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九鼎
顾惊涛问:“沧浪岛便只有我们穿云门吗?怕是空得很。此次涅槃会开得凑巧, 今年许多弟子下山游历去了,年纪小的还不懂事,怕带来丢人现眼。过几天二位长老上岛的时候, 身后跟不了几个人。”
“沧浪岛大得很呢。”严崇如回道,“诸位不用担心空寂, 玄罗山也在那儿。”
“我们和玄罗住一块儿啊?”汪吟吟忽问,“是一间屋子挨着一间屋子住吗?”
“倒也不是。”黎星若条理清晰地答道, “沧浪一岛分南北,中间有座廊桥连着。正好听闻玄罗山这番来的人也不算多, 南岛划给他们。便请穿云的诸位住北岛。至于具体怎样呢,不用着急, 各位一会儿乘船上去,便知晓了。”
“那我们呢?”一个南虞弟子问道, “我们是单个儿住, 还是与别人一块儿?”
“清歌岛挨着沧浪,并不大。鄙阁做东涅槃会,贵派将携近百余弟子, 如此重视, 鄙阁原就是招待不周, 怎好意思再叫诸位挤着呢?”黎星若盈盈笑道。
“九鼎山呢?”又有人问。
“九鼎的诸位想必刀枪剑戟带了许多,因而是在磐东——”黎星若自嘲道, “诸位尽可放心, 纵然鄙阁不承巧慧之才, 但各门派来往人数提前告知,这注意的能力, 鄙阁还是有的。”
汪吟吟与林礼交换一下眼神, 黎星若果然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
正如昨夜里酒楼泼皮胡话的那样, 玄罗山与眉山是有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聪明人自然晓得不能横生事端。
至于九鼎山么,说起来更复杂。当初霁日之前,天下英雄齐聚九鼎山,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掌定局势,最后一点儿决策都没能周定,闹得天下邪魔横行。虽说后来天下人叱骂的是整个武林毫无骨气、各怀鬼胎,但挨骂的总是九鼎山多一些。
涅槃会是霁日之年后才诞生的名号。彼时的各路英雄不像如今固定三年齐聚,全凭各个门派喜欢,觉得时机合适了,给天下各派去个请帖,请诸位来煮酒论剑,洗一洗刀枪剑戟,不要叫蒙尘生锈。
当初九鼎山见天下形势一片混乱,便请来天下英雄齐聚九鼎山脚。按理说九鼎山做东,八成是要拿出诚意,主动做主来商议除魔消邪的事情。可令人大失所望的是,那时所有人应邀来了九鼎山,歧归掌门齐清狂却称病不出,三天就露了一次面,其余时间丢下一帮人吵来吵去。
三个昼夜转瞬即逝,不知道多少人心怀气愤质疑拂袖离去。
“这不是涮人吗?!”当时有人专门从关西兴致而来,却败兴而归。这往后的日子,倘若没有霁日之年,九鼎山不知道要叫人戳脊梁骨到什么时候。纵然是现在,也免不了有人要将此陈年旧事拿出来提一提。
九鼎山,在林礼心里,应该是所有大大小小门派里最有反骨的。据说那座山双峰矗立,山势多奇而险峻,崎岖而诡谲。从山脚到山顶看似道路众多,但多数在半路便是断崖,或者砂石遍布,难以行走。
当初的英雄集会,也只是在山脚大开宴席罢了。
真正能攀岩而上的道路只有一条——即使那一条道路也是多艰险阻,常人压根儿爬不上去,还有许多人爬到一半滚下山崖送了命。
那条路就叫歧归路。顾名思义,自歧途而归。
九鼎山一开始只是座没有名字的野山,那开山人也不知具体名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杀过三个人。那是前周的旧事了——三位死者一个朝廷命官,一个富甲江南,一个才名冠绝天下。
开山人接连刺杀三人,每每皆留下留下“拥戴上天,行其大道”八个大字,便只身藏进当时一片荒芜的九鼎山。一开始引来的自然是唾骂,官府派人捉拿此人,但山势过险,根本无法深往里去,只能在外干着急。
后来发现,那朝廷命官贪污公款;那富甲江南的欺尽一方农人;那才名冠绝天下的,是个采花大盗。
人们的唾骂声这才停止,转而歌颂起当初的刺客来,“拥戴上天,行其大道”八个大字果然昭昭。
心怀道义者前往那座野峰,试图找出那位替天行道的刺客,好好拜谢。
野峰孤寂,也许藏着豺狼。刺客没有半点儿声息,便叫外人疑心他是不是早便死在里头了。众人见找寻无望,便断了这个念头。
也许又过了两三年,野峰下的人家竟然发现,有人在往山上去,而山上不知何时,已经飘出了炊烟。
那位惊奇的农夫一问,方知道此山已经不再是野峰,那位神秘的刺客已经另取名姓,不知何时已然名声在外了——
是名九鼎,君子一言九鼎。
而山上的众人,多数是来向这位祖师爷讨教刺客的要诀。他们有的得教后便下了山,而留下的,便一点点成了今日的歧归派。
祖师爷据说来者不拒,所以上山求教的囊括三教九流,有的人身上还都背负着些什么罪孽。但便算是十恶不赦之人,只要能走完那条歧归路,到祖师爷面前磕三个响头,就能拜入门下,得到教导。
这也许就是歧归的含义。
所以林礼说,九鼎山最有逆骨。至于当初那次集会为何令人大失所望,林礼也曾问过林折云。亲身出席集会的林折云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人皆不由己。
林礼也不敢追问。
九鼎山以刺客闻名,此番涅槃会聚武家人,少不了比武,各式各样的兵器自然是带了不少的。所以黎星若说“九鼎的诸位想必刀枪剑戟带了许多”,意思便是那磐东岛也是宽敞的。
不得不说锁钥阁考虑的周全,论一碗水,还是端的平的。而黎星若相当机敏,说话叫人一点儿挑不出错处。若说方才林礼还在怀疑,这岛上是不是专养一言四两拨千斤的人儿。现在看来,是的,黎星若深得其传。
左右一言一动,皆能讨人欢心。林礼疑惑着,那黎元老阁主去的很早,自己未曾有幸得逢其面。不过从老头儿的只言片语看来,应当不是个话很多的人。黎星若话多,却处处在理,总不能是黎老阁主教的。
那么是如今的冯老阁主吗?若算起年岁,黎老若是健在,还要比冯老年轻几岁——那么如今的锁钥阁主冯衡,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物?林礼一面摩挲着茶杯,一面心思着,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瞧我这杯子做什么?”尹信笑道,“我这儿也是见底了——若是给了你,你怕也是不要。”
林礼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盯着尹信那杯侠骨香看了好久。那个翠绿色的杯子已然见底了,只剩一口便能饮尽。
尹信的桃花眼是含情的,林礼不自觉想起了那个装着药膏的小盒,不自觉要想到些别的什么,脸上爬过一丝红晕,却很快又消失不见:“当然不要。”
身边人轻笑一声,姑且先当是嘲笑。
“锁钥阁谁人不晓,黎姐姐好谦虚。”乔明景骤而出声,抓去林礼的目光。
林礼心下是惊的,同样惊的还有这穿云来的一众人。乔明景这小孩儿不是傲慢的很吗?怎么这便改口叫了黎星若“黎姐姐”?回想这一路上,这小孩儿要么是目中无人,要么是“前辈前辈”叫得恭敬,怎么忽然冒出一声亲热的“姐姐”?
黎星若显然也没想到,但她很快又绽开笑颜:“景少过誉了。”
严崇如的嘴角似笑非笑,严玉堂倒是一如既往笑呵呵的:“明景,这可是遇上岛上最妙的人儿了。星若年纪轻,却什么事都帮得上忙了,岛上什么事情她不知道?若是有什么地方出差错了,问她便是。咱们阁主也指着她分忧呢。”
黎星若仍是那副笑:“师伯莫说了,都是小事。”
严玉堂打了个哈哈,又听一个南虞弟子问道:“黎姐姐,前辈不是说这岛上你什么事都知道吗?那九鼎和玄罗山什么时候到,你应该也有数吧?”
“是啊是啊,玄罗的掌法和九鼎的暗器,我们都很想见识呢。”一个年纪小些弟子插嘴。
“便是为了见识,才软磨硬泡让景少将我们带下山来的。”另一个附和道。
许是因为严玉堂没什么架子,一时间许多小辈的话便多了起来,看乔明景叫了黎星若一声姐姐,这便都跟着凑热闹了。
一排排眉间五瓣太平花朱色灼灼。
“这个嘛——”黎星若故意拖长了音,摆出一副跟孩子说话的亲和模样,“九鼎山启程的迟,但是最多也就再要个三五日。玄罗山的诸位走的水路,明后天便直接到岛上来。”
“贵派的二位长老是?”黎星若看向顾惊涛。
“大约和九鼎山差不多时辰吧。”顾惊涛回道。
黎星若心领神会。
“这都算得准?黎姐姐消息好灵通。”那南虞弟子夸道。
“可不是吗?这可是锁钥阁呢,你又不是没瞧见方才天上飞了多少鸽子?”他旁边的弟子嗤笑他。
“鸽子?鸽子?”那弟子也笑起来,“黎姐姐,这岛上放了多少秘密,如此大方把我们都招上来,不怕有心人觊觎么?”
“是啊是啊,这哪里是一两则消息,黎姐姐,这不是雪花花的白银吗?”有弟子越发没有规矩了,像是料定黎星若不会生气,打趣了这么一句。
乔明景神色一凛,警告那弟子不要随意说话。却不想黎星若只是顿了顿,柔声道:鄙阁原不值一提,全凭禽鸟还算听话才在永陵有一席之地,诸位这怕不是在说笑?众武家天生仁义,武林也不曾到了英雄末路的时候,怎会行此梁上君子之事?”
末了,她补一句:“若是诸位之中真有奇人按捺不住,不妨一试。”
黎星若的眼神与严玉堂触碰了一瞬,在对面如常和蔼的神色之中又收了回来。
她又恢复到那副端庄得体的模样。
不妨一试?
众人瞪大了眼,林礼和尹信面面相觑,锁钥阁何以出此言?是岛上有关一切消息的戒备都周密到无可突破,才能如此自信?
锁钥阁向来以消息立身,难不成还有机关玄妙未曾面世么?还是……
林礼寻思着,却从尹信的眼神里读出一丝别的意味,他的口型在说“一会儿说”。
“那怎么敢……”
“不敢不敢……”
凑热闹的弟子们连连摆手,又转而称赞起来:“锁钥阁消息神速确切,何人不仰仗?”
林礼听闻此言,在心里嘲笑,先前她也是这么想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但阳泽帮分明是太过信任锁钥阁的消息,才险些杀错了人,而他们也因此差点儿丧了命——
虽然阳泽帮尚未前来,但这事不妨提前说起。
林礼低眉,似是不经意开口相提:“贵阁确实神奇,家师赞不绝口——只是不知这么多年,锁钥阁神通无二,可有过不小心出岔子的时候?”
舒姨绕席而行,缓缓走过一圈,给空盏里添上新的侠骨香。多数人就着新添的茶醉心,未曾过分在意林礼所说,顾惊涛和汪吟吟皆是捧起杯来。
彼时舒姨正好走到尹信身后,正欲玉壶倾下他手中杯盏,却见他手中不稳,直叫那缀香脱手落地,晶莹摔成碎片,满溢的茶香泼上了身边人的裙衫。
舒姨随之一愣。
“呀!”林礼惊呼一声,正巧对上尹信的眼神,只听斯人说了一声“对不住”,又起身向众人行了个抱歉礼,姿态谦谦。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此处,严玉堂和严崇如霎时放下手中杯盏,打量着情况。
黎星若显得比任何人都着急:“不碍事的,是茶水太烫了吗?林姑娘,你烫伤没有?”
“黎左席体恤。是我自己没拿稳。”尹信嘴上说着黎左席,眼神却几番流转的在林礼眼底留了痕迹。
她终于明白他是有意。
为什么要拦着她问这个?
“没事没事,都怪他毛手毛脚的。添麻烦了。”林礼挤出个笑容,同尹信连忙俯下身去要帮舒姨处理这一地碎片。
两个人都太急,俯下身的时候脑袋像约定好似的碰到一起。
林礼吃痛着微微起身,发现尹信的口型在说“讷言”。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舒姨出声道:“姑娘当心划着手。”
舒姨那双深窝的眼睛见着她,有一瞬间显得亲切。她解下腕上的帕子,抢着将一地残缺都包裹好,端着玉壶一转去了后间。
林礼起身的时候瞧见黎星若神色关切,不过没有再追问方才未竟的话。
侠骨香实在撩人,茶添了一碗又一碗,最后不耐日头毒辣,众人才乘船散去。
作者有话说:
1.明天补齐(已补齐)
2.你神秘的九鼎山半揭面纱~
3.别管我,高低写个糖
4.来捞一下寒假想和诸位宝贝聊天的微博@-苏格拉底的爱人-快来找我!快来找我玩熬
? 52、交手
沧浪一岛分了南北, 穿云门落脚的北岛。依水修榭蓼汀花溆景甚好,明台一座高大开阔,阁子数间甚是周到。
说那明台, 顾惊涛甚是喜欢。与穿云台一般大,可做习武练功之用。许清如才提上红缨前后空挑几下, 顾惊涛的坐山青便耐不住地出了鞘。
许清如大开大合,六尺之内烈风燃起, 长-枪一挑仿佛将落日余晖掀开,闹得顾惊涛不肯服输——他单手旋过坐山青横出其右, 上提拼上许清如的红缨枪头。
许清如持枪的双手被震了震,瞧着泛着有些骇人的铁光的坐山青, 便有了过一两招的心思。她很快又将枪向下压去,避开顾惊涛的坐山青, 迅速上前, 向他下盘连刺三番,却无一得手。
顾惊涛反手倒提坐山青,抓住许清如的破绽, 纵上剑柄而去, 晃开许清如的横刺。接着将身子巧妙一转, 破开许清如六尺中的壁障,坐山青看似蓄满气力, 实则剑柄轻轻一点, 在许清如面前停下。
三招之内阵势已破, 点到为止了。
许清如爽朗地笑了一声,迅速将红缨枪收了回来, 后退一步, 道:“顾兄果然是出身穿云门下, 风卷残云,快得很。此番算是清如见识到了。”
“清如妹子,这红缨枪法已是甚好,六尺之内无人敢动你。”顾惊涛漾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右手将坐山青触底倚着,左手便开始指点江山,“只是长-枪虽利,却不如长矛稳重,也不如刀剑般可以做横、劈之势,我见过的高手是可以将枪耍出千百种花样来,面对敌手未曾落入下风过——那是因为他们亦能将它器烂熟于心,便是你要学的了。”
“原是如此,清如讨教了。”许清如眼里闪了闪,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明台之下传来冷淡的女声:“顾惊涛,你还没说呢,坐山青怎么就成了重剑?”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顾惊涛歪着的身子正了正。
只见面前一抹白影从下越上,飘然而立。
既知今日上岛,林礼便去了顾虑,一早穿的便是一身穿云白。岛上好风知时,此刻拂过撩起白袂飘飘。林礼本就一副杏眼羽眉,骄矜时确实像把冰凌子。
扑面而来竟是种威严,浑身有股狠劲儿。
他又想起昨日里对上阳泽帮,这丫头也是这般凌厉。彼时不当回事,与吟吟说的只当是玩笑话,没想到确实变化甚大。
顾惊涛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竟然有些紧张。他这才开始正经打量自己这个一年没见的师妹——他们原本是自小掐惯了的,从不觉得彼此有什么能耐。山里有什么祭祖拜宗的事情,都是他被林折云抓去打头阵,林礼在后面等着他的笑话。许是自己走的这一年让林礼领头见了许多场面,才能成就这样的气质?
“问你话呢。”林礼不满地皱了皱眉。
“这个么——轮不着你管。”顾惊涛假意翻了个白眼,“总之要你知道,锋利顺手的很。便算是师父和诸位长老听了原委,也是埋怨不得的。”
这是什么话?分明是胡搅蛮缠不想说罢了。林礼简直要被气笑了,她看了一眼台下的汪吟吟,发觉对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阿礼,你长进倒是很大。”顾惊涛反将夸道,却没想到这样的夸赞更惹林礼生气。
不过此处既非孤鸿山,自然也不适合掐架。林礼挤出个笑容,也不管自然不自然,道:“师兄方才说这剑顺手的很?”
“自然。”
“那师兄这副剑这样厉害——”林礼骤而拔-出裁云剑,猛地飞身上前。裁云的银光挑衅似的从顾惊涛头顶掠过,“怎么不让我讨教一二,先是教育起别人来了?”
顾惊涛本能地秉剑起势。怪不得,怪不得,这丫头早就对他“顾惊涛”“这厮那厮”地呼来喝去,哪里会这么懂规矩地喊一句“师兄”?早就该知道是没那么好受用的——
顾惊涛猛地上提坐山青,铁青的剑身撞上银白。
他们交过的手多了去了,从几岁打到十几岁,多这么一场不多。
两剑相撞之后,两人都反应相当快,几乎同时抽回剑,向对方身侧一斩,接着又宿命似的相撞。
林礼旋身飞起,欲往顾惊涛胸口踩去。而顾惊涛横剑回挡,想摆林礼一道。却不想自己这师妹直接踏上铁锋,轻巧借力便往顾惊涛身后翻去,一手银白眼见便向顾惊涛毫不设防的后背劈来。
穿云的弟子在“快”这个方面当然是谁也不让谁。顾惊涛反应足够快,几乎是霎时便旋身,叫坐山青与裁云又一次撞到了一块儿。
“锵——”
双剑架成十字,谁也不肯退让。顾惊涛笑笑:“阿礼,轻功见长啊。”
林礼浅哼一声,不置可否。不过确实,当她从苍烟楼学会三抄水之后,就连在陆上的身姿也轻盈不少。
是气息的缘故吗?
林礼抽剑将顾惊涛向外一带,侧身一个“铁山靠”顶上他胸膛,生生把人撤开两步,道:“顾惊涛,在外这一年,没学会水上轻功啊?”
“师兄我往西往北走,哪里能遇到这样的功夫?”顾惊涛笑道,接着向前一步,坐山青一招“逐日”向林礼追来,“再者说,人非晶莹骨,怎能轻易得?”
林礼俯身闪过这一剑,道:“你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他做作地笑道,接着“破月”三剑直朝林礼袭来。
林礼本想如先前一般轻巧避开,却从这此的剑锋里感受出不同来——顾惊涛的剑锋简直霸道,比起在穿云山上时,多了横扫一切的气势。
他的气力相当足,林礼本想纵裁云而上,再使一次“铁山靠”变守为功。可是剑身一撞她便吃力的后退,持剑的手震了一震——坐山青的运力太足,隔着剑身便叫她震得手麻。裁云倘若从正面与之交手,怕只能是落得被掀翻的地步!
林礼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顾惊涛是有不同寻常的气力,否则林折云也也不至于不打一柄轻剑给他。可是刚刚这样的气势她从未见过,自己从未被顾惊涛隔着剑身便震到手麻。
林礼谨慎起来,她觉得换句话说,顾惊涛刚刚那一招外露出的气力,直追她四师叔岳为轻的手腕。或者说,要胜过这天生神力。
这厮这一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是去关西参军,拎了铁骑的碎星锤了吗?否则怎么可能短短一年,就到了这种地步?
还有,为什么只有刚刚这一招显山露水?
容不得林礼迟疑了,顾惊涛的坐山青再一次探出,啸出“樽前老”五道剑气,道道沉重如许却又连接迅速,恍若铁网织起叫人无处遁形,叫林礼欲轻身飞起突破却只能堪堪落下,左右闪躲觅得一丝机会。
虽然明台之下看着白袂之人依旧从容,双方打得有来有往,却只有林礼自己晓得躲得多么费劲。顾惊涛的招式不能说毫无破绽,倘若深究,她一定可以寻到机会一剑锁喉——只是这需要和坐山青来一招正面交锋,才能破开这层严丝合缝的铁幕。
但她无法保证一招之内不被坐山青震麻。
林礼紧张的思绪里竟然闪过当时在环采阁与江漫雪过上的几招,江漫雪的笑春风毫无破绽,简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完全束手无策。
这又和顾惊涛不一样,她知道用什么办法对付顾惊涛,却没有办法施展。
轻剑,重剑;单剑,双剑。
林礼思绪不定,为一个办法。她右腕一转,手中剑气挽花,轻身向顾惊涛而来,却并不露势。
这显然是猛然的转守为攻,但却只是攻击性不强的剑挽花?顾惊涛看不清林礼的意图,坐山青转为自保,横亘胸前。
却没想到林礼剑挽花依旧,朝顾惊涛正脸袭来,银光飞溅,锋利满目——削下前胸衣衫半块蓝布,他顺从地向后退去。
林礼意识到不对劲,顾惊涛怎么不拿坐山青来挡?但空中的优势不可弃之,于是横踢侧出,正好抵在顾惊涛的拳头上。
一声闷响。林礼落地,顾惊涛吃痛地甩了甩手,笑道:“阿礼好长进。师兄哪里说错了?”
林礼归剑入鞘,没有说话。
却听明台之下几声沉闷的掌声,是尹信笑着击掌:“精彩!精彩!穿云剑术果然非同凡响,言某开了眼界。”
汪吟吟也道:“我门穿云台年考两任魁首交手在此,到底算是抬举这明台了。”
三人看得呆了,浑然不知日头已经偏西。夏日里落日的红晖衬人,将这对手的两人染成半边红透,林礼一身白袂被浸透到底,顾惊涛半个身子都是橙黄。
林礼向右看去,是瓯江辽阔的水域。落日沉下水面去,在水上掀起的一片潋滟,天上织起锦绣罗衫,水天交界处融融,说不清究竟是澄碧浸透了橙红,还是橙红染遍了这水色。
在似乎有些漫长的沉寂声里,她才放下心喘了一口粗气。
实在累。
有橹声渐近,是船夫摇橹而来送上晚膳。听着纛纛的声音,顾惊涛出声划破岑寂:“该吃晚饭了。”
他双手一摊,示意林礼该下台了。
林礼不置可否,站着不动。顾惊涛干脆先行,面对林礼三两步跳下了台。这时候他胸口那几道伤痕才避开余晖的晕染,落在林礼眼底。
林礼微微眯了一下眼,仿佛所见并不真实。却见到顾惊涛很快扯了扯衣服,取代了被林礼削下的布料,盖住了胸口。
看花眼了么?林礼抬手挽了一下方才松掉几根发丝,沉默地跃下。
那是地道的永陵饭菜。此外竟有酒一壶,青花碗一盏,上奉一道梅州烧肉,底下压了一片纸,上书娟秀字迹:“唯恐君心想念。”
“鄙阁夏至日里喜灯花逐夜,以待贵客。今日天光不负,将行操练,以免届时差错。邀有缘人观赏。”
汪吟吟看了一番,道:“这是黎星若的字迹吗?”
冰雪心思。
“黎左席是个玉人。”顾惊涛仔细瞧了瞧那张纸,撇撇嘴道,“不管了,吃饭吃饭,吃完了去看灯花!”
北岛岸边,一片开阔,有八仙石桌椅一副,正好又乘着阴凉,很有情致。
“灯花夜吗?夏夜里一定很美。”许清如舀起鱼圆,憧憬着,“锁钥阁好特别,唉,吟吟,你们穿云门有没有这样的灯花夜?”
“唔……”汪吟吟回道,“孤鸿山让弟子夏日里休息两天都很难得了,做几碗绿豆粥算是谢天谢地,哪里来的灯花夜可以欣赏?还是锁钥阁有钱会过日子呀,我还没见过呢,可不得去看看?”
语罢,她又问道:“言大人,京城这样的灯花夜可多?一定很美吧?”
尹信的思绪骤然回到那个偷溜出宫在京城夜市里瞎逛的晚上,笙歌晓彻闻,不敢负千灯。京城的夜晚软玉温柔、极尽奢华,每一夜都是灯火缭乱。
玄武大街哪里有沉寂的时候?那种用金银细软编织出的繁华无疑是勾人的,中政为都多少年,就亲眼见过多少白玉为堂金作马,多少龙吞宝盖和凤吐流苏。
但是,总会腻的。总会想念摇曳清影里水色的恬静。
尹信的眸子里清光闪了闪,道:“多得很。最壮美不过上元灯节,千家连灯,万家结彩,诸位若是喜欢热闹,日后一定要去看看。不过么——”
他话锋一转,道:“灯节虽说不是什么稀奇事物,锁钥阁一力能到这样的地步,叫我很是意外。方才乘船而至,瞧这里亭台楼阁水榭无一遗落,花雕建筑都讲究得很,甚至京里人家也要逊色。更何况,此处船只至少百余艘,还有那如锁月舫一般的画舫。其间岛上人员调度,也算庞大。”
“说了这么一遭,言兄是想说,这锁钥阁太有钱了?”顾惊涛打岔道。
“不错,是太有钱了。”尹信暗自腹诽,这若不是江湖门派,他一定会去好奇地查查账本,这每年得给官府交多少税?
“锁钥阁立阁百年,有的消息一掷千金。积累下来的家底,我们四座山头加起来也比不上啊。”顾惊涛听者无意舀了一碗鱼圆,“这永陵鱼圆好吃。”
尹信停了筷子,他从早上见到锁钥众岛的一刻起,便无时无刻不在想:这就是一个水上王侯国。黎星若说这是禽鸟的功劳,他是半点儿也不信的,客套话罢了。光靠禽鸟传书,意外甚多,怎么可能铸就锁钥阁现在的声势?
这一片水域看似远离人间、隔世而立,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靠的是人。
换句话说,暗庄、探子、眼线。
锁钥阁的眼睛从他们初入永陵便盯着他们了,后边儿的食宿船只安排的一样不落,确实体贴周到,但又确实恐怖。
不,不。锁钥阁的眼睛怎么只会从他们初入永陵开始盯着?他们来永陵这一路上,都逃不过锁钥阁的眼睛。否则,他们又怎么会在那破旧的驿站遭遇阳泽帮的“复仇”。
又或者,锁钥阁的眼睛来的更早呢?他们在乌苏的时候,或者在落霞镇的时候,莫非就已经被盯上了?
这样基业的锁钥阁,他不信是普通的误传和失误,一定是有意为之。
这才是尹信不让林礼说起那“误杀”的原因。江湖五门素无大怨,穿云门的诸位自然轻松,但他不得不多留神。
锁钥阁里有人在暗,而他们在明。此时不能拼个鱼死网破,他要让对手自乱阵脚。
他想了想,问道:“黎元老阁主和如今的冯衡阁主,都是怎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1.是冰凌子阿礼啊
2.兄妹一言不合就开打ing 顾惊涛经历了啥捏你猜
3.对打戏秃头的每一天,后面还要打好多场
4.明天补齐!我会滚来更新的(已补齐)
5.顾惊涛:干饭干饭!干饭人,干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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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杜康
汪吟吟和顾惊涛面面相觑, 却都同时摇了摇头。
“这个嘛……” 汪吟吟迟疑着,“听闻黎元老阁主当年双耳可听到南海风声,一双眼睛可以看到塞外风景, 天下细微不过尔尔,什么都拿得到, 什么都能传的出去。”
顾惊涛道:“这都是霁日之后的江湖传言,老阁主当年身死, 是憾事一件。我等未曾亲眼见过,不知道往后所传, 是不是言重。而如今的冯老……”
“实在不好说是什么脾气。”汪吟吟打断,“连我也不清楚底细, 只知道当年阁中内决后冯老接过重任,锁钥阁运转依旧, 想来手段不失黎老当年。”
“那就很有趣了。”尹信说。
“有趣什么?”
“黎星若。”尹信装作不经意地扒了一口饭。
“你说她和严崇如吗?是有股火星味儿, 不过两个人年纪相仿,黎星若已经是身至左席了,严崇如多少有些不服输吧?”汪吟吟道, 却是看着顾惊涛。
顾惊涛点了点头:“黎左席是个妙人, 严前辈德高望重, 严崇如想来也是被寄予厚望的吧。”
“惊涛,你都想到这层了, 怎么就没懂我想说什么?”尹信放了筷子, 淡声道。
“你不是说这个?”
“严崇如身不至高位, 理他做什么?我说的,是黎星若和严玉堂。”尹信连碗也放下了, 直直扫了一眼对面三人。
皆是一愣。连一直一言不发的林礼也如梦初醒似的看过来。
严崇如似笑非笑的那副神情大家都看在眼里。严玉堂一张圆脸和蔼可亲, 方才春山岛上, 不是叫喝茶就是讲故事,是最不端架子的那种前辈了?这尹信是从何言起?
“你们都看得出来黎星若才华出众,这个左席很难说是全凭她亡父的面子。”尹信缓缓道来,“方才严玉堂那句话你们可听在耳朵里?‘岛上有什么不晓得的,都去问她’,左席这个位置,原来便是管理岛上内务的吗?看来还接触不到锁钥阁视之如命的东西啊。”
锁钥阁视之如命的,自然是一言千金的消息了。
“这……”顾惊涛会意,皱了皱眉,“言兄是不是揣测太过了?兴许那话不是这个意思?或者黎姑娘手上有什么,并未明示罢了。”
“是啊,这才区区一面,言大人便如此断定了?”汪吟吟附和。
尹信本想再说些什么,却看见林礼那双沉闷的眼睛,改口道:“随口说说罢了,也许是危言耸听。”
顾惊涛打了个哈哈,这话翻篇揭过,很快众人又闲聊起了有关南虞山的闲话。聊着聊着,太阳便完全沉下水去,再往后,连水面上的余晖也一点点为夜色吞噬进去。
汪吟吟对灯花夜稀奇的很,所以拉着许清如便去摇船,临了了,问道:
“惊涛哥哥,你不来啊?”
汪吟吟笑靥如花,顾惊涛愣了一下。
何况是锁钥阁豪掷千金的场面,见一回得开眼界,也用不着他花钱。顾惊涛一想这自然是相当划算的,去年里他和韦以航风餐露宿的日子里可碰不到这样的好事。
“锁钥阁砸钱,不去是傻瓜!”他贱贱地笑了一下,走出几步,又转身向林礼喊道,“言兄,阿礼,一块儿啊!”
“你们先去,一会儿来。”尹信摆手示意,身旁的林礼点了点头,看着顾惊涛傻乎乎地跑去湾口。
尹信看林礼还在吃,想着给永陵州府写封敬告,这小天明州的账他还没查过,他得看看这锁钥众岛一年纳了多少税,永陵的税收,锁钥阁若说不上话,他是不信的。
于是回屋提笔,一蹴而就。再出来时,夜色已经分明,圆满的银盘一点点爬上来。
八仙桌上的碗筷都已经叫人收好放在一边,却不见收碗筷的人。
他抬头看去,明台上一团人影,席地而坐,身边像是放了个酒壶。
他再低头,发现那碗碗碟碟之间,果然少了那只酒壶。
林礼一个人喝什么酒呢?尹信思忖着,没见她平日里喝酒啊,在叶泰初那儿的时候,女宾是也没喝吧?
不过今晚她确实沉闷,从明台上下来便是如此,这是怎么了?
他一点点走近,果不其然,裁云剑放在一边,女侠喝酒呢。
“女侠,先前怎么不知道你酒量这么好啊?”尹信一跃而上,故作轻松地在林礼身边坐下,“鄙人呢,酒量也不错,可以陪你一起喝。”
语罢,他顾自拿起酒壶,问道:“还有杯子吗?女侠赏一个?”
林礼眨了眨眼睛,白皙的皮肤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晕。不过白尹信的眼神依然狠如往常,她道:“你觉得呢?”
尹信晃了晃酒壶,想来这琼浆玉酿已经有大半入了林礼的喉。这,这是做什么?喝这么多?
尹信着实有点儿被惊到了,提起酒壶,道:“可不用你帮我拿,再等等,我连酒也喝不上了。”
他提壶对月,一道酒色便从三弯嘴中滑出,接着不需片刻,都下了尹信的肠。
林礼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反应过来似的,打了一下尹信的肩头,道:“你,你喝光了我喝什么?”
“不小心的。”尹信笑着,桃花眼对上杏眼。
“你故意的。”林礼低低埋怨一声,却没有转回来,直直地盯着这双她从前觉得瘆得慌的桃目。
“好,我故意的。”尹信索性佯装认真,他侧过一点身,完全正对着林礼,他道,“女侠,我道歉,你要是原谅我,就跟我说说为什么一个喝酒呗?这世间得意者多半是聚众欢饮,一人饮酒,墨客足以尽欢,余下皆是失意人。”
林礼仍是愣愣地瞧着他,仿佛在回想什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连方才打在尹信肩上的那只手也忘了收回来。
这是真醉得不轻啊。尹信竟然不敢出一口气,不知由何处生出一分紧张。
不知道天地万物生出时有什么约定好的羁绊,阳光不论何时都显得暖融直白,而月色偏偏像拉了丝似的。那几分碎银子般的光亮真切落到人的眼底之前,应该是遭了凡尘一点洗劫,闹得颜色婆娑、旖旎多姿。
又或者,是此间永陵水色太过潋滟,月色合羞,只得收回七分美色,让剩下三分碎做点点斑驳,荡漾融融在一片烟波缥缈里。
一瞬间,风又牵动云端薄纱几片,掩了月面半边,银丝便正好折断三寸——
而她的指尖刮到了他的脸。
彼时月光不算明,尹信看不清林礼沾了一层薄雾的眼底到底藏了些什么,涟漪半卷,竟没有波澜;彼时月色亦算不得晦,尹信正好能看清林礼抿着红唇欲言又止,白净的皮肤下渗上来的嫣红,桃花开了两朵。
两个人靠的有些近,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呼吸声重了。
“你喝醉了。”不知为什么,尹信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虚,听着轻飘飘的。
“我没有。”林礼撅了噘嘴,收回搭在尹信肩上手,“都让你喝光了,我怎么醉?你说,你为什么要喝我的酒?”
尹信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了一下,他的右手虚抬又落下,轻飘拂过方才林礼搭过的地方,残存的温度应该要融在夏夜的温良里,但在那之前应该已经放了一把火,烧得他半身酥麻。
林礼自顾自地又说起来:“你呀,真叫人烦。一身架子,看着厉害得很。我最开始好怕呢。”
“不对,现在也怕。”她嘟哝着。
“怕什么?”尹信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开始像今晚的月色一样如丝纠缠,声音轻柔到底,仿佛不留心就会戳破月色婆娑。
“嗯……”林礼托腮,眼神飘忽不定,仿佛认真地想着什么,“我怕,我怕……”
“你有什么瞒着我。”那双充满醉意的杏眼忽然又定定地看着他。
尹信瞬息哑住。她是完全醉了吗?还是有几分清醒?
“跟我一路了,查这看那的,好多计谋,好威风啊。”她带着醉意没头没尾地细数着,“你打起算盘来好厉害,你先前真的只是给天家打了几年算盘的吗?”
尹信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慌乱,慌乱,仿佛瞧见烈野上的狼烟,千军万马就要奔来。
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尹信一瞬间确定了,变重的只是自己的呼吸声。
“很有杀气,下次我还要看。”林礼说着,玉指在空中一勾,好像在挑拨那并不存在的算珠,“这一路,湘吉、乌苏、嘉安,都很美。庆明的水如何?”
她说着,眼里有了笑意,絮絮叨叨了一句:“按你的意思,是极壮美的。这么些年在京城,很想念吧?”
“想,想。”尹信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微微颤着。
他舒了一口气,道:“至于那算盘,你想看多少次都行。”
他的目光攀上林礼停留在半空的右手——虽说相当白净、指节分明,但常年的习武练剑早就让它磨出了一层茧子。惯看裁云轻巧,她身姿如燕,竟让人忘却了,功夫至此,受过多少的苦。
情不自禁地,他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原本因醉像是蒙了一层薄雾的眼眸陡然间动了动,林礼侧过脸,薄雾似乎散去一些,叫惊愕取而代之。
“你问我为什么喝光你的酒?”尹信轻轻拉了拉林礼的手腕,她的身子向他微微靠来——直到那双潋滟的杏眼的目光全然与自己对上。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说的肯定:
“斗酒每为知己罄,双眸还向美人明。”
那双眉目从未如此含情。
寂静。
月色纠缠如丝,似乎将周遭空气一并卷了进去。此刻明台之上并非春色,但旖旎得叫人不敢相信——尹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在烧,他这才想起自己也喝了小半壶。
半壶酒,怎么至于?
是不足以叫他醉,却足以让他失了定力,说出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东西。
他怔怔地看着,却没想到,林礼“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欢快地甩开尹信拉着她的那只手,猛然起身,道:
“那美人给你舞一个。”
林礼多数时候显得冷淡,很少笑得这样稚气可爱。尹信只晃了一瞬间的神,便也笑起来,做了个手势道:
“美人请。”
林礼满足地勾了勾嘴角,接着提起裁云,秉剑而舞。裁云啸出的剑气与先前的利落大有不同,多得是剪不断、理还乱。
绛唇白袖,灵动神飞。裁云上下翻飞,白袂与之层层掀落。月色为之牵动,云雾薄纱悄悄退去一层,为美人曼妙身姿做了个顺水人情,多落下三分月光,寸寸染在清面之上。
没有丝竹相伴,她舞得很恣意,甚至一步一旋都很稳,看不出醉色。玉步飞旋剑随身后,跃起身落卷月色漫天。
斯人独步血色江湖之中,刀枪剑戟皆未曾一惧。原以为风情谢却,却不知风花雪月皆无人可出其右。
尹信斜身半靠,嘴角勾了勾。
他并不知道林礼做得到底是什么舞。先前在环采阁瞧见江漫雪的时候,她曾跟他说过,穿云门从来不教舞剑。
但此等身姿如此醉人,怎么能让他相信从无所学?
忽地,林礼跃起又落地,却没有站稳,一个踉跄滑倒在一片月色中。
裁云“锵”的一声,也落了地。折出的银光也随之在地上碎成三段,接着又在月色溶溶里合一。
尹信额角青筋跳了一跳,迅速冲过去要将她扶起。却见林礼勉力想要起身,最终却没有站起来,她扶着地面,身体微微颤着。
“怎么?”尹信急着关切,伸出手架起她,“地上凉,阿礼,快起来。”
林礼浑身仿佛被抽掉了骨头般,软的很。尹信将她的右手架到自己的肩上,将这醉舞的美人架起,轻轻托上她的腰,心思还是将她带去修整的好。
“阿礼,去休息,好不好?”他哄道。
她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个半倚在自己怀里的人儿在啜泣。
在哭。
“哭什么?摔疼了?”他有些慌了,努力稳住心神,柔声问道。
沉默了半晌。
她低声念叨着:“我打不过他。”
“谁?”尹信问。
“我打不过他。”林礼并不回答,却低声反复念着,接着仿佛是越念越生气,使劲锤了一下架着她的尹信。锤一下似是还不解气,反复锤了五回。
“哎哟,女侠,你打不过谁我不知道,反正一定是打得过我的——不要误伤无辜——”尹信无奈哄道,却想通了林礼说的应当是顾惊涛。她自明台上下来以后便闷闷至此,但是打不过顾惊涛是怎么个说法?明明看起来势均力敌。
尹信想到这里,愣了一下,也只是看起来势均力敌。顾惊涛为了师妹的面子,也许让了一让,却叫林礼感觉出来——而倘若真正用尽全力,她知道她不是他的对手?
尹信暂时顾不得这么多,当务之急是把这仗醉行凶的美人弄回她屋里去。
于是,他架着林礼跃下明台之后,将怀里人儿横腰抱起,没走两步,地上“当啷”响了一声,尹信回头看看,应当是两枚铜钱从林礼的口袋里滚出来了。
一等会儿捡吧。他想着,总之还要来收裁云的。
作者有话说:
1.补齐了。别管我,我就是要疯,要疯!(悄悄说一句作者本人母胎solo 只有理论经验,没有实战经验,写不好的话就摆……不是,写不好的话会多多继续努力的!)
2.林礼美女醉酒行凶
3.今晚的月色太好,你尹哥招架不住呀~
? 54、烛火
林礼原本还胡言乱语着什么, 一挨着床沿便酣睡过去了。
今天打的也许已经很累了吧。尹信想着,为她掖好被子。
女侠睡着还蛮可爱。他情不自禁也笑了一下,接着原路寻去, 借着月色在明台旁边拾起两枚铜板,接着收好裁云, 进屋放到林礼枕边。
他就要将这两枚铜板放到床边的柜面上,却在灯影之下发觉出些什么不对劲。
他皱了皱眉, 用力摩挲了一下两枚铜板,接着对着烛光仔细瞧了瞧——
有一枚铜板是很旧的, 而另一枚则显得非常新。圆钱方孔的“开明通源”甚至亮的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新的就像刚刚从钱监里铸出来一样。
不,不止。
这个成色与他从启州开明钱庄里取出来的那枚铜币一样。
一样新。
大晋对钱币一事看得极重, 规矩比前朝不知严厉多少。铸钱统一归钱监管理,钱监又在户部名下, 尹信很熟悉。由于铜矿散落各地, 往往都是就地铸钱,之后护送进京城,再经由开明钱庄流到市场上去。
而具体由哪个矿, 在什么时候铸钱, 在钱监内部有明确精准的规划。到底什么铸钱放钱, 也经由户部钱监各地视察,依据市场上的物价高低而定。
若是铸放一批新钱, 大多是市场上的物价过高, 用来赈灾抚民、活跃交易。或者是抵御外敌掀起战争、海外交易之类。总之, 钱是不能随意铸放的。
而此番他一路南下,除了那夜在京城见到的落霞饰物价格涨破了天, 其他都是上上下下的波动, 并不稀奇。也就是说, 天下太平,无荒无灾,尤其是东南,向来富贵风流之地,出海贸易第一,常年有雪花花的境外白银流入进来,怎么会需要一批新的铜钱呢?
尹信拿着这枚新钱,连忙吹灭林礼屋子里的蜡烛,为她掩好门扉,疾步向自己屋里翻找出那枚启州的铜钱。
色泽崭新,相似无疑。
他皱着眉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很多东西。当时他看破启州汇市的泡沫,洞悉启州四人想要挤兑竞争对手的目的,这其中包括布庄、酒楼、饭店、当铺……
它们都在那场精心设计的泡沫里几近覆灭。哪怕是快哉风一心想保的苍烟楼,也让他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了。
但恒嘉矿产没有。恒嘉矿产像其他几家一样曾经出现过泡沫般的股价,但是一直高涨着,直到汇市闭门整顿也没有降下来过。
那时他以为只是这只是一支有真底子的股票,因此不怕泡沫。而且铜铁官营,启州四人犯不着用这个局将恒嘉矿产做进去。
但是仔细想想,当时汇市的泡沫兵败如山倒,抛售近乎成了狂潮。有泡沫趋势的恒嘉矿产,真的就一点儿影响也不会受吗?
瑾。尹信想,此事当时没有深究,若再提起来,总离不开开明暗庄。
势必要再去一次。他琢磨着。
这一路来,原本以为只是各州出了税收的岔子,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邪魔重燃的事端。这便不得不叫人起疑,当日在落霞关遇见的与蔡斌蛇叔一窝的“山匪”,是不是邪魔外教的爪牙?
以及那乌苏妓子花相似,是否与此勾连?
倘若是,如今魔教中人,竟敢光明正大地劫了镇子?那么他们与这矿……
尹信的眼里忽明忽灭,任烛火摇晃,夜色深去。
落日时分自然是为万境所共享,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心思欣赏。反而是烛火摇晃之中,收容了无数不同的情绪。虽然一烛生命短暂,燃烧殆尽只是须臾,但曳着尾巴拖进黑夜的故事,或悲或欢,最后都成了一缕烟色里浅浅的叹息。
葳蕤岛惯种繁茂的芭蕉树,硕大的芭蕉叶半掩着那间屋子的窗。烛光从窗子里倾泻而出,橙黄抚上翠绿,晃眼得很,一时不知道是谁乱了谁。
黎星若悄声从正门进来,棕黄的药液在她手里奉着的瓷碗里晃荡两下。还好她足够小心,并没有让药洒出来。
她将碗放在床边,并没有喊半卧在床上的中年女人喝,只是柔声叫了一句:“娘,阿星来了。”
黎星若脸若银盘,眼似水杏,跟这个女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女人显然不敌岁月霜花,满头青丝里已经有了白发,唇色发白,看着一脸困倦。
她正在看一本书,见黎星若来了,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道:“阿星,再添上两盏灯吧,一会儿天黑快。”
黎星若应过,连忙要去翻柜子里的蜡烛,一边忙着,一边听她母亲问:“今日在春山岛怎么样?”
“就那样吧。”黎星若淡淡回道,“不过是又叫那父子俩摆了一道。”
“出什么差错了?”女人当然听得出来她这是在埋怨。
“算不得什么大事。”黎星若利落地点上灯花,又缓缓道,“穿云原是分开两拨来的。今日穿云来的都是年轻弟子,长老们还在路上。”
她抚了抚头上的朱簪,知道有几缕头发散下,烦躁地皱了皱眉,移步到铜镜前,想要将那几缕头发绾好,却没想到弄散了整个发髻。
“啧。”黎星若咬了咬唇,眉头紧锁,只能重新开始绾。
“这样急躁像什么样子。”女人轻斥,随后又语气又温和下来,“阿娘替你绾。”
黎星若欲言又止,缓缓挪了过来,在她阿娘床头坐下。
“你啊,沉住气。”女人一面将朱钗从她头上摘下,一面轻声念叨,“既然当初要走这条路,就别让那两个唬住了。穿云的长老早一天晚一天来碍着什么事了?严崇如那小子既然敢给你一个不清不楚的消息,他朝你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便是了。我问你,今日事可有叫阁主知道?”
黎星若摇摇头,道:“阁主便没有下过岁华岛。我原本奇怪呢,怎么贵客上岛不见阁主?后来瞧见那人,便明白了。”
“这就是你蠢处了。”女人淡淡道,却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眼见阁主最初不在,便应该马上知道那小子说的有问题。”
黎星若沉默了一会儿,向她娘嗔道:“我就是生气嘛。”
“那老狐狸说的倒好听,我什么都知道,让岛上的客人们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这不话里话外还是在讽刺我手里半点儿训鸽权也没有吗?那小狐狸如今气焰见长,要摆我一道。今日一众人里就黏着南虞那小太子说话——到最后,那小太子还不是先叫我一句‘姐姐’。”黎星若道来。
“傻孩子,你瞧你又是这副模样。气什么?”女人将黎星若柔顺的发丝圈在簪子上,“他们父子俩是有训鸽权,可是声势再大,也不过是管管那天上飞的东西罢了。真正的训鸽权,不还在阁主手里握着吗?谁拿得到那个,谁才是能在锁钥阁上说话的人。”
女人慢条斯理地交代完,一个梅花髻已然绾成。她嘴角有了浅浅的笑意,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阁主事到如今都没有把权力交出来,无非是怕你不够稳重。你也就是沾不到训鸽权,岛上其他事情,你不是管得妥妥帖帖吗?那小狐狸再怎么摆你,也拿不走你左席的位置,你怎么与他一般见识?”
“那老狐狸呢?阿娘,你先前说过父亲让阁内内决的时候,可用的是探查消息的法子呢。”黎星若知道她娘绾好了,便起身,再道,“那父子俩到底是能知道消息的,尤其是京里的消息。上次要传中政城里的酒价物价,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阁主的线人还没到,他们便从飞鸽脚上卸下了消息。”
“还有上上回,我眼见他们放出鸽子,全都是从京城那条线拨过来的。”
女人似乎在想这话有几分真假,又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年前小团圆宴的时候,我似乎听到父子俩谈到京官京察的消息。可那会儿京里还在查着,阁主也直到三五日后才晓得结果。我以为他们只是多舍罢了,但听到的两个名字,之后也确实听阁主提起。”
“你看,阿娘,我就说吧。”黎星若急急地踱起步来,“他们手上的东西可多了。要真是内决起来……”
“我说了,你急什么。”女人不满地皱了皱眉,“我们锁钥阁本来就是眼线遍布四方,你又不是不晓得,原本就与天家有过勾连。严玉堂是霁日那会儿熬过来,有点人脉不稀奇。”
“你做事,阿娘放心。只消做好手头的事情便是。”女人的目光向床边的药碗看去,一瞬间竟流露出杀光,“至于内决么,若是阁主就看重你,那两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
黎星若眨了眨眼,明白母亲这个表情是分量很重的。她思量再三,道:“阿娘,晚上我要主理夏至灯火夜的试彩。”
“去吧。”女人定定地瞧着她,挥了挥手,“别回来太晚。”
黎星若应着。她来时天还有些亮,此时已经全黑了。
“你也太沉不住气,这种孩子气的事情也做。”严玉堂深深看了严崇如一眼,“你话说一半给她,你是瞧着她忙前忙后的样子乐死了,但可将人家得罪惨了。”
“父亲,这你怪得了我吗?穿云在今日上岛是事实,她没问清楚罢了。”严崇如狭长的丹凤眼一眯,嘴角勾了勾,好像全然不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得罪她怎么了?让她克扣乡安岛的一日三餐不成?”
乡安岛上的烛火和葳蕤岛很像,却不种芭蕉,种了一丛丛杜娟。日子到了夏日里,或粉或紫的花已经都凋谢完了,只剩下一丛丛花叶绿如往常。而它们离窗太远,似乎很难将倾泻下来的烛光托住。
“黎星若要是真这样小心眼儿,便不用想这往后了。是你目光短浅。”严玉堂从木架上取下个盒子,拿出一叠纸仔细翻找着,“单单一个黎星若何足以惧?怕的是那上官念。”
“她娘卧床病了这些年了,日日汤药,怕是也没力气管这些。”严崇如冷哼一声,似是对父亲的说法嗤之以鼻。
“教你多少次也没用。”严玉堂摇了摇头,语气听不出悲喜,“黎星若倒比你有长进的多,如今岛上的琐事都叫人家打理的有规有矩。黎老去得早,你以为她自己就有那种本事吗?”
“上官仪一身晶莹骨,当年飞步水上似仙如燕,”严玉堂提起一支搁在笔山上的毛笔,沾了墨,一面写,一面道,“黎老便是瞧见这副姿容倾心的。怎么会说病就病了?”
“你看黎星若每天一碗碗药端去,上官仪喝了没有倒是两说。”严玉堂行云流水地写着,余光瞥了严崇如一眼。
“您的意思是,装病?”严崇如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这样在阁主面前,不论怎样,都可以借个人情?”
严玉堂并不回答,接着写。
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说明白了,就没意思了。
严崇如停止了敲击,心中懂了父亲的意思。
“我们接到的消息,九鼎还需三五日,玄罗的人和穿云的长老,便是明后天,对吗?”严崇如又开口问道。
“是,崇如查过了。”
“那便是人家黎星若的厉害之处了,”严玉堂提起那张纸,又不满意似的添了几个字,“黎老走的时候是内决,便是要紧的人脉都没给他娘俩儿留,人家手上一点儿消息可没有呢。光凭前些天会议时随便我随便提了一句,便很快计算出了时辰。”
“我想当欢喜黎星若这个孩子,怎样都能做出不动声色的模样——也许是上官仪管教的好。”严玉堂又开口道,“若是个男孩儿,一定比你出息多了。”
严崇如有一瞬喘气声重了,却很快收住,静静听父亲说下去。
“你要高兴黎元只有个女儿,否则我们啊,可就难了。”严玉堂写完了,搁下笔,拾起图章盖了个红印子,“这些年阁主没有没把训鸽权分出去,也就证明那丫头能力还不够。在此之前,你知道我们要做好什么事,否则真等训鸽权重新划分的那一天,可就晚了。”
烛光惶惶映进严崇如的眸子,不停跳动着,仿佛在他眼里烧出一片烈野来,掩盖了原本的情绪。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得严玉堂所说的“不动声色”。
“崇如明白。”他答道。
“拿去吧。”严崇如将眼前落满墨迹的纸晾干,接着仔细折好,“明日那道去京城的线有鸽子飞。”
严崇如双手恭敬接过,低眉退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说:
1.明天补齐(已补齐)
2.啊小尹同志这个嘛,简单的通货膨胀概念。但现实中古代的货币发行其实并不严谨,因为就古代的行政科技水平,很难即使统计市场汇率。但是,谁让大晋商人立国呢,有推度制度,市场调查人员是很多的,所以我这边设定是按照市场物价起伏来调整货币发行
3.锁钥阁宅斗大戏~
4.严玉堂皱眉:你要有黎星若一半心机……
? 55、黑影
林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叫早已大亮的天光扎了一下,又吃痛地紧闭。她意识到什么,却又感觉一阵昏沉, 脑袋似是被钝器击打了一遭,疼得就像那大圣被念了紧箍咒。
我这是……她重重出了两口气, 缓缓直起身子来抬手扶额,脑子闪过一些不连贯的片段。
说不清的悲伤或是愤怒, 接着是那个玉色三弯嘴的酒壶,碧色小酒杯斟了不知道多少下肚……接着, 接着她仿佛失了心神,一片空白。
只有一抹, 一抹颀长的青色身影,一个厚重踏实的肩膀。
那是, 那是他吗?林礼微微张嘴, 错愕不已。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确是昨晚那身,有几分凌乱, 但没有破损。仔细注意去, 还有几分残存的酒味没有散尽。床边裁云好生安置着, 一如往常散着银光。
这,我是喝醉了……林礼凌乱的思绪还没理出个所以然, 有个轻快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
“哎哟, 你可舍得起来了。”汪吟吟见着她坐起来, 连忙凑过来笑道,“在孤鸿山上的时候, 我可没见着你哪天错过早功的习练啊。”
林礼脑子嗡嗡的:“早功已然结束了吗?”
“那不然呢?”汪吟吟嗔道, 晃了晃手中那抹绯色, “你瞧瞧这都日上三竿了,早该收剑了。”
“你呢,昨晚上喝什么酒啊。”汪吟吟往床边一坐,靠近林礼问道。
林礼本想反驳自己没喝酒,却知道这个鬼借口是傻子也不会信的。但是……
“酒没人喝,浪费了多不好。”林礼佯装淡定,“我不喝,留给顾惊涛吗?不担心他一饮数口便到瓯江里戏水去?”
看着林礼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汪吟吟忍住不笑:“得了吧你,且说我认识你十几年就没见你喝几回酒,再说,这酒真是你一个人喝的吗?怕是……”
汪吟吟笑得不怀好意起来,故意咬着重音:“有人举杯对酌吧?”
“……我与月对酌。”林礼沉默了片刻,嘴硬道。
汪吟吟了然,心中暗笑。她站了起来,似是无意看了看四周,慢慢道来:“我说昨晚,我、清如姐、师兄赏那灯花时有两个人一直不来。后来我们回来的也不算晚,却见着屋子灯已经吹了。我便疑惑,你什么时候睡这么早去?后来自然闻到一股酒味。我和清如姐连忙点灯查看,发现你人也睡得死沉,被子却掖得好好的。”
“一个醉鬼能将自己照顾得这样好,”汪吟吟回头盯着她,“阿礼,你该去和孟长老学一手醉剑。造诣一定更上一层楼。”
“我与明月对酌,明月海涵喝得多些。我自然是还有余力的。”林礼脸不改色地转移话题,“说起来,今日可有人上岛吗?师叔们还没到?”
汪吟吟晓得林礼脸皮薄,正面可别想从她嘴里套出些什么话来,于是故作无心道:“尚未,届时师兄自然要叫我们去迎的。到时候你可想好了怎么和长老们解释言大人的事情?”
林礼拢一拢散乱的头发,道:“就那么解释呗。长老们想必能容许的。对了,他人呢?”
“说是上岸有事要办。”汪吟吟一本正经回道,接着又轻飘飘附了一句,“你呢,可别太想了。”
林礼气急蹙眉,便是一个枕头飞了过去:“再胡说上穿云台!”
上穿云台,便是要单挑决斗了。汪吟吟奸计得逞,连忙笑着求饶:“要命了,阿礼。魁首休要拿我等开玩笑啊。你快起来吧,再不起来,都要吃午饭了。”
说罢,便一溜烟又闪了出去。
林礼长舒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心跳的“砰砰”的。
用功如林礼,还是选择找一处面水阴凉的地方自己补上早功。她胸中确实有股怨气无处发去,却清醒地知道自己还是为了昨日里明台上面的事情。
顾惊涛骗得过旁人,骗不过自己这师妹。他那时完全来得及提坐山青,但是却只是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直接出了拳——林礼横踢在他拳头上,最后造了一出平分秋色的声势。
让她输得明明白白便是,为什么欲盖弥彰演着一出?林礼眉头紧锁,裁云向上连挑五道“樽前老”的剑气。
其实她早就在对手的时候琢磨出了破局之法,只是无法施展。
她很有自知之明,凭她的臂力,确实暂且无法与顾惊涛的坐山青正面相冲——除非她学会重剑,或者使得来同样霹雳手段的重刀重枪。
但这无疑与轻道相悖,需要莫大的精力。她只能在明台上处处避让。
那么如今换个角度考虑——那日她发觉的“气息”。
江漫雪的法子,能不能用来破顾惊涛的阵?她手腕一转,仔细琢磨着当日江漫雪的笑春风一式。她想找出江漫雪的破绽,从而破开她的招式学为己用。
笑春风一式乾坤不小,适用于猝不及防的时刻,可以转守为攻,故而这一式表面上左抵右挡,实则是处处在找空隙进攻。
只要进攻,就会有破绽。林礼蹙眉闭目,将裁云在虚空之中挥下又提起,却找不到半分切入江漫雪动作的时机。
她只和她在环采阁里交过一次手,若是不干净摸清楚,印象只会越来越模糊。
世间功夫不会十全十美——林礼不甘心地念着。林折云曾教育她,若遇败手,切莫急于一时,是招式总有拆掉的办法。
“倘若那招式严密得好像铁壁铜墙,毫无破绽怎么办?”她这么问过。
“那便处处是破绽。”林折云这么回答她。
林礼缓缓移剑,心思老头惯会故弄玄虚,他的意思无非是世上并无完美无缺之物。她想起黎星若曾自信地让想要一窥锁钥阁消息内幕的诸位弟子“不妨一试”,笃定了没人能摸清楚底细。
换句话说,锁钥阁的防备完美无缺。单凭船来船往一定护不了这些东西周全,这锁钥众岛上若没有绝世高手,只能是有机关玄术了。
机关玄术,她还没怎么碰见过,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解得了。
她正胡思乱的时候,一只麻雀离树向水面掠去。它身子圆滚滚的,小翅膀扑腾使劲儿。它飞出这座沧浪小岛,又绕过林礼视野范围内好几座叫不上名字的小岛,影子越来越小,几乎成了个黑点儿。却在要几乎淡出林礼视野的时候猛然坠落,消失在一片浩渺的水色当中。
林礼眨了眨眼,不敢置信。但她几番回想,方才那只麻雀就是在水面上突然坠落了。
那正是在一座小岛旁边。
莫非那岛上有什么玄机?
林礼想着,却不好武断。要是那麻雀原本就有什么不足而坠水,也未可知。
汪吟吟告诉她,今日早上春山岛来话,请已经抵达的各门派一位代表去议事,她睡得死沉,只能是顾惊涛去。
可这一议,好几个时辰过去了,顾惊涛不见回来。汪吟吟闲得发慌,总不肯跟林礼一起练剑,拉了许清如撑船游去。一直到日头偏西,天色渐晚,这沧浪岛上竟还是只剩林礼一个人。空寂无聊得有些不真实。
林礼又来到白日里那面水阴凉的地方,向那个小岛望去,却发现白日里空无一物的近水水面,晚上倒映着几团黑影。
那是什么东西?她想着,若是机关,她倒有心见识见识。
“不妨一试”嘛。
闲着也是闲着。
林礼慢慢向湾口挪去。沧浪北岛的湾口里原本泊了两艘小篷船,是锁钥阁为客人准备,可惜眼下不知道是不是让那仨先后摇走了。若是等着船夫按时刻表划船来,请他送去那儿一探究竟,似乎非常奇怪。
到了湾口,却发现有两艘篷船泊着。她先是欣喜,随后却发现其中一艘篷船船身摇动一下,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从舱内出来。
林礼几乎是本能地转身要绕道走。
“阿礼?”身后那个声音唤道,“怎么见着我便走?”
“我没有。”林礼只能堪堪转过身来否认,一脸认真。
这个模样闹得尹信笑了一下,他道:“白日里去岸上办了点事,回来便已经这么晚了。其他人呢?”
“各自有事情去了。”林礼回道,仔细打量了尹信身后一番,却发现送他来的船夫摇船走了,万木和千帆并不在。于是问道:“单你一个吗?万木和千帆呢?”
“岸上有任务。”尹信简单回道,立在林礼身边,“你呢?”
接着,他仿佛意有所指,含着流光的眸子瞥了一眼林礼,道:“今日感觉可好?”
“……好得很。”林礼回道。
“是吗?”尹信轻飘飘又来了一句,这叫林礼怀疑他也是不怀好意的。
自己昨夜里不论是自饮自醉还是真的与人对酌了,结果却离不开自己喝醉。最后能安稳地躺在床上睡觉,多半是尹信的功劳。
她不确定自己醉倒时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倘若说了,尹信应该尽数听去了吧?
可是看他的神色,分明还是比较平静的。自己不至于真说出什么叫人难为情的话来吧?若是骂了顾惊涛,尹信也犯不着去告诉那厮。
林礼想着,实在尴尬。心里仿佛有千百只小虫在咬着。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尹信瞧她丰富多彩的脸色,先问道。
林礼眨了眨眼,火速决定就坡下驴。于是强装镇定,却掩不了声音微微颤着:“我问你,我昨晚上没说什么吧?”
尹信的唇抿了一抿,尚未开口,却被林礼抢白:“若是说了,全是喝酒误事。你也别当真,也别跟旁人说去。你若是说了,我,我就……”
眼见林礼手指在裁云剑柄上反复摩挲,尹信掩住笑意,故作镇定道:“你没说什么。喝酒自然是误不了你的事的。”
“啊?”林礼一下噎住了。
“女侠酒量蛮好。”他笑道,“这么大晚上的,在岸边,又是打算赏风赏月饮酒了吗?”
夏日的一缕晚风拂面,吹起林礼额前碎发,让她分不清那??算是清凉还是燥热。她复道:“哪儿来的酒喝?”
“那么,若是有酒,你还真打算喝了?”尹信微微俯身,侧着头似是在逼问。
“没有!”林礼连忙辩驳,一抹绯色爬过她的脸边。她卯足了劲儿想要斥责什么,却听尹信又正经道:“好了,不逗你了。”
“说正经的,大晚上准备去哪儿?”尹信轻道,“若是与我说,随便走走,我可是不信的。”
因为这般夜色,你会选择练功。
林礼舒了一口气,认真看了看他的眼睛,索性也不瞒,带着尹信到那处她瞧见飞鸟坠落的地方,往远处水上看去,那几团她觉得奇怪的黑影依然还在水面。
她将她所见如数说给尹信。
“这么说,你是想摇船去看看玄机?”尹信问道。
林礼点了点头。
“若是遇上危险怎么办?”尹信又问,“你都说了那麻雀是突然坠落,极有可能是为这机关所杀,那么如此贸然前去,有个三长两短,谁给你收尸?”
林礼的目光在尹信身上停了两秒,秀口轻启:“黎星若说‘何妨一试’,其中总有玄机和道理。我倒是不信,世间有这样完美的东西。”
尹信看着她,道:“你就是好奇。”
“……你说是,便是了。”林礼转身便要回湾口去,“我自己去就好。”
她没有走出两步,手腕上却感觉到一阵温热,正是旁人手心的温度。她回头,尹信已经扣住了她的手腕,缓缓道:“我又没说不陪你去。”
哪回不是我陪着你?从落霞关收拾那些大汉开始,在启州火烧舒秀湖上,又女扮男装潜入环采阁中。
这次也陪你一起冒险。夜色掩去了尹信嘴角本就若有若无的笑,接着他很知趣地放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夜色浩大无边,静静凝视着那苇小舟,向水中黑影荡去。
作者有话说:
1.尹信:原来我的名字叫月亮
2.汪吟吟:算是让我抓到了吧哈哈哈哈阿礼
3.林礼:我劝大家不要宿醉。宿醉以后要是找人帮你回忆,才是最尴尬的事情
4.今天是阳性第四天,稍微好些了,滚来写文了。明天补齐。本来作话三万字,想竭尽全力骂一下这病毒。我真是无语了,怎么会这么难受。特别是高烧那两天,简直是生不如死。好不容易退烧了,吞刀片和咳嗽无缝衔接。坐久了觉得头疼,连写文都困难很多。所以请我的读者宝贝们保护好自己,不要信什么早阳早好,都是胡扯。这高低是个病,能晚点得就晚点得,能不得就不得。晚点得症状会轻很多.大家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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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须臾
周遭宁静无声, 小舟向那团倒映在水中的黑影而去。
愈近,愈叫人发觉那团黑影形状奇怪。小岛岸边这一圈,都是普通的草木, 找不出在近水中能够倒映出那团怪异黑影的东西。
船离岛愈加近了,却除了一点儿不算大的风声, 别的声响半分也听不到。就算是夏日里最令人觉得聒噪的蝉鸣,也没有送入这小舟上的人的耳朵里。
实在太静, 甚至静的让人有些害怕。林礼摇桨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还要再往近水去吗?她水汪的杏眼望了一眼尹信, 眼见对面的眸子暗了暗,轻声道:
“别慌。”
林礼微微蹙了蹙眉, 觉得似乎有哪里奇怪。她小心翼翼放下桨来,微微俯身趴在船头, 总算看清了那团黑影——以水面为界, 水面以上似乎是硕大的几座钟,怪不得水中的倒影形状如此奇异。
“言屹,你瞧, 那是钟吗?”林礼问身后。
“看着挺像。”尹信回道, 手上的桨却没有停下。林礼紧锁着眉头, 重新拿起木浆,一点点向那几座钟摇过去。
那么这是怎么立在水中的?林礼疑惑着, 钟的影子一点点清晰起来——那当然不是寻常的钟, 而是一块钟型巨石, 似乎其中还闪着几道青泽。
这是什么?林礼紧紧咬着唇,便是这个东西, 叫那只麻雀丧命的?
她正皱眉思索着, 只听身后人沉声唤道:“阿礼——何时起雾了?”
林礼如梦初醒般, 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水面变的迷迷蒙蒙,江上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漫天缥缈朦胧的白雾就要将小舟吞噬进去。
只消片刻。
林礼的心再次颤动,这可不妙了。黑夜行舟不可遇雾。
“这雾起得相当蹊跷,”尹信冷静道,“白日里炎热,不见充沛水汽,而这夜里也尚还没到降温的时候,哪里能来这么大的雾?”
林礼轻轻摇了摇头,向尹信道:“等我一等。”
语罢,便双手一撑,巧借船头一点力,纵身向水上飘去。
她总觉得这大雾和那钟型怪石脱不开干系。
“阿礼!”尹信在身后唤道。
太冲动了。大雾不明,怪石奇异,水面凶险——怎能如此不顾后果地前去?
尹信思绪未定,却有一阵怪响掠水向这小舟袭来。说不清那是从何方生出,那声势太过诡异,似乎从四面八方卷席而来。
咕隆,咕隆,咕隆……
若说尹信没有几分慌乱,倒是假的。不过比起担心自己,他更担心孤身三抄水的那位。于是也顾不得能不能追得上,将这小篷船当水师,竭力追去。
林礼逼近那几座钟型巨石。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却发现巨石之间有光点闪动——仔细瞧去,竟是千百根锋利的细线密密编织,勾连成网。
近水处的钟型巨石原本便是被安排的错落有致,而这密密的线网也随之蔓延围绕着半个小岛。钟型巨石因为近水,在远处看去,常与小岛融为一体,而这线网原本透明,在白日里更是隐秘。反而到了晚上,才能在月色的照耀下,叫人看出些端倪。
那只麻雀毫无防备地撞上这层细网,能活命才是怪事呢。
林礼看破这层玄机,正欲旋身返回,却终于听见了那“咕隆咕隆”的怪声。
尹信这回听清楚了,这声音不是来自水上,而是来自水下!
眨眼之间,水面上出现数团来路不明的黑影。踌躇之际,水下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马上就要有东西破水而出!
林礼心道一个不好,连忙原路返回,想要找到尹信那艘小篷船。可是她轻踩水面,明明看到大雾之中有一个黑点儿,却怎么也接近不了它。
怎么回事?她有一瞬慌乱,却见身旁不知什么时候,一座同样巨大的钟型巨石已经出现,拦住了她要归船的路。
林礼被惊到,向后撤了数步,却没想到一个转身,身后竟然亦有那钟型巨石的出现。
几乎是一瞬间,在她决定要从哪个方向破开阵法的时候,相应的方向便会冒出一座巨石来,最后四面齐全,将她困囿其中。
林礼将心一横,直接顺着巨石身攀登其上,站在巨石顶上寻找那小舟的踪迹,却被满江的水雾迷了眼睛。
林礼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她大不了在这巨石顶上坐待天明,这满江的雾自然会散去,届时再想法子便可。但是眼下这巨石冒阵如此奇诡,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掀了尹信那只小舟?
她咬着唇,有些后悔今日的冲动。她对“完美”一词向来嗤之以鼻,却无法入手江漫雪的招式,于是便连顾惊涛的局也破不开。她觉得黎星若太过自信,让旁人“不妨一试”,于是亲身来试锁钥阁的机关,却落得眼下这副情境!
说到底,她太自信,甚至自负。
她无力地搓着手。正当她悔恨之时,她见着远处一阵火光破开水面神秘的黑色,渐渐的渐渐的,竟向自己的方位而来!
而水面上的大雾,竟然一点点开始散去。
林礼不敢置信,视野逐渐清晰起来。那火光越来越近,原来是一艘点着数十盏灯笼的狮头船。
狮船头在这样的夜色里显得温暖可依,它旁边正漂着尹信那艘小篷船,一点点向林礼脚下这块巨石而来。
已经足够近了,林礼看清楚了那烛火氤氲里的熟悉身影。
手中提灯一盏,脸若银盘,脸上却不如往常般带着巧笑。
正是黎星若。她见着林礼,丹唇轻启:“二位这大晚上的,怎么将舟划到这里来了?”
她话音未落,林礼脚下那块巨石便开始缓缓沉下水面去。
林礼舒一口气,从巨石顶端俯身而下,一脚踏上水面,又踏上黎星若的狮头舟,行礼谨慎道:“夜里泛舟,误入了此等地界,多亏黎左席出手相助。”
黎星若心里明镜似的,早便看透这两人绝不会是无意泛舟误入此地——这是近水。倘若不是盯着这几块钟型巨石,怎么会移舟至此?
不过么,如今看来也无碍。
黎星若翻手覆手间,围困林礼的那些巨石已经通通不见踪影。水面上甚至没有半点儿波澜,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告诉二位也无妨。”黎星若将尹信也迎上船,放下手中灯笼,对着空旷的水色缓缓道来,“这便是锁钥阁的须臾阵。此阵承机关上道,如水翻涌,如风畅快,变化只在须臾之间。量是如今学贯上古机关密道,也破开其中玄妙。”
黎星若倒是又笑起来,道:“先前我说与各位,倘若各位有心,大可一试来探我锁钥阁消息虚实。诸位确实可以来犯这个险——打开天窗说亮话,锁钥阁所有的机密全叫须臾阵镇守,倘若真有人能走得过须臾阵,天下玄机,鄙阁情愿拱手让之。”
“阁主一直想给须臾阵加一加筹码,本次涅槃大会,也会让各家子弟来阵中一试,看看有无缺漏。若是真有人能破开须臾阵,也算给鄙阁提了醒。”黎星若细数其中,“不过多半是寻不着这样的人的。这阵法,倒让二位提前见识了。”
林礼思量,黎星若似乎什么都没做,便让那么大一场雾散尽,这惊天的巨石阵隐了下去——这须臾机关果然玄妙。
“黎姑娘怎么知道此处异样的?”尹信发问。
“言少侠,我自然有我的法子。”黎星若笑着回道,“不过二位都是人中龙凤,好奇阵法的玄妙便罢了,若是真把主意打到鄙阁的机密上来,怕是十几个须臾阵也拦不住呢。”
“黎姑娘莫说笑,阁中的机密,借了霁日英雄所有的胆子,也没人敢打主意。”林礼挪到黎星若身边,玩笑道,“今日左席可看好了,我叫这须臾阵摆的可够呛,连岸也近不得。倘若岛上有什么损失,还请左席作证,可不是我二人的过错。”
语罢,又追一句:“更何况啊,我们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也不外乎茶馆酒楼能听着的小事。哪里犯得上来一窥贵阁的机密呢?”
“阿礼,你这话说的。”黎星若虚掩一掩嘴,对林礼的话上了心,称呼已然从“林姑娘”成了“阿礼”,她道:“穿云是贵客,若是有什么实在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们便是。”
黎星若提起放在船头的灯笼,将二人迎进船舱。这并不算小的狮头船除了船夫,便只剩下这三人。他们围着中间的小桌坐定,听黎星若一边倒茶,一边缓缓道来。
“我锁钥阁交易消息,想必二位都有所耳闻。确实有价值千金的时候。不过这种消息当然是价值连城得很,要么几十个江湖门派在追查,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却叫我们找到了。要么是消息背后极为凶险,要搭人命进去,是要见血的。”
黎星若搁下手中茶壶,认真地瞧了瞧这二人的眸子,接着又问:“二位想问的,可没有这样的消息吧?”
林礼与尹信相视一眼,默契地摇了摇头。
“那便最好了。按寻常规矩,买家来信,付给个信物。若是简单的消息,我们便直接回复。若是兹事重大,便也免不了拿着信物请人的麻烦。”黎星若将满上的茶盏递过,又道,“今日我就在此处,便免去信物一事。”
“这番做法利落十分,这样的消息想必稳稳当当吧?”尹信接过茶盏,似是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当然,鄙阁虽然尽是闲人,却势必守护买家们的消息安全落到手中。至于怎么落,鄙阁虽然没什么本事,却有法子。这消息的准确和安全,是从未出过岔子的。”黎星若回道,“二位可是对消息的经手有什么疑虑?”
林礼看了看尹信,试探性地点了点头。
“这个自然护各位周全。”黎星若笑了一声,似乎在说“不必多虑”四个字,“鄙阁能安然无事到如今,自然是讲究一个谨言慎行。二位大可将心放下——要问什么?”
片刻的沉默过后,林礼和尹信同时开口,却在听到对方的声音以后及时噤声。
“你——要说什么?”林礼轻声问道。
“你先说。”尹信抿着唇。
这却叫黎星若听出弦外之音来——原来这两个人想问的并非一件事情。她仔细计较起来,林礼分明与顾惊涛算是关系最近的师兄妹,先前便听说她在孤鸿山上与汪吟吟最是要好。如今趁夜同行至此的,确是这位言屹少侠。
这两人是什么关系?方才狮头船现在大雾弥漫里先看到这艘篷船,言屹的神色可是看着十分紧张啊。
黎星若剔透心思,自然看透了几分。这二人此前多半不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如今看来,已是到相互不避讳的地步了。
“阿礼,请说。”黎星若歪了歪头。
“那么,”林礼心中犹豫一二,不过心想,身边人倒是也用不着遮着掩着。于是她道:“我想向黎姑娘问一件事情,关于碎月石。”
“旷世奇石碎月?”黎星若微微颔首,“早年间也有人查过这个消息。碎月难寻,消息是有的,不过阿礼若是想依着消息去找,可就不简单了。否则鄙阁自己也要发这笔财去。”
“我自然有他用。”林礼笑一笑,看着黎星若将目光转向尹信,问道:“言少侠可是也有天机要问?”
“天机不可泄露,”尹信玩笑道,“我问的却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一是,这江湖中有什么毒,是可以在服用瞬间就叫人毙命的,”尹信想了一想,补充道,“请黎姑娘留意,是否配合木片使用的。”
“二是,帮我找一个姑娘,名叫花相似的。之前沦落风尘,现下不知在何处。”尹信目光一转,“也许原名,叫做‘花妍’。”
“三是,恒嘉矿产这个地方,不知锁钥阁知道多少?”
“言少侠这话倒问得古怪,锁钥阁想知道多少,便能知道多少。这只看言少侠想知道多少。”黎星若抚起耳边一缕碎发,道,“言少侠这是知道这消息不容易得?”
尹信却一字不发。
“若是实在困难,出了些见血的事情——星若也只能请言少侠先备好银子了。”黎星若谈笑间,船已经开回沧浪岛的近水,"二位可还有其他要说的?"
皆是摇头。
狮头船将他们送上了岸。遥遥可见岛上屋舍已然点了灯火——却不知是谁已经先回来了。林礼扯了扯尹信的衣角,问道:
“你问那花相似,那毒木片,我都晓得为何。”林礼淡淡道,“只是那恒嘉矿产,不是你的人去调查,来的比锁钥阁的消息更准确些?”
这镇抚大人平日里各州政府的帐随便排查,开明钱庄随意出入,户部怕是给了一座金山银山——怎么查个矿产如今要锁钥阁替他查去?
尹信笑而不语。单凭黎星若那句话,“锁钥阁想知道多少就知道多少”,就能看出锁钥阁底气甚足。他早便知道锁钥阁“执掌天下玄机”的本事,却很想亲自领会领会。
至于今日提及恒嘉矿产,便是他这两日百思不得其解处。
今日在岸上,他亲自去永陵开明钱庄走了一趟,却没发现什么端倪,于是将万木和千帆都留在岸上,等着地下暗庄的消息。
倘若锁钥阁能查到他查不到的东西,或说查的比他还快。
那他就当真要好好想想,这样堪称令人生畏的情报系统,为什么没有为天家所用了。
林礼没有得到一个正经的回答,却听尹信问她:
“你呢?问块破石头,问我便是了。锁钥阁还不能保证给你弄来,我能啊。”
尹信微微俯身,桃花眼里夹着风情。
林礼让他省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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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宝贝们新年快乐!我在2022的最后一个多小时里更新呢
3.微博会放一张我意外收到的同人图美哭了 虽然但是微博呢好像也没人来找我
4 本文1月份初就会入V 确定了时间会挂公告滴预收下一本现言校园欢迎多多关注~
? 57、冯衡
两日后清晨, 夏日天光正好。
载着玄罗山一众人的锁月舫靠进了春山岛湾口。
黎星若和严崇如照常一前一后地引导群人下船。却见今日黎星若没有半分懈怠,左席之身亲自与严崇如乘船去陈家港迎接众人。
玄罗山来得人约莫二十余个,男弟子确实个个身材挺拔颀长, 眉眼间散着少年英气,很是迷人;女弟子则是瞧着便轻盈灵动, 眉目清秀,个个有仙子之风。
这些弟子皆着一身玄色衣衫, 腰间月形腰牌与刀很是瞩目。
“早闻缺月刀冠绝天下,今日一见, 果然气度非凡。”人群之中,有几位气场很是出众, 叫人一眼便能瞧出不是等闲之辈。
便如严崇如笑着攀谈的这位,便是玄罗山缺月派的掌门人, 江湖之中要尊称一声“金老”的金维生。
金维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就要步入花甲之年。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久练武学的缘故,脸上皱纹极少,满头青丝也不见几缕白发, 瞧着恍若四十之人。
他一手搀着的, 自然是玄罗山的夫人, 单青青。
说来不知算不算得古怪,单青青的白发和皱纹倒是看着比金维生多几分。也许是岁月不饶美人, 黎星若可是知道, 单青青是先掌门单善的掌上明珠, 当年也算是一代风华的人物,如今就算是略输去几分颜色, 气度也非旁人可比。
她心中一点点有数地记下, 在前面将这玄罗山的诸位引至銮铃亭。严玉堂早已在此处等候, 一见金维生,犹如老友重逢,上前便是亲热唤着“维生”,一面又拉着金维生入席。
玄罗不像眉山南虞那样带了许多小辈,一众弟子个个有规矩得很,整个场面颇有几分庄重严肃。黎星若安排好了一切,便拱手垂眉立在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细细观察着这一众人。
她的目光落在金维生下首那个身姿不凡的英俊少年身上——青带束发,刀眉俊朗。身坐席中,一派凛然之气便拂面而来。
是个极出挑的男子。黎星若仔细想去,这两日岛上来的美男子自然不少。仔细计较起来,却是穿云那位故人最是出众。
眼前这位男子却也不输。黎星若稍作思考,便知道此人身份不会有二。早闻金维生座下大弟子慕容诚是个极为出色的人物,如今看来不假。
不知道穿云的大师兄顾惊涛与他较量起来,最后结果会如何。若是带上眉山南虞那位乔明煦,也许场面便更好看了。
黎星若差点儿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她难得一时清闲,却见一个素日里来往春山岛与岁华岛的弟子来到她跟前,请她到后厅去。
是冯衡阁主给她来了消息——今日下午,乔明煦和穿云的长老弟子们都会到。按冯衡的意思,锁钥阁要事都赶在一个时间要人命,他一人总算是处理完了这几日手头的要务,总算得空。今日既然贵客都要上岛,焉有不出来见人的道理。
黎星若暗自腹诽,倘若这训鸽权划个四分之一的实权在她手上,冯阁主也不至于忙到这个地步。
“左席,阁主叫小的带句话给您,”那侍从神色有些紧张,说话的语气也颤抖了两分。
“既是阁主的话,你说便是。怎么吞吞吐吐的?”
“他想问左席,左席昨日里在四海岛上呆的似乎有些久,是在查什么呢?”侍从赶紧把话传完,小心地看着黎星若。
黎星若正轻轻揉搓着自己的指节,还不是为着穿云门这大晚上孤舟闯须臾的两位吗?自己身为左席,虽然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训鸽权落在手里,不过四海岛上的消息是大可以翻录检阅的。往常她又不是没有在上边儿翻过东西,怎么阁主专挑今天问她?
更何况,任是谁查阅四海岛的消息,都是要登记的。阁主既然都已经知道了她在四海岛上呆的久,那么大可以查她的记录。这么专程让人问,是什么意思?
“你便说与他,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去时说给他解闷。”
那侍从得了令,连忙退下去。
“阿礼,今日长老们和师兄弟们都要到了。我听星若说,恰巧遇着眉山那乔明煦呢,这还不去春山岛看看去?”汪吟吟拽住林礼的时候,林礼正在练功,闻言笑了一声:
“南虞和穿云加在一块儿这么多人呢,春山岛不知能不能招待得了——你还去凑什么热闹?派个代表去便是了。”林礼瞟了一眼一边的顾惊涛。
“阿礼,师兄代表你的时候,哪次吃过你好脸色?”顾惊涛却撂下剑不干了,“去去去,自个儿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只能亲自去春山岛上走一遭,顺便解释一下某位镇抚大人的事情。
要说这春山岛上确实热闹。风打定了心思不规矩,翻来覆去地将銮铃亭檐下的铜铃摇了又摇,似乎给席上诸位擂上了鼓,疑心这诸位好汉怎么还不开打,还在这品着茶。
冯衡坐在主位上,穿云与南虞的弟子分坐两列,今日许是有了冯衡的主持,这一左一右都静得很,不敢造次。
上回茶是喝过了,顾惊涛便领着这一众人缩到了席尾。将首位给长老们好好让出来。也许是缘分天注定,没想到这都一退八千里了,却能和乔明景一个心思,如今在席尾大眼瞪小眼,还是面对面。
“小景少,怎么不找你大哥去?”顾惊涛嬉皮笑脸地看了一眼首席,乔明煦正端坐如许。
乔明煦小嘴撇一撇,却相当稳重地回道:“冯老与大哥攀谈甚欢,明景嘴拙,去了无益。”
“小景少可不像嘴拙的样子啊……”
顾惊涛这一年没人管束,愈发自在了。他是不敢公然请教乔明景一手扇子,却很是敢言语上欺负他。林礼是没脸听顾惊涛欺负小孩儿的,便挪开视线向首席看去。
冯衡左手边那位,便是叫人称道为“如玉俊朗”的乔明煦了。他鬓发如云,长眉入鬓,眉下漆黑眼眸却是温润似水,眉间一点红色的五瓣太平花更是衬的人神采惊绝。今日他一身白黄撮缬绣鹤的衫子,手中铁扇在握,姿态端正,神情淡然,叫人一点儿也不奇怪为什么他得称“温润如玉”了。
他时年不过二十有五,却已经执掌眉山上下。与同代长老相比去,当真是是个极出挑的人物。
林礼才在这儿坐了一会儿,便听到几个穿云女弟子议论纷纷了。
“你瞧什么呢?”尹信忽问。
“那位,瞧见没?”林礼险些暴露自己的小心思,稳着神向尹信介绍道,“眉山乔明煦,小景少他哥。手中那柄铁扇近乎绝世,遇见的人都说难以近身。若是刮到一寸,便是彻骨的伤痛。”
“所以叫人给了个‘铁扇公主’的名号。”林礼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传得神乎其神——我还没有见识一下他南虞扇的机会。”
“噢,铁扇公主?”尹信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这江湖中人当真会取名字。你方才那目光,原以为只是看看美男子,却没想到是想将人生吞活剥去。我说的对吗,女侠?”
林礼却没想到这人能如此自在地戳破自己的小心思,脸上爬过一点儿绯色。她轻轻回道:“我没这个能耐。”
“你有,我相信你。”尹信眯眼笑着,却将“我相信你”这几个字咬得重了些。
彻底羞得林礼碎了脸皮、无话可说,她只能故作镇定地装作没听到,玉指一点,向尹信接着介绍:“那两位,是我门长老——汪老,孟老。你能混迹当中,还得多谢二位长老给了面子,否则……”
否则早把你扔瓯江里头了。
林礼心思着,嘴上却道:“没什么。孟老身旁是马十一,是我的一个师兄。”
“不知道这位师兄比不比得上阿礼?”尹信有心逗她。
“当然比不上。”
“这么肯定?”
“……”,林礼这些下山的日子,自然是一直内敛不敢称先,不知算是本能难掩还是别的什么,在尹信这一下子破了功,“也不好说,许久没见小马师兄,一日不见,也许如隔三秋了。”
“女侠这才谦虚,是不是晚了点儿?”尹信玩笑道。
“……侠骨香不够你喝?”林礼呛他,眼里却将穿云这一列弟子看了个仔细——不错,那胖瘦相声二人组也来了,还不热闹?
“长春啊,你这师侄们都教养得极好,穿云门后生可畏啊。”锁钥阁阁主冯衡今年年逾六十,白眉长须,即将做古来稀之岁宝,却好像未曾听说过迟暮的说法——不显老态,仍然精神矍铄。
上官仪曾经跟自己女儿玩笑似的抱怨过,这一路太执着于阁主之位,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锁钥阁的阁主之位并非是个舒服的位置。
“你爹当年能算计天地,被人叫做‘玩弄天下于鼓掌’,有什么好的?最后那段日子还不是一个人心力交瘁。这冯阁主也是,一把年纪了,手上训鸽权一点儿放松不得,四海岛上这么些消息,也没淹死他。”上官仪一手托着脸庞,一手将一碗药全浇付了眼前的盆栽,“不信任你?谁也放心不下罢了。只能守着自己满屋的那些个收藏说话。阿星,你瞧瞧,做阁主就是这么个下场。”
“这回不见老林,当真可惜。”冯衡正向汪长春抱憾,“平日里老林与我书信往来颇多——霁日一代,我们都是一帮老东西了,平日里哪有后辈来跟我写信谈天的?也就是老林。”
“冯世伯这么说,后辈们可都要说冤枉了。”乔明煦闻言,风轻云淡地捧起茶杯,“明煦敬您。”
“眉山这小乔,你看看。”孟斯伯点点头,“小乔知礼数,这么年轻管了山,不容易。只是有一点没弄明白——敬人,哪里是用茶敬的呢?”
冯衡一副恍然的表情,道:“老孟,这是你酒虫作祟了吧?偏拿人家小乔做话头,为老不尊。”
接着他又拍了拍乔明煦的肩头,道,“我们这几个霁日留下的老东西,也好久没有同堂喝过酒了。你爹闭关不见人。今日我把酒拿出来,你得替你爹喝。”
乔明煦仍是那副温润的眉眼,看着冯衡向黎星若招手,要她去后厅说一声,把“侠骨香”捧一坛出来。
“世伯,若是明煦不曾记错。这‘侠骨香’是各位手中捧的茶?”乔明煦缓缓开口问道。
“明煦可问到点子上了。”冯衡呵呵笑道,一并向在座诸位介绍起来,“‘侠骨香’是茶也是酒。这多亏岛上的闲人自作主张,茶叶与酒放在一块儿酿制。叶子多了,即是茶,叶子少了,就是酒。”
原来先前觉得三分烈七分醇,便是这样做出来的。林礼心思,锁钥阁岛屿萦回,价值连城的消息怕是可以堆满一座岛。但不论是依着冯衡还是严玉堂的意思,都在强调岛上尽是闲人。
真有意思。
思绪间,后厅里转出一侍从来为宾客们上酒。席尾这头还是走来个熟人——原是舒姨捧着玉壶来了。
“你想喝多少?”尹信见状问。
林礼原本不打算喝多少,就尹信说的“你酒后清醒得很”而言,她是半句也不信的。但尹信这个问题,实在是激起了她的逆反之心。
大有你觉得我喝不了我偏要喝的意思。
“那当然了是舒姨倒了多少,我喝多少。”林礼一字一句地对着尹信说道。
却见舒姨款款而来,在这一圈的酒杯里满上了八成。林礼瞧着她,将玉壶的三弯嘴浅浅低下又提起——
这最多五成吧?
林礼目瞪口呆,看看舒姨又看看杯子,有没有搞错?
眼见舒姨为尹信满上八成,轻飘飘地走了。
“我……”林礼有苦难言,却听身旁尹信笑了一声,他道:
“我瞧舒姨定是瞧出了你的酒量——你看看,这一圈,也就乔明景杯中跟你是一个量。”
“……”她小心抬头看了一眼周遭,汪吟吟许清如都是八成,顾惊涛这厮三口就倒,凭什么也是八成?
没道理啊!舒姨为什么区别对待自己?
林礼举杯又放,正欲找舒姨把酒满好,却听尹信说:“阿礼,就这么多吧。大庭广众之下要让我再背你一次,多不好。”
林礼闻言心火烧上,手中酒杯是捏了又捏。却看身旁在一抹坏笑之后回复如常神色,盯着杯中一晃一晃的浊色,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1.各位宝贝新年快乐!!!再来捞一下自己微博那个同人图,53章的同人图呜呜,真的美炸了,现在是我电脑桌面。没人看我真的会伤心的。
2.你猜尹信盯着杯子在想啥
3.穿云门这一对兄妹酒量都~
4.这章好多新人物嘞有期待的吗
5.下周入V,预收文贴好啦,具体日子定了会说的捏
? 58、四海
“侠骨香虽好, 却也不可贪杯。”冯衡放下酒杯,向着左右道,“况且要叫金维生那老匹夫晓得了, 倒要怪其锁钥阁,连杯酒也不招待给他玄罗山了。”
汪长春呵呵一笑:“冯阁主这是想?”
“我已经遣人去请玄罗的诸位来。”冯衡向着众人道, “如今五大门只差歧归路上那一支,但鄙人却已经忍不住想向诸位介绍一二——”
在座纷纷放下手中杯, 仔细看向冯衡。
此时严崇如走上前来,在他对冯衡耳语两句后, 冯衡便瞧着更是开心了。
“你说……已经到了?”他轻声问,随后又道, “便让玄罗的诸位自乙港上来。”
随后,他起身, 号召大家:“诸位, 请随冯某来。”
席间皆起,随着冯衡绕过后厅,来到春山岛一片开阔的场域。此处修了一座开阔的习练场, 正面着瓯江水, 放眼望去, 三座小岛倒映入眼底。
林礼稍加端详,觉得西边这座岛仿佛有些眼熟, 原来正是几天前夜里她和尹信在旁遇着“须臾阵”的那一座岛。只是如今到了春山岛上, 方位有变, 多看几眼,才能认出是那一座的背面。
只见冯衡抬手, 指着西边那座小岛, 对着众人道:“此岛名为‘四海’, 是本阁机要所在之地。”
此言落地,众人哗然。冯衡阁主自露家底,是什么意思?
“四海之名,正得于其封存执掌四海之秘辛,诸位有什么想知道的,一定都在上面,”冯衡似乎毫不意外众人的表现,反而说笑起来,“如此重地,若叫诸位探一探,诸位愿不愿意?”
众人闹不明白冯衡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寂静了一阵,还是乔明煦笑了一声,颇为地机敏开口:“我等皆是粗人,若是碰坏了四海岛上的花木,只怕世伯要心疼。我等即便要到岛上去,也只怕世伯不肯依吧?”
冯衡仍是笑道:“明煦,世伯请你见见。”
见见什么?众人心里疑窦,却在还没人出声之前,就听得远处水面一声巨响。方才还波澜不惊的水面掀起层层细浪,渐渐的,渐渐的,声响逐渐大了。那水面之下猛然钻出几座青色的钟型巨石,将四海岛的近水守备起来。
果然是几天前夜里见到的那“须臾阵”。林礼同尹信交换了一下眼神,等着冯衡接下来的话。
“此阵,名为‘须臾’。”冯衡缓缓道来,“是岛上闲人花了数十年功夫研究所制,变化多端,只在须臾,故得此名称。今日本阁何其有幸,得了机会召开涅槃,喜迎诸位岛上来。却不知英才众多,有没有人可以破此机关玄术呢?”
“冯衡阁主这是,在向各大门派下战帖吗?”许清如闻言惊叹,轻轻问向身边诸位。
“战帖倒不至于,只是这冯老头,是闲的很。”汪吟吟悄声回道。
“谁说不是呢?闲人,闲人,闲人。这锁钥众岛之中,怎么什么都是闲人做的?”顾惊涛也不嫌事大,“往小了说,有人研究侠骨香是怎么个成法;往大了说,有人研究了这机关出来。”
“锁钥阁的闲人,是很难得的。”尹信闻言,低头在林礼耳边附了一句。
“你有什么想法?”林礼反问,“带回京里去?”
“江湖之远贵在‘远’,”尹信回道,“京里去,哪有人想得这么好。”
他们窃窃私语的时候,却听冯衡补充道:“须臾把手四海周边水域,倘若没有‘钥匙’,上不了岛的。鄙人想寻的,是诸位之中是否有人可以逃过须臾的刁难,孤身到四海岛上去,即使‘破阵’。若是无人破去,那么鄙人正好可以敬告这位闲人大有所得;若是有人破去,也是助鄙阁防患于未然。本阁自有有重礼回赠。”
“冯阁主,什么重礼啊?”一个南虞弟子问。
冯衡深深一笑:“破阵者,预知何,即知何。”
众人心中都明了了,悄悄私语起来。
“我瞧这几块石头声势虽大,但不拿一刀一枪,是怎么防守的?”一个南虞弟子问身边人。
他身边人回道:“是啊,看着也不像很危险的地界。”
“不过要怎么上去呢?”那南虞弟子又问。
汪吟吟听着了,私底下撺掇林礼:“阿礼,咱里面就你水上漂得好,你不去试试?”
林礼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你瞧着吧。”
瞧着哪些傻瓜上去自找麻烦。
第一个傻瓜来自玄罗缺月。
玄罗缺月毕竟出过方老的“蜻蜓三抄水”,余下弟子之中,也有能孤身水上漂去的材料。只见有一大群人从习武场右下侧登上台来,正是方才在乙港泊着听完了全程的玄罗山众人。
其中一个玄衣弟子很是自信,得了掌门首肯之后,飞也似的向瓯江中去。他身姿确实轻盈,轻飘便点上了水面。几下起身,便已经靠进了那几座钟型巨石。他左右踩水,灵巧绕过眼前障碍——
“这么顺利?”汪吟吟不可置信,“那冯老头怎么说的神乎其神?”
话音刚落,那弟子脚下便突然冒出一座新的钟型巨石来,将这弟子掀翻在水面之上。
“啊——”岸上众人叹道,刚刚开始领略这须臾阵的厉害。
弟子毕竟出身玄罗,水上功夫相当扎实。那一掀没有叫他溺下水去。他很快稳住了心神,再一次想绕过面前的钟型巨石——一瞬间,面前几座巨石旋转起来,将这弟子围困其中。
“这——”岸上人叹道,这是,这是怎么做到的?
“听说这似乎是玄罗山一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啊,怎么……”有人悄声谈论道。
“瞧他水上也确实不凡,只是……”
众人议论着那位弟子的出身,并惊叹这须臾阵法的玄妙。
林礼看那玄罗弟子被困囿其中的狼狈模样,不禁回想起瓯江大雾那个夜晚的自己。
她应该一样的狼狈吧。如果不是在黑夜之中,定然也有许多人来看自己的笑话。
她也想问,有的机关玄术确实令人捉摸不透,但这,是怎么做到的?
她那一点儿可怜的骄傲被再次激起,或者说一点儿不曾被挫下去过。
她从来是不服输的。
一种莫名的情绪盈满了她的眼眶,在身边尹信看来似乎是剜进了一把沾血的匕首,闪过难以描述的偏执。
他的心被牵动一下。
眼见这名玄罗弟子被困囿其中难以脱身,冯衡便拍了拍手,向不知何处递上一个眼神,那须臾阵便停止了变化。那名弟子才得以脱困,皆着似乎毫无气力,连返程的路也难走了起来。
冯衡大手一挥,自然有小船去接他。
接着,玄罗山似乎是不服气自己座下一个长老的亲传弟子,被一个阵法这样欺负,又有弟子数个,相继向水上漂去,南虞这边儿,也有人一马当先,觉得也许这阵法困一个人可以,许多人一起上,便没那么厉害。
不过结果让他们失望了。须臾阵宛若一个巨大的□□,不断有巨石从水底窜出来,将水上的挑战者们掀翻在水、困于其中,像戏耍黄口小儿似的,将这些名门之后们全骗了个干干净净。
“你们可有想试一试的?”马十一见此,来找林礼商量,“林礼师妹,听闻你在外学会了三抄水,何不去试试?穿云没有弟子去,显得到底有些……”
“要去你去。”林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尹信很干脆地替她回绝,“须臾阵颇为诡谲,如此威力,冯阁主却不曾先与告诉我等,分明是要拿人试,掀翻了、溺死了给人看。为什么抢着去受罪呢?这些弟子也许称得上一句勇武,可未免……”
尹信不说了,他省下的几个字是“太没脑子”。
林礼意外地看了看他。
他竟能读懂她的骄傲。
她仿佛懂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向马十一浅浅地笑了笑。
马十一一下被噎住了,他正欲反驳,却发现此人自己在孤鸿山上从未见过,疑心道:
“你这人——之前师从哪一位长老,我怎么从未见过?”
“你没见过的人多了去了。”顾惊涛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听冯老说吗?安排了数十艘船,要请有胆色的弟子上前一窥须臾玄机,你小马可算孟老的得意门生,这就陪师兄去看一看!”
马十一自然不好拒绝,一面艾艾一面被顾惊涛拖走了。
汪吟吟和许清如也好奇得紧,自然一并跟去。
身边不论穿云还是南虞的弟子,都对那须臾阵好奇非常。一瞬间,林礼身边竟然摩肩接踵,都朝那水边涌去。她和尹信从习武场的这端硬生生被挤到另一端。
“唉这……”林礼蹙了蹙眉,却听尹信偏头问他:“你要去瞧一瞧吗?”
林礼轻轻点头,她确实想知道须臾的底细。
只是没走两步,她却踩到了一块硬的东西。
她蹙眉,俯身将那玩意儿捡起——竟然是一块月牙形的腰牌,上面描金“沈复洲”三个字。
这是玄罗的东西?她想。眉山弟子眉间一点五瓣太平花,穿云是云纹玉佩,而这玄罗山的弟子佩戴有姓名的月形腰牌以示身份。想来“沈复洲”应当是玄罗的一个弟子,眼下丢了腰牌,应该急得很。
她看了看尹信,正跟他议着要不要去找一找人,却背后被人扯了一下。
林礼转头,只见是黎星若。
“二位且跟我来。”她将两人带到无人处,从荷包里小心掏出两场叠好的纸来,分别交到林礼和尹信的手上。
“这便是二位想要的东西了。”她为难地笑了一下,“阿礼的消息自然简单。可是言少侠,你的消息……”
“怎么?”尹信粗粗扫了一眼手中的纸,却发现上边儿只有启州那恒嘉矿产的消息。
“另外两个消息,请容星若口述,不留下痕迹。”黎星若抿了抿唇,缓缓道来。
那花相似与花妍确为同一人。花妍本是启州环采阁的一个婢女,却得了贵人青眼,赎了身。而赎她身的是当时英州的一位富商。彼时他正在启州公办,恰巧瞧见蔡斌对那妓子欢喜,又知道他身为官宦不好出手,便替他赎下,并送上佳人。
后来为了讨个彩头,便将“花妍”一名改做“花相似”。这位富商后来的生意,自然如得上天庇佑,财源滚滚。
“至于那毒……”黎星若面露难色,“能叫人瞬息毙命的毒不难找,难找的是配合木片使用的。我找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毒木片,是当初霁日之前的邪-教‘千刃’的东西。霁日之后,便随之烟消云散了。”黎星若道,“虽然不是什么要封杀的消息,这么多年,人多有避讳,是不常在外被提起的。我看言少侠意思肯定,先前可是听过什么风声?”
林尹二人面面相觑,最后林礼缓缓开口:
“我们见过。”
这回轮到黎星若错愕,她轻声道:“阿礼莫胡说,霁日之后哪里能有邪魔外教的东西流传在江湖上?依你的意思,岂不是这魔教……”
还有余烬?
黎星若不曾把话说完,却从面前二人的眼神里得到了肯定。
她的思绪一下纷乱起来。毒木片的消息不算难找,所以她做个顺水人情,也就告诉尹信了。只是倘若这毒木片重现江湖,为什么锁钥阁一点儿消息没得到过呢?还是说冯衡早已知道,却不曾告诉过她?
她惊疑不定,眼下却杂事颇多,只能和这二位约好时辰,再详细说去。
作者有话说:
1.来更新啦
2.不点一下主线任务,是不是都要忘了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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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相似其人看出什么古怪了吗哈哈哈哈
? 59、惊雷(入V三合一)
“阿礼, 那花相似的事情,十分古怪。”尹信道,“一个普通青楼女子若是能挣脱绳索, 打晕小厮,之后孤身冲破关卡封锁、逃出落霞关, 未免本事太大了些。”
“而且依蔡夫人看来,蔡斌是抬了她进门后, 才变了性子。”林礼道,“哪里能只是一个青楼女子这样简单。”
“她像是, 像是受过某种训练,”尹信思索片刻, 似乎有个不忍说出口的想法,“而这一遭, 便是要引蔡斌上钩来。”
林礼想了想, 思忖着开口:“那日青烟姑娘说,当日她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便舞不了了, 叫花相似替她。花相似一舞又极其婀娜, 不像第一次作舞的样子。如今看来, 也许是早有预谋。”
尹信并不意外这句话,接着道:“青烟还抱怨过, 花相似时常夜不归宿, 都是她瞒住的。你可记得?”
当时青烟确实只是抱怨了一句, 林礼仔细想了想才有个模糊的印象,没想到尹信还全然记着。
“我当时只当她并不老实, 可仔细想去, 倘若是她在其中遇见了什么人呢?”尹信继续道来, “若是遇见了什么人,学了功夫……”
“又在那些人的指使下,设计让蔡斌上钩?”林礼接着道,却忍不住摆摆手,笑了,“言屹,这似乎有些……”
尹信却一脸认真的扣住她的手腕,道:“我先前也觉得异想天开。可花相似有这样的本事,逃得出落霞关。时至今日无论是我的人还是锁钥阁,都对她的下落一无所知。便是因为如此,她背后的势力才显得可疑了。”
林礼本想将他的手甩开,却见他扣的如此自然,似乎反而一瞬没了甩开的理由。声音也小了一点儿:“那么你觉得是什么人呢?”
“我查不到,锁钥阁也没消息……如今天下太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尹信一面走,一面慢慢地将身边人的手松开,“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但……”
尹信话锋一转:“听黎星若的语气,毒木片这样的邪-教玩意儿重现江湖,她先前一无所知。可是先前我们在启州那一夜,火烧花船,水泼苍烟,闹得那样大——薛逸的‘引灵邪术’怎么还没传到锁钥阁的耳朵里?”
“邪-教余烬仍在一事,锁钥阁应当早便知道才对。”尹信深深看了林礼一眼。
“你是想说,或许锁钥阁已经知道了,只是黎星若……”林礼恍然间懂了些什么,又道,“不过依着你的想法,这里兴许还要看看严氏父子知不知道?”
“阿礼,我同你说过,先前我们在驿站里遭遇阳泽帮的‘复仇’,绝不是一个意外。”尹信道,“锁钥阁有精明手段,绝不会在这样的事上出错。暗中必定有人意欲加害我等,我等却不明其因,难寻其意。”
林礼微微抬头看着他。
“这几日,这阁里如何运作,我也是看懂了一二。”尹信缓缓道,“那要阳泽帮‘复仇’的消息,是个假消息。黎星若虽然总理岛上事务,可机要方面,最多也只有查看的权力。这样的假消息,单凭她,应该递不出来。更何况,这个递消息的人定然是料想好了,那一日午后炎热,我们只能歇在那个驿站。”
“递假消息的人在岸上,手里的人脉并不简单。依我看,黎星若实在没有这样的本事。”
“我懂你的意思,若不是锁钥阁的意外,便是早有人暗中观察我们的行迹。”林礼轻声道,“这对锁钥阁来说不难。但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便是锁钥阁究竟为什么要招惹这一出?我肯定穿云百年清流,未曾与这里所有人有过仇怨。除非……”
林礼的眼神在尹信脸上停留片刻,道:“他们是冲你来的——可是也说不通啊,你这一路最多得罪贪官污吏,要报复取命的方式多的是,怎么会找上江湖组织?而且依你的意思,黎星若是不值得怀疑的,那么剩下能在阁里说得上话的,便是严氏父子和冯阁主了。你说,你疑心哪一个?”
尹信给了她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道:“不论是哪一个,如今我们无恙,全须全尾上了岛,又平平安安到现在,这个人,应当都看在眼里吧?”
林礼的后脊有些发凉。
“不论他是谁,我们尚还摸不清他注视着我们的缘由。”尹信缓缓道,“他看我们,也未必不是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什么都不说,一点儿动作都没有。他心里不可能坦荡,一定慌得很。”
“你的意思是?”
“阿礼,我这几日还是要需岸上去一趟。”尹信漫不经心地将纸撕碎,“我倒要看看,是谁敢打一个朝廷命官的主意。”
“你要照顾好自己,只一点,莫要贪杯去。”尹信忽然璀然一笑,桃花眼里含了风情。
——————————
黎星若将各个湾口的船调度好,让各家弟子有心的,皆能去看看那须臾阵法。这头忙完,她手下一个侍从又递上信来,说是九鼎山脚程快,招待的事宜也要提上日程。
黎星若算是愈发摸不清楚冯衡的意思了。这些事情原不是什么大事,交代些侍从去做也就罢了,如今却把她钉死在这儿。严氏父子手里好歹攥了点儿训鸽权,她这么两三年了,也不见冯衡点头的意思。
更何况如今,冯衡若是早就知道魔教有余烬的事情——她没收到过一点风声,那么严氏父子呢?
“师妹辛苦。”她正想着,却听到个熟悉的声音。她回头看,正是严崇如。
“师妹可知道了九鼎要提早到了?”严崇如问。
“难为师兄这回想得起通知一声,”黎星若道,“若不是阁主早便提人来告知我,我还要疑心师兄说的是真是假呢。”
严崇如见她话锋不善,倒也不生气:“师妹是极有本事的,即使九鼎山下午就要上岛来,也定能安排妥当。自然不必花费许多精力在这上边,想的也都在别处。”
“师兄最好有话直说。”
“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也就是昨日里看了看四海岛的机要查阅记录,今日看见师妹与人交谈罢了。”严崇如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把玩着手中折扇。
这是叫他看见了?黎星若思索片刻,又镇定答道:
“四海岛的机要记录你我都能看,只不过平常大家都抓紧查完消息便走,没人注意别人查了什么。我不像师兄这样得空,有心思关心现下别人查了些什么。”
“非也,非也。四海岛的机要对你我而言并非机要,你我究竟查了些什么,才是值得深究的。”严崇如扇子一摇,“他们要碎月石、一个妓子、恒嘉矿产、邪毒的消息,究竟要做什么,星若?”
“我与师兄的关系,似乎还没好到师兄能直接唤我名字的地步。”黎星若半分不肯让,“师兄怕不是忘了,锁钥阁给消息,是没有过问消息用处的习惯的。人家想要,给便是了。各门皆是贵客,若是朝师兄要消息,师兄岂有不给的道理?”
“星若这话,违心了。”严崇如长眉一挑,“师兄知道,星若的心思是很多的。怕待客不周吗?分明还有别的心思吧?”
黎星若最初确实想着,帮了那二人这个忙,或许日后便能在穿云有自己的人脉。不过查了消息之后,更值得一说的反而是冯衡如今的想法。不过这也好,那也罢,是她自己的事情,严崇如凭什么上她这来质问?
“严崇如,你管得未免太宽。”她按捺不住,斥了一句,“我叫你一句师兄,可你应当尊我为左席。”
“这,黎左席不是唤了我的名姓吗?”严崇如一步上前,与黎星若却只剩个拳头的距离,“星若,小心些,心思莫要太明显了。太明显,难有所成。”
黎星若仿佛耳根热了热,严崇如这是做什么?她往后退了数步,道:“我心思用在哪里,明不明显,也不关师兄的事。师兄若是一定要我唤你名姓,只管说来,我日后定是连名带姓地叫!”
说罢,她转身离去。看不清仍留在原地的严崇如的神情到底如何。
严崇如大白天的发什么疯呢?她心思,莫非他已经知道邪毒重现人间了?冯衡是不是告诉了严氏?
她一面思忖,一面却不得停。
——————————————————
林礼将尹信送上上岸的船后,摩挲着手中看了看手中描着“沈复洲”名字的月形腰牌,正不知如何是好。
该去哪里找这个人呢?眼下多半弟子都乘船去观须臾,远处水面不断传来船遭掀翻的惨叫。这沈复洲说不定已经在水里了。
还是去找个玄罗弟子,让他转交?林礼正思忖着,恍然间瞧见岸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顾惊涛与汪孟两位长老走在一块儿,瞧这方向,往岸上来,又往湾口去,这是要乘船离开春山岛吗?
顾惊涛方才不是说要和马十一去仔细看一看这须臾阵吗?怎么忽然人又回到岸边了?
她正发呆,眼前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男子走过,她连忙叫住他:
“阁下留步!”
那男子回过身来,只见他眉眼并不年轻,却很是深邃。他腰间并没有玄罗刀,只是挂着丝囊。在场弟子大多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看着都是一番朝气,眼前的男人却透着一股倦气。
他面目沉稳,一双眼睛凹陷进去,眉生的很厚,鼻梁高挺,得了几分西域人的神色。他方才似乎在一路走,一路低头寻些什么东西,听见林礼唤他,才有些迟疑地回过身来。
他拱一拱手,向林礼道:“阁下可是唤我?”
“正是。”林礼连忙点头,“阁下可是玄罗中人?”
男子点一点头。
“那这块腰牌上的名字,阁下可认得?”林礼双手将腰牌奉上,描金的“沈复洲”三字正好落在男子眼底。
只见那倦怠的眉目舒展一瞬,目光也不再往地上看去,而是将这腰牌前后打量,最后缓缓谢过:“沈复洲,正是在下。”
“这般巧?”林礼有些意外,“在下捡到阁下的腰牌,正寻着呢。”
她瞧这男子的言行确实相当谨慎,心里有些奇怪。他的年纪自然是比寻常弟子大些,至少是过了而立之年。虽说是玄罗,但这般年岁的弟子,要么在外游历,要么已经游历回来出师了,沈复洲是个什么身份?
“鄙人丢了腰牌,也正寻着呢——多谢姑娘。”沈复洲欢喜,问道,“鄙人缺月沈复洲,敢问姑娘名姓?”
“穿云林礼,师从掌门林氏。敢问阁下,是师承玄罗哪一脉?”林礼问。
沈复洲一副恍然的模样:“原是林老座下,怨不得气质不凡。不过林姑娘误会了,鄙人并无师承玄罗任何一脉,只是为玄罗做些理疗诊脉的事情。”
“阁下是玄罗的医师?”
“正是。”沈复洲回道,眼神在林礼脸上停了片刻。
林礼意外,玄罗怎么还带了医师?满门弟子多灾多难吗?
玄罗刀锋剽悍,怎么到了出行带医师的地步?恍然间,林礼想起了什么,金维生在霁日之战里操劳十分,落下了些旧疾——沈复洲说是玄罗的医师,其实应当是金老的医师。
金老已然病到这个地步?林礼想起那远远的一眼,瞧着精神矍铄,并不像久病缠身的样子。
那算是她冒犯。
她于是拱手,道:“既是阁下的东西,寻回便好。阁下年轻,望之与寻常弟子无异,在下相当纳罕。没想到多言了——晚辈问过金老贵体。”
没想到沈复洲笑了两声,算是默认:“林姑娘想得周到——不过金老没有瞒人的意思,身体无恙,我只是照常跟着。在下先替金老谢过姑娘。”
“海量海量。”林礼还礼,“阁下若是无事,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我自然无事,只是林姑娘帮了我大忙,我却不算好好谢过,遗憾罢了。”
“沈……沈先生这话说的,”林礼想了想,还是称呼沈复洲为“先生”妥当,“不过举手之劳。”
“我没什么可谢过姑娘的。只是医者道‘郁郁于心于体无益’。我瞧姑娘方才脸色多有郁结,敬告一句‘少思少虑’。”沈复洲留下一句,便拜别去。
林礼有些犯嘀咕,这沈复洲也是个有趣的。初次见面便问过她身体,这难道是医师的习惯不成?
大袖簌簌倒是很令人出神,仿佛藏着千秋块垒,不问喜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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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礼在岸边驻足,远远地看诸家弟子的船在水面上掀了又翻那水面上,最心急的倒不是身负水上绝学的玄罗弟子,而是南虞门的诸位。
南虞扇枪阵,天家三千兵。南虞的阵法才是名扬四方,谁都知道的诡谲厉害。往常是别人被诱骗进入他们的局,如今怎么甘心见到有阵子他们破不开去?说实话,冯衡这一出,别人可以不放在心上,破不了也就罢了,但南虞必须较真。
她默默在心里数了钟型巨石的个数——这总不至于是无数的。当水面上船只足够多,拦路的巨石也就趋向最多的总数。托那些南虞弟子的福,她仔细留意着,这水面之下大抵有六十余座巨石。
不对,不对。她想起那晚钟型巨石变化多端,拦她去路,又是一阵心悸。她无法确认这里巨石的总数,因为除了冯衡一开始召唤出的那几座没有动过,剩下从水中长出的巨石都在移动位置。她确认不了总数到底几何。
但是,它们似乎按照一定的格局布置。四海岛近水尚无人能够闯入,但到了一定距离的远水处,水下一定没有巨石。巨石只能在一定范围内移动,这个距离应当能练成一线的——是怎么一个形状?
林礼觉得有些着急了。这些弟子怎的如此痴傻,单知道从四海岛的东面迎上去,怎么就没人去西面试试?
罢了,自己来。林礼原本打算一路漂过去,但有艘小船好歹有所依仗,免得有意外发生,实在没力气可以落脚休息。反正锁钥阁船多的是,要一艘来又何妨?
于是她走下湾口,却看见岸边空空如也。只有两个人站着。一个是她认得的舒姨,另一个则是个有些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只听舒姨唤她:“林姑娘可是要撑船去?”
林礼应过,却听那中年男人叹了一声:“各家子弟太用功,这船都叫撑完了。林姑娘若是要船,还得等一等。若是等不到,我差人再去给你开来。”
林礼意外,连忙谢过。她仔细打量了这中年男子一番,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但却很面善。于是不禁想多攀谈两句:
“这位叔叔,我怎么称呼?”
“啊,他本家姓魏,你叫他魏叔便是。”舒姨连忙介绍,“魏叔在岛上训鸽子,旁人都叫一句魏司。”
“是咯——”魏叔仿佛十分满意这个介绍,伸了伸腰,似乎打了个响指,天边簌簌作响,竟忽然有一只羽白的鸽子飞来,立在魏叔的食指上啄了一口,见没什么谷粟,又振翅飞走了。
“嘿,你瞧这牲畜。”魏叔呵呵笑了一声,看向林礼,“林姑娘见笑了。”
林礼心里称奇,都说禽鸟不通人性,怎么这样听魏叔的话?复又想起那一日上岛时,有鸽子弄脏了万木的衣衫,黎星若似乎和舒姨提过叫训鸽师——魏司来看看,眼下看来正是此人了。
她于是道:“小礼哪里能不知礼数?既然黎左席都尊魏司了,我也不好直接越了层级叫魏叔——魏司好本事,想来岛上鸽子都听话的很。不过那日小礼上岛时,却看见……”
她话音未落,只听魏叔连忙摆手说道:“那日我都听说了——都怨我没看好鸽子,让贵派遭罪了。鸽子有预定好的线路,那日不从春山岛过,今日也只能盘旋在外,除非听我召来——你瞧方才不就来了吗?这训鸽子日复一日,每日都有不同的线路。哪日往东,哪日往西,哪日往京里去,都是实现规定好的。岛上哪里能从上空飞过,哪里只能歇脚,哪里连碰都碰不得,也都是事先训练好的。”
“那些鸽子如此听话吗?”林礼没想到魏司愿意与自己说这么多,看来是个极健谈的人,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哪能呢?都练过很久,听话的留下,不听话的——”魏司不说话了,林礼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
接着,魏司遥遥一指,指向与四海岛正对的那个小岛,说道:“姑娘别瞧锁钥众岛三十余座,其实重要的也就是中间这一圈。春山、岁华、四海、沧浪、流萤,还有便是我这廿青,专养鸽子的。其余的,都是闲散。”
“廿青周围可没有须臾阵法吧?下次得空乘船去您那儿瞧瞧?我可是很好奇,鸽子都是怎么训出来的。”林礼笑道。
“哎哟,姑娘可别来。岛上脏乱的很,这些禽鸟不懂规矩,鸟屎屙粪,这那都是。”魏司连忙摆手,“也就我们这些粗人受得住。”
“魏司这就不对了,我眼瞧着,像那大户人家走出的千金小姐吗?”林礼将右手一摊,指侧磨出的茧子叫人不住多看了两眼,“习武练剑,也是粗人一个。”
眼见魏司和舒姨的神色微微变了变,片刻间没人说话。
“怎么?”林礼不解其意。
“无事。”舒姨连忙解释,“林姑娘性子直爽,相当投缘。陪我二人闲话这么久,廿青岛合该送了鸽子煲汤去。”
“舒姨这是哪里话,”林礼心中奇怪,她现下瞧明白了,舒姨和魏司应当是一对夫妇。可似乎这话里对自己的关心较旁人多了许多。自己初次见舒姨的时候,她可是看着是十分冷淡啊。
“无功不受禄,小礼怎么好意思麻烦您二人?”她推却。
“这,这……”舒姨一瞬不知说什么好,却听魏司出声缓缓接道:“林姑娘有所不知,我二人年轻的时候行走江湖,见过许多绝学。近十年来安身岛上,听过江湖各家许多的风声,不免怀想当年。每每听闻有少侠陨落,都扼腕叹息。心里想着当年自己的经历,不免觉得,若是有人提点一二,总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舒姨接道:“近年来,风头最劲的便是姑娘你了。姑娘知道吗?裁云飞雪的名号已然传出去很远,是各家弟子惊羡的对象呢。我们总是很好奇姑娘是怎么个人,这回便多说了两句,姑娘可别嫌啰嗦。”
这样一说,林礼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连忙道歉:“晚辈不知长辈用意,误了长辈意思,还请长辈多担待。”
魏司笑道:“无事。听闻林姑娘一向是十分用功,叫人喜欢。也合我们眼缘得很,叫什么魏司啊,就叫‘叔’吧。”
“叔。”林礼乖巧道。
“林姑娘,你这簪子好看得很,有如桃花一般。”舒姨的目光在林礼鬓间转了转,“是桃木做的吗?”
“也许是?”林礼抚了抚簪,回想道,“当初在湘吉落霞买来的。我那密友一见就欢喜的很,缠着要和我戴一样的。”
“这般……”舒姨扯出一个笑来,“我见着也喜欢。质地定然轻巧,平日里姑娘习武练剑也方便。”
“那倒……”林礼想了想,这桃花簪确实轻巧,不过在落霞熔簪之前,自己用来绾发的,可是当时还是银簪的碎月簪。
但当时也未觉有什么笨重的地方。
“倒是什么?”舒姨问道。
“没什么,”林礼笑道,“方才听魏叔说,二位前辈年轻时行走江湖,见过不少绝学,可有在手的,让晚辈见识见识?”
魏叔大笑:“日后有的是机会。我倒是很好奇,林姑娘的轻剑现下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
他说着,目光落在林礼腰间的玉白上,又道:“我们这些年,轻剑见得倒少。总是重剑多。林姑娘是只练过轻剑,重剑使不来?”
林礼听闻此言,不自觉得又想起顾惊涛和坐山青来,心里有两分不快,但还是如数应道:“前辈打趣了。晚辈这身是晶莹骨,加之这十几年师门的教导,哪里提得起重剑?”
“晶莹骨也未尝不可……”魏叔似乎有些着急,却被舒姨打了打肩头,她怨道:
“这都不使剑多少年了,还跟晚辈讲些不着三四的东西。”
舒姨语罢,眼下正好有一对南虞弟子撑了船回来,她便招呼林礼乘船去。
林礼颔首谢过。
眼见林礼撑船漂了出去,舒姨对魏叔轻语念了一句:“簪子?”
“用得着什么簪子,那双眼睛一模一样。”魏叔一脚将水边的石子踢进水里,水面不大不小的泛了圈涟漪。
“你也看着这么多年了,总不会认错。”他补了一句。
舒姨立在那儿,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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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昼长,却在满江弟子一心去寻须臾的底细的努力里很快过去。黑夜渐渐袭上来,岁华岛窗外的梧桐落了好长好长的黑影,一叶灿黄斜出一道阴影,顺着窗子划进了冯衡的窗子。
烛火初上,不知是不是怕了这阴影,摇了一摇。映着的灯火的影子反而在冯衡脸上跳了跳,接而照亮整个屋子——
屋子四壁,有三壁都叫各式各样的架子占去。架子堆的东西却是稀奇古怪、毫无章法。乔明煦一眼便看到有一颗泛着微光的珠子被随意放置在架子的末端,似乎过一会儿就要掉下来。
那样的珠子还有数个,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却没有一个是被好好收着的。
至于文书文牒,自然这一堆、那一堆。大小盒子数不胜数。却不知里头究竟装着什么。
一边落地放着的,还有不知名目的刀枪剑戟。烛光映去,寒光交织着青光折出来,便知道件件皆非凡品。
冯衡方才还站在窗子前,看着各家弟子有一个是一个地往须臾阵前扑去,却一个个被掀倒水中,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才一个个上岸用膳去。
他不自觉笑了一下,却听乔明煦问道:
“世伯似乎很开心?”
“我看着这些年轻孩子,一股冲劲儿,武林后继有人,自然开心。”冯衡慢慢踱回来,在太师椅上坐下,看向乔明煦,又笑道,“小乔掌门身负南虞绝学,不来帮世伯看一看这须臾阵哪里有缺漏?”
“涅槃会是新弟子出头的地方,晚辈虽然也年轻,却已经不是‘弟子’了。”乔明煦笑道,“若真说出这里的缺漏,这些年轻弟子又做些什么呢?”
“小乔掌门这意思,是已经知道怎么破须臾阵了?”冯衡揣摩一二,问道,“不妨说来。”
“不瞒世伯说,明煦看的第三眼,就知道了那阵子底下有什么玄机。”乔明煦缓缓道,“寻常弟子说了,冯世伯要给他一个锁钥阁人情做奖赏。明煦看得太容易,竟不好意思讨要了。”
“第三眼?”冯衡有些意外,他知道乔明煦不仅一手铁扇人间难敌,得了个“铁扇公主”的诨名,还承了南虞阵法绝学,几招之内破阵玄机是寻常事。可须臾并非寻常阵子,若是第三眼就叫乔明煦看穿了玄机,岂不是太荒唐?
“八卦。”乔明煦直接说出两个字。
“只是个‘八卦’的型,你便要告诉世伯,这个阵子让你看穿了?”冯衡大惊,却不死心,又问道。
“世伯是在跟明煦装糊涂?天底下阵法不过两道,一者为阴,一者为阳。高明的阵学家在两道之中取平衡,阴时阳,阳时阴,布置总不过这个道理。世伯只消让明煦仔细看看那钟型巨石的移动,东西侧的阴阳究竟如何布置,明煦便能只身上赴四海岛。”乔明煦笑了一声,又道,“世伯不知道,南虞所有的阵子,都要在这两道之上啊。”
乔明煦不必再说下去,他说到这里,已经是全然要把阵子解开,冯衡的心已经凉透了。看来岛上的闲人不过是闲人,真正与南虞的阵法比起来,还是逊色。
他沉吟片刻,道:“小乔掌门不输令堂当年之风,实在佩服——今日身至此,总不会只是来给世伯一场羞辱的吧?”
“此话明煦不敢承去。”乔明煦一笑,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狡黠,“只是不知道世伯答应的人情,到底还作不作数。”
“自然是作数的——小乔掌门有什么要问?”冯衡搓一搓手,不得不承认自己甘拜下风。
乔明煦却没有问,而是话锋一转:“我知世伯平日里欢喜收藏江湖上的名门奇器,各路宝物问世伯要便是。这是明煦第一次到世伯的内室来,却没想到有些乱。”
“乱?”冯衡笑了两声,“那倒算世伯对不住明煦了,这些个摆出来的东西,不值钱,只是随便放着罢了。”
“这五颗,便是潇-湘珠吧?旧时潇-湘皇妃得宠,这是她妃冠上拆下的珠子。这若是不值一提,明煦难以想象世伯珍藏的,到底都是什么品阶的宝贝。”乔明煦摩挲一下修长的指节,似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霜华剑、山河刀?”
冯衡给乔明煦砌上一壶侠骨香,回道:“世侄若是想要那潇-湘珠,只管拿去便是。但若是要霜华剑和山河刀,世伯如今就算是知道普天下的瞬息,也没办法给你寻来。”
“为何?”
“世侄满身才气,却天真了。当年世伯跟你一样年纪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地自己约定了个‘天下四大奇器’的诨名儿——霜华剑、山河刀、琉璃锦、碎月簪。如今在这世上,最多只有两样了。”冯衡提起茶壶,侠骨香茶香四溢,他接着道,“霜华剑旧时握在穿云逍遥子手里,山河刀是单氏遗物。”
“这两样宝物物随其主,都交付了霁日的战火。”冯衡道,“这些年许多线人曾向我说,有这两样东西的下落,我却让他们别再费力气了。”
乔明煦看着他,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玄水关熔岩滔天,一并埋了两位绝世英雄。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掉下去的,哪里能有还魂的可能。”
冯衡的语气淡漠了下去,道:“至于琉璃锦,我知道下落。世侄若是想要,我便忍痛割爱了。”
“下落?世伯是知道李剑闲的下落?”任是乔明煦是再君子的人,方才听了那话也忍不住喘了两口粗气,堪堪平复下来,又问道。
“大概数十天前,东南舒秀湖上起了一阵妖风。把方恨少吹出来了,一同吹出来的,还有当年神机天工的李剑闲。”冯衡缓缓道,“如今人被岳为轻带走了。不过找起来很简单。”
“如今我眼里还是个谜团的,只有那碎月簪。”冯衡道,“那四样东西,我年轻时念念不忘,到如今却半分兴趣也提不起来了。唯一还扣些心弦的,只有碎月簪。”
“是那枚碎月簪吗?九鼎歧归的东西,美女刺客月无双发上珠玉,”乔明煦饮一口茶,道,“听闻簪尾尖锐如匕首,必要时候便可卸下取缔首级——不知沾过多少鲜血。”
“正是。”冯衡道,“九鼎山向来来去自如,如今月无双还不在歧归路上,有待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枚簪子已经不在她手上了。刺客的事情最难打探,我费了许多心思,也才知道她当年仿佛遇上了什么事情,被人所救。那簪子或许当做谢礼,已经赠与救命恩人了。世侄若是想要……”
“琉璃锦刀枪不入,碎月簪华贵无双,却都不是世侄所想之物。”
“那世侄想要什么?那前周如今还流落在外的护国宝剑浮屠?”冯衡笑了笑,“都是不简单的东西。”
“非也,”乔明煦将茶盏一放,那双如玉的眼里少了温和,他决心不再绕弯子,道,“世伯方才说,舒秀湖上刮来一阵妖风,是什么意思?”
冯衡敲了敲手中杯盏,沉吟片刻,道:“妖风,是真妖风。”
“既是真妖风,当年的事情也应当一并揭开来好好查清楚!”乔明煦的声音一下严厉起来,“世伯还在等什么?旧时九鼎山可是因为不肯决断,而被戳脊梁骨到现在。锁钥阁既然做东此次涅槃大会,便没有不主持的道理!”
“明煦,我知道你因为你父亲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冯衡也放下茶盏,认真起来,“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如今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你要出手简单,说得简单,可你怎么出手?”
“世伯手上的情报这么多,明煦就不信一点儿线索也找不出来。世伯既然知道东南妖风,怎么就不往下查呢?”乔明煦愈加咄咄逼人起来,仿佛平日里见到温润如玉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若是世伯真心疼明煦,便该知道明煦这三年过的不容易。”
“我父亲当年领着南虞挥出了霁日第一剑。”乔明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敛了敛神,却还是一一数来,“杀尽的邪魔数不胜数。他玄罗要争便罢了,这‘第一剑的’名号,世伯应该很清楚不是旁人的。我父亲应当受万人敬仰,有振臂一呼天下应的殊荣——可如今呢?如今因为那一滩来历不明的血,就成了与魔教勾连的余孽,供多少人茶余饭后谈笑。”
乔明煦说这,眼里闪过一道杀光:“多荒唐啊——我这三年瞒天过海,任是旁人怎么污蔑,我也咬死了父亲在闭关。这三年我一点点想去,觉得有无数蛛丝马迹,一点点写了密信给您寄来。远的,我早同您说过,可以追溯到施青山师兄。这话我三年前就同您说过,您说有了这道消息,定能查出些什么来。可明煦这三年来却什么都没等到,世伯莫要告诉明煦,这邪-教尾巴藏得极好,就算是锁钥阁也摸不到!”
乔明煦一长串说完,仿佛动了怒,太阳穴揉了两下,方才分出心来看着冯衡。
“明煦这样说,世伯却寒心了。”冯衡缓缓道,“别说是施青山,就算是江漫雪如今,我也没有半点儿消息。他们都藏得那么好,更别提绑走你父亲的魔教众人了。”
乔明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并不满意这个解释。
“不过穿云的那个孩子,应当亲眼见过那妖风,”冯衡又道,“岳为轻也在查此事。我正打算过两天好好问问,事情也许会有眉目。”
窗外一声惊雷,似乎要下雨。
乔明煦皱一皱眉。
作者有话说:
1.久等啦,入V三合一来了。感谢各位小老板的全订,以后也请继续支持哦,否则鄙人会在夹子上倒数呜呜
2.这章的信息量有一点点大~让尹信同学下线一会儿
3.周六上夹搞抽奖,届时请诸位小老板来捧场哦
4,本来我每章的作话里还会些一点人物的内心OS,但是真正进入多线叙事人物超多之后,就就就有点懒了~不过你们可以看看冯老阁主究竟想干嘛。乔明煦好惨一男的。
5.施青山嗯,当然是江漫雪的CP啦 青山漫雪大旗举起来
6.有人在猜幕后BOSS嘞,我能说的就是,时至今日已经出场了。
? 60、举舟
碎月奇石, 色泽似玉。世间少有,实为稀奇。临江南北,气候差异, 成色不同……”林礼将黎星若给她的那张纸仔细读去,一张纸细细密密地记着碎月石的形状色泽、所见的矿藏地址。
其实都没用。林礼也不打算去找个碎月矿出来。直到读至末尾几句, 才看到些有用的东西。
“碎月者,珠玉之中西子, 故多做首饰。气质华贵,天家少有, 流传在外者少之。锁钥阁之所见亦少,近十几年来, 听闻下落者,惟有歧归刺客月氏无双发上碎月长簪。簪末尖锐如钩, 坚硬似匕, 实乃近身之利器。可惜下落不明,无人拾之。憾之,故载。”
“簪末尖锐如钩, 坚硬似匕……”林礼不自觉摸一摸手中的碎月簪。这与寻常簪子形制无异, 簪尾光滑利落的很, 实在与锁钥阁所载的月无双的簪子两异——不过月无双的簪子也是下落不明,这倒很耐人寻味了。
毕竟碎月一开始裹着一层银, 倘若遇见高人, 能让当初作为武器的碎月簪改头换面, 也说不准。
不自觉间,她又想起那日坠湖, 薛逸捻起碎月簪后的对她渗人的那个笑。他一句“同路人”, 让她昏迷时做了不知做了多久的噩梦——倘若这簪子最初是月无双的, 而月无双又和魔教有牵扯,那便说得通了。
林礼羽眉微蹙,只是没有依据的猜想罢了。但碎月簪的那分花影似的光泽,在她眼里不知怎么就带了几分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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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鼎上岛的那天汪吟吟起了个大早,据说是在黎星若那儿听说了九鼎的一位叫岑举舟的弟子生的周正俊朗,便要去春山岛上守株待兔。
清如好奇九鼎的风貌,所以被汪吟吟忽悠上了船。汪吟吟得陇望蜀,还想再拐个林礼:
“阿礼,九鼎山已经到了,日后要交手的。他们暗器这样多,你不去提前打探打探敌情?”
“得了吧,你看的是暗器?”彼时林礼手中裁云正好划出一个‘笑春风’,她闻言嗤笑一声,“昨天你夸岑举舟的事情,可连顾惊涛那厮都知道了。”
汪吟吟小脸一红,却还嘴道:“我听闻这岑举舟有世家风范,比乔明煦更胜一筹。江湖男子多有不拘小节的,这样的很是难得——看看怎么了?”
却没等林礼开口,汪吟吟又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我是忘了,阿礼是不稀罕的。毕竟阿礼天天见呢。不过没事,这几日言大人上岛去了,红杏出一下墙无妨的,阿礼——”
汪吟吟还没说完,眼前人白袂飞起,裁云三道剑气便啸了来。好在许清如听汪吟吟说了两句便知道大事不妙,于是几乎在同时拽了拽汪吟吟的胳膊。幸而汪吟吟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连忙回旋了去,才避开那银光。
“成语不要乱用。”林礼半晌出来一句。
汪吟吟识时务,今天不能再说下去了,于是拉上许清如一溜烟便没影了。
林礼树下淡然,摸一摸脸颊却有一分烫。
也许是心乱了,裁云划出的招式便少了章法。林礼赌气似的一收剑,想着汪吟吟方才的话兴许有几分道理。这涅槃会里同九鼎总是要交手的,何况她早便对歧归路好奇——早做打量也好。
思定却又焦躁起来。顾惊涛这厮一大早便不知何处去了,两位长老也不知去向。沧浪北岛上的弟子要么在练功,要么扁舟一叶出去畅游瓯江了。抬眼便看到那胖瘦二人组和马十一……罢了,还是自己去吧。
春山岛上,九鼎山来的人并不算多。照例是冯衡主位招待,一壶侠骨香过后,又将须臾阵召出来,请九鼎的弟子们看看其中玄妙。
林礼便混在那习练场的人群里,她有心避着站着岸边第一线的汪吟吟和许清如,故而远远观望着。
与冯衡在一块儿的,便是九鼎山掌门齐清狂。
霁日以来,免不了有风言风语,左右还是在戳齐老当年的脊梁骨。而齐清狂置若罔闻,遇着涅槃会之类的事务,还是亲身带着弟子出来。
这五大门里,当属他最年长。细细数来,应是已经过了古来稀的岁数,许多流言林礼听着都觉得难听。难为齐老这样一个老年人,始终可面不改色地受着——从某种角度说来,相当值得敬佩。
至于当年霁日的事情,局势相当复杂。林折云又是不肯透露一句话的性子,林礼不好做决断。
她正想着,身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叫她:“可是小林姑娘?”
林礼偏头看见那颇有几分西域颜色的面孔:“沈先生?”
“林姑娘可是来瞧一眼九鼎山?”
林礼颔首:“沈先生也是?”
沈复洲道:“我听闻九鼎山山势崎岖,生了许多难得的药材,很好奇。今日来见,却觉得九鼎的暗器更加不同凡响,倒看得我没心思找人探一探药材的事情了。”
“哦?”林礼顺着沈复洲的目光看去。歧归弟子虽然不善水上轻功,可竟然能向水中丢去飞镖,接着飞身踩于其上,就这么向须臾阵近身去。
此外,更有铁索钩环,直接缠上那钟型巨石,弟子生猛地直接攀登其上,虽然免不了被堵住,但顷刻间便有数根绳索缠上来——一众弟子配合着一同进攻。
须臾阵变化神速,瞬间便有数个巨石来堵。被缠住的钟型巨石也“轰隆”一声沉下水去,打了这些弟子个措手不及——不过相较另外三个门派,九鼎山能向内逼近不少。
在这不止息的破阵中,林礼也瞧出了一些玄机。当九鼎弟子多、快到一定程度,便不是水下的巨石长出水面,而是被缠住的巨石忽然沉下水去。换言之,他们逼退了巨石。
那么这巨石为什么早不退去?早前的时候,还来得及变换。
果然是有固定数目的!不论看上去如何神乎其神,其实都是在按一定轨迹移动而已。
先前穿云人少,南虞踌躇,玄罗焦躁,竟是让九鼎来引出这个错处。
“林姑娘,你是在看那岑举舟,还是安楠?”沈复洲冷不丁来了一句,将林礼从沉思里捞了出来。
“啊?”林礼一时没反应过来。
“岑举舟,模样周正的那个,耍铁索呢。”沈复洲不知从哪里掏出把扇子,向着巨石点了点。只见那是个英姿飒爽的青年男子,手挽铁索在巨石上缠了三圈,又在它沉下之前飞身离开。
动作干练,满身英气。仔细瞧去,眉眼并不算烈。真应了汪吟吟说的,有世家之风。
“我听闻岑举舟出身世家。”沈复洲漫不经心道。
“还真出身世家?”林礼惊道。
“正是了,林姑娘不知道这事?”轮到沈复洲惊奇,“当年也算是个奇闻。”
林礼摇摇头,自嘲道:“一心只练那圣贤剑呢。”
“是这般,岑举舟既姓岑,便不能不叫人想到中政岑氏了 ,”沈复洲缓缓道来,“中政岑氏兴旺要有近百年了吧?大晋改朝换代以后,多少世家风流云散了,就他们一家还常青着。岑举舟,或者我等要敬一声岑小公子,便是这岑家的人。”
“听说他爹是当年岑相的嫡子,身上流的是嫡亲的血脉,往后定是荣华的命,却不知为何在十几岁的时候想不开,跑到九鼎山上去了。九鼎山那歧归路姑娘听说过吧?艰难险阻,除非穷途末路,否则谁担着命便上去啊?”沈复洲似是叹了口气,“可惜这岑小公子就上九鼎山去了。如今学成了一身武艺,便在这儿呢。”
“听沈先生的意思,岑举舟是个相当独特之人。”林礼道,“他既然下了决心上歧归路,又全乎活下来了。如今一身武艺至此,怎么算得了可惜呢?”
沈复洲似是对她这个说法很意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又指着另一个手中铁索的女孩儿道:“那是安楠。听说很得齐老喜欢。”
林礼放眼望去,见那女孩儿也是二八年华上下,生了一双有棱有角的眼睛,似是下一刻就要烧出烈火来。她马尾高高挽着,嘴中竟然咬着一只飞镖,动作之凌厉不输岑举舟。
“她瞧着……不凡。”林礼有些出神,半晌说出两个字。
“不凡?”沈复洲大袖簌簌抖了一抖,“确实不凡。据说爹娘是马匪,刀尖舔血的日子里送了命。安楠是从死人堆里叫齐老扒出来的,齐老很偏爱,背着她走的歧归路。瞧架势,是当孙女养的。”
林礼闻言诧异,齐老将捡来的安楠当孙女疼爱,林折云又何尝不是这样对待自己?安楠的身世,与自己很有相似之处。只是她知道她爹娘是马匪,而自己还对留下碎月簪与裁云剑的爹娘一无所知。
好不容易镕出的碎月簪,连锁钥阁也拿不到确切的线索。
她的目光有一瞬被裁云剑吸引了去,随后却反应过来怪处——沈复洲怎么晓得这么多?
“沈先生,你见识很广。”林礼道。
“我天生闲散人一个,少时习武,中间生了场大病,却不能精,”沈复洲笑道,一开扇,“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通了医理,与金老结识,便为他贵体打算。”
“我瞧先生的面目,似乎有些西域血统?”林礼问。
“西域?或许吧。”沈复洲又摇了摇扇,“家中早逝,恍然已经近二十年过去了。实在记不得。”
林礼一愣,想来沈先生的身世也颇为坎坷,连忙致歉:“实在是冒犯……”
“无事无事。”沈复洲收了扇,语气仍然很轻松,“与林姑娘聊天倒是有趣,沈某早便抛开这些前尘事了。”
“裁云飞雪——”沈复洲将扇子在掌心轻敲了一下,笑道,“两日后便是夏至了。白日里是诸君会面,夜里灯花大开。林姑娘莫要辜负去。”
“自然。”
作者有话说:
1.汪吟吟:我错了,下次还敢
2.尹信打了个喷嚏
3.涅槃会明天开打
4.哦宝贝们我周六上夹,上夹不搞抽奖了,搞个红包批量好啦~下周一开始送。条件:5-8号更新的V留言评论,摁下小爪爪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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