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沈驰
林礼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了。天光蒙蒙, 水鸟的扑棱的声音倒是听得清楚。汪吟吟和许清如都在睡,她不晓得昨天她们昨天听见、看见了什么。拜侠骨香所赐,她一半清醒, 一半迷糊。关于昨日里是怎么回来的,谁照顾着自己睡下, 她没有一点儿印象。
她脑子里全是那场声势浩大的夕阳,和裹挟在其中的那个, 充满酒气的,真诚炽热的, 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的吻。
吻住她的人,长了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 让她不用管顾,肆意妄为。
所有感情融在厚重的殷红与橙黄里, 随着长天落霞沉进水底。那时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但天地山水见证了一切。
见证了那个两个人都没忍住的吻。
林礼叹了口气,摸索着下了床,携了浮屠剑出去。她的心有些乱乱的, 一想起尹信就在临近的房间里歇着, 就不知哪里生出几分紧张来。她得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好想想——她总不可能一直避着他,而见了又会怎样呢?她还装酒后失忆吗?依着他的性子, 总不会再忍了, 当场就要她给个交代了吧。
她并不怀疑他的真心, 知道再见他时,他会把她揽进怀里, 给她一个承诺。
可这个承诺, 她受得起吗?她已然选择斩断前缘, 继往圣绝学,一辈子与剑道相伴,行走江湖。京都里锦衣玉食的生活缥缈的不真实,她也不愿意那张金丝银绣的网罩住这往后余生。
罩不住的,她是这整片天地的。
更何况,还有那声叫她实在难以心安的“本王”。若论及前尘,自己与他之间隔的也许是,国破家亡之仇啊。
她的心好像遭什么利器刺了一下。行走水面之上,烟波浩渺的水色不知道她的愁绪,仍然如昨日里那般美好。她转了一圈,还是去了廿青岛。可向来早起的魏叔和舒姨不见踪迹,连屋子也锁好了。她趴在窗户上瞧了瞧,人并不在。
这是有事出岛去了吗?她想。
春山议事重地,也不好去。她转而赴身玲珑,太早了,擂台上不见人影,恰好全归她享受了。她提起浮屠,沉下气来。她还是那样,十几年都是这样,一遇着钻牛角尖的事情,就喜欢用练剑的疲劳麻痹自己。
她运起外道来,浮屠剑在她手上用的自如起来。她最初非双手提之稳不了气,经过多天的调理,如今就算单手提之,亦可以将穿云的招式使出来。
轻剑的追日破月自然有锋利灵巧之气,重剑的,则是完全另外一种风度。虽然速度不及,却有如泰山崩塌般威武,有无可匹敌之势。
她想了想,若是如此,重剑浮屠织出的笑春风,或许可以解得开江漫雪青白双剑那看似完美无瑕的一式——她一个上提,正欲斩下来,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
“小礼?”沈复洲从一旁的林子里拨叶而出,手里还甩着根芦苇。
“沈先生?”林礼落下一斩,便从台上轻盈跃下,“先生怎会在此处?”
“这话应当我问你——长老们合议不知多久了,也不知道在春山岛上怎么歇着的。”沈复洲道,“我怕金老的身子有什么意外,所以守在旁边。春山岛是上不去的,所以就在最近的玲珑岛勾留,以备不测。你呢?是在守汪、孟二位长老吗?”
“只是寻常修习罢了,”林礼道,“沈先生这样说,倒叫我们穿云门不好意思起来了。想着锁钥阁一向周全,就不曾太担心这儿的问题。”
“那你甚是用功啊。”沈复洲笑了一声,“我瞧这两日,因为比试延迟了,许多弟子都倦怠起来。整日里便是划着船这玩那玩的,不像你,还起早练剑呢。”
林礼不好意思地微微摇头,她哪能告诉沈复洲这两日的早起都是为了什么?
“想我早年里,要是有小礼一半用功,如今应当手里还能拿刀剑,不至于与那伤病刀痕和药石相伴,来的如此痛心。”沈复洲的目光落在浮屠剑上,忽然感慨。
“沈先生不是因为中间生了场病,才与刀剑断了缘分吗?”林礼想起上次他的话。
“旧时在京,有承天恩,在军营里待过,得了一身拳脚功夫。”沈复洲看着她,眼神不明,缓缓道,“多生伤病,但陛下爱护,未曾叫人命悬一线过。”
林礼不说话,看着他那西域风情的高挺鼻梁,总觉得他这副面貌与中政格格不入。竟然还在军中待过吗?真是奇事。
而且,沈复洲口中的“陛下”,定然不是当今圣上,而是前周的那位元延帝。
她才知道的,她的生父。
“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待人却极为谦逊有礼,不曾寒过将士的心。”沈复洲微微欠身,接着道,“前周末,天下是乱成一锅粥,但陛下有励精图治之心,怎恐没有再兴之日?那时虽北有边牧,南有尹氏,大大小小的叛乱,可京里的人心未尝不齐,军中也憋着气呢。最后如何败的,竟叫人有些想不通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
山中不闻世事,林礼先前对前周的了解,也仅限于所听所闻。大概了解前周末年天下大乱,外忧内患焦头烂额,朝廷不理事,加上邪魔横行,百姓过得是非人的日子。
她对元延帝更是一无所知,以为他同所有末代帝王一样,都是昏庸无能之辈。可如今听沈复洲说来,却并非如此。他的意思,元延帝是位明君,那怎么会看着前周走到这样的地步?
这本来与她无关,但是自从晓得了自己的身世,听到这一切的想法都不同了。她现在才知道,尽管她试图用一杯酒去了断,但是身体里的血缘是斩不断的。这种亲缘的力量在一次次唤醒她,让她只要听到,便会好奇,好奇自己那父皇和母妃究竟是怎样的人,当初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她送到千里之外。
“前周陛下……这样好?”她小心问。
沈复洲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她这样问。他道:“陛下圣明,一生合该刻在前周的基业上。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如今的燕王殿下率兵攻京的时候,御驾亲征,在宜年峰下最后尽力悲壮一战,遗憾不敌,与毓德皇妃双双殉国。”
沈复洲的语气黯淡下来:“陛下在世时拼尽全力挽救水火,如此一别,应算作万古佳话。”
“毓德皇妃,女中君子,如此气节,大晋如今当立,往后不知找不找的出来一个。”他似乎笑了一声,又低头看着地。
林沈复洲对前周的二位帝妃赞颂有加,礼听得有些愣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这样的人中龙凤吗?一身傲骨与气节,为前周,抱着宁死的决心……以至于如今改换了江山,还有人不避讳地,在称颂他们。
这是怎样一种气节呢?叫人怀念至今,大概如天地广博,才能福泽万民。
她透不过气来了。她不知道。
“小礼可觉得,他们好?”沈复洲停顿片刻,这样问。
“自然是好,我很……崇敬。”林礼缓过神来,喘了口气,这样答道,“帝妃如此气节,先生始终称颂,不忘旧情。先生少侍旧朝,忠心旧主,此心亦然天地可鉴。”
林礼抬起眸子,有些怯生生地看着他:“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还要劝先生一句,小礼与先生交好,自然不会四处说去。这话告诉小礼便罢了,若不小心落在旁人耳朵里,不免有祸端。”
哪曾想,沈复洲听了这话,神色一凛,上前一步逼近,沉声道:“小礼以为,我同你说这些,只是同你交好?”
林礼本能后退,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先生还有别的想法?”
“你知道吗?我为什么给你‘浮屠’这个名字?”沈复洲在她腰间浮屠剑上拍了拍。
“你不是说……”
林礼还没说话,便被沈复洲截断:“我同你说过,前周的护国宝剑也叫这个名字。”
“那剑流落在外,锁钥阁也找不到。”沈复洲步步紧逼,一字一句地说道,“小礼以为在哪儿?”
“我怎知……”
“就是这把剑!”沈复洲大袖一抖,骤然从林礼腰间将浮屠剑抽出,闪着的金光晃了她的眼睛。
林礼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重重喘了口气,料想不及。
这剑,这剑竟然就是那把浮屠剑!
不,不可能!
“你既说,它是前周的护国宝剑,又怎会流落到,流落到……”林礼正欲质问,却不知道该怎么提及魏叔和舒姨。
“怎么会流落到魏宁和望舒手上?”沈复洲笑了一声,看着林礼有些疑惑的脸,又道,“你也许叫他们‘魏叔’‘舒姨’。”
林礼点了点头。
“魏宁,是陛下最信得过的御前侍卫。望舒,宫中的掌事姑姑,是毓德皇妃的陪嫁。”沈复洲缓缓道,“他们受陛下与娘娘之托,在这儿等了你好多年,等着把陛下交代的东西交给你。”
“你,你是谁!”林礼彻底呆了,沈复洲素日里一副平和的模样,此刻看起来却是深不可测。他到底是谁,他对她的身世,知道多少?
“臣沈驰,参见公主殿下!”沈复洲眼中的深邃被霎时收起,猛地跪下,行了大礼。
“你……”林礼被惊的说不出话来,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这人,这人怎么跪下了?
“臣苦等殿下多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沈驰微微将头仰起,“臣之胞姐,乃先帝毓德皇妃沈梦枕,殿下的生母。”
林礼的思绪仍是一团乱麻,方才的话还没理清楚,沈驰便来了这么一句。
这倒是让她立刻想清楚了——
他说,他是她舅舅!
“你,你说,你是我舅舅?”她失声。
“是。”沈驰跪着,那股经历了沙场的风霜竟有几分爬上眼角,“臣父,殿下的外祖,前周一品昭武将军沈凌,护国忠心直至宜年峰战死。臣乃其下副将,苟活至今,只为再见殿下一面。”
“你,你起来跟我说话。”林礼后颈出了密密一层汗,她实在不适应别人跪着与她讲话,连忙让沈驰起来。
沈驰却是长跪不起,他道:“陛下继位五年便英勇殉国,臣一生,跪陛下的时间太少。如今对着殿下,也算了了心愿。”
“殿下想知道吗?关于殿下的身世。”他叩首,这样问。
林礼震惊之余,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1.臣沈驰,参见公主殿下!(是舅舅捏)
2.阿礼的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捏
? 82、前缘
**
元延五年。
中政城今年的冬雪来得格外早, 铺天盖地,像是替南边的庆明叛军先耀武扬威一阵。
宫人清扫起来分外麻烦。
太监宫女们寻着机会就犯懒,任是总领太监逮着便训斥:“小崽子, 仔细着你的差事!这雪积的,哪位贵人摔着了可如何是好?若是让圣上瞧见了, 咱家扒了你的皮!”
胆大的宫女也不避讳,只道:“公公莫急, 勤政殿离这儿隔着山,圣上断不会过这儿, 南边儿和北边儿的事情可有的忙呢。”
说罢便引得一阵嗤笑。
做最末等事情的太监宫女此时倒是最大胆放肆,因为如今大周是朝不虑夕的命。北边边牧十部虎视眈眈, 就要强渡内河,拿内河三郡的肥水饮马;南边庆明叛军势如破竹, 已经收取关中九州, 似是不日就要夺权。
到时候这些曾经的人物,指不定在哪个阴沟里埋着呢。反而是末等的太监宫女,最坏亦不过如此, 却总还有新的机会。
总领太监上了些年纪, 在宫中当了半辈子差, 从未见如此情状,生生咽下一口气来。
“反了天了。”他想。
如此想的, 还有元延帝李承安。
先皇安泰帝曾在北部边疆吃过一场大败仗, 拱手让出关山四州。如今边牧十部用关山草养肥了自己的马, 得陇望蜀,竟把手伸到内河三郡来。
征税, 拨银, 练兵, 出征。
北边的事情还没有定数,天灾又光顾关中。关中九州千里沃野一朝旱尽,颗粒无收。
但粮不可不纳,不然让镇北军喝西北风去吗?
谁能想到东南四郡又连着反了,拥戴的竟是看着老实的庆明郡富商尹氏。
东南富庶之地巨贾云集,尹氏造反拿出的银两竟比朝廷多。
他们不征粮,或说有富商背书的叛军军团根本看不上关中九州那些残谷败黍。于是关中九州打开大门千里相迎,随风倒向庆明叛军。
已成南围之势。
李承安想不通,富可敌国的银库,当初征税时怎么就没征上来。
让他想不通而气急的事情还有很多。
元延一年,他要改钱制,在户部挑出个能人主政,新制未成,人却落了贪污的罪名,铁证如山,便下了狱。
元延三年,边牧十部蠢蠢欲动,他扩军练兵,广征军粮。地方官偏要为了京察绩效,瞒报关中大旱,拿别处陈年霉粮来鱼目混珠,结果瘟疫四起。仗还没打,兵却倒了近半。
元延四年,边牧十部内侵,地方流匪四窜,他让兵部派人剿匪,剿了月余不见成效,竟将流匪的势力越剿越大,联合成势,最后竟调了镇北铁骑来打,闹了天大的笑话。
早朝朝堂上,首辅岑时带头要他多幸中宫,文官们在后齐刷刷的跪了一地。有出言驳斥者,则要他立宗室子。
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在襁褓里未足月的女儿。战事吃银,政事繁多,如今竟是连庆生宴也未曾办过。
文臣无用,白费俸禄,扯皮党争,尽管无用之事。
武将无能,空耗国库,勾结内斗,尽打落败之仗。
他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岑时在想他那做皇后的嫡女早日生下长子,好让他行架空之权。群臣在想谁做新君才能让他们平步青云。
而李承安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边远封地来的宗室子,和他们没有关系。
可庆明叛军已经破了关中九州,镇北军还在和边牧十部苦苦斗争,倒在发黑田垄上的饿殍比比皆是——这江山要亡了啊,是何等宵小之徒能只尽顾眼前蝇头小利!
倘若北域失守,南疆尽破,叛军兵临中政城下了,尔等鼠辈怕是只会毫不抵抗,开门投降罢?
群臣误我,斯佞臣人人可杀之——
李承安瘫软在龙椅上,看着殿外的飞雪将勤政殿原本金黄的檐角一点点吞噬。
早朝该散了。
他挥手让群臣退下。
*
大雪纷飞,天空发着黑。
原本殷红巍峨的宫殿陷进白雪构建的囚笼,什么琉璃瓦、朱漆门、含翠基通通失了颜色,臣服于白茫世界的绝对静默。
三百年来大周皇宫其实未曾变过,从那些舞榭歌台,亭台楼阁来看,它一直那样富丽堂皇。
变的是天家。
二者的关系从美人饰霞帔、英雄戴宝挂,到如今好比瘦小干瘪的老妪裹着红锦在雪地里苟延残喘,踽踽独行,怕是须臾间就要冻毙于风雪。
剩下那片不变的艳色只能成为裹尸布。
宜安宫。
暖阁里没有烧香,只是寻常燃着炭火。不过看起来主人并不喜被充足的暖气圈养着,炉内的炭火已积成厚厚一层灰,只燃着点点火星,却并不叫人添。
“陛下早朝累了,臣妾给陛下做了羹汤,陛下趁热喝。”宸贵妃沈梦枕捧着白釉碗,立着来迎李承安。
“梦枕,才生了清清还未出月,怎么竟操劳这些事。”李承安面色微愠,忙拉着沈梦枕坐下,“冬日天寒,你这暖阁里的炭火还足吗?手炉可曾煨着?”
“臣妾哪里用着学那些娇贵花朵,”沈梦枕嗤笑一声,“臣妾是将门女。”
“不得胡来。”李承安的嘴角难得翘了翘,摩挲着沈梦枕的手。
“陛下不喝吗?”沈梦枕将勺子递到他的嘴边。
李承安接过勺子,欲饮,却又放下,定定地看了那羹汤许久。
“人参燕窝汤?”他问。
“正是。”沈梦枕目光敛了敛。
李承安终究喝了一口,问道:“宫中还有多少像这样的人参?”
沈梦枕沉吟不语,倒是一旁的掌事姑姑望舒回话了:“陛下莫急,人参的数目还要叫内务府核实了去,才好禀报陛下。”
“白釉碗。”李承安淡淡的吐出三个字,听不出悲喜。
“陛下不喜奢华,关心战事。差人把好些宫中瑰宝都送出去换了银两来支援前线。臣妾这里也只留了些素胚,陛下莫怪罪。”沈梦枕伏了一伏,柔声安抚。
“梦枕,朕没有怪你的意思,这都是朕的主意。”他摩挲着她的手,“你受苦了。是朕对不住你。”
“陛下哪里的话。”沈梦枕轻轻依偎在他怀里,声音哽咽。
“你跟朕这么多年,荣华未享,却天天要为杂事烦忧。”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那头初见时乌亮如瀑的青丝,如今竟也生出银白来。
他被选中继承大统那年还未娶亲。中政的贵女们一个个头上簪的是美玉稀石,穿的是绸缎锦绣,贵气胜过四月牡丹,九月芙蓉。
和生养他的边远封地不同。他不喜欢。
但沈梦枕不同,青发银簪,深色衣裳,眉眼英气,格外脱俗。
他想选她做皇后的。于是问了旁人她的家世。得知是镇北昭武将军沈凌的女儿后,他便知道无望了。
他知道即将要走上的是一条什么道路,也知道没有首辅岑时在先帝面前的支持,他走不上这条道路,更知道他欲百官为他所用,必先使岑时为他所用。
镇北昭武将军手握兵权,不曾在朝堂上讨好岑时,他的女儿不能做皇后。
而岑时的女儿岑月必须是他的皇后。
后来他封了沈梦枕做嫔,又一点一点把她抬成贵妃。
这时正好碰上边疆打仗,朝堂混乱,国库亏空,她自始至终没有穿戴得那样娇贵过,只是从一而终的带着那根银簪。
想到这里,李承安摸了摸那根熟悉的银簪,社稷的存亡又紧紧绞着他心头。
他对沈梦枕耳语:“南边叛军已破关中六州,大周开国三百年,这江山竟是要毁于朕手吗?”
沈梦枕轻轻挣开,低语:“陛下莫要妄自菲薄。若真有那一日,也不是陛下的错。况且如今也不是没有挽救的办法。”
李承安微微颔首,目光与沈梦枕交织,他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内河三郡自有天险,若是强守,定能拖上些时日,只是粮草要备足。镇北将军共有三位,朕会诏你父亲南下。”李承安顿了一顿,“只是这其间必有恶战,你可愿意?”
“将军为国死。”沈梦枕眼神里尽是坚毅。她眉目本就英气,正色时叫铁甲男儿也能惧上几分。倘若李承安未曾要她做妃,这幅面目,怕是要在军营沙场上才能见着。
李承安爱的就是这样的目光,他在群臣眼里鲜少能见到的目光。
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凝重的沉默。
“清清醒了。”沈梦枕连忙起身,拽着李承安的衣角快步走向摇床。
女婴生的粉嫩可爱,即使哭闹也惹人生怜。沈梦枕将她抱起,稍作安抚便安生下来。一双乌亮澄澈的眼睛盯着李承安。
他见了欢喜起来:“父皇来抱,清清,父皇抱。”
他从沈梦枕手中接过孩子,孩子笑起来。
李承安笑意更浓了,他仔细端详着:“朕早说过清清眉眼像你。”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能看出来像不像的。”
“哪里不像?这眉毛比一般婴儿要浓上不少。这只要七八岁,就能看出英气来。”李承安想着,“我们的女儿,不必一味学那些个刺绣女红——”
“要学大道,要学上两手功夫——”沈梦枕作势打了他一下,“陛下怕不是要说这个?”
“你不是就这样被养大的吗?若能十来岁便可耍枪舞剑,知四方之事,不比养在深宫不谙世事好许多?这还不够,朕还要她……”
李承安停住不言了。他逗弄着怀中不足月的女儿,刚来到这世上的生命啊,他已经想到孩子的七岁,十岁,甚至想到多好的男儿才配的上她。
可大周的气数,已经容不下他想这么多了。
北部边牧,南方叛军,一朝京城门破,他早已做好自缢殉国的准备,可他的女儿怎么办?这不知人事、尚未享一天公主之荣的女儿怎么办?
他第一次做父亲,他还有很多没有给她。
他的目光晦暗了。
沈梦枕微微靠近,她知道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在想什么,那样的梦魇自她怀着她时,便常常侵扰了。
父母之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
可像他们这样的身份,又该如何是好?
而他们也没有时间了——
**
青衣密使在落雪的宫道上疾驰,连摔两跤。他迅速起身,来不及骂娘,一路冲向宜安殿,在殿前猛地跪下了:
“ 陛下!陛下!前线来报!”
“庆明叛军趁夜连渡两河,直朝中政而来!”他喘了口气,“那必经之路上尚有宜年峰可做屏障,可若是,若是宜年峰也破,只怕只怕……”
屋外的太监宫女闻言迅速跪了一地。
李承安愕然了:“怎的,怎的会这样快?火铳营和巧阵都没了吗?”
南面两河的桥索早便叫人砍断,沿岸布下机关阵法,火铳营灵活机动,怎会叫庆明叛军连夜强渡了去?
“确切情况如何,前线未能告知。事出看似突然,但是蹊跷。”
李承安怀中的清清又开始哭。
掌事姑姑望舒连忙接过公主,安抚起来。
“陛下,先派驻京军南下牵制,再诏家父南下。京中尚有余粮,速派压粮队南下,可做数日抵抗。若遣良将布阵,宜年峰可大有作为。我们不是没有机会!只是要快!”沈梦枕顾不得女儿,全然一副豪杰之色,敛声就要跪下。
李承安扶住她。眼下之计唯有如此,但细细想来却处处有漏洞。
京城确有余粮,可是要中转北运;宜年峰天险却可布阵,可何来这样的良将?
驻京军南下宜年峰须时虽短,但沈老将军的镇北军呢?日夜奔波之后还能在宜年峰继续战斗吗?
任是走错哪一步,这国,都要亡了。
“宣朕旨意,宣兵部尚书、侍郎火速入宫,商量对策。”他并不觉得兵部那群纸上谈兵的废物能有什么好办法,但还是抱着一点虚幻的希望。
天地昏黑一体的时候,人瞧着微弱的萤火,大抵也是如此。
李承安拉过沈梦枕,沙哑着:“你若是个男儿,宜年峰定叫你坐镇,朕倒不担心了。但此番军情危急,若真是大周气数已尽,朕会自行了断,可你——”
“承安,我嫁你,生死与共。”她唤了“承安”,眼底尽是决绝。
梦枕很少这样唤他,大抵是将门的血液里天然带着对君臣位份的崇敬。但正因如此,她每每唤时,李承安心底就多了患难与共的安心。即使大敌当前,反倒不生凄凉之意
须臾之间,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张粉嫩的小脸上。
“那么清清呢?”他们可以承担全部的风险,可以撑到哪怕叛军攻破城门,可是他们的女儿怎么办?
她可能会死于敌手,可能会受尽无尽屈辱,可能此生都无法顺遂如意。
李承安这时才发现,他自认不是个骄奢淫逸、不理朝政的昏君,但真到了要面对国破家亡的时候他确实顾不得苍生百姓,最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家人骨肉。
但他一定要让她走,以免落入敌人的手里,受到更大的屈辱。
沈梦枕欲说还休,眼眶红了起来。
“孩子要尽早送出宫去,找个寻常人家,安度此生。”她咬牙,泪却已经流了下来。
“送到哪里去?经年战乱灾荒,哪个寻常人家愿意多加负担?”
一旁的望舒正哄着公主,闻言似是想起什么,连忙跪下:“奴婢有一主意,早些时候未曾敢妄言,若陛下恕罪,奴婢可细说。”
李承安示意她说下去。
“寻常人家变数颇多,不及山门清净。”
“送去佛门?”沈梦枕不可置信。
“不是的。陛下、娘娘可知道中政城外,往东一千里,有座孤鸿山吗?”望舒道,“如今的掌门,名为林折云,当年受过沈家二爷救命之恩。”
沈梦枕扶一扶髻上的银簪,愕然。是了,是了,沈家救过的人太多,望舒不提,她还想不来。林家念及当年救族之恩,年年都往京中的驿站来信。送入孤鸿山门,赴于江湖之中,武功傍身,一生不沾朝堂阴谋,倒也能遂了,遂了她与承安的愿。
“沈家这么多年助人好施的门风,也算是,算是有福报。” 她望着他,哽咽一下,眼里泪光点点,“承安,此计可行!”
……
是夜,一黑衣女子背负长剑,手提竹篮,径直往东奔去。
她赶到孤鸿山时恰逢夕阳西下,落霞与孤鹜齐飞。山林静穆,只剩雪松的沙响。回首即是无垠美景,但她只匆匆一眼,便横生凄凉。
她与一侧躲好,静静等那些白衣弟子收了剑,鱼贯而入山门内,方上前放下竹篮和长剑,扣响门上铺首,最后留恋那竹篮里的婴孩一眼,便奔下山去,不知所踪。
她不知道,孤鸿山景如画,不同人看出不同心境,此时如此,十七年后也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1.是这样的,这章原本是在去年七月开始写书的时候,写在开头的章节(足足两章)。后来我觉得,女主的身世应该先藏起来,不告诉大家。今天终于到了把这堆废稿用起来的时候来哈哈哈。连着开头看,也许会有新的感触
2.我不知道有没有宝贝看出来。文中的两个王朝,其实是取了明朝的头尾做原型,当然有改动。父皇李承安的原型是明朝末代皇帝崇祯,崇祯皇帝为了不让女儿受到更大的屈辱,砍下了她的手臂。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本文中,因为未曾向天下告知过天家得女的消息(没办过满月酒),李承安和沈梦枕瞒天过海,把公主(林礼的小字是清清哦不过她不知道,以后也许会知道吧)送出去了。
3。父母爱情是好哭的吧
4.尹信:想让阿礼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林礼:谁从前不是?
5.知道庆明叛军为什么能突然强渡两河吗?(看看感谢谁?)
? 83、洗炼
“竟是……竟是这般。”
林礼听完, 内心五味杂陈。沈驰的话有些含蓄的,似乎是不忍提及,刻意回避了家国倾覆的血海深仇、肝肠寸断。她的父母贵为天子、贵妃, 却终究只是凡人,在面对灭顶的灾祸时, 甘愿以身赴死,只想保住她。
“殿下, 殿下这些年,过的可好?”沈驰似乎讲的动情了, 他那双带了西域风情的眼睛,在抬头望林礼的时满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 看也看不够。
“好……”林礼愣愣答道,她竟有些不忍看这样的眼神。她道, “我一切都好。”
她在山门中这清净的十八年, 与风对语,与雪同眠,折枝挽剑, 露水琼浆, 多数时间潇洒肆意, 原来俱是父母用血泪换来的。她对他们所知甚少,不知道父皇究竟算是怎样一位君主, 母妃年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但是宜年峰殉国, 血染沙场, 宁死不臣,总算得, 明君与贤妃, 死生与共。
她看沈驰的眼神动了动, 告诉她这些话的沈驰,又是怎么逃过那场灭顶之灾,活至今日?
“舅舅,”她思量一下,这样唤道,“这些年,你又是怎么过的?与魏叔和舒姨一块儿吗?”
沈驰的脸上掠过一丝欢喜之色,他道:“殿下,臣父战死宜年峰,护臣死里逃生。臣在外辗转许久,隐姓埋名,并不与魏宁和望舒在一块儿,只是近来几年才得以重逢。我们都只为陛下未竟的心愿而活着——陛下放不下您。”
浮屠剑在沈驰眼里映出一道金光,只听他道:“那时中政一片动乱。望舒将您送上孤鸿山,便与魏宁隐遁此处,只为陛下所托,将宝剑交给殿下。殿下可知道为何?”
林礼轻轻摇了摇头。
“这柄护国宝剑,轮传大周十六代。曾在关山以北饮群狼血,取过边牧夷族的脑袋,也曾南下淘洗东海水域,杀尽倭寇,远扬国威,万邦来朝。”
林礼一面听沈驰缓缓道来,一面将他扶起。他终于终于起身了,接着道:“斩佞臣,除外敌,浮屠剑上缠的是大周国祚,即使中政城被破,只要浮屠剑不卷刃,大周便不到亡的时候。”
林礼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沈驰想说什么。她小心道:“舅舅是想,凭这把剑复国?”
沈驰看着她,不置可否。
“殿下以为呢?”他轻声问。
“断,断断不可!”林礼一下慌了神,本能地开口。她平复一下心情,又问,“父皇可有兵马之类留下?”
沈驰摇头。
“可有足以支撑复国的银钱留下?”
沈驰再摇头。
“那便是了,没将没兵又没钱,仅凭这一剑,谈何复国?”她稳着心神,“更何况大晋银钱川流,兵马足备,强盛至此,如何能取而代之?”
她思绪万千,又飞快道:“而且天下改朝换代至今,百姓也过上了安和祥乐的日子。就算真有兵可用,再兴征战,百姓又便要受苦——父皇爱民如子,这真的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她这样质问沈驰,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眼神锐利起来。
不愧血脉里是帝王家的女儿,一下能将行军打仗的要害抓住。却只有林礼自己知道,即使她的父皇真的暗地里给她留了兵马银钱,她大抵也不愿挑过这个担子。她自认不是懦弱的人,只是这份责任来的太突然,她先前平淡清净的十八年好像镜花水月的梦境,骤然清醒。
她再看浮屠剑的流溢着的金光,原是如此刺眼,刺眼到将她裁云剑的银光尽数破开,要将她往后仗剑天涯、执拜大道的日子,也一起斩断。
孤鸿山的裁云飞雪还没有撞到中政厚重的红墙金瓦,便已经支离破碎了。
她肆意洒脱惯了,怎么受得起?
“殿下此言是矣——虽为遗响,却实在实现不了。”哪知道,沈驰脸上挂了无奈的笑,他道,“陛下与娘娘希望殿下一生不沾朝堂阴谋、洒脱快意,才送您入了山门。怎么会叫您再卷入这样看不到头的事情里去?”
不知为何,林礼微微松了一口气。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自私。
“只是,浮屠剑对于大周实在太过重要。您又是大周唯一的血脉,是它唯一的归宿。”沈驰缓缓道,“臣与殿下讲这些,也不过是为了让殿下晓得关于陛下和娘娘的一二,叫陛下娘娘不至于……”
他的语气弱下来:“不至于死得那么孤寂。”
林礼的眼神闪了闪,触动着。是啊,面对这些前缘,自己半分法子也没有。昨日里还想着以酒祭天地,代了祭父母,从此缘分了断,还是过自己的日子。但没想到连这些都在他们的谋划之内,他们愿意叫她一生平安,即使从此得不到她的想念,孤寂黄泉。
她的眼睛泪蒙蒙的,半晌才开口:“我,我无用。既是个亡了家国的公主,这么些年,也劳烦前朝的老人惦记了。”
“殿下切莫讲这样的话,做臣子的,一生侍奉君上,没有回头路的。臣这一路上九死一生,如今能再见殿下,历的辛苦,也都值得了。”沈驰轻轻道,声音颤抖,“将剑交到殿下手中了,也算不负所托,死而无憾。”
一滴泪从林礼的眼角滑下。
“殿下,臣能抱一抱您吗?”沈驰顿了顿,这样说道。
林礼连忙点头。虽是夏日炎炎,沈驰的怀抱却有两分冰凉。但她能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爱护,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林礼曾在林折云那里得到过这样的怀抱,只不过已经过去很久了。她稍大点儿就不喜欢示弱撒娇,而林折云总是端着仙人的架子。她知道老头疼爱她,但老头的疼爱终究是克制的,隐藏于几句话,一个手势之中,很少有过这样的亲昵。
沈驰的这一抱,让林礼想起那种为数不多的感觉——依赖亲人的感觉。
沈驰,是将她一无所知的父母的形象,带给她的人。
她有些感激。
“舅舅。”她轻声唤。
沈驰秉着臣子的敬畏,恰如其分地松开了。他的声音再次恭敬起来,道:“殿下,如今只剩一件事。”
“何事?”她掩了掩泪水。
“虽复国无望,但要告慰陛下与诸位先皇在天之灵。”他道,“臣以为,只有用浮屠剑。”
“怎么个用法?”
“浮屠剑承天启华,来历已久。身受数种力量护佑,天子真龙之气,佛祖慈悲之光,将军不灭神勇。”沈驰道,“它极有灵性,每每经历一次磨难,便是一次锤炼,剑身便多一层造化。大周十六代至此,已经是坚不可摧,一剑迎万敌。”
“往常每每君主继位,都要洗炼它一次。”他看向林礼,“殿下虽无大统在身,洗炼它最后一次,也能告慰先祖英灵。”
“如此神奇吗?”林礼疑道,“舅舅要我怎么做?”
“如今自然是没法见血的”沈驰道,“臣思量考察,在这锁钥群岛之上,唯有须臾阵可助一臂之力。”
“臣已然看出,须臾阵乃依天地玄机所设计,其阵心正对十五中天明月,汇日月精华,用以滋养浮屠剑,可代血炼。”沈驰道,“今儿正是十五,月圆之夜。”
“那依舅舅的意思,今晚便去?”林礼有些踌躇,“须臾阵巧妙,现下没有弟子看出玄机来。舅舅有办法进入阵心?”
“自然,只要殿下今晚子时,来阵旁便可。”沈驰再俯身。
“只是舅舅在吗?舒姨与魏叔呢?”林礼问。
“他们今日,有别的事情,已然上岛去了。”沈驰恭敬道,“臣出不了岔子,请殿下放心。”
林礼思索一二,看着道:“好,便依舅舅所言。”
沈驰看着她,半晌才道:“那么,臣告退,不叨扰殿下习练了。”
她到底是有愧的,父母为自己计划了这样多,她却一味想着斩断前尘——即使这就是她父母所愿。一个人的活,倘若是以其他人的性命为保护的,总会不安,更何况,那是她至亲的性命。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决意晚上见沈驰的时候,问一问她父母的生辰与忌日,来日再祭拜。
她沉下心来,又练了许久。日渐黄昏时才回去,不仅是在外将这纷乱的思绪一一归整,还为了不见那位。
那一个吻叫她思前想后至今。
见了再说吧。他是真心,她也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商量着总不愁没有办法。今夜祭了先祖英灵,也算迟来的尽孝,总是要的。
她轻盈地踩着水回去,探头探脑,心里还是怯着撞上尹信。不过倒也算运气好,竟然不见他踪影。她将自己藏在房里,想着他总不至于进姑娘家房里直接来找。过了今夜,等她先了却自己的事情,才能分出神来,与他商量那一个吻的后果。
入夜后,听闻消息来,说长老们的合议要散了,汪吟吟和顾惊涛俱去候着。穿云的弟子本就不多,这下全跟了师兄前去。许清如呢,又极有自己的主意,在清歌岛跟南虞门的弟子呆在一块儿好几天了,沧浪北岛上不见人。
夏夜安静,她下定了决心。眼瞧着时辰就要贴近子夜,抽身出去。
却没想到一出门,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堵了门来。
尹信身上此时有股饿狼般的气势,右手在壁上一撑,拦住她。眼神却又在碰着月光的那一刻变得温柔:“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
“我……”林礼措手不及,什么也说不出,又碍于他阻挡着去路的手臂,只能半回过身去。
“躲我?”他问。
林礼不作声,尹信也就明白了。
她记得的。
尹信手起,将她髻上长簪抽下来,如瀑的青丝霎时散落。林礼怔了怔,意识过来,连忙转过来,嗔道:“你做什么?”
“别动。”他轻声,按住她的肩,挽住她的发。对着月色,拿出一支泛着绿莹莹光亮的玉簪来。他仔细着,替林礼盘起一个髻来。
林礼伸手,只能碰到那玉簪簪尾,雕出的玲珑形状。
他又将她拉近自己,微微俯下身来,在她耳畔道:“别摘下来了,就带着吧。发绾得不乱,信我。”
林礼本来才不信他的鬼话,却在听到“信我”两个字以后心一软,迟迟开口:“你手熟的很?怕是从前试过吧?”
他这下彻底将她揽进怀里,道:“我只爱了你一个。”
她的心跳声很重,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总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任他搂着,原本心里一团乱麻,却迅速同周遭一并统归了静默。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沉默的爱意。
那是最好的回答。
“我想……”到底是他先开口,他想说我们今生就这样吧,等涅槃会结束后跟他走,路上他慢慢讲给她听。
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却被她出声截断。
“等我回来再说,好吗?”她轻轻从他怀里挣出来,面对他,缓缓道。
“你要去哪儿?”他的眼里溢满银色的月光,涟漪着绵长的关切。
她不言。
尹信迟疑地眨了眨眼。
“长老们的合议要结束了。”她只能这样骗他,再留下一个笑,转身纵入茫茫的夜色。
作者有话说:
1.林礼洗剑就要来了
2.他对她说,我只爱了你一个 (定情簪定情簪)
? 84、骗局
近子时的夜合该漆黑一片, 却因着悬挂中天的明月,四处泛着蓝盈盈的光亮。月若圆盘,嵌与深蓝的天幕中, 散出的光亮柔和清澈,却有着不容亵渎的威严。如丝的浮云本是在天上飘荡惯了的, 这会子也不敢掩了明月玉面,老实在旁作配, 那万古的流光,照拂了这锁钥群岛周边水色, 一处未曾遗落。
明月昭昭,夜幕四合, 寂静一片,只有蝉声。
却无端叫人心底生出一丝不安来。
早间便有消息传出春山岛的长老合议今晚要散了。各家领头的弟子, 从黄昏时便开始等, 一直到子时都不见有人出来。这帮人也是轴,眼见别家弟子仍候着,自己也便不走。左右组织起斗武比试来解闷, 仿佛谁先拜别说困, 谁家声势就矮一头。
须臾阵建的奇, 分明要将四海岛保护起来,却不以之为阵心。照沈驰的分析, 阵心应当在四海岛以西的岸边, 正是林礼和尹信上回孤船深入的那一侧。四海岛以东, 正对着现在正热闹着的春山岛。
上回林礼就想着,这些弟子惯是痴傻了, 只知从春山岛出发从东面进攻须臾阵, 就没人从西面探勘一二。
这回倒也算天助, 正好避开了春山岛上的众人。
林礼小心地在夜色中前行,心里紧张占了大半。她跃入四海岛的水域,周遭便越来越静,连蝉鸣都不怎么能听着了。她遥望去,巨石耸立,沈驰早便候着了。
奇的是,他所站的地方,正是须臾阵的阵心,脚下好大一块钟型巨石,纹丝不动,托举着他站在明月底下。
沈驰在高处,她在底下,只能抬头仰望他。这个白日里还在跪她的男人伴着月光,居高临下,竟无端生出一种威严来,让林礼却步。
他似抱非抱着好大一个物件儿,在月光里竟然有些朦胧。她仔细着,瞧出那大抵是一个黑色的人形。
“舅舅,你手里那是什么?”林礼开口,停在阵外,她心有余悸,唯恐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钟型巨石掀翻。
“殿下,怎么才来?”沈驰的声音掠水而来,颇有几分急切,“子时的月亮是最好的,殿下切莫误了时辰。”
他看林礼点在水上不动,知道她是害怕。开口劝道:“殿下莫怕。须臾阵的机关已经叫臣关停,只阵心这一块巨石留着。您只管来,没有石头会伤您。”
沈驰的声音带着亲切的鼓励,让人分外安心。林礼一面纵身向前去,果然水面平静无痕。她一面又问:“这般神奇?舅舅怎么做到的?我可是看了许久,也没能瞧出要义来。”
她的身手矫健,没两步就到了巨石下,接着攀登而上。沈驰神色关切,连忙将她拉上来。
“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沈驰笑了一下,“殿下想知道,我一会儿讲给殿下听便是。此时月色正好,洗炼正事要紧,切莫误了时辰。”
林礼的目光落在他一手抱着的那个黑色的人形上——能看出是用黑布裹了的,却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
“殿下,这个人形是引子,里头塞了些棉花稻草、旧布料。”沈驰解释道,“往常浮屠剑洗炼,斩奸佞仇敌,是血炼。今日无仇敌奸佞可斩,殿下便将浮屠刺入这人形中,以月色洗炼代之,便算作了却浮屠剑最后的尘缘。”
“如此简单?月色的洗炼想借便借吗?”林礼疑问着蹙了蹙眉。
沈驰微微俯身,语气里带了几分抱歉:“这也是臣从诸多旧籍上查到的方法,如若今晚不成,还要劳烦殿下下一次的月圆之夜再试。”
“事不宜迟,请殿下提剑。”沈驰看了一眼中天月,似乎生怕它移走半分,急切道。
“那我便……”林礼点过头,也不好怪沈驰,想着这次不成,就再议议。
她提起浮屠剑,那散着金光的剑身在今晚月色银白的碰撞下,发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彩。月色此时竟看不出温润,可以说是惨淡,不知是因着与这浮屠剑光一比实在露怯,还是因着万古的慈悲见不得刀光剑影。
这样的交织看不出神圣,甚至可以说透着几分诡异。
不过林礼没有分神注意这些,依她修出的本事,单手提起这柄浮屠剑,如今不是问题。可今晚她运了力道,右手却死活提不起剑来。浮屠好像骤然成了千钧,死沉死沉。
沈驰见此原本期待的脸上又带了几分不解,扶着人形的手有了几分迟疑。
“殿下……”
她最烦武功遭人质疑。罢了——林礼眉头紧皱,索性附上左手,双手提起浮屠,对着那黑布人形狠狠刺下。
林礼的力气够大,浮屠剑将这黑布人形捅了个对穿。刺入的一瞬间,她竟然累得喘了口气。
待她缓神,复又察觉出不对劲来——哪有这样结实的棉花?她看了一眼沈驰,他脸上浮现了一个浅浅的笑,那张西域模样的脸本就白,此时在月色之中更是惨淡到恐怖,有种久不见天光的气质。
一阵风吹过,竟让林礼起了一阵寒战。她敏感地觉察到,周遭的气息似乎起了变化。
大夏夜,怎么会?
“恭喜殿下。”沈驰大笑,那笑声很是阴森,她从未听过。只见他扶着人形的手轻巧松开,那人形“砰”的跌落到底,发出闷响——绝不是棉花稻草布料可以撞出的声音!
“你,你什么意思?”她一瞬慌了神。
“臣恭喜殿下,完成血炼。”沈驰深深朝她一拜,黑影被白色月光拉的好长,坠入水面。
完成血炼。
血炼。
血。
林礼的神经紧绷着,方看清楚了血迹从黑色布料上一点点渗出来,在地上已然成滩。沈驰却面无表情地向地上的人形走去,冷冷地将捅在腹部的浮屠剑拔-出,接着双手奉上,再拜道:
“殿下今后,是浮屠剑真正的主人了。”
林礼的手颤抖着,根本不敢接过。她凝神质问道:“这里头,是人?”
沈驰带着浅笑,不作声。
“为什么骗我说是假人形?”林礼声音颤抖,强做冷静地一想——
今日无仇敌奸佞可斩。
莫非,莫非是!她叫这个想法惊着了,但仍厉声问道:“这里头是什么人?”
沈驰依旧不作声,冰凉的手伸来,把浮屠剑交到她手上,合上她的手心,让她攥紧。林礼哪能再信他?猛地推了一把,浮屠剑“磅”的落在地上。
彻底打碎了这寂静的圆月之夜。
林礼匆忙地上前,颤着撕开了那人形面部的黑布——一张死灰的脸映入眼帘。他嘴边挂下汩汩鲜血,眼睛却瞪得很大,好像又天大的冤屈不能说。
是汪吟吟吵着要见的那副世家公子的面孔,是拿判官笔将她逼得节节败退的那副周正面孔。
岑举舟。
林礼眼前黑了黑,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她的舅舅。
沈驰抬起低下的头,对着皓月长空再次发出了一阵大笑,笑的猖狂,笑的令人惧怕。
“你疯了!”林礼怒声斥道,“你骗我杀他做什么?”
“殿下,这不好吗?”沈驰回过身,再次用他那种蛊惑般的声音说道,“岑月身为皇后,却出卖夫君。岑时,官拜首辅,却背叛君王。这一遭改换了江山,岑氏能不倒,不全因着勾结外敌、卖主求荣?又怎么配活?”
“殿下,陛下和娘娘,可都死在这家人的算计里啊。”沈驰一步步走近,“殿下无忧无虑惯了,我不行此计,殿下又如何能狠下心来?殿下如今手刃了仇敌,叫浮屠剑受洗,合该欢喜才是啊。”
林礼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孔,心中竟是害怕不已,不自觉后跌了一步,摔倒在地。这是上岛以来,便与她相谈甚欢的沈复洲吗?这是以君臣之礼跪她的沈驰吗?这是给自己亲切拥抱的舅舅吗?
在这惨淡的、吟着悲歌的月光里,林礼才真正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惨白的月光将他高挺的鼻梁勾勒的不真实,那一副西域面貌里,藏着阴森与谋算,藏着狠毒与老辣。
“若是真恨毒了岑氏,取得也该是那岑时和岑月的性命。”她强稳着神,接着质问,“岑举舟不曾害过任何人,与前辈的恩怨无关,你非得把他搅进来做什么?”
“无关?”沈驰似是惊疑,“岑家卖主才有今日的荣宠,岑家的子孙又有哪一个是无辜的?又有哪一个是不该死的?”
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林礼喘了口粗气,还没来得及反驳,又听沈驰念道:
“殿下,浮屠剑也叫您洗了,大周是时候,该复国了。”
疯了,这人疯了。
林礼闻此,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她早该想到的,沈复洲,沈复周啊!他早将前周的事情挂在嘴边,他何曾断过要复周的愿望?甚至将它明目张胆地化在自己的名字里!自上岛以来,沈驰对她的关切一一在她脑海中闪过,给她讲见闻,关心的她的修习,陪她看灯花,点拨她不必拘泥于一种剑道,让她狠下心来分割内力……
给这把剑取名浮屠。
她的思绪绕过话语和举止,亲切的,慈爱的,关怀的,叫她这样受用,以为是难得的缘分。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处心积虑,每句话都经过盘算,为的就是将她骗上这条船来。
她眼里惊慌、难以置信、怒色交加,颤抖着开口:
“我早告诉过你,断断不可!”
“殿下在怕什么?殿下不用怕的。”沈驰一字一句地念道,“臣会护着殿下。殿下啊,陛下和娘娘是被尹家人逼死的啊,冰天雪地里,血溅的好高。殿下的外祖,臣的父亲,为大周肝脑涂地,在那尹济林的手里,落了个尸首异处的下场。臣,满身伤疤,受尽凌-辱,剔骨的疼痛换了面孔,隐姓埋名十余载……凡此种种,皆是拜他尹氏所赐,殿下难道不心疼吗?”
“尹家人,就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商贾,市井出身。”沈驰恨恨道,“哪配得上中政之尊?历朝历代,哪有这样的事情?”
沈驰已然是一副癫狂的做派了。林礼纵有千言万语,也一时噎在喉中,不知如何说起。
“陛下和娘娘保全殿下性命,殿下就这样安心的生活在敌人的国土上?”沈驰望着她,声音嘶哑,“这江山,先前是陛下的,往后应当是殿下的。又有何不可?怎么能落在尹氏的手里?”
“我父皇母妃,想的是我平淡一生……”林礼出声反驳,却又被沈驰截断:
“陛下不甘心啊,殿下。你若他朝回了中政城,宫里还有陛下留的东西。他不甘心哪——”沈驰蹲下身来,那张扭曲的脸凑近林礼,“殿下,只要您一句话,臣替您领兵,将这江山夺回来。”
“你,你哪有兵?”林礼错愕道。
沈驰落下一个深深的眼神,直起身来,掩着面,阴白的脸只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
他怒吼一声,周边气息霎时搅动,像是轰然炸开,那声势袭卷了四海岛周边的水域,一阵阵不该属于瓯江的惊涛拍案而起!
沈驰的大袖震动着,双目紧闭,而他的声音几经悠然:
“殿下,臣这就让您看看。”
四周气息搅动不已,林礼要伏在地上才能稳住身。
这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1.这大概就是舅舅的真面目吧
2.副本快结束了
3.有大事了!!!
4.重复,本人日更到2.8,之后请假到19号,书就要进入最后的副本了(而且这个副本很短,最多写个第一个副本的长度)祝各位宝贝开学的学习顺利,开工的工作顺利!!!
? 85、陷落
月色终于是阴森的了。
四周气息搅动, 瞬间凌厉起来,一层层刮骨般的气浪向林礼袭来,将尹信绾好的那个髻霎时吹散三分。林礼狠了狠心, 为着护住那摇摇欲坠的玉簪,将它抽下, 青丝再次散乱在疯魔般的风里。月色阴森黯然,将她也映成个女鬼模样。
这里气息太浑浊了, 她强硬地伸手挡了挡,才能略微睁开眼睛, 却被面前的情状惊的彻底。
沈驰双脚离地,半浮在空中, 他的头发风中散乱,双目紧闭, 脸色阴沉。他略微一抬手, 脚下巨石便剧烈震动了一下,接着柱下水浪卷起,一层层拍着这钟型巨石。
瓯江这条江, 硬生生有了那东海的惊涛骇浪的声势。
涛声一层层撞上巨石, 也一声声侵蚀着林礼的心。
沈驰是先是镇守关外的副将, 后又流落江湖。虽然身上有功夫,但绝到不了这样的程度——这种可怕的, 超出了正常休息范围的程度。
在启州的船上, 对面薛逸, 她感受过这种力量,混着一分真气一分内力, 剩下皆是邪气。
邪术啊。沈驰修了邪术!而且他只是略微一抬手, 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力量, 其修为远在薛逸之上!
怨不得,怨不得。邪魔之术借用药蛊,在里头裹着,浸泡经络,一层层的养下去,正常的体温早就消磨殆尽了。林礼忽然想到那白弱的脸、冰凉的怀抱,原是早有迹可循。
他换了一副西域人的白面孔,大抵都是为了掩饰这邪术带来的后果吧。
林礼喘着粗气,努力站起来。他身上的邪术太强大了,简直到了恐怖的地步。霁日之后,四大教销声匿迹,连同邪魔之术也都送入坟墓。没有人教他,他怎么可能修炼到这样的地步?
如若,如若至此,那么先前那些邪魔余孽的蛛丝马迹,都与他有关?
岑举舟这样毫无意识地被捆缚成一个人形,莫非,莫非是中了引灵邪术?
“薛逸,引灵邪术的复燃,都同你有关?”她一阵冷寒,逆着风发问,“岑举舟先前,被你练成惑人了吗?”
“引灵术是什么末等玩意儿?借用药和香的东西,姑且也就是薛逸去修。”沈驰嘶哑着声音嘲笑道,“殿下,您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厉害呢。”
他的声音低沉又缥缈,如同鬼魅的低语,遁入深远的夜空,任是谁听了,都要发一阵恶寒。他双手向下一压,气场瞬间炸开,水面上的波涛随之拍起,一层层卷向更远处。
整个四海岛水域仿佛他一个人的道场,任他肆意妄为。这她曾认为潋滟了一万年的水色如今可怕至极,一层层翻起泼天,直捣进周围诸岛的近水岸。
沈驰浮在那儿,像个阎王,这任他驱策的水,竟成了百万阴兵。
“沈驰,邪术是什么你可知道?”林礼近乎要破口大骂了,“这也是修得的?昔者四大教所至之处,兴风作浪,民不聊生。后来霁日,埋了多少英雄好汉的骨骸进去,才换来如今的和平。你该是明道理的,偏要承这邪魔之道做什么?”
“应老帮主的死,南虞的施青山,启州的苍烟楼,都是你的手笔吧?!”她仰着头,嗓子里呛了风。
话音刚落,便觉割在脸上的风又尖利了一分。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沈驰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一分慵懒,“反正都已经是这个结果了,殿下再怨,又能怎样?”
“应老帮主时霁日的功臣,施青山青年才俊,苍烟楼里这么多无辜的习武之人受骗。”林礼近乎字字泣血,“沈驰,你要复国,说亡了江山痛心。那谋害无辜,你的良心就过得去吗?”
“殿下,你都说了,是‘邪魔之道’。又怎么会在乎旁人的心意?”他竟吃吃地笑了笑,“邪魔之道受人唾弃又如何?足够强大,强大到可抵千军万马,可以杀回中政去,便行了。”
这人彻彻底底地疯了,林礼就这一个念头。他为了复国,为了有一人能当百万师的能力,竟这样走上了邪魔的道路!
“我林礼,出身穿云嫡派,一身干净,从来磊落。”林礼咬着牙,上前执起浮屠剑,“我一生要匡扶大义,救贫济弱,杀尽邪魔。你凭什么以为我会跟你同流合污?”
“你这般借邪魔之术的力量,终究要被反噬。”林礼声音坚定,“所言所行,皆为人不齿。就算是我父皇母妃在世,也见不得你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今日,我就算执剑斩了你,他们也是同意的!”
沈驰无言了片刻,细细的声音刮着林礼的耳朵。他低声念叨:“陛下,娘娘。殿下到底被送出去太久,全然不认亲舅舅了。”
“……也罢,也罢,做长辈的总要教导她。”
“你妄言!”林礼怒斥道,就打算提剑而起。
只是,只是手上的浮屠剑怎么这样沉?林礼几乎直不起身子了。她明明凝神换了力道,却还是不能自如地用起它来。她对着月色一看,浮屠剑那金玉般的表面被岑举舟的血染红,可那血迹迟迟不掉落,跟粘在上面一般,掩去了浮屠应有的光芒,整支剑的圣洁威严,竟被血光煞气盖住。
“殿下以为,自己还有退路吗?”沈驰在半空中,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岑举舟,可是您亲手杀的。”
林礼瞳仁一缩,只见他的手停了动作,那滔天的水声也暂时收了声势,东侧,远远岸上的喧哗声传来——
林礼神经一紧,不好!春山岛上此时都是要人,他们若散了合议,听见这里的动静,看见自己手上的浮屠沾了鲜血,看见倒在地上的岑举舟……
这是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殿下被送到山门中养,难免因此误了心神,不把复国大业放在心上。”沈驰一字一句说来,刻意将声音放得亲切,“没关系,臣来替殿下斩断这些细枝末节。”
\"你,你!\"林礼心口一阵疼痛,沈驰这是决意要污了她声名,将她拉下水去!
这世上,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之人!
不行,她得为自己挣命。她敛气,轻身而起,就要跃下水去,回了岸上长老们。可沈驰只是嘴角微微一扯,便聚了一团邪气来,隔山打牛,将林礼击倒在地。
林礼侧翻过去,压在右臂上,生疼。
她起不来。只能生生看着沈驰拎起岑举舟的身体,回头对她露出一个悚然的笑:“殿下莫怪臣,臣去去便回。”
此时,春山岛上的众人看着诡异的水势,也觉察出不对劲来。
“师弟,你看这莫不是……”刚刚结束合议的汪长春一身疲惫,才拿过汪吟吟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一擦脸,便听到西面的动静,放眼望去,静水卷波涛,何等奇怪。
“师兄,这动静,似乎从四海岛的背面传来。”孟斯伯揉了揉酸疼的眼睛,放眼而去。
渐渐的,渐渐的,背面竟转出个人影来!
“什么动静!何人造次!?”冯衡斥道,众人纷纷燃起火折,提起灯笼,映亮半边夜空,似乎看到的并非一个陌生的身影。玄罗山的弟子反应快,尤其慕容诚一马当先,跃水而来,在朦胧中,看清了沈驰的身影。
“沈先生!”他惊呼,身后的师兄弟也反应过来。
那是平日里一直文文弱弱,跟在他们掌门金维生身后的沈复洲啊。
“这是做什么?”慕容诚质问,却感受越靠近,越受一股无边的力量排斥。他步伐慢下来,只看沈驰微微拨弄手指,一阵涛浪兴起,拍在慕容诚脸上。他道:“叫你师父来。与我打,你不够格。”
慕容诚狼狈地抹了抹脸上的水,他反应过来了,这哪里是什么正经功夫?只有邪道才能闹出这样的动静!
“沈复洲,你沾染的是什么东西!”他斥道,“你在玄罗山这些年,一直是这样的狼子野心吗?!”
“我师父待你这样好,你什么时候堕入的魔道?”
沈驰却没听到似的,幽幽的声音再传来:“慕容小鬼,我让你多叫点人来。”
慕容诚腰间玄罗刀在月色里一闪,似乎就要上前来清理门户。他不傻,难料眼前人底细,没有轻易开打,示意身后人去搬救兵。
这下子,春山岛上,终于知道出了大事。会水上功夫的,全部争先恐后跃水而来。黎星若晓得其中利害,与严崇如分头下达命令去。整个锁钥众岛从夜半的困梦中惊醒,烛火瞬间燃开,一波波的用船往春山岛靠拢,黎星若急的直跺脚,只怕不能将锁钥阁千百艘调度用船全部叫来。
于是,不会水上功夫的,纷纷摇了船去,往沈驰脚下赶。
沈驰见黑压压的一片朝自己而来,竟露出了一分笑。他食指勾了勾,方才还沉寂不动的须臾阵骤然开启,那青色的钟型巨石轰然水上,差点儿没把行在最前头的船给掀了。当初靠的最近的慕容诚,也被遭了阵子的攻击,差点儿没下了水去。
“诸位武家,不用靠近了。”沈驰居高临下的一睨,开口道,“阵子会伤了诸位。”
“邪魔之道者,竟如此妄为!”那最前面的船上正是乔明煦,他站在船板上,南虞扇直对沈驰,“速速就擒来!”
“小乔掌门,好久不见。”沈驰略微靠近了一些,不知是想看清乔明煦的脸,还是想让乔明煦看清他的脸,“不对,我们第一次见。”
“大抵是,你与你父亲长得实在像,才让我错认了。”他的声音充满挑衅,瞧准了乔明煦的逆鳞,刺下去。
“我父亲……”乔明煦神色一凛,显然明白了。他实在顾不得了,高声斥道,“你把我父亲劫去哪里了?”
“劫去?”沈驰吃吃笑了笑,“乔连城,可是主动来找我的,如今好得很呢。”
他鬼魅般的声音掠水而去,落在几乎每个人的耳朵里。
“不可能!”乔明煦身后的乔明景暴起,比他哥哥更激动,他道,“我父亲是霁日功臣,你个卑贱的东西,不配提我父亲的名字!”
他拎起一把南虞扇,直直朝沈驰劈头而去。
却在将近时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住。
乔明景愕然了,他十二岁,神兵天降,目中无人,如今叫人全然拿捏住。
“快,告诉冯叔,叫他把阵子解了,否则怎么打?”乔明煦强忍耐心,向身后的船上人道。
“九鼎山的,可在吗?”沈驰似乎不屑于理会小孩子的把戏,在底下黑压压的船只里找寻一圈,看见了咬牙切齿的安楠,和她身边的齐清狂。
“啊,在这儿。”他遥遥的,与安楠那双大眼睛对上,“你,不好奇你师兄去哪里了?”
不等看清安楠的神色,他便将裹着岑举舟尸体的黑布人形扔了过来,重重砸在齐清狂面前。
这位历经了无数苦难的老人,不敢置信地缓缓蹲下身来,看见了那浸透的血迹,硕大的裂痕。最终,撩开了被林礼撕开的黑布。
他沉默地站起,道:“九鼎山,万箭齐发,务必拿下这贼人性命!”
飞镖,铁索,铜链,各式的奇门怪器箭在弦上之际,沈驰声音轻快,高声道:“齐老这可冤了我,这人可不是我捅死的——”
他左手一转,一股气息骤然而起,将林礼和浮屠剑都裹挟了来。
月下,浮屠剑上暗沉的血色,叫每个人看得清清楚楚。
“要谢,您便谢穿云门的这一位吧。”
“林礼?”
“林姑娘?”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传开来,重重打在穿云门诸位的心上。
怎么可能?
林礼想喊,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沈驰啊,暂时哑了她的嗓。
不知是谁的飞镖失了轻重,向空中的沈驰和林礼扎来,接着“万箭齐发”,却全叫沈驰一手破开。
“莫要伤殿下。”他声音低沉。
作者有话说:
大战开打,欢迎围观。
沈驰才是BOSS
? 86、混战
“林礼?”乔明煦看得最清楚, 他方才都要为沈驰的话失了冷静,恨不得用南虞扇削了他的骨头,用南虞□□下他的头颅。却到底稳住掌门的气度, 从他一声“殿下”里品出些别的来。
“你大胆,这是我穿云弟子, 品行良善,怎会与你一同行这大逆不道之事?!”汪长春与孟斯伯听了这话, 第一个火冒三丈,这一辈里, 自己心下最疼爱的弟子,怎么会与邪魔中人有所勾连?
“你这是用了什么肮脏手段?速速放了我师妹!”顾惊涛跟在身后, 心系悬在半空的林礼,拳头紧握, 一手执起了坐山青。
汪吟吟绯烟在手, 朝他怒道:“否则,穿云门所有的剑,都会捅在你身上!”
“是不是, 你瞧一瞧这剑上未落的血迹。”沈驰不紧不慢, “这可不是我的剑啊。”
汪吟吟哑言了, 与顾惊涛对上一眼。她见过浮屠,知道这是林礼新得的。她打趣过林礼是不是见了浮屠忘了裁云, 喜新厌旧了。但林礼这两日面上总是郁郁,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也没得与她说明白过。
不过,她怎么能信林礼滥杀无辜这件事?她的姐妹, 是最明事理懂道义的, 她会因为没有将濒死之人救回来而深感内疚, 怎么可能举剑相向无辜之人?顾惊涛同样也不可能信。他的师妹,虽然平日里吵架斗嘴多,但同为林折云教出来的学生,都有一身穿云风骨和揉不碎的骄傲,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穿云门震怒之际,却不见得每个人都信这个道理。安楠回过头,冷冷地向汪吟吟询问:
“那剑可是她的?”
汪吟吟这骤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回答了。她先点头,又解释道:“她不可能行……”
话音未落,却被安楠打断:“不必多言,我师兄身上是剑伤!方才这贼人如何护她的,我等可都看在眼里呢。”
“放箭!”安楠厉声道。九鼎山又一批锐利的锋芒射-来,有的对准沈驰,有的对准林礼,奔着命去。
沈驰眉头一皱,挡在林礼前面,低声咆哮:“我说过,莫伤她!”他大袖震动,气息轮转,又将这一批催命符撕的粉碎。
他敛气,手微微一提,水底下须臾阵的巨石便生长出一块。他携着林礼,将她放在那块巨石上,笑出一个慈爱的弧度,却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森然。
他低声道:“殿下安然,可要瞧好这些人是怎么对你的。”
他的手在林礼脖子上掐了一下,林礼惊恐地瞪了瞪眼,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彻底没了。
她想起身打沈驰一个不及,却发现许是受了沈驰气场的影响,自己连运气都十分困难,好像十分的经脉都被废了一般。
“只是暂时的,殿下。”他回头安慰似的笑了笑,接着纵身而起,力量爆炸而出,又一股浪头向一马当先的玄罗弟子们袭来,慕容诚手中玄罗刀雪亮的一划,堪堪劈开浪头,眉头紧锁地盯着那个魔头。
月色森然而明亮,方才沈驰对林礼温和的表情落在每个人的眼底。
“你看他对她……”
“他方才一直护着她啊。”
“不会真有勾结吧?”
……
九鼎山的诸位跟在安楠身后,早已肯定了打算,只恨不能镖起镖落收一双人头。南虞和玄罗的弟子尚不明朗情形,见了此番情状,不免也心生疑惑起来。
“说什么呢!”汪吟吟和许清如同时怒道。
“阿礼天生侠义,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那她怎么一直不作声不辩驳?”九鼎有人厉声反问。
“这魔头功力这样深厚,阿礼分明就是被胁迫了!”汪吟吟高声驳回。
“唉,林礼若与邪魔有勾结,那穿云门不也脱不了干系?”丛杂之中,有玄罗弟子发问。
“啊,可不是吗?这样大的魔头能藏到如今,一定有人包庇吧?”又有人道,“若是这般,穿云门也就不可信了。”
三言两语,便往这百年清流头上泼了好大一盆脏水。顾惊涛握着坐山青的手青筋暴起,目光里冒出火星子来,他斥道:“休得胡言!”
“无稽之谈!”
“通通都给我把嘴闭上!”
长老们此刻也动了怒,他们都是霁日过来的老人了,知道团结一心的重要性。方才经过几天的合议,已经制定了几套方案,把各个山门的具体任务确定下来。眼下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突然出现,将先前的筹谋推倒不说,眼下定是有一场恶战的。
又一场恶战迫在眉睫,而这些年轻的小辈们却还在相互怀疑,丝毫没有前辈们的进取之心!
涅槃之道,算是白授了!
可议论猜忌的话语没有停下,只是声音小了些。一声声一字字,都落在正无力地躺在巨石之上的林礼的耳朵里,她无力的动了动身子,一点点向边缘挪去,看着平日里与她多少算是面熟的同道中人们编排她,编排她的师门。
这些,这些与她同辈的人,还是那个样子,与几天前夜里她看到的一个样子。构陷、怀疑、戾气比侠义在这些人身上留下的痕迹更重。霁日以来,以为大道可昭,但现下看却不尽如此。有了安稳的环境,练功是能教前辈更甚,涅槃会的比试一场比一场精彩。但倘若有了一身功夫,却没有良善道义之心,也只怕是都成了祸害!
太失望了。
赤子之心倘若在这群人身上都成了妄想,那么又怎能期待世上人人都有之?
前人祈愿,霁日之后,大道匡扶,却不知这是另一种陷落。
林礼看着那些她熟悉的面孔,咬紧了牙关,她想吼,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终是喑哑。
她没力气了,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泪水满面。
“你们这些人,也不过如此。”沈驰有恃无恐,愈加不把众武家放在眼里。他接近水面,一点也不怕众人的刀剑,“当年霁日,怎么就让你们做成了呢?真是可笑啊。”
“前辈受我以奇术,我答应帮他们报仇。”沈驰悠悠然道来,“那姓应的,姓乔的,俱是活该。”
应千诺与乔明景也列席了这漫长的合议,一个丧父,一个父亲失踪了好几年,倒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加上年纪相仿,分外惺惺相惜。此刻二人正在站在一艘船的船板上,对着沈驰,眸子一块儿暗了下来。
他们的父亲,磊落一生,却落在这个人的手里……
一个晃着燎血钩,一个手里的扇子已经丢出去过了,此刻盯上了他兄长腰间的铁扇。
“哦,你应当还要找一个人。”沈驰森然的目光看向乔明煦,试图将他脸上那副温润冷静的模样撕碎,“那个人啊,就别费心了。他比你们聪明多了,早知道跟着我。”
施青山,施青山是自己弃明投暗的?
众人面面相觑。在沈驰看不到的暗处,一张月面似的脸上听闻此言,闪过寒光。她身边,立着个金贵之人,一脸冰霜。
此时,水面上不知何时,已有数不清的木板漂浮而来,大有铺满整个水面之势!有人在乔明煦耳畔低语,他敛了神色,骤然起身,哗啦开了铁扇,向木板踩去,直指沈驰!
“孩子们,机关已解!前去拿下他来!”玄罗掌门金维生也得了消息,一声怒喝,“莫要犹豫!有罪与否,也要拿了人才能辨认!”
金维生这话好比军前战鼓,南虞的弟子本来就跟在掌门身后,这下冲的更厉害了。而玄罗弟子一听师父之言,便在慕容诚的带领下扑了过去。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这下子全出了鞘。寒光铁光,全在月色的照耀下折出杀光来。
没有须臾阵的阻挡,千军万马此刻并发!
顾惊涛却皱着眉。死的是岑举舟,齐清狂说这话倒也罢了,怎能轮得到他金维生说?这不是暗里质疑阿礼的清白吗?不过他暂时也顾不得吵嘴,一手提着坐山青,抽身赴上。
旁边绯烟的绯色闪过,汪吟吟与他对视一眼,他道:“吟吟,先务必护阿礼周全!”
“嗯!”
冯衡在前压阵,把解阵子的办法交给了黎星若——开关在他的岁华岛上。忙里忙慌,摇船出错,便是严崇如一手揽着她点水而去。情况紧急,黎左席也顾不得男女之间了。看着满江的船只,也怕有碍施展。她机灵的脑袋一转,想起了岛上闲人们做的木工手艺,有堆积成山的木板。这二人在一块儿办事倒是迅速,趁着沈驰挑衅众人,纠集了人手。
瓯江上如今漂着的,都是他们的手笔。
沈驰看着这千军万马的声势,竟不由地一笑,他轻巧地来到林礼身边,说:“殿下,您知道吗?上回见到这样大的声势,还是在宜年峰呢。”
沈驰闭目,思绪越过这十八年如同阴沟草虫般过活的日子,越过身上的血痕与伤疤,回到宜年峰,回到关外,回到沈家镇北军叱咤风云的沙场上,勾勒出自己少年时身为副将的风姿,勾勒出父亲傲岸的身形。
沈家是镇北的神,是大周最后一支忠良之将。
他凝神,大袖再次震动,一时间翻天覆地,力量浑浊,卷起浪涛!
向他而来的弟子们慢了脚步,却不知骇然的事情才刚刚开始——水下那钟型的巨石,又开始巍巍颤动,接着一具接着一具,疯狂破开水面!
“怎么可能!”严崇如臂膀环着的黎星若眸子一闪,“我分明关了它!”
严崇如脸色阴沉。
“难不成,难不成沈驰的修为已然到了这样的地步!”黎星若惊道,“可以随意驱策须臾阵?”
不少弟子被逼落了水,一时水花四溅。众人狼狈不已,衬的悬在高处的沈驰更是不可冒犯。
林礼近乎绝望的看着沈驰打造的囚笼,看着那些钟型巨石如同铜墙铁壁,一长一缩,便把人掀翻在水。她吃痛地眨了眨眼,又环伺一圈。
东面是一个,两个……而西面,三、四……
她心中默念,一时有了计较——大抵是这般!她看着手边提不起来的浮屠,心里默念着“四师叔莫怪”。
她只能再用一次锁关手了。
身子,太弱……她缓缓在身上的关键部位点了将近十几处穴。她攥起浮屠,目光狠狠凿在沈驰身上,在等一个机会。
乔明煦跃上巨石,冷静地环顾一周,原本有些难色的脸上又袭上那副温润气度。他铁扇一点,大声道:“此阵按八卦布局,东南西北排布对称。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拢共四层,不必惧怕。”
“南虞弟子听令,给本座破了它!”乔明煦一下发狠了。
南虞弟子们要修南虞阵,对太极八卦之类早就烂熟于心了。这阵子按照八卦布局,钟型巨石的数目是固定的。往常因着巨石可怖,他们不曾在高处视察,因而不曾发现。如今乔明煦此言一出,他们纷纷明白过来,掌门这是要他们抓住一个角,数清这里的数目,接着八个角都可以不攻自破!
“启禀掌门,十六、十二、八、四,由外向内,依此递减!”
乔明煦嘴角勾了勾,他早告诉冯衡,阵者不过阴阳两道,南虞门皆在其上。锁钥阁的阵子,逊色便逊色在声势虽大,却不能活动,八卦的每一层,巨石只能在原地活动。
这下,所有人只要耐心找,就能找到这八卦的入口了。
擒拿你,还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乔明煦挺立,目光扫过了沈驰。
沈驰的神色一动。
就是现在!林礼沉下力道,从巨石顶端轻步而起,双手执浮屠宝剑,直直朝沈驰劈来!
沈驰微微侧过脸,对她露出了惨然的一笑。
“殿下不懂规矩。”
他的手从大袖中伸出,眼神狠狠一剜,还没触着林礼,林礼便已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与此同时,她腹部一阵疼痛。安楠飞天的镖,扎在了她的腹上。
说不清那是朝沈驰来的,还是朝她来的。
她眼一黑,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1.大混战开团了
2.有一位美人下章便来~
? 87、混战(2)
沈驰的神色亦是慌张了一瞬, 伸手便要来抓林礼。他俯下身子,大袖倏然一展,却叫一只铁青的钩子划了好长好长一道口子。
“杀人偿命, 魔头受死!”一个稚嫩的愤恨声传来。
沈驰的眸子狠了狠,循声望去。眼前却漫起一阵浓厚的烟雾来, 他驱气破开烟雾,掉下去的林礼却已经不在视线中。却见几丈远处, 两个半大孩子仗着身体小巧,快速抓住机会, 凭着三分运气,避开须臾阵石, 竟然比年长些的弟子更快接近这空中的魔头。
那钩子正是阳泽帮的燎血钩。持钩之人乃应千诺,他步伐稳健, 如有神护, 与乔明景一前一后,直驱他而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划破衣袖怎么算数?应千诺手中力量一变化, 燎血钩往沈驰臂上打去, 竟缚上他的手臂, 结结实实缠了一圈。
应千诺看向身后半步,对乔明景露出个意外而欣喜的神色。这南虞小太子手里正是不知何时从他大哥那儿夺来的铁扇, 他猛然上前一跃, 手腕处力道用尽, 手中扇直取沈驰胸口。
沈驰虽反应极快,却还是被铁扇刮到, 胸口划出一道血痕来。
“中了?”乔明景自个儿都有些意外, 他看向身边的应千诺, 却见他眼底没有欣喜,却是实打实的恐慌。
乔明景又回过头,只见月色昭昭之中,沈驰看着他们的眼神骤然发狠,原本缚在沈驰臂上坚硬无比的燎血钩瞬间崩裂,碎片如漫天飞絮般落入水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血痕,又抬起头来,对眼前两个分外孤勇的孩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们好像,”应千诺道,“激怒他了。”
乔明煦立在一方钟型巨石上,正指点江山,却发现身上扇不知何时被换成了绸扇,一凝神,冷不丁看着自己的铁扇刮过沈驰的胸口,两个小鬼竟打了头阵。阳泽帮的于守临,一路前驱,却发现自家少帮主不知何时离了视线,已经在魔头跟前了。
乔明煦和南虞弟子们在外破阵,送入其中的是另外三大山门,远水解不了近渴,好在慕容诚和安楠一前一后,一跃到两个孩子身前,护住他们。
安楠的手方搭上乔明景的肩,一阵狂风忽作,水势滔天,比方才卷起的,还要大过数倍。
不好!沈驰够疯的。
“护好掌门!”
“师父当心!”
他们齐齐出声。安楠环着应千诺,慕容诚环着乔明景,在一个几分慌乱的对视之后,分向左右背去,没让浪涛砸在正脸上。
这静水起波澜,却有撼山动岳之力。波涛之大,以四海为中心,那要命的浪头四散打去。水本是一体,春山、沧浪、岁华、玲珑、廿青等诸个岛屿的近水,半点儿还手之力也没有,皆随之震动。
水上的漂浮栖身的木板和外围的船只被再次掀翻过去,几阵尖锐的呼喊传来,有人挣扎水中,几阵扑腾之后,没了声息。
长老们被围护在外,仰望去,严峻而锐利的目光扎在月下的沈驰身上。他长发飘乱,脸色阴白,西域人的面孔有说不出的怪诞。
“这不简单。”齐清狂方才从痛失爱徒的悲伤中振作过来,古松般的声音震了震。
汪长春眼神苍茫,沉声道:“好像当年的孽障从玄水关里爬出来了。”
孟斯伯迟迟点了点头,亲眼看过霁日的血色漫天、尸骸遍地、英雄成灰,他又怎愿相信,才短短十五年,又要再来一遭?
他们刚刚才商定,还没有十足的准备。或者说他们的准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些孩子,能如同当年的他们一样不顾生死的,再去与这些邪魔拼一回吗?
拼的赢吗?
“霁日……”金维生叹道,他明明低哑着嗓子念出这两个字,却被风送去,落在几丈远处的冯衡的耳朵里。
他算计了半辈子,就在方才他还在担心被绑好的严玉堂会不会趁乱逃脱,却没算到,自己会在此时无力又无奈地悲叹:“又要来了。”
冯衡的身旁是严黎二人,严崇如面无表情,看向冯衡的眼神里却有了不满。因着他的小算盘,没能早些将这事商议出来,冯衡啊冯衡,权衡来权衡去,此刻有没有后悔?
细细的哭声传来,众人乱了阵脚。一时间,即使须臾阵被乔明煦看破,除了生于水上的玄罗派和一些水上功夫了得的别家弟子,没人敢进阵而来。
“诸位武家与我等有血仇,”沈驰幽幽的声音再次掠水而来,有如同尖刺的力量,让人一阵恶寒,“我等,也与诸位武家有血仇。”
“我等?”顾惊涛的步伐被刚刚那一阵动乱打断,却捕捉到沈驰话里的意思。
“这里不止沈驰一个吗?”汪吟吟眉头紧锁,手中绯烟剑的红光闪过一道又一道。
“这是替霁日里那些孽障,寻仇来了!”汪长春低声斥道。
乔明煦是各家掌门人里离沈驰最近的,他最年轻,在这样的关头,却有着与长辈们旗鼓相当的冷静与理智。他一面替身后的长辈们关照着阵子里的弟子们,又一面依着阵子的规律,在几块巨石上变换着位置,心里有了盘算。
现下最要命的事情,不是弟子们手上没本事,是他们难以接近沈驰。沈驰依托着水,好像布了个无解的阵法,将他们都拦截在外,被动无比。
但无论怎样的阵子,在南虞门面前,都是班门弄斧。
一手南虞扇枪阵,可抵天家三千兵。最玄就是玄在“阵”!乔明煦微微一笑,这松风朗玉般的人物,温润君子。叫旁人看了,哪能想到此刻正是面对一个魔头!
沈驰劫走乔连城的时候,肯定没有想过,他极善布阵之诡学,而他的长子得其真传。
“诸位前辈,须臾阵可为我所用,成为困住这魔头的牢笼。”乔明煦飘然身至诸位长老身前,细说道,“明煦已然想清楚,这魔头在阵心作福作威。倘若将八卦的八个方位,交由八位弟子分别镇守,只需配合得当,即可直冲阵心。而外围的弟子一并杀入,就有了千军万马般的能力。围剿阵心,易如反掌。”
长老们对视一眼,没有因为乔明煦年纪轻而不当回事。乔连城当年霁日时双腿几经被废,却仍在玄水关坐镇,如今轮到他的儿子。这是年轻一代的劫,自然要让年轻的一代自己来解。
“乔连城虎父无犬子。”汪长春深深看了乔明煦一眼。
“配合得当的八位弟子不好找,得由我们来。”齐清狂虽对穿云门心生嫌隙,可越不过霁日刻在他心里的大局。
众位长老微微一点头:“再叫三个懂事的来。”
“穿云顾惊涛。”
“九鼎安楠。”
“玄罗慕容诚。”
“那么,阵后的事情……”他们看向冯衡,得到了一个同样决绝的眼神。
……
这头,正商议完毕,分头奔去。那头,沈驰悬着的夜空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口哨声,盘旋在辽远混乱的水面上,刺痛每个人的耳朵。宿在林子里的飞鸟今晚不得安生,受惊飞出一次又一次。到了这声尖锐的口哨声,连锁钥阁最是训练有素的鸽子们也害怕了,从廿青岛上振翅飞出,白色的羽毛雪花似的坠落,漂泊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
扑棱棱,扑棱棱。
听起来真像阎罗催命的声音。
冯衡的心痛死了。
护着应千诺的安楠拂了拂眼前,看着沈驰隐隐含着笑意的脸,心道不对劲,提醒慕容诚赶快撤。他们刚刚转过身,就看见漫天飞鸽的黑影之中,有几道人形的黑影一并闪出,他们像是从天而降,几番点水,就护在了沈驰身旁。
“教主圣安——”那阴森森的声音填满夜空,奔走的乔明煦也愣了愣。
“诸位给本座邪魔余孽的名字,本座很不喜欢。”沈驰整了整那破开的大袖,眼里寒光闪过,“本座乃引东教主,沈驰。”
引东教?什么路数?
“引东教,受了倒山、太初、千刃、断魂的前辈们的提携,要替他们算一算这身后账。”沈驰淡淡开口,漫不经心,“今日,就给诸位一个提醒。”
他说罢,身旁几道黑影就向众人而去,夹杂着女人的戏说,男人的肆意嘲笑。却在片刻之间,将水上众人扰成一团!
浑浊而不可一世的力量,配合着一张张阴沉着的脸,突袭而来!
此刻,两个小鬼已经被送到阵外。数百同辈站在一块儿,第一次把后背交付给彼此。
“小心!”应千诺反应快,用燎血钩抽打击退一个从后而来的邪魔,乔明景方转身,差点儿被掐住,半是庆幸。
九鼎奇器、穿云剑、南虞的扇枪、玄罗的刀,一层层累上,虽有几分力,但打的毫无章法。
沈驰满意的缓步上前,寻找那几个霁日的老人,却在环伺之间,发现一只小船,船上正是他熟悉的身影。
他立即叫道:“薛逸,回来!”
薛逸那张称得上俊俏的脸此刻挂着恶魔般的神情,他从人群里钻出,正觉得欺负小鬼没意思,恹恹道:“教主,有何吩咐?”
“去给我追那只船!”他轻轻一点,落在船上人眼里。
林礼没有落水,她被一艘船接住了。睁眼时烟雾弥漫,掩着他们泊在巨石之后,藏在了众人的视野盲区里。
那个吻过她的人牢牢将她抱住,没有叫她摔着一分。在众人混战的时候,他小心地帮她把腹上的飞镖摘除,好在伤的不深。他撕下衣服做绷带帮她止住血,眼里倒映了明月的颜色。他小声道:“我来晚了。”
语气里满是自责。
林礼想说,你不来我也死不了。可惜嗓子还是说不出话来。她看着少年心疼的眼神,最终没有故作轻松,靠进了他的怀里。
是的,她很累,很痛苦。
“师妹邪术所伤,要休养上好一阵。”清凌凌的声音从尹信身后传来,林礼方发觉此处还有一个人。
她疲惫地抬眼望去,却叫一阵朦胧的月光迷了眼神。月亮好像很给这个人情面,总是用淡淡的银白勾勒她的身段。林礼耳畔仿佛过了一阵雪松的沙响,那人也正好如十年前一般穿着白衣。不同的是手上拿的是青白双剑,而非孤剑挑灯。
正是江漫雪。
“漫雪……师姐。”她惊,却喊不出声来。
林礼想,自己对她那一招笑春风琢磨了许久,受了伤还要落在她手里。她见过她两面,她只见过她一面。她们只交过一次手,如今却好像知己重逢。
她竟然很安心。
可能是因为她们这么像。
“等个机会,我掩护你们离开。”江漫雪一面说,一面窥视着水上情状,“你眼下身子状况不好,便别撑着要一争高下。”
她手中的青剑寒光闪烁,似要嗜血。
“这次我来。”
作者有话说:
1.疯批美人江漫雪
2.再有一章结束本副本
? 88、岑寂
林礼一直觉得, 江漫雪比她生得美多了。她是个晶莹剔透的人儿,好像琉璃小心砌成,有点摄人心魄的意思。月亮尤其照拂她情面, 朦胧的淡光甘心给这一身清冷作配。多经历十年的光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蹉跎的痕迹,远山眉天然叫人显得淡薄。若是不仔细瞧, 怕是以为她们同岁。
仔细瞧,才能发现, 江漫雪的杏眼更深邃些,好像这十年的故事, 都深藏在眼底。
她们很是不同,却又那么像。江漫雪不知道, 她无意间的旋身、无意间的孤剑挑灯,无意间的月下迎敌, 在林礼心里烙了十几年, 让她有意无意地效仿。
打见第一眼起,交第一次手起,她们就有天然的好感与亲近。所以林礼在启州放她走, 所以她会给林礼留下一句“江湖再见”。
林礼又很多想问江漫雪。想问这十年师姐在哪里;想问师姐为什么在锁钥群岛上;想问既然在此处, 那么见过汪老没有;想问她和尹信什么时候遇见, 又怎么共同设计救她。
这副喉咙说不出千言万语,林礼看着神色凝重的江漫雪, 吃力地拉住她的衣角, 示意她俯下身来。
江漫雪脸上掠过一丝讶异, 但仍然轻柔地靠过来。只听林礼努力提着嗓子,道:
“沈驰的修为深不可测, 师姐切不可妄动, 当心。”
江漫雪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深邃的目光望穿她清澈的眼底,又扫过抱着她的尹信,似有千头万绪想说,最终只是沉稳道:“我与邪魔,与沈驰,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说罢,缓缓直起身,沉默片刻,道:“为一个人。”
林礼的眸子闪了闪,似乎那个答案。
“我本想告诉师妹,侠这件事,还是一个人做的好,切莫如我一般,意气用事。”江漫雪轻轻说完这一句,目光在尹信脸上扫过,接着道,“或许师妹的命好些,不会遇人不淑。”
江漫雪咬住唇,定定瞧了尹信一眼,不知透过他在看谁。她深吸一口气,回过身窥视江上局势,眼见沈驰招出手下,几个黑影猛然蹿出,瞳仁霎时一缩——
她看到了薛逸。那么,他要是没死,会不会也在此处?
沈驰兴致大好,随着邪魔向阵外去,开始欺负起那一群小辈们。
江漫雪迅速跃起,点在水上,眼神里带了无尽的威严,沉声对尹信说:“沈驰要绑她,三大山门如今对她生了嫌隙,穿云人少。她不能留在这儿。你若与我说的话不假,就好好护着她,等今日的乱局有了定数,再送她回来!”
说罢,她狠狠在船尾蹬了一脚,将这只小舟送入流淌的瓯江水中,便攀附面前的钟型巨石而上,一面搜索,一面筹划。
她的眼神在江上那几道黑影里反复流转,不愿意承认自己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宁愿自己看错了,还抱有一丝不真切的幻想。
这十年如同走马观花般又在她眼前过了一遭,她心上身上受过的伤已经愈合好久,此刻却依然疼痛如当初。她眼里流光转变,不得不承认,从鲜衣怒马两鬓厮磨,到分道扬镳毅然决裂,再到放任自流于烟花地,其实她一直没有放下过施青山。
不然,她怎会流落烟花却又始终不卖身,她怎会孤身胁迫冯衡要他的下落?她已经有些痴了,而他就是她始终的美梦与梦魇。这十年韶华,最初的几年灿烂羡煞,后来便是血色与逃亡。回过头想,从自己的喜怒嗔痴,到如今这副模样,全是拜他所赐。
江漫雪欢喜林礼,因为从神情风姿,到出手的招式她和她这么像。她费心救她,因为希望她不要继续再像她了,不要像她一样,年少意气用事,耽于情爱,空负奇才,至今无法再认这一身穿云风骨。
可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江漫雪站在林礼蜷缩倒下过的地方,风飒飒吹,将她的青丝一一吻过。她手中正是那青白双剑,月色倾轧过来,在剑刃上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几经年华,她仍有叫月色为之含羞作配的眉眼,也仍有以一当十、孤身迎敌的本事。
林礼仰望着这一幕,她背着光,江漫雪的身影隐入黑暗,嵌在月面上。
林礼有些明白了,月亮是属于江漫雪的。
这头,沈驰正欣喜于发现林礼的下落,打发了薛逸去追。他才堪堪将手放下,一道剑光闪了过来,青黑的一道划在他胸前,煞白的一道劈向他身后。
沈驰震怒,大袖一震,邪气四散而出。江漫雪却没有受半分影响,她在水面一点,双剑又织起穿云风浪,破月追日樽前老,三剑两剑五剑,竟逼得沈驰措手不及!
这个晚上,沈驰终于开拳了。他一掌又一掌,带着巨大的邪气向江漫雪反击而来。
而江漫雪没有半分退让,而是打得恣意,她甚至勾了勾嘴角,对沈驰道:“你,也配在满月夜下出手?”
“你——”沈驰皱了皱眉,心思这目中无人的姑娘是从哪里窜出来的,自己并不认识。他自认乾坤在手,可肆意料理了她,却没想到自己的力气似乎都落了空,竟被眼前一道青一道白的剑锋戏弄了。
“双剑?”他饶有兴趣地出声。
“你招架不及,还不喊人来?”江漫雪挑眉,继续进攻。
“料理一个丫头罢了,本座连五大门的仇都要一起寻,还怕你不成?”沈驰放肆笑道,又质问,“你是哪一门的丫头,本事倒大,突袭藏得这样好……”
江漫雪却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让施青山出来护着主子!”
沈驰眸中一闪,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形象,嗤笑道:“我倒忘了,竟是你——”
“施青山,来见我!”
江漫雪不听他废话,青剑抵了他一掌,高声喊道。这一声听起来平淡,却掩不了三分怒色,它掠水而去,叫阵外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上谓谁?”几位长老是看惯了风浪的人,没有因为沈驰忽然叫出手下而动乱,专心按着乔明煦的安排往阵上走。乔明煦正在列阵,却看到江山一道月白的身影闪出,眨眼功夫便贴了沈驰的身,一对青白剑光叱咤,竟不受这邪魔之气半分影响,与沈驰打的有来有回。
这身影怎么这般像林礼?他疑惑着。
“林礼?”离他最近的齐清狂也出声。
“不……不是阿礼。”孟斯伯难以置信地叹道,抬过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汪长春。只见他如古松般严苛的面貌一下软和下来,身子微微颤着,嘴巴微张,想唤又唤不出声来。
“阿雪……”他低声道。
“阿雪——”再一次的呼唤,如同风过古树的阵响,越过了整片水面。与江漫雪在先的那声“施青山”前后交织,震荡人心。
江漫雪身子一动,却没有循声望来。
“你在找他,有人找你。”沈驰道,“真是稀罕。”
江漫雪抬起头,眸子里仍是狠戾,她换了白剑劈来。沈驰与她缠斗,分不出心去治那些阵外的弟子,水面上惊人的波涛不见。倒让各家弟子心里有了动静。
汪吟吟绯烟一旋,逼退面前邪魔,她轻巧地破开围困,踏在木板上,高声招呼:“诸位,眼下正是机会!”
“入阵,破邪魔!”乔明景其后喊道,一手拉起应千诺,一马当先。
剩下的四门弟子,都抓住机会,应声而起,一面与沈驰的这些手下拉扯,一面又前身入阵。邪魔数少,一时间竟让这些孩子牵着鼻子走。
“汪老,凝神!”乔明煦连忙喊道,“眼下正是困住沈驰的时机!”
汪长春纵然是惊,此刻也收过神来,听乔明煦调度。
他们踩在最外围的钟型巨石之上,步步交错。按乔明煦的意思,沈驰满身邪气四散开去,这阵子里外都是他的气场。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须臾八卦阵,还没到平衡阴阳两道的地步,偏重阳面,阵心的力量可以由中心而四散开。而此刻月满为阴,正好可以借力,变为阴八卦,将力量的方向改变,让沈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汪老,孟老,烦请乾南、坤北变震东、兑西!”
“齐老,金老,烦请离东、坎西变离南、坎北!”
……
众人按乔明煦的指示变换方位,正在阵中的沈驰本和江漫雪斗得起兴,他倒也会鼓弄人心,知道她和施青山当年的事情,一直出言刺激。
“小施,是自个儿来投奔我的,比你清醒的多。”
“你若如此想念,不如这就跟了我去,我倒也算成全鸳鸯。”
“我定然不会亏待你的,在哪儿做鸳鸯,不是鸳鸯?”
他吃吃的笑,宛若恶魔。
江漫雪只是重重呼气,一声又一声地,喊施青山的名字。沈驰的话激怒了她,她没有反将骂回去,只是手上的力道一次比一次狠,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气力。也许一直有,只是她不知道。
这十年的不甘、悔恨、错乱,此刻要一点点奉还!
江漫雪是打的越发凶了,沈驰本想提力招架,此刻却有些力不从心——他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的气力好像发不出去,竟还反向向自己冲来。
他脸色有些发白,动作有些迟缓,眼看那些小鬼的阵势也一点点围过来,眉头皱起。
“成了!”乔明煦沉声,“诸位前辈,继续!”
巨石之下,江漫雪如入无人之境,先后七剑,借了月色光华,又如云辽阔壮丽,竟将沈驰逼得毫无还手之力。
月魄云魂,果然名副其实。
她在刺第八剑的时候,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沈驰后方而来。
“教主,情况不妙。属下护您先撤离。”
江漫雪瞳仁一缩,凝神抬眸——那张脸很瘦削,眼角沾了几分戾气与邪气,却仍是当年见到的那双眼睛。他刀眉里应当尽是桀骜,此刻却一分也不见了。
这副眉眼化成灰她也认得。
江漫雪咬唇,攥着青剑的右手微微颤抖,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向他一斩。
他只是冷冷抬手,用了邪气,纵身向前,在江漫雪肩头打了一掌。
“施青山,你……”江漫雪失声,提着青剑的右手也霎时失了力气。
*
这头,尹信注意到,在沈驰召出的那群人中,有一个娉婷袅袅的身姿,似曾相识。他还来没得及指给林礼看,薛逸那半魔半人的脸便凑了过来。
尹信正驱了船出阵。这小舟顺流而下,瓯江日夜奔腾,片刻便可离开锁钥众岛,往下游的庆明方向去。庆明是什么地界儿?尹氏的老家,尹信生活了九年的地方,不怕照顾不好林礼。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薛咬金来。
“呀,别来无恙。”薛逸纵横水上,一面对着此时正痛苦的林礼道,“林姑娘,上次的启州的那笔账,我还没来得及讨呢。”
“镇抚大人,也有幸再会啊。”他幽幽的声音有几分像沈驰,听得林礼脑子嗡嗡作响。此刻她气力不足,与薛逸斗不了几个回合。若是翻了船,薛逸定然是要拿她交给沈驰的,不会伤她。可身边人怎么办?
尹信听着薛逸的话,就仿佛在与他说“上次跌的钱,我还没找人讨回来呢”。他自然也清楚当下处境,虽然面上冷静,但额角青筋还是跳了跳。
“我可不这么想。”他计上心来,端坐着,微微抚了抚林礼的头,示意她别担心。
林礼正欲直起身子,吃力得很。她听了此话,片刻的惊讶过后,知道身边人应当有所把握,便又老实地躺了回去。
尹信的声音里夹了一丝紧张,道:“如今船上是伤者,我手边又没有武器。薛师傅要怎样才肯不追我们?”
“我早跟林姑娘说过,我们是同路人。”薛逸闻此,森然笑了一声,踏上船板,并不理会尹信,“如今承教主之托,接姑娘回去。”
林礼的心神紧了紧
“至于你——”薛逸再次逼近,走到两人跟前,俯下身,“沉江也好,手刃也罢,选个死法。”
尹信微微低下头,低声道:“那我可……”
“不敢奉陪!”
尹信不知何时已将林礼放在船尾的浮屠剑攥在手中,电光火石间,他抬剑纵向前,直直刺入了薛逸的胸膛!
薛逸显然始料未及,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睛直直看着血溅三尺。
尹信眼神阴鸷,阴沉着嗓子,道:“你犯上了。”
薛逸没有办法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尹信手腕一使劲,他就倒了下去。
尹信偏头对林礼说了一声“别怕”,然后沉默着,将尸体丢进了江里。
作者有话说:
1.青山漫雪呜呜呜
2.“你犯上了”(这句话我脑子里自动配了好几次音)
3.最后一个副本啦(明天进入)
? 89、秘密
“我怕什么?”林礼发现声音恢复了一些, 眼里泛起清凌凌的光。
尹信俯首用江水洗剑,却发觉不对劲。浮屠剑上的新鲜血色叫瓯江水冲刷下去,留下底下那一滩暗红的颜色, 像凝固的血迹,怎样都洗不掉。
他皱一皱眉, 正欲将剑收起来,又听林礼冷不丁道:
“言屹, 你提的动我的剑?”
“这几分力气,我还是有的。”他神色一动, 低下眉,银色的月光洒了半边脸, 勾勒出好看的轮廓。抖落掉方才那一身的杀伐气,他望过来的眼神有了温柔, “师姐说, 要照料好你。”
“我却提不动。”林礼摇头,并不接他的话。
“你受伤了,自然没力气。”
林礼再次摇头, 道:“我用过锁关手, 打算用命拼的。”
但就是拿不起浮屠了。
尹信闻言, 神经紧了紧,连忙问:“解过穴了吗?”
“嗯。”林礼声音低落地应了一声, 将浮屠剑如今暗红的表面看了又看。用锁关手锁了穴道, 身上的疼痛暂时缓解, 至于内力气道,便更没有问题了。那时她赌命般的一斩, 却只觉自己手上有千钧之重, 因此动作慢了些, 才让沈驰有了破绽可抓。
不该的,浮屠剑不该这般重的。
面前人都能轻而易举地用它结果了薛逸,自己怎么就使不动了?
莫不是,这剑莫不是通了人性,现在故意为难她?
尹信瞧她神色凝重,就想着逗她开心,便提到:“在沈驰的这群人手里,你可有瞧见个姑娘的身影?”
林礼仔细想去,似乎有这么个印象。
“我仔细等着看了她的正脸,却眼熟的很,你猜是谁?”
林礼摇头。
尹信带了得逞似的笑容,一字一句道:“花相似。”
林礼的眸子震了震,思索片刻,豁然开朗。
怪不得,花相似能打晕小厮,逃出层层围困的落霞关。原是沈驰的座下,怨不得她身上倒是真有本事。身上尽是邪骨,还怕了凡夫俗子不成?
“我现下想起,那青烟姑娘提过一句,花相似还是花妍的时候,常常夜不归宿。也许就是那时候与沈驰有了勾搭。”
“而那场青烟姑娘未能跳的舞,也许就是她故意设计,为的是引-诱蔡斌。”尹信道,“应当也是受了沈驰的指使。”
“沈驰似乎很想要钱,但是手段谨慎。汇市,落霞关的珠宝首饰,都是这个道理。说来倒巧,要不是沈驰冒这种险,落霞关的饰物在京城中的价格也不会飞涨,我也不会查到那里去,更不会就此摸索下来。”
一路查出了皇叔的谋反大业。尹信心里叹道,尹济林步步为营十几载,竟然叫江湖的一个邪魔之人手坏了大事。
复国谋反,哪里不需要钱?林礼叹了口气,不知道他们分别面对的两个敌人,实际上在筹谋同一件事——不过都还没得到这天下。
“都是命。”她叹了口气,抬起眸子,又问:“你怎么遇上的师姐?”
“原本在岛上等你,却听到水面上好大的动静。”尹信靠过来,“我出来窥视的时候,就看见巨石上的你了。”
尹信停顿了片刻,又道:“我看你定是遭人胁迫了,设计救你。看江上,沈驰的邪魔之术纵然声势浩大,掀起巨浪,可有些地方却并不尽然,比如四海岛的南面,受了遮挡,波涛最小。”
“我泛舟而去,在中途遇上个白色的身影,便是你师姐了。她与我一合计,便联手将你接下来。”
“我们绕岛而行,藏在巨石之下,我手里有个霹雳散。本是放了烟雾好救你,没想到你正好从半空跌落下来。好在是接住了。”尹信一一道来,眼神却又将林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生怕有哪个伤口没瞧见。最后无意地提了一句:“师姐甚是厉害,四大山门被这阵子摆了一道,她却能长驱直入,和沈驰正面交手。”
“她负尽奇才。”林礼却接了这句话,“尤其是有月亮的时候,独孤求败。”
“那又怎会,一别师门,就是十年?”尹信问。
“情痴。”林礼顿了片刻,她虽不知中间具体有什么纠葛,但从江漫雪慎之又慎的两句话来看,总逃不过这两个字。林礼此刻对施青山有了十足的好奇,她想知道是怎样一个男人,又和她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能让她这风华绝代的师姐宁愿流落烟花,也不回师门来。
“她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却未曾想,尹信骤然叹了这么一句。叫林礼一惊,随后却认同。
是啊,这样的兴叹倒最符合江漫雪。十年飘零,多少刀光剑影萧萧而过,死生谈笑里,却是汪老望眼欲穿,孤鸿山师恩尽负。
施青山,到底在她生命里留了怎样的痕迹?
“她说,你和她说的话若是不假——”林礼回过神,盯住他,“你说了什么?”
尹信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猜猜看?”
“她是经了风浪的人,”林礼轻声,“断不会被几句花言巧语骗过去。”
“我在你心里是只会说花言巧语的人?”尹信挑眉。
“我可不敢这么说——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林礼哼笑一声,又正声道,“我该叫你什么?言屹,大人,还是……”
“殿下?”
尹信啧了一声,顿了片刻,道:“你是只记住了那一声,还是压根没有喝醉?”
林礼不作声。
“便叫我阿信吧。”尹信耸了耸肩,轻松道,“当今天子是我爷爷。我姓尹。”
“言屹,是先生取的字。”
林礼点了点头,早便该知道是如此。年纪轻轻,却是四品镇抚,随意出入开明钱庄,又有恰到好处的杀伐之气,把算计与谋划拿捏的这样好——她分明不用等到那句“本王”。
“你既然记得这个,还有些其他事情,总是忘不了的。”尹信的声音忽而轻佻了一下,“你说怎么办吧。”
“我怎么办?”林礼笑了一声,难得玩笑,“殿下不学正人君子,偏要趁人之危,我能怎么办?报官说有人调戏良家妇女?”
“阿礼如今怎么说这样的话?”尹信故作叹息,“一个时辰前,不知是谁跟我说‘等我回来再说’。如今却要对簿公堂了。”
林礼闻言怔了怔。
一个时辰前,是啊,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她手上还清白如许、未沾鲜血。在这一个时辰里,她却被自己放了心思信任的人背刺,被她以为难寻的血亲卷入了骗局。她手起剑落杀了无辜的人,送了九鼎山齐老的心头血去见阎王。
如今她身后一片迷惘,半分退路也看不到。这场混战因她而起,不知会不会因她丧掉更多无辜的性命。纵使她是受了蒙骗,但正如沈驰说得“人是殿下亲手杀的”,是的,岑举舟是被她亲手断送的。不管她能不能解释清楚,九鼎山都会恨毒她,甚至会从此和穿云门形同陌路。
而玄罗和南虞,也早已因为方才的情形对她生了嫌隙,将她的名字和邪魔放在一起。她无力地躺在巨石上的时候听到过的,听到过那无端的猜忌和攻讦、恶毒的揣测与谩骂——
她对她的同辈们失望透顶,他们也不用费吹灰之力,便能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仔细回想,其实一切都因那个亲人的拥抱而起,那个拥抱涣了她的神智,让她彻底卸下了对沈驰的防备,全部的心思都与前缘牵扯在了一起。她心乱如麻,想着了断,却步步在往深渊里走。
说到底,是她太重情义,重到已然成了软肋。倘若她对那个拥抱生了半分质疑,倘若再冷静一点,那么如今是不是就不会到这样连回头路都没有的境地?
一个时辰罢了,就好像换了人间。她甚至还没有跟安楠交下一次手,还没有在涅槃会的比试上战遍群雄,还没有给那个吻下过定论,这世间就已经翻天覆地,不复从前。
她好像再也没有机会了。
能怎么办呢?她的心如刀绞一般疼痛,她得赎罪。可怎么赎呢?岑举舟不能死而复生,她确实铸了滔天大错啊。
这时候,她大梦初醒般的,又想起杀人时的感觉,想到那狠狠的一剑刺入了岑举舟的身体,他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就踏上了黄泉。那时与沈驰对峙,她强撑着心神。如今漂荡在瓯江水上,四周空无一物,她不知要去向哪里的远方。天地辽阔,夜色望不到尽头,汩汩的水声好像岑举舟流下汩汩的血声,一点点敲击着她的双耳,折磨着她的心神。
愧疚、后怕、悔恨,趁虚而入,一点点将她的皮囊剥落。
她颤抖地喘了一口气,眼里朦胧,泪水经受不住,终于夺眶而出。
“我做了很大一件错事,阿信。”她颤着声,抽泣一下。
尹信的心被揪了一下,环紧了她。
“他们不会原谅我的,我,我杀错了人……往后……”她哽咽着,已然泣不成声。泪水滚下,落到了尹信安抚她的手里。
“这不是你的错,”他柔声道,“有本王在,以后千错万错都怪不到你的头上。”
“若这江湖明事理,等这段时间过了,自然要你原原本本的回来。”尹信顿一顿,又沉声道,“若这江湖实在容不了你,我便带你走。”
“京城,塞北,蜀中。”
“东海,雪原,瀛洲。”
“普天之下,任卿挑选。”
他不像在对情人说情话,有在百万师前宣誓的稳重。今晚的月色实在多变,毁灭了许多事情,也成就了许多事情,比如尹信的这一眼,玉潭般深重。
“我不管你师姐遇上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可我这个人向来最重承诺。”他一字一句的,看着林礼迷蒙的眼睛,道,“我告诉过你,我只爱了你一个,便是此生都只爱你一个。”
“我不会负你。”
“天地为证。”
信者,重言也,一言如山屹立,海枯石烂。
林礼的满溢着泪水的眼眸中变了一分神色。尹信应当还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却无条件地信任她,为她准备好了所有退路。
她疑惑施青山与江漫雪的相爱,究竟是如何一种缠-绵悱恻,却不想那种感情,似乎就近在咫尺。
她遇到了一个真心爱她的人。
现在好像感受到了,爱,为什么在前人的眼中,如此多变。
昏人头脑,又令人心安。
“现在,我们是漂去哪儿?”她问。
“去庆明,那儿都是尹家的人。”他将她搂的紧了,在她发上吻了一下,“定然护你周全。”
“我……我来告诉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礼下了决心。从沈复洲说起,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关照,他的亲切,到浮屠,到那声殿下,到那个她追悔莫及的拥抱,和着一夜的江水声,通通告诉了他。
他回敬京城的故事,从东南账目的诡异,到汇市,到那场未遂的误杀,到真假的矿产,皇叔的阴谋,也都通通告诉了她。
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了。
“我提不动浮屠了……”她念着,“是不是我父皇母妃失望了?”
“浮屠剑受过佛缘,”他轻声道,“庆明有座般若寺,我遇见你师叔的地方。等你修养好了,去问问,也许就有缘法。”
“我说过,想着什么,你都只管做。”尹信低低呼出一口气,“有我呢,不会让你提不起剑的。”
林礼望着他,脸上的泪痕仍然清晰可见。
“别哭了。”他收了尾音,月色终于在眼中化成了一个情字,“我心疼。”
尹信扳正林礼的脸,抹掉她脸上的泪痕,肆无忌惮地吻下去。
作者有话说:
1.尹信真是好会说情话一个男的
2.最后一个副本啦,故事进入终章!
3.告诉我,花相似是邪魔有人猜到了吧哭唧唧不会没人猜到吧
? 90、祖宅
尹家祖上, 乃东南庆明之巨富。祖上出海行商,白花花的银钱流进。后来子孙亦是人才辈出,将东南走进内陆的商道贯通。权衡避让对于这家人来说, 仿佛天生的本事——一家子的算盘精,看尹信就知道了。
尹氏的血液里, 流淌着野心。一代又一代的经营,无疑让这家人成了东南商事真正的主人。东南的商人, 纳着李姓的税,却姓着尹。不知从何时起, 尹家那份野心已然不只对于商贾利益之事,而是开始肖想商人这个身份千百年都没有获取过的东西——皇权。
前周越到后年, 官宦越是贪腐,财税越是混乱。为了应付边疆与边牧十族的战事, 民间赋税一再抬高。在一些地方, 早已到了苛捐杂税的地步。天公要绝人路,一年年大旱,各地闹起饥荒, 连粮食也征不上来。
最先扯起反旗、占山为王的, 是那些几乎要冻毙于风雪的农人。一般农户人家, 全家都指望着一亩三分田生活,哪里经得起一年又一年的大旱?官府催命一般的征粮, 却是饿殍遍野, 一家又一家的死绝。反正已经没有活路了, 大不了反了朝廷!至少不纳粮,人还能活下去。
但是农人的造反, 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钱不够。
尹信的皇爷爷, 尹元鸿, 如今的开明帝,眼光谋划早就超出了一般商贾。两个儿子还学过商贾之事,到了尹信,便不再刻意接触其中——从小学的就是文治兵法、治国天下了。此为乱世,动乱多,机会也多。末等商贾行商之事,中等商贾行利之事,尹家要行权之事。
而这权的外衣是“义”,在别人倒卖粮食大发灾难财的时候,尹元鸿开善布施,赈济穷人。尹家在黎民百姓的眼里,就是义商,行的是道义之事,日后自然就是一呼百应。
赈灾,是件烧银子的事情。但尹元鸿眼睛都没眨一下。一个原因,尹元鸿行了这么多年商,知道用银钱能解决的事情,都是简单的事情。那些涉及情感、道义、真心的事情,虽然虚幻,确实最难办成的——人心就是其中之一。眼下灾荒,在广大的灾民眼里,付出了银钱就是付出了真心。尹元鸿眼光毒辣,要造反,这时候出银子,反而是成本最低的时候。
另一个原因,尹家实在有钱,不怕烧。这背后是为什么,尹信早就告诉过林礼了——前周的征税制度不合理,大量白银沉淀在富商手里,成为造反最好的支撑。
因为有钱,尹元鸿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收买那些占山为王的农人,厉兵秣马,付上难以想象的价钱,让锁钥阁提头也要把攻防图偷出来。最后,把尹家军的军旗挂上中政的城楼。
只不过尹信在启州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其实隔了江山的仇。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爱上的不是元延帝李承安的女儿,不是前周的公主,而是被孤鸿山风物滋养出来的裁云飞雪。
庆明都是尹家的人。当年他们叱咤的东南商道,如今被尹元鸿牢牢攥在手里,成为大晋朝流动的国库。尹信身上有开明钱庄的行令,到哪儿都是方便。尤其他这个人,在庆明一冒头,那些旧时未带去京而勾留在此的老人,便出来一个个出来迎他了。
他明明有很多落脚的地方,却思前想后,还是带着尚未痊愈的林礼去了尹家的祖宅。尹家人全进京封王成爵以后,祖宅合该封闭成为瞻仰。但一因为养着尹信直到九岁,二是因为有位尹老太太因为上了岁数,不敢舟车劳顿,始终在祖宅养着,祖宅便一直有人侍奉。
这位尹老太太并非尹元鸿的生母,只是祖里一位辈分高的老人。前年秋日里驾鹤西去,追封了一品诰命夫人。眼下整个宅子的下人都为这位尹老太太守孝,等着明年秋日满了孝期,有些人会被接进京去,继续服侍宫中。有些人留下,守着尹家的旧宗祠。
如今整个宅子很清幽,倒甚是适合林礼休养。
宅子里披麻戴孝的人见当朝皇长孙回来,还带着个受伤的姑娘,皆是手足无措。不过旧时照料过尹信的老管家陈叔还在,到底是经历了大事的人,懂得对此不再多问,麻利的收拾了屋子,请了郎中,安排了人,将林礼照料妥帖。
林礼受的多是外伤,虽然疼,却没有快的法子只能是上了膏药,注意着行动,小心养着,最重要的是休息。
尹信守着她,在她睡着的时候,便料理公务。上回那信诡异,他看透了是皇叔的手笔。他与东宫之间的联系,不知被燕王监视破坏到一种怎样的地步。因此他不妄动,既然皇叔想让他回京,那么此刻最不能做的,就是启程回京。
按尹济林的手法,他一定没有命踏进宫门。
怪也怪自己承的是“镇抚”一职,要便衣隐蔽行事,人手不宜过多,携了军令虎符就地调取。但这些人到底是驻地军,不能护送自己回京。但未尝也不是好事——在他召回万木千帆、通过开明钱庄重新与东宫取得联系的期间,有大量的闲暇,可以好好照顾自己认定的这个人。
原本因为守孝而沉寂的府邸一下有了些许人气。府邸的月例是固定的,但尹信几乎就是开明钱庄,银钱自然不成问题。原本孝期内,一切从简,却他的授意下,厨房热闹起来,为着滋补林姑娘的身子。
他晓得她最爱吃肉,就让厨房一天天换了不同样式的荤菜端上来给她。知道她对启州的芙蓉蟹斗念念不忘,就请人来做,只为她开心。
自然的,庆明的地方菜,也一道道做来。
林礼到底是馋的,在尹信照顾下过的这几天,是前所未有的安逸。尹信一有空就陪她,她似乎也乐在其中。这些日子她不用想身后的谩骂、误会、诋毁,不用想自己铸下的滔天大错,仿佛有这个人在她的身边,有他的承诺在,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拨云见日。
一日中午。
“这个好吃。”林礼点点头,对尹信说。经过调养,她的气色已然恢复了些,至少不像那个夜里一般惨白。一双眉目有了神采,让尹信这么将养着,英气与侠气都回来了。深宅大院里头,还给她的眉眼,添了几分矜贵。
她说的是一道烟笋炒肉。
他把她捧在手心里,亲自喂她汤药,看着她喝进去才放心。这时候看着她被午后阳光映得暖融的脸,心里叫欢喜填满。
“好吃就多吃点,”他笑道,“你这几天光说好吃了,没见你说过什么不好吃。”
“这个特别不一样嘛。”林礼道,“庆明人是很会做菜的。”
他有心逗她:“那是庆明的烟笋炒肉好吃,还是启州的芙蓉蟹斗好吃?”
“那还是芙蓉蟹斗。”她想了想,肯定道。
“看来庆明菜即使好吃,也管不住阿礼的胃。”尹信故作叹声,“可我在京里,却是想得紧。”
是了,有关庆明,有关东南的一切,是他想镇抚东南的私心。陪林礼的这些天,私心也算得偿所愿,解了他这十几年“思乡情切”。
如今,他陪的这个人,成了他更大的私心。
“不说这个,”他眉眼舒展,看着桌上的琳琅,对林礼道,“庆明风味不甘败于下风,你且都尝尝。”
林礼笑了一声,对他道:“这么些天,胡吃海喝,我都怕我身子重了,往后都打不动了。”
“这是养病需要,你多吃,才好得快。”尹信温声道,心里却偷着欢的想,打不动就跟他回中政去,反倒是妙。
“这一天天的,多靡费。”林礼蹙一下眉头,声音轻下来,“老太太丧期还没过,你让我在这儿,又这般周折,多不好。”
她谢却平日里的淡然,低一下眉的瞬间有些许小女儿情态,叫人看了很动心。尹信盯着看了片刻,没有说话,直到林礼出声,他意识过来。
“老太太,是我曾祖的妹妹。”他道,“我幼时,她也疼过我。我会去祠堂祈祖,她听了是太孙如今有求于她,定然不会怪罪。”
他桃花眼里波光一转,又问林礼:“怎么,你要同我一起去?”
林礼当然不认了,嗔道:“你家的祠堂,我去?”
“怕什么,反正总有一日要来的。”他嘴角勾了抹笑,“那时拜的就是京里那个了,先拜这个有什么不妥?”
林礼耳后红了红,羞斥道:“我要是你祖宗,非得打死你不可。”
尹信笑着让她快吃,桃目里尽是情致:“我现下可不是就把你当祖宗供着?”
不过尹信也不止说说而已,等了夜里林礼歇下,他便来了祠堂,一炷炷给列祖列宗的牌位上香。
陈叔在旁候着,却一脸的心思,谁知道这小殿下心里如今想着什么?是想着叫列祖列宗保佑他大晋风调雨顺,还是保佑他的一段姻缘,保佑躺着的林姑娘快些好起来?
这些日子,府上的下人们也都看在眼里,小殿下说是镇抚东南落脚此处,却满心眼为了那位姑娘打算。他这些日子理事的时间短,陪人的时间长,过得是鸳鸯眷侣的日子。这尹家大宅是戴孝期间,挂的白绸竟是越看越红。小殿下把东厢房的那门一关,省了拜天地拜高堂,直接入洞房。
尹信身上带了京城与朝堂上厮杀出来的杀伐果决,已然与旧时的孩童不一样了。他到底是个下人,这位是真龙血脉,他说不上什么。
他是一辈子在尹家的人,侍奉过三代家主,通商贾之理,懂管宅之道,却不能受入宫的宫刑,日后就在这老宅子守祠堂。
但这里有要上京的人。有关这位林姑娘的消息,应该早就流出去了。
抱着侍奉过尹信几年的旧情,他斗胆问道:“小殿下如今的处境,京中可知道?”
尹信轻轻摇头,对着一品诰命夫人尹燕的牌位深深一拜。
陈叔等他起身,又问:“宅中这些仆妇,有的明年便要上京,与京中通着气。京里应当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他言下之意,殿下藏着的人,很快京里也会有消息了。
尹信自然听得出来。他怕什么?他无非就是怕料理不好燕王。但他跟他父王同心,一定要燕王的命。他懂他父王,既然手里有了燕王私藏铜矿豢养亲兵的事情,就一定会出手,而出手就是一击毙命,怎会再拖?
他已经二十有一,关于他的婚事年年有人提。按说嫡皇长孙若是婚配,东宫的地位便更加稳固,与东宫是好事。但尹济海一直按着不办,嫌东宫挤。
这自然是借口。为什么?因为尹信的身份特殊,嫡皇长孙,日后是定然要继承大统的。他的婚配,不是家事,是国事。
哪家嫁了他做正妃,便是与皇权绑在一块儿了。这是每个世家求之不得的机会,也是让尹济海慎之又慎的事情。
尹氏入主中政,经过了十几年的洗牌,世家关系仍然盘根错节。近五年来正是最好的时局,各家势力都差不多,没有人能盖过谁去,也没有谁能矮别人一头。
这时候给尹信挑个皇妃,可就是动大局的事情了。
所以尹信一点都不着急,他父王就他一个儿子,还能因他婚配一事废了他不成?反正那些贵女他一个也瞧不上,王侯将相的女儿又如何?论起尊贵来,他爱的这个,还是位公主呢。
她是没落到凡尘里的公主,但他会把她失去的尊贵,换一种方式,再给她。
作者有话说:
1.这章写的都有点像婚后生活了哈哈哈
2.某种意义上尹信爱的确实是最尊贵的人了。
3.尹济海是懂制衡的。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