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晴在村子里支教,总会有支教的地点,也总会在那儿留有什么物件。
哪怕只是一根用过的粉笔。
计划很快定好,三人各司其职,双胞胎与其余通灵师联系,姜厌去打听消息。主屋的大门开着,姜厌走出卧室后,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
王桂兰此时正弯腰捧盆,她心里想着事儿,整个人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当后颈冷意出现的时候,她被惊得浑身一颤,哐的一声,水盆摔落在地,混杂在剧烈的落雨声中,像是一道闷雷。
王桂兰迅速转过头,那个样貌极美的女人站在她身后,如同昨晚那样,悄无声息,无端让她畏惧。
姜厌笑了下。
她收回放在王桂兰颈处的手,蹲下身子,拿起已经生锈的铁盆,“吓到你了吗?”
王桂兰下意识瑟缩了下:“没...没事。”
姜厌语调温柔:“刚发现屋子漏水,我来帮忙吧。”
王桂兰连忙摇头,她接过姜厌手里的水盆,“不用不用,我来就好,你回去休息吧,今天这天气应该去不了蚕房了…你和你朋友都回去休息吧。”
“我们可休息不了,”姜厌嘴角上扬,“教授昨天想了一晚上,终于想出你们村的蚕种问题了,他刚在电话里跟我说他要带我们去蚕房看看,恭喜啊,你们村的问题终于解决了。”
王桂兰闻言露出惊喜的神色:“是吗,太好了,昨晚我丈夫还跟我说…”她猛地顿住,吞咽了一口唾沫,抬眼看姜厌。
姜厌像是没听出问题:“嗯?你丈夫给你打电话了?”
王桂兰愣了下,忙不迭点头:“对对,他一直特别担心蚕种治不好,村子就靠这个赚钱嘞…”
姜厌:“那村子可得谢谢我们了。”
王桂兰笑起来,下巴处的小痣微微颤动:“那可不,等你们走的时候我给你们蒸笼馒头路上吃,我手艺可好。”
说完王桂兰又忙碌起来,姜厌站在一边,低头摆弄着手机。刚才沈欢欢已经联系了程光,让程光叫着熊安和赵崇一起过来,程光这会儿发给她一个“十分钟后到”的表情包。
就在王桂兰来回倒水倒到第三趟的时候,双胞胎从屋里走了出来,沈欢欢手里拎着一大包零食,她问姜厌:“姜厌,你还要这些吗?”
“不用了。”姜厌回。
“那送给蚕房那儿的小男孩吧,”沈欢欢说,“上次咱们吃,他眼巴巴瞅了好半天,怪可怜的。”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大,王桂兰与村长都听到了。王桂兰停下脚步,问几人:“蚕房那儿的,是二壮?”
沈欢欢:“好像是叫这个吧,小孩怕生,拿了吃的后没说几句话就跑了。”
“没说几句话啊…”王桂兰肉眼可见地舒了口气,她看向村长,刚才村长也听到了姜厌的话,知道几人这是要冒雨去蚕房,这没什么好阻止的,毕竟每拖一天都会死一批蚕。
村长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哑声道:“雨这么大,蚕房又远,咳咳,把东西就放这吧,之后见着就给他了。”
王桂兰也说:“那男娃皮得很,虽然平时住在蚕房那头,但跑上跑下的次数也频,放这儿就行,改日我见着他就给他。”
姜厌笑着接话:“也是,这个年纪总不能在后山上不下来,还得来村里上学呢。”她没等两人回应,就状若随意道:“村子里是有小学的吧,我好像没看到旗杆之类的?”
气氛诡异得凝固了一下。
不过很快村长就叹息地摆了摆手:“可没钱搞那些,有个房子给他们念书就不错喽...原先是有个学校,不过村子的孩子野,怎么打骂也不愿意念书,活该扶不上墙。”
沈欢欢低着头,让人看不出表情:“那房子就这么废了?”
“废喽。”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程光等人来了。三人与村长道了别,推开大门,门外程光讪讪站着,王保民在旁举着破旧的雨伞,手电筒的光打在姜厌的脸上,姜厌被强光刺激得闭上眼睛,再睁眼时,王保民已经转过身往后山走去。
后山的路因为下雨变得异常泥泞,让人想起这里的第一晚。
一样的泥泞,一样的看不清路。
六人不远不近地跟在王保民身后,看不清尽头的山路像个吃人的洞口,无知的人接连踏入巨口,雷声成了咀嚼完肉块的巨大吞咽声,一切都让人不安。程光自我保护意识十足,牢牢跟紧了姜厌,他小声解释:“都说了这次不用他带路,他非来,理都不理我们,这下咋整,真去蚕房啊?”
“当然不去,”姜厌揉着太阳穴,缓解刚才被强光照射的痛感,“我还以为你们会打晕他。”
程光:“………”
痛意减轻,姜厌停下了脚步,“现在也来得及。”
程光目前只知道自己被叫了过来,还不清楚村子发生过什么事,他嗫嚅道:“这不太好吧……”
姜厌看向程光,语调轻柔:“哪里不好?”
两人眼神相接,程光无端打了个寒颤,他想到王保民刚才照射在姜厌眼睛上的刺目灯光,明白过劲儿,心下再次确定了姜厌绝非善类。
但他还记得师父出门前对他的叮嘱,一切要以姜厌的话为准。
程光再次确定:“你不会是在逗我玩吧...”
姜厌:“当然不是。”
程光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那这可是你让我的啊。”
姜厌笑得更温柔了。
程光惊慌起来,他脖子一昂,大声喊道:“王保民!”
王保民握着手电筒转过身:“干什……”但还没等他说完话,一束强光就照在他的眼睛上,刺目的光线晃得他睁不开眼,王保民一时只觉得眼前一阵灼烧般的刺痛,他捂着眼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而后,脑后一痛。
在姜厌手电筒的辅佐下,程光抖着手一记手刀把王保民砍倒在地。
但由于用力不大,王保民挣扎着爬了起来,程光哎呦一声,情急之下又砍了两下,这下王保民没再挣扎,翻着眼白直直倒在泥地上。
“真听话,”姜厌转身下山,“现在村子没人出门,正好找学校在哪。”
程光的手还在抖:“那他…”
姜厌:“死不了。”
程光还想说什么,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全队最温和的沈欢欢面无感情地跟上姜厌,沈笑笑也一脚重一脚轻地往回走:“哎呀,他就躺着淋会儿雨,正好洗涤洗涤身心。”
程光:“要是来个山体滑坡…”
“那他可太倒霉啦。”沈笑笑痛心疾首。
程光和其余两个男生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明白了。王保民有躺在这里的缘由,只是他们还不知道。
赵崇跟上沈笑笑问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姜厌先前已经跟沈笑笑与沈欢欢说过,她们找到学校后还需要去祠堂,这个时间会很长,足够村长与在蚕房住着的黄叔发现他们根本没去蚕房,到时他们面临的,会是整个蚕村的阻挠。
这需要其他人的帮助。
所以沈笑笑没有藏私,直接说明了当前的情况,“早上姜厌姐带我们找到了祠堂,我们发现这个村供奉药王师,并且近百年来,这个村一直都是近亲结婚!长期近亲结合让蚕村在这几代出现畸形儿,为了遏制这种情况,他们双管齐下,一方面拐卖儿童,当村里人养,一方面选择人祭,祈求药王保佑。”
“然后姜厌姐确定了人祭的对象,发现祭品有四,村子几个月前却同时死了五个人,多出的那个人,是这个村的支教老师,叫夏晴。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总之就是被村里当作祭品的四个人从小就被洗脑,虽然无辜枉死但根本不恨村民,他们站在蚕村这边,没有怨气,死后执念就是保护蚕村,这个执念咱们肯定是没法帮了,所以暂时先不管,等局里安排。”
“从以上信息来看,只有夏晴是饱含怨气的。怨气越大,灵体受人间浊气的影响就会越快,所以夏晴被污染的速度一定非常快,再加上她被镇压在祠堂里,怨气长时间无法释放,只会越积攒越多....”
赵崇懂了:“也就是说,你们认为夏晴是村子能量紊乱的主要原因,并且很可能已经被污染到失去人性,所以你们现在要去找她的资料。”
沈笑笑:“对!”
赵崇当即快步跟上三人,程光与熊安对视一眼,也没再管王保民,相互搀扶着跟了上去。因为六人根本没走多远,所以不到十分钟就回到了村口。
姜厌打量着道路两边的房子:“夏晴原先就在普通村房里上课,房子荒废四个月了,门前石阶应该长了青苔。”
“王保民家住在村尾,先前去他家住的时候,沿路我看到很多荒废的房子,”赵崇沉吟起来,对面的进度已经到这种程度了,现在只有他最先找到夏晴的信息才能不被淘汰,于是他提议道,“我们分开找吧,也能快些。”
姜厌没拒绝:“你左我右。”
“好。”
毕竟信息是姜厌这边发现的,理应她们先选,所以赵崇答应得非常爽快,并且先姜厌一步叫着程光和熊安往左边走去。
看着三人的背影,姜厌面无表情地舔了下唇角。
沈笑笑探头小声问:“姜厌姐,你是不是猜出在哪儿了啊?”
姜厌否认得干脆:“我又不是神仙。”
不是猜的,是看到。当时问到学校时,村长的脖子当着她的面高高拔起,皮肤的褶皱因为拉伸变得光滑异常,他扭头看向右方,就像一只长颈鹿。
欲望是不会骗人的,他不想让她知道什么,她就会知道什么。
三人沿着村路右边找,就如赵崇所言,蚕村没有住人的住户的确不少,不过二十分钟,三人已经翻找了三家,但都不是夏晴的住所。
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挫败,三人快步离开第三家,走了几十步,三人又看到一家。这家门前的杂草不高不矮,被风雨压得不堪重负,房子的红砖褪了色,砖块呈现出近乎灰白的颜色,像是生了病。
“我们进去。”姜厌没有废话,踏上了台阶。
推开门后,直面她的是一条黄色的碎花长裙。裙子已经掉色,在晾衣线上摇摇晃晃,看起来极为脆弱,却因着同样掉色的夹子被固定在原处,没有被风吹走。
沈欢欢也看到了裙子:“江城很多女生穿过这款裙子。”
沈笑笑顿时像打了鸡血:“夏晴就是城里来的!”
“也说不准,先找其他线索,”姜厌说,“我去主屋,你们去左右两个侧房。”
“好,我们一会儿去主屋找你。”沈欢欢把一个护身符样的黄纸塞进姜厌兜里,叮嘱她,“这是被动的,注意安全,有事就喊我。”
姜厌摸了摸兜里白嫖来的护身符,感叹:“你真好。”
沈欢欢抿唇笑起来,“好啦,一会儿见。”
姜厌进了主屋后,收了伞,雨水顺着伞体流向地面,与地面厚厚的灰尘融为一体,成了肮脏的几道痕。
这个屋子虽然是主屋,空间却不大,比村长家小了一整圈。但也有好的地方,比如房子内很干燥,没有丝毫漏雨的迹象。姜厌抬头看去,果不其然,屋顶的木板缝隙糊满了白浆,大概是为了美观,还粉刷了白色的漆。
屋主很爱护这个房子。
姜厌往屋里走了几步,手指拂过木桌桌面的灰尘,拉开椅子,擦净灰坐了上去。
这个角度可以看清房子的布置,姜厌环视四周,这里的一切都太简单了——床就在角落,规规矩矩的单人床,黄色的碎花床单,床边是个兔子样的毛绒拖鞋,窗帘是白色的,下摆的流苏被风高高吹起,很漂亮。
虽然荒废已久,但这里原先应该很温馨,姜厌想,最起码屋主人想让这里变得温馨。
床旁边是一摞书,从姜厌的角度看去,隐约可以看到书名,最上面的两本是《拼音全解》和《一元二次方程练习册》。
如果屋主人是夏晴,那她还挺辛苦。
不仅要在住处给学生上课,上课对象还兼有小学生初中生。
姜厌起身大致翻了翻前两本练习册,上面写满了批准。有怎么讲才能让孩子听懂,也有一种题型的不同解题方式,字迹很娟秀,是个不错的老师。
翻完后,姜厌把练习册放在床上,这两本书下面是厚厚一摞课外书。
第一本是《追风筝的人》。
很新的一本书,边角没有被翻过的痕迹,姜厌翻开书封,第一页写着:「给袅袅的生日礼物。」
「老师相信你身体里裹着一阵风,能把你吹得高高的,飞出这座大山。」
似乎是个没送出去的礼物。
姜厌把它放在一边,第四本书也不是练习册,封面上写着《如何成为一个温和的人》,看起来是修养身心的书。
这本书不是送人的,书扉页上是书主人对自己学生的碎碎念。
「果然温和是不可能温和的,这辈子都无法对熊孩子温和的!」
「不仅爱逃课,还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今天我在溪边溜达,远远看见溪边有三个小土堆,我还以为是啥呢,结果凑近了是班里最爱逃课的三个臭小孩在泥坑里晒日光浴,水啊土啊都被他们盖在身上,脏不拉几的。」
「怎么会有这么不爱干净的小孩啊,而且他们这样也太不安全了吧!」
有种偷窥别人日记本的刺激感。
姜厌没道德,她弯了弯眼睛,合上第四本,依次往后看去。
第五本书还是礼物,大约是把书当成了传递某种东西的媒介,夏晴很喜欢把书作为给学生的礼物。姜厌翻开书的扉页,这次的与之前的都不一样,这本是歉礼。
「向黄精小朋友道歉——」
夏晴用很好看的字认真写道:
「上周是我没控制住脾气,但你还是冲我笑,太好看了,所以以后也要多笑啊。这本书是老师的歉礼,不要再把头埋进土里了,要是出了事你父母会非常非常难过的。」
之后是第六本,做的是贿赂用途。
夏晴希望年龄最大的王孙可以起带头作用,不要再带头逃课,给弟弟妹妹们做好榜样。
姜厌飞速看过之后的几本,都是给村里的孩子的,各有各的用途,各有各的借口,有夸可爱的,有夸聪明的,有夸女孩的眼睛像颗黑曜石的。
为了送本书可谓煞费苦心。
姜厌不紧不慢地靠在床边看完了所有书的扉页,最后舒了口气。
如今屋主的身份已经确定,后续让沈笑笑她们来就可以了,姜厌颇有种功成身退之感,她撑着床板站起身,就在准备离开时,她忽然皱了下眉。
姜厌转回身,敲了敲刚才碰到的床板。
“咚咚。”
声音有些闷,带着回音。
姜厌当即把床单和毯子掀开,被褥底下是一块稀松平常的床板,纹络很完整,只在她刚才敲的地方断开。
姜厌摸索着那处不规整的纹路,很显然,不管从声音还是木板纹路来看,这块木板底下都藏着什么东西,藏得非常隐蔽,若非姜厌运气好也不会发现。
如今空心木板边缘已经被白漆填满,封得很死,根本找不到打开的空隙。
姜厌调整了下摄像机的角度,指腹贴着白漆缓缓划过。无人可视处,一根红线从她的指尖迅速钻出,寸息之间无数红线遍布满整个床底,就像一层巨大的红帐,不过几秒咯吱的断裂声便接连响起,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宽大厚实的床板在白漆处断成两半。
红线瞬间消失。
姜厌捏了捏指尖,矮身捡起床板间压着的本子。
“怎么又有,真麻烦。”她拍了拍本子上的灰尘。
【………】
【行了行了,知道你又发现线索了qaq】
【所以刚才是徒手把床板压断了???】
【到底是何观主的徒弟哈。。。】
姜厌自然是不知道直播间的讨论,她打量起手里的本子。除了脏了些,这个本子并没有任何磨损,从新旧程度上来看,应该就是近年买的。
本子封面上用楷体写着“夏晴的小幸运”,这六个字被碳素笔来回描黑加粗,很用力也很醒目。
是夏晴的日记本。
得来全不费功夫,姜厌活动了下手腕,翻开了第一页,第一页的时间标记着六月二十一号,夏至。去年夏至那天,夏晴来到了这个村子。
「6.21」
「求了好久,父亲终于松口了,亲亲我的老父亲,谢谢他支持我的梦想。」
「这个村子的空气好棒啊,是城市呼吸不到的新鲜空气!后山有好多树,绿树成荫,生机勃勃,我好喜欢这里。」
很短的几句话,却格外朝气蓬勃。
看完整个笔记需要些时间,姜厌拿着日记本走了几步坐到了椅子上,支着头继续看之后的内容。
「6.22」
「手续办好啦,今天村长爷爷带着我挨家拜访,村里的住户好少啊,但适龄的孩子竟然还蛮多。拜访的整个过程我都好开心好开心,虽然村民们不太热情,但我还是单方面决定明天就开课~」
姜厌直觉开课一定不会顺利,翻过页后,果不其然。
「6.23」
「今天第一天上课,一个孩子都没来,意料之中,万事开头难嘛。学长学姐给我打过预防针的,好多村子的村民并不重视教育,这个村子大概也是如此。」
「他们不来,我就去找他们。」
「6.24」
「今天依旧没有孩子来。昨天去了五家家访,今天去了剩下的五家。」
「哦对,今天还做了好人好事!家访途中我看见三个小孩躺在溪边的小土坑里,不吵不闹的,我把他们都拉了上来,不过他们好像不开心,是因为我打扰他们做游戏了吗?」
「可是你们这个年纪应该上学的,整天玩游戏简直不像样!我才不会心软!」
之后的三天都没有日记,大概是受了挫,没有获得很多“小幸运”,所以没有记在上面,六月二十八号这天,夏晴又开始记笔记了。
她的字很漂亮,一笔一画,认认真真。
「6.28」
「今天村长又来跟我说了,他说这里的孩子不需要上学,我很生气,我可是说服爸妈好久才来这里支教的。我跟村长爷爷说了很重的话,可是话糙理不糙,只有读书这些孩子才有可能走出大山,蚕村这么小,他们就像困在茧里的幼虫,如果无法破茧,就一辈子这样了。」
「哎…我不该说山村小的,村长爷爷的脸色好吓人,我是不是伤他自尊心了啊?」
「6.29」
「今天去给村长爷爷道歉了,他在准备祭祀用的东西,原来村里信仰药王啊,好厉害,我总觉得有信仰的人活得更认真更有奔头,我信仰什么呢?」
「我大概信仰未来吧,美好的未来一定会到来。」
「6.30」
「把国家政策搬出来了,我说了很严重的后果,村民们终于被说服了。」
「明天,我的班级就会有学生啦,十个,他们都会来。」
「7.1」
「我的班里有了十个孩子,小小的,像冒出泥土的笋。他们会长高,会是祖国的未来。」
夏晴从这开始,精神状态呈直线飙增,大多数笔记都围绕着那十颗笋。
「7.2」
「今天给大家发了糖果和牛奶,希望他们可爱又健康~」
「7.3」
「这些小屁孩忒没礼貌!竟然好几个说我长得丑,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7.4」
「小孩子的脑袋毛茸茸的,嘿嘿」
「7.5」
「布置的作业没有人做......但是人来了就好,我底线好低啊(哭」
「7.7」
「哎,为什么没有人理我呀,是我的提问太难了吗?」
「7.8」
「昨天果然是太难了,今天就有小朋友答对了!加油加油,明天问个更简单的!」
「7.12」
「今天那个叫袅袅的小女孩冲我笑了,她有一对小酒窝,好可爱=w=」
「7.14」
「又是全场沉默的一天,我不会是冰棍转世吧?」
「7.18」
「袅袅今天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了!我的天,我差点在课堂上蹦起来!太好了,做老师的感觉太好了,我一定会把孩子们都教好的。」
「7.20」
「班里有三个孩子好可怜,呆呆的,从不说话,似乎是哑巴…也不敢问家长是什么情况,还是不要戳别人痛处了。他们的家长用药材给他们起名,应该就是为了祈愿他们康复吧。」
「哎,谁家的孩子不是宝贝呢。」
「7.26」
「三名学生逃课的一天,捏爆这个世界。」
「7.28」
「呵,全部被我抓来了吧,夏晴出马一个顶俩!」
「8.1」
「气死我了,你们只是有个药材名,不是药材,不是药材!不许再逃课去土坑里躺着了,你们又不会发芽!」
「8.5」
「三名学生逃课的一天,再次捏爆这个世界。」
「8.11」
「三名学生逃课的一天,第三次捏爆这个世界!」
「8.12」
「今晚和妈妈吵架了,她不知道在哪里又看到支教大学生遇害的消息了,可这个世界哪里有那么多坏人啊?」
「蚕村就很好,他们只是太落后了,不知道孩子应该读书。」
「8.14」
「今天全员到齐!」
「8.15」
「全员到齐!」
「8.16」
「全员到齐!」
「8.17」
「全员到齐!!拥抱这个世界。」
看到这,姜厌就如之前那般随手翻到下一页。下一页的话出现得很突然,豪言壮志,满是憧憬。
「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个小山村变得光亮又明媚,让这里走出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书可读。」
应该是夏晴看到了什么有感而发吧。
姜厌想到夏晴的结局,笑了笑,径直往后翻。之后的记录大抵不过夏晴与村民的拉扯,夏晴不停去捞学生,不停让学生回到课堂,对上课永远抱有极大的热情,似乎是个永不衰败的发光体,永远热爱,永远生机盎然。
但姜厌无法共情夏晴的热爱,她只觉得无聊,这样的生活简直比她呆在墓地里还要无聊,最起码她不用跑来跑去,也不用和人翻来覆去重复着相同的话。
姜厌加速了翻笔记的速度,一目数日地往后看,在十一月记录的一天,她停下了快速翻阅的手。
「11.16」
「今天去村长爷爷家捞王孙,从门缝里我看到村长在用浇花壶给王孙洗澡,王孙光着身子跪在土坑里,冬天的风这么大,这么冷,他被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紫了,但村长爷爷就像没看见,桂兰阿姨也像没看见。」
「我下意识跑开了,我心跳跳得好快。再回去时,三人已经不在家了。」
夏晴发现了蚕村恶劣事件的一个点。她因为下意识地跑开而愧疚难眠,却不知道这是人类第六感对她的保护。
「11.17」
「床板有块地方松动了,改天再弄吧。」
「今天王孙没来上学,村长不让我见他。」
「11.18」
「三个同学没来上学,又是那三个,我去了他们家里,村民说他们大概去哪儿玩了,不用我找,我很不安。我没在后山的小溪找到他们,他们以前逃课要么在家,要么是去小溪边的土坑里玩,这次都没有。」
「11.19」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吵架了,妈妈说再不回家就不要我了,我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不接,我好难过,可我没做错。」
「算了,当务之急是知道这些孩子在哪里,如果找不到,我会报警。」
「11.20」
「太好了,他们来上学了。」
「我去和王孙说话,他没理我,咳,我都忘记他不能说话了,回来就好~」
「11.21」
「晚上去王孙家问了,村长爷爷说那是病,火气旺,需要冷水降温。」
「救命,这种土方子会死人的,王孙应该去治病,明天停课,我要带他去看医生。」
「11.22」
「村长不让,他们不让。」
姜厌的手指停在“他们”两个字上,夏晴没有多说,但大致可以猜出当时的情况。大抵是夏晴去村长家接王孙,说要带他去城里看身体,结果被村长拦住了,也被听到动静的村民拦住了。
但这不该是一个合理的反应,按照夏晴的性格,她大概率会主动揽过看病的车费与药费,既然如此,村民没有理由拦她,夏晴应该会察觉到这件事的不对劲。
果然,夏晴在这两句话后,用红笔写下了一句话「我看到了黄叔手里的浇花壶,和那天在村长手里见到的一样,黄精跟在他身后,浑身都湿透了…」
“浇花壶”这几个字上有一个圈,被标记为了重点,圆圈旁边有几个小字,“病?虐待?”
夏晴终于发觉了这个村子的不对劲,也终于开始怀疑那些孩子逃课是有缘由的,但这也意味着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11.25」
「全员到齐。」
「下雪了,整个村子好美。」
「给孩子们在书里写了些话,等明天就送给他们。」
「11.26」
「还是那三个孩子没来上学。」
「我在后山找到了黄精。一样的场景,跪在雪地上,脱得精光,浇花壶里的水从头开始浇,浇透了她的身体。怎么会这样,她是一个女孩子,不对,哪怕不是女孩子,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是这样,这样不对,真的不对,她太冷了,我也好冷,这次我冲上去把孩子抢了出来,黄叔的表情很吓人,但他跛着脚没有追上我。」
「黄精在我怀里颤抖,我难过得哭不出来。这是我的学生。」
「书暂时没送出去,手机也在抢人的时候被打掉,滑进了小溪。今天很倒霉,但我保护了我的学生,所以今天很幸运。」
二十六号这天夏晴写了很多的字,整整两页,从内容上看,当时黄精就睡在夏晴的床上,夏晴在旁边守着小女孩,觉得她软乎乎的,很小只,满心希望她能睡个安安稳稳的好觉。依据夏晴的说法,天亮以后她就会在众人面前与黄精的父亲对峙,揭穿他虐待亲骨肉的真相,不仅是黄叔,她还要去质问村长,努力争取让黄精和王孙以后都住在她这儿。
但她不明白这个村子不会有人帮她,夏晴到底是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恶劣的人性。
姜厌往后翻,后面的内容已经不多,从纸张的新旧程度上看,只剩了几页。姜厌自觉已经可以猜到结局,大概率是在对峙过程中,夏晴提出要报警,结果被忌讳的村民好言相劝下来,黄精与王孙如她所愿住进了她家,夏晴也如往常般记录着每一日的生活,而后所有记录在某日戛然而止——夏晴被抓走,在被抓走前她封起了日记本。
然而并不是。
下一页的记录时间是二十七号的凌晨,字迹分外潦草,是夏晴纪录至今,最为潦草的一句话。
「黄精醒了,很奇怪,她动作很轻,偷偷跑了出去,我现在要跟上去了。这个村子有些古怪,最近感觉很强烈,村民的笑总是莫名让我害怕,我好怕,但我要跟上去了。」
姜厌皱起了眉。
怕还要跟上去?未免过于鲁莽。
与姜厌共享视角的摄像头记录了笔记本上的所有内容,看到这儿,直播间的观众都着急起来。
【这孩子傻吗,知道村子奇怪还要跟上去?!】
【之前就觉得这个夏晴傻乎乎的,竟然真的这么莽撞…】
【妈呀,我不敢看了,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不会死的,要不封起笔记本的是谁?夏晴肯定回来了,姜厌赶紧看下面的内容啊,急死了。】
姜厌也好奇之后的内容,她的视线迅速向下扫去。
笔记本之后记载的东西就如姜厌先前推断的那样,但更为详细,也补上了细节上的空白。写下那段话后,夏晴就偷偷跟在了黄精身后,揪心地看她踉踉跄跄往祠堂的方向走,所幸脚程并不远,十几分钟两人就走到了,夏晴远远看见黄叔像是早就猜到黄精会偷跑出来般守在祠堂外,他看到黄精后立即把她扯进了祠堂,小女孩白净的小腿撞在门槛上,拉出一道血口,但男人脚步都没顿一下。
夏晴在笔记本上写道:「黄精流了血,她父亲不理她,那时候我很没用地开始哭,大概因为黄精是我的学生,她却没有获得很多的爱。」
「但我很快就哭不出来了,祠堂里传出的话,让我无法思考了。」
「他们在抽签,抽哪个孩子当人参。我不懂,人就是人,怎么可能去当人参。」
「村长说村子的罪孽必须用真诚去弥补,当年抽出四个给药王的供品名称后,他根据村里人新定下的姓,给对应的人家发了小孩,让他们为药王培养药材,光宗耀祖。但由于人参的特殊性,对应的人选一直迟迟没定下,现在马上要举行人祭了,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我反应了好久,我不明白什么是“新定下的姓”,姓氏难道不是随父母吗?什么是“发了孩子”,孩子不是十月怀胎才能生下的吗?什么是“人参的特殊性”,什么是“人祭”,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人祭啊?!」
「我好怕。」
「我真的好怕。怎么会这样,刚才跑回来的时候王叔的狗冲着我叫,我大概会被发现吧。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谁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太没用了,为什么会有无法保护自己学生的老师,我的手机被打掉了,我终于明白了黄叔当时为什么不着急抢黄精反而用力打掉我的手机,但现在明白已经太晚了。」
最后这段话语无伦次,自说自话,颠三倒四,被夏晴用笔圈了无数个圈,字迹边缘晕开,模糊掉的字被划掉,被重写,被划掉,又被重写,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即使只是看这些字,也能感受到夏晴当时的情绪,她在羞愧,她在崩溃大哭。
姜厌摸了摸纸张上的褶皱,往后翻,一片空白,往后翻了数页都是一片空白,但夏晴应该还有话要说,这本日记不该停在这个地方。
姜厌思索片刻,合上笔记本,翻开了最后一页。
这页上有字。
因为走得匆忙,夏晴来不及翻到平日里记录文字的页码,甚至来不及摆正笔记本。
她生命里最后的留言是倒着写在本子末页上的,字迹颤抖,几乎要飞出纸张所能承载的。
「天还没亮,他们来了,我没有话能够说了。」
夏晴写道:「教育的本质是人点亮人。」
「这一生,我谁都没有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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