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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涅槃


    夏至那日, 暑天炽热,蝉似乎从前夜里就开始聒噪。好在锁钥众岛栖身瓯江水域,总有水上风吹, 是以众武家齐聚春山岛之际,竟也没有人头熙攘之燥热。反而是风里搭上少年人的侠气, 绕岛四周,吹出别样的豪情来。


    春山岛的习练场上, 有擂台一座。台上正是阁主冯衡,周围玉座一圈, 便是坐着各家掌门长老。弟子围阵其后,端的是一派严肃。


    擂台北位乃孤鸿穿云, 玉座之后,顾惊涛和林礼领头肃立, 众弟子一身云白, 不染尘埃,将九天回雪吹来锁钥岛上。南位乃玄罗缺月,在金维生与单青青的身后, 慕容诚领头, 玄罗刀们玄色一片, 恰与穿云白相对分明,台上看, 别有声势一番。东位乃九鼎歧归, 齐清狂身后却不见统一着装, 但弟子手中飞镖刀枪尖刺手锏却是应有尽有,杀气格外重。西位眉山南虞, 乔明煦手中铁扇一展, 身后弟子蜀锦加身, 收了缨枪,倒最是风流。


    这场面,虽说远比不上九重天前万人朝拜的景象,却大可以正经向人宣告武林的盛世。霁日一代的亡魂倘若泉下有知,晓得了自己的身死成全了此时盛景,也是没有怨言的。


    “诸位武家,自上回涅槃以降,玄罗分别,已有三年。”冯衡立于台上,看着人山人海,庄肃道,“今日再见,风姿只胜不减!”


    底下掌声雷动。


    “今日冯某所见,有许多新面孔。”冯衡重重击了击掌,“习武一事最怕年少,诸位后生意气风发,冯某瞧着,仿佛也年轻不少。你们面前这些老东西就更别提了,是不是?”


    众人皆笑。各家长老交换一下眼神,冯衡惯是如此。


    “正如文章陈言务去,江山代有才人出。每每三年涅槃,便见一时全新风貌。涅槃会因此,方显其意。”冯衡缓缓道,“涅槃涅槃,顾名思义,涅槃其中,凤凰重生。当年若无霁日之英灵,今日难有这齐会盛景。尔辈未曾经历霁日之疾苦,却不能忘彼时前辈之丹心。习武练剑,道义自在心中,秉剑仗刀,此后纵然身至天涯,亦不能忘涅槃之道——斩魔除邪,济弱扶贫!”


    “斩魔除邪,济弱扶贫!”人声鼎沸,传去瓯江水上几番轮回。这些年轻的力量,算得撼天动地一番。


    各家长老面上都流露出几分欣慰之情。冯衡亦是满意,随后将手一压,示意噤声。


    “本次涅槃大会,检验披露各家弟子之武艺,切磋交流,贯彻侠义。”冯衡道,“比试分为两大项。第一项,各家与试弟子的名单已与日前上报,各家交叉对决,不进行内部比试。经过抽签安排,采用积分制,双循环比试,取积分前四位,再比试决出魁首。”


    “第二项……”冯衡将手一抬,示意各位向四海岛看去,“须臾阵一直恭候诸位。何时有人解出,何时冯某便将锁钥阁的一个人情呈上。”


    “春山岛上,有擂台四个,做正式比试之用。此外南向,新启玲珑岛,有擂台数个。正式比试之外,随时恭候诸位切磋武艺。”冯衡道,“有一点冯某早做提醒——少年意气一争高低,自然是好。此外要切记:点到为止,莫恶意伤人。”


    “否则本阁,也只好送客。”冯衡声音一凛。


    众弟子听完,交头接耳起来。说这说那的,最是好奇循环签的结果。


    “阿礼,双循环比试,岂不是每一对都要交手两次?”汪吟吟在林礼耳畔碎碎念道。


    林礼点点头:“大抵如此。”


    “穿云这回几个人?”顾惊涛也凑过来。


    “你不知道?”林礼诧异,“你这师兄做的。”


    顾惊涛卖乖:“这不有阿礼吗,处处周到,也让师兄省点心。”


    林礼白了他一眼:“穿云这回来的人少,上台打的只八位。九鼎十二位,玄罗十一位,南虞最多,有十五位。”


    “清如没得打?”汪吟吟琢磨一下,“反正人少,不如带她一个?”


    许清如眨两下眼,林礼有些为难。许清如跟着他们大老远从启州赶来,想追求真正的武学,是个相当有主意的人。林礼很喜欢,她也想许清如有机会与人切磋。但许清如确实不算穿云的弟子,不合规定。


    倒是许清如先摆了摆手,笑着说没事。


    “玲珑岛有开放擂台嘛,我这□□也没个正形,倒怕给穿云丢脸。”


    林礼正欲说什么,却听马十一惊呼一声,向台上指着。


    “你们看!”眼见锁钥阁的人抬上来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比试规划。一时间,众人都收了心神,齐刷刷向台上看去。


    “第一天……”汪吟吟眯着眼仔细找着,“唉阿礼,我今天一天四场。啊,要与玄罗那慕容诚交上手呢!上来便是这等人物……你呢?”


    “我——今天打五场。”林礼细细看来,“其余的不认识,倒是最后一场……”


    “和谁?”


    “安楠。”


    “似乎是九鼎很厉害的一位女弟子?”汪吟吟问道。


    林礼点头应过,便听到台上击鼓鸣锣,让各位找好对应的擂台,比试马上开始了。


    比试以一炷香为限,以圆台为界,谁能在一炷香时间内,将对手逼下擂台,谁便取得本场比分。倘若一炷香内,无人被逼下擂台,便算作平手,不做积分。


    每个擂台边上,至少都有一位长老充当判官,免得有不合情理的事情发生。


    “磅磅——”各个擂台相继鸣鼓,呼唤着第一组对手。


    没有比赛的弟子,便将擂台围个里外三层,图个热闹。


    林礼是穿云弟子里打头阵的,第一轮对手上南虞的一位叫葛洪的男弟子,斯人与她年纪相仿,手中一杆南虞枪。


    “那是林折云林老的座下?”她听见台下有人窃窃私语,“便是那位‘裁云飞雪’吗?”


    “正是,穿云门皆一身白袂,她瞧着确实身姿飘逸……”


    林礼听见了,皱了皱眉。她向来谨慎,并不对别人的夸奖如何自喜,反而一阵防备。她先前在这路上见过种种,不论是落霞镇的官匪勾结,还是薛逸的挑衅,抑或那夜被困囿于须臾阵中,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她的自负。她的这身武艺未经上上之洗练,裁云飞雪只是孤鸿山的裁云飞雪罢了。


    但日前却听舒姨魏叔谈到,裁云飞雪的名号已经在同辈里流传甚广,便不得不更谨慎,唯恐失手,丢了穿云的脸去。


    于是她一开始并不主动出击,等着那南虞枪挑来。对手的葛洪似乎有些紧张,眼见他持枪的手微微颤抖一下,不过很快稳住,三段尖刺直朝林礼袭来——


    林礼脑海中忽然浮起先前顾惊涛所说:“只是长-枪虽利,却不如长矛稳重,也不如刀剑般可以做横、劈之势。”


    高手可以耍出千百种花样,是因为将它器烂熟于心。那葛洪,你究竟有几分熟悉的?


    林礼手中裁云出鞘,剑挽花在葛洪面前一甩,颇有些让他缭乱。林礼心里有了几分数,将招式变换,一手“破月”上挑,随之轻身而起,居高临下挥剑而来。


    葛洪并没有慌乱,提枪一个进出,正是南虞招式“冠绝”,试图将林礼压制在地面。但奈何林礼身姿轻巧,而且占据空间上的绝对优势。“冠绝”没能近身,反而只是重重拍到地上,巨大的声响倒让旁人吓了一跳。


    “气力甚足。”观战的汪老对一旁的乔明煦说道。


    “这算得贵派的——嫡长女了吧?”乔明煦笑一笑,“果然承林老旧时风姿,葛洪手生,这场她的赢面大。”


    “哪有嫡女这样的说法——”汪老笑道。不过孤鸿山的长老,都见过林礼穿云台上的风采,自然心里是有数的。此时在涅槃会上听到别家掌门对自己弟子的夸赞,心里免不了欢喜。


    林礼抓住这个机会,横踢三脚,将葛洪逼向台缘。葛洪稳住下盘,持枪再袭来,招式却眼熟。


    这不是“青龙挑月”吗?林礼正想着,是清如姐的招式啊。可青龙挑月大开大合,从下至上袭敌,敢会苍龙,故得此名。而葛洪只在下横扫一圈,没了“合”的步骤。换句话说,葛洪手上只用出了一半。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林礼没空想这么多,抓住机会啸出“沧海”三道剑气,道道不同,打葛洪一个措手不及,再在他胸口踩一脚,便将他逼下了台。


    “磅!”锣鼓再鸣,胜负已分,而一炷香才只烧了一半。


    台下人鼓起掌来。有人将葛洪扶起,他很是服气,也随众鼓掌。


    汪老笑呵呵的,这孩子惯会给穿云长脸。


    林礼倒是没什么得意的,这种掌声连着持续了接下来三场比试。她接连将玄罗的两位、九鼎的一位逼下台去。


    这一日,从白日里到日暮,穿云门“裁云飞雪”的名号,便在这群年轻弟子里传得最响。林礼这身白袂飘逸而凛冽,裁云剑银光四溅,洒脱利落,倒比顾惊涛的坐山青瞧着更令人赏心悦目。


    她本身就生了一张不俗的脸,收剑之后傲然挺立的一身风度,更是羡煞旁人。


    顾惊涛这一天只打了三场,倒是闲得很。空闲时间这个台看看、那个台窜窜,少不了跟别人吹一吹自己的师妹。


    还有个汪吟吟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帮腔,传出的风声便更让林礼羞愧了。


    她在台上都恨不得翻个白眼给他。


    最后一场,正值橙黄的夕阳从云层里泛出,林礼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身处孤鸿山的穿云台。那天的夕阳欲颓宛若天仙散霞,与今日相比不知有没有略胜一筹。


    台下一样围了更多人,远不止穿云的弟子。


    她的对手从马十一,换成了九鼎山的安楠。


    安楠扎着高马尾,眼睛有棱有角,一副皮囊好似烈火浇灌出来,与燃烧着的夕阳似乎就要融为一体。


    林礼晃了一瞬的神,而安楠手中飞镖便袭了过来。


    林礼一怔,这还没击鼓开始呢,怎么那飞镖就擦着她的腰过去了!安楠的镖划破了她的衣衫,似乎隐隐有血红渗出。


    “这……”众人愕然,“林礼是,是中镖了?”


    汪老意识到不对,想叫停,却见林礼沉神皱眉,提起裁云便纵身而上!


    “锵——”安楠竟拿峨眉刺直拼上林礼的裁云剑。却见那峨眉刺比寻常的要尖锐坚硬许多,亦长出一截,直杠裁云的剑尾,竟然丝毫不虚!


    安楠抓住机会,依托峨眉刺适合近战的特点,向林礼贴身袭来。其间几番进出,次次轻巧难当。不过林礼怎么会纵容她的近身?她将裁云剑挽花,见者都要缭乱一二,安楠亦不例外。


    一瞬拉开了距离。


    安楠笑了笑,眼里含了一团了烈火。


    眨眼间,她收起峨眉刺,取腰间铁索,直直袭来!


    林礼轻踩地面,旋身躲过。腰间那受了飞镖刮擦的伤口隐隐作痛,不过她白袂一展,裁云袭来——


    仍不输半点风华。


    作者有话说:


    1.今日份女侠已产出


    2.明天上夹,更新时间会在23.30.睡得早的朋友第二天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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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今天尹信仍在外出差


    ? 62、良人


    安楠胸有成竹地抿了抿唇, 手腕翻飞一下,铁索在空中宛若青蛇蜿蜒,想将林礼缚于索中。林礼秉剑左右斩去, 退避一二。安楠以索抢地,声势动天, 像是算准了林礼要在何处落脚,尽将地面横扫!


    林礼微微皱眉, 她算是看懂了安楠的意图:既然无法近身,那便远攻。要么, 依靠铁索将林礼缚住,让她束手就擒;要么, 让铁索横亘整个台面,只要速度够快, 林礼便无处落脚, 只能被逼下台去。


    “安楠手里的是,是混天索!”台下有人惊叫起来,“混天索铁硬坚冰, 是齐老请高手锻造。这若是被刮一下, 不知会不会伤筋动骨!”


    “裁云剑如此轻巧, 能打过吗?”


    浑天索?昔红莲三太子有混天绫,今者这九鼎刺客手里竟拿一条混天索, 是何等自信, 才敢借这样的东风?林礼思忖。安楠手中的混天索实在够快, 看来如她后者所想,算准她忌惮混天索的力量, 想利用铁索一扫一片的优势, 将她逼下台去。


    可是未免想的太容易。穿云门以轻快著称, 林礼早便融汇穿云之轻道、巧道,尤其被逼出三抄水之后,更是轻盈难当。除非对手身出穿云本家,否则她还想不到,这江湖之中有谁能在速度一事上自信地要压她一头。


    安楠是个相当不错的对手。她嘴角勾了勾,方才分心了,这才要让九鼎弟子瞧瞧,什么叫做“唯快不破”。


    只见她轻盈而起,脚尖蓄力,飞快在台上落点。台下弟子眨眼的功夫,在铁索这下,林礼不知已经巧妙地换了几个点了。安楠在算她落脚的位置,她便故意引诱安楠算错。她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落脚,几个闪身,已然身至安楠眼前!


    安楠瞳仁霎时一缩,只见裁云啸出数道银光,正是林礼钻研许久的“笑春风”,可攻可守,相当稳妥,一下将安楠置于攻防皆非的境地,奈何她反应再快,也叫一道削了一缕青丝下来。她本能地将混天索一收,想将林礼逼退。林礼原地身起,白袂一飞,擦着安楠的脸而过。


    空中四目相对,谁的眼里也没有“服输”一词。


    林礼抓住机会,破月迎上,安楠亦不肯让,混天索几回搅来。一剑一索,便前后战了八个回合,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喘气声渐渐重了起来。


    安楠的混天索又是一击,林礼提剑斩去,却没想到这回安楠忽而换了思路,混天索不袭人而袭剑,叫林礼有些措不及防——而裁云,竟让混天索这么缚住了!


    林礼迅速后撤,想将裁云扯出来。却没想到安楠借混天索,力气出奇的大。双方竟然稳稳当当呈了个拔河的态势,一时间没人有法子动作。林礼不耐烦了,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了江漫雪那青白双剑,若是裁云成双,便无所谓这么一缠。或者像坐山青那样分量重些,就地立下,混天索自然占不到半点便宜。


    自己真没那个臂力提重剑吗?也不见得。当初在苍烟楼拉着容华阳坠楼,用力将裁云插-入楼体,后来又拖着酸疼的手臂,和薛逸砍杀了一通。薛逸邪术在身,她竟也没落个下风。若是有心,有什么提不得的。


    这个念头在林礼脑海中闪过一瞬,却叫安楠的突然发力中断。混天索要将她甩出去!


    “老天!”台下众人惊呼。这实在是今天最惊险的对决——安楠的混天索将林礼甩至半空,大有要把她扔出擂台之势!


    林礼身体里习武练剑这么多年的才气告诉她,她可以把自己“扯”回去。她双手抓住裁云,手腕用劲儿,借安楠的力气,就要将自己带回台面。


    安楠连忙拧索,想将林礼再甩下去。却听耳畔“磅磅”的敲锣声传来,分了分神——就这个瞬间,林礼着力,稳稳落地。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而二者没有分出胜负。人群轰然炸开:“平手!”


    林礼浅捂胸口,喘着粗气。她望着安楠,而安楠也在看着她。她的神情也并不轻松,那双有棱有角的眼里有倦色,看着林礼的目光里填满不甘。


    “安姑娘……混天索真是好手段。”林礼道。


    “你,”安楠喘一口气,“也不是专修四两拨千斤啊。”


    “呵。”林礼笑了一声,没想到对手对她很有研究。


    杏眼和锐眼相互注视着,双方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便叫各自门派的弟子迎下台去。安楠和她的师兄弟念叨着什么,似乎在复盘方才的比试。


    汪老一见林礼便忙揽了她来,仔细看了看她腰上一道血红,关切起来:“可有伤到筋骨?”


    “皮外伤,师叔莫挂念。”林礼腼腆一笑,“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师叔可是让我们不要娇气啊。练功磕碰伤着,是常有的事。”


    “那是在家里,如今叫别家弟子欺负了,怎么好?”汪长春轻拍一下她的背。


    “我老爹说的是,阿礼。留疤就不好了。那安楠也忒毒辣,怎么没鸣锣就进攻了!”汪吟吟小鸟似的向林礼扑过来,皱眉道,“你让我看看。”


    “看什么看,都是人。”林礼连声嗔道,“不严重,上一上膏药便好了。而且我也没被欺负啊,那是平局!”


    林礼皱一皱眉,认真道:“她划我一道口子,我废了她一缕青丝。”


    一边顾惊涛笑了一声:“平局,平局——我说阿林下手轻了,一缕青丝哪里够,直接帮她省了剃度才好。”


    “嘴下积德。”林礼撇撇嘴,斥退顾惊涛。


    “那么便回去上一上药,晚上灯花夜,还来得及赏一赏。”顾惊涛正经道。


    林礼承认他这句话有理,便与汪老告退,让汪吟吟护着回沧浪北岛。


    身后的人群仍然喧嚣吵闹,安楠和林礼的对手,尤其是那惊天的一甩一落,估计灯花夜来临之前,各家的弟子都要知道了。


    “吟吟,你今日输了一场?”在小舟上,林礼问汪吟吟。


    “是咯,打不过玄罗那慕容诚。”汪吟吟撇撇嘴,“他手里那玄罗大刀,哗哗砍呐——我都疑心他是奔着我的命来的。我都不敢还手,我怕绯烟迎上刀刃占不到便宜。后面实在被逼的没办法了,就下台了。”


    汪吟吟的剑名叫“绯烟”,因剑背上有一道绯色的绯金石而得名。汪长春知道自己女儿爱别致,便连剑也给她弄了个不寻常的材质来。汪吟吟欢喜的很,难为面对玄罗刀锋如卷不强硬出手——她心疼绯烟得紧。


    汪吟吟埋怨道:“凶得很,一点儿也不懂怜香惜玉。”


    “上了台就是胜负为先。你要他怜你?”林礼笑道,“算了吧。”


    “不过这玄罗刀锋向来剽悍,听你描述,慕容诚显然已成境界。今日我碰到的那两位,倒没有这般厉害。”林礼想了想,今日她遇到的两位玄罗刀,虽然都有变化莫测的缺月之风,但实在拦她不得。


    “那玄罗弟子确实也不是都如慕容诚一般。”汪吟吟道,“我今日碰到的另一位就普通的很,还怪有趣的,闹了个笑话出来呢。”


    汪吟吟咯咯笑道:“他很紧张,与我堪堪打了几个回合,手好像软绵绵得没了力气。我一个‘追日’,他的刀竟然就脱手飞出去了。你猜后来怎么着?”


    原是,那玄罗弟子的刀脱手飞出去之后,直冲在地下坐着当判官的金维生而来。金维生还没动作呢,他夫人单青青竟然衣袖一拂,就将刀笼了来。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把刀就已经稳稳当当落在单夫人手中了。单夫人眉目刚烈,直盯着台上弟子,仿佛是在斥责他丢脸。然而却什么也没说,片刻之后,手起刀飞,那把刀又直直飞回台上,力道用得恰恰好,刀尖没入台子三寸,刚好够这弟子将刀拔-出再战。


    “就这样还败在我手下呢。”汪吟吟很是得意,“不过单夫人手腕当真不俗。她鬓边已有白发,手中力道怕是半分不减当时年少。我听闻她少女时候,也是闻名五大门的——毕竟是单善的独女。当年是不是有挂月弯刀巾帼不让须眉之称?”


    “似乎听前辈提起过。”林礼点点头。挂月弯刀,是单青青的爱刀。较一般刀更弯,形似月钩,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刀者,单面长刃短兵也。刀背弧度越大,越考验锻造者的能力,也越考验用刀者的功力。到挂月弯刀这样的程度,已经是凡人所难企及了。


    挂月弯刀如钩似镰,适合贴身近战。年少时,单青青与刺客无异,挂月一抹便是一条邪魔性命。上一秒人还生龙活虎,下一秒就血溅三尺,成了挂月刀下亡魂。女子稳重手辣如许,江湖少有。


    “真不知道单老当年是怎么训练自己闺女的,那可是挂月弯刀啊。找谁打的?”汪吟吟啧啧叹道,想象着当年单夫人一手挂月弯刀制敌无数的场面,“不过自从她与金维生婚后,便没再怎么见她出过手了。可惜。”


    “金老定是将夫人保护的极好的。”林礼缓缓道。


    “唉,我就见不得嫁了人全仰仗夫君。”汪吟吟撇撇嘴,“单夫人一身刀骨,哪里屈于金老之下?也不一定是金老护得好,兴许是她维护夫君脸面呢?当年若嫁的是方老,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局面。”


    “阿礼,你可别告诉我想找个处处护着你的。”汪吟吟佯做认真,“那有什么意思?江湖之大,四海之广,只眷恋一个男子,岂不可惜?”


    “我什么时候说要找个处处护着我的了?”林礼不可置信地哼了一声,“你倒好,天天嚼人家家事的舌根,也是闲的。”


    汪吟吟闻言,坏笑一下:“别人家的事情我随口说说罢了,我还是最关心你。你说,你要找个什么样的?若是不好,掌门爷爷怕是不认。是不是,言……”


    “君子慎言。”林礼耳根爬了一丝绯色上来,连忙堵了汪吟吟的嘴,“想这些还早的很呢。武功未成,事业未就。谈这些做什么?”


    “若真是遇见了良人,想必也懂我一心向武,成全侠义。要同我历经甘苦,荡平不屈。否则,怎么算作是良人?”林礼不安似的,又补了一句。


    汪吟吟看着她,只是笑。


    上岸去。汪吟吟翻箱倒柜地将纱带膏药找出来,帮着林礼处理伤口,却越帮越忙,不慎打碎一瓶药。


    “算了算了,我自个儿来。”林礼索性赶了她走,自己接过那纱带。


    “那药,唉,你哪儿还有抚痕的药啊?”汪吟吟一面辩解,一面就被林礼轰了出去。她撅了噘嘴,让林礼快点儿,晚上灯花夜,她可不想晚。


    抚痕的药?林礼思索片刻,将先前尹信给她的那个小药盒又翻找出来。任她如何要强,药粉一触上肌肤,还是让她“嘶”了一声。


    她不紧不慢地将纱带缚上,却看着那个小药盒出了神。


    送她药盒的人如今在何处呢?


    听汪吟吟说,锁钥阁的灯花夜华美非常,恍若摘了九天之星辰缀与人间。


    可惜他不在。


    作者有话说:


    1.鄙人现在就更新好了,反正夹子垫底,也没什么下降空间。#萧墨颜 倒霉蛋#上夹撞淮大让本就冰凉的数据雪上加霜。今天在到处发疯,这种小概率事件怎么就让我遇上了


    2.林礼:她划我一道口子,我就废了她的头发!


    3.安楠:这婆娘打的也很凶


    4.良人良人良人~你猜良人今天在干什么


    ? 63、灯花


    锁钥阁有灯花夜的旧俗。追究起缘由, 和岛上这群闲人离不开干系。锁钥阁不像其他四大门派一样习武练功,平日里只要消息不出差错,便有数不清的银子流进来。岛上的杀伐之气并不重, 平日里得空种茶浇地、品茗赏花,倒让岛上有了几分世外蓬莱般的仙气。有灯花夜如此烂漫风流的事情, 也就不足为怪了。


    今年正好撞上涅槃会,按冯衡阁主的意思, 一是为了延续传统,二是为了承涅槃遗志纪念霁日, 所以声势要办得大。反正岛上有钱,又有个八面玲珑、凡事妥当的黎星若, 自然不成问题。


    今日灯花夜,一个春山岛全然不够, 旁边玲珑岛的垂杨柳也是尽挂灯彩。锁钥阁那些闲散的“农人”“墨客”们一个个都从蜗居的岛上出来, 加上其余四大门的长老弟子,人格外多。若从瓯江上远远看去,春山和玲珑的近岸像是密密围上了一道人墙。


    杨柳夜风拂面温柔, 各色衣衫错落, 人云语笑嫣嫣。缛彩遥分地, 繁光远缀天。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算得是, 天上清辉不及人间烁烁, 凡尘最喜此等光阴。


    近岸处各家弟子人头攒动, 手里都拿着锁钥阁分发的莲花灯,打算放下水去。林礼瞧着人多, 便懒得去掺和, 晚点儿放也碍不着什么。索性靠了一颗垂柳, 等着人群散。


    汪吟吟这性子和林礼不同,放花灯这种事情,当然要抢在人前才好。她身材娇小,自然挤不过别人。人流拥挤,许清如不知哪去了,林礼又是个叫不动的主,一下兴致便败了几分。


    “吟吟,你要放灯?”顾惊涛见汪吟吟兴致缺缺,不免问了一句。


    汪吟吟的眸子亮了亮:“是了,师兄。人这样多,不好放。”


    “人放花灯都是要许愿的,你什么愿望,如此迫切?”顾惊涛笑问。


    “这个嘛……”汪吟吟停顿一下,似是仔细回想着,“本来没什么愿望的,图个热闹。但是白日里,输给那慕容诚,我多少有些不服。今日的愿望,便许双循环再遇见他时,能让他满地找牙!”


    汪吟吟说完,笑了一声,仿佛已然看见慕容诚满地找牙的样子。笑完却又反应过来:“惊涛哥哥是要害我愿望不成吗?竟让我说出来。”


    “说出来有什么打紧的?愿望会实现的。今日我见着那一场了。吟吟放心,明日里我对上那慕容诚,定帮你把这仇报一报。”顾惊涛哈哈一笑,右手虚空做了个挥剑的姿势。


    “慕容诚也不是等闲之辈……”汪吟吟浅浅垂了目,很快又亮起,道,“不如惊涛哥哥陪我放了这灯去,便算这愿望是我送给你的,保你明天一切顺利。”


    顾惊涛愣了一下,却听吟吟说:“我一个人,也放不了啊。”便心软了跟上,陪着汪吟吟寻个人少的地方放灯。


    林礼方才在树下细赏着这满江灯火,也将这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越听越觉得别有滋味。汪吟吟本就面若桃花,今晚就差在岸边垂柳中开出一颗桃树了。便算林礼再如何不解风月,此时也看懂几分。


    她心里哭笑不得,今儿傍晚还听吟吟跟她聊什么良人不良人,自己倒是打算的挺好。她想着,嘴角若隐若现地拂了一丝笑,仰头看夜空长天浩净,映着满江灯火,竟连星子也输了几分璀璨,实在是人间良景。


    良景总讲究个共赏,一个人是有些寂寥。那个人也就罢了,如今不知在何处呢——林礼心里倒是忍不住埋怨许清如一下,忒不够意思,方才不在这儿错过多少好戏。


    “小礼?”林礼听见有人叫她。叫她“小礼”的人可不多,这是哪一位?杏眼潋滟转过去,却见到沈复洲的簌簌大袖,手里托着一盏莲花灯。


    “沈先生?”她倒没有驳沈先生这句“小礼”,左右算得她长辈年纪的人,“沈先生不跟着金老,一个人放灯花吗?”


    沈复洲一面笑一面将莲花灯弃之于地,跟林礼站在同一颗柳树下,道:“金老自然与夫人在一块儿了,我跟着做什么?倒显得碍眼了。我便罢了,你怎的也一个人待着?”


    “嗯……”林礼似乎被戳了一下痛处,“本来要一起放灯的都不知哪里去了。还有一个待风月比待我更好——我也怕碍眼呢。”


    沈复洲大笑,道:“你不爱风月?”


    “这……”林礼想了想,“风月太风流,手里留不住,就好像镜花水月。刀剑更实际,我更喜欢。”


    “我说过小礼是很有趣的人,这倒确实是你会说的话。”沈复洲看着那满江灯花,长出一口气,“锁钥阁确实费了心思,却也算不得上乘。”


    “哦?”林礼意外地看了看他,今夜之灯花乃锁钥阁得意之举。她方才远远瞧冯衡与各家长老笑谈不止,想来满意十分。怎么道沈复洲这,便算不上上乘了?


    “小礼没去过京城吧?”沈复洲问。


    林礼摇头:“沈先生是见过京城的元宵灯节?”


    “嗯。”沈复洲点头,仿佛在回想一件很久远的事,“花市灯如昼,中政城内无不繁华。天子祭神,万家灯火。才子佳人,垂绦处处,实在是天上人间。”


    “我有个朋友,也对京城的灯节熟稔,倒与先生说的相似。”林礼道。


    “熟稔?”沈复洲问道,“小礼这朋友,可是与小礼一般大?”


    林礼点了点头。


    沈复洲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定是看得是今晋的节日,我说的,是前周的事。”


    “前周?沈先生从前寓居中政?”


    “是了,不过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沈复洲道,“那时凡有灯市,我必求我爹娘带着我去,姐姐未出阁时也时常同游。我很爱看灯,那些闪闪烁烁的东西看着就让人安心,觉得一生一眼就望得到头。”


    他讲着,认真看了看林礼。瞧她似乎有些不解,便笑了一声:“不过已经许久不曾回去了。爹娘仙逝,我在东南待了许久,很多事情也记不清了。”


    林礼看着沈复洲的神情,以为他是看见灯火想起仙逝的父母伤心,故安慰道:“沈先生莫要难过,人活一世总要有些盼头。死生无常,今日能在东南看见花灯,便算命运开解,告慰亲人在天之灵。若是沈先生的姐姐见了,也会动容吧。”


    “姐姐……”沈复洲眼里闪了闪,随后笑了一下,“是了。她也爱灯,前周覆了之后,她也离了京。想必这之后,再未见过那样好的灯了。”


    林礼沉默片刻,不知要说什么,却听沈复洲问:“小礼,你没个三两心愿,不去放灯?”


    “我么……”林礼想了想,现下自己能有什么愿望呢?不过是希望早破碎月簪的秘密,探明自己的身世。此外,也许在轻剑之上,再悟破一层境界?


    “我想涅槃会夺魁首。”林礼笑了笑,“可惜困难重重。”


    “小礼果然很爽快。”沈复洲甚至拍了拍手,“今日我见着了,只有最后一场是平局,其他都赢了,很有希望。”


    林礼摇了摇头:“沈先生见着的只是表面罢了,我不像先生所见的这么厉害。我甚至都要怀疑自己练的这把剑,到底够不够用呢。”


    林礼说罢,自己都有一分诧异。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与沈复洲不过几面之缘,却很愿意与他聊天,有种无二的亲切与轻松。这回甚至将自己最难以启齿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这剑不够用,就换一把。”沈复洲缓缓道,“世间久多变幻,王朝更迭,海枯石烂。前周一统江山二百余年,最后不是说覆就覆了?今日大晋兴盛,谁能想到往后怎样?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想必习武练剑也一样吧。”


    “先生金玉良言,授以变通之理。”林礼沉吟片刻,觉得一分意外,“人久在江湖,先生似乎很关心天下之事?”


    “兴亡百姓苦。”沈复洲道,“我一个医师,哪里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妄发议论罢了。”


    林礼听着,却觉奇怪。兴亡百姓苦这个道理,确实如此。只是大晋改朝换代至今,天下确实换了新貌。自己这一路南下,但见商贸繁荣,农事兴旺,有夜不闭户的景象。自己不曾见过前周末年的天下,但绝不可能是一派清明。当今的百姓分明是不苦的,沈先生这话,未免太过悲观。


    她正想着,忽的瞳仁一缩。


    空中一个黑点儿正朝柳树这边袭来。放灯的人群也如大梦初醒似的,惊呼起来。


    “沈先生小心!”她一扯沈复洲的大袖,向前半跌了一步,半扑下身去,那是个飞镖!


    片刻之后,她直起身来,先是侧身看了一眼沈复洲,他也直起身来,眼里有一丝慌乱,不过与她眼神对上的片刻便成了意外。


    他看了看树干,发觉那飞镖已然没入柳树了。他又指指头,示意林礼。


    林礼这才发觉自己头上的桃花簪竟然叫这飞镖削去,掉在地上已然身首异处。而她的青丝已然如瀑散下。


    “花簪保命,不然怕是就要伤着皮了。”林礼喘了口粗气,叹道。


    众人已然意识到什么,相继朝柳树看来。这样头发散乱倒也不好,不成体统。林礼想了想,反正夜黑风高,旁人应是看不清的。先拿碎月先绾一绾发,回去再换便是。于是从暗袖袋里取出碎月,飞快松松绾了个髻,免得看起来颠三倒四。


    “小礼没事吧?”沈复洲医者仁心,连忙上前关切。


    林礼摆了摆手,就听见人群又是一阵躁动。


    “是了阁主,方才似乎差点儿伤着林礼姑娘。”


    “这镖当是九鼎的东西吧?黑夜之中是何居心?”


    “小礼没事吧?”不知何时,舒姨从一侧急急出来,神情很是急切。她眼神慌乱地在林礼身上过了一圈,竟然还攀上了她的手臂,仿佛至亲遇了灾祸。


    “我……”林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见人群便徐徐张开一条道,冯衡与汪长春奔来。他们刚才还在和各家长老谈天说地,听了方才的动静,便急急赶了来看林礼有没有受伤。


    林礼表示自己无事。一边也有人对沈复洲前后关切。


    冯衡没有说话,缓缓将她左右看了一圈,才分了一眼给树上的飞镖,叫众人莫要靠近。他对林礼道:“此番叫小礼受惊了。这样没有规矩的事情,实在不能在涅槃会发生。”


    他示意一旁的舒姨,道:“你带小礼先上一旁歇息。这近水岸边我自会排查。”


    舒姨连声应过。


    一切似乎发生的太快,林礼粗粗在人群里扫了一眼,这总不会是有人刻意要取她性命吧?九鼎与她没有过节啊。


    她想着,发间的碎月簪在火树银花的映衬下,散出星子般的光。


    作者有话说:


    1.林礼:我恨。今天没人陪我看灯!(今天主cp不在,安排副cp发糖)


    2.尹信明天回归。我保证。


    ? 64、孔明


    “我没事, 真没事。废了根簪子罢了。”林礼向舒姨道,“我此番下山来,不曾结过任何仇家。方才那飞镖, 也许真是有人失手。齐老一问便知道了。”


    舒姨左右将林礼关心了一圈,闹得林礼都有些不好意思, 反倒安慰起舒姨来。


    “便算方才没事,今天傍晚在擂台上受的伤可好?”舒姨蹙眉又问。春山岛后厅里, 林礼歇在长背椅上,舒姨已然取来数个药盒, 一个个打开。她手抬起,似乎是想瞧林礼的伤口。可看着林礼直愣愣的眼神, 便又收了回来。


    “都处理好了,舒姨。习武之人磕着碰着是很寻常的。”林礼失笑, 今日算是怎么了?不过受点儿皮外伤, 各家长老、沈先生、舒姨,一个个都跟她遭人抹了脖子似的。


    “接下来要与不少九鼎弟子交手吧?”舒姨问。她眼见林礼点了点头,又道, “小礼是聪慧的, 定然知道不好打。”


    厅里只点了几支灯烛, 和着外面灯花夜的映进来的光亮,却还是没有将二人的脸照的分明。橙黄的烛火似乎将舒姨那双本如枯井积雪的眸子照出了流光, 落在林礼眼里, 似乎有种温暖的错觉。


    她咽了一口口水, 晓得舒姨言下之意,于是低声说得飞快:


    “小礼明白。只是小礼天生愚钝, 不明白到底哪里得了二位前辈的眼缘, 有这样的厚爱。”


    “功夫再高, 无有传人,早晚流散。世间庸碌多而奇才少,合眼缘的便更少了。既然遇见,总不好放过。”舒姨好像笑了一声,退了半步,眸子里的光亮变得若隐若现,“眼缘这个东西,本就说不清道不明。小礼若实在好奇,便算作是我二人看上了你的骨相。”


    “晶莹骨?”林礼问道,可这并不止她一人有。玄罗缺月多得是呢。


    舒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缓缓道:


    “天下招式,轻也好,重也罢。通通不若一式两用,倘若剑能既轻又重,才是上道。”


    林礼闻声,禁不住重重出了一口气。


    这分明与自己杜撰的“双重”之理相通!她之前怀着这个心思,在绝境里半是好运地靠这个玄妙的道理走出了“三抄水”。眼前人这摆明了是告诉她,务必,务必要将内力分作两道!


    “你当然拿得起重剑。”


    舒姨又走近,微微俯身,眸子里原本如枯井般的平静已然尽数退去,一点点闪烁的,不知叫做期待,还是野心。


    人群的突然的喧闹宛若爆竹炸开,窗外如墨的夜空里,不知何时升上一盏盏孔明灯。


    *****


    黎星若将一盏孔明灯送上天去,脸上却毫无庆祝的喜悦,不住地搓手掩饰自己的紧张。


    这本是灯花夜的压轴好戏。她设计时,觉得火树银花过后,莲花漂水,若是最后夜燃孔明,定然叫所有人惊艳。哪知这中间出了个飞镖的岔子,冯衡一脸阴郁。她方才以为这孔明灯算是废了,张罗着寻人问话,却没想到冯衡大手一挥让她接着去做。


    她半是惊疑地分了灯。寻了无人处,好不容易将抖着的手安稳下来,将要提笔写祝文,却收到手下递上来一封冯衡的密信。


    冯衡从头至尾被人围着,只在人群里借口单独询问弟子而消失了一刻,原来便是写密信去了。


    她将密信读完,手不住地又颤起来。


    冯衡这是想做什么?


    “星若这密信还没撕呢?”她正错愕着,严崇如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步步走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黎星若猛地将手里密信攥紧,防备地问。


    严崇如晃晃手里的纸,道:“有盏孔明灯不与旁人的飞在一块儿,除了星若,师兄想不出别人。你的密信没撕,我的也没有。”


    黎星若叹了口气,不死心地又瞥了一眼纸上,终于咬了咬牙,对严崇如说:“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今晚行动?”严崇如狭长的丹凤眼一眯,像是能看透黎星若的想法,“你身上没半点儿功夫。我也不知道偷林礼碎月簪这样的事情。阁主硬要你同我一块儿做什么?”


    黎星若心里骂了句娘,锁钥众岛上会功夫的人实在不多,严崇如却恰好是其中一个。他小时,叫严玉堂看出是晶莹骨,送到玄罗练了两年功夫,竟把水上招式学的有模有样。她今日借着火树银花看清楚了林礼发间的碎月簪,正奇怪她前几日查碎月石是作何想法,冯衡的密信就递了上来,还让她和严崇如合伙儿去把林礼的碎月簪盗出来。


    今日他定然也是看见了碎月簪才有的想法。可那最多只是一眼,冯衡向来不做无用之事。看见了便要,还是见不得人的偷,此事除了迫切,定然别有蹊跷。是哪一层冯衡想知道的秘密吗?


    “今日我瞧见了,她似乎是从袖子里拿出簪子的。平日里应该随身携带着。”黎星若还在瞻前顾后地想,严崇如却已经在详细制定计划了。他道,“让她再找根簪子盘发,日后碎月便难拿了。今晚趁她睡了,动手最好。”


    他一面踱着步计较,一面瞧出黎星若似乎心不在焉。于是话锋一转,停下问道:“星若方才孔明灯上写了什么?”


    “这与师兄有干系?你方才不是说如何盗来碎月簪,说得兴起吗?”黎星若轻道,“我不过是祈求上天赐福,让家慈快快好起来。”


    “是吗?”严崇如逼近黎星若,微微俯身,深深看了她一眼,“自从听说令慈抱恙以来,我便肯定了令慈日后定会好起来。”


    黎星若眉头一蹙,后退半步。严崇如这是有意在跟她指什么吗?


    “就今晚吧。”严崇如又转过身,看着漫天孔明,点燃夜空。


    *****


    此刻,陈家港旁,客栈上房。


    尹信脱去四品官服,松松垮垮地拢了件外衫,开始给京城的尹元鸿和尹济海写密信,上一封密信还没有回音,便要再递出一封。


    永陵的账他已经摸过一通。要是细细看去,商事税收里确实有几分不妥当,永陵州府里定然有不干净的手脚。不过这查也好查,将涉事商户的账和开明钱庄账户都调出来。仔细比较这报账和账户银钱存入,若是存入银钱数目少得蹊跷,便知道这定是有未曾纳税的现银藏在家中了。


    对应的去查查相应度支,自然能揪出来藏污纳垢的。不过这都是少数,算不上贪-污成风。他摆了永陵知州一道,知州当然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处,连夜便携了州里度支若干来请罪。


    他眉头紧缩,脑海里却全是那一地鲜血,血泊里,是“瑾”那张脸。一想及此,他的手便不住颤抖,一滴墨汁架不住镇抚大人动怒,在信纸上染了好大一团脏污。尹信便将纸揉成团,从头又开始写起。


    却又是停了很久,不知怎么才能下笔。


    于是犹豫着,便又不自觉摩挲起林礼身上掉下的那枚全新的铜钱来。


    事端都应该从这枚铜钱开始讲起。或者更早,从侠骨香是酒也是茶开始讲起。


    他那日发觉了铜钱新旧中的蹊跷,夜里难眠,来来回回地想当日恒嘉矿产的股票。他左右想了一圈的法子,觉得即使是自己,也没办法在那场泡沫的巨浪里保住恒嘉矿产。


    恒嘉矿产能不倒的原因,只有它不受启州汇市的人言可畏影响。换言之,除非恒嘉矿产不在汇市之内。可这前后是矛盾的,恒嘉矿产怎么能又在启州汇市之内,又在之外呢?


    他原以为这是个死局,却想起锁钥阁的侠骨香是茶也是酒。侠骨香既然一物有双面,为什么恒嘉矿产不可以?


    于是他上岸来,联络了瑾和叶泰初,拿回当初汇市的记录和恒嘉矿产上报官府的账目,一天天仔细比对下来。


    恒嘉矿产本就是官矿,自始至终运转如常。在汇市向民众公开的数据里,恒嘉矿产的盈亏和它上报官府的数目是一致的,确实不存在欺骗民众的情况。


    但有趣的是,这个盈亏相当平稳,保持了一个极其稳定的数目。民众因为看到这个数目,所以放心的买入恒嘉矿产的股票。但这个平稳的盈亏却从未被打破,换句话说,汇市的股票是涨或跌,恒嘉矿产都只赚一个稳定的数目。


    恒嘉矿产的盈亏跟汇市的股票没有关系。


    那么股票的钱哪里去了呢?这就耐人寻味了。


    矿政,原本归工部开采,户部监钱。京城的手自然伸不了这么长,所以各地官矿在官府里都有京城的矿监。尹信当即向叶泰初要了这人来。


    此人一开始振振有词,矿业本就稳重,只要运营如常,在汇市便可一枝独秀,不知镇抚大人为何兴师问罪。尹信索性就将那账目在他跟前一摆,让他解释着汇市的钱是如何消失的。


    “王监能拿着朝廷的俸禄,是因为监工有本事。可是却想不通银钱里的关系,所以我劝你不要不自量力。”尹信缓缓道,“人言可畏,泡沫既破,那就是倾巢之下无有完卵。恒嘉矿产的股票早就应该跟着下跌,可是却因为这稳定的盈亏多撑了许久。那么就请王监把这钱交代明白,用在恒嘉矿产的哪一处了。如果交代不出来,就把背后真正的‘恒嘉矿产’交代了吧。”


    王监知道自己做的是险事,却听信人言咬死了不松口。他本不把眼前年轻的镇抚当一回事,甚至觉得他手中象牙扇摇晃,只是个名不副实的纨绔,却不曾想他眼里尽是锐利,说着说着就道破最后一层“真正的恒嘉矿产”的玄机。


    他明白嘉安郡里的那座“恒嘉矿产”藏无可藏。


    “嘉安有座私矿。”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在永陵与孟潭的交界,衢山下。”


    “噢?”尹信眉梢一挑,心中了然几分。


    目前看来,成色这样新的铜钱,只在乌苏嘉安一带的铜钱市场上出现过。东南物价情况良好,钱监也并没有铸钱的计划。实际上,就大晋现在的财政情况来看,矿产铸钱并不是急需之事,进行的有条不紊,甚至有些缓慢。而根据成色,几乎只有私铸流出这一众解释了。


    有两种可能。一是,恒嘉矿产私铸官钱,这才有底气保证不受汇市股票涨跌的影响,保持稳定的收支。如果并非如此,那么这背后怕就是有私矿在铸钱。他左右想了想,前者的风险实在大。州府监察不是死人,有叶泰初坐镇,目前没什么问题。这之后,便只有私矿这样一种解释了。


    据王监所说,私矿的主人在去岁里私下找到他,要借恒嘉矿产的名义,在汇市挂牌。挂牌股票所得归这私矿主人,王监定期都有好处拿。


    按说恒嘉矿产是官矿,王监当然可以自己就在汇市挂牌。但盈利来的钱还是要用在矿上,若真中饱私囊了,还要再在账面上粉饰。上头如今监察和度支的风声这样紧,一年一小查、三年一大查的,闹不好就丧了命。而且汇市盈亏自负,倘若亏了钱,他只拿一份朝廷俸禄,还能替恒嘉矿产赔了不成?


    倘若与这私矿主人合作,倒稳妥。反正只要恒嘉矿产照常运营,便不会有人想着将恒嘉矿产在官府的账和汇市的盈亏比对。


    可到底不是整日和银钱流通打交道的人,不知道自己的一厢情愿,是要为整个市场变动买单的。


    “既是私矿,就是犯了王法的事情。你就这样信任他?”尹信不可置信。


    “他说,这私矿已然十几年了,上头有人保着,怎样都倒不了。”王监眼里闪烁,随之又如死灰灭去。


    上头有人?尹信差点儿失笑,我上头可没几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1.恒嘉矿产这件事呢,实际上用一句话解释,就是真矿不愿承担市场波动给实际经营造成的影响,假矿向真矿借了数据,并承诺给真矿稳定的好处。(1.10小修最后部分,感觉可能解释的更清楚一点。尹信是怎么从铜钱推出有私矿的。啊鄙人确实一直在捋逻辑,就怕哪里出bug,有bug请务必在评论里告知啊天使们)


    2.尹信同志扫黑除恶每一天~让我看看谁是保护伞~


    ? 65、私矿


    要说这王监, 也是个财迷心窍糊涂的。据他所说,与他联手的私矿主人,神秘非常——“上头有人”有的到底是谁, 不说;私矿具体位置,不说;私矿做什么营生, 不说。


    原本谈了几次,王监觉得此事不妥。却又让对方拿出白花花的银子唬住, 同意一试。日后又确实得到稳定的分成,这才不做质疑。对方越神秘, 倒让他觉得越可靠。


    要说人一旦着了个“贪”字,做什么都不稀奇了。


    尹信叹了口气, 根据王监描述,叫人绘下这“私矿主人”的草像, 便将他扔给了叶泰初。州府先行再审一审, 背后若有其他贪-污的事迹,照刑宣判便是。而这边私矿的事情,只有拿住了“私矿主人”才好做决断。


    私矿是大罪, 更何况其牵涉到私铸。于是他一面通过开明钱庄向京里去信, 一面要快马回嘉安。临行前, 启州瑾对他说:“大人,暗庄十二道, 按地区分别。这一带“瑾”字号暗庄, 有人联络最好。”


    他应允了, 带着启州瑾一路快马。


    他那夜与汪吟吟交代自己有事要办,便连夜上了岸。如今一路驰骋回了嘉安, 竟又是夜色。


    他让万木和千帆在岸上多待了许久, 为的就是让他们拿着六合令先行永陵开明钱庄, 与地下暗庄取得联系。如今回来,正好见着一干夜行打扮的情报分子恭候。


    这永陵暗庄一干人听闻有私矿,震惊过后马上请罪。尹信倒也不打算过多苛责他们,让他们戴罪立功。毕竟这矿藏在两州交界的地方,双方都疏于察觉,一瞒至今不知瞒了多久。硬要治他们个办事不力,便要连着开明钱庄一同治。东南不铸铜钱有多久了?这样成色的铜钱甚至已经流到钱庄内部了,就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吗?


    经商议安排,尹信从永陵官府调来人手,加上这些探听本领极好的探子,组成一支人员精干的探听队伍。明日绕着衢山打探一番,看看能否将这私矿的位置找出来。


    而他自己则还有顾虑。托王监的福,如今他对这私矿所知甚少,仅仅知道也许这私矿背后势力并不一般。谁能发现这矿又能藏着不报,接而还能瞒着所有人铸币?人员的进出、钱币的运输、各关口的审查……在大晋的制度下,度支推度和监察这样严格,私矿铸币,无疑需要莫大的调度和力气。否则一个不慎就会暴露。


    更何况,暗庄“探尽天下钱源”,为开明钱庄寻找值得投资的事业。若是连他们都不曾反应过来私矿的存在,那这私矿背后之人确实难测。单是官府的矿监没有这样的能力,这背后若真是串着链子,那么整个永陵官府、嘉安郡府、郡布政使都有了疑点。


    这是从官府来讲的一层。若是从这一路看下来,倒还有一群人叫他起了疑心——邪魔外教。虽说这一群人尹信心中一点数都没有,但奈何这一路上的事情太出奇,邪魔外教又零零星星都沾上了干系。落霞关的邪毒,启州的薛逸与快哉风。若说这私矿与他们有干系,也并不是不可能。


    江湖之事,就要问锁钥阁。于是他遣万木和千帆随探听队伍行动,自己则回了锁钥众岛,恒嘉矿产在锁钥阁手里有多少消息。


    而黎星若并不晓得邪魔重燃一事,给出恒嘉矿产的消息都是陈年的一些旧账,例如开明二年经燕王尹济林南下寻访时发现此矿,上报朝廷,加以开采。


    久经朝堂之事,他一眼看出黎星若与严玉堂不和,如今更肯定了锁钥阁内暗流涌动,阁主冯衡也并非看起来那么和善。便弃之不用,回了岸上。


    未曾想这次上岸,大有要翻了天的意思。


    他派出的这批人不负所托,在七拐八弯的山里找到了这个秘密私矿。见人开采铸币具在一处,穿了与官矿一样形制的衣裳,怨不得附近百姓不曾有疑。


    可查到这里的时候不巧,矿上似乎正要下工。往后竟然整整一天都不曾开工。此时尹信还在岛上,万木千帆领命也不敢自作主张,只是让人盯着。


    而尹信上岸的这一日,矿开工了。千帆怕错失良机,便领着人都去衢山守备,留一个万木在接应尹信。


    尹信听了消息,大喜。他先是在州府里又选调一批人手,以应不时之需。自己连忙快马前去矿上,却发现矿前一片大火。


    而烈火之前,自己的这一批人不知为何已然与矿上的人打起来了。


    更准确的说,不是和矿上人打起来,是和一批黑衣蒙面之人。而矿工衣着的,则是心有余悸地盯着大火蔓延的矿山口,几乎是爬着到了两侧安全的地界,慌乱地不知所措。


    “主子,原本盯得好好的,就算即刻下矿查封也是无事,但仅仅瞬间,矿中便起了大火,接着这群黑衣人从中窜出。我等为拦住这些人,只好即刻行动!”远远见了尹信打马,即刻便有人前来请罪似的往地上一跪,“请主子……”


    他“责罚”二字还未说出口,便看尹信手一挥,眉头紧锁对万木便是一声:“木头!”


    万木自然知道要下山将那批人手调上来,连忙拍马而去。尹信眼看面前乱局,眉头紧锁,深知来不及拖延。手上却没个趁手的兵器,于是一夹马背,向着最近处正扭打着的黑衣人冲去。


    这匹马并非尹信在中政的良驹,临时置办,却也不辱这一遭使命。它将黑衣人踹翻在地,尹信及时俯身夺了他手中长刀,顺便将自己手下这个探子从缠斗中解了出来。


    尹信常年来往东宫正殿,处理案上文书,论行兵打仗和身上功夫,倒真不如他皇叔的几个儿子来的叫人惊绝。但皇长孙的培养自然是深受尹元鸿重视,尹元鸿未曾动过让他日后挂帅出征的念头,却给他请了护国将军做师父。加上他前几年醉心武功秘籍,倘若手里有了这把刀,加之□□之马给的高度优势,又有何惧?


    长刀在手,却是玉袍在身,腰间银鱼符熠熠,少年骑马居高临下地睥睨,竟是贵气中又有侠气。他配合手下人,不消片刻,几十个黑衣人被轮番撂倒在地,局势片刻既定。尹信环伺一周,只见烈火之前,只剩一个还不识时务的,挟了“瑾”对着他喊道:“再近身,我便结果了他!”


    尹信闻言,沉声道:“你结果这一个有何用?山下早便让本官的人围了。本官决心要拿你,你以为你还有走的机会?速速就擒,从实招来受何人指示纵此大火,本官留你一条性命。”


    那人的刀架在瑾的脖子上,丝毫没有退的意思,只是眼中的闪烁昭示着他的强装镇定。他压着嗓子:“我只与永陵官府同说!”


    “大人休要听他胡言,他是京……”哪知,他挟持下的瑾原本就神色慌乱,此时更是难以自抑,失声喊道。


    不过,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一道鲜血便飞溅上来,直接泼上了尹信身下马儿的头颅,马儿受惊,长嘶一声就要失了前蹄。尹信随之眸子一震,连忙收住缰绳,稳着心神才看清楚——


    这黑衣人竟手起刀落,直接一道血痕封了瑾的口!瑾的眼睛瞪大,透着难以置信的痛苦,他还有话没说完,却再也说不出来了。黑衣人却从头到尾没有看一眼瑾,而是死盯着面前的尹信。他挑衅似的,松开手听任瑾的尸体砸下地去,接着鲜血汩汩流出,染红矿山土黄的地面。


    几乎同时,这男人舔了舔手指,微微低下头。


    “大胆!你……”尹信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却见到男人再抬起头来时,眼角嘴角都挂下血来。


    这,这!尹信愤恨地将刀往地上一扔,跃下马来,却听到身后传来此起披伏地叫喊。


    “大人,不好!”


    尹信回头,发现全部的黑衣人,皆是眼鼻口出血,倒在了地上!


    可恶!遭人全然算计在里头!这是第二次,第二次叫抓在手里的人当着面自尽了!尹信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呆立原地,看着瑾在血泊中的脑勺,竟有一瞬庆幸他是这么倒下去的。瑾是个相貌极其普通的男人,他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觉得这粗糙的模样随意说自己是街口滚刀肉的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都引不起怀疑。


    暗庄一辈子探听某个区域的事业,誓死为开明钱庄效劳,一入此门终不得悔。没有自己的名字,只在代号前加一个地域。他们的一切信息不能登记在案,为的是死了也要替钱庄含着秘密到地下去。


    而启州瑾这样一个暗庄,发现汇市端倪,为除去启州四人立下了汗马功劳,让他能点醒一时功利的叶泰初,往大了说是算是拯救了整个乌苏的铜钱市场。这会儿主动要求跟着他来永陵查案,全然尽了暗庄对开明钱庄的情义——


    竟然因为他而死在了永陵。


    尹信兼国的时候,去过刑部很多次,见到过不少死囚和尸体。但不论怎样的惨状,好像都比不过眼前这摊鲜血。


    因为这摊鲜血是因他而流。


    而那一瞬的庆幸,说到底是胆怯,更是愧疚。


    他将启州瑾的尸体抬上马,无言地示意万木把马牵下去。


    “主子,山下的人要撤吗?”万木问。


    “留着。等这火灭了,看看里面有什么勾当。另外叫几个人上来,把尸体拖下山去。另外派信去给知州,说是本官又要唐突了。”尹信低声道。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剩下线索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但现在别无他法。


    他将那黑衣人拖出来,与他诸多的同伙儿放在一起,仔细扫视。


    七窍流血。


    他想起那黑衣人舔手指的动作,将这些尸体的指缝一一看了看,都不用叫仵作,心中了然了。


    与上次在落霞关的毒木片不同,这手法他熟悉。京城王公贵族常有豢养死士,便是将砒-霜抹在指缝里,情急之时一舔便不负使命。


    不过这样的死士是京城之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尹信霎时浮现出启州瑾死前未尽之言“大人休要听他胡言,他是京……”


    他想说的莫非是京城?可他怎么知道的?


    “主子,方才我等埋伏在这山口,见黑衣人放火,就出来堵人。”千帆小心翼翼地出声,“启州瑾大人,仿佛是听见矿里有人声惨叫,就冲进矿去。再出来时,便是与这黑衣人从矿中扭打着出来。”


    难道是在矿里看到或是听见了什么?这矿里定然是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而且是晓得了自己已经摸到矿上,才想要放火灭迹。可他行事小心,假定这背后主使手段通天,收到了风声,想要矿里的一切毁尸灭迹,便派来死士,那究竟得是身处怎样一种高位?


    尹信理一理纷繁的思绪,那便现将这永陵官府翻个底朝天来。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早点更,晚上熬大夜写论文


    2.林礼的身世大概下一章吧。


    3.有没有小机灵鬼能一眼看穿算计尹信的是谁捏?其实前面已经有伏笔了。评论可以猜一下,猜对给红包哈哈哈


    4.今天的阿信是成长且自责的阿信


    ? 66、乱麻


    永陵唤作小天明州, 州府面前从来车水马龙,一向繁华,那日却发丧似的寂静。身上绣着鹌鹑、黄鹂、鹭鸶的青衫绿衫神色慌张, 正厅上跪了一地,自然动静不小, 引得路过百姓向里张望、议论纷纷。没看两眼,却见衙役将州府厚重暗红的正门合上, 只剩左右两只獬豸直直盯着他们。


    “这是怎么了?怎么大白天的,州府还关门?”不住有人切切。


    是尹信嫌丢人。他给永陵州府留脸面, 私矿一事本就有损官家威严,更何况已经私铸的银钱已经流到开明钱庄里来了。他一手账本一手算盘, 从今年开春的账算起,将矿监、度支、知州一个个请过来, 一个个不妥的数据逼问过去, 架势就像要把他们剥皮,差不多要把永陵州府翻干净了。


    这些永陵地方官皆是提心吊胆,这位镇抚大人上次来查账分明还和颜悦色, 这次就像是被夺了魂。


    天色从白入黑, 尹信的眉头愣是没松过。首先, 私矿能存在至今,永陵官府脱不开干系, 处罚是应当的, 这样问话只是轻的, 具体如何请示了京里自然有处置。另外,既然这私矿在铸私币, 那私币总有去处。就先前的视察来看, 虽说不至于整个永陵官府都在官官相护, 但保不齐真有人参与其中。他想通过账本的比对和对官员的询问,抓出这可能的老鼠来。


    矿监喊冤几欲以死明志,知州自知失职要致仕,度支更是叩首道可以将去岁底至今的推度一条条说给尹信听,


    听着是都无辜。但抛开他们来说,直到天黑尽,城内灯火初上,他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仅从账面来看,永陵官府确实有说不清的地方,但那些地方都无法藏下一个私矿的铸币。这些官员就是草包了点,却远没有胆子和能力主导私矿铸币这样论罪当斩的事情。


    尹信疲劳地揉一揉太阳穴,不打算做个没有人情味的铁腕人物。让人安排晚膳,核算完毕后便让人回去。


    他稍一闭眼,想的全是那一刻高溅起的鲜血,和启州瑾毫无生气的脸。末了,还有那句未尽的“京城”。能将铸好的私币运出永陵,润物细无声般送进整个嘉安和乌苏,这幕后黑手是尊大佛,永陵官府容不下。倘若他真的来自京城,那范围又极其的广,甚至连京官外派到嘉安的布政使,也是值得怀疑的。


    他不想去找王监所说的私矿主人,几乎不用想都知道是个傀儡,否则怎么可能现身与一个小小矿监做交易?如今矿火已灭,内里自然是一片废墟,到处是灰烬,以及一具焦骨。结合启州瑾的听闻来看,这具焦骨应当是被黑衣人囚住而活活烧死。若是有人来灭口,这局焦骨倒有可能是那所谓的“私矿主人”。


    他为什么会被灭口?尹信想着,倘若他的人暗中被发现了,那这人遣散矿工,连夜逃了便是。被灭口又是出自什么呢?


    除非此人手里有幕后人物的致命要挟,抑或,此人犯下了不能被留活口的错误?


    对啊,幕后人物若是有了一整座私矿,慢慢铸钱运出去便是,何苦还到汇市去挂牌要赚那点钱?尹信有了个大胆的推测,此人是擅作主张在汇市挂的牌。


    那他为的又是什么?


    尹信顾自微微摇头,思绪太过杂乱。眼瞧夜色浓了,便决定先回客栈,先给京里去封信。


    *****(倒叙结束)


    尹信放下那枚铜钱,信纸也已然叫墨迹填满。


    这几日来事情的发展颇为离奇。凭他手上现在所攥的线索,若是要马上抓个京官,太难。只能寄希望于父亲和皇爷爷能给出东南这数年来的矿政记录,接着把神武大街上那些人都摸一遍。


    就如今来看,这批私铸的钱币不曾暴露在永陵官府的眼里,推度和税收里自然也就不会有这一项。所以这私矿铸币与去岁京城秋账的蹊跷并没有直接关联。为什么去岁秋账东南商事的推度与前岁相比持平,而商税却交的少了呢?


    自己这一路虽查办了一些贪官污吏,但东南总体繁荣清平,远远达不到贪污成风的地步。就算是经这些官吏的手让东南商税消失了一百余万两白银,那么又怎么解释推度一致的问题?落霞宝业的推度可是叫人中途拉高了啊。


    或者,东南秋账看起来奇怪的问题,不在于税收,而应该就将眼光放在推度上?


    尹信长长呼了一口气,唤来千帆。


    “启州瑾的身后事可处理好了?”他问。


    千帆答道:“主子知道暗庄是不留任何信息的,眼下确实无法找到启州瑾大人的家人。本来理应交由启州开明钱庄处理后事,但主子若是……”


    “按亲卫的规矩葬了吧。”尹信叹了口气,将桌上的封好的密信拿起,“交代永陵开明,速送京城。”


    尹信推了窗,凝视着夜空,却看见远远的瓯江上有光点上浮,好像天神在夏夜里点了火,多少熠熠。


    锁钥阁在放孔明灯吗?他想。


    本来是一团乱麻的夜,却因一片光点而有了生气。


    尹信交代万木给他找盏孔明灯来,他自然不把查破案子的希望寄托在这些飘渺无依的东西上。不过此刻是经历了一天的流离,他能确定东南背后藏着与京城相关不小的阴谋,只是这阴谋像条大鱼在深海潜藏的很好。这一路来他不算没有线索,相反,他手里握了许多,却缺少一根绳索将它们通通串起来,才能收网。


    人累的时候,总容易动容。


    不知她此刻好吗?眼下正等京城的信,不如明日上岛去瞧瞧她。尹信想。


    万木从永陵的夜市找到孔明灯带回来的时候,天边的孔明灯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些瓯江上的光亮藏进更深的夜空一无所踪。


    尹信接过孔明灯,写了几句给启州瑾的悼文。本想再写点什么,刚刚下笔一个“林”字,却停笔了。


    “主子写好了吗?”万木瞧这灯面上似乎有些空,“属下这便拿去放了。”


    尹信搁下笔,把灯交给万木。


    “主子写林姑娘的名字,似乎没有写全。”万木向来木讷,看见那个林字却没了后文,不知是不是主上失了神,小心问道。


    “你差事做得越发好了。”尹信摩挲一下指节,语气冷淡。


    万木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拿着灯退出去,又听尹信说:


    “叫你木头,真是个木头脑袋。林姑娘的名字,是能跟悼文放在一块儿写的吗?”


    万木一时结巴道:“不,林姑娘不……林姑娘好,她好……”


    尹信瞧他那慌乱的样儿,失笑一声:“林姑娘哪里不好?木头,你记住了。林姑娘爱憎分明、一身侠气,自然哪里都好。”


    万木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终于能把话说清楚了:“林姑娘哪里都好。”


    ******


    夜深,黎星若正皱着眉搓着手在船上等严崇如。想她可是黎元的女儿,让上官仪当大家闺秀来养,哪里做过这种接应别人偷盗之事?


    怎么还不来?她不安地船舱里踱着步,顺着窗子望出去,看见陈家港岸上的方向升上来一个光点。


    已经如此完了,岸上也有人放孔明灯吗?她想着,收回目光,仔细盯着沧浪北岛上那几间已经吹了灯的屋子。


    却只见她左等右等等不来的严崇如,终于涉水而来,一脚踏上了这艘黑船。


    只有一个不妥——严崇如分明是从那位穿云故人的屋子里出来的。


    “你在做什么勾当?”严崇如还没站稳,便叫黎星若扯了一下。


    “星若,怎么船上不点灯?师兄差点儿没瞧见。”严崇如丹凤眼一夹,语气里却听不见责备的意味。


    “你疯了?点上若是叫人瞧见怎么办?”黎星若压着嗓子,“东西可拿到了?”


    严崇如将碎月一晃,道:“她没这么快发现。这簪子平日都放在袖袋里不曾用,我方才仔细瞧了瞧,她案头已经拿了别的簪子替了。我放了支模样相似的银簪到她的袖袋里去,她若不是每日要打开查看,应该一时发现不了。”


    黎星若难得点了点头,作势想将碎月夺来看看,没想到严崇如便真的让她拿去了。


    黎星若有点儿错愕,又很快回复如常:“师兄便摇了桨去,上岁华复命。”


    “星若差使起师兄来,倒是顺口。”


    “我是左席,你听是不听?”


    严崇如仿佛笑了一声,真的摇桨去了。


    黎星若心里为方才的语气有几分过意不去。她将碎月簪前后看了看,尤其端详了一番尾端,主动说道:“我瞧这末端也不似弯钩锋利,并非与当年月无双的是同一只簪子——师兄以为,阁主要这碎月簪做什么?”


    严崇如摇桨的背影却没有转过来,只是道:“星若想想锁钥阁如今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其中又有什么是阁主最想知道的。”


    “阁主……”黎星若想了片刻,“除了月无双的簪子,便是江湖有几大下落不明之人,譬如穿云的江漫雪,玄罗的方恨少、李剑闲。可这又与簪子有什么关系?”


    “星若对阁主很了解。除了这些,阁主是没什么想找的了。但还有一事例外。”严崇如推着桨,缓缓道,“当年阁中内决,星若知道阁主为什么能胜过如今的右席吧?”


    黎星若柳眉一蹙,注意到严崇如说的并非“我爹”,而是生疏的“如今的右席”。但她也不好发问,只是淡淡回应:“前周气数要尽的时候,皇后岑氏携族倒戈,李氏帝妃殉国,李承安膝下无子。按说已经成王败寇,却听线人传来消息,宫中分明有个不足月的公主。但在尹家军破入京城后,却没有听说任何关于公主的风声。那是因为我爹最是好奇,这个公主去了哪儿。他寻了三年,毫无痕迹,那一年不得不内决的时候,便把这件事当做考题。”


    “最后阁主凭借手腕,得知前周皇陵里早便草草葬了个不足月的婴孩——这前周公主已经死了。”严崇如接着说,“而右席却给不出任何消息,输了这一役,才有锁钥阁现在的形势。”


    “可我说,不一定。”严崇如转过身,似乎挑了一下眉,“公主只是下落不明。并没有确凿的消息证明她的生死。皇陵草草下葬了婴孩的消息,是令尊给阁主的。”


    “你——什么意思?我爹给的,我爹寻了三年都没有线索,怎么突然……”黎星若不敢相信所闻,说着说着却懂了严崇如在指什么,一时噤声。


    “这事星若倘若问了上官师娘,也能有答案。”严崇如索性把话说的又明白了点儿:“令尊当年面对二人,心中早已有了位置所属。只是碍于右席的势力,不能明面上就这样把决策定下。所以用了自己寻了三年都没有结果的事情来为难他们。阁主袭位之后,你说想不想知道公主下落的真相?”


    黎星若听着,又想起当日母亲曾与她说:“至于内决么,若是阁主就看重你,那两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


    她一瞬间懂了为什么当日母亲那样说。因为倘若冯衡讲道义,就该记住这个位置是他欠黎元的,自始至终就没有严氏的份。


    作者有话说:


    1.抱歉今天肝论文肝太久了,所以晚了点。对不起大家的费心等待啦。13号有事情,可能更不了


    2.林姑娘哪里不好?


    3.其实身世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 67、护你


    “依你的意思, 林礼这根簪子,和公主有关系?”黎星若问道。


    “这我倒不敢夸下海口,”严崇如道, “而且据我所知,暂时还瞧不出什么关系。只是看阁主这样着急, 顺嘴一提罢了。”


    既与公主无关,严崇如跟她包的这么一大圈饺子, 该不会就是为着将当初父亲造假消息传位冯衡这坛陈年醋告诉她吧?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他是严玉堂的儿子,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师兄好灵通, 连当初内决的内幕都知道。”黎星若的语气平淡,严崇如背对着她, 大抵看不到她脸上几分紧张的神色,“这么跟我说, 可有师叔的意思?”


    “此事原本私密, 只有令尊、阁主、上官师娘晓得。我能知道,自然也废了些手段。况且我不曾告诉右席,上官师娘自然也没有昏头到要把这件事告诉右席的地步。你说, 右席会知道吗?”严崇如语气平淡, 缓缓摇着桨, 岁华岛已然映入眼帘。


    严氏父子分明言行统一,对她明里暗里为难。如今听严崇如的意思, 倒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般。他绕这么一大圈, 莫非是为了她?只是, 只是此人平时太过狡诈,实在难料话里有几分真意。黎星若错愕之余, 轻声回道:“师兄若是真这么想, 一定不怕把话再说明白些。”


    “星若能这样想很好。只是空有承诺不足以信。” 严崇如似乎笑了一声, 回过头来看了黎星若一眼,“你且看看师兄往后护不护你。”


    黎星若的心重重跳了两下,严崇如那双丹凤眼似乎夹了今晚散下的月光,点点泛着白色流光,实在有些风流。


    “师兄从不做无利之事,这番总不会是看我可怜。”黎星若尽力冷着语气,“为了什么?”


    严崇如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如今,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


    “我的师父自始至终只有一人,他叫方恨少。”


    黎星若摸不清这其中的关系,见严崇如已然没有兴致再说下去,便不好追问。上岁华岛时,严崇如也只是让她拿着簪子,单独去交给冯衡。


    这么看来,似乎真有几分真意。黎星若七上八下地琢磨着,小心翼翼把簪子交给冯衡。


    她去时,岁华岛灯火尚明。她原在门外候着,往里瞧见冯衡桌上铺开许多文书,不见人。他原是在内室查阅消息,听见动静,让黎星若在原地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从内室出来,神色平淡地招呼黎星若。


    黎星若双手将簪子奉上,却见冯衡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他愣了片刻,才将簪子接过来,仔细端详。


    黎星若则大着胆子,瞥了几眼冯衡桌上的文书,偷偷看来“月无双”“沈氏”几个字。


    冯衡将簪子对着烛火,碎月在烛火的映照下愈发流光溢彩,原本就是青翠欲滴和花下月白的交织,此刻竟然燃烧出火焰一般的橙黄来。太过摄人心魄,让注视着的黎星若都有些呆了。


    冯衡从簪尾一路小心映照过来,最终在末端雕刻着的簪花停下。他轻轻摇动一下那朵雕刻着的花,顿了一会儿,严肃的容颜有如枯木逢春般含了几分笑意。


    “找到了。”他直起身子,重复道,“找到了。”


    “找到什么?”黎星若见冯衡并不避着她,索性顾不着多言了。


    “阿星,你瞧,这雕碎月簪的人当真妙手天工,在尾部雕了这样一朵栩栩如生的花。”冯衡当真开口说道,“只可惜镕簪的人功力到不了那个地步,这花繁琐复杂,而覆盖其上的银子没剔干净。”


    “星若不懂。”黎星若谨慎道。


    “我那旧相识林折云,分明是在替元延帝养女儿。”冯衡哈哈一笑,将簪子竟又还给了黎星若,“罢了,都是故人,还能昭告天下不成?锁钥阁如今知道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倒也算好事。簪子,你便和崇如寻个机会放回去吧。”


    元延帝李承安?黎星若心中一惊,严崇如那一番话果然不是随便说说的,林礼真是前朝的公主吗?


    “星若愚钝,还请阁主讲明白些。”黎星若垂眉。


    冯衡倒很有兴致给黎星若解惑,他抖了抖面前的文书,示意黎星若看看。


    这都是些机密资料,冯衡特意从四海岛搬到自己的内室,平时是看不到的。


    碎月簪,九鼎高人所制,尾端尖锐如钩。既是当初九鼎美女刺客月无双髻上花朵,也是独一无二的刺杀利器。月无双嫉恶如仇、行刺多年,江湖上仇家数不胜数,总有人找她寻仇。武功高强如她,也有失手的时候。具体人物的名姓并没有流传出来,只知道那是在京城。月无双遭人合围暗算,敌手众多,几乎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这群人的手段狠辣,月无双清楚自己若是落在他们手里,是个生不如死的下场,当即想拔下簪子自刎。但千钧一发之际,四周万箭齐发,将敌人制服,好似上天赐了月无双一条生路。救她的人倒很是意外,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竟围了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问清月无双的来历后,那人哈哈一笑,直言自己与这群人有要命的过节,此番相救权当顺手。他挥手让她离开,对于自己的身份,却一言不发,很是神秘。月无双见无法日后答谢,便卸了碎月簪,给此人当做谢礼。


    此人生性豪爽,竟也毫不避讳是沾过血的东西,收下了。月无双后来回了九鼎山,没多久便隐退了。当年所发生的这些事,也只有只言片语流传出来。


    “本来是无头苍蝇般的事情。只是月无双还有一句话,让我不住多想了几分,”冯衡道,“她说那箭羽锋利,宛若军中之物,绝非凡品。”


    “这就让我想到了我那位故交,少时在临江上曾为风卷走,几乎要命丧当场。却有个人驾了朝廷的水师战舰救了他一命。林家拼命要求,才得了一个京里驿站的地址。后来年年去信去物答谢。”冯衡道,“你说这巧不巧?同样似乎与军中有关联,同样不想透露自己的来历。”


    “前周京里,最显要的军功世家,便是沈氏了。元延年间,有忠心耿耿、战死宜年峰的护国将军沈彻。往前再倒几十年,确实也出过手握水军兵权的将领。大小将军,人杰辈出。”冯衡道,“倘若月无双和林折云碰上的是同一家人,沈氏便最有可能。当然也不一定,将门众多,这只是个猜测。”


    “但我这故交从未结亲,一人云中来云中去的,相当自在。哪里来孙女?”冯衡说,“我一直觉得这来历稀奇。我几番问他,他都语焉不详——这孩子分明他哪里抱来的。他不说,要么忌惮来处,要么不知道来处。况且公主倘若活到现在,年纪便与林礼一般大。这不得不让我多想了几分,尤其是见到碎月簪之后。”


    “可这支簪子,分明不是利器——”黎星若问。


    “正是因此,才只有这个解释。”冯衡道,“簪花与传闻中所说太像——只能是簪子末端叫人改造过,而且改造它的人巧夺天工,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这样的手艺不是人人都有,江湖之外,只有天家。”


    冯衡一味深长地看了黎星若一眼。


    黎星若明白了什么。天家忌惮将门手里的兵权势力,少纳将门女为后妃。前周末年,在旧时京里众多将门中,只有沈家出过一位贵妃。当时自然有小山似的折子呈上来劝元延帝三思,至于最后为什么还是成了,也只有元延帝痴情这个解释了。毕竟这之后,前周摇摇欲坠,皇后岑氏携族倒戈,最后在宜年峰陪元延帝殉国的,只有贵妃沈梦枕。


    沈氏向来家风严苛,辈出将才,经常施手草莽之士,提携寒门。在外出手相助并不是稀奇的事情,江湖之中有不少美名相颂。而且也只有沈将军府,会不在意用这样沾血的东西报恩。日后借了贵妃之利,东西好改,也好传到公主手里。


    “林折云几年前曾来信问过我封银旧俗一事,当时我未曾在意,把东南的封银旧俗如数写了给他。今日看来,却正是为了这碎月簪——他也不晓得自己的孙女是何方人物。而且镕簪的人手艺不及封簪之人,银子没有剔干净,才让我把这前因后果串起来。”冯衡得意道。


    林礼——公主。黎星若今晚听到的东西太多,她有些难以接受。更匪夷所思的是,冯衡已经避了众人许久了,今夜怎么就如此直率了?


    “阿星,这些日子来事务颇多,你做的极好。”冯衡话锋一转,竟突然开始夸她,“若是你父亲还在,见着了,决计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黎星若方才正惊愕着,现下更是意外了。冯衡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今夜你也费心了,”冯衡道,“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星若不累,也没费什么心思……”黎星若措着词,却听冯衡打断:


    “你不累,崇如在外面等的也累了。”


    他怎么知道的?黎星若彻底呆了,收不住眼里的不可思议。


    “崇如是个比你心思深的孩子,他爹不知道。”冯衡低头,提笔开始写些什么,咳嗽着笑了一声,“你冯伯在这位置上坐了这么些年,早就知道你们心里那些小心思了。崇如比你藏得好些,至少在他见我之前,我是一点儿都不晓得。”


    “你只管做好你的事,往后想要的自然会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一番话打得黎星若如晴天霹雳,她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沉默着退了出去。


    冯伯是相当亲昵的称呼,她小时候这么叫。但自从做了左席,冯衡的态度就愈发冷淡,“冯伯”就只是\"冯衡\"了。


    今夜,这是一种首肯吗?黎星若晕晕乎乎地回了船上,严崇如见她手上碎月簪,心里大概有了底。


    “她是公主对吗?”严崇如淡淡开口。


    黎星若没有动作,只是沉默。


    “瞒我,星若还差几年道行。”严崇如嗤笑一声,“你呆在里面这么久,没听阁主讲了真相,我是不信的。”


    黎星若看了他一眼,点了头。


    严崇如忽而严肃起来,说了今晚让黎星若最震惊的一番话:


    “星若,穿云门没有言屹这样的故人。”


    “你我该敬他一句言大人,那是如今的东南便衣镇抚。”


    “至于在做便衣镇抚之前,在朝里也许是位皇子。”严崇如幡然醒悟似的,补充道“错了,你我应当拜一声殿下。”


    作者有话说:


    1.想不到吧,其实被蒙在鼓里的是严玉堂哈哈哈哈哈


    2.严崇如黎星若冯衡每人都是八百个心眼子


    3.都掉马啦,两位殿下都掉马啦


    4.嗯,白天写论文写的久了点,今天更晚了,见谅各位宝贝。好消息是论文写完啦,这两天每天早上论文晚上更新,每天都七八千字,我都要吐了。明天有事,更不了,也休息一下。后天见~感谢各位小老板的订阅爱你爱你


    ? 68、青山


    次日清晨。


    “在春山岛打的才是各家本事上善的弟子, 才有看头。乔掌门,什么风将您吹到玲珑岛上了?”


    春山岛上,南虞扇回旋呼啸, 玄罗刀剽悍难当,穿云剑锋利轻巧, 九鼎器千奇百怪,各家弟子轮流酣战。玲珑岛上也并不清闲, 放眼望去,皆是要来切磋武艺的弟子。岛上擂台数个, 击锣鸣鼓都由弟子自发出任,有模有样。虽说没有长老在侧担任判官, 但气氛热烈不输春山岛。


    弟子自发的事情,也就多了凑热闹的劲儿在里头。有的擂台周围看官寥寥无几, 有的却里三层外三层, 譬如顾惊涛就因来得晚了,挤不到台前去,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台上的许清如。他本觉得意趣都少了一半, 没想到碰上了乔明煦, 便打趣了两句。


    “惊涛兄不也在这儿吗?我记着你今日是有比试的。”乔明煦拱手道。


    “下一场还有一会儿呢。吟吟早上要交手的人多, 得不了空看清如。我受人之托,来看看。”顾惊涛指一指, 乔明煦的目光便顺着落到许清如身上。


    许清如生了一副明艳的眉目。她是天生直爽的人, 得到阳光的偏爱, 过往历的那些糟心事也没有将她眼里色彩减去分毫。尤其当她手提红缨枪的时候,眉间锋芒毕露, 更显的英气十足。


    她面前是一位玄罗弟子, 手中玄罗刀锋雪亮。他似乎人缘极好, 台下的弟子中有许多为他叫喊的玄罗同门——到底没有长老在,大家都放肆许多。


    实在要说,许清如心里也有几分胆怯。她不像这些弟子一样师出名门,学武学得是“七拼八凑”。那位不知身世的男人也许可以叫做她的蒙师,接着自己闭门造车许多年,又遇到了坑蒙拐骗的苍烟楼。论起功底来,实在没有自信可以打赢这些名门弟子。


    但她想试,输也无妨。


    苍烟楼原本就名不副实,原本容华阳挽留她,让她帮忙协理楼中,她谢绝了。她想看看真正的江湖,所以下决心求林礼一行人把她带来涅槃会。那日听了顾惊涛说,若想在枪这一手上有所成就,离不开对其他武器的理解。既然都走到这一步,能有机会让自己这些不入流的技俩和名门的刀枪剑戟过上两招,就不怕输了。


    是以所有的思虑在对手横刀劈来的一瞬间烟消云散。许清如丝毫不惧,提枪便刺。玄罗刀变化莫测,见正面难攻,便突然换了步伐,突袭许清如左侧下盘。


    许清如是擂台上的新手,差点儿便被横扫来的刀锋逼倒在地。不过本能让她凌空一跳,回旋枪头,将其重重敲在地上。这显然在对手的意料之外,他们的眼神相汇了一瞬,是许清如先抓到破绽。她竟又连跳两下,一个“青龙挑月”,绕开对手的玄罗刀,向他持刀的右臂直刺过来——


    “这,这是——”正看着的乔明煦心下一惊,“青龙挑月”是南虞招式,这位许姑娘怎么会?南虞枪名震四方,被偷师两招不足为奇。但这位许姑娘的枪风里,尽是南虞“啸天”枪法一脉的气派,丝毫不逊色于正经南虞弟子!


    更何况,她的青龙挑月太特殊了——她竟能连跳三下。


    青龙挑月是南虞招式里极为要紧的一式,大开大合,从下袭至上。用者在提枪前会起跳蓄力,宛若青龙出世,接着提枪横扫、三进三出为开,回旋上提、直刺命脉为合——其可化被动为主动。这一“跳”是关键,要起到出其不意、绝地反击的效果,所以极其考验武者观察、顺应的能力。


    一般而言,跳的难度极大。跳的成功,青龙挑月就成功了;跳的不好,对手就极易抓住落地的空当,一击毙命。南虞的师父们向来教导弟子,青龙挑月的起跳决不允许有一分偏差。可有一个人对此嗤之以鼻。


    他很疯,也很有天分。他的青龙挑月有多次起跳,格外有声势,所以不常当做绝境时的杀手锏,通常是用它来直接进攻。


    他的名字叫施青山,一手南虞枪出神入化,对手根本无法近身,是当年南虞风光无限之人。他是乔连城的高徒,乔明煦的师兄。


    但他已经失踪十年了,连锁钥阁都没有消息,许清如的身上怎么会有他的功夫?


    “乔兄这是……”顾惊涛出声问。


    “这许姑娘与我南虞故人有莫大关联,还请惊涛兄将她的事一一道来。”乔明煦连忙道。


    “她未曾到过眉山,怎么会是南虞故人?”顾惊涛一脸不解,但还是将如何结实许清如的事情讲给乔明煦听。


    乔明煦今日来玲珑岛,原便是跟着顾惊涛来的。他想问问启州舒秀湖的事,本想找林礼,可这位姑娘被钉在了擂台上。柳暗花明,堵着顾惊涛,没想到有意外之喜。


    他们正说着,台上许清如已然反客为主,将那玄罗弟子逼下台去。霎时爆发好大一阵躁动,短暂的拍手称赞后,是要她再打一场的质疑。四五个弟子争着冲上台来,说同门一时失误,这就要“一正门楣”。


    玄罗名门,输给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自然不服。


    许清如没想到玄罗也有无赖的做派。这四五个人要打群架,应了无望,不应是胆怯。


    她正招架不住,却听见有人斥道:


    “金老不在此处,是可惜。几个玄罗儿郎合伙欺负个女孩的场面,稀奇。”


    正是乔明煦。


    弟子们没料到人群外围还有位掌门在“静观其变”,纷纷识相地安静下来。


    “要交手的不必拘着,继续便是。”乔明煦恢复了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声音温和而坚定,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他接了许清如下来,将她拉到一边,仔细盘问招式的来处。


    许清如没什么可避讳的,将十岁时家中收留了一位带伤男子并从他那儿得来七式枪法的事情说与乔明煦听。


    他没有告诉许清如他的名姓。但乔明煦知道那一定是施青山。施青山承袭啸天枪法,以七式著名,也只有他才会这样教别人用青龙挑月。乔明煦没想到自己执着多年的事情竟是这样得了消息,连忙追问:“他身上的上伤都是什么利器伤的?有没有什么……什么奇怪痕迹?”


    “奇怪的痕迹?”许清如有些为难,“事情过去九年了,加上那时我懵懂无知,确实不敢肯定……”


    “那他可曾说此后要去哪儿?”


    许清如摇了摇头。


    乔明煦的神色有些失望。施青山失联在先,几年前眉山曾陆陆续续收到过关于邪-教余孽的信件,霁日已过,当时谁也没有当回事,更何况那样的信件后来再也没来过。


    直到乔连城离奇失踪,被污蔑为□□余孽,乔明煦才想着这里也许有关联。来信没有落款,他对比了山门中留下的字迹,才敢确定那是下山游历后再未归门的施青山。


    但是线索到这儿便断了。果真是,离真相越近越叫人折磨。乔明煦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然偏执这件事好久。换作他人,也许当即要摔东西泄愤。但他身为掌门,便算是再焦灼绝望,也不能失态。


    毕竟那些谩骂质疑都熬过来了,这一会儿又有什么可着急的?他看着许清如,良久,开口说道:“许姑娘枪法师承我门故人,按理分去,应属啸天一支。只是啸天为烈,姑娘却还没融会贯通,只是‘刚’。”


    许清如闻此,眼神亮了亮。她当然想问清楚她这蒙师的身份,道:“清如愚钝,当然学不来要义。只是实在感谢蒙师,他……”


    “许姑娘只见了他数日,独自琢磨七式如此多年,能有这样的成果,已是难得。”乔明煦难得打断人,“许姑娘有慧根。若是想全然清楚,不妨散会之后,随我回眉山去——如何?”


    乔明煦的眼神温暖柔和,让人不忍拒绝。


    “哈?”许清如闻言一愣。


    愣的还有顾惊涛。乔明煦素来温润如玉、君子模样,没想到也是这样直接的人物!许清如跟着他们许久,算半个穿云门的人,他只一会儿没说话,乔明煦倒和穿云门抢起人来了。


    ******


    春山岛上。


    “阿礼,今日如何?”汪吟吟声音里似乎嵌着蜜,一听便知道战况不错。


    林礼回她一笑:“我自然是好的。”


    林礼今日交手六场,其余三大门派各两位。虽说常有被“出其不意”的时候,但总体来说有惊无险。她将舒姨所说的道理和着自己杜撰的“双重”之理初次用来,是有些不妥当。但林礼先前就将这个道理想了许多年,在脑海里一遍遍演练。到真的有意识去用的时候,虽说不能调动全部内力,但也已经有所感觉,即使只是几个瞬间。


    这几个瞬间对于对局的胜负没有决定的作用,但着实安慰了昨日被安楠混天索挫伤的林礼。今日她即使遇见九鼎的奇器,也能安稳心神,不觉失措,仔细琢磨之下必有办法。


    “瞧你这样,今日有几招使得,都出我意料,不像你往日作风,这是怎么了?”汪吟吟问。


    “是吗?”林礼心里意外,竟如此明显?她说了几句话搪塞过去,将汪吟吟打发去找许清如,便去廿青岛上找魏叔和舒姨继续讨教这层道理。


    魏叔和舒姨对她极好。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对人总有家人般的关怀。他们留了她用晚饭。她原本不好意思打扰,但鸽子汤实在太香,鸽子肉瞧着也嫩,她实在是不忍拒绝。


    悟道辛苦,但悟道之后的鸽子汤是多么香啊。


    她一身疲惫却又心满意足地回沧浪岛的时候,天已然黑了。明台上三三两两有弟子在练功,但更多的是跑去玲珑岛看热闹了。自己那屋还黑着,想来汪吟吟和许清如也还没回来。


    她一面闲庭信步,一面回忆着魏叔讲授的要领,满脑子“调和欲轻则重,千钧亦是鸿毛”的时候,远远瞧见廊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已经不见好几天了。


    “这么晚才回来?”尹信道,“今日我都见着了,打得不错,女侠。”


    她的呼吸重了重。


    作者有话说:


    1.顾惊涛:乔明煦你礼貌吗


    2.小情侣见面啦   (阿礼出走数月归来仍是吃货)


    ? 69、骄傲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礼向他走去, “我怎么没在春山岛上看到你?”


    尹信背靠栏杆,微微低头看着她,道:“人如此多, 要一眼能看到我才是稀奇了。再者,我怎能招摇而来?若是让你分心, 岂不是我的罪过?”


    原本有理,只是“让你分心”几个字听来缱绻, 似乎别有用心,让林礼不住往别处想了几分, 耳根有绯色爬上来。


    “近几日你可好?”尹信问,“昨夜在岸上见着孔明灯从水上飘来, 似乎很热闹。”


    “嗯,锁钥阁灯花夜放灯……一切都好。”林礼思索片刻, 只是这样答道。昨夜里灯花虽好,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着实有些匪夷所思,说出来让人凭空担心。更何况冯衡如今也没给出解释,九鼎弟子都在照常比试。


    于是她道:“我这儿都是剑影刀光, 不过都是寻常的事情。倒是你一去这么几天, 可都顺利?”


    “嗯……”尹信这几天跟顺利沾不上边儿, 甚至可以说是糟心。他原本想和林礼说“万事顺意”,但她瞧他的杏眼里尽是纯粹, 一瞬就让他连这样的谎都不忍心和她扯了。


    他停顿的时间久了些, 就让她看出了端倪:“不顺利?”


    “不……”尹信原本还想嘴硬一下, 不过不知怎地,面对林礼的关心还是败下阵来。他远走几千里, 手中镇抚大权, 到哪个官府查账都是冷面一张。他查到哪儿, 监察的风就吹到纳儿。看起来雷厉风行、直达目的,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是怎样的思绪纷乱、一团乱麻,乱到剥开恒嘉矿产这层皮之后,还叫幕后之人摆了一道。


    他兼国时不是没遇见更头疼的事情,但他习惯了一个人面对,一个人跑六部去跟那些京官打交道,一个人和那些城府深厚的老油条周旋,就算面对阁老也少不了猜忌。一个人镇抚东南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千难万险的事情,不过是猜忌的人又换了一批。


    只是从一开始面对眼前这个人,就没有过猜忌的想法,她一问什么他都想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也许因为她来自他向往的那片江湖夜雨,也许因为她一身穿云风骨实在出尘。


    也许因为她只是她。


    尹信看了林礼好一会儿,轻声道:“死了人。”


    “万木……还是千帆?”林礼看他的神情,猜到了这个答案。只是看他欲言又止,料想死的定是他哪个心腹,正想着如何安慰他。


    “都不是。但很重要。”尹信摇了摇头,顿了一会儿,又说,“因为那是为我流的血。”


    林礼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她向来很有分寸。她默默走到栏杆边上,跟尹信一样靠着。尹信的手腕她看在眼里,她曾以为他精于算计、腹黑多计,早便练就了一副利己的心肠,否则年纪轻轻凭何身至高位?


    可仔细想来,他失意伤心的时候少吗?他掩饰得极好,或许旁人感觉不到,但骗不了她。落霞匠户们度过那样一个寒冬,让他只恨自己不曾早点察觉。启州汇市遭人操纵,他怜惜那些无辜无知的百姓卷入其中,所以在泡沫破碎后替叶泰初兜底。


    他并不铁石心肠。林礼想不通为什么。在她仅有的想象里,朝堂是个血雨腥风的地方,身居高位者一肚子算计,但从中走出的尹信确实不一样。


    他会心疼很多事,为任何一滴为他流的血自责。


    “你不是有意的。”林礼不善言辞,想了半天,才说,“你一定拼了命想保护他。”


    尹信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林礼并不追问细节,只是让他不要内疚过头。


    换句话说,她很懂他的自尊。


    “阿礼。”他唤道。


    其实我们都懂对方的骄傲。我也知道你一身傲骨,一心问剑道之尊、侠义之行,绝不肯轻易服输。


    “怎么?”林礼微微仰头,对上了尹信的目光。朦胧夜色里借着一点儿灯火,她的眼神清澈,红唇像包了一层蜜桔似的果浆。


    他忽然有些情难自禁,却又很懂得怎样克制自己。


    眼前人本就如同松山玉立,林礼看着他侧过身来,有种山风掠起松浪的错觉。接着这阵松浪好像朝她扑面而来,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拥她入怀。


    他没有说谢谢,那太见外。


    风月妩媚,总好对此薄饮至醉。


    ******


    岁华岛。


    冯衡将大开的窗户合好,一面抱歉地对座上的汪长春和孟斯伯笑笑,一面拿着一支星火犹存的蜡烛,将窗边几盏灭了的灯一一点上,才正坐到自己那张太师椅上:


    “二位久等了,今晚不知怎的,窗户没有关好,叫风一吹,灯全灭了,漆黑。”


    “二位夜里造访,所为何事?”他搓一搓手,问道。


    孟斯伯与汪长春对视一眼,开口道:“老冯啊,这也不是我们来兴师问罪。只是灯花那夜里,我那师侄林礼遭了飞镖,险些伤着。你这说好严格查办,问了几个九鼎弟子,可有下文了?”


    “今日该打还是打,一切照常啊。”汪长春缓缓道。


    冯衡连忙解释:“九鼎山确实有弟子善使飞镖的。但九鼎飞镖均为特制,与袭击小礼的镖大有不同。具体如何,还需再查,兴许出自别的门派。可涅槃比武要照例进行,总不好将人一个个问过来。有失礼节,怕锁钥阁这个东道主会叫人不满。”


    “我差人仔细回想了那晚的飞镖来的方位,将可能的弟子都找出了。九鼎的弟子倒是少,兴许真是别的门派有弟子不懂事,如今闯了祸不敢说。这几日一一盘问过来,应当有所收获。”冯衡有条不紊地交代,“我知道小礼向来谦逊,但这句话还是照例要问——这儿可曾有人与她结过梁子?”


    “老冯,你也说小礼向来谦逊了。在孤鸿山时就乖得很,哪能到处树敌?”孟斯伯摆摆手。


    “孤鸿山上自然无事,小礼这下山几个月来呢?”冯衡接着问。


    “怎会?”汪长春回道,“老冯这是不相信穿云的教养了?”


    汪长春和孟斯伯的脸色都相当坦荡。莫非林礼这孩子,没将舒秀湖上那些事情讲给长辈听?冯衡皱了皱眉,道:“离奇的事情,也半分没有吗?”


    “离奇?”汪长春却是不露声色,道,“兴许是我最离奇的事已经见过了,现下听小辈们说什么也见怪不怪了。”


    冯衡重重出了一口气,他晓得汪长春要问什么了。这两位今晚大驾岁华岛,心系林礼是一回事,不过此外还有别的要问呢。


    “这么些年,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吗?”汪长春眉头紧锁,声音里尽是沧桑。


    冯衡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长春,你这一年一来信,我早便知道这是你的心结。江漫雪当年是月魄云魂,涅槃会上我都见过。我也可怜这丫头十年来音信全无,阁里人一直在找,要有消息我早便差人差鸟去孤鸿山了。你要顾着点自己——”


    冯衡看向汪长春。穿云门有穿云风骨,前掌门钱氏带出来的弟子以林折云为模范,一个个都要强的很。长老向来以身作则,少有悲喜形于色的时候,汪孟二人自然也是如此。汪长春不苟言笑,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是面对女儿吟吟,会不由自主地笑着偏爱;一个是提起那不拜而别的江漫雪,叹息、眼泪、皱纹便如秋风扫落叶般袭卷而来。


    好像一下老了二十岁。谁知道他平日严肃的皮囊下尽是执着和担忧啊。


    冯衡心中长叹,又看了看孟斯伯,仿佛在说“平日里怎么不开解一二”。


    “这都十年了。”孟斯伯缓缓道,“师兄,若是师侄……”


    “我晓得。”汪长春轻声斥道。他当然知道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只是他太爱自己这个徒弟,几乎把她当做自己的大女儿。他倒不怕有人告诉他,他这个爱徒十年前就已经遭遇不测。他怕的是江漫雪尚在人世而且处于危机之中,而他这个做师父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等着最坏的消息。


    阿雪啊。


    冯衡几乎可以用枯木来形容面前的老朋友。他不自觉地向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安慰道:“天地冥冥,自有定数。南虞门不也找了施青山很多年?但也没有消息。前几天,小乔还来找过我呢。该回来的总会回来,留不住的……”


    都留不住。


    南虞的施青山和穿云的江漫雪几乎是同时下山去的,施青山兴许要早半年。他们其实早在开明六年的涅槃会就见过,还交过手。在冯衡的记忆里,是未分胜负的。他们的缘分也许从那时就定下了,所以在各自下山后,隔着眉山孤鸿山几千里,还能遇见。


    这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冯衡很难说。但左右逃不过儿女情长,英雄爱美人。否则施青山也不会在给师门的回信里提到江漫雪,提到“十里桃林,两人一马,长风拂面,细语相说”,提到“青山行迹桀骜,人间心系之事少有,如今唯有雪娘和师门。”


    这封信以后,施青山像是下一刻就要带江漫雪回山,但令人费解的是,往后再也不见这样的信,青山漫雪在往后的十年杳无音信。


    中间眉山曾收到过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提到玄水关,提到邪魔重燃一事。不过霁日之后天下太平,谁也没有当真。直到乔连城出事,乔明煦才想起这封信来,经过比对,猜想是施青山。


    不过信的事情只有乔明煦和冯衡晓得,牵扯到乔连城的去向和乔明煦的顾忌,冯衡不好说给自己这位老朋友听。


    “长春,你也晓得先前眉山那小施的事情。或许两个人有些什么难言之隐,找了地方隐居起来。”冯衡安慰道,“兴许过两年自己便回山了。看那之前,小施给眉山的信件,这个猜想倒是最有可能的。你这么想着,总不至于伤心到这样的地步。”


    日子好歹会有盼头。


    汪长春已是泫然欲泣,但极为克制:“是吗?什么样的缘由不肯说给师父听?就这般隐入世间……”


    他身子一个不稳,差点儿倒下去,好在孟斯伯扶住了。


    “这般晚了,便先回沧浪休息。”冯衡连忙站起,亲自撑船,和孟斯伯一起送了汪长春回去。


    他回来时,岁华岛的灯烛没有熄去,窗户也好好合着。


    而汪长春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个不算年轻的女子。


    那人的杏眼在橙黄火烛的映照下格外深邃,雪白的面庞有种说不出的沧桑,但那种感觉却又在冯衡一眨眼的瞬间消失不见。


    她听见了动静,深似潭水的眼睛向冯衡望来。


    “冯老。”


    “你终于舍得出来了?”冯衡叹了口气,“你也听见了,你师父找了你好多年。”


    江漫雪。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1.“其实我们都能读懂对方的骄傲”


    2。我想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将尹信写成那种大权在手杀伐果断的皇子,因为再如何铁石心肠的帝皇曾经也是少年,所以我让尹信有那种时刻考量自己责任的内疚感,因为少年情怀总是感性的,会顾忌一切的。而且正是因为这样在某种角度共同的侠义感,林礼和尹信才会互相喜欢。(不是剧情)我希望尹信倘若哪一朝成为手握权术的帝王,也会想起在江湖里这样纯粹美好的岁月。而林礼日后面对再多血雨腥风,也会想起曾经读懂她骄傲的尹信,他们都是彼此的少年


    3.抱了抱了你尹哥懂克制的


    4.青山漫雪,尽是缱绻


    5.今天心疼冯衡,冯衡好难做人。一个两个都来跟他要消息


    ? 70、金光


    “冯老, 若是漫雪没记错,锁钥阁最认的是银子。”江漫雪丹唇轻启,似是漫不经心, “方才漫雪已经放下了。”


    冯衡皱了皱眉,到内室中将江漫雪放下的那个荷包拿出来, 放在江漫雪跟前,道:“你也听见了, 眉山找施青山找了这样久,我若是知道, 早就说与你了。”


    他看着江漫雪的眉眼,似乎在一次又一次比对面前这个眉目成熟的放肆女子与当年涅槃会上单纯文静的少女, 两张面孔前后分离,却在烛火映照出的朦胧里终于重合。


    冯衡叹了一口气。大约在汪老造访之前一炷香的功夫, 他正埋头处理文书。忽然“砰”的一声, 他屋里的窗户大开,接着一个白影闪了进来。她的身影太过迅速,带灭了窗边烛火, 让屋子里霎时黑了一半。


    来者不冷不热地问候:“冯老, 别来无恙。”


    他上了点年纪, 低声惊呼之后,才将面前人的面貌看清, 一双手颤颤巍巍, 惊的哑口无言。


    江漫雪倒直接, 她拿出一个荷包,直说要买施青山的消息。


    冯衡跟她解释, 说这些年锁钥阁不论是找你还是施青山, 都找不到。若非她忽然出现, 锁钥阁都以为她或许死了。


    江漫雪不信,与冯衡又拉扯许久。直到冯衡听见了屋前小径上汪孟二人的交谈,江漫雪也反应过来。她叮嘱冯衡不许将她在这儿的消息告诉她师父,她自然有他想要的消息来换。这才只身躲进内室去。


    冯衡平复心情,将汪、孟都迎进来。汪长春又将江漫雪的事情提起,让他格外违心不安。好容易将人送走了,这会儿面对江漫雪,他哪有什么好脾气?


    “你是怎么上岛的?上岛的船并非谁都能乘。”冯衡冷着脸,在太师椅上坐好,“永陵都是锁钥阁的眼线。锁钥阁找你好多年,画像早便烂熟于心。你一露面,便该有人报告给我。”


    江漫雪的眼神落在眼前那个荷包上,一眼没看冯衡:“冯老以为,锁钥众岛只能坐船上来?”


    冯衡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上锁钥众岛有两条路,一是陈家港直接坐船上岛,二是绕到永陵一侧的山岭里,有一处断崖,早年年修了桥索,可以通向锁钥阁。江漫雪的意思便是她走的桥索,从断崖直下。


    断崖直下,坡度巨大,只一根桥索,下面便是瓯江与礁石。实在是险,所以那条路不常有人走。因此桥身常年生锈、无人打理。倘若有人兴起从那走一遭,也只怕是练一练身上功夫。


    江漫雪倒走的很轻松。看来这些年,身上功夫并未堕入红尘之中。


    冯衡咳嗽一下,缓缓道:“身上功夫,这些年想必不曾怠慢,不算辱没门楣——有什么不好告诉你师父的?”


    冯衡劝她的意思很明显,江漫雪自然知道。但她实在不能再回师门了。


    她年少意气用事,耽于情爱,空负奇才,至今无法再认这一身穿云风骨。


    “好了,孩子。”冯衡收起方才话语里那一点暖意和关怀,恢复了锁钥阁主的不动声色,“锁钥阁不做赔本的买卖。你方才要我替你瞒你师父,允诺好的要拿东西来换——不叫我满意,恕难奉陪。”


    “冯老真无施青山一点儿消息?”江漫雪似是不死心,又问了一句。


    冯衡摇了摇头。


    江漫雪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做什么艰难的了断。她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凄凄,甚至可以说是为绝望填满。


    “冯老,望您相信,漫雪所说并非玩笑话。”江漫雪缓缓道,“第一,邪魔外教已然卷土重来,而且暗中筹划已然多年,规模不小,切不可随意忽视。第二……”


    江漫雪似乎难以启齿,她的内心斗争了许久,终于说道:“施青山,早堕其中。如今,恐怕早已历了血水浸骨,一身戾气,难再回头。”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江漫雪十分克制,却难掩声将泣血的心情。


    她原以为不会这么艰难。她原以为深陷风尘几载春秋,早该洗去了真情,都是烟花余烬。


    哪知道一念这三个字,当年打马看春花的记忆还是浮上来,和着年少时候的一剑霜寒和雪月风花,袭卷过这些年的风尘往事,将记忆里施青山的脸打磨清楚。


    她记忆里的他仍然年少。


    冯衡听着她说“□□卷土重来”的时候,面上还波澜不惊,听着听着,神色愈发严肃起来。


    原来,当年施青山与江漫雪相识相恋的之后,游历至关中玄水关一带。原本只是瞻仰旧时霁日遗迹,悼念身陨此处的数位先杰。却意外发现此处邪魔之气并未消散,甚至相当“新鲜”。他们仔细探查,玄水关下民风诡异,确实是魔教的手笔。当时施青山装扮成当地居民,只身混入魔教中,意图得到更多消息。


    二人都很急切,急着联络师门,召集人手清剿这些余孽,但是——


    “施青山堕落了,”江漫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他本一心武道,精进修为。可魔教修习一日千里,气力不费。他流连其中,最终走火入魔。我与他……”


    “分道扬镳。”


    这四个字仿佛最锋利的剑刃,说出口的时候将江漫雪的心生刺一下。


    “邪魔外教一事,所言皆真?”


    “皆真。”江漫雪点了点头,甚至详细描述了当年所感受到的邪魔之气、见到的几个魔教中人。


    冯衡听着,沉默着。他皱了皱眉,最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你与他分道扬镳之后,去了哪里?这其中数年,为何不现身?”


    江漫雪咬了咬唇,没有再说。


    冯衡肯定江漫雪只跟他说了一半真话。但此刻抛却施青山,更重要的是,按照江漫雪的说法,邪魔外教死灰复燃已不是一两天,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


    那么他的筹划……


    烛火一晃一晃,让他的脸半明半黑,刻着的皱纹里尽是凝重。


    ******


    这几日岛上的比试仍然如火如荼地进行,林礼照例打完了去廿青找魏叔和舒姨。


    魏叔说,红尘莽莽,万物奔涌其中,其实为一。身亦轻亦重,气亦凝时亦散。要放从前,林礼一定会觉得这尽是玄虚,不知从何下手。但自从经历了苍烟楼的三抄水,她能悟到一点儿,如今更是觉得,其道与太极阴阳暗合。此即彼,彼即此,体内真气原本浑然一体,此番调整可以将之一分为二,内道为轻,外道为重,也就可以拿重剑了。


    真气分道是其一,拿重剑自然离不开日复一日的气力训练。林礼她本就聪慧,加上勤奋,这几日在廿青岛帮魏叔提的柴、水都要累成小山了。


    她似乎不需要休息,见缝插针的调理内力。偶尔闲下来,跟尹信聊一会儿,也权当休息了。


    这样的劲头,在擂台上确实少有敌手。每每打着,她都觉得裁云仿佛太轻不趁手,好好凝神一会儿,才能正常用出穿云的轻盈招式。


    魏叔说,她刚修双道,内外两道需要时间调换,是正常的。


    林礼对自己要求甚高,一日一日地练气息的调换,有些时候适得其反。


    这日,她正面遇上九鼎的岑举舟。岑举舟世家风范,打斗时手上是日月双锏,风度怡然。双锏亦算轻器,裁云与之相争不算劣势。两人这么有来有回打了几个回合,林礼几番能找到岑举舟的漏洞,奈何对方亦是机敏,能够很快弥补。


    岑举舟似乎也在试探她,发觉双锏确无逼下对手的机会,便从怀中掏出一道金色来——


    林礼是第一次见。


    九鼎奇门兵器众多,岑举舟手中的叫做判官笔,点穴专用,若是叫他得手了,胜负便分。


    台下已有弟子议论起来:“岑举舟此前的比试,若战况不焦灼,绝不拿判官笔。


    “他点中的次数颇多,裁云雪压力大了——”


    按说若找到机会,裁云能将判官笔挑飞出去,不足为惧。但林礼听了颇有些紧张,身体里不成熟的双道竟然一时失衡,她凝神,却死活协调不出内里轻道,手中裁云太过轻飘,竟然无从挥起。


    岑举舟显然感受到她的失措,携了判官笔三步并两步跳上来。


    “怎么了这是?”


    裁云剑不成章法,一时让底下瞠目结舌。林礼一面退着,一面想着如今取胜只有一个办法,用重剑将岑举舟格挡在外。若是外道不负她,就此逼下台去最好。


    她下了决心,眼神对上了正在台下观赛的顾惊涛。


    她轻点台面,向边缘飞去。那个冷清又坚定的声音喊道:


    “师兄,借你坐山青一用——”


    顾惊涛眨了眨眼,他心里一向对林礼好,几乎本能地提起坐山青,抛给了她,另一只手接过她的裁云。这一阵动作完成后,才疑惑到——这丫头什么时候提得住重剑了?


    只见台上林礼飞身空旋,双手稳稳接住坐山青。那道铁青闪着寒光,比裁云剑更叫人骇然——它的寒光倒映进岑举舟的眼底,让他有了几分意外,一洗方才手持判官笔的自信,有了几分谨慎。


    若是她真能拿住重剑,也就别想近身点穴了——岑举舟当然清楚。他决不能被动等待,只有这个机会,趁现在林礼尚未运好气,一击天突穴!


    林礼沉神运了运气,心中便有了几分数。


    刚刚好。


    她双手提剑,横在判官笔跟前,恰比岑举舟想的快了一些。


    坐山青绽出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似乎一头低吼着的雄狮,向对手啸出他绝对的力量。小小判官笔,纵然铜铁兼制,若是点在其上,岂不有折断的风险?


    岑举舟及时停下,他来不及考虑为什么以轻剑著称的林礼能提起重剑——他没有抓住这个机会,也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重剑虽然笨重,但是林礼轻剑出身,竟能将两道结合起来。双手持一剑,竟然也格外轻巧——破月、追日、笑春风到了重剑的剑刃上,竟然有了全然不同的威力——


    坐山青沉闷地低吼,封锁着岑举舟的走位,终于将他逼下了擂台。


    “磅”的一声,林礼再下一局。


    顾惊涛把她从众人的道贺声里拉出来,问她什么时候能提重剑了。


    “师兄会的,我自然不能输。”


    林礼笑一笑,并没有过多的喜悦,这句话用来呛顾惊涛刚刚好。此番提剑全然是意外,若非双道一时调和不过来,哪里能冒险去借坐山青?


    不过她确实尝到了重剑的甜头。


    顾惊涛见她油盐不进,声音有些急切:“你一身晶莹骨,切莫为了赢而做傻事——若要将背道而驰的东西习练好,便要受着体内真气随之冲突的风险!”


    若有不慎,经脉尽毁,武功全废。


    顾惊涛的神情太过凝重,林礼也正色起来,安慰他并非什么旁门左道。


    “具体的,师兄日后自会晓得。师兄先前不也如此告诉我吗?”林礼歪一歪头,“眼下师兄还有比试吧?”


    顾惊涛无奈的看了看她,让林礼待着,一会儿好好说。


    林礼才不会理他,等着顾惊涛上了台,转身就去了廿青岛。


    却不想,她一到,便看见魏叔手握一柄金褐交织的剑站在院中。


    他的眼神满是崇敬,仔细审视过剑身每一处角落。那明显是一把重剑,剑鞘仿佛金丝镶铸,很是贵气,却又不俗——有沉香木似的褐色做底,尽显古朴雅意。剑心一枚琉璃镜,剑鞘上金丝镶出月与花,似乎有了镜花水月的禅意。


    魏叔拔剑出鞘,折出数道金光,巍峨不胜,是与裁云剑全然不同的光景。若说裁云有种凌厉如霜雪的冷酷,那么眼前这把剑便是威严不胜,有弄权者的厚重,生杀予夺皆系之一身。而这金光,又在威严中另辟蹊径,林礼见了,恍惚中有种如佛祖座前受戒,金光普照的错觉。


    “你来了?”魏叔和蔼地笑了笑,“今日之事我已然知晓,小礼需要一把重剑。”


    “这是你的了。”


    作者有话说:


    1.冯衡:我真找不到施青山,怎么一个两个全找我要人


    2.江漫雪和施青山,有点曲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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