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向江死了,亲属会来收尸。
最早几小时后,最晚太阳升起,孟恨水必然会来,姜厌先前已经在电话里打过招呼,再加上楼半动过的墙面,孟恨水一定会来找姜厌。
那时候再问真相也来得及。
姜厌说出找两人的目的:“明天应该会用到沈笑笑,春红活着的概率不大,孟恨水或许会想知道她或者苏知渔的消息。”
沈欢欢了然:“用笑笑的能力换孟恨水说实话,很合理的交易。”
沈笑笑没意见,忙不迭点头:“好哇好哇。”
“那姜厌姐到时直接联系我姐,我不怎么看手机,可能没法第一时间看到消息。”
“嗯。”
姜厌起身告辞,出门前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题似的,回过身:“林鑫九有什么能力吗,他似乎可以越过墙面看东西。”
沈欢欢一愣,片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紧唇:“抱歉,我还以为我跟你说了,原来是我忘记了。”
“他天生就有阴阳眼,从出生开始就可以看到灵体,听我师父说,林鑫九的阴阳眼是最厉害的那种,可以越过障碍直视超自然物体。”
“没关系,我之前又没问。”姜厌回。
离开二楼后,姜厌往上走,上到楼半的时候,林鑫九已经不在了。
四楼的房门半掩着,虞人晚正蹲在门口穿鞋。
她见到姜厌回来,长长吁了口气,把鞋又慢吞吞脱了下来。
“刚刚想去找你来着…”虞人晚抱着小哇小声道,“你去了好久。”
姜厌:“找我干什么?”
虞人晚顾左右而言他:“你身上好香,有火锅的味道。”
一边说着,她肉眼可见地做了个深呼吸。
小乌鸦也做了个深呼吸。
姜厌:“………”
她把袋子里的两盒自热火锅递给了虞人晚,“我要睡觉,你自己去吃。”
虞人晚受宠若惊地指了指自己:“给我带的吗?”
姜厌实话实说:“沈笑笑硬塞的。”
虞人晚把小哇抱紧了些,眼睛看着地板,小声碎碎念:“所以是别人送给你的,但你送给我吃…”
姜厌垂膜看着虞人晚突然红起来的耳尖,忍不住手痒捏了一下。
“还挺烫。”
虞人晚:!!!
姜厌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慢悠悠地越过虞人晚,去卧室睡觉去了。
虞人晚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举起怀里快喘不过气的小哇。
小哇气得叽哇乱叫,扇着翅膀狂踹虞人晚的脸。
虞人晚:“我我不是故意勒你的!”
小哇呸呸两声,叼着自热火锅飞往厨房,虞人晚摸了摸自己的耳尖,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继第一次与人同床而眠后,她又把第一次被人送礼物,第一次与人贴贴计入备忘录。
次都是姜厌。
虞人晚满怀感恩地写道:
「姜厌真好。」
「以后哪怕姜厌死掉了,我也不会让小哇挖她的眼珠,谁都不能挖姜厌的眼珠。」
第二天,艳阳高照。
天上没什么云,强烈到近乎刺眼的阳光直射大地,地表温度迅速提高。
但姜厌不是被晒醒的,她是被虞人晚做的早餐香醒的。
香味实在扑鼻,姜厌在床上磨蹭了几分钟,还是缓缓坐了起来。
厚重的窗帘遮挡住了所有阳光,屋内的视野很暗,姜厌捏了捏眉心,等清醒得差不多了,她下床拉开了窗帘。
刺眼的阳光袭来,姜厌下意识闭上眼睛。
“姜姜?”身后传来虞人晚试探的声音。
姜厌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半遮着眼睛转过身:“什么?”
“我做好饭了,”虞人晚在围裙上擦干净水渍,表情有些高兴的样子,“海鲜粥,还煎了虾,我尝了一个很好吃。”
姜厌:“你刚才叫我什么?”
虞人晚张了张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姜厌:“我….”
姜厌直视着虞人晚,眼见着她脸上的兴奋消失不见,变得又丧又惊慌。
“对不起…”
虞人晚嗫嚅着抠起袖子。
姜厌:“下不为例。”
“怎么没大没小的。”
虞人晚看着姜厌离开的背影,直到那种心脏被捏紧的窒息感减弱,才有些困惑地歪了下头:“没大没小…?”
等姜厌坐上饭桌了,虞人晚小心翼翼地瞅了她一眼。
“…姜姜姐?”
姜厌皱起的眉心几乎能夹死一只蚂蚁,她没说话,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而后她的眉心迅速舒展开。
“算了。”
姜厌又舀了一勺粥,低声重复道:“算了。”
“算了,没必要。”
这顿饭就在姜厌时不时的一句“算了”中结束,楼下传来几声间歇的鸣笛声,这旧厂房楼下就没有停车的地方,这时候能进来的想必就是孟向江的家属了。
姜厌擦净嘴,从厨房的窗户往下看。
一辆黑色的殡葬专用车,一辆红色的越野车。
就算是姜厌这种不太懂忌讳的人也知道出殡不能用红色,这颜色太喜庆,不适合送葬,但这辆红色的越野车就停在殡葬车的旁边,彰显着车主的关系。
片刻,车门打开,一位身穿酒红长裙的女孩从驾驶位走了下来。
“砰。”车门被她随手甩上。
孟恨水站在车旁与殡仪馆的人打了个招呼。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有些懵了,“您就是联系我们的孟女士?”
孟恨水的气场非常强,她摘下墨镜欣然点头:“就是我。”
“您这身衣服…”
“哦这个啊,”孟恨水看了看自己这身红色衣裙,解释道,“我们家不忌讳这个,我爷爷生前最喜欢我穿红色,我想穿这身送他一程。”
殡仪馆小哥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那您赶紧带我们上去吧。”
孟恨水轻车熟路地往楼上走,负责背尸的壮汉就跟在她身后,走在最后的是殡仪馆小哥。
路过楼半,孟恨水下意识看向藏着黄大仙的那块墙皮。
此时墙皮脱落,红砖分外显眼。
孟恨水愣在楼道转角,面色逐渐转白。
身后的壮汉催促道:“怎么不走了?”
孟恨水打了个激灵,身上那种强烈的气势忽然弱了不少,她有些六神无主地扶了下栏杆,强作镇定地继续往上走。
果然出事了。
昨天许金花的那通电话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孟向江的死期就该是这几天,他早就该死了,无论是尚德民,李荣海还是孟向江,他们早就该死了!但那个陌生的女声让她辗转难眠了一晚上,她直觉出事了,但不知道到了哪种程度。
而现在她知道了。
之前遇到黄鼠狼讨封时,她就知道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玄妙,平常的事有警察管,而这种事肯定也有专门的人管,她敢做敢当,早就做好了被人找上的准备。
但不该是今天。
不可以是今天。
她今天必须回家,不可以死,不可以被逮捕,她必须让所有事情在今天有一个句号。
孟恨水脚下的速度逐渐加快,不过几秒就走到四楼,四楼的门虚掩着,孟恨水下意识瞥了一眼。
门缝后站着一个极美丽的女人,美到哪怕只是一眼,她也知道这种程度的美不该出现在这里。
孟恨水猜出了女人的身份,有些苦涩地闭了闭眼,但女人没有多话,而是往五楼的方向看去,示意她可以离开。
“你...”
姜厌直接关上了门,把孟恨水的话隔在门外。
现在孟恨水没有心思与她说话,她也不想听,她的身份亮出来了,等会儿孟恨水自然会来找她。
孟恨水看着紧闭的门,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两人,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往五楼走去。
昨天她已经让许金花把孟向江的尸体搬回屋里,果不其然,推开门她就看到了面朝下趴在客厅地板上的孟向江。
地面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孟向江的面部,腹部,膝盖等诸多部位由于血液积聚,已经变成深沉的紫红色,多个部位也出现了尸僵,眼睛大睁着,似乎在控诉死去的时候有多痛苦。
殡仪馆小哥轻声道:“帮老人把眼睛阖上吧。”
孟恨水蹲下身子,由于眼睛是最先出现尸僵的部分,所以这个操作并不简单,她几乎是像剥橘子皮似的把眼皮扯了下来,单薄的橘子皮盖住了眼球。
背尸的大汉走了过来,他熟练地把孟向江背在身上,没了血液的尸体轻飘飘的,两只腿像根木棍似的耷拉着。
“孟小姐要去殡仪馆吗?”殡仪馆小哥问道。
“我就不去了。”
后面的程序有人跟进,孟恨水目送走两人,转身走向客厅的电视机。
她把手探进电视机与墙面的交合处,仔细地摸索了一会儿,从里面抠出来一个小型录音器。
而后她走向沙发,从沙发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微型摄像头。
第二个摄像头在卧室的陶瓷摆件后。
最后一个摄像头在天花板上。
孟恨水看着手里的个摄像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天花板上的摄像头是孟昭林安的,因为孟昭林担心摄像头绑定手机有风险,所以他的摄像头只是拥有录制功能,而不是实时反馈到手机上,因此孟昭林目前还不知道孟向江死亡的具体原因,也无法看到他的摄像头已经被她找到。
除了这个摄像头外,其他所有设备都是她放的,比孟昭林要早天。
所以她录到了孟昭林是如何把摄像头安在房间,是如何给孟向江打电话,如何诱导他去买床垫,又是如何一遍又一遍复述福如东海这四个字,生怕孟向江买错床垫品牌。
是的,床垫藏蛇案从头到尾都是她策划的。
计划持续了年。
这年里她不断向黄大仙求证,找寻长夏市犯过罪却逃脱的老人,而后通过一道道的程序,在她把自己彻底摘干净后,通过中间商让商贩把床垫贩卖给那些老人。
这些老人虽然年老,但对付一两条蜕皮期的小蛇还是足够,黄大仙会在供品被杀后出手,让那些老人死于全身血液被抽空。
这种事必然不会悄无声息。
在孟恨水以同种手段杀死第四名老人后,长夏市公安局终于开始立案调查,但由于孟恨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再加上黄大仙的加持,警方多次无功而返。
孟恨水中途停止了一年。
半年前,她又与黄大仙合作,杀死了一个在多年前奸杀幼女却至今逍遥法外的老人,也是这起案子,警方终于发现了所有案子的共同之处。
——所有老人都在死前买过一个牌子的床垫。
但由于床垫要么被当做老人生前物烧毁,要么有人提前上门收走了床垫,所以警方并不知道除了床垫牌子外的任何信息。
他们排查了各大市场,都没有发现这个品牌。
公安局每天都有新案子,新的堆旧的,新的成旧的,这个案子暂时被放下了,一放就是半年。
直到半个月前,也就是全国政协委员开始推举之际,公安局再次接到民众报警。
说是旧厂房出现了很奇怪的死法,两个老人接连死亡,人皮就像白纸,在骨头上晃来晃去。
于是案子被重启。
多名警察被派去旧厂房周边的集市调查,这次他们终于发现了福如东海牌床垫,但是无论是拆开还是拿回家睡,什么问题也没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警局本已经放弃从床垫入手,也就是这时,孟昭林转动了脑筋。
他注意到每次死掉的都是老人,他很快便想到自己的父亲。他想得实在很顺滑,毕竟他是踩着亲生女儿的性命走上来的人,失踪了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儿,这次用不到女儿了,他还能用他的亲生父亲。
他也的确用上了孟向江,打电话,让他买床垫,趁着孟向江出门时在卧室天花板安装摄像头。
如此种种,全被孟恨水更早安装好的录音笔与摄像头记录了下来。
至此,她终于有足够的信息去曝光她的父亲。
为苏知渔报仇。
也为孟春红报仇。
装好所有东西后,孟恨水敲响了四楼的房门。
她本来想跑,但又觉得那个女人既然会让她去五楼给孟向江收尸,那也会再给她一晚处理好一切。
片刻,姜厌打开了门。
此时沈笑笑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了,沈欢欢招待客人般切了几盘水果,虞人晚搬了个椅子坐在卧室里,半个身子探出来,既好奇又怕让别人倒霉,时刻打量着和大家的距离。
沈欢欢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沙发:“过来坐过来坐。”
孟恨水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几人,片刻她的肩胛骨稍稍放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没有感觉到任何攻击性,她们似乎不是要审判她,只是想和她聊会儿天。
孟恨水想脱掉鞋,但被姜厌打住了:“不用脱,我们今天就走。”
超管局这次的任务只是找到厂房能量波动的原因,而原因就是楼半墙内的黄大仙,这种将近两千年的精怪自然不会让她们几人去收,管理局的意思是孟恨水与这只黄大仙中自有因果,他们不必掺合太多,几人离开后,自然会有专门的人来善后。
所以这次与孟恨水的谈话其实可有可无,但是人都有好奇心,姜厌还是挺好奇孟恨水和春红的关系的,以及陆婧荣和苏知渔的真实死因。
听到姜厌的话,孟恨水一愣,自然垂落的手攥成拳头,轻声问:“今天就要带我走吗?”
姜厌看向沈欢欢,她还不怎么了解超管局的机制。
沈欢欢点头:“因为是你与黄大仙的交易才让厂房出现能量紊乱的,所以你可能要跟我们回去一趟。”
“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沈欢欢安抚孟恨水,“从目前来看,你杀死的人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人,超管局很公正,会考虑到这一点的。”
沈笑笑插话:“是啊是啊,说不定你录完口供就可以走了呢!超管局和公安局的审判标准不一样,你要是问心无愧就不用太紧张!”
孟恨水立刻道:“我问心无愧。”
“那不就得啦,”沈笑笑翘了翘脚,“你就实话实说,姜厌姐会判断你说没说谎的。”
孟恨水依次看过众人,似乎在找谁是“姜厌姐”。
“…….”
姜厌:“我。”
孟恨水了然地点了点头,她就觉得这人看起来像领导,果然是。
片刻,她坐到了沙发的空处,与姜厌隔着一个茶几面对面看着。
姜厌给她开了个头:“说说四一七特大拐卖儿童案吧,说你与春红…孟春红的关系。”
即使知道这些人已经知道了很多,但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孟恨水还是下意识挺起脊椎骨。
像是要撑起什么很重的东西。
“春红啊…”
孟恨水念着这个名字,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春红是我的妹妹,但不是同父同母的妹妹,她是孟昭林年轻的时候与同乡女友生的孩子。”
她跟姜厌说:“我们家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妈妈是先生下的我,再和孟昭林结的婚,所以孟昭林的同乡女友怀胎八个月的时候,突然听到孟昭林与我妈妈结婚的消息,羊水破了,难产大出血,孩子生下了,但她死在乡村诊所里。”
“那年春红刚出生,我已经会在地上跑来跑去了。”
孟恨水回忆道:“春红自小是在别人家养大的,除了几个人谁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后来她要上小学了,那家人来跟孟昭林要钱,他们的对话被我妈听到了,我妈妈是心特别软的一个人,她让孟昭林把春红接到家里,春红是挂在孟昭林远房亲戚名下的,以前叫孟娇,后来叫孟春红,是我妈给她改的名字,为了让我们听起来像一对亲姐妹。”
“我当时不懂私生女与我有什么利害纠纷,只是觉得多了个特别好的朋友,她特别古灵精怪,长得也可爱,二年级的时候就有小屁孩到处跟着她跑了,嚷嚷着以后要娶她,都被她一拳一个揍飞。”
“我们就这么在厂房长大了,当时厂房的邻居都以为她是我们家的养女,在我妈妈的细心维持下,一点奇怪的风声都没传出去,”说到这儿,孟恨水的手指向上指了指,“我们以前就住在五楼。”
“我,春红,我妈,孟昭林,孟向江。”
“我们五个人就挤在那小地方,但生活得很开心,每天都特别好。当时我和春红睡一张床,她有次偷偷跟我说她希望这辈子都这样,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那时候我答应她了,所以我不能失信,她失踪后我一直在找她。”
姜厌问她:“孟春红是怎么失踪的?”
孟恨水抿了抿唇,从表情上看她似乎很抗拒回忆这件事,但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回答道:“春红失踪那天是个大晴天,当时长夏市接连出现七起儿童失踪案,好几所小学都停课了,但春红所在的小学没有。”
“那阵子一直是我妈来回接春红上下学,四月初,孟昭林忽然说他来接送春红,因为他是刑侦大队的。”
“虽然因为能力问题他都十多岁还在和一群刚毕业的大学生抢活干,但我们都对他的职业有滤镜,所以也相信他能保障春红的安全,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开始步行接送春红。”
“我现在都能想起来春红那时候有多开心,”孟恨水轻声道。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这会儿又轻又沙哑,带着股莫名动人的味道,“春红已经十岁了,前八年寄住在陌生人家,后五年和我们住在一起,由于孟昭林自觉对不起我妈,所以一向对她冷淡,那几天是春红笑得次数最多的几天,她这辈子的笑都在那几天用尽了。”
“四月十四号,孟昭林匆忙回家,他还没说话,我妈妈看到他空无一人的身后,直接就晕了过去。一片兵荒马乱,孟昭林说他只是去了一趟公厕,刚出来春红就不见了,于是我们全家都开始找,公厕周围没有监控,我妈和他大街小巷地找,报警求着警察帮忙找,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那时候念初,知道妹妹失踪了,但总觉得她会突然出现,所以反而没怎么伤心。晚上孟昭林回家,我像往常那样拿起他的手机玩贪吃蛇,发现手机总是时不时跳出消息,我就好奇地点开了。”
孟恨水形容道:“界面上有个小红点,它在一堆路标之间快速移动,最终停在了长夏车厂。我那时候不懂这是实时追踪器,只是关了软件继续打游戏,后来孟昭林从厨房出来,看到我在玩他的手机连忙抢了过来。”
“那时候他抢得太用力,把我吓哭了,妈妈以为我是为妹妹哭,但不是,我后来哭了很多次,都在为春红哭,只有那次不是。”
“孟昭林掐我掐得实在太狠了,我在为自己拥有如此狠心的父亲哭。”
“后来的你们大概也知道了,”孟恨水接过沈欢欢递来的水,抿了一口,轻声说,“孟昭林在长夏废弃车厂的地下室找到了那群失踪的孩子,但独独没有找到我的妹妹。”
“春红太聪明了,她在车子停下来后偷偷跑掉了,但她没有跑回家,再也没人见过她。”
孟恨水说:“我觉得春红是发现孟昭林的真面目了,她是猜出她被绑架的真相了,所以她不想回家,她现在应该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就在长夏市兀自生长。”
“她不回家了,我没有妹妹了,我该为她报仇,也该为我这辈子永远缺失的那声姐姐,报仇。”
孟恨水的目光盯着水杯,水纹一圈圈荡开,她忽然笑了笑:“之后便是二月桥藏尸案。”
“那时候中央调查组马上要来了,二月桥案的凶手却迟迟没有找到,孟昭林很怕他得之不易的地位,二月桥案的受害者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女生,于是他把视线落在我身上,就像四一七拐卖案时,他把视线落在春红身上一样。”
“我们都是他向上爬的工具。”
“那天他撺掇我去朋友家玩维持友谊,他说会来接我,结果我刚从朋友家离开他就说临时有事。”
“那时候他就候在二月桥的不远处,在监控死角看我从桥上走过,看我走了几百米远,看我被陌生的男人拖进草丛,但他就在车里一动不动,不过来,不说话。”
“我知道他记下了罪犯的样貌,也知道他希望我死了,因为死人不会说话,不会说为什么要在深夜独自过那个桥。”
“不是每个父母都爱孩子,我父亲他不爱我。”
这句话被孟恨水说得咬牙切齿,但眼眶又突然红了,她脸上的笑比哭还要难看。
任谁都可以看出来,她不是在希求孟昭林的爱。
她是在悲痛她作为父亲的孩子却从未获得过父亲的爱。
缓了一会儿情绪后,孟恨水继续道:“我学过散打,我把那个杀人犯打得牙齿掉了好几颗,我跑回了家,孟昭林回家找我,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跟我说他是因为加班才没去接我,可我拆穿了他。”
“我说我要去录口供,我会说这次的行动是我强制要求他配合我的,是我不顾劝阻非要去把杀人犯引出来的。”
“我跟孟昭林说我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我说我从来都讨厌春红这个私生女,她死了才最好,我说我妈已经去世了,我说全世界我只有他了,我会配合他的一切行为。”
孟恨水说:“孟昭林信了。”
“因为当时的我如果录真实的口供,他这辈子的职位或许就到头了,所以他在听到我的口供后,相信了我。”
姜厌说:“你并不想让他停职察看。”
“而且他有很多理由说明他为什么没有去接你,这件事情说到底都只是你的推测,你没有证据。”
“是的,疑罪从无。”
“我知道就算我说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孟恨水轻声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让他死,这是他应得的。”
姜厌:“所以你还是觉得孟春红死了。”
听到这句话,孟恨水忽然闭上了眼睛,她刚才用大段的话压住的情绪突然决堤,泣音伴随着大颗的眼泪从眼眶涌了出来。
这个哭太突然了,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沈欢欢下意识去拿纸巾,孟恨水弓下身子,摇了摇头:“一定还活着。”
“一定还活着的。”
姜厌也不和孟恨水纠结这一点,她等孟恨水情绪平复后,问道:“苏知渔呢?”
“苏知渔是怎么死的。”
孟恨水缓缓直起身子,她飞速用手蹭过眼角:“我对不起知渔姐。”
她轻声道:“二月桥案后的半年,长夏市出现了一起拔舌虐尸案,几个受害者也是我的年龄段,孟昭林想让我找个同龄女生去那些出过事的街道走一走,引出犯人。”
“可我怎么可能去害别人,于是我想干脆用这件事把孟昭林的犯罪证据落实,之后我便联系了知渔姐。”
“我告诉她我会和孟昭林在旧厂房商量这件事,孟昭林从不通过通信设备跟我说这些事,每次他还会搜我的身,确保我什么都没有带,我没办法录出他的犯罪事情。”
“那时候我让知渔姐拿着录音笔和摄像机站在厂房五楼门口,最好能开个直播,把孟昭林说的话全部公布于众,但是我失策了。”
“那天孟向江突然回来了。”
孟恨水伸出手指着卧室,她的目光遥遥落在卧室那扇不大的窗户上。
“我那时正在卧室里跟孟昭林说话,突然看到知渔姐的身体在窗户外垂直坠落,她的裙子鼓着风,满头的黑发逆风飞舞,我觉得我曾与半空中的她对视过,但又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我那时候整个人都懵掉了,我特别特别想哭,但是不可以。”
“砰的一声,她碎在地上,孟向江甩上门。”
“他说他在门外遇到一个女孩,结果那女孩看到他就跑,他追到房,“孟昭林怀疑知渔姐到这里的原因,他怀疑我,为了打消他的怀疑,我当着孟昭林的面戴着手套给知渔姐搜身,最后从她血肉模糊的手里抽出一只带有摄像功能的录音笔。”
“录音笔里什么都没有,我与孟昭林离开,孟向江报了警。”
“知渔姐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她自信到浑身都在发光,优秀得几乎不真实,”孟恨水半阖上眼睛,“她实在是太耀眼太让人想依靠,所以我把我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她,我没有任何证据,我说的一切都只像是我的臆想,但是她信我。”
“她要是不信就好了。”
孟恨水说到这里,表情已经近乎麻木:
“从那天起,孟向江也必须死。”
她飞快说起后面的事情:“年前,很巧合的情况下我遇到了黄鼠狼讨封,后来我问过它为什么找我,它说我半生坎坷命运多舛,大概是不想再体验这种人生了,所以很愿意把来世为人的机会让给它。”
“它说对了。”
孟恨水说,“我不仅把来世为人的机会让给它,还让了更多的东西,我大概有很多很多辈子都不可以再成为人了,我所有世的福运与机缘足以让它修炼成道,而它必须去尽力满足我的愿望。”
“于是我用年为孟昭林设计了一个只属于他的陷阱,那些因床垫而死的老人身上都有命案,我手里有他们犯过错的证据,无论是尚德民猥亵陆婧荣致其崩溃跳楼,还是李荣海拒绝赔偿致陆家夫妻自杀,他们都背着人命。”
“婧荣妹妹我以前见过,”孟恨水轻声形容道,“她喜欢扎麻花辫,有些土气,但性格特别乖,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我以前性格孤僻,和她不太熟,但我还记得她在我过生日时突然拉过我的手,给我唱生日快乐歌。”
“那真是很奇妙的一种体验。你能想象吗,你以为根本不熟的人,她记得你的生日,会给你准备惊喜,会很认真地给你唱歌。”
“但是她也死了。”
“我生命里遇到过很多很宝贵的女孩子,她们都被这个世界推搡着走向死亡。”
“我为她们报仇,也为自己报仇。”
“现在时间到了,该死的人就剩下一个,一会儿我会实名举报孟昭林,有了这次床垫案的证据,再加上我对二月桥案的重新陈词,警局应该会重启八一七案与二月桥案。”
“我想着孟昭林或许还是不会死,但最起码可以蹲很多年的牢,他已经不年轻了,现在的结果虽然和我的初衷不一样,但也姑且可以接受。”
世界一时安静。
许久,沈欢欢问道:“为什么不直接让黄鼠狼杀死孟昭林呢?为什么要绕这么多的弯,最开始你只是想让他死不是吗?”
孟恨水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片刻后她突然露出自嘲的表情,或许也不是自嘲,而是在嘲讽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因为做不到。”
“因为孟昭林是大善人,因为他福瑞加身,因为黄大仙根本伤不到他。”
沈欢欢低叹一声,她明白过来了。
孟恨水苦笑道:“四一七案里,孟昭林挽救了无数个家庭,救了上百个孩子的命。”
“相比于他们,我妹妹的命太轻微,她一个人的命太不值钱。”
姜厌:“你有没想过,假如你的举报讨不到什么人的支持——”
“当然想过。”孟恨水说。
“这个举报无异于说那些孩子的命都是用我妹妹的命换来的,这个说法实在太沉重,那些家庭或许不愿意去听,也永远不会去相信。”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我的妹妹在这世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孟恨水紧咬住唇,因为太过用力,她的面部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她忍下哽咽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如果她还活着,该知道世界上还有人在找她,如果她死了,她的尸骨落在大地的任何一处都该掷地有声。”
“她的生命是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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