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玄学大会
休息了半月, 祁宵月的伤好了大半。
玄学大会开始前一天应三带祁宵月去拆线,私人医院, 医生嘴严还不多问,自然也没惊奇祁宵月惊人的恢复速度。
长长一条疤,蜈蚣似的盘在祁宵月纤瘦的小臂上, 皮肉愈合状况还算良好,但光凭现在的留痕也能看出当初翻卷彻骨的伤口。
她赶在这个时候拆线就是为了玄学大会,等了这么多天,断没有因为伤不去参加的道理。
玄学大会说白了其实就是玄学界的学术研讨大会, 也算是顺应时代发展, 开放共享的理念逐渐深入到更隐秘的层面,玄学界也不再死守敝帚自珍的那一套,以京市四大家族为首, 开始面向玄学界大范围科普基础知识, 论理术法。
由于近几十年玄学界人才凋敝青黄不接, 玄学大会举办的次数也愈加频繁,但无论怎么说,这都算是玄学界的盛事,恰逢年关,更是添了一份闹腾腾的生气。
虽说时代进步, 玄学也随之进步。但毕竟也算是另类的“封建迷信”, 玄学界人也自诩仙风道骨不染俗物,所以即使挂着个“学术研讨大会”的名头,但地点还是选在了极不科学的栖凤山上, 与宜陵山遥遥相对。
京市山少,栖凤山早被开发成旅游景区,但即便如此,那里依旧信号不佳,网络不通,道路崎岖,人迹罕至,还有满山阴魂恶鬼乱窜,估计一脚下去都能踩到两条孤魂。
祁宵月对这个选址极为迷惑,问应三,应三说这样显得“高处不胜寒”,符合修士风格。
说白了就是即使能力再低,也要拗一下飘然物外的人设,显得有逼格。
隆冬时期的栖凤山景区没有什么看头,满山落叶木全部成了秃枝,高木森森,山势绵延,远远的能看到楼层掩映间宜陵山的一角,这里位于郊区之外,远离了钢铁森林之后倒平白多了几分仙渺之气。
上山有缆车,但现在景区不对外开放自然也没人操纵,所有来参加玄学大会的修士只能徒步上山。
好在即使山高,大家也都不是普通人,上山并不费力。
山顶筑着一方高台,极其广阔,四柱抓地擎天,赫然而起,支撑着一个硕大的仿若透明屏障似的罩子,将整个山头全然包裹。风在此处汇聚,立于巅峰之处,远望皆是袅袅雾霭云烟。
旭日正东升,天际辽远,朝霞漫天。
沁着风,任谁都能突生一股浩然壮阔之气。
所以选这里还是有道理的。
不管怎么说,气氛在,气势也在。
高台周围圈圈绕绕围了一层又一层垒砌的砖座,开了四条小径,直通高台。中央处为了突出,刻意又在石台上加了一层,人只要站在上面,八方都能清晰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
山腰以下草木枯衰,而自进去包围圈的地界,沿途便都是生机灵气,未逢春意,依旧可见郁郁青青。
祁宵月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了,多是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生气足,嗓门也大,叽叽喳喳吵吵嚷嚷,活像几百只鸭子在开大会。
组团来的比较多,而且特征鲜明。夏寄纤带的一群人还是穿了一身黑,就她一人顶着一头火红的头发立在风中,极其瞩目。
远远看见她,夏寄纤跑过来:“你自己来的啊?”
“对。”
“伤好点没?”
祁宵月扬手给她看:“好全了,现在打架都没问题。”
“听说你前段时间遭人追杀,真的假的,没事吧?”
“没事,怀璧其罪让人嫉恨罢了,委员会已经在查了。”
祁宵月不想说这个话题,她看了看已经纷纷落座的小弟子,左瞧右瞧没看出规律,转移话头:“这按什么顺序坐的啊,你坐哪?”
“那儿。”夏寄纤往对面指,黑压压一片人头中,果然看见她们家族的一群人——都在偏后方,没往前凑。
“没什么顺序,挑自己想坐的位置就行了,反正是个圈,都差不多。”虽这样说,但她还是凑到祁宵月耳边嘱咐:“但大家默认年长的前辈坐在前,懂点眼色,别让人家说你抢风头。”
这点道理祁宵月还是知道的,除了最前方那明显垒高的几个座位,其余怎么分配虽未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行,那我就坐这儿好了。”她就地挑了个不显眼的,把夏寄纤往回赶:“你回去吧。”
“那我先过去了。”夏寄纤还领着一群人,不好陪着她,打了个招呼就告辞了。
她安安分分地坐着,今天天凉,风大,呼呼冷风往脸上拍。周围林木幽深,这个时节竟然还有飞鸟落在枝上,黑溜溜的眼珠盯着这群人。
这个高台应该是有很多年了,四根顶柱有些掉漆,外皮脱落了点,并未修缮,打眼看上去有些寒酸。
座位也是石头打的,寒冬腊月沁骨的凉,四面八方迎着荒寂的景色和割人的冬风,一般人还真熬不住这样的环境条件。
可能是打一开始,这玄学大会就存了几分考验人的心思。
身后落座了不少人,都是年轻小辈,倒是好学的,祁宵月听到他们在后方哗哗翻着书页,笔尖摩挲纸面,窸窣作响。
讨论声不大,但清晰可闻:
“我昨晚连夜赶工,记了近一整本的术法笔记,你快看看,等会儿就拿这个驳斥肖家那个小兔崽子。”
“他家今天来了好几个高端修士,怕是一会儿怼不过。”
“话说我把试炼途中遇到的问题都记在手机上了,有几个阵法我怎么都看不懂,一会儿拿给前面的长辈去请教一下。你笔记本带了没,借我再搜本阵法学。”
“没带,但还好师弟记得把东西都拷在了U盘上,等会儿可以借用隔壁姐姐的电脑一用。听说逍遥道人这次虽然没来,但会在线直播解答,这里没网,开流量听,记得抢个前排。”
“好好,我定个闹钟提醒。”
书页翻转声又响,祁宵月听着这一番堪称诡异的对话,心说这是高科技文明和封建迷信的碰撞融合也不为过。
时代进步真是诚不欺我。
人影匆匆,都极其面生。关键人物都要压轴出场,早来的都是心急的。
祁宵月百无聊赖地玩手机,应三问她到哪儿了。
祁宵月:“到地方了,现在坐在一个角落里养蘑菇。”
应三作为负责人要跟委员会同行,所以两人就没同路,祁宵月先行。
应三:“看见应念了吗,去应家那边坐着,等我。”
祁宵月抬头扫视了一圈,果然在正前方主位左手边,看到了应念白净的一张脸。
区域划分极为明显,那里将近三排的座位都坐着应家人,淡淡灵气波动,是独属于应家人的灵木气息。
应念靠前,她的前方还有两排座位空着。
祁宵月问:“我坐哪?”
应三:“前排挑个自己喜欢的位置。”
祁宵月:“能随便坐?”
应三:“能。”
祁宵月挑挑眉,随即起身。
她身边已经凑满了人,都在互相聊天说话,她这一动,瞬间惊动了一圈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这边挪。
祁宵月恍若未闻地穿过石台往对侧走。
左侧坐的多是家族中人,右侧散修较多,她是生面孔,长得还惊为天人,立刻有人出言打探:
“这是谁啊,你们认识吗?”
“她怎么往那边走了,她不是散修吗,那边可是大家族子弟的位置啊。”
“别是第一次来不懂规矩吧,一会儿坐错位置了多尴尬。”
“别说,长得还挺还看,我们玄学界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漂亮女修了?”
祁宵月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应念也在看着她,霎时对上目光,她愣了愣。
身旁立刻有人低语:“我怎么看她是朝我们这个方向来的呢?”
“我也这么觉得,我们家族有这样一号人吗,我怎么不记得?”
寒风卷着枯叶刮起,群鸟惊飞。
祁宵月停步,她站在这一侧座位的最前方,看着应念,轻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应念温和回应:“好久不见。”
——“原来是应师姐认识的人啊。”
——“就是来问好的吧。”
应念注视着祁宵月,问:“你要坐这里吗?”
“这是应家的位置吗?”
“对。”
“那就是这儿了。”
祁宵月插着兜,垂眸看了一眼她面前的一排座位,都是石凳,视野也差不多,没什么好挑的。
她没多说话,直接选了个最近的,坐下,翘腿,掏手机。
应念:“”
这个动作宛如□□一般,喧闹的石台寂静了一瞬,继而掀起了一波更大的鼎沸人声。
瞬间有好几双手伸过来戳她的后背。
“我草草草草草师姐,她坐错地方了!”
“快让她走,一会儿应师兄来了赶人就麻烦了。”
“师姐师姐师姐,那是谁啊,怎么长得这么漂亮,应师祖新收的女弟子吗吗吗吗吗?”
“卧槽真是好气魄啊,刚才她坐下去的那一刻好帅气。”
叽叽喳喳,刺耳聒噪。
应念仿若石化一般,任戳不动,也不说话。
祁宵月好像两耳闭塞,周围再喧哗也惊动不了她,她低头看消息,身前身后议论纷纷。
应三问:“找到地方了吗?”
祁宵月:“找到是找到了,但好像我坐下之后大家都很惊讶。”
应三:“应该的。”
应该的?
什么叫应该的?
不是你让我随便坐的吗?
祁宵月:“前排是谁坐的位置?”
应三:“除了我爷爷之外的长辈们。”
祁宵月:“”
“那你让我坐这里干嘛?”
应三好整以暇:“他们很多都不来,前排都凑不齐人,加上你我,看起来还有气势一点。”
“再说,若要真按辈分,你得往最高的那个座位上坐,这还是降了的,真是委屈你了。”
祁宵月一时语塞:“”
谢谢,不委屈。
这个位置挺好的。
就是有点显眼。
看着四方灼灼盯来的或好奇或八卦的视线,祁宵月面无表情地想:这群小兔崽子真的很不懂礼貌诶。
62、真他妈的似曾相识
旭日东升, 日辉铺洒。等了有近半小时的时间,委员会一行人准时抵达。
先露面的是应如安老爷子, 负着手,正从山道上走来。
他今日格外矍铄,木拐拎在手, 但完全不需要不借力,只是闲闲散散地勾在手里,上下一身像模像样的太极服,头发整齐捋顺, 乍一看只是一个早起晨练的普通老头, 笑呵呵的,平易近人。
他们从主道进场,应如安老爷子走在最中, 周围是其他家族的家主长老, 与他若有若无地闲谈着话。
随着他们的出现, 四方坐下的人如涌起的浪潮般纷纷起立,腰杆弯得极为恭敬,面上肃整。
哗哗摩擦声响,身后人全部站起,祁宵月还埋首于手机, 被眼前猛然笼罩下的阴影惊了一瞬。
她挑挑眉, 随即抬眼,反映慢了半拍似的,慢悠悠朝瞩目的地方递去眼神。
几个久居高位的长辈倒没什么排场, 只是一如既往地从主道入场。
他们的身后是崎岖山路,目光所及皆是缩小的楼厦建筑。再凶悍的庞然大物,立于山巅再看,都宛若蝼蚁。
半山腰以上的林木接连摇摆,枝丫乱颤,受了刺激一般剧烈震动。
灵气剧烈地波动起来,尤其是自然之气,悄然汇聚,盘旋头顶。远方紫气东来,鸟啼骤起,成群展翅掠过山间,身旁落座的石凳间,突然有衰草转绿,生机尽显。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
曙光漫山遍野地洒落,几个老爷子就正好踩在光中。松散衣袖飘扬,恍若将要乘风欲飞。
云蒸霞蔚间,山头微风应和,刹那间,仿佛真的有云上天宫仙人相聚的错象。
这群人,是委员会的理事,四大家族的族长,玄学界真正的掌权者、人人敬畏的厉害修士,出场就该有如此震慑四方,一呼百应的气场。
而这群年轻一辈也确实对名声震赫的数位前辈有发自内心的崇敬,毫无疑问,他们弓着身,朝主道异口同声地喊道:“前辈们好——!”
声音清朗洪亮,千百张嘴里的声音汇成一道音波,震荡在山林间。
年轻一辈,就应该有这种生气。
应如安张张手,代为回应。他眯眼笑得极为宽慰,慈眉善目的,像尊弥勒佛,完全没有高位者的傲然。
随后,又伸出半掌凭空向下按按,示意大家不必站着。
身后又是一阵细细索索地撩衣服坐下的声音。
祁宵月随大流起身,坐下的时候身子刚落了一半,肩上突然多了一股和缓的力道。
后方惊呼声又起,声音明显大了点儿,尤其是嘶气声,像从嗓子口里挤出来的一样,冒到嘴边又被猛然吞回去。
祁宵月斜眸,看到个侧影——是应三来了。
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他身边的,简直无声无息。
可能正式场合的原因,他今日西装革履,头发也全部被捋到脑后,露出一张清隽冷冽的面容。
西服板正,颜色沉稳,袖扣领针稳稳妥妥一丝不差,鼻梁上架上了那副金边眼镜,还特意勾了条细链,垂在颈侧。隔着镜片,深沉柔缓的眼波被阻隔在内,探查不到,众人只能看到外象上一副妥帖的精英模样,如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完美无缺。
祁宵月顺势坐下,上下瞧了一番他的作态,小声说:“今天演斯文败类?”
应三朝后方一群家族子弟点点头算作招呼,引起小范围的惊叫声后才淡淡转回头。
他挪步,解扣,坐下,毫无犹豫也毫不避讳地,直接挨在了祁宵月身边。
这一动作无疑又引起了一波更大范围的震惊,祁宵月明显感觉后方鼓噪起来——
“卧槽卧槽卧槽——我看到了什么!”
“我真是瞎了,我感觉我家房子要塌了。”
数米高台外,对侧或好奇或惊讶的目光也突然肆无忌惮地投射过来,站着的,坐着的,交谈着的,沉默着的,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全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这边,脖颈僵着,口张着,仿佛在看什么稀奇事。
应家蓦地反应过来,开始着急:“淦!快看看今天那个曾家小公主来没来来没来???三哥这是光明正大撞曾家的枪口吗?”
“小声点你,小心被听到了旋你脑袋。看到曾静白在哪儿没?”
“别找了,在那边坐着呢,看见没,就今天穿黑皮衣的那个。”
喧闹不停,曾家那边,猛然响起巨响!
凭空霹雳一声——好像是桌子裂了。
极其嘈杂的背景音中,应三平静地答祁宵月的话:“不是。”
他目光落在前方,无视了所有人的窥探,扶了一下眼镜,语气轻松随意地说:“今天演的是年轻有为的应家三少。”
祁宵月也感受到了八方而来的灼灼注视,她知道这其中大部分人是惊讶于应三的态度,毕竟就连他名义上的未婚妻曾静白,也从未与他如此亲密地出现在别人的视线之下。
多半人的视线在祁宵月和曾静白身上来回流转,曾大小姐坐在曾家座位最后方的一个高椅上,搭着腿,叼着烟,吞云吐雾,痞里痞气,完全隔绝所有不怀好意的戏谑目光,侧着头,不管不顾,下颔微昂,高傲得像只黑天鹅。
祁宵月更淡然,精细雕刻的眉眼如画一般,半分不动,任众人波涛汹涌也扰不乱她这一湖静水。
应三似有若无地笑,好像对眼前这点因自己而引起的骚动很满意。
祁宵月拿手肘怼他:“你不是没传承应爷爷衣钵吗?专门来这儿看戏的啊。”
“顺便来看看。”应三顺口:“主要是来陪你。”
他虽然挂着个负责人的名头,但该管的也只有衣食住行方面,这玄学大会来不来的真无所谓,而且还有一群老前辈镇场子,不会出岔子。
但这次祁宵月也在场,他就没有不来的道理了。
在某些方面来讲,应三还是控制欲比较强的。
祁宵月只有在他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的,他才能彻底放心。
讨论声响了得有五六分钟才堪堪平息。
正事还没开始,大家吃瓜的热情都很高涨,应念已经被前后左右的手戳得来回摇摆,十个人里八个人问应三哥跟那女孩什么关系,其余两个在打探祁宵月的更多消息。
年轻人,就是喜欢八卦,尤其还是这种神仙配对两争一的戏码。
当然这些,前方端坐万事不管的两位是一点也没听见。
他们在旁若无人地聊天——
“我开车来的,结束后带你去吃好吃的。”
“你不陪应爷爷吃饭了?”
“老爷子命令的,让我拴住你。他好不容易得一个孙媳妇,很珍惜。”
祁宵月歪在他身上笑。
第一排寥寥四五个座位,祁宵月和应三占了俩,其余没人坐,空荡荡冷冰冰的。
祁宵月碰碰他,朝旁边座位努努嘴:“你家今天没来人?”
“还有一个在上头坐着。”应三指在斜前方高台上落座的应如安老爷子,继而回答:“最近全国各地都不太平,各家长辈全带着人出去为民除害了,不光应家,你看。”
他指指家族这边划分的几个区域,果然,前排一座都空着,“这几家都没怎么来人,以往也来的不多,毕竟还是以年轻一辈为主,长辈在反而束缚。”
他笑:“所以说让你跟我坐一起,应家坐了两个人在这里,还显得有些气魄。”
“瞎扯,你只是想让我坐在这里而已。”祁宵月不吃这一套。
应三顺势反问:“那我为什么想让你坐在这里呢?”
这话带钩,祁宵月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也配合着答道:“是想证明我是你的人。”
想证明祁宵月的身份,想宣誓主权,想撇清婚约谣言,也想告诉暗中伺机之人,她有人护着。
应三捉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暖,眸中带笑:“满分答案。”
话罢,最前方几位前辈终于纷纷落座。
高台斜侧方两侧,不知何时移来两架两人高的打鼓,鼓槌凭空飘着,红布包裹着槌头,逼近鼓面,蓄势待发。
这是要开始了。
众人都意识到这件事,于是纷纷停住手里的事,屏气凝神,注视前方。祁宵月和应三也将视线挪回主座的几位前辈身上。
应如安率先站起。
他肃着脸,面容凛然,白发在旭日中熠熠发光,顿了有两秒,他面朝栖凤山万千生灵,突兀一声喝道:“一声清魂————!”
这一声宛若开启了什么机关。
“咚——!”
两根鼓槌和着声音狠狠砸在皮质鼓面上,霎时间,一道强烈的音波陡然震荡开来!
宛若雷霆震吼般的气势,这道音波如刃如捶,猛然落在在场众人的心头上!
音波拂过之地,万事清净。
祁宵月突然感觉脑中清凉了一丝。
应如安继续高喝:“二声明智——!”
“咚——!”
“三声启德——!”
“咚——!”
声波余威飘远,整个山头一片肃静。
三槌落下,所有人又同时站起来。
应三也带着祁宵月站起。
应老爷子声如洪钟,面上威严犹甚:“拜祖师——!”
随着这一声落下,那宽阔空荡的高台上,蓦然出现了一道烟袅的虚影。
白发束起,广袖流云,浮尘轻搭在臂弯间,慈和的目光安静平和地注视着众人。
——正是委员会四合院堂前挂着的那副画像上的人。
玄学界的祖师爷!
未等人言,众人一同俯身,小辈行大礼,长辈行小礼,皆朝虚影地方向恭敬称道:“祖师爷好——!”
这声喊中,包含着无上的敬意与尊崇。
而黑压压伏下去的人头中,有两人宛如鹤立鸡群般,极为显眼地笔直地杵在了人群中。
毫无疑问的,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应三——应三不是玄学界人,原则上无需行礼。
而另一个人,正是祁宵月。
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再次经受万众瞩目的祁宵月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在所有人近乎逼视的目光中,她嘴角提起一道奇怪的弧度。
她淡淡地想:这个画面还真他妈的似曾相识。
63、争论
玄学界, 虽然与时俱进包容万象,但有些地方还是恪守着古时传下来的规矩, 比如积德行善,比如敬重前辈。
无论玄学界举行过怎样的盛事,开场时都要先拜祖师爷, 一是求祖师爷护佑子孙,荫庇后辈,二是感谢祖师爷传道受业,方能有如今玄学兴盛。
而祁宵月此时的“不拜”在众人眼中, 犹如不孝不义。
说是不拜, 其实祁宵月还是行了礼的,跟她在委员会的做法一样,稍俯身, 微微一揖, 是平辈之间的尊重, 也算有礼数。
但跟四周恨不得以头抢地的人比起来,这个“礼”可真是太轻了,轻描淡写的,仿佛一点也不把祖师爷放在眼里。
光影转实为虚,祖师爷的影像逐渐变暗, 主位上的几位老前辈先起身, 其余后辈才收回礼节,直起腰杆。
人群中寂静异常,方才低下头去的人, 余光中都或多或少瞥到祁宵月的动作,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动,人群仿佛一个哑火的炮仗,只直愣愣地看着祁宵月,目光中惋惜不屑之意冲出眼眶,似乎在看一个极为狂妄的小孩儿,连说教都嫌费口水。
祁宵月没觉得这些扎在脸上的视线有多轻蔑,她左右看了看,这些人都不落座,光看着,也不动,不知道在等什么。
她给应三递眼神:“他们这是干嘛呢?”
应三眼有笑意:“在看你。”
祁宵月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我有什么好看的?”
她又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下意识避开视线。
这群人还真是都在盯着她!
行个礼而已,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上次在委员会,应老前辈可也没说有什么不对啊。
祁宵月索性耸耸肩,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服。
她的动作带起一波更加诡异的窥探,祁宵月心想在地府几百年都没混上万众瞩目的待遇,人间一趟还真是不枉此行。
冷风窜过缝隙,往众人脖子里钻。
呼呼风声中,小辈宛若静止的雕塑,任寒气往自己脸上割也不动。
祁宵月可没什么耐心。
这些人不坐下,可不妨碍她的动作。
座位就在身后,四皆站立的包围圈里,她突然两手插兜,往斜后方直接一坐,落到实处,继而将下巴埋进衣领,毫无顾忌地伸出一条腿,搭在膝上。
露出的半张脸上眉峰高挑,眼睛眯起。
——摆明一副“你们站着,我围观”的看戏神情。
这个动作犹如给人群中的哑炮猛然灌上了新的燃料。
当即就有人怒了,震耳欲聋的呵斥声瞬间响彻整个高台:“无知小辈!竟然敢如此怠慢玄学大会!如此轻视祖师爷!”
这一声划破沉寂的气氛,宛如讨伐号角,音落,顷刻间响起更高声的浪潮。
议论声纷纷而起,人群骚动,音浪如利剑一般,目标整齐划一地往祁宵月这般投射。
“真是狂妄!你刚才看见没,她竟然对祖师爷行平辈礼节!”
“光看脸还真是没发现,真不知道从哪里的乡野冒出来的,连最起码的敬重先祖都没学会,真是给师门丢人!”
“也不知道应三少爷怎么想的,这种女的哪里比得上曾大小姐,娶回家当摆设吗?”
长辈在上,也说不了什么太过尖酸的话,但再小的私语,万千道混在一起,也够掀翻整个高台。
声音的源头是在斜侧方,祁宵月顺着话音找人,就看到曾家坐席中一个极为高壮的年轻男子正伸着手指朝她怒目,表情凛然不屈,好似替天行道。
他的身侧,有两块断裂的石板随地摆着,看来刚才那声巨响还真是劈砖劈的。
是带着私怨的。
祁宵月轻飘飘地与最后方的曾静白对上眼神,立刻意会了。
这是气不过,来借机给曾大小姐出气了。
祁宵月不咸不淡地看了大高个一眼,重又起身。
她皮笑肉不笑地环起手,声音不高,但正好压过四周音浪,让他听到:“这就是你们曾家人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吗?”
祁宵月不发狠的时候声音是清透的,如山涧清泉,凉丝丝,带着股沁人的冷意。
人群静下来。
细软的嗓音羽毛般落在风里,她站着,身姿如翠竹般挺秀,歪歪头,她笑道:“别拿手指着人,这样可真的不太礼貌。”
大高个被噎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但气势上不能输,他也不是笨的,立刻叱喝道:
“你还知道礼貌!刚才对祖师爷行礼时,我怎么没看见你懂礼貌!竟敢那样侮辱祖师爷,你未免也太狂妄了吧!”
这一番话振振有词,煞有其事。
祁宵月略有兴味地眨了眨眼,弯眸,慢条斯理地问道:“你说“侮辱”?”
“对!”
“那你倒说说我做什么事“侮辱”祖师爷了?”
大高个立刻就恼了,猛地一拍桌:“你还狡辩!你刚才干了什么大家亲眼目睹!你竟然对祖师爷行平辈礼节,这不是侮辱是什么!祖师爷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哪来的脸敢这样行礼!”
“你这不是不把我们整个玄学界放在眼里吗?!”
他情绪上来十分激愤,吼声极响,连对侧的散修们都竖起耳朵听他说,继而点点头,看向祁宵月的眼神中多了分不满。
行不行礼的其实也没太多讲究,而且这种事属于个人行为,平时也没人单独拎起来说,这一次蓦地被提到,所有人心里都隐隐对刚才祁宵月那一番作为有些膈应。
大家年龄相仿,意气正盛,哪有我恭敬有加你却毫不在意的道理。
但要说真有太大意见,愤然恼怒的其实是少数,大多都是随口抱怨,顺便看戏的。
大家都想看看祁宵月到底如何回应大高个的话。
玄学大会嘛,来这就是为了论道辨道,指点求教,谁又说这种事算不上一种论辩呢?
台上几个老狐狸也高高挂起,不插手小辈争论。
大高个在那边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眸里精光闪烁。
祁宵月心想这扣帽子扣得还挺大,都扯上整个玄学界了,她不说句话还真的有点落了下乘。
应三也不管,单坐着瞧她,戏谑之意明显。
祁宵月暗暗白他一眼,才重又回头,与那大高个对上目光,真诚地问了句:“那你觉得,对祖师爷行大礼,才能算的是尊重吗?”
“这不是废话吗!”大高个从鼻中哼出一口气。
祁宵月笑笑,反问:“那你怎么没原地就对祖师爷磕三个响头呢?承蒙先祖庇护方有今日你我,三个响头,不过分吧?”
大高个嗤笑,语气更重:“为什么要磕头!我行了大礼!足以表达我心中敬意。”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觉得行大礼已经够表达你的诚心了?”祁宵月目光幽幽。
大高个没琢磨出来话里哪里有套,满是自信地点头:“对!”
祁宵月声音轻缓,如山间清风拂过林木,一个字一个字落入围观人的耳中。
她说:“那我也觉得我那样行礼,也足够向祖师爷表达我的敬意了。”
未等大高个再出言驳斥,她继续说道:“礼仪之事都是表面作态,你即使不屑一顾也可以以头抢地,顶礼膜拜。我即使以小礼相待也足以表述我内心真意,尊崇有加。是否敬重先祖自己内心都有定数,你光凭我一个动作就断定我的心思,难道你们曾家都学了什么能窥探人心的术法不成?”
这一番话语气也不重,就像朋友之间的闲谈,听着不尖锐,话锋却紧逼大高个。
大高个被镇住,祁宵月盯着他,继续慢悠悠补刀:“再说了,最能代表自己诚心的难道不是术法上有多少所得吗?祖师爷可不会计较你的虚礼,只会关注自己的后辈是否有能力传承玄学一道。那么敢问修士,您可有哪些傲人事迹,说来让我等佩服佩服?”
说再多都是废话,这个圈子,还得看实力。
大高个被噎了一会儿,他也聪明,只愣了两秒,立刻抓住祁宵月话里的点儿反击:“既然你都这样问了,那敢问修士,你在玄学界,又有何建树啊!”
在场人几乎都不曾见过祁宵月,她目前就是一介白身,查无此人,何谈建树。
曾家、应家,这两家小辈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火花四射。
再怎么说也是三哥的人,被曾家人这样怼,不就相当于是欺负到他们应家头上了吗!
可是他们的视线又悄悄往祁宵月身上挪。
这个女人可是谁都没听过名字啊
又有人戳应念:
“师姐,咋办,我们帮不帮?”
应念微微摇头。
他们急:“可这马上就怼不过了啊!这女的到底是谁啊,我们可见都没见过!”
应念沉默不答。
一群年轻小辈干着急。
但并不如众人预料中一般,祁宵月没有一点自掘陷阱的慌乱,她只是伸出手,指了指后侧束手旁观的曾静白,沉稳微笑道:“那是你们曾家的大小姐吧?”
“对!”提到曾静白,大高个很是傲然。
曾静白称得上是整个曾家的脸面,任谁提到都会自豪不已。
“你可别想转移话题!”他很警惕。
曾静白蓦地被牵扯到,也缓缓转过头,两指夹着烟,与祁宵月对上目光。
祁宵月姿态利落,却闲闲散散的,感觉漫不经心,又游刃有余。
她只是指了方向,又收回手,对着大高个,淡声回答他的问题:
“我初来京市不久,自然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作为,只是前些日子凑巧救了你们大小姐一命,不知道这件事,称不称得上是“建树”呢?”
64、曾黄台……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祁宵月额间的发轻轻拂起, 朝日金辉掠过她的眼睫,汪然的眸中盛着一湖碎光。
她静静地, 沉稳又安然地看着几乎僵在原地的大高个。
大高个半晌没有动作。
他拳头攥了攥,又松开,浓黑的眉毛攒簇在一起, 目瞪口呆,恍若雷劈,满脸写满了不可置信。
四周人又转移目光,整齐划一地朝曾静白看去。
曾静白就坐在曾家最后面, 她此次来只是想当个背景板, 没想到遇到这种事,几乎是被迫站在了众人眼前。
她指尖抖了一下,烟灰散落, 猩红的火光淀在眼中, 深沉平静。
众人在等她的态度。
她不说话, 恍若未闻地撩开头发,继续将烟送进口中。
艳红的唇微泯,轻吸,吐出,清淡的烟雾竖直往上飘。
沉默就是最好的应答——她的意思很明显:这事是真的, 祁宵月没有说谎。
大高个深深地嘶了一口气, 面容扭曲在一起。
现在,不光应曾两家,就连一直旁观看戏的几个家族也面露惊讶。
曾静白是什么人,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个代表词。
她是曾家的大小姐,是曾家数十年栽培出来的天才,是堪称当今玄学界最为瞩目的佼佼者。
连带着应三的两个哥哥,他们几乎是年轻一辈人人钦羡敬佩的对象。
她的存在,就代表着家族未来的地位和希望,代表着整个玄学界的尊严和脸面,可是说是承担着全玄学界最大的希冀也不为过。
而这个最灼目的星星,竟然被眼前这个不通姓名还狂妄无礼的年轻女孩救过。
莫非,这人的实力比曾大小姐还要强悍?
所有人看着在风中稳稳站立的祁宵月,心中都冒出来这样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测。
祁宵月背光站着,身后是高阔之景,天际朝阳漫天洒落,将她全然包裹在光内。
她环着手,身姿纤瘦,头歪着,碎发遮住半边眉,乍一看还真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气势。
大高个不知所措地被注视着,然后僵硬地扭过头,几乎以求救的目光朝自家大小姐看去。
这个场面可真是太尴尬了,曾静白的救命恩人,就是他们曾家的恩人,他竟然在如此大的场合对恩人出言不逊,咄咄逼人,这让整个曾家的脸往哪儿搁?
他黝黑的脸上立刻涨红,羞恼地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曾静白不是完全置身事外,她抽完手中的烟,随手捻灭,烟身在她指尖化作飞灰,散落在土里。
她起身,往大高个身边走过去,大高个紧张兮兮地要说什么,曾静白示意他闭嘴,随即抬臂伸手,抚着他的肩,手上使力,强迫性地将大高个按回座位。
大高个几乎被砸回原位,屁股猛然发痛,他下意识去揉,然后就看到自家大小姐稍侧身,在众目睽睽下,冲着祁宵月微行一礼。
“师弟率性不懂事,让祁修士见笑了。”
祁宵月不疾不徐地回一礼:“曾小姐客气。”
她又不是真的要计较,这台阶都给了,没有再僵持不下的道理。
她风轻云淡地笑笑,没再说什么,直接坐回原位,面上淡然无波,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曾静白也重新落座,面无表情地往台中看。
所有默默围观的人都忍不住咂咂嘴惊叹。
没有人敢小看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了。
这可是曾救过曾静白大小姐的人,怎能轻视?!
一时间,交头接耳声又起,众人对祁宵月的猜疑更上一层。
这一小波喧闹算是给玄学大会来了个热场,祁宵月坐回座后,没有人再敢来招惹她了,大家把心思重新放回大会上。
应三手肘抵着扶手,支着胳膊看她。
祁宵月捋着褶起的衣袖,毫不留情地白他:“你就知道看戏。”
“看祁大人一展风采,还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的。”应三答得理所当然。
祁宵月懒得理他,把目光投向高台,余光中正好瞥见偏后方的座位上夏寄纤突然站起来,绕出人群,沿着小道往高台上走。
她疑惑:“高台是做什么用的?”
好像光打嘴仗也用不了这样一个巨型高台。
随着夏寄纤的动作,散修群中,也有一个背刀男子站起,往同样的方向走。
应三适时给她解答:“打架用的。”
他说:“只要愿意,就可登上高台与人切磋求教,一是为了进益,二是老前辈就坐台上看着,可以根据个人进行指点教化。”
祁宵月了然:“还是挺难得的机会,夏寄纤真是个聪明的。”
她不知道夏寄纤在家族中的地位怎样,受到的教育怎样,但看起来是家族不太能给她提供什么,这孩子有天赋,心思还巧,埋没了太过可惜,她自己也懂这些,所以现在就是在给自己寻求机会了。
祁宵月目露欣赏,眼神更加专注。
高台之上,夏寄纤与背刀男子互相行礼。
全场被转移目光,瞬间响起一片加油助威声。
这年头,玄学界的大部分人都主学化学攻击,比如术法符咒之类,像这样纯粹的刀修还是少见。
夏寄纤自己是个符修,施展技能都要读秒的那种,就因为如此,符修也要兼修体术,所以她的腿脚都不错。
两人分向而战,男子将背后大刀抽出来,铁柄巨刃,银光烁烁,凶煞异常,看起来就不简单。
也不知道这人来京市是怎么过的安检。
夏寄纤两手负后,目光凛然。
符修的符咒可以凭空虚化,所以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攻击手段。
四周静默,空气凝滞。
空间中有一瞬的灵气扭动,下一刻,对侧的男人猛地提步冲来!
他挥舞着刀,身体却一点都沉重,脚步翩飞如燕,身形瞬影,眨眼间几乎就靠近了还静止着的夏寄纤!
夏寄纤也不是吃素的,她目光锁定着他的步伐,在距离自己还有五米距离的时候,手里猛然挥出一道亮光。
如有实物落在男人的行进方向上,东西砸地,“嘭——”地冒出冲天的磅礴火光。
浓烈的火势如有生命地席卷而来,陡然烧上男人的身体,他躲了下,堪堪避开,可是头发和衣服都被燎到了一点。
灰黑的烧痕刺眼,人群中,响起一阵掌声————
“上啊——!拿刀砍她!”
“她是符修,近了身体她就玩完了!”
可也没那么简单。
男人提刀又上,硕大的刀锋横空劈出一道气波,气流疯狂抽动,旋风似的朝夏寄纤冲去!
夏寄纤向后撤身,提气后退,身姿乘风急速躲避,刀气旋着她头顶而过,割过额头,血缝乍现。
直至高台边缘她才反手往地上拍一掌,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两臂猛地伸出,数道符纸如箭般射出,目标直指疾步的男人!
符咒在空中纷纷爆裂——一时间,火花混杂着冰刃,还有雷击电鸣,霹雳炮弹,杂七杂八一同混响在高台之上。
平整的高台猛然被乍起一团飞灰碎石。
祁宵月禁不住一笑:“夏寄纤这小孩存货还挺多,什么都敢混着用。”
应三点点头:“挺聪明的,还大胆。”
“这是她自己搞出来的符吧,威力不大。”
“应该是,现在符修修习的东西都是百年来修整过的,她这个有点糙,估计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祁宵月赞扬之意更加明显:“有想法的小孩,这次肯定能给自己争取出来个机会。”
应三朝台上几位前辈看看,沉稳笑道:“会的。”
台上争斗还在继续,两人各展身手,五花八门的攻击在台上四处砸落,堪称精彩纷呈。
台下一圈人也看得入神,叫好声此起彼伏。
周围群情激奋,嘶声大吼。
祁宵月看了会儿,似有所觉地,忽的斜眸,往侧后方瞥了下。
座位后是围布的深林,林木憧憧,她看到个身影。
思索片刻,她暗声喊应三:“我出去一下。”
应三也无声无息往后看了一眼,顿了下,随即点点头,捏了下她的手:“小心。”
“我知道。”
祁宵月绕开座椅,从旁边小道往后走,小辈们忙着观战没发现她,倒是主座上坐着的曾天荥一瞬间把视线挪到她身上。
祁宵月敏锐捕捉,回望过去,曾天荥朝她儒雅一笑,亲和无比。
没什么奇怪的。
她眯眯眼,也笑了笑,继而转头朝林中走。
——
深冬林间弥漫着浓稠的湿气和冷意,前段时间下的雪早就化了,可土中的水确实不容易干,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脚印。
飞鸟站在枝丫上盯着她,尖黑的喙尖对着她的脑袋,有些渗人。
身后嘈杂声喧天,林间像隔了层屏障一样,任何声音都被阻隔在外,听不真切。
祁宵月在一颗老树旁站住,也没看,直接轻声道:“出来吧。”
话落,粗壮的树干后,慢慢走出一个负手的身影。
——是曾黄台。
祁宵月挑了挑眉——倒是稀奇。
这人跟她只有一面之缘,就在医院内,当时他想强迫带走祁宵月,被应三拦下了。
这人还留了话,想有空与她谈一谈。
在委员会内错过了,倒没想到在这儿碰着了机会。
曾黄台站在阴影里,满脸横疤,眼神尖利,看着很凶。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祁宵月,好像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没有初次见面时的不屑,显得更为阴沉了点儿。
祁宵月率先开口:“曾前辈,不知您叫晚辈来是有什么事想说吗?”
曾黄台只是沉沉地看着她。
祁宵月坦然接受他的注视,隔了得有半分钟,曾黄台才抿了下唇,眉峰低垂,突然答说:
“祁小姐,你可还记得宜陵山暗阵下的那块巨石?”
他开门见山,没有一丝一毫的铺垫。
祁宵月被他问得眉一蹙,记忆回转,她点头:“记得。”
曾黄台:“那块石头被送回委员会了。”
祁宵月抿唇不语。
“那是暗阵的阵眼。”
“我知道。”祁宵月抬眸,“曾前辈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停滞了半晌,林木深深,寒意侵人,他的目光比霜雪还冷。
祁宵月思绪飘转间,听到他嘶哑沉闷的声音淡淡响起,包含着无数意味不明的意味,窜进她的耳里。
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可知,这个暗阵是玄学界前辈布下的呢?”
65、拉拢
祁宵月没有说话。
枝杈上蓄的雪水在往下落, 滴滴答答的,正好砸在她的发间, 激起头皮一阵冰凉。
曾黄台的半张脸隐在光影中,林木憧憧,他看过来的眼神有些阴沉, 眼皮松懒地下垂,半阖的眸子掩盖了所有话中意思。
祁宵月猜测过许多可能性,关于暗阵的来历,关于设置它的目的, 数百年的历史变迁, 翻来覆去都没有为这件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它存在太久了,即使那幕后之人有所图谋,也不会令它沉寂百年之久都隐而不发。
而且, 宜陵山的那群奉血的村民, 也都是近十数年才开始的, 再往前追溯,暗阵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要不然也不会大摇大摆设在山上百年都不会有人发现。
但这些都说不通。
祁宵月静静站着,面上没有情绪,她盯着曾黄台的目光有些散漫, 似乎并没有什么惊讶, 只是问:“曾前辈告诉我这些事是有什么想要交代的吗?”
曾黄台负着手,一身素衣,神色平静, 并不在意她轻慢的态度,继续说:
“那块石头上有文字,浸了血。”
这件事祁宵月记得,那个石坑内的血腥气极重,经年累月,连石碑上刻的字都被浸染成了血红色。
“那是村民为求长生而进行的献祭。”
曾黄台摇摇头,回答她:“没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我说了,那暗阵是祖辈设置的,而那块石头,也是祖辈留下来的镇压石,作为阵眼被设置在暗阵内,作用就是镇伏方圆百里的怨气鬼怪,护卫京市。”
“曾前辈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上面的血,也不只是宜陵山村民的血。”
曾黄台说得平淡,话音毫无起伏,可祁宵月却因这句话双眸皱缩,终于有了反应。
她几乎脱口而出:“不全是那群人的血?那还有谁的?”
日光被枝杈削弱,薄薄一层蒙着她的眼角,使她看起来十分凌厉,像把锋芒毕露的刀。
曾黄台突然呵笑了两声,抬眼,表情有些诡异:“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事。”
祁宵月扯出一抹假笑:“曾前辈说笑了,怎么说我也是玄学界的一份子,关心一下大事也是应该的。再说,宜陵山探查时我也有参与,好奇一下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话落,曾黄台从鼻中哼出一声嗤笑,看向她的视线含着打量,又似了然。
祁宵月觉得这个老东西可能知道些什么东西,古古怪怪的。
他踱步过来,走得慢,踏步在泥泞之上,只留下浅淡的脚印。
在祁宵月身前两米处左右,曾黄台停住了,以俯视的姿态盯着她,徐徐说:
“这个暗阵的存在,是委员会那群老头子心知肚明的。它世代由守山人看着,为了镇守四方而存在。可是时间走,人会变,十数年前暗阵就私下里被知情人挪作他用,邪佞被释放,守山人也接连叛变,成为了别人的麾下之徒,奉血求生。”
“这些事直到现在才被发现,可是,事态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几乎是走到绝境了。”
这话没头没尾,话落,祁宵月拧起眉,疑惑道:“曾前辈何出此言?”
虽然还未揪出来幕后黑手,但阴气怨魂不曾扩散,人间未乱,长辈俱在,这哪里说得上是什么绝境之地?
再说即使事发了,难道一群人打一个还能制服不了吗?
曾黄台看着祁宵月,似讥似讽地笑了笑,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喟叹:“你还是接触这里太少了。”
他突然说起了别的话题:“你有没有发现那几个坐高位的老头子都有一个特点?”
祁宵月:“?”
曾黄台不卖关子:“他们特别喜欢点拨小辈,一点儿也不藏私,几乎是以揠苗助长的方式想提拔起年轻一代。”
确实是这样,关于这件事,祁宵月曾经还感叹过。
她经历的那个时代是修行学法全靠拿命拼的时代,谁得到好宝贝都要压箱底,恨不得藏一辈子最后带进棺材里,哪里像如今这样抓到个好苗子就要把家底都抖出来。
还有玄学大会,似乎也隐隐约约有提拔小辈的意思。
看她脸上思索的表情,曾黄台意味深长,继续问:“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因为现在玄学界人才匮乏?”她猜测。
曾黄台摇摇头:“不全是这个原因,虽然现在人才寥寥,但有几个老家伙在头上顶着,总能看着小辈慢慢长起来。”
他话意引导性明显,祁宵月心中猛地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睫毛忍不住一颤。
曾黄台声音缓沉:“你猜到了,不是吗?”
祁宵月紧抿着唇,不答。
曾黄台不在意她说不说,反正这件事,总要知道的。
他突地转过身,手还是负在身后,往原先的那棵树下走,头垂着,脊背却还挺直,只是身姿落在树干阴影中,突然有种寥落感。
声音慢慢地传进祁宵月的耳朵里,苍老又深沉:
“为什么要那么急迫地去照顾小辈呢,这是慈念,亦是长者的无私,但更多的,是想尽快让他们能有肩负起整个玄学界的能力。”
“因为这群老家伙,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来护着他们了。”
林间寒风倏地刮过,话音却沉重地风吹不散,如柄重锤,狠狠地,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祁宵月的心上。
“暗阵为什么能存在百年不朽,区区一个阵法真能护住百万生灵数辈不受恶鬼侵袭,不遭阴魂扰乱吗?若有这种好事,那玄学界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有得就必定有失,既然有了和平,那我们总要付出点什么,这才公平。”
祁宵月冷着脸,眉上落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极为沉闷:“那我们付出的是什么?”
曾黄台又笑了笑,嘶哑难听,嗓子像被沙磨过。
四周高树林立,怪异的笑声缓慢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能是什么,以命抵命的买卖,付出的当然是那群老家伙的命喽。”
他侧过脸,半边嘴角勾起,满脸横疤恐怖又惊悚。
暗暗阴影下,像冲破屏障的鬼魅。
“那石头上的血是谁的?自然是历代被用来填阵的我们玄学界祖祖辈辈的。若要保持暗阵镇压之力百年不断,就要用修为能力最高的人用命去续。”
“这个意思,你懂吗?”
万籁俱寂,灵气因曾黄台的嘶吼瞬间扭曲波动,周围的树木皆惊颤起来。
黑鸦滑过天空,被枝丫分割过后的天幕蓦地闪过数道漆黑的飞影,伴着堪称凄厉的尖鸣,突然响彻深林间。
冬风肆无忌惮地吹,像刀片,一刀一刀割在祁宵月的脸上。
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长辈们倾囊相授,为什么暗阵隐匿良久,为什么即使阵破了,人间依旧没出乱子。
因为护持这一方和平的,是长辈的生命和遗念。
她听到自己声音很僵,宛若冰冻:“曾前辈跟我说这些事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能做什么。”
曾黄台冷冷盯着她:“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做什么。”
祁宵月捕捉到了“你们”这个词,内心更加奇怪,还没有思绪,就听到他继续说:
“暗阵余威根本持续不了多久,幕后操盘者还在隐匿,不知何时人间就要起纷乱,那群老头子活不了多久了。”
“您想说什么?”
曾黄台注视着她:“祁小姐可曾想过,这道劫数过去之后,四大家族的地位又该如何定论呢?”
他目光灼灼,浑黄的眼瞳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野心。
“如今应曾叶杨四家鼎立,应曾两家互不相让,虽说名义上领头的是应家,可论人心所归,还是曾家更占优势。”
“若四家主心骨都已投阵而去,那挑起大梁的就该是各家族中最耀眼的子弟,年轻一辈中,谁又挡得住曾静白的锋芒?”
祁宵月明了他的意思,却仍然没猜出来他是什么目的。
“晚辈愚钝,曾前辈不如挑明了说。”
曾黄台呵呵笑,眼神深意明显:“祁小姐,我知道你的厉害。”
“从你救了静白这件事来讲,我们曾家就很感激你,也认可你的实力,静白也打心眼里佩服你,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认同你这个人。”
“既然有实力,就该有更好的归宿。玄学界修行不易,有依仗便会更好行走一点。不知祁小姐,可否有日后归属我曾家的打算呢?”
曾黄台说得大大方方,一点也不避讳自己的意图。
各家长辈去处还未有定数,他这就赶着要为之后铺路,其心之冷漠真是令人胆寒。
可想想,也不无道理,毕竟整个家族后续的发展都捏在这个时候,未雨绸缪,又没有哪里不对。
只能说是上位者,就该如此铁石心肠。
祁宵月笑笑,有些慵懒,她微微点了点手指,眸子黑沉幽深:“曾家这是要拉拢我啊?”
“祁小姐是聪明人,这些道理自然都懂。”
她眉翘了翘,笑容逐渐扩大:“那曾前辈不知,我与应三是爱人关系吗?若我真想投奔哪一家,也应该是应家,为什么要选择你们曾家呢?这没有道理。”
曾黄台不为所动,“我还是那句话,祁小姐是个聪明的人。在择机这件事上,可没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说法,应家之后该是怎样的境况,你也预料得到,自然不必我多说。”
“而且,情爱之事罢了,算不上什么牵扯,静白之前与应三少爷也有缘分,可最终也还是如今局面,所以这种东西根本当不得真。人有向上之心,当然要往高处走,这才更重要一点。”
“你要知道,人心难测,再深的情谊,再久的相处,可都比不上权势的魅力啊。”
66、请战
祁宵月没有给出答复, 曾黄台好像也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早有预料,也并不在意祁宵月的回应。
他言尽于此, 挥手间,林间的隔音屏障蓦地被撤掉,汹涌狂沸的喧闹叫喊瞬间如浪潮般涌入, 完完全全堵塞耳廓。
祁宵月立在原地,音浪翻腾间,她的眼中是没有温度的光。
“曾前辈。”她喊了句。
但曾黄台并没有搭理,他直直地转过身去, 沿着来时踩过的泥地往外走。
掉落腐败的树叶被他一脚踩进陷地里, 鞋底两侧被挤压出肮脏的泥水,整个糊在鞋面上。
他没管,不低头, 也不回头, 好像没听到祁宵月的呼喊。
他并不准备再说什么。
祁宵月看着曾黄台的背影缓慢在视野中逐渐缩小, 指尖摩挲了下,没再出声。
朔风扑面,温度好像突然之间降了几度。沉闷潮湿的空气里,深重的土腥气裹挟着微弱的腐臭。光线成束洒落,映得林间不明不暗。
祁宵月眸中闪过一抹思绪。
林外又掀起一波更加放肆的吵闹, 音浪压过来, 枯瘦虬结的枝节颤了颤,连深深高木都阻挡不住那群年轻人的激愤。
祁宵月抖了抖身上不存在的冷气和灰尘,转身也出了林子。
——
祁宵月回来的时候依然没有惊动别人, 这个时候人流匆匆,台下都是接连晃动的人影,很难分清谁何时离开谁又何时回来。
她沉默地沿着径侧走回座位,应三提前感知到了气息,抬眸正好锁定人。
她还没落座,应三先一步起身,长腿迈开,若无其事地朝旁边移了一个位置,将自己的位置让出,示意祁宵月坐下。
祁宵月走了一会儿,自己的石座早就被风吹凉了。
她不客气,直接坐到应三的位置上,顺势把自己的手塞进应三兜里暖。
应三动作熟练地把两只小爪子从兜里捞出来,团进手里,停了三秒,开口问:“曾黄台?”
他目力惊人,即使起初只暗暗瞥到一个侧脸,也能从记忆里搜刮出那人的身份。
祁宵月点点头,还没等应三下一句话开口,她忽的昂着脸往他身上一凑,水蒙清亮的瞳孔盯过来,红唇翕动,话音清冽:“曾家人真的很奇怪。”
“嗯?”应三眉头微扬,示意她继续。
祁宵月咬了咬下唇,将刚才林子里的对话跟他复述了一遍。
应三倒是没多大反应,应该是早有所料,祁宵月越讲越觉得说不通:“这不合理。”
“怎么说?”
“只是感觉,”琢磨了一会儿,祁宵月才略有犹豫地答:“总感觉一切没表象上那么简单。”
现在大会还开着,曾黄台就来了这样一番拉拢操作,十分有悖常理。
就像规整有序的流水线操作中突兀地卡进去了一环无用的步骤,顷刻把整个过程扰得乱七八糟。
“曾家,我看不透。”祁宵月说得诚恳。
现在线索太少了,即使她觉得曾家一定有什么事藏着却也猜不出什么。
而且虽然昔日地府关系也错综复杂,但祁宵月有实力和地位依凭,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自然也对这种势力相拼的诡谲局势十分生疏。
现如今要从千丝万缕的驳杂丝线中捋出那一根最诡异的线索,对她来说也实属费劲。
但祁宵月不傻,曾黄台那堪称玄妙的态度,就笃定了他的目的没那么表面。
祁宵月细细索索磨着牙,拼命捕捉着脑中一闪而过的各种思绪。
应三看着她,突然伸出一只手。
他动,连带着周身气息也在动。动作间,两方呼吸纠缠融合,骨节分明的手绕过祁宵月后颈,直接顺着她散落的发顶往上,按在她的小脑袋上。
祁宵月眨了眨眼,明丽的容颜像装裱起的画作,连眉峰间的微妙起伏都被收进眼底。
她疑惑地看着应三,神情似有疑问。
应三停滞了一下,然后按着祁宵月的发顶,十分不客气地揉了两下。
力道很轻,头发在他手下旋开,原本黑亮服帖的长发瞬间被揉散,几根少短的发丝往外翘起,毛茸茸的。
应三眸底温和平静,手心的温度像他现在这个人一样,温软和暖。漆黑的瞳孔如藏着暗光,映着祁宵月整个人完完全全的身影,纳入,层层护住,半分不露。
他的音调低,音色冷,听起来让人有拨云见日的清醒:
“你若不想考虑这种事,就不必管。”
——我都可以替你解决,应三是这个意思。
这是阳界事宜,祁宵月到底还归属阴界,想管自然可以,不插手也理所当然,全凭自己心意。
但应三还是存着私心的,这人间争斗诡诈异常,尤其是权势地位之争,肮脏如浑水一般,他并不愿意祁宵月沾染上一点,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地里想要对祁宵月出手的人,也是潜在危险。
人界并不太平,祁宵月做一回人,应三更希望她能少些负担。
但也不强求。
祁宵月愣愣地看着他,几百年了,她很少会有这种表情。
头顶罩着暖融融的热流源头,心脏跃动,胸腔震伏,一下一下,快速且规律。
她忽地扯开嘴角,斜侧日光明目,浓缩进她颊边一个浅浅的酒窝里。
耀眼的微微一笑,宛若千顷水波折射满湖碎光,夺目绚烂。
祁宵月无意识又靠近了他一点,声音平静柔软:“我知道,如果解决不了的话我会及时脱身的,不会把自己搭进去。”
她声音压低:“还有就是,你要多注意着点曾家,他们家很奇怪,野心也大,怕是要等着日后篡位夺权。”
应三抚住她的脑后,用手指帮她捋着头发,面上带笑:“行,我知道了。”
他的话乍一听有些嚣张:“他们若有这个想法,来便是了,这个领头的头衔,谁能抢走便是谁的,我应家也不是输不起。”
实力说话,十分公平。
也怪不得曾家要吸纳力量,有强大的人作为后盾,才能直面对应家挑衅对杠。
祁宵月眼睛弯弯,没再说什么。
台上,夏寄纤与背刀男子的比拼也接近尾声。
两人都有负伤,还都高傲,一点没搞那些点到即止的客气虚招,招招拼命,下手极狠,不说衣服上,连石台上都是滴落的血滴,密密麻麻一片,还有擦过的长长血痕,如刀一般划破众人眼帘,引起阵阵嘶气声。
但老前辈坐镇,也不至于真让他们以死相博,拿命做赌,打得差不多了,曾天荥适时出手按住,叫停。
结果是背刀男子更胜一筹,毕竟是真刀真枪上阵,比夏寄纤这个更偏向于辅助的还是强了一些。
然而叶长鸿却明显对夏寄纤更有兴趣,叶家主修道学,一家子万事不管、啥都懒得争的咸鱼心态,对夏寄纤这种血气旺盛、战力十足的姑娘十分青睐。
此时正是收徒良机,叶家主算盘打得极响,正笑眼眯眯地询问夏寄纤要不要归入他门下做个小徒弟。
——机缘,总是要自己争来的。
祁宵月看着,忍不住笑笑。
夏寄纤是个好苗子,如果到最后都没人愿意带,她也乐意收了,丢去给小白小黑操练,以后练出来就是她地府的人。
现在有了好归处,这趟玄学大会也算没白来。
台上,长辈们接连点拨指教过,两人才恋恋不舍地下台。
座位上又是一波掌声口哨相迎,既给胜者,亦给败者,年轻人夹道相迎,将两位送回座位。
大会平静,一时间,没再有人上台。
高台可能有自我修复功能,光影虚幻间,台上洒落的血迹随着时间流逝,如同水蒸发一样陡然变成了一抹血气消失,而那些被大刀砍劈、被雷鸣电闪炸裂的地方,一阵柔光拂过后,也如重塑般被瞬间抹除。
不过五分钟,高台又恢复原貌。
祁宵月看得啧啧称奇:“幻境做战场,还挺有想法。”
“不光如此。”应三淡笑补充:“这台子还有全息投影加持,黑科技不少。”
祁宵月表情微妙:“玄学迷信加现代科技,听起来还挺赛博朋克。”
“委员会这些年打得旗号都是求同存异、互通共享,说玄学发展一定要顺应时代潮流和科技飞跃,要不然就会被落下,所以才大力搞这些东西。”
“这算什么?为了在科学加持的基础上合情合理地搞封建而不被上头查封?”
应三看着她无语吐槽的表情,忍不住又揉她的脑袋,语气义正言辞一本正经:“算是吧,都是为了生存,很不容易的。”
祁宵月的表情更奇妙了。
两人插科打诨,聊得话题极其没有营养,来回间,对侧的散修人群中,又有一人沿着小道上了高台。
这人穿了一身再平常不过的棉服,脚踩运动鞋,头发长长的盖住眼睛,面容稚嫩,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大学生。
他干干净净地上台,手里既没拿武器,也没备纸笔,身上灵气波动细微,实力不强。
但随着他踏入高台的那一刻,周身冷风突然强劲了几分,厚云移动,遮住日光,四遭蓦地暗下来。
祁宵月的视线被吸引,眯了眯眼。
年轻人立于台边,先恭敬地朝上头几位前辈行一礼。
应如安点点头,出声提醒台下:“那么有意对战者请上台。”
等了一会儿,无人继续上台,人群寂静。
曾天荥语气和蔼地问台上站着的年轻小孩:“无人与你对战,那你想请战谁呢?”
如果无人应战,则可以自行挑选对手,这是大会的规则。
长得像大学生的男孩犹豫了下,继而伸出手臂,直直往自己侧边指过去,目光不躲不避,手指直指目标,干脆利落,气势汹汹。
他开口,是清亮的少年音色,说出口的话却让大半场的人陷入茫然:
“我有意请战祁宵月祁小姐,不知祁小姐可否上台一战呢?”
67、应战
祁宵月有一瞬笑了一下, 嘴角微微上扬,侧脸在光亮中模糊而耀眼, 但这却不是高兴,而是一种含着警惕的打量。
全场人顺着那个男生手指的方向一同看过来,几百双眼睛直溜溜地瞪大, 表情精彩纷呈。
祁宵月习惯了注视,只是淡淡回望过去,斜边挑起眉,虎口处抵着下巴, 眸光稍暗, 看上去有些惫懒。
“真有意思,”她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侧颊,小幅度歪了下头:“这小孩儿知道我的名字。”
她静静地看着高台中央站立的男生, 男生稍显瘦弱, 乌黑的头发压着脑门, 长相普通,气息稳定,看不出什么奇异的地方。
但这个男生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真是稀奇。
应三侧眸看了看她:“上场吗?”
“上啊。”
祁宵月不在意地抻了抻自己的手,舒展开骨节。
“刚出了风头,不应战不就丢脸了嘛。”她笑了笑, 心理明镜似的。
这小孩估计又是哪家人派来给她下马威的, 不然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向她邀战,还清楚地知道她的名字,要知道祁宵月虽然来京市也有一段时间了, 可知道她存在的也只是寥寥数人罢了,就这寥寥数人有一半还是借了应三女朋友这个身份的光,像这种年轻小辈根本没机会知道这些。
应三倚着后座,转手拍拍祁宵月的手背,轻轻两下,随后目光往台上递,“那就去吧。”
“曾家那个老爷子来了,眼睛利得很,注意着点分寸,别让他看出什么。”
祁宵月闻言往台上瞥了一眼,确实,曾天荥旁边还坐着个面生的老人,头发花白面容严肃,应该是曾家那个不爱露面的家主曾齐,这次倒是第一次见。
她点点头示意明白,然后顺手扯过腕上套着的发绳,捞了一把自己的长发三下两下缠起。
鬓角散落下来的发丝被她绕到耳后,没了障碍,细白的脖颈显得更加直挺秀丽,她白得像雪,荒芜冬色中更像要融入惨白天色,唯有唇上一抹艳红,妖冶惑人。
随着她的动作,高台下也响起一波叫好的喊声。
口哨接连齐飞,年轻热血的小伙子甚至鼓起了掌,灵气震荡着空间,与周圈石座发出相和的咚咚呼应。
祁宵月沿着旁边连梯走上高台。
她个子高,一双腿修长细直,走起路来自带气场,步步生风。冬风呼啸,云翳乱飘,光线黯淡间,她仿佛自带发光体一样,稍显冷冽的面容也惹人瞩目。
满场欢呼宛如浪潮——
“啊啊啊啊——她上台了!!”
“她真的要应战——!快拿手机,拍照拍照!!”
“赌不赌,先来两百的?我看那小伙子胆识不错,应该也是个硬茬。”
祁宵月踩着喧腾的叫闹声上了台,与请战的男生相对而立。
高台空旷,四处而来的冷风在此处交汇融合,也许是有意为之,连风劲中都带着压迫与阻力,不多不少,正好可以压修为尚浅的小弟子一头,让他们不敢过于嚣张。
站在台上的每一秒,都要承受这样无形的压力。
祁宵月没感到什么不适,她看了看对面,男生的表情游刃有余,估计也没有把这种小压迫放在眼里。
天色更加阴沉了,远远的大厦高楼都落在男生的身后,深重的云层厚厚一叠,把原本还光亮的日头遮得半点不剩。
阴影下,男生与她对视。
祁宵月敛了眸子,半阖眼,指腹摩挲了下。
停了三秒,她不动声色地垂下手,高高束起的发乖顺地贴在肩侧,凉气在颈间乱窜,熟悉了这种气氛后,她清了清嗓子喊道:“祁宵月,应战。”
声音不弱不重,清亮亮的,瞬间把满场喧嚣都压了下去。
“哎呦有气魄,原来不是个小白花。”
“声音怪好听的,长得也是真好看。”
“光凭这一声我就得给这姑娘鼓个掌,干脆利落,真不愧是我玄学界人。”
对面的男生沉默不语,不为所动。
主座上,应如安老爷子压了压手,适时出声:“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
“行礼。”
祁宵月微微一揖。
高台应声而动,地面轻震,自四面台边处,慢慢升起一圈透明的保护罩,罩上灵气游走,光影浮动,整个半圆严严实实地盖住高台。
而被环起的空间内,两方寂静无声。
男生不是个急性子,看之前的反应就知道,这是个沉静并且稳重的人,可能更倾向于保守或者以退为进的战术。
可巧的是,祁宵月也不是个急性子。
对方不进攻,她也不进攻,但她却不是单纯站着——她在走。
说走可能有些简单,更详细地说她是在散步,负着手,以一种极其闲散的姿态在自己站立的位置周围慢慢踱步,慢悠悠的,表情悠闲恬淡,仿佛这不是一场对战,而是一顿下午茶后惯例的闲逛,镇定中透着嚣张。
男生紧紧盯着她的每一步,眼神犀利,嘴唇翕动,念念有词。
台下,众人也在讨论:
“两方暂时都没有出手,但祁宵月在动啊,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莫非是她那步法里藏着幻术?”
“我觉得有可能,不然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走那两步。”
“没事,没看见那男的在记她的步法吗,估计是有应对办法,管她是什么,总之这点子成不了!”
可能是听到了台下对话,祁宵月的步子突然停住了,安安分分站回自己的位置。
男生眸光闪动,拳头攒起,蓄势待发。
“别看了,”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祁宵月突然喊了声,先行打断他的思路:“没玄机,我就是随便走走。”
她好整以暇地挨个捏了捏自己手指上的骨节,声音不疾不徐,慢慢传到对侧:“提前知会你一声,最好不要放松警惕。”
“你出手吗?要是再不出手,我就真不等了哦。”
在这个不是汗就是血的对战台上,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不啻于最辱人的挑衅。
四周响起一阵嘘声——
男生的眸子倏忽跃动,暗暗天色间,他眼底浮上一层冰霜似的淡色迷雾。
只一刹那,他便在讽刺叫喊中猛然暴起,朝祁宵月飞速冲来!
他长得瘦弱,直挺挺一截竹竿似的,可身体却灵活无比,脚踏劲风,凭空借力,辗转腾挪间,短短十数米距离,眨眼间的功夫就已经近到眼前。
距离一拉近,便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下一圈郁青的黑色,可紧逼的双眼却陡然划过一道刺目亮光,斜斜一道乍现的银光沉沉淀在他的眼底——那是一柄匕首!
他手上握着匕首!
直冲过来的瞬间,他已将匕首附在腕侧!
锋利尖锐的刃尖向外,目标指向的,正是祁宵月的右眼!
而祁宵月,一动未动。
宛若被施了定身术法,又可能是被吓傻了,她不动,且面无表情。
在危险和血气高速迫近的情况下,男生眼前的景象逐渐放大,祁宵月那张精致娇丽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他看到她红艳的唇色,和恍若沁着水的眸子,晶亮如星。
不过五厘米的距离时,他手腕发力,眼神中突现狠厉,灵气陡然爆发,冲天的气息带着匕首,流光一般的向着祁宵月刺去!
匕身在空中发出嗡鸣,它准确无误地刺中了祁宵月的右眼,又带着破竹的气势,速度丝毫不减地穿透祁宵月的右眼向后袭去!
直至“砰——”一声脆响,砸中高台边缘的保护罩。
全程呆若木鸡——
男生也怔愣在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前的祁宵月,紧紧盯着她的右眼。
那是匕首穿透的地方,却没有伤痕,没流血,也没听到惨叫,甚至没有任何破损,完好得像一幅完美无缺的影像。
等等影响?
男生心里警铃大作!
可已经晚了。
身后突然袭来一阵凉风,带着股沁人的淡香,一绺细发扫过他的侧脸,冰冷的气息瞬间裹上身躯。
祁宵月幽幽的叹气声就响在耳畔,似鬼似魔:“我都提前告诉你了,不要放松警惕啊小朋友——”
下一刻,祁宵月直接一肘怼向了他的颈边。
这一肘极为干脆,祁宵月膝盖一顶差点让他跪在原地,她拿捏的男生的肩头,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毕竟是个小辈,她没下狠手,但颈部却是最脆弱的一个部位,经不起任何的攻击,即使使力再小,也够狠狠削弱一番对方战力。
男生疼得嘶了一声,但也是个反应快的,一击终了,他突然向后甩出两张不知何时备下的符咒,黄纸爆裂,火光冲天而起,直接烧向身后的祁宵月。
祁宵月退了两步躲开四溅的火花,趁着这个间隙,男生骤然加速,飞快向对侧跑去,瞬间逃脱了祁宵月的掌控。
场面翻然而转。
两人互换了位置。
男生呼哧喘着气,眼底猩红一片,那股蒙在瞳上的雾气愈加浓稠,由原先的浅灰变成了深重的黑灰,雾蒙蒙又阴沉沉,瘆人无比。
他死死地看着祁宵月,目光如刀仿佛要把她钉死在原地,不知道的人看到这种狠毒的目光,可能会以为祁宵月是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祁宵月也在看他,她微微拢着眉,心理有些怪异。
对战而已,胜败常态,这人的反应似乎有点过于大了点儿?
是太过看重对战结果了吗,可这还没有结束啊。
心思一闪而过,她无意识磨了磨后槽牙。
可还未想通到底是哪里怪异,对面的男生的动了。
他的手在后面掏了掏,再次伸向前时,手里多了个罗盘一样的东西。
看样子很粗劣,木质的,其上指针在不受控制地疯狂转动!
祁宵月瞳孔骤缩!
下一秒,对面的人,朝她,缓缓地,露出一个狞笑。
68、怨气!
祁宵月脊背僵直,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男生的动作,头脑中万千思绪飞速闪过。
可转瞬间, 男生又恢复成了原先那副平凡模样,脸惨白,软黑的头发长得遮住眉,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男生浑黑一片的眼瞳,深沉黯淡,恍若泥沼。
好像那狠厉的狞笑只是眼花看到的虚影。
天色很昏暗,明明还是半上午的时间, 日光却如傍晚一样稀薄, 云层又厚了几分,沉沉压在头顶,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空气中漫起一股奇怪的味道, 很淡, 但莫名有些熟悉。
祁宵月拢了拢手心, 余光中朝应三的方向看了一眼。
应三还坐在位子上,神色平静,他与所有人一样正专注地看着对战,眉眼缓和,像裹着鞘的刺刀, 并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
对上眼神, 他挑了挑眉,眼神落了下,看样子在问:“怎么了?”
她顿了下, 然后小幅度地做了个口型,“没事。”继而转过头去。
她看着不远处握着罗盘静静伫立的男生,心思微妙。
太奇怪了
她不会看错的,刚才这人确实有些不正常。
可没等她再深想,男生又再次有了动作。
他这次没有选择冒进,可能是料到了祁宵月也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他这次行动得很谨慎。
他在绕着外圈围住祁宵月转,边走边往外甩出符咒,纷撒的黄纸四处乱飘,接连炸响,浓烟猛蹿,火星在台上漫无目的地溅射,可也只砸在祁宵月的脚边,像是有意如此,只为蒙蔽住她的视线。
罗盘上的指针在疯狂转动,无头苍蝇似的左右大范围摇摆,震动不止,好像潜藏着一只被困的猛兽。
祁宵月也凝视着他的动作。
她并不准备坐以待毙,这个氛围让她感觉很不好,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一直抓不到。
这场对战,还是尽快结束比较好。
念及此,祁宵月先行出手!
祁宵月不是符修,虽然什么都会一点,但她还是更擅长真刀实枪的搏斗,也许是工作环境的影响,比起远程术法攻击,拳拳到肉的实感更适合日常用来收拾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恶鬼。
她移动得极快!
与之前的男生不同,她好像是用了传送符一样,明明没有任何行动的痕迹,只是虚影一闪,眨眼间就冲到了眼前!
祁宵月个子高,人也纤瘦,直逼过来的那一刻犹如利刃出鞘,不做狠,却隐隐带着无穷威慑。
她整个人刺目得像一团光,逼着人注视,却又不敢直视!
面上一阵含着冲击的波动猛然照来,男生反应也迅速,疾步后撤两米,手里的罗盘扬起,两手攥着边缘,狠狠地挡在自己的脸前。
只听“嘭————”一声巨响,祁宵月的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坚硬的罗盘上!
沉闷的空气骤然被点燃,皮肉与木材的交接处,竟猛地冒出蹿起点点火星。
明亮的火光舔舐着祁宵月的眼底,相距不过半个身位,男生咬着牙撑住了她一击!
祁宵月趁机端详了他一眼。
零星的光点蔓延,男生受着力,面容扭曲,火星映亮他的半张脸,灰白混着暖黄。
但两只眼瞳却似隔了层罩子似的,任何光亮都渗不进去。
黑得浑浊又纯粹,仿若无底的漩涡一样,没有温度,冰冻三尺。
祁宵月一击即撤,她便拳为掌,半点没犹豫地直向男生的侧颈边劈去!
掌中带着劲风,锋利割人,男生艰难挪动了一下,没躲开,只能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力道带着他整个人像侧方翻去,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上。
他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又右手支地,踉跄地站了起来。
祁宵月在原地蹙眉:“点到即止,不想受伤的话就到此为止吧。”
只是对战而已,不至于以死相拼。
但男生没反应。
他好像是没有听见,又或者是装作听不见,他半俯身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嘴角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点点猩红。
喘匀了气,他撑着膝盖,慢慢直起身。
冷风拂过,天色阴沉,光秃的枝丫蓦地颤动不停,黑鸦群鸟惊飞,尖鸣划破长空。
祁宵月就这样,慢慢对上了一双阴毒的眼瞳。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眼神,好像是在怨气血色中浸泡了千万年之久,眸色中都往外冒着毒液。
她在地府几百年,再恶毒的怨鬼都见过,却没见过让人望之即恐的眼神。
带着威胁,带着压迫,带着蛊惑,带着满天满地的浓重血腥气,直接攫住了她的心神!
视线中的景色仿佛变了,眼前的人群山头逐渐消失,鼻尖又漫起那萦绕不去的恶臭味道,黄沙卷飞,时时刻刻刮着脸。
地上,好像又浮现了那叠起的浮尸,满地的血泊。
黄日西垂,天空被沙蒙住,她孑然一身站在干裂的荒土之上,将刀捅进应三的身体
头脑猛然清醒——!
祁宵月心脏倏忽惊悸!
她竟然被迷惑住了!
虽然只有不到一秒的时间,可那个男生的攻击已经近在眼前!
他高扬着手里的罗盘,尖细的指针外翻,直勾勾地抵住她眼睛所在的方向,带着千斤坠的力量,来势汹汹,直要将这罗盘狠狠砸在她的脑袋上——!
抬头间,男生异常阴鸷的目光就这样紧紧地,牢牢地,宛若黏液一般恶心地缠住她。
而台下,主座上的人,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我去我去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要下死手啊!”
“快躲快躲,救人啊——这一击下去绝对没命了啊!”
应三也蹙起眉,直坐起,但他没有出手,只是面色不善。
应如安老爷子捏了一把胡子,思考一秒,继而伸手往保护罩上弹了一记。
流光敲在罩上,化作流纹像四方裹去,涟漪漫漫,流光闪了一瞬,却如水珠如海一般,并未激起什么波浪。
好像无声无息地消弭在了保护罩上。
看着这景象,主座上几位老人惊得一同站起:
“这是怎么回事儿?!”
台上,祁宵月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危急关头,身体自动做出了反应,既然躲闪不掉,那边以硬碰硬!
她两条胳膊交叉抬起,呈格挡的招式抵挡了一阵袭来的压迫,随即手腕转动,手心向外,毫无惧色地直接拍向冲击而来的罗盘!
两方攻击相对,灵气顿时爆炸开来——!
猛烈的烟雾呈巨型蘑菇云的形状爆发出来,热烈的火势席卷,飞沙走石被余劲刮起,四处飞洒。
而在一片纷杂乱景中,祁宵月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碎裂声。
就响在耳畔一样,好像是什么东西碎成了两半。
无缘无故的,祁宵月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跳停了两下。
一股十分熟悉的恶臭气息,如飓风一样,以一种极为霸道无理的姿态,瞬间裹挟住她的鼻翼。
这股气味
这股气味
祁宵月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地睁大——!
而台下,也突然想起了凄厉的叫喊声——
“啊啊啊!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天幕在顷刻间暗了下来,阴沉沉的,似铺了一层又一层的黑纱,蒙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四周都是林木,视线昏暗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个接一个的,慢慢地从林子深处走出来。
而远方天际,与栖凤山遥遥相对的宜陵山头,以常人肉眼可见的趋势,猛然窜起一束又一束的血光,直冲云霄!
“不好!暗阵出问题了!”
主座上几位老人突然坐起。
台下的嘶叫愈演愈烈!
他们看清了那些东西是什么——!
那些都是怨气!是成型的怨气!
畸形的,浓稠的,带着刺鼻的恶臭和尖利阴笑,连绵不断冲出来的怨气!
“啊啊啊——快逃啊!”
“是怨气——!快跑,快跑!别被它们抓住!”
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靠近林间边缘的小辈最先遭殃,他们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直接被冲出来的阴气一把薅住了脑袋。
剧烈的疼痛从颈间传来,他们惊恐地手脚乱摆,高喊嘶吼:
“救命——!救命啊——!”
而这样的挣扎在已经成型的怨气手下都是徒劳无功。
任他如何扭动,粘稠的黑影还是攥着他的脑袋,一边喷洒毒气一边把他往自己的“嘴”里送!
尖利的牙齿就抵在脸边,小弟子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疼痛并没有袭来,一道银光适时而到,势如破竹般一击劈裂了怨气的身体,团起的黑雾爆炸开来,直接将他甩出了怨气圈外。
应三远远站在座位上,眸光深邃,威严深沉。
主座上几个老爷子也及时高声:
“撤离——撤离——不要慌张!”
“各家长老殿后,小辈先去高台躲好——!别慌,保护罩会保护你们!”
安抚完,应如安匆匆往下走,衣袖却被曾天荥扯住。
他回头,看到几家家主都在严肃地盯着他。
他们没有先行顾着眼下乱糟糟的场面,而是不约而同地站在原地,僵着身子,强硬地把应如安留下。
曾天荥整张脸都板着:“应老哥,来不及了,这里交给黄台他们处理,我们必须马上去暗阵那边。”
宜陵山的血色已经压不出了,天角都被染成了鲜红一片,远远看去宛如炽热的晚霞,却平白红得让人心惊。
好像末日一般。
“现在该顾着什么,你想清楚!”
叶长鸿语气急迫,他看着愈加沉郁的天色,面色更加凝重了几分。
应如安的手攥起又展开,似终于耐不住心里煎熬,折身的动作都带着决绝。
他向下一摆手,“那快走!”
高台上,四处视线模糊不清的祁宵月,直面上一团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的一团高大雾气。
浓黑的阴气几乎要低落下来,它是人形,却膨胀得像气球,随时都要爆开似的。
怨气身下,是两块碎裂的罗盘。
木屑散落,指针断裂,它的主人正躺在一边生死不明。
一绺一绺的可见黑色缠绕其上,如蛇一般缓慢游走。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
这些怨气,是被这罗盘放出来的,而这罗盘,是这男生带来的。
是有预谋的。
69、召唤
“别打了, 快上高台——!”曾黄台挤在攒动的人群里,怒吼声淹没在尖叫和哭喊声中:“高台有保护罩, 快去快去!别跟他们纠缠!”
黑色的阴影如影随形,仿若水流一般连绵不绝,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整个山头都要被这些怨气覆盖。
山体在震动,像沉睡的凶兽陡然被唤醒,碎石泥土纷纷沿着山道向下滚落,连扎根数年的高木都颤颤巍巍维持不住枝干。
闻声, 所有小辈都跌撞地往台上爬。
而台上, 祁宵月还在跟那个藏在烟雾中的巨型阴影纠缠。
这个明显是被专门用来牵制她的顶级怨鬼,体型比台下的小喽啰大了不知道多少倍,阴气浓郁扑鼻, 闻之作呕, 凶煞异常。
它瞪着两只凸起的眼珠, 鲜血如水柱一般顺着它畸形怪异的脸四处流淌,阴气在它的表皮里蠕动,身体里像藏了千万条蠕虫一般恶心又恐怖。
这怨气化作的人形有几分智力,不去捕杀小辈,也不领头作乱, 只呲着牙张开血盆大口四处追着咬, 就摆明了要缠住祁宵月,死活不让她冲下高台,十分难缠。
祁宵月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曾黄台还在扯着嗓子喊:“别伤到!快隐蔽, 上高台!”
“别上来!”祁宵月抽空侧头朝他吼了一声,抬手又滚出一道气流把刚爬上高台的小孩扫下去:“高台上也有怨鬼,快带着他们半山腰撤,不能上高台!”
她扯着灵气化成的金绳,绕了几圈缠在自己的腕上,另一端死死扣着怨鬼,束缚住它的行动。
“山道被堵死了,下不去——!”
曾静白侧身腾挪,转手砍开一道阴气,看了眼小路上密密麻麻爬上来的“人”影,迅速转头朝祁宵月喊。
即使再嘈杂,还是有人捕捉到了她这一声喊,人群瞬间掀起了一波更加恐慌的骚动。
“山道堵死了——!怎么办,我们往那里逃?!”
“应前辈呢!叶前辈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别慌,快往曾长老身边躲,快点!”
“完了完了,下不去了,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
“死个屁!”祁宵月一咬牙,狠声骂了句,制止他们消极的对话:“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祁宵月即使脾气再好,那也是曾经血战几千恶鬼的鬼使,凶起来的煞气就连这满山头的怨鬼也比不了。
她这一吼下来,能力低微的小辈都讷讷不敢言了。
少了这股声音,大家移动速度明显快了点,几大家族的子弟有实力不俗的,都在掩护着小辈往曾黄台身边退。
而台上,祁宵月也不能再跟这怨鬼纠缠了。
她远远朝应三递了个眼神,视线交汇间,应三心领神会。
祁宵月转过头,静静看着面前身形擎天的怨鬼,下一刻,她嘴角微动,对着它轻描淡写地扯出一抹轻蔑的冷笑。
“吼——!”怨鬼瞬间被激怒,张着嘴冲她吼叫,原本还僵持着的身形动了动,似乎想向祁宵月冲过来。
祁宵月并没有给它考虑的机会,她腰部微微使劲,借着手上两根长线的牵引,长腿借力,直接横空弹起,用力踹在了那怨鬼的肚子上!
庞大的身躯就这样被大力踹出了五米远,连连后撤间,祁宵月及时撒手,金线宛若有生命般的直接从她的指尖蹿出,一条往那怨气的脖颈处缠去,继而死命扎进地底,硬石飞溅,金线丝毫不减速地往地下冲,触底之后紧紧绷直,宛若锁链一边把怨鬼困在了高台之上。
而另一条顺势卷起还在地上躺着的那个男生,急速随着祁宵月的身影往台下飞奔!
应三伺机而动,在祁宵月跨出高台边缘的那一刻,他右手微张,银光乍现间,半圆形的保护罩发出刺耳的嗡鸣,随之狠狠地往地面又嵌了几分!
保护罩虽肉眼不可见,确实几百年几十代人接连传承下来的最坚固的保护。
而在此时,也是困住那恶魔的最佳牢笼。
祁宵月身姿飒沓,长发飞舞,冷风中她的衣角被掀起,阴晦的环境下,整个人仿若踩着光冲了下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了一瞬。
而在所有人都在回味她英姿的一秒钟,她恍若未闻地撩了一把额前遮住视野的头发,顺势往侧边一抬脚,直接踹飞了接连涌上来的几个怨鬼。
面无表情,又毫不留情。
一脚一个小朋友。
一旁抖得连嘴都张不开的几个小辈吓得牙齿乱磕,颤颤作响。
她手一挥,金线拴着晕倒过去的那个男生,连带着被怨鬼包围暂时没法脱身的几个小孩,直接一溜甩进了曾黄台临时划出的保护圈内。
怨鬼似乎闻到了劲敌的气味,也纷纷转过身,丢掉原先撕咬的几个人,直接张着嘴朝祁宵月围过来。
“应三,”祁宵月扭动着脖子,翻着外轻飘飘往后一眼,“带他们往后撤。”
应三点头抿唇,他的身形被光影裁割,宛若一尊沉默的雕塑,却异常令人安心。
热锅蚂蚁一般的小孩们散的四处都是,他的动作比曾静白曾黄台他们都快,只见应三手指攒聚出一道气流,灵气剧烈涌动,空间似有感应般的呜咽了一声。
紧接着,气流就如利剑般窜出,飓风旋动,气流锐不可当地直接冲入人群之中,卷着那些人就往曾黄台所在的位置扔。
恶鬼的怒吼声顿时被放大。
周围目睹这个场景的人都忍不住嘶出一口气。
“什么情况!!不是说应家三少爷不会玄术吗!!!我这是看到了什么!”
“是我眼花了吧是我眼花了吧是我眼花了吧!一定是我眼花了!”
“卧槽牛逼啊——这是怎么回事!”
接连起伏的惊叹声甚至有一瞬间压过了这群恶鬼的嗬气。
可并没有时间让他们思考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三少爷是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这么厉害的了,他们的命现在还被拴在在场寥寥几十个有战斗力的人身上。
天色更加昏沉了,山头这一侧天幕漆黑,而遥遥相对的宜陵山那边,云脚都似被鲜血浸透,血腥,且杀气腾腾。
而宜陵山的山头正上方的天幕上,隐隐约约印出一个金黄色的环。
那是个硕大的金环,几乎要拢住宜陵山的整个山头。环的光亮微弱,衬着漫天血红之色,更显得奄奄一息。
两圈边之中,蔓延着繁复驳杂的线条,影影绰绰的,就直接悬在了山体之上,高空中央。
像神迹,又似鬼魅!
应三发现得最早,祁宵月也看见了,她目光严肃,细致的眉眼也罕见地挂上了急迫。
不能再在这里耗时间了。
得速战速决。
她与应三达成共识,应三先行踏下石梯,往聚齐避难的人群那里走,边走手指边动,曾黄台那堪堪维持着的防护阵法又被加牢了几分。
他在阵前两米处站立,不动,也不入阵,就静静站住了身体,紧贴在一起的人只能看到他宽厚的脊背,硬朗的肩线仿佛带着无穷又神秘的力量,直逼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小辈们一边缩着身子,一边把好奇疑惑的眼神往他身上甩。
可能是察觉了身后络绎不断的探查,应三微微侧头,斜看着,给了他们一个冷冰冰的视线。
冰棱一样,尖锐锋利,比寒冬腊月的冰雪还要刺骨。
所有人顷刻间明白了,这是门神,也是煞神。
他们不敢说话了。
而隔了老远,站在风中的祁宵月正两手舒展着骨节,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她面对着的,是满山头层层叠叠的怨鬼阴气,还有山道上不断蔓延上来的后继部队,和空气中流窜的极端恶臭。
祁宵月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危机情况,她连眉头都没动一动。
她不急,有人替她急。
“我草草,她是要以一敌百吗!!”
“谁快去把她拉回来!那些怨鬼可不是好惹的!”
“闭嘴。”应三又睨出一个冷冽的眼神,这一眼冷场效果极佳,堪比禁言咒。
被凶的小辈们瑟瑟发抖。
曾静白紧紧盯着应三的后背,又看向远处的祁宵月。
她莫名有种感觉,祁宵月一定是有什么手段,不然应三不可能那么放心她在那么危险的地方站着。
会是什么手段呢?
能让她自信到从满山怨鬼中突出重围。
而独自吹着冷风的祁宵月并不知道身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此刻,正站在怨鬼窝里,四周围的都是臭气熏天涎水直流的怨鬼。
它们嘶吼着,恐吓着,舞着自己尖利的爪子想要撕破她的衣服和身体。
而祁宵月不为所动,她只是笑笑。
那是一个极其嚣张的笑,嘴角的弧度扯得极大,露出了几颗白牙,但那笑又很冷,像凶兽凑巧碰见了猎物,连舔舐牙齿的动作都带着愉悦与冷酷。
被困在保护罩里的那个领头怨鬼还在挣扎,看到她这抹笑,吼声更甚。
祁宵月不咸不淡地看了它一眼,明明站在低处,却是以一种俯视的姿态,不躲不闪,不畏不惧,带着一种高位者的高傲与威压。
她的眼神中轻视之意明显,直直看向扭动的怨鬼头领,淡声说:
“你们这是筹谋良久琢磨出来用来拖住我的办法就是人海战术吗?即使搭上多年培养的怨鬼,也要把我留在这里?”
“呵。”她嘴角动了动,眼睛弯起,冰冷的光透射出来,“可是你们想错了。”
“你们会人海战术,难道我还不会吗?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吗?”
话落,整个山体乍然响起一波更激烈的震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千万军马正踏着山道奔来!
满山沉寂中,只听得祁宵月一声利落果决的叱喝:
“地府鬼使祁宵月,以身份为引,特召此处鬼王前来相助!”
70、鬼王
静默的空气好像凝滞了一瞬。
可能是祁宵月表情太过煞有其事, 围了一圈的怨鬼还真让她糊弄住了片刻,个个往外退了两步, 警惕地往四周看。
可四周什么都没有,两边山道上都是趴伏的怨鬼,林子里也都是阴气, 只有沉默的风从人群缝隙挤出,凉飕飕的,直往脸上割去。
张着獠牙的同伙面面相觑,宛若下水沟沉积的臭水味道四处弥漫, 林木森森伫立, 皆是黑暗中一个阴憧憧的影。
空寂,且寥落。
“你唬你爹呢!”高台上的怨鬼好歹也是个有脑子的领头人,全程没说话的它终于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
其声粗哑尖利, 像指甲盖按着金属猛地划下一道, 比鬼哭还要难听:“她吓你们呢一群傻逼!她是在拖延时间!”
“愣着干什么呢!给我上啊!一个小姑娘你们还怕个屁啊!”
它挥舞着两臂, 虬结的肌肉凸起,露出根根爆裂的青筋,煞白的眼珠往外翻,模样凶狠,恨不得亲自直接扑上来撕掉祁宵月身上的肉。
只是被金线箍着, 它怎么样都动不了分毫, 只能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喷些废话。
包围着祁宵月的怨鬼们也意识到自己是被唬了,纷纷重振旗鼓,张牙舞爪地想要再度涌来, 它们成群结队的,看起来也颇有一番气势。
可还未等它们扑上去,自树林深处,蓦地刮来一阵浓重的阴风!
这股风来得突然,且阴气浓重,来势汹汹,劲头十足,所到之处草木皆伏,带着股锐不可当的架势,直接朝山头整个罩来!
周围的景象更暗了一度,几乎要逼近暗夜,视线模糊间,所有人都被这股莫名的飓风吹了一个趔趄!
“这是什么玩意儿!”
随着风劲的来袭,山头四周,突然冒出缕缕黑雾似的虚影。很细,很长,柔软似黑飘带,缓缓地往那群怨鬼身上绕。
祁宵月安然自若地站着,任这虚无的烟雾在四周乱跑。
她向被困在保护罩内的怨鬼头头瞥去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说真的,我这个人,一般不爱搞虚张声势的那一套。”
她眨眨眼,红唇妖艳,即使在如此昏暗的情况下,依旧衬得整个人鲜艳明丽,“你再动一动你那个车胎一样不顶用的脑袋,你真觉得我是在唬人吗?”
讽意十足的一句话,随着话音落下,山体深处,那阵震动又蓦地启动,幅度比上次还要剧烈,山头上的石凳都立不住左右摇晃起来!
而两边被堵死的山道上,蓦然出现了一群黑憧憧的家伙。
那是一个个人形的黑色雾气,却比雾更加凝实一点,恍若真人。密密麻麻的,如潮水一般逆流涌来。
它们移动得极快,而且完全无视了趴在路上的挤挤嚷嚷的怨鬼们,直接踩着那群怨鬼的身体和脑袋,凌空漂浮而来!
而原本山头上那些漂浮的阴气,也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逐渐攒聚,浓缩,慢慢地,显现出一个高大的轮廓。
它静静地站在包围圈里,与祁宵月相对而站,它有人脸,却很难辨认五官,因为那张脸的恐怖程度完全不亚于那个怨鬼头头!
它面目狰狞,双眼的部位只有两个漆黑的深洞,汩汩血流不要钱似的往外淌,整张脸上疤痕交错,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能从那咧起的嘴边读出几分血气与不好惹。
而随着它的露面,原本厚重的云翳后,猛然闪过一道游走的银蛇,不过一秒,一声霹雳巨响炸裂开来——!
“轰隆——!”
阵法内,所有人都呆滞地望着眼前这幅诡异的景象。
“我,的,祖,宗,啊,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卧槽怎么又来了个更可怕的东西!这是那个祁宵月召唤出来的东西吗,她是鬼修啊啊啊啊啊??这玩意要命的啊我不想死!”
“这道雷好像劈在了我的头上,我一定是还没睡醒!怎么什么玄幻情节都能被我碰上?”
这群小辈好奇心旺盛还聒噪,可眼前的情景是如此真实,却没有人可以解释它的合理性。
如此荒诞,又如此令人不敢置信。
“曾师姐这祁宵月是什么人啊你知不知道?!”
“夏道友!你之前是不是跟祁宵月一个小队!她什么身份啊怎么连恶鬼都能召出来!”
“应小姐应小姐,诶!应小姐!”
偌大一个防护阵法内,顿时噪杂成菜市场。
而包围圈内,那个身材高大的“恶鬼”,终于幻化完毕。
它跟个木桩似的,站在祁宵月身边比那怨鬼头头还要更有威慑力。
四周的小喽啰观望着,呲着牙,不停从喉咙里发出声声嗬叫。
而“恶鬼”不为所动。
它好整以暇地用空洞的双目看了看四周情况,内心了然。视线触及到祁宵月,它一笑,继而极为干脆地突然俯身下去,一只腿后撤,单膝跪地。
众人只听扑通一声,就见一个庞大如小山的身躯直接跪倒在地,面对着在它身前站立的祁宵月,极为恭敬地来了个大礼,粗犷的声音响亮又自豪:
“祁大人好!京市界内鬼王东邻受召前来报道!”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被什么东西卡了嗓子眼,连吸气声都消失了。
冷风呼呼地刮,人潮汹涌怪物遍地的山头上,此刻却像一个陈年的停尸房,连落阵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天更暗了。
跪在地上的大个头十分没有看气氛的本事,它行了一礼就抬起头,可头刚扬一半,余光中又瞥见祁宵月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个应三。
应三太有辨识度了,作为地府各项东西的风向标,应三的脸不光那些小女鬼熟识,连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也无鬼不识,无鬼不晓。
秉着尊重上级的原则,它十分诚恳地转了个身,动作流畅灵活,仿佛演练了无数遍,面朝应三,又敬重地行了一礼:
“应大人您也在啊,小的多年不曾上门拜访,您身体可还好啊?”
即使它长得次了点,但凭声音,还是能听出其中诚意,甚至还带了点愉悦,似乎这是件令鬼自豪值得吹嘘的事情。
应三淡淡一点头,“还好。”
那“恶鬼”收到话,美滋滋地起身。
阵内,所有的人都已经傻了。
他们眼睛看得清清楚楚,耳朵听得真真切切,但脑子仿佛进了浆糊一样,已经转不动了。
刚才发生什么?我在哪?这难道不是人界吗?哪里冒出来的鬼?它刚才干了什么来着?
这恶鬼叫祁宵月叫啥?
大人。
叫应三叫啥?
也叫大人。
而且应三还应了。
卧槽?
众人后知后觉地在自己身上掐了一记。
疼,不是梦。
尤其是世家的弟子,好像真的被吓到了,大着舌头仿佛话都不会说了。
“我我我我卧槽?什么大人,什么意思,应三哥还在我们玄学界有职位??!”
有人一掌扇他头上:“你傻逼吗,这什么情况还想不通吗!这是多年深藏不露一招现行啊!没看到那是恶鬼吗!这哪是我们人界的大人,这是地府的大人啊!”
“尼玛的,我被蒙骗太深,我现在有点晕”
真是心累极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好消息,现在场上的局势已经陡然逆转了。
山道上涌来的黑影皆已到位,它们是鬼王手下养的小鬼,比这群大脑袋只会叫和流口水的怨鬼训练有素多了。
它们一半沿道去劈开被掩住的山道,一半留在山头上,与那群凶神恶煞的怨鬼对峙。
而鬼王,已经十分自觉地迈步冲进高台上,论打架,总得找个实力相当的——比如这个被困住的,精力还极为旺盛的怨鬼同志。
祁宵月怕它凶起来一掌拍死这个头头,不放心地给它递话:“下手注意着点分寸,记得留着活口,我已经叫了黑白无常来绑人,你看情况收拾收拾它,不影响刑讯就行。”
鬼王伸着粗壮的指头给她比了个“OK”,模样正直得有点憨:“大人,我办事,你放心,保证给您出气诶嘿。”
祁宵月笑笑,放心把这烂摊子交给它。
包围圈内,四周的怨鬼都被阴气缠住了身子,而那些小鬼也不是吃素的,拳打脚踢。牙齿撕咬,一个比一个狠,直咬的怨鬼们嗷嗷直叫,四处逃窜。
祁宵月冲阵内群聚的众人说:“这山路马上就能开出来,一会儿别待在这儿,赶紧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避着。”
“这些小鬼不会伤你们,但也不会护送你们下山,路上难免还有怨鬼潜伏,下山的时候自己要注意警惕,曾长老,你要保护好这群小孩。”
曾黄台神色不明地看了看他,继而点点头。
可能是刚才一雷的威力,现在竟有些飘雨丝,细细密密的,很小。远方天色不太好看,整座城市好像以两座山为阵营分割开来,一边黑云压顶,天幕沉重,一边血红浸染,诡异邪佞。
宜陵山那边,一定出了事。
情况甚至比这里更遭。
气氛僵持间,曾黄台突然又问祁宵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这句话没由来,话落,所有人疑惑的视线都在两人身上游走。
祁宵月静静站着,任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四处飘,她不咸不淡地与曾黄台对视,看了良久,她突然一笑。
有些意味深长,带着笃定的意味,轻声答道:
“曾长老,我去那里,这不是你算计好的吗?何必再费口舌来问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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