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欢欢进主屋时,正巧看到姜厌合上了日记本。
她一进门就分享刚才找到的信息:“是夏晴的屋子,我在侧间找到了她的便签本,还有那名叫袅袅的学生落在她这里的头绳。”
姜厌接过便签本,粉色的小兔子便签纸上写着夏晴对自己的提醒,包括备课进度,作业内容,还有记得归还袅袅的头绳。
沈欢欢摊开掌心,一个简单的黑色发圈安静地躺在她皙白的手上,“发圈上还有根头发丝,发梢是卷的,应该是夏晴的头发。”
姜厌了然:“临时借了学生的吧,比如上课的时候头绳忽然断了。”
“应该是这样。”沈欢欢回道。她仰头打量起主屋的布置,看得很细。一旦接受屋主是夏晴的设定,夏晴在这个屋子耗费的心血越多,她所经受的就更为可悲。
而很显然,这间屋子布满了夏晴的生活痕迹,即使所有物件都被灰尘铺满,也遮掩不了屋主人的乐观与温柔。
沈欢欢叹了口气,看向姜厌手里的本子:“这是…”
姜厌:“夏晴的日记。”
沈欢欢倏地睁大眼睛,沈笑笑这会儿也进了屋,赶紧凑了过去。两人的脑袋凑作一团,仔细翻着日记,夏晴的笔记内容其实并不多,一目三行地看下去,看完都不需要十分钟。
于是整整十分钟,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姜厌打着哈欠,安静地等着两人看完,然后该上身的上身,该捆鬼的捆鬼,而她在幕后平平稳稳等着晋级。
终于,屋间的死寂以沈笑笑的怒骂宣告结束。
“靠!”沈笑笑啪的一下合上笔记本,她暴跳如雷,“靠靠靠!”
她无能狂怒:“我这贫瘠的骂人词汇!”
“全部绞杀,必须全部绞杀!!”
她开始胡言乱语:“要不咱们现在就把夏晴放出来吧,她这很明显就是被灭口了,执念肯定是大杀特杀,这个执念咱们完全可以让她自己实现啊!这村所有人都罪大恶极,根本没一个好人,纯纯死不足惜!!”
沈欢欢打断了她:“好了,这不是我们的职责。”
虽然同理心十分强,但沈欢欢还是保持着清醒:“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出夏晴的执念,如果夏晴的执念真是那样,我们也只能报警,让这些人受到法律制裁。”
沈笑笑一向听沈笑笑的话,声音顿时转小,无辜叭叭:“我就随便说说嘛。”
沈欢欢叹了口气,她盯着日记本的封面,“夏晴的小幸运”六个字被夏晴写得十分漂亮。越漂亮,越可悲,越讽刺。
“现在就交给笑笑吧,”沈欢欢转过身,她对姜厌说道,“上身后,就可以通过夏晴的表述,确定她灵体被污染的程度,毕竟死去的时间不长,即使被镇压,怨气加深,人性也很有可能尚存。如果是这样,以夏晴的性格肯定不会伤害村民。”
姜厌同意这个说法。
沈欢欢继续道:“如果夏晴的精神状况正常,我就带着笑笑去祠堂把她放出来。现在咱们先报警,等夏晴出来后,她就能亲眼看着村民被警察带走,也能安心转世。”
很显然,双胞胎都认为夏晴的执念与村民有关,不过这也正常,枉死村中,夏晴不可能不恨这些人。
但…
姜厌想,濒死那刻,夏晴的执念真的是这个吗?
她靠在椅背上,拿着夏晴的日记本,盯着那句记在最后的话,片刻,姜厌有了些想法。
她问沈笑笑:“你能让活人上身吗?”
沈笑笑愣了下。
姜厌重复道:“让活人上你的身,能做到吗?”
沈笑笑连忙摇头:“怎么可能,活人的灵体都被身体束缚着呢,出不来的。”
姜厌唇角微勾,“那就好。你试试让袅袅上身,就用那个头绳当媒介。”
沈笑笑这下是彻底呆住了:“诶?”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袅袅上身啊,咱们的任务不是夏晴吗?而且我每三天只能让鬼上一次身…”
没等沈笑笑说完,姜厌直截了当回道,“因为袅袅很可能还活着。”
沈笑笑:“……….”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磕磕巴巴地问:“活、活着?她不是人参吗,怎么可能还活着?”
“有没有种可能,”姜厌敲了敲桌面,“夏晴是人参。”
【???】
【我刚才是漏看了什么吗?】
【不是袅袅是人参吗,就那晚村民抽签选出来的??】
“人参的特殊性代表着谁当这个祭品都可以。如果夏晴先于袅袅死了,那袅袅就没有必须去死的理由,”姜厌说,“袅袅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所以很可能还活着。”
“可是…”沈笑笑下意识想反驳,可眉心越皱越紧,她发现姜厌的说法竟然很有道理,于是倒抽一口凉气,无脑跟:“听你的,你说的都对!”
姜厌看向沈欢欢。
沈欢欢低头沉吟,她总是想得深些:“夏晴跟踪黄精的那晚,村民们在祠堂应该就选定了袅袅当人参,可为什么会忽然改了呢,只是因为夏晴先一步死了吗?
但袅袅很可能目睹了同学与老师的死,她不像那三个祭品,她可以说话,上课会回答问题,有基本的判断力,按照蚕村人的冷血程度,理应会灭口才是…”
“但如果有人不想让她死呢,”姜厌回得平静,“比如说袅袅的养父母?”
姜厌斜靠在椅子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如同你所说的,袅袅是临时抽签下被选成了人参,她有情感与判断力,她和另外三个从小就被当成祭品的小孩不一样,她是被当做人养大的,养父母很难不在她身上倾注感情。”
“设身处地去想,既然养出了感情,那么袅袅的养父母在发现她不是必须去死后,很可能会争取让她活下去,比如向村民做出保证,保证袅袅这辈子都不会把所见所闻说出去。”
“所以袅袅很可能只是被困在了哪里,并没有死亡。”
沈欢欢张了张嘴,一时没有说话。
许久,她揉着眉心,由衷感慨:“你真的好厉害。”
“一般吧,也就是个推测,”姜厌随意道,“这些猜测都是建立在袅袅没死的基础上的,所以需要你妹妹确定一下,她能不能引袅袅上身。”
“如果不能,那袅袅就还活着。”
沈笑笑的眼睛逐渐亮起来。
她从没想过她的能力还有这种利用角度,她以前固性思维很严重,上身就是引死人上身,从没想过其他方式,而姜厌当前的提议让她发现了她能力的其他用处——没有人能在她面前装死。
这个能力听起来稍稍鸡肋,但在竞技比赛里非常管用,而且一旦引导上身不成,她根本不会耗费上身机会。
怎么以前就没往这方面想呢?
沈笑笑跃跃欲试:“那我现在就试了?”
姜厌点了点头,“去吧。”
沈笑笑立即抓住那个属于袅袅的发圈,媒介有了,上身的流程她早就重复过不知道多少次,所以一定不会出错。沈笑笑坐在姜厌对面,熟练地念起引魂咒,左手抬起,无名指与小指自然弯曲,食指中指伸得笔直,两指相贴严丝合缝,神情是不同往常的严肃。
姜厌看不懂,只觉得吵人,她拉着椅子往旁边坐了坐,看向专心致志的沈笑笑。
沈笑笑这么听话她是没想到的,毕竟一旦猜测失误,上身机会就会浪费,但沈笑笑因为相信她,并没有询问这点,真听话啊…想到这儿,姜厌的余光扫过身旁一眨不眨盯着妹妹的沈欢欢,沈欢欢也很有用,既然她擅长缚灵,那理应也擅长捆人,灵体就在肉.体中,捆住了灵体,肉.体还能怎么动呢?
就在姜厌越想越深的时候,沈笑笑忽然睁开了眼睛,她似乎有些茫然,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的眼睛瞪得很圆,瞳孔是一如既往的浅淡,这是独属于白化病患者的瞳色,而按照常理…沈笑笑上身成功后,瞳孔会变成黑色。
沈欢欢猛地看向姜厌,几乎同时间,沈笑笑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艹!”沈笑笑满脸震惊,“上身失败了,袅袅真还活着?!”
【《一般吧,也就是个猜测》】
【我就直问了,先前那个说姜厌必然第一个淘汰的还在吗?】
【还在,正给自己烧醒目符。】
【笑死,不过这个小姐姐是真的聪明】
姜厌耸了下肩:“这样就简单了。”
她站起身,“我去找袅袅,你们现在引导夏晴上身吧。如果夏晴能正常沟通,那你们就按照刚才的计划直接把她放出来。如果夏晴的人性已经被污染至彻底丧失,你们就等我回来再把她放出来,到时我会带着袅袅。”
沈欢欢懂了:“你觉得袅袅是夏晴死亡那刻的执念?”
姜厌重复了一下夏晴记在日记本里的话:“这一生,我谁都没点亮。”
“我猜她死去的时候,应该不知道袅袅还能活,也来不及恨村民。”
姜厌没再废话,转身出了房门。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让黄叔发现几人并没有去蚕房,也足够让他把这件事告知村长,时间很紧迫,不能再耽误。
不过…
她已经猜出袅袅被藏在哪里了。
沈欢欢目送走姜厌,转身对着沈笑笑点了下头:“开始吧,我在旁守着。”
沈笑笑再次抬起左手,闭上眼睛前,她问了沈欢欢最后一个问题。
“姐,来不及恨村民,那夏晴在恨什么啊?”
沈欢欢沉默片刻,轻声回,“或许在恨自己。”
夏晴死的时候,并不知道还可以活一个袅袅,她的执念不是救下某个具体的孩子,而是她作为老师,却没有救下哪怕一个孩子。
“她恨自己一个都没守住。”
雷声大到如同在耳边擂鼓,脆弱的耳膜当不了那层鼓皮,被敲得嗡嗡作响。姜厌从夏晴家往村长家里走,她被雷声吵得心烦,倾盆大雨把伞刮得根本就拿不稳,雨水浸透了她的鞋与裙子,就在姜厌紧皱着眉心把湿透的额发从眼前拨开时,一扇门突然在她前方打开。
一个村民从屋里走了出来。
姜厌像是没看见人般继续往前走,男人往前走了几步,伫在了姜厌的正前方。男人三十岁出头,块头壮,个子也高,比一米七四的姜厌还要高半个头,他站在姜厌面前,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肉墙。
姜厌侧了下肩膀,试图避开他的接触。
但很显然,男人没给她这个机会。
“你在做什么?”他一把揪住了姜厌的胳膊,面色极为阴沉,“你刚才去哪了?”
姜厌被迫停下步子。
“我耳膜疼。”她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男人愤怒的声音短暂地盖过了雷声,让姜厌本就刺痛的耳膜雪上加霜。
“妈的,问你去哪了?!”
姜厌没说话,她缓缓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没有任何生机的眼神,无端让人害怕,男人下意识吞咽了口唾沫,松开手,姜厌从他手里抽出胳膊,抬眸问他,“怎么松手了?”
男人低骂了声,恼羞成怒地举起拳头,“你个臭娘们,看老子把你眼睛给…”
在拳头碰到姜厌眼睛的那一刻,姜厌侧垂的手迅速攥成拳,一拳砸在男人的耳朵上。
“轰隆——”
一道闪电刺破漆黑的天色,紧接着伴随着雷声,男人的右耳嗡的一声,他感到什么东西在他的耳朵里碎裂,一道鲜血从他的右耳流出,啪嗒,滴落在地上。
男人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耳朵,手心湿漉,全是鲜血。
这一拳的效果实在太惊人了,把耳膜砸到破裂只用了短短半秒,直播间还没反应过来,男人脸庞一歪,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姜厌举着黑色的伞,面无表情地迈过男人的身体。
就像书中记载的那样,喜怒无常是妖物本性。姜厌活得久,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还会逗人类开心,但这仅限于她心情好的时候。
现在她已经找齐了线索,她的脚被泥水弄脏,她的头发湿透了,她的耳膜刺痛。
她很烦。
这种烦持续到第二个村民出现在姜厌面前,家家户户的房门打开了,一个两个的人从屋里走出来。
一个个的村民打着伞,缓慢地朝姜厌聚集来,倒在地上的男人被拖走,剩下的所有人包围着姜厌。黑夜之下,他们衣服的颜色根本看不清,只是一个个模糊的,没有脸的人影,压抑感十足。
“你看到了什么?”
他们的声音很乱,所有人都在说话:“你刚才去哪里了?”
“你为什么要乱跑?”
“你知道什么了?”
“你认识夏老师吗?”
“我就说他们很奇怪。”
他们围着姜厌窃窃私语,几十个人说着不同的话,几十双眼睛盯着姜厌,他们没有着急捉住她,他们像是想逼疯她。
“看看她的样子,真漂亮啊。”
“比夏老师还要漂亮。”
“她不会认识夏老师吧?”
“说不准呐。”
“她要是报警了怎么办?”
“那她就是疯子。”
“淹死她吗?”
“可她如果只是随意转转?”
“今天雨大,很容易滑进溪里。”
姜厌举着黑伞立在雨里,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块腐肉,被丑陋的乌鸦闻到味儿追了过来,她下意识捏了捏指尖,就在姜厌准备有所行动时,本应还在山脚躺着的王保民,在黄叔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他颤着手指着姜厌,还没等说话,就从嘴里咳出两口泥。黄叔跟大家说起情况,当说到他在下山途中看到倒在草丛里的王保民的时候,所有人看姜厌的视线都变了样。
原先他们只是猜测,毕竟村长只是打电话告诉了大家,说那些人失踪了,让大家赶紧去后山,祠堂还有夏晴家看看是否会有情况,结果他们刚出门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男人,以及站在不远处的姜厌。
也就是说,这些人刚才其实根本不确定姜厌做了什么,只凭着一些无端揣测,就决定杀了她。
而如今,一行人假意去蚕房,结果半途砸晕王保民返回村子的行径已经被知晓,村民更没有理由放过她。
王保民被砸晕在后山,现在正是怒火攻心,要不是被发现了,今天雨这么大,一旦泥水进了他的鼻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朝着姜厌走了两步后,忽然怒吼一声,从怀里抽出一把小刀朝姜厌脖颈刺去。
一切都很猝不及防,姜厌身上如果有了致命伤,蚕村不可能不被调查,但劫后余生仍心悸难安的王保民此刻什么都不在乎,他举着刀直直刺向眼前人脆弱的脖颈,但意料之中的,刺透嫩肉的闷声并没有传来,王保民怔愣一秒,缓缓低下头,看着空无一物的右手。
姜厌把玩着手里的小刀,这把刀在她手中就像被驯服的灵活的银色小蛇,迎着王保民不敢置信的目光,她甚至悠哉地挽了一个刀花,刀柄在手里流畅地翻转,而后反手一捅,刀尖贴着肋骨的间隙准确无误地扎进王保民的心脏。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等众人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时,姜厌已经倒退一步,从容躲开了喷溅而出的鲜血。
王保民后退了两步,轰然倒地。他倒在血泊里,眼睛大睁着,望着天空,像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血从心口蔓延开来,与肮脏的泥泞混合在一起。
一片死寂。
姜厌无辜地举起手:“无助悲惨的少女在仓皇失措中抢下歹徒的刀,危在旦夕不得不防,她毅然捅向歹徒,她实在太害怕了,谁想到随意刺出的一刀竟会要了歹徒的命,我发誓,她真的只是想保护自己。”语速轻缓,语调温柔,说完姜厌低下头弯着唇角,玩着手里锋利的小刀。
见没人说话,她幽幽叹了口气,状若无意在四周划了几下后,继续向前走去。
几个呼吸后,像是有什么封印被解除。
寂静被尖叫声划破,王桂兰崩溃尖叫,村长踉跄着扑了上来,四周的村民都开始了动作,但不知为何,近乎半数的村民只是萌发出阻止姜厌的想法,他们就开始头痛欲裂,脚腕也宛若被砍断,疼得难以呼吸。剧痛之下,他们只能艰难地向姜厌挪步。
但还是有十几个村民迅速围了上来,姜厌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她转了转刀柄,在距离最近的村民碰上她的前一秒,一道金光忽然闪过,男人的双手双脚顿时被捆住,倒抽着冷气歪倒在地。
姜厌眨了下眼,放下了手里的刀。
沈欢欢来了。
“姜厌,这里我来,你快去找袅袅,”沈欢欢擦着脸上的雨水,站在十几米外,大声喊道,“夏晴说袅袅快不行了,她现在就在——”
姜厌接上了话:“咱们卧室的下面。”
——“咱们卧室的下面。”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一字不差,直播间听得清清楚楚。姜厌撑开伞,为了任务顺利结束,她向村长家的方向跑去。
直播间一片茫然。
【不是,姜厌是怎么知道袅袅在卧室地下的??】
【我感觉这期任务,姜厌好像一个人就能做完…】
【同上,不过双胞胎也帮上忙了。】
【姜厌刚才的状态真的吓到我了,我先前以为她脾气特别好来着】
…
【王保民咋整?捅了心脏没法活了吧。】
【他可是冲着姜厌脖子来的,正当防卫而已,管理局会解决的】
【我现在只好奇姜厌是怎么知道地点的!】
其实很好推。
姜厌在推出袅袅大概率没死之后,几乎瞬刻就猜出了袅袅的被困之处——因为第一晚的经历。
第一晚,那三个祭品小孩的灵体选择了她来恐吓,这两天她就时不时思考,为什么会选她呢,随意选人也不应该选她才对,灵体对能量的感应很灵敏,作为这里能量最强大的妖,她绝对不该是弱小的灵体会选择的恐吓对象。
因为那晚只有她是醒着的吗?这也不该,因为灵体会入梦,姜厌在第二晚就是在梦里被恐吓的,灵体选择恐吓对象的方式,不该是醒着与否。而且她了解过,第一晚程光因为忘记跟她交代事情,焦虑得一晚上没睡着。
所以姜厌猜测,三个灵体很可能是被迫选择她来恐吓的,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恐吓,而是想通过当时的“滴答”声,掩盖住什么声音,比如…
那天夜里,足以让清醒的她听到的,虚弱的求助声。
猜到这点后,就可以倒着推了,村长家的确是困住袅袅的最佳地点。首先,作为村长,村民信任这家人;其次,村长家出了王孙当祭品,村长与蚕村里的众人是共存关系,村长一定不会背叛蚕村;最后,作为没养过袅袅的人家,他也一定不会心软让袅袅出来放风,会终生像困住蚕村的秘密一样困住她。
由于沈欢欢捆住了刚才围住姜厌的所有人,所以姜厌一路都畅通无阻。
她推开村长家的大门,在厨房后面找到了一处被石头盖住的枯井。没有任何迟疑,姜厌把伞扔在一边,翻身一跃,从井口跳了进去。
毕竟平日里还要给袅袅送饭,所以井并不深,三四米的样子,姜厌用手电筒照着井底的通道,从方位来看,这个通道直通向她们所住卧室的底下,姜厌往通道里刚走了几步,就闻到一股恶臭。
铁锈味,饭馊味混杂着一些人体排泄物的味道。
姜厌闭了闭眼,当即放弃了找人,转身就往外走,她回到井外后,去屋里找了件外套穿上,又拿了件大衣,用围巾把口鼻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准备稳妥后,她提着一桶水又回到了井边。
这次跳下后,姜厌屏着呼吸一鼓作气往里走,通道越走越矮,最后一段路姜厌是弯着腰弓着身子进去的,最后,她停在了通道的尽头。
一个身体瘦弱到不成人形的女孩蜷缩在角落,低垂着头看不清脸。
姜厌往前走了几步,看得更清楚了些,女孩的四肢被铁丝捆在两块木桩上,皮肤磨损得不成样子,甚至有的皮肉已经和铁丝长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两只灰色的老鼠正在啃食她伤口上的腐肉,她像是没有了知觉一样,只是在老鼠把舌头钻进她血肉的时候,手腕才以极微弱的幅度痉挛了下。
还活着。
姜厌提着水桶走到女孩身边,老鼠听到响声的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姜厌默了默,先是用水在女孩旁边冲了冲,确定可以落脚后,才走到女孩面前。
姜厌拍了拍女孩的脸,“袅袅?”
女孩一点反应也没有。
姜厌猜测自从几人进村后,为了不被发现,村长应该就没下来给女孩送过吃的。
姜厌沾了点水抹在女孩干裂的嘴唇上,女孩嘴唇微张,细弱的气息轻轻拂过姜厌的手背,姜厌捧了抔水送到袅袅嘴边,“喝点。”
女孩这时候像是有些意识了,她抬了抬手指,姜厌顺着她的动作看去,在女孩手里看到了一块锋利的石块,因为长时间紧攥着它,她的手心被压出了红红的印子。
姜厌收回视线,又把水往前送了送,这次水沾湿了女孩的下巴和唇缝,部分水顺着唇缝流进女孩嘴里,她下意识吞下口中的液体,终于,袅袅颤了颤睫毛,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很空洞,注视着姜厌,又像是谁都没有看。
“我叫姜厌,”姜厌说。
“是夏晴让我们来这个村子的。”
女孩的眼睛迟钝地眨了一下。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或者说,她有一双过于干净的眼睛,没有任何杂质,瞳仁漆黑,只是不太明亮,像是蒙了层灰尘。
她长久地凝视着姜厌,像是没听懂姜厌的话。
“夏….”
姜厌点了下头。
女孩的眼眶逐渐变红,她大概是难过得要哭了,偏偏又流不出任何眼泪。她的喉口剧烈颤动,实在太久没有说话,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发出嗬嗬的声音,沙哑又难听。
“夏…嗬…夏…老师…”
姜厌平铺直叙:“夏晴因为愧疚与自我厌弃一直无法转世,所以我来找你了。”
“你叫袅袅吧?”
袅袅年纪还小,刚满七岁,大概是听不懂自我厌弃是什么东西,但她听懂了愧疚,她赶紧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怕姜厌不懂她的意思,又赶忙点了点头。
姜厌解读正确:“夏晴不该愧疚,你是袅袅。”
袅袅连忙点头,而后轻喘了一大口气,因为长久没有进食,她刚刚的动作太剧烈了,足够让她感到疲惫。
袅袅过度瘦弱的身体深深弯下,铁丝桎梏住了她,她就像被捆住四肢的幼鸟,只能仰着脖颈叹息。
沈欢欢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姜厌没再耽误时间,她用兜里的小刀挑断了袅袅四肢上捆着的铁丝,鲜血淋漓,残缺的伤口溃烂无比,伤口处甚至有虫子蛹动。
女孩咬着牙,一声疼也没喊。
姜厌用带来的大衣裹住袅袅,快步往外走,在走到井底时,上方传来了脚步声,是赵崇和熊安。
赵崇探着头看到姜厌后,当即从井口跳了下来,他没有任何废话,蹲下身子,让姜厌抱着袅袅踩着他的肩膀上去。
姜厌挑起眉。
赵崇:“沈欢欢的灵力马上就要透支,现在只有程光在帮她,我们尽快。”说着,他压低了声音,“比赛是比赛,救人是救人。”
很坦荡,姜厌也没推辞,她踩在赵崇的肩膀上,把袅袅递给了井口的熊安,熊安手足无措地接过小女孩,生怕姿势不对弄疼了她。
把袅袅送出去后,姜厌也撑着井口出来了,她接过袅袅,熊安紧接把赵崇也拉了出来。
袅袅很轻,还没沈笑笑装满零食的那个背包重,但姜厌并不想抱着小孩走路,于是又把她塞回熊安怀里。三人匆忙往屋外走,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祠堂的方向一片灰尘腾起。
刚才上身结束,确定了夏晴的灵体还有意识后,沈笑笑就与沈欢欢兵分两路,两人分工明确,一人去祠堂放夏晴出来,一人去帮姜厌拦住村民。
沈欢欢完成了她的分工,而如今,沈笑笑也把夏晴放出来了。
祠堂成了一片废墟。
无数牌位碎成木渣,牌位后药王师的画像七零八散,再也起不到镇压鬼魂的作用。
也就是在同时,穿着碎花裙的女生从祠堂下飘了出来,她的头发很长,很漂亮,浑身湿漉漉的,夏晴没有理睬害她至此的村民,而是飞快往村长家的方向飘去。
夏晴死后,她的父母觉得她一定还想看着村里的孩子长大,于是把她的骨灰分为两份,一份葬在家乡,一份交给了村长。但夏晴的骨灰并没有如父母所愿撒在蚕村后山,为了安心,村长把夏晴的骨灰埋在了祠堂正下方。
后来,夏晴因为执念无法转世,灵魂没有选择故乡,而是回到蚕村,她惊喜地发现袅袅还活着,却也发现了她遭受的非人折磨。
这些月,夏晴被祠堂的神像镇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灵体愈加虚弱,只能探出一点点灵识,一边把蚕种大批量弄死,一边观察着袅袅的状态,蚕种死亡蚕村必然会求助外界,她希求着有外人能来到这个闭塞的村庄,并把真相带出去。
时间漫长,她的意识愈加模糊,但因为神像的神性,灵体受污染的程度并不深,夏晴终究还记得自己是谁,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迟迟不去转世。
她是老师啊。
她有救下一个人吗?
她有点亮过哪个生命吗?
如今的袅袅,活着,真的比死去,要不痛苦吗?
夏晴奔向袅袅,袅袅也被熊安抱着往祠堂方向走,因为伤口接触到寒冷的空气,小姑娘疼得浑身打颤,熊安这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心疼得不行,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她的腿上。
夏晴与袅袅的距离越来越近。
村口处传来警笛的声音,每时每刻关注直播间的超自然管理局早就让合作的警方出了警,如今警方力量已经到达现场,沈欢欢也收回了灵力,一次捆几十个人,她这次完全是逞能了,不过幸好逞能时间很短,没对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她被程光搀着剧烈喘息,额头上全是汗,与雨水混杂在一起,虚弱又狼狈。
沈笑笑从祠堂赶了回来,她把程光赶走,与姐姐互相靠着,嘴里不停叭叭,对着不远处的村民骂骂咧咧。
此时此刻,一个个的村民惊慌地坐在地上,有的彻底放弃抵抗,有的还在大声斥骂,一个女人看见了不远处的袅袅,本来麻木的目光忽然迸发出光亮,她奋力挣扎着警察的桎梏,喉咙里发出低吼,头发因为动作全部散落下来,看起来像是疯了。
她朝着袅袅撕心裂肺地喊,“我是妈妈啊,袅袅,我是妈妈啊,不要恨妈妈——”
但没有人理她,她的手被手铐铐住,压低了身子,大力推向村口外的警车。
一切都井然有序,很快,四十九个村民被送上警车。
夏晴也飘到了袅袅的面前。
她冲着在场的通灵师不停鞠躬不停道谢。
袅袅看不见她,但刚才短暂开了天眼的通灵师们可以,夏晴此刻难以控制情绪,一边鞠躬,一边又哭又笑的。
“活着就好,总归是活着就好,”这句话夏晴还是笑着说的,但下一句她就落了眼泪,“那才不是袅袅的妈妈,袅袅不要听她的话。”
“袅袅会有爱你的妈妈的,”夏晴努力去擦眼泪,但看到女孩骨瘦嶙峋的身体,眼泪又像不要钱似的往外掉,“你还在长身体呢,怎么会这么瘦啊....”
沈欢欢低声安慰她,夏晴憋着眼泪,努力去想开心的事情。
“我还给袅袅准备了生日礼物,虽然她生日已经过去好久了,你们可以帮我转交给她吗?”
袅袅听不见夏晴的声音,于是沈欢欢帮她转述,“你的老师说,她很高兴你能活下来,她还说她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是本书,一会儿你就可以拿到了。”
那本作为生日礼物的书,沈欢欢看过,书上的话,沈欢欢也还记得。
“夏老师在书上说,她相信你身体里裹着一阵风,能把你吹得高高的,飞出这座大山。”
“你可以做到的,是吗?”
袅袅的喉咙里发出悲鸣,通红的眼眶终于涌出泪水。不知道小姑娘这些月到底哭过多少次,以至于很难再哭出来,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有多难过,才会崩溃痛哭,瘦弱的身子不停痉挛,胸腔发出无助的震鸣。
夏晴想摸摸袅袅的头发,结果灵体根本触碰不到普通人,她的手穿过袅袅的身体,落在虚空处。夏晴的眼神落寞起来,许久,她忽然说道,“对不起。”
“我实在不是一个好老师。”
沈欢欢抿了下唇,沉默几秒,还是帮夏晴传递了这句话。
袅袅愣住,她脸上还有泪,但因着这句话凭空又多出很多无措来,她拼命摇起头,结果因为幅度过大,身上裹着的外套掉在地上,露出她骨瘦如柴的,鲜血淋漓的脚踝。
夏晴不忍地闭上眼。
袅袅张了张嘴,沙哑的嗓音很难听,说出的每句话都像泣血。她忍着痛苦与喉咙的干涩,一字一句。
“没有…对不起,”
小姑娘哽咽着说:“我最....”她喘了一大口气:“最喜欢夏老师!”
夏晴同袅袅一起哽咽起来,在沈欢欢的帮助下,她交代给袅袅许多的话,从如何保护自己,到应该怎样学习,最后说到要回报社会,末了,急救的车开进村庄,夏晴不说话了,她注视着袅袅被放上担架。
在袅袅被送去医院前,一直没说话的姜厌开了口。
“那么她点亮你了么?”姜厌问道。
小姑娘躺在担架上,面无血色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但听到姜厌的话,她露出了一个好大的笑容。
“点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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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的碎花裙飘进风中。
夏晴第一次死的时候,一声不响,如今又死一次,得到许多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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