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期间,人声越来越远。
沈欢欢轻跳了几下,努力活动自己的手腕。
她现在手脚冰凉,心脏跳得飞快,呼吸也有些不畅,但时间不等人,在短暂地活动身体后,她感到自己的手指终于恢复灵活,当即踮着脚往三人离开的方向跑去。
所幸追得不晚。
三分钟后,沈欢欢看到了男人们模糊的身影,她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跟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
因为还在马路上,随时都有可能遇到人,所以这些男人很警觉,时不时就回头看几眼。
此时木头推车上盖满了稻草,装着吕烧春的黑色布袋埋在厚重的稻草底下,布袋一动不动,不知道吕烧春现在的情况如何。
她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只是昏厥。
但既然有活的希望,沈欢欢就不会跟丢,不过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是跟着。
因为这些男人实在太壮实了。
尤其是巡逻队队长,不仅身高腿粗,胳膊上还有明显的腱子肉,沈欢欢曾亲眼看到一个小孩子被他掐着脖子扔出村口大门。
她只杀过枯瘦无力的流民,二者根本不能比,所以她只能找时机。
方家距离后山不远。
十几分钟后,男人们走入后山,推车发出咯吱一声响,木质车轮划过一堆碎石块,橡胶鞋底与石块薄擦的声音很响,吱呀吱呀的,像是什么小动物在呲牙咧嘴地叫。
沈欢欢放慢呼吸,轻手轻脚地脱下鞋子。
男人们可以随意发出声响,但她不可以。
她穿着吕烧春给她缝的袜子踩着碎石块上,忍着疼躲在枯草丛里,一步一步顺着窄路往前走,山里的夜色黑沉,时不时就有风声刮过枯木的簌簌声。
觉得不会再遇到人了,男人们的警觉性减少了不少。
沈欢欢时刻注意着三人,盼望着他们会有分头行动的时候。
不过他们现在明显没有上厕所的打算,笑声伴随着说话声,什么声音都中气十足。
“吕烧春这女人真够倒霉的,小少爷逼得紧,还让方老爷发誓不准杀戏园里的人,本来老爷子都答应了——谁曾想杀人的时候偏偏被她看到了,哈哈。”
“所以这就是命啊,人倒霉的时候还真是难说,啧啧。”
在三人的对话里,沈欢欢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按照外国兵的侵略速度,他们最起码还有一个周才能来到羚仁村,所以方老爷准备等个两三天再走,在走之前把罂灵花的花粉取了,到时制成上瘾性药剂,出去赚大钱。
但后山有许多罂灵花都只是冒了个花骨朵,方老爷不想浪费这些花,想把它们都催熟,结果今天为了防止信息传入,封村了,再没有流民的命可以养花,所以他把主意打在了自家奴仆身上。
五十大寿刚结束,他就把家里的几个奴仆叫到后院,让巡逻队挨个打死。
也就是这时候,回来找手帕的吕烧春看到了这个人间惨景,她拿起墙角的棍子想上前救人,但一人难敌众手,不过几分钟,她就被铁棍狠狠打在了后脑勺上。
生死未明。
说完吕烧春,巡逻队的人笑了会儿,又开始聊别的。
他们开始聊女人,聊裁缝铺老板娘有多好看,聊茶馆小二偷娶了个漂亮媳妇,那个媳妇入了王老爷的眼,被当街硬抢,茶馆小二哭天喊地的,还想靠着下跪把媳妇要回来,结果王老爷被他的态度惹怒,两棍子下去,夫妻两人成了殒命鸳鸯。
“他们怎么就这么倔呢?”
沈欢欢听到巡逻队队长笑道,“贱命永远只能是贱命,给我们铺路赚钱就是他们最大的价值。”
“——还整天说什么人权自由,我呸!他们也能算个人?”
“畜生都比他们会赚钱!”
沈欢欢捏紧了拳头,她远远看着那个颠簸的推车,原来上面不止有吕烧春一人,原来好几个人的身体摞在一起也并不高。
他们都是脆弱的,因为有良知所以无比脆弱。
又过了几分钟,其中一个男人停下来,他看向自己的同伴:“晚上喝酒喝多了,你们先走,我待会儿找你们。”
其余两人无所谓地点头:“行,你快点啊。”
听到这话,沈欢欢的手指紧了紧,她深吸一口气,朝着落单男人的方向摸索过去,男人走得并不远,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找了个树桩子就开始解裤子,而后仰着头吹口哨。
远处的蝉鸣与口哨声相互配合,都刺耳得很。
沈欢欢攥着剔骨刀无声地走过去,男人此时越吹越欢,全然不知道身后的场景,在距离男人只有三米的地方,沈欢欢单手撑地翻出草丛,她高高跃起,电光石火间,她牢牢骑在了男人的背上,左手死死捂住男人的嘴,右手举起锋利流畅的剔骨刀。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
男人足足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他愤怒地瞪圆眼睛,一边努力发出唔唔声,一边试图甩掉背上的人,但沈欢欢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干脆利落地把刀从侧面捅进男人的脖子。
噗的一声。
锐器刺穿皮肉,喷涌而出的鲜血飞溅在树桩上。
以防发出声音,沈欢欢稳稳接住了男人往后倒的尸体,而后悄无声息地把他拖进草丛里。
还有两个。
沈欢欢蹲在草丛里粗喘了几声,她垂下眸,看向自己的左手,此时她的左手掌心正在轻轻震颤。
因为怕男人叫出声,她第一时间就捂住了男人的嘴,但那人在短短时间内爆发出极大的力气,把她的手震得发麻,她差点就没有捂住。
但也只是差点。
沈欢欢闭了闭眼,从草丛里站起身,她往剩余两人的方向走去。
半人高的枯草丛是她的庇护所,她半蹲着身子小幅度地拨草前行,此时另外两个男人还没发现不对,他们说着荤段子,发出心照不宣地大笑。
五分钟后,有个男人往后看了一眼:“怎么还没回来,不会黑灯瞎火地迷路了吧。”
“不管了,拖后腿的东西,赶紧把这些人运过去,老子还着急回家睡觉!”
队长发话,男人不敢不听。
他收回向后望的视线,推着推车往前走,这之后的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讲话,只是不停加快脚步,推车摇摇晃晃的,沈欢欢隐约看见稻草动了动。
就像是布袋里有个人抬起了头。
不过等沈欢欢再次凝神看过去的时候,稻草已经恢复了平整,什么动静都没有,稻草与夜色的分界线就像一潭死水,死水外是死掉的夜空,死水下是一堆安静的死尸。
十分钟后,推车拐进一条小路。
这条路很窄,小路的侧面是直切而下的悬崖,悬崖下黑不见底。
推着推车的男人走在前面,巡逻队队长走在后面,这条路上没有任何遮蔽物,沈欢欢只能跟在很远的后方,直到小路盘旋而下,视野再次开阔起来。
沈欢欢往四周看过去,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睁大,身体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又连忙后退。
入眼所及之处极其残忍又无比美丽。
数不清的白骨半埋在土里,他们的双腿深陷地上,上半身暴露在空气里,有的坑里是一只肆意生长的白骨,有的坑里是交相缠绕的无数白骨,他们如枝桠般拥抱在一起,怪异的四肢扭曲生长,像死掉的老树。
罂灵花以白骨为养分。
白骨们深陷的眼窝里流出黑水,黑色的花从眼眶里长出,从嘴里长出,从耳朵里长出,它们随风飘摇又轻轻颤抖。
到处都是罂灵花。
沈欢欢停下脚步,她躲在石头后,不敢再靠近了。
虽然近处的罂灵花还是花骨朵,但远处的花已经含苞欲放,更远的地方黑雾缭绕,那里的花显然已经成熟,一旦她踏入成花黑雾的五米范围内,她就会深陷幻境,难以清醒难以动作。
最重要的是,这里还有别人。
除了她跟踪的两人外,五名身穿巡逻队服装的人此时正在处理流民们的尸体,这些人站在黑雾外,把成堆的尸体往黑雾里抛,抛了几十个尸体后,他们后退了几米,把尸体往含苞待放的花朵旁扔。
在沈欢欢的窥探下,这些花朵的花瓣上瞬间多了好几双眼睛,有两朵罂灵花打开花苞,缓缓展开花瓣。
见到这种场景,巡逻队的人迅速后退,他们早就习惯这个画面,所有动作都格外有条不紊。
沈欢欢没有再看。
她蹲在巨石后,下意识抱紧了膝盖,努力说服自己。
现在这里有七名成年壮汉,她打不过的,不可能打过。
她能为一个能量场中的npc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仁义至尽。
吕烧春真的很好,但她也想活着。
她现在救吕烧春无异于螳臂当车,再说了,吕烧春说不定已经死了,被铁棍打后脑勺啊,很难活的。
而且笑笑还在戏园等她呢。
笑笑是她的亲妹妹,吕烧春只是她认识了三天的师父,没有人会为一个仅认识三天的人拼命的,虽然她为她花了八十两,虽然她专门给她买新衣服缝新袜子。
沈欢欢难受得不行,但最后还是半跪在地上,手掌撑在地面的杂草上往外爬,有了巨石的遮掩,她很快就离开了婴灵花海,她抹了下眼睛,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了。
但这时她的身后忽然传来推车摩擦石块的声音。
这种声音她听了一路,她都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巡逻队队长把推车推上前,拨开上面的稻草,露出底下的装尸袋。
沈欢欢迟疑了几秒,转身躲在悬崖的山壁后,谨慎地露出一双眼睛。
很快,她听到了小刀划破布料的割裂声,然后是怒骂声。
她看见了吕烧春。
她披头撒发地站在众人面前,后脑高高肿起,脸上都是血,她拿着手里的小刀踉跄地跳下车,从嘴里往外呸出一口血。
“什么狗东西也敢打老娘我?!”
她一脚把脚边的白骨踢开,刚刚还展开花瓣的罂灵花瞬间枯萎。
她扫了眼黑色的花,怒视众人:“这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
没等到回答,她就意识到了什么,她愤怒的声音充斥在山谷里:“所以你们杀了那么多人就为了这破花?”
“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巡逻队队长拿着铁棍逼近吕烧春,吕烧春没等他靠近,主动捡起一根腿骨就砸了过去,而后是头骨,手骨,地上有什么东西她就砸什么,尚未开放的罂灵花死了一地。
想着方老爷的怒火,巡逻队一时停下脚步,两方竟然短暂地僵持住了。
但这种僵持只能是暂时的,很快为首的男人就嗤笑一声,他看向身旁的众人:“赶紧把她杀了,花死了没事,明天再多杀点人就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吕烧春停下了扔白骨的动作。
她仰着脸,恶狠狠地擦了把脸上的鲜血。
她拿着刀朝着众人扑过去,吕烧春今天是铁定回不去,所以什么招数都带着不要命的架势,半分钟后竟然真的被她杀死了一个,她把小刀从男人的额心奋力拔出来,捡起地上的铁棍挥向其他人。
她真的很厉害。
否则怎么会受那么多伤,还能杀掉比她高大那么多的人。
在把第三个人的后脑勺都砸扁了后,铁棍从她手中脱力掉落,吕烧春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坐在了地上。
巡逻队队长大步走向她。
“砰!!”
他把铁棍砸在吕烧春的胸前,他不想一击致命,他就想折磨死她。
目睹了一切的沈欢欢崩溃地捂住嘴,她拼命遏制住自己抽噎的声音,手指硬生生从石壁上扣出几道血痕。
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这时她的耳边忽然传来“叮”的一声响。
沈欢欢的大脑嗡嗡作响,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听到答题的声音,直到哭到模糊的眼前飘过黑字,她才怔愣地抬起眼。
【这辈子你从未得到过别人的赠予,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无论是父母的关怀,还是上学的机会,甚至是一句随意的夸奖。
你没有天赋没有家世没有爱,什么都是满地鸡毛,你总觉得可以靠自己成功,但故事坎坎坷坷,结局也总是不好。
这次你终于遇到了主动送你东西的人,你身上的袄裙很漂亮不是吗?】
沈欢欢看了眼身上藏青色的袄裙,这是吕烧春主动给她买的。
当时萧丛也给姜厌和沈笑笑买了衣服,奚决云也给虞人晚买了衣服,她那会儿是有一丝很隐晦的羡慕的。
然后吕烧春就把新衣服递给了她。
——“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沈欢欢把这句话记得很清楚。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往题干下方看去。
【目睹了吕烧春被痛殴击打,躲在山壁后的你悲痛欲绝,她就要凄惨地死了。
这时你选择——
1、救她,因为她是一个好人。
2、救她,因为你很喜欢她。
3、救她,因为她是救过你的人。】
哪怕再伤心,沈欢欢也在看到这三个选项的时候愣在当地。
她揉了揉模糊的双眼,再次看过去,但无论怎么看,这三个选项都是这样,一字未动,一字未变。
看似是三个选项,其实只有一个选项。
那就是知不可而为之。
也就是送死。
沈欢欢有些慌乱地看向四周,她想要把这奇怪的选项告诉旁人,问问是不是能量场出了问题,她想让姜厌给她出出主意,但她看向四周时,四周一片寂静,风声静止草木也静止。
她只有自己。
因为无解,所以沈欢欢不去动了。
她仰着脸认真去看这三个选项,两分钟过去,她的眼角忽然很轻地跳了下,福至心灵般,她回忆起很多事情,回忆起最初的空白空间,回忆起错误选项也不会死,回忆起很多很多。
她似乎知道为什么每个进藏南殡仪馆的通灵师都出不去了。
因为他们是通灵师,因为他们必须进这个场。
因为他们选择了“选项2”。
沈欢欢的眼睛开始无意识地流泪,她想起自己的朋友们,她真的非常喜欢她们,她从没有过这么要好的朋友,有人依赖的感觉真的好棒,但她要在这里和她们分别了,并且没有办法说告别。
最后她想起了笑笑。
她是真的爱她。
这次选项没有倒计时,但不做选择时间就不会流动,她总该让这里的时空继续流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欢欢最后看了眼头顶璀璨的星空,又看了看四周,伸手点向了“选项3”。
选择完成。
身体操控权归属于背后灵。
她看着自己猫着腰俯冲进山谷,她看见自己把剔骨刀狠狠插进巡逻队队长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把男人的脑浆都揍出眼眶,她听到自己抱着吕烧春痛哭,听到吕烧春愤怒地质问她为什么要出来。
沈欢欢把叠好的绣花手绢放进吕烧春的怀里。
“为了让你的妈妈陪你。”
她最后的意识是被人扯着衣领跪在地上的。
剔骨刀的刀尖这次对准了自己,刀尖捅穿了她的喉咙,血箭似的鲜血向后喷涌而出。
她俯身倒在了白骨残肢里。
…
深夜,戏园。
姜厌陪着萧丛也坐在大厅里,虞人晚担心地不停走路,沈笑笑站在门外,焦急地望着方家的方向。
没有人有心情说话。
万籁俱寂之下,三人脑海里同时传来“叮咚”一声响。
“叮咚!”
姜厌的眉心忽然一跳,她下意识把手摸向自己的口袋,口袋里那张烛龙衍生符文忽然掉在了桌子下。
她连忙弯腰把它捡起来。
于此同时,她的脑海里传来了机械女声的汇报音——
【沈欢欢死亡。
恭喜其走完戴雀儿人物结局。
演绎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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