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入秋日以来,长安的雨水便分外地多。连绵的秋雨落在身上,自然是凉的,却还不到冬日里刺入骨髓的寒意,只会让人细密地起一层战栗。好在一夜过去,雨倒是暂且止住了。今日虽不见放晴,却始终不曾落雨。
“大郎君若是执意要出门,还是带上小人一道吧。”
小童年纪虽轻,却很有几分机变,抬眼望了望天,眼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落雨了,不大放心地劝说起去意已决的主人。
“不必。”青年郎君将琴仔细地裹好后,背在身上。再从小童手里接过雨具,阻止了他,“我又不是头一回去了,你若实在担忧,便在家里多多地备上热汤与澡豆便是。”
“知道啦——”小童拖长了调,如数家珍,“归家后先换过一道衣裳,沐浴后再换一道衣裳,约莫能用去半斤澡豆,费上数十条帕子。”
他一口气报了许多,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大郎君的习惯么,小人都记着的。”
“就数你最是伶俐。”
青年弯弯唇角,倒也不计较他的多言,只是细细叮嘱,“我走之后,任凭谁来寻我,都不许放进堂上。”
小童重重点头,只叫他放心,“人家进了屋子,郎君还要唤小人做洒扫。所以,绝不会让生人进门半步!”
见几句话的功夫,天又比先前阴了几分,青年不再耽搁,慢慢悠悠地顺着小径走了。
目送大郎君离开后,小童才进了门,没几分正形地歪在廊下偷懒打盹儿。谁料,才阖眼不一会儿,门外又起了动静。
在这样糟糕的天气来登门拜访的客人并不多见,他听得敲门声,也只懒洋洋地起身应门。待认清了眼前女使的衣裳打扮之后,脸上忙堆出恭敬的笑来,将心底的不耐烦掩饰得极好,躬身请她进来说话。
女使不是头一回往这家来了,并不同他客气什么,轻车熟路地跟在小童身后,边走边道:“你也知道,我今日来再没有旁的事,便不同你兜圈子了,你家大郎君可在家吗?”
小童哎哟一声,直道是不巧,“今日刚用了早膳,我家大郎君便出门去了,这会儿恰是不在家呢。”
“你可别拿这话哄我。”女使走到门房不远处的廊下,睨他一眼,“既奉命前来请你家大郎君过府,我耽搁一会儿自然不打紧,可若是殿下那头耽搁起来……”
这长长的停顿,将话中深意展现得一览无余,“莫说是你,便是你家大郎君也担待不起吧?”
“我哪敢拿话欺瞒贵主呐。”小童陪着笑,“若是不信,劳姐姐在这里坐坐喝口茶,只消等上个一时半刻的,大郎君便该回来了。我的时间不打紧,怕只怕您能者多劳,要赶着回去禀话呢。”
“罢了。”见小童如此笃定,并不是有意搪塞的模样,女使又记挂着随时会落雨的天气,便不在他这里多耽搁时间,“若果真如此,我便回去交差了。待你家郎君回来之后,千万同他说一声,得了空,早晚要去拜访贵主一回。”
小童一叠声地应下,只说是好,又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刚出了门,惊雷骤然劈下,女使倒不曾被吓着,却在捡起搁在门外的伞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无功而返虽不能怪她,可毕竟没有漂漂亮亮地把事办成,到底有些不大妥当。
只盼着贵主今日心情不错,无意为难她吧。
……
一道白到刺眼的光芒,蓦地扯开天幕,在空中打出一道凶狠到面目可憎的烙印。但在过了几息之后,才有有刺耳的雷声跟着劈下。
屋外雷声轰隆,屋内之人却纹丝不动,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神色自若地接着拨弦。清灵悠然的乐声丝毫未被雷声所盖,反倒在天地变色的重压之下,奏出独属于他的陶然自乐。
郎君静静地倚着门框,欣赏了一会儿美妙的琴声,见他一曲终了,才终于开口夸赞友人,“几日不见,你的技艺倒是越发长进了。”
“回来了?”盘膝坐在窗下的青年听得动静,缓缓转身。
神清骨秀的郎君怀抱琵琶,抬眼望过来的时候,自有万千光华流转。再配上眉间的那点朱砂,不见冶艳,反倒显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清绝。
“今日雷声这样大,却始终不见落雨。若真等落了雨之后,恐怕逃不过一场大雨。”说话的郎君才从厨上端了饮子过来,走到他身旁坐下,“这是我采院中树上所结之果酿出来的,费了好大心思。摩诘,你且试试。”
“莳花弄草,自耕自种,你倒是过上我一心要过的生活了。”同友人说话时,王维瞬间便多了奏乐时所不见的人情味儿。
“今岁的气候本就古怪,前些日子是只落雨不降雷,今日倒成了只打雷不落雨。”他笑了笑,又道:“不过,落了雨也好。山水花鸟,得了雨水为配,才好入画呢。”
“你是一心就想着作画不成?”裴迪觑他一眼,为两人各自倒了点乌梅浆。
“我难得来辋川一趟,自然得物尽其用。总不能果真只弹一曲琵琶给你听,然后便这样空手而归吧。”王维拿出从不离身的帕子,细细擦拭着琴身,顺口接话。
裴迪知道他的脾性,也不担忧他会恼,顺口调笑一句,“难道同自己的至交好友煎水烹茶,弹琴品画,还算不得收获么?”
“自然算得。”要用饮子,自然要腾出双手来。王维搁下怀中琵琶,珍重地放在小案上。一面擦拭着双手,一面笑问裴迪,“所以即便今日只打雷不落雨,我不还是照样来了么?”
“哟,如此说来,我倒还要受宠若惊喽?”裴迪为他备好一盏,双手奉了过去,“请吧,大诗人。”
王维接过,又道了声谢。
“说起来,你可别光顾着作画呀。”裴迪饮一口,舒服地摇摇头,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你那百代成诗这几日便再没动静了么?”
百代成诗的存在,王维并不曾避着裴迪。只是不知为何,若王维想分享给好友,邀他同看,也能看得,偏偏裴迪自己却始终没有这个机缘。
或许是他的诗作本就比不得王维吧。裴迪心胸豁达,倒不曾因此生出什么不满或怨怼。反正借好友的光幕,自己不也能同看嘛。他开开心心地想着,竟比王维本人还要上心。
“你若不提,我还真要忘了。”王维本就不是重欲之人,对身外之物也大多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
“最初的时候,它还总能折腾出些动静来,隔三差五地提醒我。可如今不知是不是用久了,倒不常见那些提示。”若非裴迪时时关注,恐怕他还不知要错过多少呢。
说着,王维翻开光幕。裴迪凑了过来,定睛一瞧,“果然!我就说嘛!”就在两人打开百代成诗的同时,那位名为“也好也好”的up主又上传了新的视频。
“得亏有我提醒你,否则你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留神呢。”裴迪双手抱臂,洋洋自夸了起来。“除去上元那回的诗歌,其他两期均是按照节气顺序来的。若无意外,上回雨水过后,便该接惊蛰了吧?”
自古以来,写惊蛰的诗虽不多,却也不少。
“摩诘,你说这回会是谁的诗作入选呢?依旧是咱们大唐的诗人么?不过……”裴迪抬手,捣捣他胳膊,满眼都是要敲热闹的戏谑,“你既得了百代成诗,便注定诗品不凡。早晚也该拿你的大作去鉴赏一番,对不对?”
“也好娘子素来跳脱,天马行空,这叫我如何能得知呢?”王维点进视频,微微摇头,以示自己并无头绪,至于好友所说的后半句……
他看得很是淡然,“前后数朝,风流人物不知凡几,若能忝列其中,倒是我的荣幸。倘若无缘,也没什么可唏嘘的。”
“得亏我原先还想与你打赌呢。”裴迪撇嘴,“你既言不知,那岂不是白费了我精心准备的赌注?”
“哪怕你拿了展子虔的画来作注,我也不与你赌。”王维瞥他一眼,“裴十,你这个习惯可不好,得改改。”
眼看着又要从他那儿听训,裴迪登时自觉认错,“也是我糊涂了,怎么想起在你一个修佛人的面前提起这些呢?”
两人便这样你来我往地打趣了几句,而到这个时候,视频上也已经放完了例行不变的开场白。
不出意外,每当结束了开场白之后,紧随其后的,应当就是本期的主题。然而这一次却与之前不同,说完例行介绍之后,屏幕上的小娘子消失不见,视野却被黑沉沉的天空占据。
两人还未来得生出疑惑,便见这团乌云被白光劈开,片刻之后,一声雷响应景地落下。
待几声雷响过后,文也好才又将屏幕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相信见过这几道雷,大家也都反应过来了。今日,我们要讨论的正是节气惊蛰。】
【《礼记·月令》有载:“仲春二月,始雨水,雷乃发生,蛰曰咸动,启户始出。”】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的虽是惊蛰,倒也串联起了第一期至今的几个视频。在进入春季之后,有了雨水的滋润,花草粮稼生长起来了还不够。没了其他生灵的陪伴,哪里能显出春日的热闹呢?因此,“春雷”便承担起了唤醒尚在沉睡中的动物们,尤其是昆虫们的重任。】
借着《礼记》中的一句,文也好自然引出了惊蛰的由来与特殊意义。
【猜到惊蛰不难,就是不知屏幕前的你们能否猜到,今天又会是哪首诗歌与大家见面呢?】
她难得在开头便卖足了关子,其中当然另有缘由。
【到第四期视频了,我想很多观众朋友们或许都会嘀咕:虽然《四时有诗》才出了三期,可为何每每不是唐朝诗人便是宋朝诗人呢?】
【所以这期,就让我们放眼其他朝代,来看一看在唐宋之外的诗人又是怎样描绘惊蛰这个节气的吧。】
“竟然不是大唐的人么?”裴迪有些意外,但很快又起了好奇,“杜公与苏公虽多写宫廷诗,却也写得清新自然,一扫六朝浮靡气。”
“后来的小杜郎君么,自然只有更胜一筹的。”说到这里,裴迪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我素来不爱关心这些,所以先前才托你去问一问。”
“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王维手下点住暂停,目光却并未从光幕上挪开,“我早已借太原王氏的名义去查过了,消息正是今晨送回家里来的。”
“好哇!”裴迪将乌梅浆把在手中,欲饮的动作一顿,“怪道你今日突然来寻我,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没有理会好友的调侃,王维只是沉声道:“京兆杜氏,的确有一位行二的郎君,单名一个‘甫’字。”
“他在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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