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所爱


    最隐秘的秘密被人骤然掀开, 让风吟天猝不及防。仿佛青天白日下,被人赤,裸裸地挖出了心来。


    风吟天的脸色变了又变, 幽深的眼睛紧紧盯着春江凡的脸,紧皱着眉下意识在隐瞒与实话间挣扎。


    只下一刻, 不期而然对上春江凡斜过来的淡寂眼神,便知道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那眼睛静寂如枯海,无一丝波澜, 像是山水画间那巍然不动的如渊青山,任凭流水喧然,却只沉默地无怨无尤。


    它直白地告诉风吟天, 他并非因为怨怼而怀着考究的恶毒戳破这个秘密。而是因为在倏忽入局后, 生而为人的体谅。


    一下子,让风吟天那自以为滴水不漏的心防缺了一块。风吟天哽咽了一下, 脸上划过一抹无法言喻的悲伤, 终于还是无望地闭上了眼睛,低低应了一声。“是。”


    只过了一瞬,便又强迫自己挺直了脊背。像是被人一刀已然戳中命门的人, 却无视那翻皮彻骨的伤口, 仍然强行拉扯着那已然破败的身体,狼狈又固执地往前走。落落寡合道:“我自以为瞒得很好,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在我布了禁制的寝宫,拭血用灵力砍掉了我的树。”春江凡那已然死寂的眼里甚至为风吟天流露出一丝怜悯, 继续寂寂道:“除了天道造化之灵, 再没有什么可以随意在一个大乘禁制里胡作非为。”


    “你当初千里迢迢去妖界, 就是为了他吧。你在妖界并非没有找到无相秘境之局的破解之法, 你只是……舍不得……。”


    “你得到了他, 却丢了自己的心,忘记了茫茫前行求道的目的。”


    “对不起。”


    “你于我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春江凡仰着头,凝望着头顶天阙。今夜无星无月,只看到那黢黑狰狞的树影在被风轻轻吹动,远处的雷声鸣鸣,酝酿着股汹涌的恶意,尽皆沉沉压在人的心中,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春江凡淡看了那雷劫一会儿,还是别开了眼睛,转首跟风吟天静静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当年的纷杂前世,兰因絮果,无一是你之所为。错从来不在你,即便你不愿意整顿乾坤,我也指摘不了你的错处。你无需这般苛累自己。”


    “世事茫茫,枯荣有数。人不过三尺微命,红尘辗转里有如风吹叶落,再正常不过了。”


    再坏,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以血鉴天,慰前尘斩宿命罢了。


    春江凡最后一句没有跟风吟天说,只紧了紧怀里的棺椁往那黑沉的院中走去。


    只走到了一半,还是不忍地回过了头来,望着还没站起来的风吟天,轻声问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凡天地造化,便冥冥中自有定数。燃灯火在古书中所载,本就是为这世间阴暗晦颓而生。烧灯续昼,明烛天南,消弭这世间的业障,是他的宿命。”


    “这便代表着,你若是横加阻止,便是逆天而为,会落下天罚。”春江凡遥指了指那天边沉沉汇聚的雷鸣之声,寂静道:“人皆有恻隐之心。你为了自己心中所望,想要违逆那似乎已然定下的天数,而毫不抹杀别人的一线生机。这件事,我不该也不配怪你。”


    “可,倒行逆施,与天公然而斗,你顶得住这天罚吗?”春江凡沉静的声音里掷地有声,像是寒刀在振振西风里的抖颤,凛冽又沉重。


    “你觉得那滚滚的雷劫早有蓄势待发之势,却迟而未发,是为了什么?”


    “它只是在等你真正走出那一步的时候,罢了。”


    风吟天是春江凡遇到的天赋最为卓绝的人,短短二十几年,能够在天道一路上臻至大乘的门槛,那是连他也闻所未闻的造化。


    只可惜,越是造化非凡便越是得天道青睐,连着雷劫都能够为他避让三分。


    只是,越是被天道青睐,那一意孤行后,承受的代价便越大。


    春江凡压根不怀疑,风吟天破釜沉舟后,那天边的滚滚雷云,劈下来的时候,会有多残酷惨烈。


    只风吟天却是像是没听到一般,丝毫没有去看那近在天边的雷云。落落寡合的脸上毫无动静,像是一块入定的石头。


    只声音清渺,对他平静道:“宫主知道……,明烛天南的代价吗?”


    “燃灯火需以自身烧灯续昼,才能照亮那永远都亮不起来的天。”风吟天那刚硬的脸有些扭曲,似在哭又是在笑,那长久以来的隐忍终于被压抑着的乖戾取代,他朝着春江凡狠狠磕下了一个头,那声声带着股有如泣血的怒意,像是从肺腑间拉扯出来的一般,竭力嘶声道:“我之所爱,便只有他了。凭什么,要搭上他的命,去照亮别人的天?”


    “我勤勉修道到如今,只为这天地之间纯正善念,匡正道义,守护心中所爱。若我手中的三尺青锋越不过苍穹,破不开这天意宿命。护不住我爱的人。那这道,修来何用?”


    “这件事情,无需宫主多言。还请为吟天保守秘密便可。”风吟天只失态了一瞬,便又恢复了那素来清冷温重的良善模样。


    好似方才那充满执念戾气的话从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端起身来,他仍旧是那个霁月风清,不执念外物,以这天下苍生为念的风吟天。


    只春江凡却是一愣,凝眸静看着他,一丝怅惘和悲痛从眼底划过,终是再不置一词,挫败地朝着他抬了抬手,埋首而去。


    心里却知道,这次的天劫,风吟天怕再也过不去了。


    他也压根没想过去。


    ……


    更深露重,风吟天拖着身体习惯性地到了赵岚清的门口。


    克制的敲门声轻轻落下,在那安静的夜里没有起半分的喧嚣。


    只是这一次,风吟天没有再翻窗摸进去。只驻足在那里,抬手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带着古朴痕迹的木门。想象着那人在屋里沉沉睡下的沉静模样。


    离火阵明日开启已然不足半个时日,唯有风吟天和春江凡知道,众人以为的,让他踏入大乘的雷劫,必然会在他开启离火阵,将那整个无相境化为灰烬的时候愤然落下。


    那不是让他突破的雷劫,那是天道对他的惩罚。对他执意想要将干系仙界与人间的无相境尽皆付之一炬的惩罚。


    风吟天知道,或许在他清徵宗的先辈当年选择将云琛封印而并非诛灭清杀的时候,赵岚清与这无相境的因果已然结下了。


    否则,先辈也不会留书载笔三百年,去指引他们前往妖界找寻燃灯火。


    可惜,他注定要让先辈失望了。


    三百年后,风吟天也不能够拯救那一方秘境。没有谁生来就本该为了什么牺牲,哪怕是天道宿命也不行。


    如果天道非要落下希望,再执意将这抹希望从自己的生命中收走的话,那便让天道把自己也收走吧。


    风吟天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他只知道自己只想为了自己心中所想而努力。如果赵岚清生来就是要用性命来解放这方秘境的,那便让自己来承担这宿命的枷锁。


    春江凡说得对,人本三尺微命,本不值一提。


    若是变得重要,那是因为有人珍惜。


    风吟天希望赵岚清可以永远没心没肺地在这天地间留存。因为他很珍惜那洋溢在脸上的天真的笑。


    即便维持这个笑容,需要自己粉身碎骨,抛却一切。


    他已然跟白书流知会过了。若是雷劫当真中途来临,风吟天顾及不暇,白书流也要替他将春江凡修为所化的灵珠,放进那阵法中心去。


    只希望上天不要那么残忍。脱去他修为便了,给他留下一条命,去拥抱他想要拥抱的。哪怕须臾片刻之间。


    ……


    风吟天怔忪了一会儿才转身,欲要离开,便听到“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赵岚清惺忪着睡眼,披着如墨的发,赤脚给他开了门。


    青年的眉眼间还带着沉沉的倦意,那本就潋滟的眼睛,像是含了一汪秋水一般,在精致到无暇的脸上熠熠生辉。只稍微一个眨眼,便清姿夺魄,让风吟天连呼吸都忘了。


    “原来每天梦里的敲门声真的是你。”赵岚清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道。


    “对不起……,我……”风吟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想要把他印在心里。心不在焉的,在赵岚清嗔怪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就下意识地认起错。


    老实巴交的反应让赵岚清一愣。还以为他又在装可怜,让自己心软,赵岚清终于睁开了尚有些水意的眼睛,顺手拉着他的一根手指领进屋里,慵懒道:“有什么对不起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赵岚清歪着头,将他牵了进来,顺遂地关了门。


    烛光下煜煜的火光为赵岚清清艳的脸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光,他那秋水一般的眸瞳里透着狡黠,边说着话,边将风吟天拉近,轻轻巧巧地在那俊俏的侧脸上印上一个吻,沾沾自喜道:“你是不是敲完门后还亲我了?就像这样。”


    “你早就知道了?”风吟天卷翘的睫毛猛地一颤,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道。


    早就知道了,却从没有阻止过。


    “我只是睡了,又不是死了。”赵岚清瞥他一眼,因着不好意思有些脸红,却不愿意承认一般,掸着自己的袖子,嘟着嘴愤愤道。“要不是你,谁会让人天天爬我窗户?我都愿意睡着了,你就不能自己从门里进来?弄得江离次次偷摸摸嘲笑我!”


    只随意的一句话,像是早春的瀑布,急喧喧流进风吟天的心里。风吟天深重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终是忍不住将他拢在怀里。


    赵岚清别扭却从来真诚。其实早已经在细微毫末之处回应接纳了他,只他自己却不知道罢了。


    “如果我修为尽失,你还会爱我吗?”风吟天轻轻吸了口气,心中饱涨着让人理不清的情愫,第一次启唇问出这般幼稚无脑的问题。


    “你在说什么屁话?”赵岚清翻了白眼瞪着他道:“我修为低下也没嫌弃过自己啊?”


    刚说完便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眉头一锁,声音一扬道:“谁爱你啊!”


    “怎么自己在脸上贴金?谁给你的脸?”


    恼羞成怒的炸毛样子让轻轻一笑,却还是珍重地将他拥在怀里,抵在自己额头上,轻叹道:“我真的已经得到了全部了。”


    “希望上天眷顾眷顾我吧。”


    不要让我好不容易得到后,复又失去。


    第82章 救你


    烛光映过两人相依偎的面容, 在窗户上投下绰约剪影。


    春江凡坐在自己的房间内,淡看着那一切,终于还是瞥过了头。


    面前的, 仍旧是两杯热茶,像是平日一样, 放在两个茶椅旁的小几上。两个位置相对而坐,春江凡坐在一侧,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微触着棺椁, 久久望着旁边空荡的座位。


    不知道过了多久,淡淡的珠子色从那棺椁中缓缓逸散出来。没一会儿那比黑暗也没有清晰多少的光影颤巍巍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个模糊的轮廓。


    半是消散的轮廓飘悠悠地荡在了春江凡的身旁, 像是纸糊着的风筝一样单薄, 风一吹,那层峦迭起的衣襟便拂过了春江凡那刀削斧刻般的脸。


    只刚一触到, 那熟悉的感觉便让坐着的人一怔, 春江凡那抚着棺椁的指尖轻轻颤抖着,像是不可置信一般,抬眼轻轻望着那模糊的影子, 下意识伸手过去道:“云……”


    那让人魂牵梦萦的名字还没念完, 那魂魄的孤影骤然清晰,孤魂脸上堆着笑意, 似在居高临下地逡巡着他。


    只一瞬间,便让春江凡眼中的迷离沉惘决然荡去。生生将抬起的手重缩了回去。眉眼重新耷拉着, 那眼中冷瑟的失望一目了然。


    云青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原本怡然的笑一敛, 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下一刻那股愉悦又重新绽放。虚无的魂魄夹杂着魔气乖乖落下, 倚着旁边的座位, 淡看着春江凡放着的那杯热茶。


    发着荧光的素手清然将他抬起,似有戏谑一般,泠然道:“将军,方才我把他放出来的那一刻,你认出了他是不是?”


    “倒不知道是他荣幸,还是你敏捷。”云青说话的时候轻轻的,略有些上扬的尾音里带着股慵懒。那洁白的华服穿在身上,包裹着一身的冰肌玉骨,漂亮又恣肆,像是开在暗夜里,蛊惑人心的昙花。


    边说着,玉瓷一般的脸庞,缓缓地朝着春江凡挪去。宛若风吹动纬纱一般,一个虚影自然落在春江凡的面前,那淡色的漂亮口唇微微扬起,轻盈得有如蝴蝶翩跹,想要不经意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被春江凡沉凝着脸略偏头躲开,深幽的眼睛微微抬起,像是装点过的海面,荒荒凉凉,静静道:“可我也认出了你。”


    一句话,便破碎了云青那怡然妩媚的深情,无情撕开了那宁静到有些暧昧缱绻的气氛。


    惊人的戾气和魔气滚荡在四周,让那漂亮的美人顷刻之间变成了恐怖的夜叉。云青的神情在那明灭的烛光下渐渐扭曲,像是恶鬼一般,不容拒绝地攀上了春江凡的肩膀,却在下一刻发觉春江凡这次没有躲开时,脸上骤然云销雨霁,索性挪在他的肩头,娇滴滴转怒为喜道:“你就是仗着我,杀不了你。”


    “是吧。”春江凡敲打着手里的棺椁,对云青跃跃欲试的动作毫无所觉,似乎只要云青没有亲吻自己,便任其施为。


    他只是好似小憩一般,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抚在棺椁上,宛如在轻轻爱抚着自己最为心爱的恋人。


    而云青,正趴在春江凡的肩膀上。哪怕宽大的白色华服和自己的躯体一样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也毫不在意。别扭又倔强地坚持着这个姿势,似乎这样便可以让他拥有了春江凡。


    哪怕宛如梦幻泡影,只能够拥有这么一会儿也好。


    于是,微凉夜色的窗口下,一只魂魄倚着人,一个人爱抚着腿上的棺材。诡异却又别样地宁静,充盈着带着悲哀的深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春江凡才轻轻跟云青道:“跟我说说他吧。”


    “他有什么说的?”云青瞬然便知道他说的是谁。略笑了笑,细细打量着春江凡的眉眼。


    三百年过去,男人的容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杀伐果断,像是当年自己苦苦哀求他,试图将他留在府中时,被他无情拒绝的冰冷模样。


    当年无论是自己还是云琛,都是不愿意让他死的。


    云青不知道为什么连自己都会这么爱他。本以为是因为云琛的执念作祟。


    可如今,哪怕云琛已然稀薄崩坏掉不值得一提,只剩下赵岚清的血苟延残喘的地步,自己也还是爱他。


    像是一只不顾一切扑向火中的飞蛾,明明知道他不爱自己,不愿意自己靠近,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出来。哪怕,率先把云琛带出来,吸引这人的注意。


    “说有什么用呢?你不是还要帮着他们,把我们除掉?”云青吃吃一笑,只他边笑着,那抬起的脸上精光闪烁,过会儿声音婉转,带着可怜道:“将军,三百年了,真当我们愿意待在那无相境中?你便可怜可怜我们,带着我们远走高飞吧?”


    “现在,我已经虚弱成这样了。”云青作势摸向春江凡,那如玉一般的手臂,直直穿过春江凡肩膀,只能摸到一片虚无。明明能够通天的魔尊,如今却连个稍有修为的鬼怪都不如,倒真是狼狈无比。


    “将军,您救救我们吧。总也不能真地让他就这样魂飞魄散,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云青深深望着春江凡,像是委屈一般呢喃着。“再没有了那可以摧天毁地的修为,我明明……,已经抛却了所有了不是吗?”


    这才是他发现赵岚清带走棺椁后,却无动于衷的原因。


    他原本深受云琛桎梏,怕被清衍宗逼到绝境。本来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已经虚弱的云琛弄死,彻底摆脱束缚。


    原本都要成功了,却因着赵岚清无意间淌进棺椁中的血,似乎化为了泡影。本来奄奄一息的云琛被赵岚清带着灵力的血吊住了一口气,从那棺椁中出来,帮赵岚清逃了出去。


    所幸赵岚清投桃报李,救了他,便将棺椁拿了出去。同样给了云青机会。


    只要这棺椁不被付之一炬,清徵宗便永远都不能奈何他。


    现在,云青只想要春江凡带他走,无论哪里都好。


    “这三百年,他一定……,很痛苦吧?”春江凡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有些疲累地闭着眼睛,任凭自己的指腹,轻轻划过棺椁的沟壑,轻缓道。


    他没有将这个棺椁打开过,只是想也知道,定然是清徵宗的先辈用灵力术法保存下来的云琛的哪一块躯体。


    是自己曾经触摸过的一块。只是三百年过去,他已经残破不堪,怕也是不能目睹了,像是他们这段已经生拉硬拽不愿意结束的缘分。在如流光般逝去的岁月里最终婉转成雠,除了遍体的伤痕,满心的疲惫。什么都没剩下。


    “不知道呢……”云青叹了口气,有些不满春江凡为什么只问他,从不过问自己,却还是答道:“他是本体,又不是我是本体。这些年他怎么过来的,我怎么知道?他能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不比我清醒吗?”


    “原来他一直都清醒着。”春江凡听了他的话一怔,片刻后一抹悲伤与心疼从眼底蔓延开来。他呆怔了良久,才轻轻喃道。“清醒地痛苦了三百年。”


    “是呢,不清醒,怎么一步步骗着我,把我分离出来?”云青不觉春江凡的悲伤,越发笑嘻嘻道:“怎么样,你朝思暮想中的人不如你想的那般单纯无辜,你是不是很失望?”


    春江凡没有说话,只深深望着他,静静抬起了手。吹拂着的风将云青身上的衣摆翻卷在春江凡的身上,被春江凡盈盈握住,却因为那并非实体,他只能握住一丝风的凉意。


    一股朦胧的温柔充盈在他那深幽的眼里。春江凡目光缱绻地望着他,似乎又不是在望着他。任凭自己的发丝和他同样被风吹起,交叠又错开。仿佛光和影一般,明明形影不离,却永远可望不可触。


    “你不要害怕……”春江凡的喉咙轻滚,像是生生咽下了那如刀的苦涩。那骨节分明的手复又缓缓上抬,直到落在了云青的脸前,轻轻道:“我晚来了三百年。”


    “这一次,总会救你的。”


    ……


    在赵岚清还没起来的清晨,清徵宗的弟子们已经早早地严阵以待了。院子里,五步一人,皆是提剑而立,等着打开那已经苦苦守了不知道多久的无相境。


    不远处,风吟天一人卓然立着,站在木怀青的窗口恭然道:“多谢国师前几日布下结界,为清徵宗暂时守住秘境。现在,您可以打开了。”


    木怀青一双眼睛还落在那有些蔫吧的魂灯烛火上。听他说话才罕见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清泠问道:“你已经决定了?”


    “是。”


    “那我多谢你。”木怀青眼睛深微,清雅出尘的脸上带着几分真挚,落拓地站了起来朝风吟天作了个揖。


    风吟天能够在知道赵岚清是燃灯火的情况下,秘而不宣,执意自己启阵用离火阵烧毁一切,多少算是救赵岚清于水火。


    哪怕赵岚清本人并不知道。可,知情的自己,就这样承了风吟天这么大一个情,这个礼,确实该给风吟天。


    “言重了。”风吟天没有多说什么,都知道互相对方是什么意思。话是这么说,却是微微侧身躲开了他的一礼。


    晨起的阳光照亮了他无尘的脸,只那双眼睛像是开了刃的重剑一般,透着凛然的锐意,刚毅到了寂然的地步,望着那好不容易挣脱开厚重的云层而透出来的些微天光,静静道:“我并非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


    “但行好事,论迹不论心。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你没有利用他,我便该谢你。总之,祝你顺利。”风吟天不受他的礼,他也不跟他客气,木怀青兀自行完礼顺手掸了掸自己的袖子,重新坐下缓缓道。


    只是,那凌然不可侵的面容上终于多了一丝纠结,思忖了一下,才继续道:“虽然我与云青并无纠葛,但我多少算是欠你一个情。你要是央求我为你做一件事,我也可以答应你。”


    “比如你此行何如,我可以与你算一算。”木怀青说着拿出袖子里的蓍草,一本正经地道:“不过,看你的雷云,想你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即便你问了,若是涉及天机,我可能回答得也有限。”


    “所以你要是有什么要求,还是尽量提一下吧。毕竟出了这个门,后续会出现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木怀青耿直道:“可能到时候不太好还。”


    “多谢国师心意,只是不必了。”风吟天并没有因为木怀青的直言而生气,反而那一丝不苟的面色,因着他和赵岚清相似的脾气微微舒展了几分。淡色的嘴唇朝他弯了弯,算是理解了他的好意,摇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从不圆满。总还给人留下一分周旋的余地。即便折损您的修为算出来什么,算出来的那四九的天衍,也必不会是我想要的。”


    “与其这样,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木怀青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即将步入大乘的风吟天,怕是也和他一样,能够窥得自己的一丝天机了。


    只是他定然没有全然相信过。亦或者说,那窥到的天机,并不随人愿。才会将心思牵系在那唯一的一丝希望上。


    所以,他并非不知道自己此去凶多吉少,他只是想要和天争那一线生机。


    “好。”木怀青脸上的无动于衷有些破裂,他埋起头又重新将刚摆出来蓍草一根一根地捡起来,眉间闪过一丝凝重,跟他道:“真的多谢你。”


    “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着回来。”


    今天的天气不好,无相境被整个雾气弥漫着,宛如深渊地狱一般,唯有高高的山岚上顶着那淡淡的天光余晖,浮现出那并不分明的轮廓。


    清风微扬,风吟天站在院子里,跟木怀青缓缓点了点头。


    再一次将目光辗转到那尚在沉睡的屋子里,刚要转首离开的身姿便一顿。那有如刀刻一般的俊逸侧脸上浮现出些许的怔忪,黑沉的眼睛里透着认真。


    风吟天突然又回过头,朝着木怀青笑了笑,轻轻道:“我知道国师素来没将我放在眼里,也并不怎么情愿,我能够回来与岚清共白头。”


    “可如果……,我是说如果……,若我能归来。国师可愿意给我个机会?从,把我当做岚清的道侣开始?”


    “这件事,重要吗?”木怀青抬眉凝神望向这位龙章凤姿的年轻人,那静若明渊的眼睛泛出些许的不解。


    妖修素生在云水天地之间,向来人情淡薄,关注的事情不多。更何况,抚养赵岚清已然耗了他不少心力和感情。所以,眼前这个人,确实从来没有落在自己眼底过。


    不仅如此,自己甚至无数次想要杀了他。哪怕次次放过他,也只是因为自己心中牵系赵岚清,不想让他伤心罢了。


    更不必谈给他个肯定了。


    可,这个年轻人,这个时候连着自己的生死命运都不肯问,相信人定胜天,却愿意俯首问自己,能不能接纳他?


    哈?


    木怀青不理解,他很不理解。


    “很重要。”风吟天郑重望着他,认真道:“岚清无父无母,在他心里,您已被他当做亲人。”


    “在我们人间,新人结为连理,是需要亲人祝福的。”


    “我很希望,能够能够得到您的认可,哪怕给个机会也行。”


    “哦。”木怀青似有了然地点了点头,抬眉垂顾了他一番,还是道:“那要是回不来呢?”


    风吟天那抿着的唇骤然一颓,似乎觉得木怀青说得也有道理。白衣衣袍角被风吹得轻展,终是在跨过了门去的时候,和木怀青道:“若是回不来,就算了吧。烦请您带他离开。此行与他,不过黄粱一梦,并不该留下什么痕迹。”


    “我不会回不来的……”风吟天出门,紧了紧自己手中的剑,轻轻喃道。


    第83章 爱我


    辽阔的天空下, 清徵宗的结界只剩下淡淡的一层。底下魔气和乌云连着天,仿佛开天辟地之前那浑茫的混沌之地。唯有远近的高山,透着同样近乎铁青的岚色。


    潮起的雾色里浸着股彻骨的寒意, 风吟天提着剑在众多弟子们的目光下漠然经过,他遥遥望见无相境口, 春江凡长身玉立,早早地静等在一条小路的枯树旁。半搂着那随身的棺椁,半隐半现在那似乎永远都明不起来的苍穹下, 单薄得像是附着在水底的枯叶。


    风吟天朝他点了点头权当打了招呼,刚想转身看向别人,却看到春江凡耷拉着眼皮, 手里仍旧攒着那个棺椁, 朝他挪了一步。眼中静寂得如同是一片无波的大海,他抬起眉, 跟风吟天道:“皓儿天赋尚可, 人却不怎么努力。我已经没了修为,你若是日后有余力,烦请多帮衬他些。”


    风吟天这才发觉这里缺了些什么, 轩昂的眉凝肃在一起, 问春江凡道:“他和江离呢?怎么没有来?”


    春江凡那寂然的眼神便一闪,片刻后又恢复了正常, 静静反问道:“岚清也没有来。”


    风吟天的面色便淡了,似有怔忪道:“这几日他心神不宁。我给他施了个安神咒, 他还没醒。”


    “我怕他醒来没有人陪着会瞎跑, 让江离和皓儿等在门口。”


    风轻云淡的话, 却让风吟天一愣。风吟天似乎马上就懂了, 握着剑的手轻轻一抖, 带着股凄然的眼神望向春江凡,纤薄的唇动了又动,喉咙似乎被压抑着,滚动出破碎的声音,可挣扎了许久,却仍旧是没有说出来什么。只沉声道了一句:“好。”


    说着,头也不回地在众多清徵宗弟子们的目光下,朝着无相境中走去。


    随着他的进入,原来的结界金辉越发薄了,此消彼长,黑色的魔气肆意骀荡,铺满了原本还能见到些许青绿的山峦,浓重的黑色逐渐轮转为无相境中唯一的颜色。


    没一会儿,极快暗淡的光斑从那黑压压的魔气中跃了出来,仙风道骨的收阵长老们,个个已然灰头土脸,瘦若枯骨。


    他们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吟天”。


    风吟天扬声应下,数着光斑,待到最后一个也跃了出来后才放下了心,朝着跟在他身后的春江凡伸了伸手。


    在开启离火阵前,这棺椁需要到它该在的地方去。


    因着他的动作,那棺椁似有轻动,像是知道自己的结局一样,盖声发出一丝耐人寻味的摩擦声。让风吟天的眼睛瞬间就凝重了起来,手中的怀霜剑悄无声息地提出些许的寒锋,警惕的眼神扫过春江凡,示意他将棺椁交给自己。


    春江凡淡定望了他一样,不动声色地将那棺椁往自己身后挪,骨节分明的手再一次抚着那棺椁上的浅淡花纹,像是在安抚他稍安勿躁一样,将他护在身后沉沉道:“我和你一起进去吧。”


    “总要送他最后一程。”


    风吟天的脚步一顿,隐晦地看了眼他一眼,片刻后又朝前走去,掂量着深重道:“想好了吗?”


    “这有什么好想的。”春江凡朝他笑笑,示意自己无事。隽永的眉眼,望向远处有些破败衰枯的景色,轻轻道:“有些事情早该做了。”


    “在三百年前。”


    “可是……”风吟天哽了哽,突如其来的一股沉甸甸的痛意坠在心中,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他如松的身形晃了晃,还是别开了脸,从怀间拿出春江凡托赵岚清送给自己的那颗化灵珠。重又还了回去,提醒春江凡道:“为了保险,我让师父在离火阵的另一阵眼中布置了一道……,禁制结界……”


    “你应该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风吟天轻轻道:“若是你要送他一程……,那个地方,我就不去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化灵珠,还是还给你吧。”


    风吟天垂着头,在春江凡接化灵珠的时候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凛然的脸微动,却终于是别开了脸,不由声音低沉道:“多谢你……,你……,保重……”


    “好。”


    ……


    到了这个时候,云青其实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春江凡夹着棺椁,进入那无相境的深处,和风吟天分道而行。


    春江凡仍旧没有丝毫停滞脚步的打算,他一步一步,顺着他熟稔无比的离火阵的布阵痕迹,低头往前。


    魔气像是水意一般黏糊地站在人的身上,宛如荆棘利刺一般扎进他的全身。只靠着蔼蔼白日透隙出来的淡淡余光,隐约照亮前方的路。


    随着他的不断深入,风吟天也开始了动作,那早就被清徵宗摆设好,伏没在这层峦叠嶂秘境中的离火阵,像是正在苏醒的巨龙一般,缓缓睁开了眼睛。


    天边,那白色的孤绝身影正引剑起阵。随着他的飒沓飞舞,山岚都在隐隐颤动,仿佛能够弥盖住整个天际的杀伐死阵在那隐匿的天光中骤然出现,磅礴的灵力冲天而起,悍然冲开那沉沉的雾色。与之呼应,穹顶之下的雷劫骤起了轰然的鸣叫,似乎那一起百休,凛冽的霸道杀意连天道都不能容忍,要将这天地一同狠狠割下。


    似乎因为那嘶吼着的雷鸣太过急促强烈。春江凡的四周浮现出淡淡的白色光影,那光影旋起旋灭,终于快速地凝成了一个人形。


    云青骤然飞出,望见了那看不穿的雾色山岚,在他身边急迫问道:“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要救我离开吗?”


    “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情。”春江凡笑了笑,对他的出现丝毫不惊讶,淡然望了他一眼,随后执着地继续往前,便喃喃道。“穿过那位妖修国师的结界,欺身钻进入这棺椁中,费了你很大的力气吧。”


    “本以为,你会早些发现我的用意,让我多费一些周折的。不然吟天也不会因为担心,将我的修为尽数还给我。”春江凡像是话家常一般和他温声道:“不过,他似乎多虑了。你若是当真阻止我,也没有用吧。”


    “云琛没有完全消失,我感觉到了……”春江凡那寂静的眼中,骤浮出一丝别样的光芒,只那光芒便又随之湮灭。温重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然,他自言自语地轻轻道:“他会帮我,把你带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你要去哪?”


    “你要送我去死?”


    “你快停下!”


    “我不是送你去死,我是和你一起去死。”春江凡扬着脸,朝着一个方向走道。他对离火阵太过熟悉了,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风吟天说的地方在哪里。


    那是可以嵌套其他阵法的活络阵眼,他甚至都能确定,那里被风吟天嘱咐后,摆出来的是什么阵。


    离火阵烧尽一切还不算,风吟天滴水不漏,定然已然设想过云青若是阻止该当如何。所以,那里是一个可以镇住云青的死阵。


    也是他们要去的归宿。


    “我让你停下!带我出去啊!”凌厉的魔气像是刀剑一般齐齐朝他贯去,漂浮着的云青狠狠朝着风吟天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他还没消失,你还要杀了他!”


    “为什么!”云青那本就不稳定的魂影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要被凭空撕裂一般,不可置信地绝望咆哮道。因着他的愤怒,那本来浮散的魔气,宛如有了灵魂一般,铺天盖地朝他们涌来。像是墙壁在春江凡面前堆叠,势要将他淹没,溺死在这荒枯的炼狱里。


    “你想要杀了我便罢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想要杀了他!”


    春江凡说得对,在知道自己无法轻易对人动手,云琛又被赵岚清的血重新凝起魂魄后,云青便决然丢掉了自己的修为,尝试重新和他融合在一起。


    只等着春江凡因着三百年的情义带他远去,逃离这离火阵。救了云琛,便也是救了自己。


    他与云琛,若是真的那么容易割裂开来,又何必如此婉转互相折磨三百年。


    只是他却没想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会这么狠,这个眼睁睁说要救自己的男人,竟然为了杀了自己,宁愿亲自送自己进来,骗着自己和他一起去死!


    “因为……”春江凡被魔气毫不留情地贯穿过,本就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因着这毫无收敛的一击,整个身体像是破布般摔落下,诡异地扭曲着地上。


    全身像是被碾碎了一般的疼痛让他闷声哼了出来,只那若坚冰一般的面容未变。缓缓升起的灵光宛如暗卷的细波一般混迹在魔气里,春江凡知道风吟天的阵法马上就起完了,眼看着前方就是因为起阵而筑起的高台,他忍着痛意重新爬起来,踉跄挣扎着朝着那高台而去。


    直到触到了高台的石柱,春江凡那紧绷着的身体立时匍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调过身子,倚着那高台坐下。眼望着半空中的魂影,那有如剑锋的脸上泛起一抹柔意的笑,像是春日里化了寒冰的枝丫,铮泠泠,孤孑又突兀地斜出在阳光下。“因为……,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因为……,我爱你……”春江凡的声音有些嘶哑,他颓然坐着,手里紧紧抓着他的棺椁。卸去了尖锐寒意的脸上满是柔情。那温柔得宛如浸了月光的眼睛深深望着面前早已魔不魔鬼不鬼的爱人轮廓,静静道:“因为,这一切也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对你爱恋不舍,却又不敢不管不顾地护着你;若我曾经能够坚定一些,无论是爱或是恨,哪怕都纯粹一些。你便不会拾起希望后又绝望到狠心甘当祭品,堕入魔道。”


    “或许,我会早早和你一同死在那动荡的乱世里。”


    “可无论如何死去,皓儿一定会将我们并葬在一起。”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在这孤冢荒坟里,清醒地痛苦了三百年。我活在那不堪的记忆里,折磨到现在。”春江凡轻扬起唇角,轻轻道:“对不起……,可是……,我们老早就该死了。”


    “我们生前同寝,现在死能同穴,不好吗?”


    云青没有理他,他在伤了春江凡后便顿住了。


    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来,只俯首望着眼前残忍又深情的人,那锐利的眼里有些溃散,如雪的脸上带着凄凉的绝望。因着处在无相境中,那逐渐凝实的红唇蕴着说不出的悲伤,像是绝望一般,轻落下来。只再一抬首,突然又激动地摇了摇头,眼仁里的光像是刀子一样剜向春江凡,疯了般笑道:“你想死,你去和云琛死就好了。我为什么要去死!”


    “哈哈哈……,这世间道义是不是奇怪极了?”云青伸着手,触着近在咫尺的魔气,眼望着闪灭着的光阵,丝毫不怵道:“明明一切恶果都是我做的,死的却是你们!”


    “我凭什么死?我不死!”云青像是疯了般地抢夺着春江凡怀里的棺椁。随之他扑过去,春江凡身上的紧紧护着的棺椁盒子被他掀落。“啪嗤”一声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让云青一愣。


    云青好似想到了什么,宛如被雷劈了一样突然怔住,眼眸猛地睁大,不敢再望那个盒子,慌忙地朝后退去。


    春江凡将他的仓皇和害怕看在眼里,瘫坐在地上微微一动,似乎想要去捡起来,只因为伤得太重,只能叹了口气作罢。终是撇开了脸,声音浅浅道:“云琛,莫要连自己都骗……。我知道你到底是谁。”


    云青因着春江凡那一声“云琛”叫得又一僵,苍白的脸上立显狰狞,却在下一刻带着惶恐。心仿佛被被粗重的石头狠狠碾碎,他崩溃地掐住他的脖子,狠狠摇晃着,歇斯底里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云琛!你为什么知道!你为什么,知道我其实那么不堪……”


    “我的枕边人,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吗?”春江凡又挣扎着想要起身朝他拥去。只是云琛没有落入怀中,因着动作,他那单薄的唇边慢慢溢出了鲜血,血红的颜色覆盖住本来清明的眼里。


    他努力地眨动着眼睛,朝着眼中只剩下的一丝残影,执着又艰难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似乎想要触一触云琛的脸。


    破碎的痛苦和脆弱从那断续的声音里被拉扯出来,春江凡用和着血的声音,轻轻道。“别害怕……,我爱你,我早该告诉你……,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你是什么样子。”


    “我的心,总是爱你的……”


    虚弱的气音,最终被血滴落成行的声音覆盖。


    云琛丧魂古怪地眼望着春江凡的气息像是烟一样稀薄,并逐渐地淡去。因着最后的那句话,空洞的眼里满溢着茫然失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用那如玉莹白的纤细手指,似颤惊地触了触他,像是不敢相信春江凡真的不动了。


    两行浑似眼泪的东西,从飘荡在空中的云琛脸下滑落。如影随形的黑暗窒息感又从头兜下,云琛使尽浑身力气将那保存着自己心脏的棺椁摔碎,仰起头,朝着那无望无际的黑色天际,绝望号哭道:“道长,你骗我!不该是这样的!”


    三百年前,他受人教唆,化身成魔,祸乱了人间的气运命数,虽然手刃了仇敌,却也累及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留下了动荡破败的人间。他十恶不赦,本该随着仙界道长匡扶正道落入地狱。


    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他眼睁睁看到自己诱骗将军的万千家军上了必死的战场,甚至想要杀将军灭口。他知道他已经不是他了,那个不是他的他完完全全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为了让他死心,甚至冷漠地屠戮了将军府所有和他朝夕相处的人。他们的血染遍了自己的全身,那是他无论后悔多少次都洗不清的罪恶。


    所以道长抓住他们除魔卫道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反抗。他早就什么都没有了,连带着自己的身体,都没有了血肉,徒载着自己的恶业,苟延残喘罢了。


    那位道长却没有杀了他,亦或者像是处置别的魔修那样让自己魂飞魄散。


    而是用自己的剑,剖开了自己那早已经溃烂的身体,剜出了一颗尚在跳动着的心。


    “掌门,为何独独对他剑下留情?”他听到随行的弟子同样诧异问他。


    “这人……,全身都被浸满了魔气,被折磨了这么久,还能有一丝善意与清明。”那道长将他的心放在棺椁里,慎重地打上了无数的印咒。“许是因果未尽,咱们能杀了他,却斩不断他的执念。到时候,仍会沾染上晦气,越堕越深。”


    “那怎么办?”小弟子皱眉问道:“此次人间的罪孽,多数付诸在他身上。不将魔除尽,留下他便是祸患。”


    “去南华寺,找佛修帮帮忙吧?”


    只是佛对他的冥顽不灵也无可奈何,云琛在那悠悠窅窅的梵音结界里,对身边围拢着的清音妙言无一丝动容。连无数想要将他吞吃入腹,拉入地狱的恶鬼们都没落得他一个眼神。即便被业火无数次挫骨扬灰,也没有什么悔悟和伤心。空洞迷茫的眼睛,唯独望着佛堂旁边摆放的一串风致楚楚的佛铃花。


    幡然想起,将军临走时要了自己随身的荷包,荷包里许还尚有一粒自己没来得及用的豆蔻花的种子。


    瞬间,浑身的戾气和不堪的酸楚扭曲在一起,那跃然跳动着心脏淋漓地流着血,因思慕而起的伤心凄楚崩碎了肃穆庄严的梵音结界。无尽的怨气与魔气撼天动地,直让佛堂的金刚都怒目对他,将他摧残得奄奄一息。


    他却仍旧泥古不化,带着执念不肯悔悟。


    那佛修叹着气将棺椁还给那道长,无奈道:“纠葛未断,执念太深。解不开因果,佛也不愿渡他。您还是另想办法吧。”


    云琛没有理他们,云琛只是在那狭窄的棺椁中不断哭着。哭自己生来孑然,却要怀着父辈家国的罪孽和恶业,受尽磋磨和苦楚;哭自己汲汲营营拼命挣扎在那惶惶乱世里,费尽心机,却什么都得不到,连自己遇到的唯一美好都被自己弄得灰飞烟灭,再无转圜;哭为什么天那么无情,把自己生得那么丑恶,给了自己不择手段想要抓住一切的恶欲,却永远被他人玩弄在鼓掌,被自己所爱之人厌弃。


    云琛哭得天地失色,肆意骀荡的魔气和怨气斩不尽灭不完,所到之处,连天空都映不出半分天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日,那道长独自一人带着他进了一处地方。


    道长将他埋在一片短松林下,让他入了土。清净的气息安抚着他,轻轻道。“都说天道无情,可天衍从来四九。唯一的一分是事在人为。”


    “我已经救不了你,唯有你自己能救自己。”那道长替他布好了安置的结界,才慨然叹道:“你心中尚有一分善念,你便还有选择。要么去善要么去恶,只是这些,但凭你自己。”


    “善恶又有何用?”云琛笑着哭着,绝望凄厉道:“我为什么要救我自己?将军都死了,他在死的时候都在恨我。”


    “他……还未死。”那道士叹了口气还是跟他道:“你的前缘,我勉强理了理。他当日在战场上立地筑基,如今就在这仙界之中,日后大有可为。”


    “人间的事已经大势底定,可你的心还没有。我将你封印在这里,让你自己选择。这里是一处秘境,连接着人间与仙界。往前是仙路漫漫,往后是沧海人间。无论你想要什么样的自己,走什么样的路,皆由你自己决定。”


    云琛有些懵,好似他一世的苦,都来换能遇到这样的一位道长。许是因为春江凡没有死的消息,激起了他一丝生的愿望,他斑驳的泪眼迷茫地望着眼前飒沓清宁的身影,惶惶问道:“可我该怎么办?我是个魔气缠身的邪祟。我不能见他。”


    “只要心怀夙愿,怀抱着希望,你会知道怎么办的。”那道士清泠道:“若是实在不知道,不如就在此地看看四时花开。”


    “不过我即将飞升,想必也看不到你脱胎换骨的那一天了。”


    “我已留下了手书,若你当真放不下解脱不了,泯灭掉了最后一丝善念。我清徵宗势必会将你除掉。但愿你在此之前,能够得偿所愿……”


    “算了……”那道长想了想,持剑割向自己的手,淡金色的血滴落在棺椁上,静寂的眼睛像是溪水一样,温柔望着他道:“不若,留一道造化与你。”


    “那是什么?”云琛小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那道长朝他笑了笑,笑完凝重道:“但我知道,所有人都值得被爱。”


    “所以,我想给你一个认清自己后,能够后悔的机会。”


    ……


    “道长……,我已经后悔了……”云琛抱着春江凡那已经破败不堪的身体,将自己如火般灼烈的唇,覆在春江凡有些冰凉的唇上。


    只是那方才还在说爱自己的唇再也不动了。他无望地瘫坐在那高台上。凄哀重复道:“他说他爱我……”


    “道长,我后悔了,我知道就够了……,我不想他和我一起死。”


    空阔辽远的幽暗天空下,没人听见云琛的悲恸之声,天边起阵的风吟天正完成最后一步,眼睛看了眼那汹涌而来的雷云。下一刻,怀霜剑决然落下最后一个阵眼里。


    璀璨的灵光立时暴起,刹那间,天地似乎都在颤动,苍穹之下,宛如白炽的灵光拔地而起,席卷着青山树海,似要吞天沃日。漫天的烈焰咆哮着向他涌来,无情吞没了那凄哀绝望的哭音。


    第84章 啊


    没人看到, 在那吞天沃日的火光中,棺椁破碎的地方淡起点点的灵光。却在下一刻,趁着蔼蔼的余光快速从苍穹中划过, 不久便消失不见。


    门外,磅礴的灵光和魔气交错, 搅得风云变化,夹杂着喧嚣的雷鸣。惊扰了一直安坐的木怀青。


    江离躲在院子的角落,因为这变幻的天空, 像是鹌鹑一般蹲在角落低下了头。春江皓倚在一旁淡望着这一切,只勉强拿扇子,漫不经心地轻轻敲着他的头。“天地随旋, 阴阳大化, 时事嬗变这是正常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世事苍茫, 总有人要死去。”


    “总有人……”


    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木怀青淡看了他们一眼, 出了赵岚清的房间,站在堂前一甩手拂袖,让风将他们提溜进了屋子里。跟春江皓道:“他天生地养, 只是对沉郁乱动的雷云敏感罢了。伤心的不是他。”


    一句话, 便戳中春江皓的命门。他手中的扇子倏然掉落,清润平和的脸上明显的悲恸划过, 站在屋里,仰望着黑沉已经压在头顶的苍穹, 终是翩然跪下, 朝着无相境的方向, 送自己父王最后一程。


    ……


    只耽搁了那么一会儿, 再次进入赵岚清屋里的木怀青再进来的时候突然凝住了眼睛。望着屋里的景象, 那沉稳的呼吸倏然便乱了。


    房间里,赵岚清还在熟睡,只他身边涌起着阵阵金色灵光,像是萤火虫一样,围绕赵岚清不断飞舞着。


    只一眼,便让木怀青想起百年前,他经过南渊地底时,被一瞬间照进眼睛的金色光芒。


    当年自己许不知道那是什么,如今他已到大乘之巅,自然识得。那金色的灵光是飞升之后包含因果的先人血。


    木怀青浅浅吸了口气,眼望着桌子上,他辛苦分出的魂灯在那金色灵光下逐渐熄灭。那如玉的手指轻轻蜷起,瞬然掌心一凝,突来的风似要将它们吹开。


    只是没有用,那耐人寻味的因果灵光执拗地环绕在赵岚清的周围,似乎在嘲讽木怀青妄图李代桃僵的异想天开。


    它们轻轻触着赵岚清的灵台与脸颊,随着越来越多的灵光聚拢,赵岚清周身灵力斡旋转动,灿如暖阳的火光冲开赵岚清身上的封印,唤醒了那独属于燃灯火的真身能力。


    床上,赵岚清有些难耐地摇着头,渗着汗的额间,同样的金光祭起,在那温柔的灵光之下,睡梦中的赵岚清猛地惊醒,轻喊了一声“不要……”


    只甫一睁眼,便看到床边坐着木怀青,颜如玉,身如松,不紧不慢地那火拨子挑着身前灯的灯芯。


    一身冰肌玉骨,不沾染任何尘埃,只端然坐着,便让人觉得海清河晏,这世间再无其他纷杂之事,该惹人烦忧。


    只是他面前的那灯芯比之前段时间相比,确实孱弱了不少,几乎只剩下淡淡的光影,任凭木怀青怎么拨动,也显现不出什么生机。


    赵岚清没有在意木怀青的面前的灯,他刚睡醒,因着做了噩梦,那灼如烟霞的脸上尚带着些恍惚。他下意识敛住了眉间的惊惶,木讷讷地下了床去,轻声问道:“国师为何在这里?”


    “那门外……”赵岚清想起那模糊的梦,似有感应,说着就要转首,望向门外。


    只是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木怀青便拂起了袖子,立时,这屋子中的门窗尽皆关闭,遮住了那门外欲流似坠的天空。


    乍然的举动让赵岚清一愣,他似是被吓到了一般,整个身子瑟缩了一下。


    潋滟的眼里惊惶更甚,只过了片刻,才微微扬起眉,起身坐在了木怀青的身边,托着下巴轻轻道:“国师……,都说妖修天生地养,无父无母,能不能跟我说说,我是如何出现的?”


    “有日,我乘兴去往南渊,一株月光草从那地底飘摇而生。好奇,便采了回来。”木怀青森然坐着,眉心凝起,有如朗月一般的眼眸细细打量了一番赵岚清,神色从容道。


    “是这样吗?”赵岚清眨了眨眼睛,直直望着木怀青的眼睛诧异道。


    “还能是哪样?”木怀青撇开脸,并未与他对视,只盯着面前已经只剩黄豆大的灯火星子,微微叹了一口气,平静的声音里带着股无奈的凛然。“妖修大都天生地养,可岚清,至少你不是这样。”


    “你是我发现你开了灵智后,出世二十年,用回南国的国气供养,一天天一日日看着长大的。”木怀青淡望着赵岚清周身一直旋起旋灭,迟迟不肯消散的金色灵光,那素来舒展的眉心深皱,似乎再也化不开了。


    他为赵岚清分魂的灯要熄了,那纠缠着因果的灵光倒是不依不饶,想到这里,他抿着淡色的唇,清凌继续道:“光阴荏苒,二十年间或许不值一提。可我从将你养在身边起,我之所愿,便只有让你无忧无虑,无怨无尤地留存在这世间。”


    “只希望,这世间万千烦忧俗事,沾染于你。更不希望你为了什么,倾心费力。”


    “在我心里,这大千世界,无一及得上你。”


    “国主……”木怀青的脸上覆了一层霜色,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道行不够,看不清这缠绕的因果。可我并不希望,你卷入这其中。你今日莫要踏出这房间一步。”


    “我便不相信,哪怕抵上一身的修为,也留不住你。”


    “可留住我,又有何用呢?”赵岚清深深叹了一口气,展着袖子,只轻轻一掸,周身便是别样的华彩灵光。那带着因果机缘的先人血璀璨异常,让木怀青一下子心沉到了谷底。“这因果到底结下了,总要有人了结。我本就是为此而生,既然该是我……”


    “可你是那么容易消逝……”木怀青强打起精神,恹恹道:“我顺应天意,将你养大。从不是为了让你从生而死,为了什么牺牲。”


    木怀青再次不甘地看着自己面前,已经颤颤巍巍几近熄灭的魂灯,知道自己到底失败了。分魂没有用。


    天道何其无情,他费了半身的修为,想要重塑魂魄替赵岚清去死。日日目不交睫地盯着,却没想到,临了才让他鸡飞蛋打,两面皆休!他抓不住赵岚清的因果,亦救不了他。只能眼看着他即将消弭于这世间,让这世间再无燃灯火。


    木怀青宛如黑玉般剔透的眼睛沉了下来,那白皙有力的手紧紧握住,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只一招手,四周便起了层层的结界,怒道:“天道愚我,既想让你死,又何必当初让你降落于世间?”


    “既让你生,又何必如此残忍,连一丝生机都不愿与你?”


    “他既无情,又怎能怪我冷漠?”


    “若我知道,你生来便是为了来偿还因果,牺牲赴死的,我一定不会费尽心血,给你生的机会。” 木怀青温和的脸上划过愤怒的悲恸,激动地道:“你是我……”


    “我知道……”赵岚清静静望着这周围突然暴起的光华灵幕,心疼地欺身上去抱了抱他,和这谪仙一般的人依偎着,玉一样的脸凑过去,亲了亲木怀青的下巴。“凡间能为之计深远者,皆为爱子之父母。”


    “你养我育我,含辛茹苦,怎比之一声爹爹可以抵消。”赵岚清将耳朵贴在木怀青的胸膛上,感受着宛如九天之上的弦月,唯独为自己沾染上的凡间尘色。眼神濡沐,声音清脆道:“可我来此,并非只是为了赴死的。”


    “我往这世间一趟,已目及这世间之色,知晓这乾坤之大,更知道了您爱我,宛如那巍峨的负雪苍山。”赵岚清缩在木怀青的怀里,乖巧道:“上天待我不薄,让我看过听过识过拥有过这世间这么多美好。”


    “已然够了。”赵岚清又亲了亲他,深深望着木怀青的脸,小声道:“我们从来都知道,什么都需要代价。”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阻止不了。”木怀青绝望道:“可如果需要代价……”


    “你再抵付一身的修为,让我爱的所有,皆为我粉身碎骨吗?”赵岚清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淡定静寂道:“若是这样,那我日后又该怎么继续活着?”


    “沉湎在对你们的愧疚和后悔中,浑浑噩噩,了此残生吗?”赵岚清忧伤望着他道:“你这样对我太残忍了。”


    “可……”木怀青的肩膀有些颤抖,只是刚说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来。眼望着赵岚清起了身,安详朝外走,轻轻道:“如果我一人殒身,能保住你这一身修为助你勘破自身大道,能换来门外云销雨霁,能救得无辜之性命,能让这因果从此了结,又何乐而不为呢?”


    “国师爹爹——”赵岚清将木怀青的结界视若无物,从容地从房间里轻然穿过,决然打开了门,衬映着门外淡薄的天光,在那诡谲涌动的纷乱间,独得一身的宁静淡然。


    那濯如春柳的脸被周身的金色灵光照亮,他侧过脸,含着秋水的眸微微弯起,像是平素和木怀青撒娇一样笑着轻轻道:“来此一遭能遇到你,我很荣幸,很开心。”


    “愿你长安永泰,大道得生。从此不是因不屑这人间春色,才不将它们落入眼底。”


    “而是因为爱过、思过、拥有过,却又举重若轻地释然放下,才得内心平静安宁几许……”


    “好……”木怀青望着那澄净的目光,心里蓦地一怔。


    好似一瞬间,因为赵岚清的话,参破了那因果的些许奥秘。


    那紧紧握起的拳头终是放下。仰头感悟着心中那黯然心情,轻轻道:“爹爹努力。”


    只呆默了好半晌,才突然道:“天道,到底让你看到了什么?”


    让你这般从容去死?


    ……


    只已然远去的赵岚清没有听到。


    正火急火燎地朝着无相境飞去的他,更不能回答,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看到了风吟天螳臂当车,被那九天雷劫劈成了渣滓,看到春江凡和云琛相携在离火阵中化成了灰,看到木怀青为了自己舍下自己的全部道行,再也不能飞升。


    看到自己在失去一切后形容枯槁,在愧疚自责中,漫步在人间六道,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个仙人。


    那仙人往他头上一点,让他看到自己曾因他的造化而生,若是能够舍生死去,风吟天会一路坦途,木怀青终于在拿起这凡情俗世后终于大彻放下得道飞升。连云琛都因为心底的善念,转生六道。


    这一切的一切,皆在自己的选择之间。


    赵岚清对那位仙人有些面生,不过,他觉得那位仙人也实在太过心机了。


    若一味让自己去死,自己肯定不会向现在这样跑这么快。


    可若是自己去赴这一场死局,让所有的所有都回归正轨的话,那为什么不去呢?


    就是多有些伤心罢了。


    终是遗憾的吧,赵岚清终于赶到了那无相境边,只遥遥望了天边那人一眼,眼看着孤寂的身影仓促应下一道雷劫,终是狠狠咬下自己的唇,决然抬步走进了离火阵中。


    立时周身腾起沃沃的胭红霞光,快速冲散了一隅黑沉的魔气。那万丈霞光像是一缕薄纱一般,盈盈而起,越过那层层雾色,漫洒在这天地之间。宛如静寂纷扬的雪,无声化抵着离火阵那煞然凛冽的肃杀灼气。


    天边,风雷阵阵,雷劫愤然落下。直直将那无尽的魔气劈裂,毫不留情地砸在风吟天的身上。


    无情的罡风刮碎了风吟天的结界,一道雷劫一下,那沉谨的脸上更显苍白。


    唯有一双眼睛,在那蔼蔼的雷光映照下坚定无比,像是一汪无际的海,泛着冷冷的光。


    风吟天紧了紧自己手里的怀霜剑,在下一道雷劫来临之前,不断飞身引着剑气,带着挟山超海的气势,凌厉地伸向苍穹。


    却在一阵微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浑身一震。


    像是惊起的兔子一般,不可置信往朝下望去。


    橙黄色的灵光宛如澄明的暖阳,不知不觉溜进肃杀衰枯的无相境中。


    灵光的中心,赵岚清像是一个颠沛朝拜的行者,正一步步,迈向群山之间。


    随着他的深入,天边五彩的祥云纷纷而动,华光刺破那漆黑阴郁的雷云。那轰隆欲往风吟天身上的雷骤然声歇,欲要摧毁一切的肃杀渐渐淡去,连远方的青黛峰峦都照得鲜明起来。


    唯有风吟天身上的凛然气息骤然凋敝,如松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脸上满是急切和落寞,仓皇从那云端遽然落下。像是被射下的孤鸾一般,狼狈朝着赵岚清跌去。


    直将人拦在面前,死死拉着赵岚清的衣摆道:“你不要去……”


    “我为什么不去……”赵岚清咬了咬后牙,心像是被人狠狠碾过一般痛,唯有那张脸波澜不起。


    他缓缓走向无相境身处,所到之处,魔气动荡起伏,却在四溢的灵光下逐渐消弭无形。磅礴又轻暖的灵光正带着无可比拟的茵茵生机,泽被众生。


    “可是我之所爱,我就只有你了。”风吟天哽咽着将赵岚清抱在怀里,仓促地将他从上到下搓了又搓,不知道该怎么让赵岚清身上的光华离他而去。


    待到发觉这华光出自他的血肉魂魄之后越发崩溃,只觉得遍体生凉。他像是个幼稚的孩子一般,脱下自己的衣服,将赵岚清罩了起来,无尽的灵力朝着赵岚清灌去,却无法阻止赵岚清身上那明明该温暖人心的灵光。


    曾经让他焦头烂额的魔气已经逐渐沉了下去,天边流云翻动,燃灯续昼的光芒照亮了天光,枯黄衰败的秘境因着那光亮重焕生机,清徵宗的弟子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如此的祥兆,一个个在掌门的带领下叩谢上苍,


    却唯有风吟天越发绝望,将赵岚清紧了又紧,却眼睁睁望着自己最珍爱的人,像是手中的沙子一般,越是紧握,流失得越快。


    “告诉我……,我该如何救你?”风吟天的声音颤抖,像是一个茫然失措的孩子一样擎着赵岚清的肩膀狠狠摇晃。狭长的眼眸大睁着,那里淌着流不尽的眼泪,滴落在赵岚清的身上。


    “放手吧……”赵岚清泠泠望着他,终是咬牙道:“你之所爱,该是这天,这地,这世间万物和苍生。若是因为我,而违天逆道。那我……已经不想要爱你了。”


    “哈哈……”风吟天突然仰头笑了笑,泣泪的眼里似有什么被崩坏。他像是一只濒死的野兽一般狠狠地咬住赵岚清的脖子,却在下一刻又颓然松开,眼看着那殷红的血流出来,又重新怆然带着哭声笑道:“赵岚清,你又不爱我了!”


    “为什么,你最先不爱的总是我?”风吟天狠狠地擦掉他脖子上的血,那沁出的血却同样化为那摧残的灵光。


    天生地养的造化之物,全身都是灵体,身死道消的时候,连着魂魄都要归于天地。


    势必让风吟天连着一丝,哪怕痕迹都抓不着触不到。


    “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你下定决心来爱我?我都愿意违天逆道了,你为什么,却要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风吟天绝望地一遍一遍擦着他脖子上的伤口,发泄着心中奔腾的恨意。


    只是那全身都在消散的赵岚清来说,脖子上的伤口太过微不足道,唯独那柔软的指腹粗暴地摩擦的感觉让人抵不住地颤抖。


    赵岚清拼了命地抑制着鼻尖的酸意,才朝着他展了一抹笑意。只那笑容大约极苦,让风吟天都不忍心看,一手捂住他那漂亮的眸子,势用自己那颤抖的唇抵住他欲要说话的嘴。


    赵岚清面色苍凉地躲开,他望着那已然骤显出些许天光的苍穹,四周窅窅悠悠,安静极了,他那低沉又苍寂的声音回响在四周,随着旋起旋灭的魔气,一起归于寂无。“因为,世间与你有万千结局。”


    “即便没有我,你也可以活得很好。我……,已经看过了……”赵岚清眨动着空洞的眼睛,麻木道。他只觉得自己身体各处像是泡沫一般,飘忽着化归于天地。温和的灵光逸散得到处都是,像是他的一部分,逐渐消弭。


    可是他知道,若是没有自己,风吟天仍旧是那个天资卓绝,没人能无出其右的天才。是这仙界中人人仰望的希望,日后,会是一步进阶,撼天动地的无极仙尊。


    他本就是游荡来的一抹孤魂,穿身而入,错展了这一世的情爱姻缘。


    可既然是错,那这世间,没有自己,想也不会那么不同。


    “是吗?”风吟天那惶乱的眼突然就沉寂下来,像是晦暗发臭的黑水,深深望向赵岚清。那嘴角带着股嘲意。


    他像是死了心一般,将那擎住赵岚清的手松开。


    风吟天洁白的指尖划过腰间的怀霜剑,他再没有看赵岚清一眼,在赵岚清陡然惊骇的目光里,重复着赵岚清那最害怕的幻境景象。


    怀霜剑再一次祭起凛冽的寒光,只这一次,不是杀魔卫道,亦不是指天争命,而是无情地刺向自己的丹田。


    “不要——”凄切的声音响彻了宇苍穹,下一刻,一道更加耀眼的光从赵岚清的身体里发出来,轰轰烈烈地包裹着风吟天延伸开去。


    与此同时,突如其来的金光磅礴从天际落下,宛如金雷一般,朝着风吟天劈去。汹涌的灵气拔地而起,激起了万丈光芒,璀璨到让人直不能直视。


    不知道过了多久,苍茫萧索的四周灵气渐渐沉淀,缭绕的烟气里传出一阵飘摇的清音。


    耀眼的阳光划过层层的乌云,将所有的魔气一扫而空。


    天空澄澈高邈,天晴了。


    斑驳的灵光点点缀落在那青葱的山岚里,将它们照得微微发白。


    天地归为静寂,白日苍茫,雷云与祥云皆散,唯有流云轻轻飘过,萧萧索索。


    空旷的地上,唯有一人呆立在原地,眼望着焚寂之后的人间,像是一块入定万年的磐石。


    只那让人胆寒的威压毫不客气地向着四周逸散而出。


    让一直等在无相境外的清徵宗弟子们纷纷惊诧,片刻之后,齐齐朝着他的方向匍匐跪拜。“恭迎仙尊成功突破归来……”


    风吟天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扬起脸,眼望着那仍旧逸散着的点点灵光,像是飞来的细雪一般,轻轻落在他那瘦峻的脸上。合着他眼角最后一滴眼泪,最终融化无踪。


    细雪飞舞,刹那惊惶,他们的缘分就这么了然无声地断了。


    从此,这世间再无燃灯火。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并啊,今天的也更完了。晚安


    第85章 回来


    “嗤”的一声, 木怀青面前的烛火,在门外浩浩的动静下应声而灭。


    木怀青本就死寂无波的眼睛终于闭上。


    门外天光穿破云层,朗朗照进屋子。在阳光下, 几许淡金色的灵光互相争捉着随着风日飘了进来。那点点逸散着玄妙造化的灵光环绕在木怀青面前,互相追逐着, 缓缓融进那冰冷的烛台里。


    木怀青睁开的眼睛里有些发怔,眼望着那些灵光逐渐淡去,那枯寂的心仿佛被狠狠蛰了一下, 轻轻喃道:“原来是这样。”


    下一刻,提着那盏已经灭的灯,毫不留恋地起身朝着门外而去。


    江离已经枯坐在地上, 似有感应一般, 被眼泪哭花了脸。刚发觉木怀青出来,委委屈屈地抬起脸, 想要扑过去。


    却被木怀青袖子一拂, 制止了他的动作。


    转而隔着距离,摸了摸江离的头,看了眼丧魂落魄的春江皓, 好心道:“燃灯火, 燃灯续昼,一灯燃, 万物皆现生机。”


    “这位……,小道友……, 你倒是不必如此悲伤。你那父王, 怕是还有命在。”


    “岚清呢?”春江皓脸上并无什么欢喜之色, 在江离那抬起来饶有期盼的眼神下, 狠狠捏着自己的扇骨, 心有戚戚问木怀青道。


    “他已经身归天地之间,魂灯都已经灭了,从此这世间再无燃灯火。”木怀青清冽的声音,仿佛山巅的雪,只剩寒冷的静寂。


    他垂下眸认真望着江离,缓缓道:“你也再无了与谁的羁绊。你……,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我……,也走了。”


    门外昭阳烈烈,木怀青白衣白发,苍渺的身影在清徵宗的弟子们归来之前,消失在那焕发着满川新绿的山峦间。


    ……


    风吟天回来的时候,便是眼前的样子。


    春江皓与江离两个坐在门口,面色仓皇。他们不约而同地直直望着木怀青所说的,赵岚清已经身归处的巍峨远山,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离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带着哭腔,跟他轻轻道:“国主呢?”


    “国师说,国主的魂灯灭了……”


    “是。”长身孤立在门口的风吟天呼吸一顿,明明天气极好,心却是缺了一块。像是被风刮过,空落落得慌。


    只面色却无一丝波澜,只耷拉着眼皮,直直走到了春江皓的面前,轻轻掸了掸袖子,将袖子里的棺椁给了他。“你父王昏迷无碍,被清徵宗的弟子们救了回来。这个,替你父王好生收着。等他醒了之后自会问你。”


    那棺椁里放着春江凡之前落下的化灵珠。燃灯火替代了离火阵,这珠子没被风吟天用来启阵,亦没有被春江凡在紧要关头用来镇住云琛。反而,云琛被燃灯火灼尽了魔气,被剩下的一缕超脱的魂魄,融进了这化灵珠里。


    等春江凡醒来,凭着他的能耐,用不了多久,便能让他重见天日。


    至于他们还能有几分到从前,那不是风吟天该管的事情。


    风吟天将东西给了春江皓,再也不耽搁,只脚步一抬,朝着云端而上,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


    留下面面相觑的清徵宗弟子们眼望着他孤寂瘦峻的身影消失在云端,不知道他要去哪。


    风吟天是在去往妖界的山巅云海处,追上了木怀青。


    如今他已经步入大乘,许还是修真界内最为年轻的大乘修者,刚突破完周身都是涌动的灵气威压。


    哪怕只是简单地迢迢迎向木怀青,都引得山河皆震,周围遍野风声鹤唳。


    突破完毕,浑身的气质都会比之以前有所不同。大抵会和自己突破时候的状态与心境有关,只是木怀青眼望着面前的风吟天。那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脸越发沉郁,一身的肃杀之气像是涛声连连的海,凛冽森然得让木怀青直皱眉。


    若不是知道他是因为赵岚清身死道消而成了这个样子,他还以为这位仙界第一正道,清徵宗的天之骄子入的是残忍的杀道。


    “万事已休,你拦住我做什么?”木怀青声音淡淡,只那脸上是掩不住的落寞颓靡,风轻云淡地站在云端,背着手凝眸问道。


    “我知道,什么都来不及了。”风吟天那死寂一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让人不能理解的倔强。他淡到看不出来血色的唇微微启开,冷声问道:“只是有些事情,我若是不探问清楚,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


    “我开阵之前,已经让他安眠在屋里,不惹喧嚣。为什么短短时间,他会突然跑去无相境,您也未曾拦他?”


    “为什么,你不是清楚吗?”木怀青有些怔忪道:“他是燃灯火。”


    “生来就是为了化解这一劫难,命中注定要去死。”


    “什么狗屁命中注定!”风吟天脸上的戾气一掸,疾言打断他,起伏着胸膛咄咄道:“哪怕命中注定,我也逆天改命至此!代价我受,天塌了我顶,凭什么却还要收他!”


    “告诉我,为什么,你当时不拦着他?”


    "为什么,要容他自己跑去,那必死的无相境中?”风吟天有些哽咽,似乎每一口呼吸都在吞咽着刀子,就那么失魂落魄地站在云端起伏着颤抖着的胸膛,眼里带着极致的不甘,像是一只嗜血的野兽,狠狠道。“明明……,我已经开了离火阵……”


    “告诉我!为什么……”


    “你是在……怨我?”木怀青一愣,那声音仍旧清冷,却还是让人听出些许的起伏。漂亮的眼睛微眯着,不虞望着他道。


    “我没有怨你,我只想要知道理由!”风吟天没有理会他情绪,只手握着,直直望着他。


    一瞬间两位大乘修者剑拔弩张,连身边的云都停滞了一瞬。随后却是宛如狂风起落,搅得云海翻腾,重重的乌云遮盖了方才澄澈明净的天空,和风吟天的心一样,被阴郁充满的地方空了一块。


    最终,还是木怀青率先让了步,他似有烦躁地掸了掸袖子,这才重重吐出了口气,背着手泠泠道:“理由?你当真想要知道?”


    “是!”风吟天屏着呼吸,眼睑却是抑制不住地微微抖动着。那幽深的眸瞳有些涣散,似乎还是忘不了亲眼望着赵岚清浑身映火,就那么在自己眼前消失的样子。


    明明就那么被抱在自己怀里,却无论如何也抱不住他,眼睁睁望着他下一刻,倏然消失,像是泡沫一般,成了阳光下浅淡的光点。


    可,又有谁能知道。这世间没了燃灯火,唯有风吟天,在赵岚清消失的那一刻,失去了自己的心。


    原来的地方,只剩下了晦暗堆叠的过往,他永远都不会原谅眼睁睁望着赵岚清魂飞魄散却无计可施的自己。


    “因为这世间,哪怕你可以上天掀海,可比之日月。却唯有一件事情,无能为力。”木怀青风尘物外的脸上罕见多了几分疾色。“那是从他生起,便自带的因果。”


    “他当初承了别人的血得以造化衍生存在这世间,甚至还开了灵智,这是因。”


    “让他在这个时候身归大地,祓除因为你清徵宗先人一念之仁,可能会祸害世间的魔,这是果。”木怀青淡淡的声音像是冰冷的剑,毫不留情直戳向风吟天的命门。“你想问理由,何不去将你那飞升而去的清徵宗先人拽下来问一问!”


    “为何那般心机,在云琛的棺椁里藏自己的血?”木怀青那微微翘起的眼角半勾着,带着股恨不得咬牙切齿的森然,继续道:“那边你离火阵刚开,这边就上赶着给人托梦,逼着人去死!”


    木怀青狠狠拂袖,越过风吟天,冷冷道:“要是没有本事去将他拉回来,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地逞能。”


    “守他百年,再看着他灵智……,却眼看着他被你清徵宗拿去填了因果的,是我,不是你。”


    木怀青深吸口气,想要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只是却失败了,刚想要离开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觉得方才尤不够一般,冷哼道:“还有一件事,我也是方才悟出来的,不妨告诉你。”


    木怀青脸上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只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跟风吟天刻薄道:“那人都飞升了,却还下了那么大一盘棋,可不只是为了慨他人以慷,让岚清去为你们清徵宗去死。”


    “你年纪轻轻,短短时间之内,从合体到大乘,跨了一个多大的境界,要遭一个多大的劫,自己难道不知道吗?”木怀青冷冷望着他,语带咸酸道:“仙尊倒是兴致极好,既得了便宜还卖了乖,倒还跑来问,为何他要去死。”


    “因为……,他本身你飞升道路上的劫。”木怀青轻轻道:“他不死,你便永远成不了道。”


    “知道了这个,你是不是该高兴庆幸一些?”


    “你清徵宗仙人当真是煞费苦心,早早就将你的路铺得平坦顺遂。为了让你顺利飞升,坑起别人来,果真是毫不手软。”


    “不若……,我替岚清祝你……,未来可期吧。”


    木怀青冷冷说完,再不管风吟天的反应,飘然离开了。


    留下了风吟天一个人站在那里,像是一瞬间被抽去了生命。无视天上的流云一片又一片地飘过。眼里苍茫又静寂,不知道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可若是,没有了他……,飞升成道,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想飞升……,我只想……,他回来。”


    ……


    第86章 活


    木怀青离开得极快, 不仅如此,他在甩开了好远后,还特意将灵识放了出去, 确定再也感知不到风吟天的任何气息之后才松了口气。


    只回南国似乎也不是他的目的地。他匆忙回了妖界,从明真塔里带了些许的东西出来, 又继续将整个塔封印住。


    也来不及管回南国的纷繁杂事,索性提溜出了隔壁来仪国的太上皇老凤凰。


    “闲话短说,燃灯火灭了。这回南国的国气却不能说弃就弃。你且在这里替我管管, 我有事情需要闭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


    连着气都没有喘匀的一句话却是信息量极大,那老凤凰还没叹惋一声,“他们仰仗着的燃灯火就这么没了。”


    周围已然没了木怀青的影子。


    木怀青确实有急事要做, 且这件事情极为隐秘, 不能哪怕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风吟天。


    赵岚清的魂灯灭了的时候, 有淡淡金光随后融进了他魂灯的烛台里。


    就在那一刻, 他叹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并非是因为在那个时刻,他窥到了些许这段因果的勾连脉络,感叹自己了然了这段连自己都牵涉其中的因果。


    而是因为, 他好似了悟了那位清徵宗的先辈, 在云琛棺椁里留下自己血的用意。


    并非是他对风吟天所说,特意用来提醒赵岚清完成命定的使命, 而是同样为他也留了一线生机。


    既然燃灯火注定要焚尽一切脏污,照亮那明不起来的黑夜后慨然消散。


    那还不如抛弃燃灯火的命格, 向死而生。


    怪不得自己搭进去了半身的修为和心头之血都不能将赵岚清的魂魄分离出来, 未能保他一命。


    焚如, 弃如, 死如。原本的必死卦象并不可变, 赵岚清的魂灯必然会灭掉一次。


    可,赵岚清的命格,却在那人的血融进了烛台后,骤然有了向死而生的迹象。


    想到这里,木怀青有些紧张,提着烛台的指节因着用力,泛着微微的白。他极为谨慎地在脑海中筛选着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心如止水的脸上罕见带着一丝动容。


    这是赵岚清能够活着的最后机会了。


    ……


    赵岚清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


    他浑身被一股暖洋洋的热流包裹着,只觉得一根冰凉的手指点在自己的额头上。一阵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可不知怎地,赵岚清总觉得那清脆苍渺的声音里带着股戏谑。


    “乖乖,融了我的血,可就是我的乖乖了。”


    “日后见我,可莫要急赤白脸地上来找我算账……,好歹留些面子……”


    那好听声音里的笑意更加明显。只内容却让赵岚清听得云里雾里的,随后,自己有些混沌的脑子缓缓清晰,赵岚清迫不及待地张开了自己的眼睛。


    头顶之上是点点星河,飞环的云彩在他触不到的渺远天空中时隐时现。


    面前的是一张让人看着便觉得月白风清的一张脸,面如冠玉,端正又温雅,唯独那精致的眼角下,宛如被笔尖勾了一点,让那和暖温雅的脸上,蕴着股脱俗的清逸。


    那人看到他睁开的眼睛一愣,噙着笑意的唇边弧度越发明显,不由感叹道:“不愧是我的乖乖,看来他对你极为大方。这么快就恢复神智能够睁开眼睛,不得灌给你他的半身修为?”


    想到这里,那眼睛里的笑意一淡,幽幽道:“等他飞升回来的日子又要推迟了……”


    “你是……sei……”赵岚清刚一出声,便被那明显不属于自己的稚嫩声音吓了一跳。只眼看着那人淡定的脸庞,似乎对他这样毫不意外。


    赵岚清下意识皱了皱眉,这才反应出来,自己望着这人的角度实在有些诡异。


    怎么像是他在抱着自己的头一般。


    只现实倒是没有赵岚清想得那么血腥,只剩下一个头了。


    他抬了抬手,看到那小小的,和自己声音相匹配的手掌时候,心里便有了数。


    手指立时朝着那人的衣服抓了上去,黑润若葡萄的两只眼睛滴流滴流地望着他,问道:“怎么肥四?”


    “如你所见,你是燃灯火,在无相境中为了化解魔气,身归万物,魂归太虚。”那人的丝毫不介意他不客气地抓着自己,反而两手一掂,让他更加省力地直起身子。


    赵岚清因为他的动作,骤然脸上一红,因为他刚才发现,自己是变成了个孩童大小,被这人站着抱在了怀里。


    而那人两手托着的,正是自己的屁股墩。


    赵岚清:……


    “那我……”赵岚清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出话了。他想起了自己死前的最后一眼。


    风吟天通红着眼睛望着他,身前,是怀霜剑的剑尖,毫不留情地指着自己,一身的破碎与绝望,只为了宣泄出对赵岚清的恨意。燙 淉


    他们到底走到了婉转成雠的这一步。


    还是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他们都以为能够到长相厮守,可以拥抱住对方的时候。


    却在下一刻,那幸福的结局宛如水月镜花,就那么活生生地骤然在他们眼前破灭。


    没有什么比得到了再失去更让人痛惜的了。风吟天肯定恨死了他。


    “你已经随着燃灯火死了。”文清将他那的失魂落魄看在眼里。手指戳了戳他的稚嫩脸蛋,静静道:“不过……,还有转机。”


    “什么……转机?”赵岚清望了他一眼,强打起精神问道。“你是谁,难道能让我死而复生?”


    “我若是可以呢?”文清拍了拍他的头笑道。


    随着他的话落音,赵岚清惊喜抬起头,水潋潋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小声问道:“真的可以吗?”


    “只要你愿意叫我一声爹爹。”


    “爹爹……”赵岚清扬着巴掌大的小脸,张口就来。


    “嗯……”文清便又笑了笑,颇为欢欣地揉着他的发顶,道:“怪不得他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我儿子就是讨人喜欢。”


    “行吧。”文清继续道:“你当初本就是受了我的造化得以出现。如今,我用我的血在这里替你重塑魂魄,你喊我一声爹我确实当之无愧。”


    “那爹爹……,我什么时候复活?”


    “那就要看你……,另一位爹爹的努力了。”文清说到这里,似乎极为愉悦地挑了挑眉。言罢,袖子一扫,身边空荡荡的云端便出现了一个床榻。他走过去,将孩童模样的赵岚清放在床榻上,爱不释手一般,又摸了摸他的脸蛋,这才堪堪作罢。随后淡然温声道:“他之前便拿了自己的心头血和修为,想要为你分魂。让你在这场死劫中保住一条命。”


    “只是……,出发点虽好,但是,他努力错了方向。”文清道:“你是燃灯火的命格,能给这肮脏不平的世间带来希望,涤荡一切污秽不堪,在黑暗中创造新的生机。”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又美好的能力,却唯独会为你带来不幸。”文清似有些怔忪地望着他,那漂亮的眼睛下,眼睑微动,跟他喃喃道:“因为你是希望本身。没有人会在能够改天换命的机会面前不动心,尤其是当绝望压顶的时候。”


    “所以,只要你还是燃灯火。哪怕这一次他能够帮你抵一命,下一次再遇到不平事时,你也活不过这苍天浩劫,终会罹难。”


    “可惜的是,他也只有一身的修为。又能够强留你多少次?”


    “所以……”文清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住了,思忖了片刻,才斟酌地跟赵岚清道:“所以,我替他稍微修正了一下。”


    “燃灯火的命格不能再留,你便需要再死一次。我灭了你的魂灯,用我自己的血,替你汇聚魂魄。只要他能够想到,用魂灯里残存的血和修为,替你重塑一个身体。你便能够回去了。”


    “哦。”赵岚清大概明白了他的话,一下子太多的信息涌了脑子里,让他有些理不清着其中的弯弯绕,只有些混沌地下意识问道:“那你告诉他了吗?”


    “他重塑我的身体需要多久?”


    文清便一窒,似乎有些难堪地咳嗽了一声,道:“我在下界的时候与他并无羁绊。若是认真来说,我与他并不认识。”


    “这让我如何告诉他?”


    “我也不认识你,你也未曾客气啊。”赵岚清暂时没有理解这人是谁,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是他也知道,无事献殷勤者非奸即盗。都已经找上自己了,左右也不像是会跟人那般客气的人,怎么会因为不认识木怀青就连递个消息都那难?


    都能把自己复活了,难道传个话比这个还难?


    “你不知道,他未曾下界的时候,可是这九天之上最不近人情的高岭之花……”


    “我相信你……”的厚脸皮。


    文清:“……”


    “告诉他,让你及早回去也未尝不可。“文清没有忽悠住赵岚清,便只能应承下来,可说归说,却还是整理了一下表情,跟赵岚清道:“但是有一件事情,我需要提前给你提个醒。”


    “嗯哼?”


    赵岚清解决了心头大事,立马放松了起来,察觉到眼前这人并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甚至对自己予取予求。可见刚才的那声爹爹果然不是白叫的。于是身量不足的小小身体横躺在那张榻上,翘起自己一个小脚丫子,在那晃啊晃的。


    然后他听到文清严肃着那张方才还戏谑的脸,跟他正色道:“即便我让你回去,木怀青给你重塑了身体。你也不能再见风吟天了。”


    “更不能够让他知道,你尚且活着。”


    “为什么?”赵岚清听了这句话,立马僵住,心里一窒,抬脸问他道。


    “此事干涉重大,本不该是我该说的。”文清叹了口气,却还是继续道:“因为,他是下界如今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之人。天赋之强,日后之造化,连我也不能多说。”


    “多少人盼望着他能够抛却人间欲念,顺利修成大道。”


    “这也本该是他的宿命。”


    “只是……”文清望了他一眼,幽幽道:“因为出现了你这个变数,他的飞升之路似乎出现了些许波折。”


    “修道者,本该心无旁骛,知晓外物不可必。可他却愿意为了你,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若是再让你这般影响他,只怕最后他大道得成,只怕也会拘泥在这方寸之间的小情小爱里,造化有限。”


    文清有些无奈地望着他,温声道:“岚清,这世间一草一木皆有天意。”


    “天道花了那么大的功夫,让这世间出现风吟天,则必有他的道理。”


    “若是不想让他为你自戕的事情再次发生……,你最好,莫要再去招惹他了。”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害怕我找你算账了。”赵岚清静静听他的话,沉吟着一会儿,那双眼睛突然紧紧盯住了他,还是道:“托梦告诉我前因后果,让我迫不及待在风吟天面前自我牺牲,燃尽一切恶业的那个道士就是你吧?”


    赵岚清缓缓坐了起来,脸上再没有了方才的轻松神色,只灼眼看着他道:“你们正道人士,就是这么虚伪地胁迫别人的吗?”


    “风吟天如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赵岚清鼻子有些酸。从发觉自己是被算计开始。小小的脸上尽是悲伤,一想到风吟天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本命剑自戕的时候,只觉得整个心都淋漓着血在那里疼。


    “苍生和情爱之间,一定要放弃一个吗?”赵岚清忍住自己眼里的眼泪,冷冷望着他道:“为了苍生,不惜设计我。”


    “不惜让我最爱的人眼睁睁望着我身死道消。”


    “不惜,让最爱我的人肝肠寸断,爱意成灰……”


    “只为了……,让他修得大道,不辜负天意恩赐?”赵岚清只觉得自己有些想笑,可心里却泛着股苦意。


    一想到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以众生为由的道德绑架。连着最后的忍耐都没有了。


    他只掸了掸袖子,挺直了脊背,冷冷道:“烦请仙尊,现在立刻马上,就放我回去吧 !”


    “谢字,我实在说不出口。”赵岚清闭了闭眼睛,冷冷道:“下次再相见,仙尊还是莫要理我的好。”


    “我怕我当真保持不了涵养,找你算账!”


    ……


    木怀青奔向了一个荒僻的雪山之巅。


    亲自为自己造了一个洞府。


    随后,白衣在山巅的风中微展着,他将一把蓍草拿了出来,迎着天,占了一卦。


    看到那卦象中的一丝生意,才轻然笑了笑。明明是站在这漫天白雪飞舞的地方,却融化了脸上坚冰一样的寒意。


    他将那蓍草摆在自己的面前,朝着那离天最近的地方,跪了下去,郑重地叩了一首。


    早已经在云端候着的赵岚清什么时候见过木怀青这么卑微过?


    越是心疼,便越是对身边的道士没有好脸色。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还不快点动手?”


    文清因着赵岚清的反应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却是连话都不敢说。只垂着头,轻轻一展袖子。


    那烛台上骤然金光灿烂,一股让人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从那金光中涌了出来。


    让木怀青一怔。下一刻,宛如福至心灵一般,将那已经灭掉了的烛台拿了出来。


    他仰头望着天,那带着些许希冀的面色便映照在赵岚清和文清额眼里。冰肌玉颜却没有了不近人情的寒色,像是九天之上被夜色笼罩着的如水月辉,温柔又皎洁。


    赵岚清听到身后的文清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沉静的眼睛淡淡望着底下的木怀青。眼里似有深重的波光流动,却好似静水流深一般,片刻间便又恢复了正常。


    后知后觉想起,这人当初给他托梦的时候,告诉他,木怀青在这下界世间也是为了渡劫的。


    渡那绝情冷性,从不为外物沾染分毫,不将世间一切放在眼底的无情劫。


    如今,他终于有为之动容的事情了。


    若是回溯上去,眼前这位怕是功不可没。是他一手促成赵岚清能够降临在这世间,把不食人间烟火的木怀青狠狠拉入这凡尘来。


    学会了爱。


    “你说得对。”文清驻足,垂目望着木怀青的脸良久,突然轻轻道。


    “苍生与情爱并不冲突。”


    “管他天意如何,生而为人,该当以自己的意愿好好活着。”


    “提爱的时候,不能够违心撒谎……”


    文清深深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拿手抚了抚赵岚清的肩膀。似有深重道:“无论你怎么怨我。有一点我没有骗你。”


    “燃灯火的命格必死,即便没有我的设计筹谋,你,还有你之所爱,一样不得善终。木怀青一世学不会爱,一世便回不去仙界;风吟天为你舍生置苍生不顾的时候,就是他和天道不死不休的时候……”


    “这样的结局我并不觉得你想要……”


    “我只是替你们选择了,我认为,对你们都好的结局。”文清叹了口气,终是将自己的目光从木怀青的脸上移开。


    像是回应着他那般,手指隔空朝着那人点去。随着他的动作,木怀青的周身映出一阵金色光芒,木怀青微微睁着眼睛,感受着那陌生却又觉得有些熟悉的气息,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下意识朝着九天之上的一处地方望去。


    被文清匆忙拿袖子一荡,下一刻流云纷乱于眼前,遮住了他探究来的视线。


    “如果你觉得我利用了你,我给赔个不是。”


    “你是我与他拿血将养出来的,我便是你的血亲。自不会害你。”文清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轻轻将他推下去,深重道:“既然万事皆休,那你……,就好好活吧。”


    第87章 飞鸟


    木怀青只看到那雪山之巅风云散乱。方才随着金光落下的气息, 自己并不熟悉。他眼神一闪,微微动着眉心,只在心里记下, 很快就收回了视线,静静望着底下的烛台。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烛台里金光和着自己淡金色的血缓慢融合,烛芯深处,一粒种子悄然从那烛台里攀出了一节嫩生生的绿芽。


    没一会儿, 焕发着无限生机的绿芽幻化成一个精致的娃娃,缓缓落在雪地上。


    刚出生便能化形,木怀青还来不及欣喜, 便看到赵岚清伸出肥嘟嘟的两节胳膊, 朝着木怀青甜甜道:“爹爹……,抱……”


    木怀青那清姿夺魄的盛颜仙容上笑意绽开。他俯下身, 将赵岚清抱起来, 拢在怀里,朝着自己造出来的洞府中去,轻轻道:“爹爹抱。”


    ……


    雪山之巅, 白昼仿似停滞一般。木怀青一直带着赵岚清没有离开。为了稳定他的身魂, 甚至给他造了个结界,让他自己打开了才算。


    浩瀚的结界压在赵岚清的身边, 无时无刻地不在逼迫赵岚清努力。


    那张脸日日盯着自己,严谨到必须让他日日一丝不苟地修炼完毕, 才允许他睡觉。


    所以赵岚清日日在那方寸之地, 能看到的, 便只有木怀青那八风不动的脸。对他严谨和关心的态度让赵岚清自己都不免心虚, 连着不情之请都不好提。


    不知道过了多久, 赵岚清觉得自己的手掌已经有了正常成年人的大小,木怀青许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将那固魂的结界破去。泠声道:“我们……,可以离开了……”


    “好……”洞府外的天空很清亮,静寂似赵岚清如今的脸。他轻轻蜷着手,任自己卷翘的睫毛垂下,遮住了乌黑亮色的眸瞳。


    木怀青有些怔,赵岚清的这具身体是自己的血肉所造化,不但随了自己似雪的容颜和白发,连着一举一动都没有了曾经的跳脱。


    唯有那双眸子,仍旧清冽如水,像是会说话一般,哪怕一个回眸都让人心都要化了。


    “你是有什么想要问的吗?”木怀青像是正在伸手触碰泡沫一般,小心翼翼地温声问道。生怕有哪个起伏的音调戳到了赵岚清的痛处。


    哪怕不懂凡尘俗世的自己,也知道,不往人的痛处戳。


    当初在无相境中赵岚清唯独牺牲了自己。哪怕如今死而复生,这件事也是不能够轻易触碰的过往。


    “爹爹……,我还想他。”赵岚清的手有些难耐地抓住自己的衣角,望着那九天之上纤尘不染的天空,喃喃道。“他会不会……”还在恨我?


    “前段时间,替我守着回南国的余臣说,清徵宗派遣了诸多弟子,在回南国国境里要替我们守疆。”木怀青淡淡望了他一眼,定定道:“我想,他还记得你吧。”


    “你若是想要知道,自己去看看不就好了?”木怀青有些诧异地回首望着赵岚清,轻悠悠道:“连着生死都跨过去了,还有什么值得烦忧的事情?”


    “好。”赵岚清忐忑地眨了眨眼睛,还是轻轻道。


    ……


    回南国境中,时不时便能看到身穿白衣素袍的清徵宗弟子。


    赵岚清的夜阑宫里,江离蹲在院子的角落拾掇着当年种下的种子,多数已然成了杂草,只他还乐此不疲地忙活着。


    他的身边,是清徵宗第一弟子——白书流。


    曾经那位最为惊才绝艳的弟子修为已然跨入大乘之境,在哪个地方都是得让人毕恭毕敬地礼拜的仙尊。自然脱身于弟子之外。


    白书流这位掌门首徒,终于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弟子。


    只是这个称号也并不怎么让人开心便是了。


    不过能被那位无极仙尊派遣到这里,白书流还是挺满意的。妖界并非像清徵宗那样繁文缛节的规矩众多,江离能够回到这里,肉眼可见地精神了许多。


    只是却精神得有限,许是因为江离本就是那位国主的伴生,自从赵岚清身殒道消之后,江离发呆的时间便多了。


    蹲在角落里望望天望望地,总带着股心不在焉。


    白书流索性在风吟天吩咐他们前来守疆的时候,主动揽下这个活,顺带带江离回来。


    院子里的秋叶黄了又绿,江离的蹲着的地方,草长得都比他的身影高了。


    突然有一天,江离那有些空茫的眼里一亮,他从角落里蹦了起来,仰天高兴道:“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白书流今日刚好空闲,倚着树给江离做小玩意。听他冷不丁地说话了,下意识抬起了眉。


    只一眼,便让人有些恍如隔世的恍惚。


    木怀青沉静的身影从天上翩然落下,环顾了一番才皱眉道:“你们怎们在这里。”


    江离深深望着他,跳脱地钻到了他的面前,轻轻回道:“明真塔锁了,进不去。我睡觉的时候想盖被子。”


    木怀青:“……”


    白书流含着笑意轻轻拽了拽江离的衣角,在木怀青皱眉之前,出声恭敬道:“我宗门弟子奉无极仙尊之命,前来替回南守疆。多有叨扰,烦请见谅。”


    “哦。”木怀青的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应了一声,想了想,才又问道:“他如何?”


    “他……”白书流那清润的脸上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轻轻道:“他成亲了。”


    “嗯?”木怀青挑了挑眉。


    “他当年从无相境回去后,便禀告了宗门,和国主成亲了。”


    白书流的声音被风吹开,那平静的话语却让隐在暗处的赵岚清呼吸一窒。像是春日斜阳下的微雨,细细密密,让人反应不及。


    “成亲?人都没了,怎么成亲?”木怀青的眉毛因着诧异微微拧起,问道。


    “和国主的牌位成了亲……”白书流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忍心,却还是跟他道:“不知道他在渡劫的时候感知到了什么……”


    “仙尊说……,今生自己若要得道,情缘便已断。”白书流轻轻道:“只是,他当年便与国主结为了道侣。”


    “哪怕物是人非,也该补上一个仪式。”


    “只是一个仪式吗?”木怀青有些复杂地望着白书流,似乎是不确定一般,重复问道:“真的只是一个仪式?”


    “还能有什么啊?”白书流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同情地望了木怀青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匆忙拉了拉江离的手。温声问道:“妖修大多至情至性晚辈理解。只是,倒不知道国师如何看待国主……,在仙尊面前殒身的事情。”


    “他是为所爱殒身的……”木怀青眉头越来越深,清冷答道。


    “可他……,也在别人的面前,杀了别人的所爱。”白书流静静道:“谁能够随心所欲地放下自己的心中挚爱,又有谁能轻而易举地原谅狠狠伤害自己的人呢?”


    “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同一个。所以……,仙尊他……,已经断情绝爱了……”


    “他在清徵宗的后山修了一座禁宫,不允任何人靠近。一个人在那里闭关,只和牌位一起过活……实不相瞒,状况有些堪忧……。掌门说,即便他断情绝爱却放不下恨,怕是一辈子也突破不了了……”


    赵岚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离的夜阑宫。


    只觉得平静的话声音不大,却像是刀子一样狠狠在赵岚清心里划着。直到那里鲜血淋漓,痛到不能呼吸。


    只是哪怕出了宫,那感觉也未曾消失,清冽的眼睛里带着空茫,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


    自从宗门弟子风吟天以年轻之姿顺利突破至大乘之期后,清徵宗的宗门便没有关过。


    前来拜谒想要投门的仙者们络绎不绝,都想要沾一沾这别样的造化,早日精进修为。哪怕沾不到半分福气,能够有幸一览那位仙尊的风姿,也是好的呢。


    “不过你就算是来了也白来。”以为刚从妖界换防归来的弟子,跟身边的少年道:“虽然之前还是我们的师兄。可都是仙尊了,那是何等的威严?如今早就闭门谢客了,哪儿都不去。”


    “他都不出来,你哪里见得着他?”


    “我若来了,有可能见得到;若是不来,不就一定见不到了?”那白发少年朝他笑笑,只一笑那浑身的冰霜气质便有如消融了一般,让人惊艳又受宠若惊。“多谢你带我进来。”


    被他对着笑的弟子红了脸,忙挠了挠头,朝他道:“不用客气。白师兄既然让我们照看你来,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只是……”那叫李启的弟子想了想,还是从袖里塞了一个身份牌给他。“你要是真的铁了心想要见他,怕是也不容易。想必会耽搁许久。”


    “我左右只修整一番便要离宗了,身份牌也用不着。你若是要在清徵宗常待,这个身份牌便给你用吧。”李启垂着头道:“虽然我位分低,没什么用。”


    “不过,也总比你作为客人进去更有用点的吧。木落,你……,你保重。”


    “好……,多谢。”那个叫木落的少年朝着李启笑了笑,接过他的身份牌望着眼前的宗门,像是有些动容一般,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和李启分道扬镳,直直望着白书流说的那座禁宫枯山而去。


    无论风吟天会怎么对他,做什么样的决定,他也想要亲自去看一看。


    都说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赵岚清那和往日截然不同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可他真的只想再多看他一眼。


    ……


    李启眼巴巴地望着木落从自己的视线中逐渐淡去,这才有些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刚回过头来,便看到与他一起回来的弟子朝他挑了挑眉。揶揄问道:“你都已经帮人帮到这里了,怎么不告诉这小树妖,仙尊的禁宫周围全是禁制,是不能容人擅自进入的?”


    “哪怕借用法器灵宝偷溜进去,被抓住了,可是要被严惩的。”


    “我未曾不想告诉他……”李启叹了口气道:“只是这个小树妖,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定然被家中长辈宠在手心里的。他不听劝啊……”


    “不过是小孩心性,为了看一看自己心中崇敬的前辈罢了……,看他修为也不怎么样的样子,应该闹不起什么波澜的……,吧……”


    被觉得闹不起什么波澜的赵岚清已经踏入了清徵宗的后山内。摇落宫被修在那高山之巅,极为好认。


    只是,那通往禁宫的路着实是难走。偏生清徵宗重地不允许飞越,赵岚清便只能在那重山之间,卯着劲儿地沿着那崎岖的小路往前而去。


    不知道爬了多久,只看到摇落宫仍旧不远不近地坠在眼前,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半天努力而靠近自己半分。


    赵岚清累得翻了一个白眼,坐在了一个石阶上便休息着。


    头顶之上,仙鹤轻飘,赵岚清羡慕地望着它们。突然眼睛一亮,立马站了起来,掏着自己的储物袋。


    在确定风吟天心思之前,他不敢暴露身份,浑身上下所有的法宝灵器都被换得干净。连送给风吟天和他一对的玉环都被他换成了这个朴实无华的储物袋。


    不过里边的东西倒是不太朴实。木怀青怕他一个人出门应付不及,给他拿出了不少的法宝护身保命,就怕他再出什么闪失。


    赵岚清从里边掏了又掏,终于从里边摸出来了一个小瓷瓶。


    瓶里是木怀青在他出发前为他装下的丹药。补血益气疏灵的应有尽有。


    其中有一瓶是用来化形的。


    赵岚清估摸着自己是妖,仙鹤也是妖;仙鹤既然都能飞,自己想必也是能够飞过去的。如果自己是一只鸟就好了。


    是鸟还不好办吗?赵岚清眉头都没皱一下地将化形丹咽了下去。


    没多久,那白发少年周身一荡,随后身形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下了一只通体洁白的漂亮小鸟。


    漂亮是漂亮,小也是真的小。


    赵岚清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品种,只是如今也不是挑剔的时候。他毫不介意地自己舒展着翅膀,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那摇落宫而去。


    身边的流云乱飞,赵岚清越飞越快,像是一支离弦的箭。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些和他一同飞起的仙鹤们,早就自觉地和他偏离了方向。


    换句话说,风吟天所在的摇落宫是连着鸟都不允许飞过去的禁地!


    摇落宫中,空荡荡的殿中,风吟天倚在一个角落正抱着赵岚清的牌位学着江离的样子,空茫望着天。


    那是偶有一日,尚在清徵宗待了几日的江离告诉他的。“不知怎地……,我总感觉到国主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们。”


    “你说他身归万物了,是不是万物都是他?”


    “既然这样,那是不是他也在天上……”


    明显是懵懂之人的傻言傻语,风吟天却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倒不是不知道这些不过是痴妄罢了……,可人的心不能没有着落,无论爱恨,总要有所寄托。


    所以摇落宫的天永远都暗不下去。便是要看!风吟天也要让赵岚清永永远远地看个清楚!


    只是,为什么那天上永远跟自己的心一样,空落落的,连块浮云都没有?


    风吟天有些倦怠地眨了眨眼,只是下一刻,骤然眉间一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一样猛地起了身。


    那狭长的眼眸随着皱起的眉心微动,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激动一般,朝着门外奔去。


    却在下一刻,又猛然间停驻了脚步。


    风吟天闭了闭眼睛,急促地呼吸着,下一刻,袖子一掸,便将摇落宫内外的禁制无声撤了个干净。


    摇落宫前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飞鸟悄悄飞过。


    第88章 告发


    摇落宫前的殿宇巍峨在澄澈的碧空下被阳光照耀出金色的光芒。赵岚清俯视而下, 刚想要利落地摆个回旋,落在那折射着金色光芒的房檐上,只听到“嘭”地一声, 他撞在了一个他看不到的结界上。


    赵岚清眼冒金星,纤巧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想要哼几声,却只发出了“啾啾——”的声音。


    气得赵岚清直翻着白眼,心里腹诽木怀青为什么次次要将这些丹药炼制得那么完美!简直药效奇好。


    只是还没有容赵岚清再想些什么, 亦或是起来。便看到那本来紧闭的大门訇然中开。


    阳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里边走了出来。风吟天和往常的样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面色很静, 到了寂寥的程度, 长长的睫毛下那双乌黑到深沉的眼睛微微阖着,纤薄的唇绷得很紧。


    像是细雨下无声挺拔的一棵树, 明明阳光明净又灿烂, 他却不知为何氤氲着让人觉得斑驳的水汽。


    赵岚清半晌才反应了过来,是挂在自己眼里的泪珠。仓促地起了身扇动着翅膀,想要逃开。


    只是下一刻, 那神情孤高寂然的风吟天竟然俯下了身子, 先一步他的动作按住了他。


    那骨节分明的手将他捉了起来,眉眼只淡扫了一下, 便让他没了动作。


    那双眼睛很冷,像是深潭里的水, 浸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枯叶, 因着微光, 照射出即将腐烂的枯寂。


    赵岚清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下子就不敢动了。


    像是死了一般, 赵岚清惊惧地躺在风吟天的手心里。那绿豆大小的一双眼睛费劲地望着那人线条分明的下颌,直到看到他轻昂着的脖颈,缓缓走近了那和风吟天一样带着股枯沉气质的宫殿。


    那沉重的大门重新关上,杜绝了那门外的阳光。赵岚清眨了眨眼,他后知后觉,自己太过鲁莽了。


    只是来不及了,意识重新淡去,眼皮沉重闭上的时候,他看到风吟天的唇角微微抬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仍旧好,赵岚清望着风吟天那那半分凡尘不染的脸,只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看到了纤细的小腿腿和小爪子还在的时候才略微放了心。感谢木怀青的丹药,说是化形,就连真身都能隐藏,不会因为暴露自己是妖修的身份被处理掉就好。


    只下一刻他便看到那人低低的笑声,风吟天站在他面前,似乎是看到了他的动作,斑驳的光影下,他轻掀着眼皮,似乎在自言自语一样地喃喃道:“似乎被撞傻了,脑子不怎么好。”


    只说完后,却又不以为意地淡淡道:“也好……,待在这里,有我在,你也不需要脑子。”


    赵岚清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如今的风吟天说话怪异极了。


    只眼看着那人离开,便迫不及待地动了动自己的翅膀。心想着自己如今对风吟天的了解还不够,不如先回去打听打听再说。


    只是刚动了翅膀,便发觉的周身的不对劲。


    就在他朝上的那一刻,周边骤然起了一圈细密的金色网状光芒。


    那光芒不大不小,围拢在赵岚清的周围让他无法逃脱。只能站在那只细枝上。


    没错,是细枝。赵岚清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待着的地方是个笼子。


    自己,是被风吟天关在这里了。和他一起,在这冰冷肃穆的禁宫。


    ……


    连着几天,风吟天每天时不时为他笼子里的小碟子里添上干净的水,或者放下一块糕点。静静看着他用自己小巧粉嫩的喙慢慢啄着吃。


    神情孤冷的仙尊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会轻轻笑笑。只是笑意总是极淡,总是在赵岚清期盼地看着他的时候,又恢复了平日那静寂出尘的状态。


    赵岚清望着倚在自己身边看着门外的风吟天,有些难耐地扇了扇自己的翅膀。出于两人曾经相处的默契,他觉得风吟天有问题,但是以自己如今修为法力尽失的状态,他并不能够感知到风吟天到底哪里有问题。


    没错,赵岚清从这个笼子中醒来就发觉了,他现在修为尽失,连着说话都不能。换句话说,他现在已然成为了一只真真正正的鸟。一只可怜弱小无助,逃不出牢笼的小鸟。


    好在他有一个靠谱的“主人”。风吟天似乎自己也闲得没事,总是坐在离赵岚清笼子的榻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望着他在方寸之地的笼子里悠游自在地蹦来跳去,望着他偶尔站在里边,埋着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望着他埋首啄着自己给他新添的糕点。


    要是哪一种糕点自己多吃了几口,那这个糕点出现在自己碗里的频率便会变多。


    赵岚清倒是无所谓,这些糕点都是仙界特有的,自己在妖界从未碰过,便觉得新奇。如今撒着欢地吃,也没人拦着,简直是这鸟生里的惊喜了。


    倒也不是没人拦着,赵岚清有时候吃得太多,本就显得蓬松的毛茸身体就会胀大,风吟天便会噙着笑意拿手指将他那仍旧低头猛吃猛喝的小嘴给推开。


    替他拭去喙上的糕点渣,用那柔软的指腹触一触他那松软的肚子,语气寂静又温柔。“怎么就这么贪心?”


    “罚你三个时辰不准吃了……”


    赵岚清因着他格外宠溺又温柔的动作羞得老脸一红,立时立起来站在笼子里的细枝上,将头埋在胸口,装作听不到,像只真鸟一样胡吃海塞把自己撑成气球,这一点不是自己做的!


    掩耳盗铃的动作惹得风吟天又是一阵低笑,风吟天一句“还挺要面子”,总算是放过了他。


    ……


    一人一鸟的悠游日子结束在一个安静的午后。


    清徵宗那位和风吟天同为师兄弟的小师弟有些窘迫地站在禁宫门口。


    风吟天正百无聊赖地逗弄着他,只一抬手,面前便出现了他的影子。


    似乎心情不错,风吟天指腹点了点它,轻轻道:“小白……,总待在这里,你是不是也闷了?你说我要不要让他进来?”


    “啾啾——”叫啊!赵岚清有些激动,都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过第二个人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活人!


    高亢的声音惹得风吟天弯唇笑笑,他手指轻轻抚了抚赵岚清额头上的羽毛,轻喃着道:“若是想要,那就再叫两声。”


    “啾——,啾——”赵岚清极为慎重地拖长了声音,斟酌着停顿了一下,让风吟天知道自己这是两声。


    严谨的态度让风吟天一愣,神色微闪却也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挥了下袖子,远处的门便应声而开。


    嗯?赵岚清有些想要皱眉,但是鸟没有眉毛,只能有些诧异地想着,大门不需要他自己亲自去开吗?


    那为什么捡到自己的时候,他自己亲自出去的?


    只是还没有容他想清楚,陆离便带着欣喜的神色踏了进来。


    自打风吟天突破至大乘,成为了连自家师父清徵宗掌门都要客气的无极仙尊后,便闭门谢客,再也不跟他们这些弟子来往了。


    多少人想要他念及曾经的情谊,在他的门前敲门,想要跟他寒暄一番,都无奈折返。


    江离今日只敲了敲门,风吟天便愿意放他进来,足以可见,亲师兄弟就是亲师兄弟。仙尊再是厉害,也是顾及昔日的师兄弟情谊的。


    既然如此,陆离微微动着眉眼,有些暗喜,修真界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多了。即便自己没有风吟天的天赋,借他的势,多拿些资源,亦或是得到他的指点,也受用非常了。


    ……


    只是陆离没有想到进去的是这幅景象。


    阳光从窗口流泻进来,他昔日的二师兄斜躺在殿中的一张榻上,半撑着身体正专心低头摆弄着一个精致鸟笼的小白鸟。


    不过,来的若是他们擅炼制阵法与器皿的大师兄,大抵会一眼就发觉那精致的鸟笼上上下下尽皆刻制着禁锢人的术法。术法中充盈着的灵力浩瀚非常,哪怕如今他们师父的修为都不能够从这笼子中安然出来。


    更不必说那只,看着傻不愣登的小白鸟了。


    那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囚笼。


    只是陆离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将视线过多地停留在二师兄的新宠身上。而是小心翼翼地望了风吟天一眼,想了想,轻轻试探着叫了声:“师兄……”


    风吟天神色未动,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将陆离放在眼里,只埋着头手指身在笼子里一点一点地触着赵岚清那摇摇欲坠的小鸟头。


    赵岚清却是不想理他,更像是看不见一般,不理睬陆离。


    许是方才那个虚影的角度不太对,赵岚清并没有发觉这个人是陆离。本来为这禁宫中好不容易来的生人还挺兴奋的。可如今发现原来是他,赵岚清简直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他对这个被清徵宗人惯坏了的小弟子没什么好感,谁让这人以前背地里说过自己的坏话!


    赵岚清如此小肚鸡肠地想着,既然来的也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人,自然也没有了闹腾的意思。眼不见心不烦,索性站在笼子里打瞌睡。


    摇落宫里能够玩的事情有限,现实来讲,大部分都是赵岚清作为一个解闷的玩具被风吟天玩。因此,打瞌睡,已经是赵岚清被困在这里,目前鸟生除了吃好吃糕点外,唯二开心的事情了。


    以往风吟天看到自己在打瞌睡都知道不盘弄自己。


    只是却不知道怎么回事,风吟天今日却不如以往那么善解人意了。看到赵岚清一副瞌睡的样子,反而来了兴致,那只讨人厌的手指随着自己的鸟头点啊点啊的,像是吹拂着的芦苇一样,也不重,就是扎人的慌,丝毫不给自己酝酿睡意的机会!


    赵岚清有些生气了,心想你把人放进来,你倒是跟人说话啊,你做什么玩我啊!再玩我就要生气了!


    都要生气的赵岚清立马又被点了一下。


    于是他真的生气了!他终于不再试图把自己那蔫了吧唧的鸟头点下去!而是抬起了头来,积攒着满腔的怒火,雄赳赳气昂昂地从胸腔中怒吼了一声。


    “啾————”


    一声赵岚清以为很凶声音很大的长鸣打断了陆离的话,也戳破了风吟天那清冽凛然的面容,他卷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憋不住一般轻轻抖动着肩膀。


    终于还是笑了笑,像是冰封千里的雪一朝消融,连着周围的肃杀之气都一扫而空。


    低沉愉悦的笑声让陆离一震,好似二师兄已经很久很久……,不……,就算是以前也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让风吟天高兴了。喜意从陆离的脸上划过,他咳嗽了一声,立马道:“这宗门内,真正关心师兄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一脉相承的同门师兄弟们。”


    说罢,像是想起了什么,心里有些犹豫。


    宗门师父虽然没有说什么,可他倒是听到时有时无的提醒,也大概知道,风吟天受了情伤这于他的修行不利。


    所以宗门上至师父师伯,还有和与风吟天以前形影不离的白书流,皆耳提面命过他们,不许在风吟天面前提曾经的道侣往事。


    只是……,如今的风吟天今时不同往日,以往的他只是清徵宗未来可期的青年才俊,哪怕未来可期,大家也只是打趣一番,知道他修道不易需要努力,自然不会觉得他身边需要有人侍奉。


    可如今他已经一跃成为了人人趋之若鹜的无极仙尊,多少人在惦记着他身边的位置。


    那怕不被仙尊放在眼里,可能够被答应在身边,也能够被泽被一番。于修道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陆离便再也管不上师门嘱咐的,“莫要在仙尊面前提给他塞人的事情了。”


    只觉得自己能够哄得风吟天开心,那情分自然是不同的,于是眉眼一抬,跟风吟天道:“师兄?”


    “西门家上次来清徵宗的时候留下了几位天资卓越的后生弟子……,北海晏家也……,他们皆是为仰慕你而来……”


    陆离吞吞吐吐道:“你这摇落宫,可要人侍奉?哪怕床前榻上,许也是可以的……”


    一句话,惊得赵岚清小小的身体一震,像是僵住了一般,用那绿豆般的笑颜直凛凛地朝着陆离射去!


    他就知道,这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肚子的凡尘俗欲歪心思!竟然还给风吟天推荐床伴!简直有辱他清徵宗门风!


    赵岚清简直都要气炸了!鸟的胆子本来就小,要是他真的是一只鸟的话,指不定早就已经被气死了!


    简直!过分!


    风吟天也在他语音落下之后迅速凝了脸,那清冽的眼神终于施舍给了他一眼,一手探进笼子里,替赵岚清遮了遮眼睛,免得污染了他的心情。那唇角乖戾地耷拉着,凝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只一眼便让陆离呆滞地说不出话来,知道自己触了逆鳞。匆忙道:“我这也不是……,不是……为了师兄好?”


    “为我好?”风吟天嘲讽笑笑,似乎一眼便看穿了他,再也不愿意望着他,继续低眉着,抬着手掌,任由赵岚清拿自己粉嫩的喙轻轻啄着他的手心。许是因为被这亲昵的动作安抚住了,面上的清寒又微微一敛,像是安抚一般,摸了摸他的头。


    下一刻,又猛地抬起了头,深幽的眼里一片死寂,丝毫不留情面道:“若是没事,就出去吧。我不送了。”


    “不需要越俎代庖往我这摇落宫放人进来。”


    “本尊的事情,还不劳你一个清徵宗的小弟子来指点一二。你说……,是吗?”


    风吟天那个“越俎代庖”语气说得极重。只简单的四个字便让他遍体生寒。望着自己时候的死寂眼神,更是让人毛骨悚然,像是在望着什么不必要的垃圾一般嫌恶。


    让陆离一个哆嗦,下意识就要站起身来,往外逃走。


    这才后知后觉,那人脸上的动容,从来都不是因为他。方才的好说话,也不是因为自己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怕只是,因为那人手中的……,小白鸟?


    陆离这才多看了那小白鸟一眼。


    这才发现,那小白鸟被风吟天护得极好。哪怕方才冷不丁地眼神示威的时候,也盖住了他的眼睛。


    下意识结巴道了一句:“这小宠物,倒是别致。倒是不知道,师兄从哪里弄来的。”


    若是喜欢这一款,他以后也有想办法讨好的门路啊。


    只是他简单的一句话,却好似撩着了火一般。风吟天腾地起了身,站在赵岚清笼子的面前,锐利的眼神随着强大的威压落下。直将他压到再直不起来,才冷冷道:“念及咱们曾经也是同门,我今日便不亲自扔你出去。”


    “下次莫要再来了。”


    “我的小白,也是你能够谈论的?”只一提起小白,风吟天便又不生气了。他勉强压下对陆离的厌烦,这才重新坐了下去,一手捧着赵岚清,轻喃道:“这深宫,我有他便够了。”


    “我们两个,一直在这里。你说好吗?小白?”


    赵岚清心中那股觉得风吟天怪异的感觉又故态复萌,只是他还是不知道为何,只能懵懂地点点头。


    只狠狠望了一眼陆离,心中腹诽道:讨厌的东西,为什么还不离开!


    陆离后知后觉,在风吟天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威压撤下的时候,便仓皇逃向门口。


    只刚提了一步,才想起了什么,再一次转首,刚好对上赵岚清望向他的嫌弃眼神。这才发觉,这只小白鸟,丝毫不是一只普通的鸟!


    心中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连着告辞的客气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就朝着山下而去。直奔清徵宗的主殿!


    那里是清徵宗诸位长辈住的地方。


    他要去告发风吟天,私自将修者打回原形,豢养在笼里!


    第89章 善待


    第89章


    那淡金色的结界与金色的阳光混杂在了一起,让人辩驳不清。却共同映照着这块永远都暗不下去的天空, 让它与周围的四时纷锦格格不入,显得鲜明又孤孑。


    赵岚清毫无所觉,恼人的东西没有了, 他在风吟天伸进来的手心里蹦跳着,像是回应他一般,亲昵地将自己嘴角朝着他的手心点了点。


    乖顺的模样取悦了风吟天, 那深幽的眼里闪着暗芒, 似乎因为赵岚清的回答,他连着呼吸都不会了。那狭长的眼角微微泛着红, 只捧着他沉沉望了良久, 终于浅浅吸了一口气,带着自己的手,将它从笼子里拿了出来。


    “作为你听话的礼物。”风吟天低下头, 轻轻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带着股醇厚深沉的声音落在赵岚清的耳边, 他听到风吟天跟他道:“这摇落宫属于你了,你可以随意飞向这里的任何地方。”


    “只要不离开这里。”


    赵岚清:“……”所以因为你高兴, 给我换了个鸟笼是吗?


    不过能够出来还是让赵岚清挺高兴的。虽然他用脚趾想都知道,自己也出不去这一方殿宇。


    “啾——”地一声, 作为对风吟天说话的回应, 赵岚清连同着声音, 小小的身体从风吟天的手掌处滑了出去。


    肆意展翅在这肃穆冷寂的禁宫里,


    似乎只有他一个是鲜活的。


    风吟天站在原地, 贪婪地望着赵岚清恣意的样子。那唇边的笑意慢慢变淡,逐渐地呼吸急促了起来,眼中泛起点点有如寒星一样的光芒,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来,似乎想要紧紧将他抓在手里。


    却在灵力汇聚的那一刻,骤然清醒。眼中的寒芒被一抹挣扎扫过,随后,风吟天铁青着脸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再不愿看他一眼。


    心中不断告诫着自己,“再碎一次,就真的没有了。”


    “你只需要,悄无声息地将他困在身边……,慢慢……,慢慢……”


    “想尽一切办法……”


    ……


    清徵宗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踏进宫来的时候,赵岚清正在跟风吟天逗弄着玩。


    风吟天正坐在窗边看一本心法,斜阳从窗口漫洒下来照亮了那幽深到岑寂索然的眸瞳。那是一双让人看到便让人心生惆怅的眸,像是高山之上久久集落的白雪,阳光融化不了它,只能折射出眸底那剔透可鉴的寒凉,和那让人胆战心惊的冷寂。


    赵岚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看着沉默不语的风吟天,一下子就飞了过去,像是以前那样,想要去亲吻那双曾经真挚又充满热忱的眸。


    只是当看到那人眼里自己的样子时他便僵住了。气势汹汹地上前突然变成了兵荒马乱,赵岚清猛地收起自己那朝着风吟天扑去的翅膀,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下意识地朝后退去。


    娇小的身影在空中滚落,赵岚清仓促间重新扑腾起翅膀也没有掩盖住他的狼狈。直到远远看到风吟天那沉默的脸上骤然有些惊慌,下意识抬起了手,想要招他过去。


    只是却来不及了,他那乱七八糟飞舞着的翅膀结结实实地触碰到了身后一个人的胸膛。那仙风道骨的人闷哼一声,在风吟天出手之前,自然而然地接住了他。一手按住他惊慌失措的身体,像是安抚一般,轻轻梳理着他身上的羽毛,便朝着风吟天的身边挪去。


    赵岚清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个人,只能透过这人手掌中的缝隙看到风吟天那骤然变化的脸。本就冷寂的眸子里如今暗潮涌动,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般,终于是放下本欲要掸出来的袖子,晦暗着不明的神色,静静道了一声:“师父……”


    “看来你在这里……,尚好……。”那被风吟天唤作师父的人倒是笑呵呵。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方才的闹剧,并没有看手心里的赵岚清,只打量了风吟天片刻,笑吟吟道。“摇落宫的禁制变了又变,如今只能进不能出,我来看看怎么了。”


    只是风吟天却没有和他寒暄的意思,眼睛紧紧盯着他手里的赵岚清,几次欲要抬起的手又在中途放下,终于还是启口冷声道:“师父能把我的鸟放了吗?”


    “他胆子小。你拿着他,会吓到他。”


    “自然可以。”那拿着自己的人极好说话。下一刻,他的手心大大方方地摊开,赵岚清利索地重新振起了翅膀朝着风吟天冲去。


    风吟天这才面色一柔,小心地将他接下他飞来的身影,细心看他有没有伤到那里,检查完了之后将他的脑袋揉了又揉,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回在身旁的笼子里。


    全程认真又专注,丝毫没有将注意力,半分放在素尘身上。


    直到那人咳嗽了一声,幽幽叹了口气。“吟天,即便如今你已经贵为我清徵宗仙尊,修为半分不在我之下。可哪怕为师前来,在你这里也捞不到个座位喝杯茶吗?”


    “师父说得哪里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莫说不过大乘之境,哪怕他日飞升,您也是吟天的师父。”风吟天这才抬起了头来,眼里无晴无喜,静静道:“这清徵宗遍地,哪里不能让师父喝一杯茶?”


    “既然如此……,你便也坐下同师父说上一两句话。”


    赵岚清这才看到素尘的脸,曾经和风吟天在一起的时候,这位老人家一直在无相境中苦守着阵法。好不容易出来的那天,又是赵岚清慷慨赴死的日子,那个时候谁有空去看他一个老人家啊。于是一直到现在,他才能见到这位清徵宗掌门的真容。


    给赵岚清的印象倒是不错,清癯劲瘦,长髯飘飘,一副长者的和煦样子,像是一个前来关心晚辈的家长,丝毫不见一宗之主的威严。想来,这位清徵宗的宗主掌门是极为喜欢风吟天的,不然谁能够拉得下来脸,亲自出来和人谈心。


    只是风吟天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他仍旧站在赵岚清的笼子边,哪怕放下了他,却没将自己的手从他的笼子里抽出来。颀长的身体紧绷着,像是直棱棱戳在天上的一棵青竹,戒备地望着素尘,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连话都没有说。


    还是赵岚清拿嘴戳了戳他,他才反应了过来,淡看了赵岚清一眼后,这才抿嘴道:“师父坐,想说什么,徒儿站着听便是。”


    素尘便也不跟他客气,只展了展自己发灰的袍子,转而扫了赵岚清一眼,问道:“近来可好?”


    “回师父的话,您方才进来的时候说了。徒儿这里尚好。”


    “是吗?”素尘主动拿起茶的手顿了顿,又抬眉望着风吟天,神色有些复杂。片刻后,才沉吟道:“什么时候想起来要养鸟了?”


    “哪天在门前捡到了。就养着了。”


    “捡到?”素尘对这两个字似乎偏见极大。眼角淡淡的细纹似不可遏制地动了动,扬眉道:“吟天,你可还记得,当日入我门下时,我对你们的教诲?”


    “记得。”风吟天面色不改,斩钉截铁道:“您说,您只收修苍生道的弟子。无论天赋何为,今生能走多远,心中当以苍生为念,一切修为道法,从天地间来,便要回馈天地,善待苍生。”


    “记得很好。”素尘指尖轻敲在桌面上,似有不忍,却还是沉沉道:“既然记得,又为何将修者当畜生养?”


    “私自豢养其他修者,罔顾他人意愿,是你该以苍生为念的样子吗?”


    素尘那有些干瘪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道:“你师弟与我说了,为师还不相信。我知道你自从那日……,之后,性子便变了些许。”


    “可,再如何……,哪怕作为寻常弟子,也该恪守底线。更莫说你如今已经修为初有成果,已经贵为我清徵宗的仙尊了。吟天,你这幅作态,让我很失望。”


    这件事情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因为这修真地界,尤其是妖界,哪怕有修者通灵开智之后,被修为比之高的修者囚来的比比皆是。弱肉强食,亘古不变。无论是做宠物、坐骑、甚至脔宠或者炉鼎,只要没人出头,便也不会如何。


    但是这里是清徵宗,是号称仙界第一名门正派的清徵宗。尤其是素尘素来以苍生为念,对这等压迫别人的事情深恶痛绝。更甚至,风吟天是他最为骄傲的弟子,所以他才会在知道有此事的时候,第一时间前来询问。却没想到,真实看到的,比陆离说得更加让人生气。


    “陆离是这样跟你说的?”风吟天立刻便了然了素尘今天前来的目的地,那本就没什么温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垂眼乖戾道:“他倒是颇有道德。只来我这跟我说让西门家的弟子给我暖床的时候,怎就没看出来?”


    “嘶”地一声,素尘深吸了口气,脸都气得发白了。他怎么能够想到自己自诩门风浩然,怎么不过去无相境中守了这些年,对门下的弟子们疏于管教了一些,本以为前面有两个光风霁月的弟子们撑腰,谁能想到,现在他们尽皆变成了这个样子。


    只是现在着实不是发怒的时候,素尘想了想,还是按捺住脾气,跟风吟天道:“他的事情,待会我回去后必会处置。”


    “眼下,还是说说你的事情。”素尘不虞道:“将通智知事的修者困在笼里豢养,你可承认?”


    直白易懂的一句话,没有引起风吟天的什么反应,反而是赵岚清整个人都不好了!


    陆离都能看出来,自己不是一只普通的鸟,去找这个老头告状。那岂不是风吟天老早就知道自己不只是一只鸟了!


    所以自己这些日子,都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


    想到这里的赵岚清瞬间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看不敢想风吟天是什么表情,羞恼的情绪占据了他的脑子,他没有注意到,一侧的风吟天脸色变都没变,俨然是他们之间最为淡然的一个人。


    “呵……”淡然的风吟天不屑地轻呵了一声,转眼朝着素尘粲然一笑,只是那笑容格外的冷,像是饱浸着心里的寒意一样,跟素尘道:“可师父,即便我豢养修者又如何?”


    风吟天低下头,看到赵岚清鸵鸟一样的动作,拿着手指去戳他下意识膨大起来的胸口羽毛,不以为然地温柔笑道:“为了苍生,我已经连挚爱都失去了。”


    “天道未曾善待我,把我的心都碎成了渣滓。您又凭什么让我去善待苍生?”


    第90章 属于


    轻飘飘的声音, 让一人一鸟尽皆一愣。赵岚清不可思议地仰着头望着眼前的风吟天。


    却发现风吟天似乎知道自己在看他一般,正垂下头,低眉回望他。眼里带着无波的寂静, 嘴角勾着一丝近乎扭曲的笑,继续道:“不是吗?”


    一瞬间, 赵岚清宛如被一桶冰水从头上直直浇下,沁骨的凉意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赵岚清终于意识到风吟天哪里有问题了。


    青天白日下, 没有剖开心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谁有问题。一旦剖了出来,剩下的便是淋漓着血的, 早已经腐烂了的心。


    风吟天一直没有走出来过, 却因为连着恨的对象都没有,将自己困在这与世隔绝的禁宫之中, 任其心中的偏执发酵, 以这种方式来缄默着,惩罚着自己。


    熟悉的痛彻心扉的感觉又蔓延开来。赵岚清呆愣着站在他手里,眼睛直直望着眼前笑着说“凭什么”的人。忧伤沉沉坠在心中, 连动也动不了。


    “放肆!你就是这么对我这些年的教导的?”


    “师父, 我也想要听您的教诲。”风吟天耷拉着眼皮,一字一句, 像是刀一般,戳向认真听着的赵岚清。“可心都没了……, 您让我拿什么去善待苍生……”


    “若不是……, 不愿意被清徵宗的诸位打着清理门户的旗帜来我面前自寻死路……。或许, 我能待的地方, 也不是这摇落宫了吧。”


    “你个孽徒!你还想干什么?”素尘那瘦峻的脸已经漆黑如锅底, 只一甩手便抽出了剑,片刻浑身的剑意朝着风吟天汹涌而去。“我这就清理门户!”


    却只被风吟天面色不改地随意一扫便湮灭了。他似是无奈般掀了掀嘴角,将素尘定在了原地,乖戾道:“我就说吧……”


    “师父,您还是三思而后行。徒儿就算再猖狂,也不愿意看到你们真地来我手下送死。”风吟天叹了口气道:“只是,道心已毁,您怕是也救不回来了。咱们还是……,互相原谅则个。您莫要让人过来和我两看生厌了。”


    “您还是,请回吧……”


    一番桀骜不驯的话,莫说素尘了,连赵岚清听着都想要吐血。


    “有胆子,你就让咱们师徒便血溅当场!”素尘气得差点都要吐血了,哪怕被定在了原地,仍旧不愿意闭嘴。可一想到眼前这个绝望的人,是自己几十年养育出来的,再也说不出什么狠厉的话,只能起伏着胸膛,激动道:“我不过是问问你为何要豢养折辱别的修者,你便要跟我刀剑相向?”


    “便要……,把我制在这里折辱?”素尘痛心疾首道:“吟天……,你实在……,太令人失望了,你已经忘掉了曾经的自己……”


    失落的话,不知道风吟天听得怎么样,倒是让赵岚清一个激灵。


    从那椎心泣血的感觉中猛地挣扎出来,这才想起,他们不过是为了风吟天豢养自己闹出的矛盾。


    若是……,若是……。


    赵岚清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偷偷顺着风吟天的手悄悄从笼子里钻了出来,站在了他的手臂上。


    前几天他便发现了。只要离开这个笼子,身上的灵力便会回来。只是因为风吟天一直盯着他,哪怕知道他也不敢使用。


    如今心潮涌动便也顾不得什么了。赵岚清刚出来,周身的灵力便能运转了。


    一股热意流转在全身,赵岚清边腹诽着木怀青的药效持久到现在。


    眼看着风吟天站在一旁沉默不语,那喜怒不扬的脸上一片寂然,却朝着素尘缓缓抬起了手,似乎在思考着怎么下手。


    就在灵力汇集的那一刻,他胳膊上一阵华光闪过。他日日捧在手心的小白鸟在那柔和的华光中蓦地抽条,一个白发黑瞳的青年凌空出现。


    风吟天猝不及防,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睐,眉头瞬然就皱了起来,在来不及朝着素尘下手,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落地的时候,下意识伸手一兜,手臂一掂,将他抱在了怀里。


    赵岚清“啊”的一声,乘势紧紧搂住了风吟天的脖子,被他带着身子一转,就那么大咧咧地以一个和风吟天极为亲昵的姿势出现在素尘的面前。


    赵岚清心跳如擂鼓,却是紧紧拽着风吟天的衣服,不敢看风吟天的眼睛,只用身子遮住他,好不容易才凑出来个勉强的笑,跟素尘软软道:“不是……,豢养……”


    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似乎在动,赵岚清心里一窒,害怕风吟天再不管不顾地否认,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自己白皙的手兀自捂住风吟天的嘴。结结巴巴跟素尘重复道:“师父好……,吟天……方才说的话,您不要生气……”


    “他才没有囚禁……,豢养我……。”赵岚清硬着头皮不停着眨着眼睛,一边捂着风吟天,一边自己结巴道:“我们……,我们……,我们只是……好玩……,罢了。”


    “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不是你想的……,他强迫我的……。”


    一不做二不休,顺势靠在风吟天的身上,蹭了蹭他的脸,乖巧道:“怎么能定住师父呢?”


    “快把师父放了,好不好?”


    一番话,说得越来越小声。只是因为周围早就因为他的一番操作早就寂静无声了。那细小又胆怯的声音,勉强又能让人听清。


    赵岚清停顿了一下,咂摸着素尘虽然被定住,却微微睁着的眼睛,看到他连着瞳孔都在微微发颤的样子,觉得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了。


    既然这样,他也不好意思再这样了。


    刚想要从风吟天身上下来,却发觉被风吟天死死箍住了,就着那样的姿势。


    若是赵岚清看他的话,便能看到风吟天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那沉默又寂静的眼神,瞬然有了光亮。像是空寂寂的夜里,静静飘落下来的雪花,冰冷又轻柔。


    风吟天阴沉的脸上带着大梦清醒后的恍惚,感受着抱着这人时候的踏实感,自己的胸膛却有些发颤。


    他狠狠箍着怀里的人,仿似曾经青年肆无忌惮地抱着自己的样子,似乎这一切都没有改变,只要这人在自己的身边,便可以抛弃掉所有。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自己要这么狼狈?


    死寂的心里突起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鸣躁,风吟天狠狠望着自己怀里的人,终于喉头滚动,声音带着沙哑,低应了一声。“好……”


    随着风吟天的声音,素尘下一刻便能动了,


    早在赵岚清出来的时候,那本来正义凛然的一张脸就变了又变,一张抿着的唇张了又张。


    可他眼望着赵岚清的一番操作,终于是说不出来什么。只能努力地深吸着气,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久,才跟风吟天深重道:“方才的气话,我便不追究了。”


    素尘眼神复杂地望了一样赵岚清,看到他们那丝毫不改的姿势,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是一窒,整个脸似有抽搐地动了动,终究还是烦躁地掸了掸袖子道:“他……,既然并非你师弟想的那样。有他陪着你,也……,挺好。”


    “只是……,莫要再闹出什么风声了。”


    素尘离开的脚步急促又狼狈,好似刚才的剑拔弩张不复存在。


    想想也是,赵岚清都拿自己的脸来给他台阶下了,再这么横着,真让风吟天做出什么事情来,那才不得了。


    只是,赵岚清能给素尘解围,谁能给自己解围呢。


    赵岚清等到素尘看不到了,才讪笑着摸了摸鼻子。


    他不敢看风吟天的脸,只尝试着扭了扭身体,暗示自己要下来。


    只暗示了半天,也没见这人有动作的意思。


    赵岚清红了脸,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拿自己的脚去勾着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那么遥远的地面。


    下一刻,天旋地转,风吟天将他直接压在床榻上。


    青丝白发一齐落下,互相交缠着,赵岚清心里一紧,贝齿咬着下唇不敢吭声。


    刚想避开眼去,却被风吟天狠狠捏住了下巴,板正着脸,让他直直望着自己。


    赵岚清只能无奈看到,风吟天深邃的面容上白又冷,唯那幽深的眼里,宛如泛起了黑潮一般,眸色厉厉。倒影着自己茫然失措的神情,和那纤薄的唇一齐不容他拒绝地靠近。


    那纤薄的唇落在赵岚清的唇上,透着股隐忍着的狠厉,和风吟天眼里的情绪一样,像是要毫不留情地将赵岚清吃拆入腹。


    “不……”破碎的声音从赵岚清被堵住的唇间逸了出来。只是下一刻,便被风吟天狠狠地堵上再囫囵吞下。


    仿佛此刻,连着声音都是属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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