嘴,满心不乐意又要与自己的姐妹暂时分离,“若是放在之前,你就是公主的荣华。如今享个淑人之荣,倒是亏了。”
林礼瞒谁都没法瞒汪吟吟,因此在早前汪吟吟问起碎月簪的时候,就将身世的原委都告诉了她。
“言大人看来很得圣心嘛,这样的封赏都邀得到——”汪吟吟俏皮地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希望我届时上京的时候,不要听到点什么别的消息才好。”
“天南海北的,不知道你扯什么。”她打了她一下,“你赶路的速度,要能赶得上你胡扯的速度,我倒不担心了。”
“怎么,你是信不过穿云门教出来的脚上功夫?”汪吟吟瞪了她一眼,“这车马笨重,若真的较真起来,我能比你先到京城呢。”
“还是小心为上。”林礼无奈地敲了敲她,拜别师伯师叔与方老,上了辇去。
天家仪仗接人,自然是奢华隆重的。林礼虽说决定跟去,面上从容淡定,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贵人是不轻易露面的。那穿金厚重的帘将外头遮的严严实实,连同林礼的心也被一并沉沉拢住了。她抬头望轿顶,是珐琅抹开的精致雕画,丛生的花朵,栩栩如生。
她能认出最盛的那朵是牡丹,明明只是画,却娇贵生动的似乎下一瞬就要滴下露来。粉嫩鎏金的梦幻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她身上的松风白雪竟然显得如此轻薄易碎。
“淑人,这是牡色芳菲轿。通常只有宫里最得宠的娘娘才能坐上一回呢。这回遣了来接您,可真是上上荣宠,头一份儿。”一并来迎她的,还有宫里一个掌事女官,这么对她说。
她垂了头谢过,不多说一句,怕说错什么,空遭耻笑。
轿子里只是她一人,她再环视一周,还是那样的锦绣,还是那样的摄人心魄,似乎就要陷进去了。她忍不住颤了一下,紧接着是一阵没来由的头晕。京城,皇宫,离她最远又最近的字眼儿,她的前缘和今生竟都与这两个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生算是绕不开了。
说来无奈,出身穿云清清冷冷地活了十八年,坦坦荡荡地接受了故国已逝,最后却还是要到最富贵奢靡的地方去走一遭——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
她有时候想,这两个与天家绑在一起的词,就好像最功夫最高强的武林中人,不显山不露水,就让她晃了神,身负双道奇才,却不知调出哪一招去应战。
她在宜年峰上炼出的修为和境界,足以抵挡这一路上的未知吗?
多陌生啊,又不得不去闯一闯。受封倒是其次,她想的是宫里她父皇给她留下的东西,她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怎么样的人。谎言与欺骗无处不在,世人的评说让所谓真实的故事失了色彩。她置身于“失而复得”的尊贵里,苦笑一下,竟是这样的心境——谨慎、害怕、不知所措。
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于是有些清醒了,耳边似乎又有松风在沙沙作响。
进京的那条路走的平缓却又漫长,她的心却飘忽不定。她端坐着,怕出一点岔子,权当清修了。不过送她入京的这些人倒是有趣,他们对轿上新得诰命的这位淑人也很好奇,想谈论却又不敢光明正大的谈论,只能暗地里说上几句。
原本林礼是很难听完整的,只是这日到了京郊,有人问了一句:“原本不是说,在别院安置吗?”
“新来了命令,说是直接到东宫去。”
“东宫?”有人难以置信地叹道。
“太子殿下想是点过头了。”有人添了一句。
“那我们送的,岂不就是……”他不言语了,随之又是一阵切切。
“小殿下的心在这儿呢——京里那些名门望族的小姐们,岂不是都要辗转反侧了?”有人笑道。
“小殿下惊绝之才,又是深得陛下赞赏,未来是不言而喻的。那些贵女们,一个个都盯着不放呢——这回,怕是牙都要咬碎了吧?”
“我瞧也不见得——小殿下那样的身份,做小谁不愿意?”
……
“你们的差事做的事越发好了,谈论到主子头上来!”林礼听出来了,这是那位掌事的女官。
她怒声一斥,底下人瞬间没了声响。
林礼心里却有种不明的情绪生长起来,脑袋轻飘飘的,繁华的京城在她眼里黯然失色,她也没心思再从窗里打量了。她心不在焉地下了轿,被人引着,从侧边的宫门而入,不知怎么就到了东宫。
“淑人,这便是松芸馆了。”送她来的宫女一脸恭敬,又携了一分紧张,“奴婢不方便进去,还请淑人自己安置。”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心想这宫里的规矩真怪,那么多人送引进来,最后自己安置,有些头重脚轻的。
她推门进去,还没将这松芸馆看个全乎呢,身后便有人贴上来,一下环抱住她的腰。
她耳边一阵温热,那温润的嗓音凑在她耳边说:
“这几个月,我想你想得紧。”
作者有话说:
1.小殿下和殿下battle,,,,这对父子有趣的紧。尹济海摆了,,,小子,你别当老子是死的。
2.这几个月我想你想的紧
3.在过去一天里,你们是不是想我想得紧哈哈哈哈
? 100、得意
林礼能感受到背上贴着的温热, 她颤着呼了一口气,便叫尹信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扑了个满鼻。瑞脑消金兽,珍稀贵重, 往常林折云消受过几次,她撅着鼻子闻新奇, 却与如今尹信身上的味道很是不同。
他身上的味道,如竹般清幽雅逸, 最终又一点点沉下来,叫人闻着很踏实。
“殿下。”她试探着唤了一句, 却没想到他搂得更紧了。
他低哑着嗓子:“别叫这个。我爱上你的时候,可没跟你说我是殿下。”
她暗笑一声, 改了口:“言大人?”
“啧。”
“阿信。”她终于这样唤道。
“嗯。”
“哎呀,你……”
他把头埋进她的肩窝里, 丝毫不肯放松, 浅浅呼了一口气,却什么都不接着说。
瑞脑的气味浓郁,要夺了人的神智似的, 但只觉的好闻。
“抱这么紧, 多稀罕啊, 之前没抱过吗?”他抱的有些太紧了,仿佛要让林礼整个人陷进去。林礼都有些喘不过气了, 本想直接凶他一句, 闻到龙涎清冽的香味却又是心软了, 这么来了一句。
“阿礼见过饿虎扑食吗?哪有慢条斯理的?”他笑了一声,声音轻佻起来。
“你……”她明明记得尹信是个举止很君子的人, 怎么现在见了她是这个样子。林礼抿了抿嘴, 耳后一片嫣红, 她想起了一个词,叫做小别胜新婚。
对于一些的人来说,别离是淡淡的哀愁,不宣之于口,只在心里念着,愈是压抑愈是猛烈,如一池春水三月里涨高,见了面便倏然倾泻而出,又是柔软又是纷乱。柳絮纷飞,如丝缠绕,百转千回,最后都逃不过一个字。
爱一个人,原是这样的吗?
林礼偏头,看见他的脸,竟有两分陌生。回了京的尹信到底和在东南时不同,眉眼里嵌好了尊贵两个字。东宫的风水很是不同,能将儒雅、果决甚至杀伐通通融到一个人的骨子里去,这样的人才适合做储君。
很奇怪,她明明养在半点儿风雨不沾的孤鸿山里,却对这些事情一点就通。
“裁云飞雪,到底是落在我手里了。”他稍稍松了松手上力气,挺起身来,低头望着她。
“此话说来,你很得意?”林礼半侧过身子,虚抬一下手,指尖掠过他的脸庞。
“女侠饶命。”他又将头放低了些,桃花眼里的情致直直望到林礼心里去。
林礼心又开始颤了,这个人的桃花眼每看一次都有一次不同的风景,相同的是总让她动心。
“饶你不死。”她咬着唇,轻轻道。
他的头垂的更低了,微眯着眼,趁着林礼不备,飞快在她额上掠过。
“满意了?”她稍稍动了动,从他的怀里半挣出来。
“说实话吗?”他问。
她清冷又夹着几分朦胧的眼神看着他,不知挑动了他哪里。
“没得很。”他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趁人之危,”她嗔了一声,“孟浪。”
“裁云雪小姐,防不到背后有人,莫不是你的疏忽?”他问。
“这你的地界儿,你还真希望我对你设防?”。
尹信本有心逗她,没想到却让她堵了回来,自嘲一笑,只能摇摇头示弱了:“我不该忘了,阿礼最是聪慧。”
“我问你件事,”林礼看着他,忽然就想这么问,“为什么是我?”
“什么?”
“我问你,喜欢我什么?”她缓缓道,“我身世曲折,脾气古怪,模样也不出挑。京城贵女这样多,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找不到?偏偏要染指我孤鸿山林?”
尹信皱了皱眉,确实没想到她这么问,她从前从不在意什么京城的贵女,是不是有人在她跟前提了什么?
他于是又搂紧了她的腰,认真道:“我说过,我只爱了你一个。”
“动心这个词,需要理由吗?”他一字一句道,“如果硬要找个缘由,那便是天注定。你名字里嵌了一个‘礼’字,而我嵌了一个‘信’字。天底下还有比‘礼信’二字,更合适放在一起的吗?”
礼信二字,他反复咀嚼,越想越是奇妙。这是缘,是天意。把林礼的“礼”字搁在他的“信”字前面,更是中他的意——恣意的,敢提剑迎敌的林礼才是林礼。自己么,则一直在她身后,出了什么事都有自己给她兜着。她可以尽享她剑下的潇洒,总之有自己护着她。
“我是前朝的遗孤。”她也说得认真。
“我不在乎。”他一挑眉,“是你别把仇算在我身上才是。”
她不说话,神色不知为什么看着冷了几分。
尹信有点儿急了,难不成是那些贵女们的问题?她才上京来,合该没人有机会跟她说什么才是。这是怎么了?
“阿礼,那些女子,我是一点心思也不曾有过。每年宫里宴请王侯群臣,贵女们也会一并出席。倘若我真有那份心思,也就遇不到你了。”他这时候恨起了言语的苍白,不能把真心掏出给她看看,“我有你一人足矣,旁人不必去管他。”
林礼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想这么问。京城富贵繁华、威仪万千,却规矩森严、满目疏离。无从生处的,给她心里添了一丝不安。太聪慧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这皇宫朝廷里的事她一点就透,也一并看透了帝王家的身不由己,想到了面前这个人如今爱意炽热,往后却不一定发生什么。
就像中政城,原来属于她,后来又不属于她,往后也许还是属于她。
命啊,兜兜转转,说不准的事多了。
只能依仗男人爱意的女人,多悲哀啊。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过了一瞬,林礼瞧尹信那慌乱着急的神色,终于是咯咯笑了一声。
这一笑让尹信心里放松了些,道:“是不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没有。”她摇摇头,“不过我有件事求你。”
“哦?倒是难得。”
林礼把沈驰说的,宫里为她留了东西这件事告诉了尹信。
“这般……你是希望我找到这样东西?”尹信思索着,“可偌大个皇宫,也许要费些功夫,只要你愿意等。”
“找不找得到,倒是其次。”林礼蹙一蹙眉,想了想,又道,“沈驰说的,也未必是真。”
“我只想晓得,我的父皇和母妃,究竟是怎样一双人。我不想要再听别人随意的评断,我要自己找到答案。”
是啊,别人的评断算得了什么呢?区区几句话,几个动作,就能决断一个人是清是浊。是非祸福,最怕人言——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已经不敢再轻易相信了。
“你这样想?”尹信点点头,“旁人的话或许不能信。但史官的话总是正直的——朝中关于前周的史书已经编了许久,找个日子,我带你去看看。”
“至于那说不准的东西,我留意着。”尹信抬手,将她的碎发撩到耳后,“总会给你个交代。”
“你且安置好了,我母妃要见你。”尹信又道。
“太子妃娘娘?你与她,都说过了?”
“放心,我都交代好了。今晚我父王不在,只是一顿便饭,不必紧张。”尹信眼里的狡黠又生出来,“我可是恨不得让全京的人都晓得,我宫里是我的意中人。”
“你这样,”林礼深深吸一口气,“就不怕给我招来个祸水的名声?”
“就算是祸水我也认了——更何况又不是,阿礼这样明事明理,甚清我心。”他眼里含笑。
她锤了他一下,要把他赶出去。
“怎么变脸这样快?”
“殿下——你是想看着我安置吗?”
“有何不可?”
“滚。”
他朗声大笑,一面求饶一面退出去。
*
便饭并不设在文华殿,而是在后苑的凌云阁。凌云阁建在假山之上,向外望去是压满了山的凌霄花枝。花期已经殆尽了,满眼青绿如瀑而下,里头夹了几抹橘红,很是可爱。
太子妃年氏,出身庆明的耕读人家,为人温婉,很通情理。若论心里话,比起尹济海,尹信自小还是与母妃多说一些。就像中意林礼这件事,与尹济海迂回婉转,算来谋去,要找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机会。
与母妃便用不着了。尹信回京那天便把这事讲清了,年娘娘晓得自己儿子的犟脾气,确定了心意哪有改的道理。她从小家碧玉到储君之妻,与那些京里旧式的贵女有几分不同。
尹济海身体孱弱,东宫侍妾少,女人少,是非少——这些年太子妃过得也安逸。毕竟有尹信这样一个儿子,前途自然是无忧的。尹济海没有寻花问柳的心思,一心扑在政事上,与年氏算是相敬如宾。
年氏的脾气自然格外好些,算是开明。
林礼原本有些紧张,连头都不敢抬。见了太子妃,大礼周全后,只敢用余光偷看一眼,便是这一眼,见着个眉目含笑、脸庞圆润的娘娘,心便骤然无缘由地放了一放——太子妃面善,尹信的眉目显然是像母亲多一些,英气大方,怨不得初见他时,便觉出玉山横立般的气度。
“林淑人。”她和善地唤道,“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林礼便把头抬起来。
“好孩子。”太子妃道,“也有一副好心肠,此番是大有助力了。怨不得阿信一提,陛下就把三品诰命都给了你。本是不能的,诰命只有功臣妻母才能得呢。”
“民女承蒙娘娘谬赞,一路为侠,不过都是举手之劳。”
“虽说还没有正式行过礼仪,但你身上已然有了诰命,就不是‘民女’了。”太子妃将她拉到跟前来,好好打量,唤了称呼,“小礼,现下在本宫这儿,这么拘束做什么?”
太子妃身上有种让人放松的气质,丹唇轻启便能把旁人脸上的笑撩起来——不知道这种本事是不是遗传给了她儿子。
林礼不自觉地笑了一下:“面见娘娘尊颜,自然要周全。”
“听闻穿云乃江湖名门,穿云嫡派的孩子格外有风骨。本宫久居宫中,一直十分好奇。今天可算见着了,是名不虚传。”太子妃挥挥手,四两拨千斤地将她的顾虑化开,亲切攀谈起来,“本宫瞧的第一眼,便知道小礼的不同,身上浩然侠气,令人清爽。若是扭捏了,倒让人奇怪。”
说着,她看了一眼尹信:“怨不得这孩子喜欢。”
尹信低低笑了一声,把林礼而后那抹红又撩了起来。
太子妃递出个眼色,片刻后便有人将菜肴一道道端上来。皇家私厨,琳琅满目,精致可爱,看得林礼是有些情难自已。但这一路上历的多了,此时也很克制,再不会像当初在落霞关时那样,就着肉忘乎所以。
“阿信说,你很爱芙蓉蟹斗。”太子妃玉指一点,“乌苏名菜,不知宫里做起来,会不会有一分失色,应当是不会的。”
林礼看了一眼尹信,心情复杂。
真是什么都说啊。
作者有话说:
1.皇太孙所居之处,也称东宫,只不过尹信还没正是受封,没有住到分宫里去,还是住在尹济海的东宫
2.林礼封三品淑人,其实是不太正常的。因为诰命受封的一般都是功臣的妻子或母亲,自称臣妇。但是林礼么,身份比较特殊,,,实在想不出什么自称了,准备让她自称臣女。至于为什么能封吗,,,尹信真的是很爱很爱她,还觉得三品少了呢,,,
3.看来小殿下真的是很喜欢从背后抱人啊
4.林礼见过男方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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