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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于惊讶中, 透着惊喜,明雪霁急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腰间一紧,元贞搂住她,飞身跃上房顶。


    灰色的屋瓦鱼鳞似的, 一片压着一片铺开?, 他伸开?两条长腿放她坐下,明雪霁不肯, 挣扎着要下来, 元贞紧紧搂着,低着声音:“让我抱一会儿。”


    月光底下他带着冷冽的气息, 眉目低垂,又似有些?疲倦,明雪霁心里一软:“你去哪里了?”


    “圆山。”元贞保住了,低头在她颈子里吸了一口?气。


    淡淡的香气,还有暖意,心里一下子便热乎乎起来。凉凉的唇挨过去,轻吻一下:“我去看?看?我娘。”


    心里软到极点,明雪霁情不自禁, 抚了抚他的头发:“没事吧?”


    “没事。”元贞闷闷的声音。


    兵权前几天就已经移交, 今天又弃了王印,但陵园那些?守墓的士兵并没有走,军中汉子有血性?,认准了便不会轻易放弃, 他这些?亲兵都决定?与他共进?退。元贞揉揉明雪霁的头发, 弄得发髻乱了, 便用手指缠着一绺,绕来绕去:“冷不冷?”


    “不冷。”明雪霁总觉得他身上带着山间的清寒气, 他一向穿得少,如?今身上也只是单衣,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你冷吧?”


    “不冷。”元贞道。


    这说的都是什么蠢话。你冷不冷,不冷,那么你呢。这样透着傻气的话从前听见了是要嗤笑的,如?今竟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元贞觉得古怪,但她抱在怀里,便也懒得深究。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透着傻气,蠢气,但心里又是软的,暖的。


    将?她又抱紧些?:“我这几天就住山上。”


    王印已经弃了,王府和别院他懒得回,等消息传开?后朝堂上必是一片喧嚷,接下来几天只怕会有很多人找他,想想就烦。“我让人把上下山的道路封死了,谁也不见。”


    明雪霁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元贞又弄下她一绺头发,往手指上缠:“没怎么。左右不过是朝上那些?事,吵死了。”


    想都想得到他们会说什么。疆域只是暂时清平,必要将?帅守边,才能?威慑戎狄。不可意气用事,当以大局为重。人言可畏,须得谨慎从事,陛下也是为你好。真是可笑,他又不是非得当这个王爷不可,为将?者沙场拼命就已经够了,还得掺和这些?帝王心术,烦不烦。


    明雪霁猜测着:“他们想让你回去?”


    “大概是吧。”元贞忽地一笑,又揉揉她的头发,“你居然猜得到?聪明。”


    明雪霁脸上一红。她哪里知道这些?朝堂上的事?不过是瞎猜罢了。皇帝对他那么不好,他还能?稳稳坐着镇北王位这么多年,必是国家?离不开?他,那么他突然辞了王位,那些?人肯定?是要劝的。只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夸奖也觉得怪怪的,半真半假,像是取笑她一般,只不过这取笑,又没什么恶意。“那你准备怎么办?”


    “管他呢,狗屁的王位,谁愿意坐谁坐。”元贞又向他头上揉了一把,“不说这些?,扫兴。”


    发髻已经彻底揉乱了,明雪霁躲开?他的手,不得不拆下簪环,重新挽发:“你给我全?都弄乱了,我得重新弄。”


    叮叮咚咚的声响,她把那些?小小的钗子、簪子一件件往瓦片上放,头发像水波一样披散下来,她很瘦,头发又厚又密,满满地披了两肩,她的脸掩在其中,尖尖的下颏,乌黑的眼睛,那么小小的,软软的,那么可爱。元贞慢慢靠近,忽地捧住,吻上双唇。


    “别,”她一下子就软了,靠在他怀里微微喘着,“下面还有人。”


    还有人,又怎样。该死的邵七事事都要拦着,就是要让他看?看?,她是他的人,休想拦得住他。


    大手握住,头发攥在指缝里,想攥紧,又总是滑出去,元贞微微闭着眼。很软,很香,真想吞下去咬住了,牙齿缝里都是痒,忽地向她嘴唇上咬了一口?。


    明雪霁低低叫了一声,用力推他:“疼。”


    “那我让你也咬一口?,”元贞带着笑,粗重的呼吸,“还回来。”


    谁要咬。明雪霁涨红着脸。他总是有很多歪理,难缠得很。极力推开?他的脸:“你别闹了,让我好好梳头。”


    更多的发丝滑下来,围得他的肩上也是,凉凉的蹭在脸上,越发痒得厉害了。元贞咬牙,吐一口?气,慢慢松开?了。


    她得了自由,果然开?始梳头,胳膊抬着,小小的手放在脑后,手指头细细的,灵巧得很,就看?见乌黑的发丝在白白的手指间绕来绕去,挨在他肩上的头发被拿走了,编进?发髻里,她又要拿,元贞看?着,忽地一伸手,将?她刚挽好的发髻扯开?了。


    发丝一下子又落下,沾在他肩上,她有点发急,柔软着声音问他:“你做什么?”


    元贞笑出了声:“没事,你再弄,我不吵你。”


    她果然又开?始挽,手指头一点一点,把散下来的头发都捋到脑后,她这次学乖了,不弄那些?复杂的形状,只是盘了一个圆髻,她一只手固定?住发梢,另只手来拿簪子,元贞抢在前头拿起来:“我帮你。”


    她便抬着手等着,孩子气的天真,元贞凑近了,作势要帮她簪上,忽地拉开?她的手,发梢烟花似的,旋转着跳跃着,刷一下便又散开?。


    “你做什么呀?”她有点急了,兔子似柔软的抗议,“全?弄乱了。”


    元贞大笑起来。她怎么这么好骗,他说帮她,她就真的信了。握住她长长的发丝:“我给你弄。”


    “不要。”明雪霁有点郁气,他怎么可能?会梳女人的发髻?多半又是闹她,“你又不会。”


    “我会。”元贞不由分?说,果然替她梳了起来。


    他并不会梳女子的发髻,但男人的发髻总是会的,打仗着急的时候,总是胡乱挽一把就走,大不了就这么给她梳。攥在一起握住了,抬得高高的在头顶,又绕起来挽住,她头发太厚了,他手劲大,怕弄疼她,便刻意收着力气,于是那密密的头发又松下来,歪歪扭扭的,不怎么成?样子。


    明雪霁想看?,看?不见,又不敢乱动,怕扰得他没法梳,能?感觉到他长长的手指在头上游移,蹭着头皮,让人发慌的痒。四周安静得厉害,能?听见秋虫远远的鸣叫,快到十五了,月亮一天比一天圆,明亮地悬在头顶,又把他们的影子拖在旁边。


    纠缠的契合的,淡淡的两条影。


    脸上越来越热,呼吸紧张起来,听见他突然喑哑的声:“好了。”


    明雪霁不敢回头,低着眼皮看?着自己的影子,头顶上一个发髻,怪怪的模样,他果然不会梳女子发髻,便给她梳了男人的,让人想笑,心里又发着烫,想哭。这是他呢,从前那样仰望,看?做天神一般的存在,如?今在这夜里,一点一点,给她梳着头发。


    她又怎么配。


    肩膀被握住,他扳住她扭过来,与他正面相对,他漆黑的眸子带着晦涩的情绪,定?定?地看?着她,明雪霁躲避着他的目光,不肯让她看?见发红的眼梢:“我,我重新梳吧。”


    “不。”他一把攥住她正要抬起的手。


    月光底下她白而素净一张脸,小小的,柔软的曲线,光滑的皮肤,头顶那个发髻不伦不类,按理说是可笑的,可她突然不做妇人打扮,又是那样干净到稚气的模样,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般的,砰砰乱跳起来。


    他已经等了太久了,他一向没什么耐心,唯独对她,一再破例。他不想再等了。元贞垂目,唤她:“簌簌。”


    像是有什么突然从心尖拨过,颤栗的软,谁知道她的名字,能?被他叫得这样缠绵。明雪霁侧着脸,喃喃的,嗯了一声。


    “簌簌,”他的脸越来越低,双唇拂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以后我天天给你梳头吧。”


    双唇拂过的地方一阵阵热意,像是火烧着,明雪霁在迷乱中摇着头。怎么能?行呢,他梳成?这样,会惹人笑话的。


    发髻挽得太松,她一摇头,就跟着乱晃,像雏鸟的喙,元贞觉得可爱,伸手轻轻扶了一下:“嫌我梳的不好?”


    是不好,谁会给女人梳个男人的发髻呢。可是说不出话,只是摇头,他越来越近,烫得很,吻她的眼睛:“你怎么又哭了。”


    为什么哭呢,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呼吸开?始艰难,像失水的鱼,挣扎着又向往着。


    舌尖尝到了淡淡的咸味,她哭什么呢。元贞想不明白,嫌他梳得不好?那也不该哭呀。嘴唇一点点移过去,吻干她眼角的泪,带着咸,游移,脸颊上,鼻尖上,一切妥当不妥当的地方,毫无章法的亲吻。哪里都是软的,香的,根本停不下来。“那么你给我梳吧,天天都要你梳。”


    明雪霁听懂了,说不出话,害怕着,卑微着。那突如?其来的问题,时刻横亘在心上的问题,嫁,还是不嫁。可他怎么配。


    “这么久了,想好了吧?”元贞低低地说着,“嫁给我。”


    那些?快到极点,慌张散乱的心跳突然都停止,一时间万籁俱寂,唯有他的声音顽固地,片刻不停响在耳边:“嫁给我。”


    眩晕着,一切都不清醒,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她该说出来的,可此?时又不舍得说,便只是沉默。再拖延一会儿吧,就算她不配,她也这样贪恋此?刻的温存。


    影子拖在身旁,漫过屋瓦,底下还有一条影子,邵七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默默等在下面。


    明雪霁一个激灵,急急挣脱元贞。


    慌张着想站起来,又站不稳,踩得屋瓦一片乱响,元贞起身,扶住她的腰让她站稳了,温存一扫而光,沉着一张脸往下看?:“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想来,”邵七依旧背对着他们,没有转身,“可是王爷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谁听不见。”


    元贞进?来不久他就知道了,原本想替他们掩藏形迹,结果元贞却是毫不准备隐瞒的模样,那样大声地笑,让他想装糊涂都不行。“下来吧,晚上冷,别让她着凉。”


    有他在,怎么会让她着凉。他一直抱着她,就是怕瓦片太潮,怕瓦片硌着她。元贞轻嗤一声,想怼回去,看?见明雪霁羞红的脸,到底又没忍心,抱着她一跃而下,稳稳站住。


    她刚一站稳,立刻便撇下他往邵七跟前走:“哥。”


    白天里还是表哥,转眼之?间,就成?了哥。叫得好不亲热。元贞一把拽住:“回来。”


    “我该回去了,”她仰着头看?他,柔婉的姿态,“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你还得上山。”


    上山怕什么,他又不是没赶过夜路。元贞只是握着不松手,邵七咳了一声:“时辰不早了,这一整天不好过,让妹妹早点歇着吧。”


    元贞顿了顿。这一整天的确是不好过,从早到晚一刻也不曾闲,连累她担惊受怕,几番奔波。心里漾起柔情,默默松开?了手。


    他掌心带来的温暖消失了,心里一阵空荡,明雪霁低着头走回邵七身后,羞耻着留恋着,听见邵七道:“我送王爷吧,请。”


    靴声橐橐,元贞从身边走过,他突然停住,明雪霁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他漆黑一双眸子,他声音突然低下来:“我走了。”


    衣衫带起一阵风,他转身离去,明雪霁站在原地,留恋,惆怅,默默望着。


    元贞越走越快,穿过一重重院落,附近种?着桂花,夜风里暗香浮动,让他蓦地想起某个夜里带她出去时,风里也是这样浓烈的甜香气。其实算算日?子并没过去多久,只是一想起来,总觉得很久很久,就好像隔年隔月,早早地就刻在心里似的。


    “王爷以后再来找舍妹,还是走大门的好。”身后邵七不紧不慢说着话,“此?时不比从前,还是留意些?,免得落了别人口?实。”


    “要你管。”元贞头也不回。


    “我是不想管,可我要顾虑舍妹的闺誉。”邵七依旧是平静的口?吻,丝毫不曾动气,“今日?的情形王爷也看?得清清楚楚,礼义廉耻,任何一个字拿出来,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元贞步子稍稍放慢,轻嗤一声:“我会护着她。”


    “便是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更何况是人。有句俗话叫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王爷还是早做打算比较妥当。”


    元贞回头:“你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邵七笑了下,“王爷请。”


    大门就在眼前,元贞迈步出去,听见邵七在身后又道:“还有件事要告知王爷,我早已定?亲,情有所钟。”


    嘴角不自觉地翘起,立刻又抿得平直,元贞轻哼一声:“关我……”


    想说屁事,到嘴边硬生生又改成?:“甚事。”


    脚步无端轻快起来,抓起缰绳一跃上马,往障泥上踢一脚,迎着微凉的夜风,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邵七转身回头,想笑,不觉又叹口?气。看?他们亲亲热热,不免让他想起那人,天海茫茫,如?今她,又在哪里?


    翌日?清晨,明雪霁起了床正在梳妆,丫鬟进?来通报:“王爷来了。”


    握着梳子的手顿了顿,这么一大早就到了,岂不是天不亮就起床下山了?大约连早饭也没有吃吧。


    一想到这里立刻担忧起来,忙忙挽好头发出去,元贞等在院子里,扬眉向她笑:“来了。”


    清晨的阳光给他明朗的容颜镀上一层暖暖的金光,他眼神明亮清澈,像天上的星子,明雪霁不自觉地连呼吸都屏住,半晌才道:“你吃饭了不曾?”


    吃饭,吃饭,看?见他不问别的,就只想着吃饭,她小脑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元贞觉得不满,然而心里又是温存的,一粥一饭,烟火气息,最平凡最不起眼的事情,却让人那样觉得安稳。快步走近:“没呢。”


    “那,一起吃吗?”明雪霁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搜肠刮肚想着。


    他低头看?着她,又是一笑:“好呀。”


    那个深深的酒窝,久久不曾消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心脏砰砰乱跳起来,明雪霁忙忙低头,手被握住了,元贞轻快的语声:“你带给我过去。”


    他唇边那个深深的酒窝久久不曾消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心脏砰砰乱跳起来,明雪霁忙忙低头,手被握住了,元贞轻快的语声:“你带我过去。”


    其实明雪霁自己,也并不怎么认得路,昨天才到,也就才去那边吃过一次饭,然而此?时被他拉着,身不由己便往前走去,走出几步才发现,说什么她带他,其实他根本就认得道路吧,引着她穿门过户,径直来到邵七院里,邵七刚刚打完拳,拿着帕子擦汗:“进?去坐吧,马上摆饭。”


    依旧是海州风味,带着咸鲜味的粥饭,半海味半菜蔬,蚝仔烙金灿灿的撒着小葱,明雪霁犹豫了一下,夹了一块放在元贞碟子里:“你尝尝。”


    昨晚她吃过的,很好吃,她总是不由自主,想把一切好的,自己喜欢的分?享给他。


    元贞一口?吞下。行伍之?人,吃饭快得很,然而此?时咽下去,又觉得不对劲,该仔细尝尝的,她头一次给他夹菜,怎么能?这么草草就完事了。下巴冲那盘蚝仔烙一点:“再来点。”


    明雪霁果然又夹了一块送过来,元贞不等她放下,头伸出去一点,余光里瞥见邵七盯着,便又顿了顿,拿筷子从她筷子上接过,轻哼一声。


    真是碍事,若不是他在,他就直接凑上去吃了。


    夹着那快蚝烙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外皮酥脆内里滑嫩,这种?口?感其实他并不怎么中意,但是她夹给他的,便觉得分?外好吃,下巴又向那边一点:“再来。”


    明雪霁便又去夹。笑意含在眼中,元贞想,她怎么这么乖,要干嘛就干嘛,自己都顾不上吃饭了。


    邵七独自拣着他们没吃的吃了几口?,比起昨晚,今天他的话少得可怜,实在是插不上嘴,他们虽然说的也不多,然而这稠密亲昵的气氛,他坐着在这里,也就显得十分?没眼色了。


    也就难怪元贞方才横他一眼,极是不满的模样。


    耳边听见元贞说道:“吃完饭跟我上山。”


    邵七抬眼,看?见明雪霁犹豫的神色:“有什么事吗?我想去铺子那边看?看?。”


    “这两天先别去,”元贞夹一块鱼肉放她碟子里,“明家?那边不清气,只怕他们要过来罗唣,我已经托了杨姑姑先帮你照应着。”


    邵七笑了下,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昨夜他连夜让人押明睿和赵氏出京,明家?所有的金银细软也都带走,房契地契收回,几间商铺一夜之?间搬空关张,就连计延宗盯上的,东大街那所宅院,昨夜也派人收回来了,计家?人深更半夜被扫地出门,听说暂时住在客栈里。


    他们不敢来找他,但很有可能?会去铺子里找她,软硬兼施,哭诉吵闹都有可能?,虽说她现在也能?应付,但没必要跟这起子小人纠缠,他本来也打算让她这两天先别过去,没想到元贞抢在前头办了。


    半晌,明雪霁点头:“好。”


    不自觉地想起那夜他抱着她骑马过去,她围着被子,惊惧害怕,看?见高大的苍灰色山影,沉沉地压下来。脸上不自觉地红透了,这次再去,会是什么情形呢。


    近午之?时,明雪霁与元贞同车来到圆山脚下。


    进?山的大道上设了路障,士兵们盔甲鲜明把守住两边,从半开?的窗户里,明雪霁看?见路障前停着许多车轿,又有许多官服朝靴的人等在路边,不知是谁喊了声王爷来了,呼啦啦,一大群人都往车前涌,边跑边喊:“王爷,王爷!”


    嗒,元贞关上门窗,又栓上锁扣,明雪霁在他怀里,听见外面各种?各样声音叫嚷着,苍老的年轻的,字正腔圆的官话:


    “边事未定?,国不可一日?无王爷,王爷不能?甩手不管呀!”


    “臣已上书进?谏,只求王爷早日?还朝!”


    “国事为重,情爱为轻,王爷岂能?为了个女子,弃大雍百姓而不顾!”


    车轮毫不停留,快快越过,将?这些?嘈杂全?都抛在身后,明雪霁低着头,心绪沉重到了极点。若不是她,他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果然,只能?成?为他的污点。


    耳朵上突然一疼,元贞咬了她一口?:“又瞎想什么。”


    喉头哽着,明雪霁说不出话,听见他低缓的声:“就算没有你,早晚也有这一天,你这都是什么毛病,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又让她怎能?不胡思乱想,不觉得是自己的缘故。眼角湿着,明雪霁哽着声音:“王爷,都怪我。”


    “跟你没关系。”元贞一口?否定?,“不准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车子慢慢停住,明雪霁从门缝里望出去,看?见青松翠柏,山花烂漫,他们到了半山腰。


    第72章


    山道蜿蜒着通向陵园, 明雪霁被元贞挽着,与他并肩往山上走去。


    山脚下那?些?大臣大约是看见了他们,越发骚动起来?,叫喊声隐隐约约传进耳朵里, 让人如芒刺在背, 心绪怎么?都安稳不?下来?。


    “别理会,就当是狗叫。”元贞紧紧握着她?的手, 掌心的热意透过皮肤传过来?, 让她?惶惑的心境一?点点安稳,“那?些?人一?大半都是皇帝派来?试探的, 哪是真?心为国事着想?。”


    那?么?另一?半,也还是真?心盼着他还朝的吧。她?从很早之前,就听说过他的威名,有他在,戎狄才不?敢轻举妄动,大雍又怎么?能少了他。“王爷……”


    “别叫王爷,”元贞打断她?,“我表字松寒。”


    明雪霁脸上一?红, 男女之间, 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叫表字,她?怎么?敢。


    “今天只有你跟我,”元贞攥住她?的手紧了紧,“不?准再提那?些?败兴的玩意儿。”


    明雪霁看见那?些?侍卫都离得很远, 大约是得了他的吩咐, 不?要?打扰他们的缘故, 他诸事筹划了,只要?跟她?安安静静一?起待在山上。


    山道刚刚修葺过, 道边的沟渠培着新土,淡淡的清气,他拉着她?的手不?紧不?慢走着,转过一?道弯,山脚下吵嚷的声音全然听不?见了,路边横生一?株苍耳,闹哄哄地全是满身倒刺的果实,元贞一?脚踩倒,跟着揪下一?颗两指一?弹。


    嗖一?声,苍耳飞出去打在远处树上,枝叶间一?只斑鸠咕咕叫着,拍着翅膀飞得远了。明雪霁被他拉着从边上走过,裙角拂过,想?起从前在乡下打柴时,总是一?不?留神就会沾到苍耳,回家总要?摘好久,那?边山上也有斑鸠,咕咕咕,咕咕咕的叫着,越发显得空山冷寂,就算大白天里,也让人觉得害怕。


    不?过现?在,有他,她?不?怕了。


    鼻尖突然酸楚得厉害,情不?自禁,握紧了元贞的手。


    元贞觉察到了,十指相扣,将?她?紧紧握住,转过脸看她?:“怎么??”


    “没什么?。”明雪霁低头,忍住落泪的冲动,慢慢平复着声音。


    哪怕邵七说她?很好,哪怕邵七说她?没有什么?配不?上的,但事实就是事实,她?嫁了人,整整三年,还有过一?个孩子,那?些?现?在泥潭里的日子,与万人仰望的他,怎么?都是不?相配的啊,即便?现?在这样的温存时光,也好像是投来?的一?样,让人在沉迷中,总带着忧伤。


    就好像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了。


    “怎么?又哭?”耳边传来?元贞低低的声音。


    他停住步子,弯腰低头,指腹抚过她?的眼梢,稍稍有点潮,但并没有掉泪,不?过他听得出来?,她?声音都变了,准是想?哭。“又想?起什么?了?”


    “没什么?,我没哭。”明雪霁吸着气,抬头向他一?笑。


    明亮柔软,是他很少看见的笑容,她?笑得实在太少了。元贞心里漾起一?股柔情,摸摸她?的头发:“没哭就好。”


    这次,他倒是没把她?的头发弄乱。


    微微的山风吹着,长长的山道上他们两个脚步紧紧相连,元贞在说话:“我小时候经常来?。”


    他望着前面,明雪霁便?也跟着望过去。山道在此处骤然开阔,秋日的天空高而深远,悠悠荡荡几朵白云,树木的枝叶半黄半绿,地上零星的野花,他并不?曾修缮这里,一?切都还是山野原本的模样。


    “我母亲喜欢这里。”元贞是轻缓的调子,幽幽的,他的目光也是。


    明雪霁看着他,有一?刹那?很想?知道他母亲的模样,会不?会像他一?样,唇边也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在宫里那?几年,我总想?着等?我回家去了,母亲不?知道该有多?高兴,”他慢慢向前走去,“结果等?我终于回去,母亲已经快不?行了。”


    明雪霁鼻子一?酸,不?自觉地,抱了他一?下:“没事了。”


    他用力?回抱住她?,抱的那?么?紧,她?的脸帖在他心脏的位置,听见浑厚的,有力?的心跳,他慢慢抚着她?的头发,嗯了一?声:“我知道,没事了。”


    山风微微的抚着脸颊,他有很长时间没再说话,她?便?也没做声,只是偎依在他怀里。这是她?头一?次,这样主动,这样抛弃了所有顾虑,认认真?真?与他拥抱,万虑皆空,天底下所有的一?切,她?想?抓住,想?拥有的一?切,无非是他。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她?,挽着手继续往前走。明雪霁嗅到他身上雪后灌木的清气,与这山野的气息那?样契合,他一?定?,也是很喜欢这里的吧。


    让她?,也有些?喜欢这里了。


    抬眼,看见不?远处的白墙灰瓦,陵园到了。心里不?觉便?开始忐忑,步子越走越慢,他停下来?:“怎么??”


    “没,没什么?。”明雪霁定?定?神,目光越过他,看向陵园。寻常显贵人家的陵园总摆着许多?石人石马,到处种植松柏,这座坟简简单单,萋萋的青草,遍地的野花,还有几株桂树,也许都是他母亲生前喜欢的吧。


    “走。”元贞拉着她?,慢慢向前走去。


    穿过大门,踩着柔软的草地来?到坟前,明雪霁犹豫着,元贞已经跪下了,她?不?由自主也跟着跪下,正午的阳光把影子压得很小,一?点点地跟在旁边,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向下叩头。


    于是她?也不?由自主,也跟着叩头下去。抬眼,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娘,松儿来?看你了。”


    突然很想?哭,眼泪涌出来?,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喉咙堵着,听见他还在说话:“娘,我要?成亲了。”


    泪眼模糊中,他伸手搂住她?,带着温存的笑意:“我把她?带过来?了,娘你看看,好不?好。”


    ***


    城东,客栈。


    门外不?停有人走动,闹哄哄的怎么?也没个消停,计延宗歪在床上,沉着脸拧着眉。


    他们是半夜被邵七的人从东大街赶出来?的,昨天挨了元贞几个窝心脚本来?就有内伤,大半夜里拖家带口找住处,连气带冻,客栈房间又不?隔音,后半夜也不?曾睡着,此时昏昏沉沉,觉得伤势又重了几分。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面的嘈杂声猛然响起,随即又被关起的门隔住,蒋氏端着药走进来?:“英儿,起来?吃药了。”


    计延宗撑着床头,勉强坐起来?:“怎么?是你在忙,素心呢?”


    蒋氏端着药碗凑在他嘴边,冷哼一?声:“一?大早起来?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还想?再说,看他脸色难看,忍住了又没说,计延宗慢慢喝着药,苦得很,黄连一?样,像他的心境一?样。


    咣!门又被撞开,张氏慌慌张张闯进来?:“坏了坏了!你丈人两口子都不?见了!他家几间铺子也都搬空了,门都没开,外头还贴着易主的告示!”


    门开着,外头来?来?往往,说话声吵架声东西响动声,乱哄哄直往耳朵里钻,计延宗拧眉:“把门关上。”


    “还关什么?门呀!”张氏嚎哭起来?,“我的钱啊,我辛辛苦苦,牙缝里省下来?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整整三百六十一?两银子!都让你丈母娘弄走了,现?在他们人也没了,老天爷呀,钱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吵得很,吵死了。计延宗一?口气喝干药:“闭嘴。”


    声音不?高,森森地都是冷意,张氏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停住。


    “关门。”听见他又道。


    张氏不?由自主走去关了门,计延宗抹掉嘴边的药汁,冷冷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孟元还在,邵七还在。明家的钱应该都在邵七手里。你手里可有文书契约?”


    “没有啊,刚给了你丈母娘,还没给我收条,他家就出事了!”


    没有收据,全靠一?张嘴说,谁肯认这笔账。计延宗沉着脸:“没有收据,连我也没有办法。”


    张氏愣了半天,嗷一?声大哭起来?:“那?怎么?办?你快想?办法呀,你不?是状元吗,你做着官连皇帝都看重你,你快点给我要?我回来?!”


    吵死了。计延宗大喝一?声:“闭嘴!”


    使岔了气,一?阵激烈的咳嗽,肺都快咳出来?了,张氏果然闭了嘴。计延宗咳得带泪,死死盯着她?:“那?些?钱本来?也不?是你的,有什么?可哭的。”


    都是她?的首饰衣服,她?一?点点卖掉,填饱了这个贪婪的老妇人。如果张氏不?是这么?贪婪,她?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艰难,对他的恨意也许就不?会那?么?深。


    张氏也知道他说的是明雪霁,张着眼睛分辩:“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是我儿媳妇,孝敬我难道不?是应该的?”


    “儿媳妇?呵。”恨意涌上来?,昨日那?耻辱的一?幕幕不?停闪过,计延宗压着喉咙里的腥甜,“昨天你在陛下面前,不?是说我跟她?不?是夫妻么??她?是你哪门子的儿媳妇?”


    最后一?字说完,喉咙里再也压不?住,呕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蒋氏吓得腿都软了,拼命拿袖子来?给他擦,计延宗拨开她?:“无妨,是里头的淤血,吐出来?更好。”


    张氏也凑过来?作势要?擦,嘴里说道:“我,我都是没有办法,都是你丈人逼我那?么?说的,说我只要?那?么?说了,他就把钱还给我!”


    要?钱?计延宗冷笑,蠢。昨天那?情形,是个人就知道明睿自身难保,还指望他还钱。向后挪了挪,靠着床头:“这笔钱怕是要?不?回来?了,你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一?个月三分利?笑话,就算高利贷也没这么?放的,你若是先问我一?声,也不?至于都打了水漂。”


    “我问了素心啊,雪娘我也问了!”张氏抽抽搭搭地哭,“天啊,这么?多?钱,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计延宗怔了下,原来?,问过她?了。她?竟然没拦着。她?一?旦变心,心肠硬得很,竟眼睁睁看着张氏跳火坑。


    心里涌出迟钝的恨意,又有复杂难辨的,不?知道是爱是恨的情绪。她?完全变了,现?在的她?,是理想?的,与他旗鼓相当的妻子,可她?,再不?是他的妻了。


    喉咙里又翻腾起来?,急急拿袖子堵住,又是一?大口黑血。


    笃笃两声,门被敲响了,有些?熟悉的声音:“计翰林在吗?”


    计延宗听出来?了,元持。忙抬高声音:“在。”


    门开了,元持拄着拐慢慢走进来?:“计兄。”


    他向蒋氏和张氏行了晚辈礼,带着谦和的笑意:“计兄可方便?说话?”


    蒋氏到底是官太太出身,见机得快,连忙拉着张氏出去,又关了门,计延宗在床上抱拳行礼:“抱病在身,没法下来?见礼,还请世子见谅。”


    “无妨,”元持笑了下,自己寻了椅子坐下,又把拐杖靠在边上,“那?是我兄长,我吃过他无数次亏,知道他的厉害。”


    计延宗扯扯嘴角,没什么?笑意的笑。元持四下一?望:“这里太简陋了,计兄如今伤重,并不?利于调养,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还有一?处宅院空着,不?如计兄搬过去暂住?”


    计延宗点点头:“世子先说说,想?让我做什么??”


    “计兄是聪明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元持笑起来?,“我想?请计兄暂时放明氏一?马,让她?尽快与我兄长成亲。”


    心里猛地一?疼,像被人撕扯住,恨恨拧着。计延宗强忍着呕血的冲动,慢慢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元持还在笑,他五官俊秀,容貌偏于阴柔,笑起来?时还像个单纯无害的少年,“我兄长除了脾气不?大好,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眼下这场婚事,大概就是他身上最大的污点,只要?亲事做成了,我兄长这辈子都不?大容易翻身,有些?事就方便?做了,譬如计兄这夺妻之恨。”


    夺妻之恨。事实虽然如此,听到耳朵里还是像重重挨了一?耳光。计延宗沉默着,许久:“朝中应该有许多?支持他的官员。”


    “我知道,”元持又笑了下,“今天早朝时已经有五六个人联名上奏,请我兄长还朝,散朝后还有许多?人结伴去了圆山,想?要?当面劝说。不?过只要?他娶了明氏,那?些?人又有一?大半会偃旗息鼓,就算那?些?死忠,也得重新掂量掂量利害才行。”


    是啊,他一?辈子工于心计,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强夺人,妻,物议沸腾,还要?娶这个别人的妻子做王妃,不?说别的,便?是那?些?高门贵妇以后参见镇北王妃的时候,一?想?到上座的是个出身卑微,嫁过人还怀过孩子的女人,心里又该多?么?不?甘。


    这些?不?甘和议论积累起来?,就会慢慢瓦解掉元贞多?年战功积累的声望,这些?年北境清平,短期内也不?会打仗,他再想?恢复声望,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娶明雪霁,的确是击垮他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


    可是,让他怎么?甘心,怎么?能忍。计延宗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我也知道计兄是性情中人,其实也很简单,”元持不?紧不?慢说着,“等?他们成亲之后,计兄想?如何参奏便?如何参奏,只不?过暂时容忍一?时,况且以计兄的才干,服朱紫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我兄长必定?落魄不?堪,两相对比,明氏自然会重回计兄怀抱。”


    计延宗看他一?眼:“她?不?是那?种人。”


    若她?是那?种贪图富贵,见异思?迁的人,事情反而好办了。


    “那?也好办,如今我兄长无非是仗势强夺,等?我兄长什么?也没了,计兄大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元持笑笑的,“总比现?在这样拿他毫无办法强。”


    心绪翻腾着,耻辱之中,又有淡淡的快意,计延宗道:“然后呢?”


    “弟虽不?才,在京中也认得几个朋友,计伯父的案子若是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元持道,“况且以我猜测,这个结果应当也是陛下乐于看见的,计兄这事办好了,在陛下面前也是大功一?件。”


    皇帝乐于看见的,大约是他顶着一?顶绿帽子,站在朝堂上时刻提醒别人,元贞曾犯下什么?罪责。以他的耻辱为代价,换元贞永世不?得翻身。


    计延宗慢慢地,笑了一?下:“好。”


    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选。堂堂状元,清贵翰林,在皇帝,在这些?世家高门眼里,也不?过是条狗。办好了这件事,也许才能换来?父亲的案子重审,他会熬过去的,那?三年他都熬过来?了,就算再难再苦,他都能爬上去,到时候,元贞加诸于他的一?切,他会加倍讨回来?。


    “计兄真?是爽快人。”元持点头,“那?么?我就不?叨扰了,计兄先收拾收拾东西,晚些?时候我派人来?接计兄过去。”


    他站起身拿过拐杖,计延宗又叫住:“这门亲事,国公怎么?说?”


    “家父不?同?意,”元持笑着,“家父最看重的就是我兄长,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毁前程。”


    “那?么?世子得看好国公,免得我这头忍耻,你那?头出事,前功尽弃。”计延宗想?了想?,“还想?请教一?下,世子与元贞手足兄弟,况且元贞封王,世子才能坐稳这个世子的位置,又何必非要?拉他下马?”


    元持回头,顿了顿:“计兄是怕我虚情假意,诓骗你么??”


    计延宗摇头。他倒是不?怕,他对于人心曲直自诩还是了解几分,元持是真?的恨元贞,恨到宁可自己受重伤,也要?给元贞下套,只是,为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元持拄着拐,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计兄应当知道我兄长六七岁就被带进宫中教养吧?”


    “知道。”计延宗低头,“名为教养,实则。”


    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元持替他补全了:“实则为质。彼时家父手握重兵,先帝不?大放心,于是家父到了燕北后就纵情酒色,想?要?以此避祸。”


    起初只是做做样子,毕竟元再思?与顾氏结发夫妻,当年恩爱甚笃。只是做着做着,酒色迷人,渐渐弄假成真?,国公府里的姬妾越来?越多?,其中最受宠的,就是他的娘亲。


    顾氏是个重情的人,丈夫变心,唯一?的儿子又不?在身边,从此郁郁寡欢,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后来?我兄长回来?了。”


    许是元再思?的计策起了作用,宫中对元贞管束越来?越松懈,元贞逃了出来?,回到燕北看见顾氏的模样,当即发作。“跟家父大闹一?场,还动了手。”


    也许是元再思?忌惮元贞,也许是元再思?突然良心发现?,总之六七年里酒色无度,元贞一?场大闹过后,突然都改了。元持轻轻笑着:“家父后悔了。”


    将?昔日那?些?宠爱的姬妾全都遣散,一?大半发回家中,生了儿女的不?好回去,统统关进家庙念佛。“我母亲后来?死在庵堂里。”


    二十出头花枝一?般的人,原本那?样风光荣耀,突然成了没剃度的姑子,一?辈子都要?守着青灯古佛,母亲的委屈不?甘可想?而知。顾氏又拖了一?年多?,在元贞立下第一?场大功后咽了气,母亲只比她?多?活了十来?天。说到底跟母亲有什么?关系呢,元再思?要?纳妾,难道母亲能拒绝?元贞那?么?一?闹,所有的报应却都落在母亲头上。元持笑了下:“让计兄见笑了。”


    计延宗从只言片语中,推测着事实的真?相,摇了摇头:“我这副模样,还谈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忍一?时之耻,图将?来?大计,计兄不?可妄自菲薄。”元持柱好拐杖,“弟先告辞,计兄保重。”


    走出门外,低声吩咐手下:“盯着点。”


    屋里,计延宗拥着被子,默默坐了一?会儿。


    忍一?时耻辱,让他们先成亲,再图后计。只是如此一?来?,他与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明明那?样恨她?,偏偏心底最深处,还是割舍不?下。


    门突然开了,明素心抹着眼泪走了进来?:“英哥,我找了整整一?天,怎么?都找不?到我爹娘!”


    计延宗看她?一?眼,她?衣衫讲究,鞋袜干净,脸上虽然有泪痕但并不?显得很狼狈,拿手帕擦泪的姿势依旧是风雅的,家里的车马早就被邵七弄走了,她?奔波大半天,怎么?还能这般齐楚?是坐了谁的车马?“你去了哪里?”


    “先回了家,因为到处找不?到我爹娘,又跟我大哥去几家铺子看了看,铺子也都关张了,家里所有东西都被邵七抢走了。”明素心抽抽噎噎的,“后来?实在没办法,你又病着起不?来?,我和大哥就分头去找朋友帮忙。”


    朋友。计延宗冷冷一?笑:“是去找周慕深了吧?”


    夕阳下时,明雪霁在花神庙前下车,元贞扶着她?,等?她?刚一?站稳,立刻追问:“答不?答应?”


    落日斜辉映着他俊美的容颜,蒙上一?层温暖的柔光,贪念从不?曾像现?在这么?深,明雪霁望着他:“你让我再想?想?。”


    第73章


    月亮升起?来时, 明雪霁独自坐在?窗前。


    桌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枝桂花,幽甜的香气染得满身满屋都?是,元贞从山上给她?折的。如今对着这花,不觉又想起?他, 想起?与他并肩跪在?顾氏墓前, 他说,要成亲了, 带她?过来给母亲看看。


    他是那样好啊。眼睛热着, 明雪霁看着那支桂花,心里刀割一样, 连呼吸都?是疼。


    让她?如此自惭形秽。如果?是三年之前遇到他,该有多好。


    门?敲响了,恍惚中也没听见,直到邵七走到面前,轻声唤她?:“妹妹。”


    明雪霁猛地回过神,来不及擦泪,慌张着起?身:“哥哥来了。”


    邵七看见了她?的眼泪,她?躲闪着, 试图不被?发现地擦掉, 他便装作没看见,并不戳破:“看你屋里一直亮着灯,就过来看看你,怎么, 睡不着吗?”


    “还好, ”明雪霁偷偷抹掉眼泪, “哥哥坐。”


    邵七坐下了,看她?忙着去倒茶, 连忙又起?来,笑道:“晚上不吃茶,吃了越发睡不着了。”


    “是晒的白菊,不是茶。”明雪霁拿过茶盅,添上热水。


    邵七低眼一看,一朵朵干花冲了水,瞬间在?白瓷茶盅里活过来,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晃动,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从前出海的时候,像菊花、金银花,乃至荷叶、淡竹叶这些,每次也都?要带上一大?包,和茶叶一起?喝,不然总容易上火,满嘴长泡。”


    出海。明雪霁油然生出向往:“出海很辛苦吧?”


    “也辛苦,也不辛苦,辛苦是因为一出去就是一年半载,时常一个多月都?在?海上飘着,四?周茫茫的全都?是水,什么也见不着。”邵七笑道,“不辛苦是因为我喜欢,我六七岁就跟着阿爹出海,已经习惯了,过阵子不出门?还觉得闷得慌。等妹妹回家时,我带你坐船去近海转转。”


    “好呀,”明雪霁沉重的心境轻快起?来,她?一直很想看看海,也许是因为母亲出生在?那里的缘故,每次听见大?海,都?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我盼着早些回家呢。”


    “回家容易,”邵七抿了一口茶水,抬眼,“只是妹妹跟王爷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明雪霁低着头,听见邵七唤她?:“妹妹。”


    抬眼,邵七看着她?,目光清明:“我一直想跟你说,不要太看轻了你自己。”


    明雪霁说不出话,怔怔望着他。是她?看轻了自己,还是她?本来,就不如人?


    “嫁过人不算什么,有过孩子也不算什么,王爷看重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地位,或者你有没有嫁过人。”邵七慢慢说道,“况且嫁过人,也根本不是什么污点。”


    明雪霁心底一颤。那些耻于说出口的顾虑,那些只能独自咽下的苦楚,此时突然,迫切地想要问清楚。转过脸不敢看他:“真的?”


    “真的。”邵七语声恳切,“你就是你,嫁过人也好,有什么过往也好,正派人都?不会因此看轻了你,如果?是那些心术不正的,他们怎么看你,你也不必理会。”


    明雪霁细细咀嚼着他的话,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从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些,嫁过人,有过孩子,如今还想着要不要跟别的男人成亲,女?诫上说女?子该当从一而终,说不专一的女?人老?天都?要惩罚,她?一条条全都?犯了,她?不怕老?天惩罚,她?怕的是配不上元贞,成为他的污点。


    “妹妹是女?中豪杰,王爷也是条真汉子,”邵七笑意温和,“在?我看来,你们再般配不过。”


    女?中豪杰?明雪霁不敢信,心里又发着热。从没有人这么形容过她?,她?一向懦弱,没什么见识,他们都?说她?什么都?不懂,除了洗衣做饭他们什么都?不让她?过问,如今邵七,见多识广,带着船队去过那么多地方的人,却?说她?是女?中豪杰。眼睛不自觉地又湿了:“真的吗?”


    “真的。”邵七认真地点头。


    无依无靠一个弱女?子一步步走到现在?,足以让人敬重,至于元贞。


    初见时印象未见得多好,元贞太傲慢,对他又总抱着敌意,然而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了,元贞看她?的目光是纯粹的,喜爱热烈,元贞是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人,一个足以平等对待的人,来看待。


    而计延宗这些人,哪怕对她?是亲近嘉许,也总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审视,令人生厌。


    就凭这一点,元贞也称得上真汉子,如果?她?愿意嫁,他也乐得促成好事。“妹妹不要把?世上那些歪理看得太重,就譬如嫁娶这一条,世上有多少男子再娶,甚至三妻四?妾,凭什么独独要求女?人贞洁?难道托生成女?子,就该比男人多扛几道枷锁吗?我觉得不应该。”


    明雪霁心里突地一跳。蓦地想起?数月之前,她?刚刚决定与计延宗和离的时候,也曾满怀激愤这么想过。同?样为人,为什么不要求男人贞洁?为什么只因为是女?人,就必须被?贞洁两个字压得死死的,一辈子不能翻身?


    那片刻的念头如此离经叛道,她?此后再没敢这么想过,然而此时从邵七口中说出,却?像拨云见日,让她?阴霾忐忑的心突然找到了出口。明雪霁鼓足勇气,终于将内心藏得最深的恐惧向他说出:“我怕,怕我这样的人,会拖累他。”


    “议论是难免的,但?王爷应该有打?算。”邵七道,“他既然敢提,必定做好了筹划,况且就算人言可畏,只要你们夫妻同?心,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夫妻同?心。明雪霁听得痴了。她?真的可以,跟他成夫妻吗?


    “就算有过不去的坎,又有什么可怕的?”邵七笑了下,“跑海的人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生死时常只是一瞬间的事,人生苦短啊妹妹,好容易有个知心的人,抓紧了,别放过。”


    明雪霁看着他,许多话只是说不出口:“哥。”


    “别怕,喜欢什么只管去做,”邵七也看着她?,目光又好像越过她?,看着别的人,别的地方,“有我,有邵家,我们永远在?你身后,妹妹永远不会没有后路。”


    翌日一大?早,明雪霁便醒了。


    其实大?半夜翻来覆去,并没有睡多长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邵七的话,贪恋和恐惧对抗着,又有对自己的重新认知,此时起?了床,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没个开交。


    “姑娘,杨局正来了。”红珠进来回禀。


    明雪霁连忙迎出去,杨龄装束整齐,道:“雪娘,皇后殿下要见你。”


    第74章


    宫车稳稳地往前走着?, 明雪霁与杨龄对面而?坐,忐忑不安:“杨姑姑,殿下?找我是为什么事?”


    杨龄沉吟着?:“多半与王爷有关,这几天上朝时, 争议很大。”


    明雪霁知道, 朝堂上的事情她不方便多说,然而?昨日在圆山上, 她也亲眼看见了那些急着?找元贞的人:“昨天王爷带我去圆山, 有许多官员堵在那里等王爷。”


    “他带你去墓园了?”杨龄不由得深深看了明雪霁一眼,她知道顾氏在元贞心里的分量, 肯带明雪霁去拜墓,元贞是真心实意?,要娶,“关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明雪霁转过脸,不敢看她。想起邵七的话,人生苦短啊, 好容易有个知心的人。她的贪念, 那些不受控制的,关于未来的奢望,丝丝缕缕往外挣扎,“杨姑姑, 像我这样的, 真的可以吗?”


    杨龄思忖着?:“你是觉得自己嫁过人, 不敢?”


    许久,看见她点?点?头, 纤细的脖颈不堪重负似的,深深弯折:“嗯。”


    “有什么不敢的。”杨龄淡淡一笑,“好也罢歹也罢,是走错了还是闯对了,不亲身经历一番谁也说不准,不管是什么结果,只?要你敢认,敢承担后果,就没什么可怕的。”


    不管是什么结果,只?要你敢承担,就没什么可怕的。明雪霁细细咀嚼着?,百感交集。杨龄从来都是端庄沉稳的模样,没想到这样锋芒毕露的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你并不是经不起事的人,”杨龄拍拍她,“自己决定吧,顺从心意?就好。”


    宫车不紧不慢走着?,微风吹得遮阳的碧纱微微作响,明雪霁默默想着?。人生苦短啊,她蹉跎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遇到一个知心的,让她如此贪恋的人,好也罢歹也罢,不管什么结果,也许她都该竭尽全力,至少,要试试吧。


    车子?在城门内停住,邵七等在门外:“妹妹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明雪霁与他作别?,随着?杨龄穿过一重重宫门,在坤宁宫门前停住,钟吟秋端坐其?中?,目光一下?子?投了过来。


    明雪霁定定神,进门行礼,听见她温和的语声:“明夫人平身,赐座。”


    宫女端来綉墩,明雪霁谢了座,偷眼打量着?钟吟秋。之前几次相见距离都远,此时对面想觑,只?觉得端丽秀妍,灿若牡丹,真真是母仪天下?的风范。


    钟吟秋也在打量着?她。眼前柔软温顺的女子?与元贞怎么都觉得联系不到一起,先前她也曾猜测过元贞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到此时才知,事实才是最出乎意?料的。思忖着?开了口:“明夫人近来可好?”


    明雪霁连忙起身:“民妇一切都好。”


    钟吟秋点?点?手:“坐吧,不必拘礼,我与镇北王,我们,我们。”


    她沉吟了一会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最恰当?:“代?国公府与燕国公府世代?交好,我母亲去得早,小时候有几年一直在故去的燕国公夫人膝下?教养,与镇北王情同兄妹。”


    明雪霁低头听着?,忽地想到他们自幼一起在宫中?长大,十来岁的少年少女,那时候不知又是什么情形?


    钟吟秋慢慢说着?:“今天请夫人来,是想问问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拖杨姑姑转告一声就好,我和陛下?都很挂牵镇北王。”


    明雪霁微微抬眼,有点?惊讶。来的路上诸般猜测,以为帝后会反对,毕竟上次进宫时,当?面争执得那样厉害,便是愚钝如她,也能看出点?玄机,哪想到钟吟秋话里的意?思,竟是她和皇帝都支持这门亲事。一时想不出为什么,起身道谢,又忍不住看着?钟吟秋,百思不得其?解。


    钟吟秋顿了顿。这双眼睛那么干净,水波一样,绵绵地流淌,让人一望就觉得,那些算计谋划都不该在出现在这样一双眼里。元贞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么?也对,他是个由着?情性的人,出鞘的利剑一般纯粹,也只?有这样干净柔和的春水,才能消解他一腔孤愤。原本是准备好了的说辞,此时不觉又改了些:“不过近来朝堂议论很多,明夫人还是要有所准备才好。”


    这话,又好像是在反对。明雪霁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道:“是。”


    还真是十分温顺啊。钟吟秋心里感慨,她虽然年幼时就失了双亲,然而?世家贵女,再?不济也是锦绣丛中?长大,自有一番端严气派,像这样柔顺到甚至有点?单纯的女子?,在高?门贵妇中?是极少见的,不觉便把?话又说得更明白?些:“我并不是反对你们婚事,只?不过镇北王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其?实对他、对明夫人都不是最好的时机,镇北王是个急性子?,什么事都恨不得一天之内办好,但为着?长久计算,或者?再?等等,等议论平复些,也许是更稳妥的做法。”


    余光瞥见身后屏风挡着?的帷幕微微动了动,钟吟秋没再?往下?说,等着?明雪霁的反应。


    明雪霁一时想不明白?。她似乎是支持,又似乎是反对,让人捉摸不透,然而?她的语气态度,又让人觉得她没有恶意?,该如何回应?求助地看了眼杨龄,杨龄低着?声音:“据实回答就好。”


    明雪霁便道:“民妇会把?殿下?的意?思转告王爷。”


    钟吟秋笑了下?:“他那个脾气,也许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了。”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有喧闹声,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很快到了近前,殿外的宫女叫惯了,一时还没改口:“王爷请留步,殿下?在内召见,不得擅闯!”


    “让开!”元贞的声音。


    明雪霁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时,元贞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直直望向她,目光相触,急急忙忙打量她一遍,飞快地走近了,握住她的手:“你没事吧?”


    “没事。”明雪霁脸上红着?,急切中?只?想替他掩饰,“殿下?召我说话,王爷快向殿下?赔罪吧。”


    “无妨。”钟吟秋摇摇头,看着?元贞,“我只?是召她说说话,何至于这么着?急?”


    “是你想召见她,还是皇帝想召见她?”元贞看向她时,神色冷下?来,“或者?说,是皇帝让你召见她?”


    明雪霁心里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钟吟秋,她微微皱眉,依旧保持着?喜怒不惊的风度:“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自然是我想见见明夫人。”


    “现在见完了,可以走了吧。”他不由分说,拉上就走,明雪霁身不由己跟着?,又在窘迫中?回身向钟吟秋行礼,钟吟秋默默坐着?,一句话也没说。


    脚步声渐渐走远,杨龄也起身告退,钟吟秋屏退下?人,这才看向屏风后的帷幕:“陛下?现在可以出来了吧?”


    里面低低一声笑,祁钰慢慢走了出来:“朕倒是没想到松寒这么个人,居然如此情种。”


    钟吟秋抬眼看他,他心情似是不坏,笑容轻松:“你好心提醒的那番话,只?怕他是听不进去的。”


    钟吟秋回想着?方才的一幕,也觉得惊讶,从未想到元贞一朝动心,竟是这般模样,然而?。“陛下?想见她,直接召见就好,又何苦通过我?”


    “你难道不想见见她?”祁钰还在笑,“连你也想不到吧,松寒那样眼高?于顶的,最后中?意?的,竟是这样的女人。”


    钟吟秋听出话里的轻慢,摇了摇头:“我看明夫人很好,比许多世家女子?还好。”


    那样干净温柔的一双眼,又怎么能不让人喜欢。


    “随便了,反正是松寒娶妻,又不是我,”祁钰笑嘻嘻地趴在椅子?上,蹭了蹭钟吟秋的脸,“他喜欢就好。这下?你也可以放心了吧?”


    钟吟秋抬眼:“大哥。”


    祁钰听她语气郑重,低眼望去,她叹口气:“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说实话,你撮合这门亲事,是真的想成全二哥,还是不想让他还朝?”


    许久,祁钰笑了下?:“你心里早就有想法了,还问我做什么。”


    殿外,元贞紧紧拉着?明雪霁,越走越快:“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明雪霁含糊着?:“说了你们小时候的事,又问你今后的打算。”


    元贞冷哼一声:“要她管。”


    才听说明雪霁进宫时,他是真的有点?怕,虽说有杨龄陪着?,虽说钟吟秋是个温厚的性子?,但祁钰从来不是。她是个没心眼的,他很怕祁钰动什么手脚生事,更怕伤害到她。


    还好她现在没事。


    紧紧攥着?她的手,总觉得稍稍放松,她就会消失,元贞快步向外走去,穿过幽深沉重的门道,走出宫墙的阴影,邵七等在道边,元贞避过他,拦腰将明雪霁抱起,送进车里。


    他也跟着?上来,抱她在怀里,低声唤她的乳名?:“簌簌。”


    明雪霁心尖一荡。他身上那样暖,他的气味那么好闻,让她的贪恋不受控制的,飞快增长:“王爷。”


    “叫我松寒。”他掩了门,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你看。”


    大掌里托着?一枚戒指,赤金的戒圈,天然椭圆形的鸽血红宝石,晶体通透,看不出一丁点?儿杂质,周围镶着?一圈小珍珠,浑圆柔亮的光彩。母亲的戒指,她卖掉了,心心念念,从不曾忘记的东西。


    惊喜着?,湿了眼睛:“你,你怎么找到的?”


    “你说过以后我就让人去找了。”元贞笑着?,也太好哄了,一枚戒指而?已,就这样又哭又笑起来,“想要?”


    明雪霁不由自主,用力点?头。


    “好说。”他缩回手,将那枚戒指攥在手心里,“这戒指的确不错,不过,我只?准备给?自家媳妇戴。”


    心跳一下?子?快到无法忍受,他带着?笑的脸就在眼前:“怎么样,想不想要?”


    第75章


    小小的戒指攥在大大的手掌里, 元贞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带着?笑,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窥探。


    像豹子蹲伏着?,耐心等待猎物?。


    咚咚, 明?雪霁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样清晰,那样强烈。


    大手伸开了, 戒指被他拈起, 他两根手指捏住了,圈口向着?她:“要?不要?戴?”


    迟疑着?, 渴望着?,从那小小的圈口里望住他。贪恋汹涌着?。人生苦短啊。不管什么后果,她都?认,她都?担,那么现在,她是不是可以放纵自己一次。明?雪霁紧紧看着?,呼吸都?忘了。


    元贞也从那小小的圈口里望着?她。她柔软的身体不自觉的向他倾着?,她怔怔的, 朦胧两只眼睛, 连睫毛都?不曾动一动,她没再像之前那样,一提起这事就躲,她分明?动心了。可她真是磨蹭, 老半天了, 还是不敢接下?。


    等不及了, 元贞一把拽过。


    她低呼一声倒在他怀里,他握她的手, 找到无名指,套进戒指。


    严丝合缝,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合该就是她戴的。她发着?抖打?着?颤,牙齿格格地响,她好?像很怕,但她,没有拒绝。


    她是愿意的。


    元贞一下?子狂喜起来。手指插进去,紧紧扣住,指头卡着?指头,戒圈微微的凉,刺激着?他的皮肤,抱紧了,嗅着?揉着?,痒,痒得厉害,找不到出口,向她脖子上,突然一口咬下?去。


    “啊。”她短促的叫了一声,也许是疼,也许是受惊。元贞不想松口,辗转着?,控制着?力气,牙齿感受着?她细嫩的皮肤上,凹下?去的齿痕。


    现在,她是他的了。


    带着?他的烙印,永远也别想逃掉。


    “簌簌。”低低地唤着?,在她耳边。她的名字就好?像天生是为他取的,要?不然他念起来,怎么这样顺口。牙齿咬着?,舌尖舔,舐,着?,有这么多不曾尝试过的事情,这么多,快乐的事情。


    以后,他一件一件都?要?,跟她做。


    明?雪霁软极了,水一样,没有什么形态,只在他掌中辗转。他可真奇怪啊,全是些?古古怪怪的嗜好?,譬如现在这样,咬着?她的耳朵,亲吻着?,舌头像是自己有意识,长了腿,到处乱钻,让人脑子里全成了空白,除了喘,息的声音,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终于换地方了,摩挲着?,由耳边移过来,顺着?脖子,在先前那个牙印上头,突然又咬了一口。


    明?雪霁叫出了声:“疼。”


    “不疼了。”他向那里轻轻吹气,哄孩子似的,不怎么走心的安慰,“我不使劲,不疼。”


    他又轻轻咬了一口,其?实不疼,但等待的过程是紧张的,太紧张了,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向哪里,是轻是重,又来上一口,神经一直绷着?,片刻也不敢放松,于是他动作的每个细节,就都?无数倍的放大,清晰地很,头皮发着?麻,发着?涨,躲闪着?,又被贪恋驱使着?,迎合他。


    明?雪霁死死闭上了眼,疯了。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真的是她吗。


    元贞也闭上了眼睛。把控着?,又几乎失控,她像温暖的水,无处不柔软,追随着?他的掌握,那么长久的孤独空白,马上就要?圆满了。


    车子越走越慢,不远处就是花神庙。


    周遭的声响一点点的,重又回?来,元贞稍稍放开些?,看见她脖子上清晰的牙印,她嘴唇是红的,带着?水色,耳朵也是。这些?都?让他满意,现在她,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扣着?她的手,转了转那枚戒指。戒圈盖住了原本的伤疤,伤疤也比从前淡了很多,浅淡发灰的印子,元贞低头吻着?,觉得留恋,怪异的喜欢。也许就是因为这些?伤疤,几乎完美的一切上微微的瑕疵,越发显得她本身,是多么干净纯粹。


    忽地张口,含住手指,舌尖轻,舔。


    明?雪霁情不自禁又叫了一声,又极力忍住。


    车子越走越慢,马上就要?停了,四周安静得很,她发出的每一点动静都?会被放大,外面?还跟着?邵七。越是紧张,越是知道不应该,那一波一波的冲击,就越觉得难以抵挡。


    无力地推他:“别,别,到了。”


    “怕什么。”元贞含糊着?声音,舌尖湿湿的,她的手指也是,“反正你戴了戒指,就要?跟我成亲。”


    成亲的人就是夫妻,夫妻两个做什么,谁管得着?。


    明?雪霁有片刻停顿,心里漾起柔情。失而复得的戒指,未曾说出口的承诺,让人发慌,又让人贪恋。管他呢,人生苦短啊,她好?容易遇到知心的人,她都?已经想好?了。湿,暖,从指尖传到心尖,让人说话的声音都?抖了:“这里不行呢,能听见。”


    元贞顿了顿,心里轰一下?烧起来,这里不行,那么,哪里行?热切着?:“我们去山上,我们马上成亲!”


    成了亲,就行了。他都?看过的,最近的黄道吉日?在九月底,离现在还有十几天,足够准备了。况且也没什么可准备的,王府是随着?爵位一起来的,他还了印信,自然不会再去住,别院也是,燕国?公府他也不要?,圆山上房子是现成的,到时候就在那里成亲。


    也不需要?请什么宾客,杨龄一个,邵七若是识趣,可以算他一个,别的,有多远滚多远。紧紧搂住她:“就定在九月二十八,那天是好?日?子。”


    他竟连日?子都?看好?了吗?而且,还这么急。明?雪霁涨红着?脸,发觉车子已经完全停住,听见邵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他没有催促,大约是猜到了里面?怎么回?事,然而如此一来,越发让人羞耻。


    慌张着?整理衣襟,拉高领口:“太快了吧。”


    “还有十几天,算什么快。”元贞并不觉得快,假如可以的话,他恨不得今天就成亲。


    混乱的思绪中,本能地觉得不妥,那些?话不由自主溜出来:“现在外头议论很多,为着?长久打?算,要?么再等等吧,等议论平复了,对你更稳妥些?。”


    他的唇擦着?她的脸颊划过,他握住她的肩,拉开一点距离,审视地看她:“这不像是你的话,皇后说的?”


    明?雪霁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这话,的确是钟吟秋说的。原来她在内心深处,也有同样的忧虑。点了点头:“是。不过我觉得很有道理。”


    他一言不发看着?她,薄唇抿着?,明?雪霁被他看得有点不安:“怎么了?”


    他突然俯身,发狠似的,向她唇上咬了一口:“少听别人瞎说。”


    短暂,锐利的疼,明?雪霁嘶了一声,看见他沉沉的脸:“以后不许听别人瞎说,咱们的事,谁也休想插手。”


    咣,他推开了车门。


    光线骤然照进来,明?雪霁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他跳下?去,又伸手抱下?她,邵七闻声回?头,目光在她脖子上略略一停立刻转开,明?雪霁涨红着?脸,急忙把衣领再拉高些?,听见元贞说道:“我们九月二十八成亲。”


    明?雪霁吃了一惊:“别。”


    这日?子真的太急了,她根本没想清楚,她得再好?好?想想。


    元贞攥了攥她的手,不由分说:“听我的。”


    “我……”明?雪霁觉得茫然,她是愿意嫁给他的,但这个时间?真的合适吗?不由得又想起钟吟秋的话,镇北王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其?实对他、对明?夫人都?不是最好?的时机。的确不是最好?的时机,她刚刚和离,还闹得沸沸扬扬,只不过十几天功夫就又要?成亲,又让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怎么议论。


    邵七皱着?眉看过来,顿了顿:“这日?子太急了。”


    “还有十几天,算什么急?”元贞看他一眼,“又不用你费事,所有的都?是我来准备。”


    山上的房舍收拾收拾,廖延几个都?是办老了事的,一声令下?,立刻就能筹备停当,他早就等不及了。


    手被握紧了,明?雪霁仰着?头,小声央求:“王爷,你让我再想想。”


    又叫王爷,他早就不是王爷,也早就不想当这个王爷。“有什么可想的?”


    “太急了,你让我再想想,”明?雪霁低着?声音,“好?不好?,松寒?”


    松寒两个字念的极小声,几乎听不见,元贞的呼吸都?慢了一拍。原来她叫他的名字,是这样啊,像软绒绒的羽毛在心尖拂着?,痒,痒得厉害。只恨邵七碍事,不然他就立刻咬上一口。解馋。心里软下?来:“你要?想多久?”


    明?雪霁也不知道。总觉得整件事像做梦一样,怎么走到了这一步,自己也说不清。恍惚着?,思忖着?:“我再想想,到时候告诉你,好?不好??”


    好?不好?。语声那么轻,那么软,带着?钩子似的,直往心里钻。痒得厉害。元贞紧紧握着?她的手,食指顺着?袖子往里,在她软软的肌肤上,不动声色在挠了挠。看见她蒙着?一层薄红的脸颊越发红得厉害了。好?想,立刻就成亲。实在是等不及了。低着?声音:“再叫一声我听听。”


    她连眼皮都?红透了,蚊子一样小的声:“松寒。”


    实在是,乖得很。让人连牙缝里都?痒了起来。等不及,可她这样乖,还把他的名字叫得这么好?听,那么,就让她一回?吧。“好?,你再想想。”


    说完了,又怕她故意拖延,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能想得太久,快些?给我回?复。”


    手指藏在袖子底下?,轻轻地,又挠了一下?,明?雪霁心尖一颤,忙忙地点头。


    这天晚上明?雪霁翻来覆去,一整夜都?不曾合眼,满脑子不是成亲的事,就是钟吟秋的话,她的名声已然如此,倒是不怕了,但是对他,这么急着?成亲,真的好?吗?那天在皇帝面?前,计延宗口口声声说他强夺□□,固然当时分辩清楚了,然而元持依然能用这个借口做文?章,算计了他,那就说明?这件事并不是辩清楚道理就可以的,那天在圆山脚下?,那些?官员们说的话,也证实了这点。


    婚事急不得。至少,得等这些?议论稍稍平息些?,至少得等他弃官的事有了结果才行。只是他那样急切,会同意吗?


    接下?来的几天,元贞每天都?来等她答复,又跟她说婚礼筹备的情形。山上的房舍正在翻新粉刷,家具都?选好?了,等她有空去看看,喜欢的立刻抬进去,就连喜服也都?在日?夜赶工,他一丁点都?不要?邵七插手,全部都?要?自己办。


    只是他,绝口不提朝中的情况,邵七初来乍到,许多事打?听起来并不方便,明?雪霁思来想去,约了杨龄询问。


    这天一早,明?雪霁乘车来到桃园街,茶叶铺刚刚开门,伙计拿着?抹布在擦柜台,斜对面?明?家的铺子已经关了许多天,易主的告示贴得久了,红纸也开始发旧。


    明?雪霁停在门前看了看,那间?铺子的契书在她手里,等有空时,她要?照着?母亲当年的样子,重新布置起来。


    抬步进门,不远处人影一动,计延宗慢慢走了出来。


    第76章


    半边身子隐在墙后, 计延宗久久注视着门内。


    她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这些?天他只要挣扎得动,总会偷偷过来?一趟,躲在哪里远远看着, 盼着能见她一面, 今天终于?让他,见到了。


    屈指一算, 已经整整七天不曾见她, 这大半年里,与她分别最长的?一次。可以后这样的?分别只会越来?越长, 毕竟,他们已经是陌路,甚至,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了。


    喉咙里又再?泛上腥甜的?血味儿,计延宗极力?压着,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望,元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一双眼尾微垂的?眼睛看着他, 带着了然?的?笑。


    计延宗顿了顿,掩饰着往另一边走,元持便跟在旁边,忽地说道:“计兄听说了吗?我兄长这几天一直在筹备婚事, 据说钦天监给他算过, 道是九月二十八是黄道吉日, 宜嫁娶。”


    像是迎头?一闷棍,计延宗彻底愣住。


    许久还?反应不过来?, 嘴里发苦,眼前发花。九月二十八,只剩下?十来?天,要这么快吗?她疯了吗?她那样胆小的?人,疯了才会在这风口浪尖上着急出嫁!


    喉咙里猛地一针腥甜,溢出来?,又默默咽下?去。计延宗沉默着,他该恨她的?,可为什么在恨怒之外,更深的?竟然?是不舍。


    想起三年前那简陋的?洞房花烛,她穿着旧衣服改的?嫁衣,孤凄凄的?喜烛,两个窘迫孤苦的?人,天知道那竟是他最好的?一段岁月。他实在应该恨她的?,为什么竟如此?失魂落魄。


    “还?要多?谢计兄帮忙,才能让他们这么顺当地办婚事。”元持还?在笑,“我兄长一向是个急性子,我猜他是怕夜长梦多?,毕竟等一等,到时候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元再?思这些?天寝食难安,各种想要劝阻,元贞连见都不肯见他。元再?思想不通元贞为什么疯了一样着急成亲,他倒是有几分了解,毕竟元贞当年在宫里熬了六年,千盼万盼,盼到出去时,顾氏却不行了,换了是他,他也恨不得所有的?事都加快几倍,甚至几十倍,也许这样,才不会错过吧。


    都说手足情深,他们弟兄虽然?更像仇人,但也许是太多?年的?仇恨,也许是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脉,他大约也算是这世上最了解元贞的?人了,不是么?


    计延宗终于?忍不住,停步回头?,死死盯住铺子大门。又一辆车过来?,杨龄到了,明雪霁迎出门前,计延宗情不自禁探着身,极力?张望,下?一息,明雪霁又进去了,庭院深深,再?看不见她的?影子。


    心里像是挖空了一大块,迟钝的?恨怒和疼痛。她要成亲了,这是他想要看见的?结果,他这些?天既不叫苦也不喊冤,苦主?不现身,那些?想做文?章的?也做不起来?,所以这婚事才能筹备得这么顺利,可他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居然?才十几天,她就?要嫁了。


    心上刀割似的?,没有一处不是疼。疼得喘不过气,想去找她,又被元持拉住:“四?下?都有邵七的?人,我兄长也让人暗中跟着呢,只怕你我的?行踪此?时都在他们眼皮底下?。”


    他扶着计延宗上车:“告诉计兄一个好消息,令尊的?案子,陛下?已经私下?吩咐刑部重新审理了。”


    计延宗木然?听着,这应该是皇帝对他识趣的?回报。他该高兴的?,坚持了整整三年,最大的?心愿,如今终于?要实现了,可为什么,他此?时的?痛苦,远远压倒了欢喜。


    车子在元持的?别院停住,元持道别后坐车走了,计延宗独自拄着杖进门。


    蒋氏在后面忙着,张氏又出门去找她的?钱了,明素心也不在。


    计延宗慢慢走回卧房。明素心这些?天总是早出晚归,说是要从邵七手里救出明睿和赵氏,还?说要想法子讨回明家的?财产,可事实么?计延宗扶着床头?慢慢躺下?,扯过被子。


    他猜她一半时间是为了这事,另一半时间,大约是跟周慕深厮混在一起。很好,他当了一次活王八不够,现在,她还?要让他再?蒙受一次耻辱。


    门外有脚步声,明素心回来?了。计延宗抬眼望去。


    明素心很快推门进来?,叫他:“英哥。”


    计延宗看着她,她妆容很是精致,衣服鞋袜也是精心搭配过的?,她脸上虽然?带着点焦急,但举手投足间依旧是楚楚风姿,她这次出去依旧是精心打扮过的?,跟之前每次出去一样。


    她是为了见周慕深。


    “英哥,我都打听到了,邵七住在花神庙,邵家那些?生意?并不干净。”明素心走近了,急急忙忙说道,“他们是大雍子民,如今躲在浮洲岛上,既不向朝廷纳税,还?公?然?违禁跑海,只要去官府告发,肯定能扳倒他们!”


    “扳倒他们?”计延宗嗤一声,“哪有那么容易。”


    这个愚蠢浅薄的?女人,假如事情这么简单就?能解决,邵家也不会稳稳盘踞浮洲岛那么多?年,邵七也不会公?然?在京中露面。以他的?推测,邵家手底下?那些?私兵必然?不是小数目,海岛易守难攻,水军又是朝廷的?弱项,想吞下?邵家绝不容易。大约也是因此?,朝廷虽然?不满邵家,这么多?年却能一直维持微妙的?平衡。


    “不是的?,你听我说,”明素心急了,一歪身在床沿上坐下?,“我都问清楚了,邵七吊了我爹娘整整一天还?折断了我爹的?手,这是动私刑,朝廷不许的?!还?有邵七抢我家的?家产,讨邵英的?嫁妆,我大哥才是邵英唯一的?儿子,那些?嫁妆按理都是他的?,只要他去打官司,一定能讨回来?!我跟我大哥已经说好了,他就?去官府出首,英哥,你跟世子这么交好,还?能时常见着陛下?,打官司的?时候你一定要帮我找找人,走走门路才行!”


    私刑,嫁妆归属,打官司,她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哪里懂这些??计延宗冷冷看着她:“这些?,是周慕深跟你说的??”


    “对……不是,”明素心慌忙改口,“是,是大哥跟我说的?。”


    明孟元不可能懂这些?,那是个只知道算账的?商人,这种对于?官场知道一点,又所知不深的?做派,只能是周慕深。她一大早出去到现在,一直跟周暮深在一起。计延宗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她的?领口,揪着她到近前:“还?想说谎?”


    他虽然?受伤,但男人的?力?气究竟比女人大得多?,明素心惊叫一声,衣领被他死死攥住,勒得喘不过气:“我没有,英哥,你信我,我真的?没有!”


    “没有?”计延宗冷冷的?,“看我如今落魄,就?想着另寻高枝?这些?天里你早出晚归,成日跟周慕深混在一起,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明素心极力?分辩,然?而心里是虚的?,这些?天她的?确每天都跟周慕深在一起,家里这边事事不顺,也只有周慕深能安慰她,然?而这些?事,决不能让计延宗知道。领口越勒越紧,明素心极力?去掰他的?手,“我只是为了想办法救我爹娘!你现在病得起不来?,什么事都得我自己张罗,我能怎么办?”


    病得起不来?。很好,她不仅嫌他落魄,还?欺他伤重。他的?伤,元贞打的?,他的?一个妻子马上要嫁别的?男人,另一个妻子现在又勾搭上了别的?男人。她们,都背叛了他。


    一霎时恨怒翻涌,计延宗恶狠狠盯着她,恍惚中她的?脸跟明雪霁的?脸重叠在了一起:“想背叛我?想另寻高枝,想找别的?男人?做梦!”


    双手用力?一扯,嗤啦一声,衣服撕开了,计延宗拽着明素心压下?,恶狠狠的?:“你是我的?妻,《女诫》你给我记清楚,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


    听见了吗?我才是你的?丈夫,我是你的?天,你背叛了天,你跟我和离,老天都要惩罚你!


    明素心激烈地挣扎:“你干什么?你放开我,别碰我!”


    她慌张起来?,成亲到如今都没有圆房,她已经默认了不会再?有什么,也跟周慕深这么说的?,又如何能在这时候出事?双手推搡着,脚也来?踢,计延宗一个没躲开,被她一脚踢在旧伤处,呕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激怒到了极点,红着眼死死按住:“不让我碰?那你想让谁碰?我才是你丈夫!”


    身下?的?脸越来?越恍惚,分不清楚是谁,计延宗用力?吻下?去:“簌簌。”


    ……


    披衣起来?时,身上是疲倦,心里是空虚。激烈过后强烈的?厌恶让计延宗皱着眉,飞快了离了明素心。


    明素心蜷成一团缩在床里,蒙着被子呜呜咽咽地哭。衣服撕得七零八落,身上血污夹杂着伤痕,疼得爬不起来?。成亲时那么期盼的?事,临到头?来?,竟然?是这样屈辱,疼痛。


    “穿好衣服出去。”计延宗披着衣服过去开了窗,满屋里污秽气味,闻着都让人作呕。


    明素心疼得动不得,哭得越发厉害了。她算什么,做完了就?要赶她走?她也是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妻,他这般待她,实在连烟花女子都不如!


    “快些?。”计延宗等得不耐烦,催促道。


    已经几个月不曾发泄过。从前跟她在一起时那么喜欢的?事情,原来?跟别的?女人,这样无趣,甚至让人作呕。


    可她马上,就?要跟元贞成亲了。计延宗默默站着。计策已然?奏效,元贞已然?四?面楚歌,他会扳倒他,夺回她,这些?纠缠反复的?旧账,到时候,他一笔笔跟她算。


    明素心咬着牙,胡乱穿着衣服,披散着头?发下?床,听见他冷冷的?声音:“以后老实在家里待着,少出去乱走,丢我的?脸面。”


    他的?脸面。明素心掉着泪看他一眼。从前她顾着他的?脸面,就?算跟周慕深如何,也都守着最后的?防线,从今往后,她也会另做打算。


    桃园街,茶叶铺。


    杨龄已经走了,明雪霁翻着这几天的?账目,想起她说的?话,心里七上八下?。


    虽然?杨龄说的?委婉,但她听得出来?,朝中的?形势越发对元贞不利了。成亲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么大张旗鼓,时间又这么近,简直是在挑衅,一些?原本呼吁元贞还?朝的?人已经不做声了,一些?原本观望中立的?人也开始加入敌对一方,攻讦元贞目无伦常,骄横跋扈。


    账本摊开在眼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指上那枚戒指沉甸甸的?,似压在心头?上。


    天知道她是这样贪恋他。如果他不是这种身份,她怎么都会立刻嫁给他,可他是他,镇北王元贞,大雍的?战神,那样光芒万丈的?人,却要因为她的?存在,蒙受阴霾。


    心像是拧紧了,喘不过气。明雪霁扶着额头?,沉沉地呼吸,听见有人敲门,抬眼时,看见了元再?思。


    第77章


    明?雪霁入眼看见元再思花白的鬓角, 吃了?一惊。


    上次见面时他分明?还是满头黑发,怎么几天之内,就变成这个模样?想要招呼,又不知道该如何招呼, 只好?默默行了?一礼, 没有说话。


    元再思走进来,掩上了?门?。


    他也没有说话, 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她, 慢慢走近。


    近到足够看清他的模样。他眼睛里密密麻麻全都是血丝,不仅是两鬓, 连下?巴上乱七八糟的胡须里都掺了?白色,眉毛上也有几根白的。明?雪霁心里忐忑着?,想起从前?看的戏文,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从前?总以为是戏里才有得,现实中绝不可能发生,然?而眼前?的元再思, 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是因?为元贞, 一夜愁白了?头发吗?明?雪霁不敢细想,不敢作声,许久,听?见元再思开口?, 苦涩的声音:“明?夫人, 今天我来找你, 是为了?元贞和你的婚事。”


    头垂到最低,明?雪霁咬着?嘴唇。只能是为了?这桩婚事,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这么多天她躲在?花神庙,元贞和邵七把她保护得很好?,外面的言论一点儿都没传到她耳朵里,可是她猜也猜得到,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议论责难,决计不会轻松。


    “我听?说他在?加急筹备婚事,想要二十八日成亲,这些天我找过他很多次,想见见他,他连一面都不肯见,”元再思嗓子发着?哽,咳了?一下?,“我也只能来找明?夫人。”


    低低的声音回荡着?,苍老嘶哑,明?雪霁转过了?脸。他找元贞只能是为了?劝元贞不要成亲,又让她该如何面对?


    耳边扑通一声,元再思跪下?了?:“明?夫人,求你,不要成亲。”


    明?雪霁大吃一惊,惊得手脚无措,忙忙地想要扶他,碰到衣袖又忙缩回来,囧得眼梢都有些湿:“国公快起来,我,我当不起,您快起来。”


    “明?夫人,”元再思不肯起,跪在?地上看着?他,“我知道松儿恨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可这件事关乎他,关乎国计民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毁了?自己,元家世代忠良,我更不能让他因?为一时任性,置国事于不顾,置万民于水火!”


    国事,万民。明?雪霁脑子里嗡嗡响着?,有些站不住,她知道会危害到他,但朝堂上的事她不懂,也理不清其中的利害关系:“您说什么?”


    “这些天弹劾他的越来越多,有说治罪的,甚至还有说要刺配流放!我知道他早就不想做这个镇北王,他性子骄傲,这几年陛下?明?里暗里挑刺磋磨,他的处境比我当年还要坏上几分,可眼下?的情形他要是撂挑子不管,只能任人宰割,明?夫人,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明?雪霁怔怔地问道。


    “他手下?那些人如今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塞到各处当闲差,威远将军冯大年接了?他的兵权,前?天因?为这门?亲事,冯大年在?军中嘲笑他,他一个副将替他打抱不平,顶了?几句,被冯大年打了?六十军棍,到现在?生死不知!”元再思眼角闪着?浑浊的老泪,“那些人都是战场上跟着?他九死一生杀出来的血性汉子,怎么能因?为这个白白丧命?他自己是不管不顾,可这些人怎么办?大半辈子为国卖命,结果因?为他,前?程全都没了?!还有廖家,就是廖延他们家,最近商号被封了?两个,各处也一直出事,陛下?摆明?了?是要把他身边的人一网打尽,明?夫人,假如只是松儿一个,我也不会来找你,可关系着?这么多人的性命前?程,求你行行好?,别跟他成亲!”


    恍惚得站不住,明?雪霁死死掐着?手心:“他,他会想办法的。”


    他一向厉害得很,所有的难题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难题,他肯定都安排好?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因?为他的缘故受牵连。


    元再思苦笑:“他是在?想办法,这些天明?夫人每次见他应该都很匆忙吧?他一直都在?为这些人奔波,可明?夫人应该听?说过一句话,树倒猢狲散,陛下?要对付他,举国之力压下?来,他又怎么能应付?当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才……”


    喉咙里一阵响,元再思垂头,半晌没再说话。


    心沉到了?最低处,眼梢湿湿的,明?雪霁垂着?眼皮,看见元再思酱色袍子上凌乱深刻的褶皱。他的父亲,头发花白的老人,如今跪在?它面前?,求她不要嫁给他。这些天里他每天都来,但每次时间都不长,她以为是上山下?山不方便的缘故,却原来,如此?。


    她知道嫁他不容易,只是从前?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想得到他的名誉,他的前?程,却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的名誉前?程,都在?他身上。


    “如果只是这些,我也不敢来求明?夫人,我最担心的,还是戎狄。”元再思嘶哑着?声音,“戎狄虽然?伤了?元气,但休养了?一年多,这阵子马上又要入冬,正是缺粮缺衣的时候,这个时候,必要过境来劫掠。冯大年志高才疏,带带小股队伍还行,超过万人根本没能耐指挥,陛下?只顾着?提拔亲信,也不想想有松儿之前?这么多年,冯大年一直担着?将军的头衔,何曾有过战绩?指望他能挡得住谁?”


    他膝行往前?,明?雪霁不住地后退,怎么也不肯受他的跪,元再思嘶声说道:“边乱一起,就是千万条性命往里头填,有松儿在?,戎狄不敢动,只要他出事,戎狄必定会打!明?夫人,我求你了?,为了?百姓,为了?那些士兵,你不要跟他成亲!”


    他忽地伏地磕头,明?雪霁急切之中扑通一声也跪下?了?:“您不能这样,您要折煞我了?!”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元再思一个激灵,飞快地爬起来:“松儿来了?!”


    他不敢再说,急急忙忙往外走,咣!门?被踢开了?,明?雪霁刚来得及起身,元贞已经闯了?进来,看见元再思时剑眉一拧,怒道:“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们要成亲,我想着?问问需不需要帮忙,你不肯见我,我只能来找明?夫人。”元再思慌张着?,“没,没有别的事。”


    “没别的事?”元贞不信,看向明?雪霁,有心向她求证,转念一想,她脸皮薄得很,何苦让她为难?转向元再思:“以后少来烦她!”


    元再思脸色一暗,默默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恋恋不舍地望着?元贞:“松儿,你,你有空时,常回家里看看。”


    元贞冷冷的,一言不发,元再思一步拖着?一步,慢慢走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元贞立刻问道。


    “他,”喉咙里堵得死死的,明?雪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哭,“还是那些话,成亲太?急,对你名声不大好?。”


    “狗屁。”元贞松一口?气,“别理他,一切有我。”


    明?雪霁死死掐着?手心,疼得很,将要坍塌的情绪暂时支持住。她越来越会说谎了?,真假掺着?,连他也没起疑心,她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要对他说谎。


    “山上的房舍已经弄得差不多了?,放几天散散味儿就行。”元贞捧着?她的脸,亲昵地蹭了?蹭,“怎么样?就定在?九月二十八,到跟前?肯定能弄好?。”


    九月二十八。他是那么急切着?,一心一意想要娶她。心里刀割一样,明?雪霁努力平稳着?声线:“太?急了?,再缓缓吧,我还想跟外公和舅舅说一声,我哥说他们也想过来送我出门?。”


    九月二十八,就剩下?十天时间,她不能让他这么急,她得再打听?打听?,元再思说的是不是真的。


    元贞皱眉,觉得麻烦,然?而她好?容易才找到家人,还在?欢喜头上呢,又怎么舍得让她失望。想了?想:“十月十六也是好?日子,我先?筹备着?,实在?不行再说。”


    门?敲响了?,廖延在?外面低声叫他:“王爷。”


    明?雪霁仰着?脸,看见元贞脸上一闪即逝的烦躁,他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下?:“我有些事得出去一趟,你也早些回去,这边人多嘴杂,不方便。”


    他迈步往外走去,明?雪霁连忙跟上:“我送送你。”


    以往她说送,他总是欢喜,这次他却推辞:“那么麻烦干嘛,过一会儿我去花神庙找你。”


    他必是有事,也许就是元再思说的那些事,廖延找来了?,他不想让他知道。心里凄凉着?,明?雪霁紧紧跟着?:“我送送你吧,松寒。”


    松寒两个字叫得又轻又软,元贞快要化在?春风里,笑了?起来:“好?。”


    他停下?来等着?,挽住她的手,出门?时廖延急急迎上来,看见明?雪霁忙又退开,明?雪霁都留意到了?,那些担忧焦虑,此?刻一桩桩变成了?现实。停住步子:“你去忙吧。”


    元贞握了?握她的手,松开了?,往后门?走去,廖延立刻跟上,明?雪霁目送着?,等他穿过二门?,飞快地跟上,趴在?屋角听?着?。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隐隐约约:“刘朴性命无碍,只是腿上打得狠了?,总得有一两个月起不来,已经想法子接回来休养了?。”


    刘朴,是元再思说的那个副将吧。明?雪霁心头酸涩着?,听?见元贞冷而狠的声:“找两个人,把冯大年的狗腿也打断。”


    “不可,”廖延在?劝,“多少双眼睛盯着?您,不能轻举妄动……”


    他们越走越远,说话声听?不见了?,明?雪霁痴痴地站着?。


    元再思没有骗她,他一个人身上,维系着?那么多人的前?程性命,他不止要为自己,还要为这些忠心耿耿,为国厮杀了?半辈子的将士负责。她不能害了?他。


    恍惚着?回到花神庙,找到邵七:“哥。”


    第78章


    邵七从案前抬头, 看见明雪霁煞白的脸,她喑哑着声音:“哥。”


    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邵七连忙起身:“怎么了?”


    “冬天的时候,戎狄会越境打仗吗?那个威远将军冯大年?, 他打戎狄, 打得过吗?”看见她颤抖的眼睫,她脸上没什么血色, 失了神一样, 慢慢问?着。


    邵七心里一沉,斟酌着说辞:“以往戎狄起边衅的确是入冬之前, 或者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比较多,至于?冯大年?,我到内陆的时候比较少,不是很清楚,我再去打听打听。”


    邵家独处海岛,于?内陆这些事?原本是不怎么过问?的,但她要嫁元贞,是以邵七近来也派了人手搜罗这些消息:“你问?这些做什么?”


    所以元再思并没有骗她, 他一人身上, 的确维系着边疆清平,维系着千千万万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她若是为了自己的私情?害了他,就是害了这么多人。明雪霁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今天燕国公来找我了。”


    邵七看她摇摇欲坠,似是支撑不住的模样, 连忙扶着她坐下:“为了你们的亲事??”


    说不出话, 那些字句, 元再思花白的头发,跪在地上衣袍疲惫的皱褶, 都像是一道枷锁,死死锁着喉咙。明雪霁努力呼吸着:“他说,不能成亲。”


    回忆着,一点点复述着元再思的话,还有偷偷听见的元贞的话,元再思没有骗她,因为她,元贞背负了那么多,还有那么多人,还有国家大事?,都会因此置于?险地。


    邵七越听,脸色越沉。也许元再思说的没错,但这个沉重的包袱凭什么甩给她?“他凭什么对你说这些?他既有这些担忧,为何不去找他儿子??”


    明雪霁吃了一惊。邵七脾气温和?,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说话如?此不客气:“可他说的,应该都是实话。”


    “实话又如?何?”邵七冷哼一声,“有无?数种处理的办法,他却?偏偏选择来逼你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卑鄙!”


    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生出无?限怜惜。她是个柔善的人,不懂得人心里这些弯弯绕,元再思也许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从她身上下手,毕竟元贞是个主意?坚定的,知道说不动?,所以把这包袱推给她,让她愧疚,让她主动?退缩,好一个釜底抽薪。


    也许元再思是为了国事?,也许是爱子?心切,但无?论如?何,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实在令人不齿。“这些话,元贞知道吗?”


    “我没告诉他,”明雪霁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切都像是个噩梦,当她终于?说服自己可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可以,“他问?过,我撒谎了。”


    邵七沉着脸。元再思果然是算计好了的,知道她这样柔善的人,不会把他那些打着冠冕堂皇理由的算计告诉元贞。“我去找元贞。”


    “别去。”明雪霁本能地阻止。脑子?里乱得厉害,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元贞一直瞒着她,就是不想让她担忧。他一个人扛下了那么多,她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再为他添上那么多重压,“哥,你让我再想想,肯定有办法的。”


    邵七道:“好。”


    他想了想:“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要一个人扛,还有我,还有邵家。”


    明雪霁重重点头。


    这一夜彻夜未曾合眼,天刚亮时元贞来了,敲着窗户叫她:“簌簌。”


    明雪霁头梳到一半跑过来,打开?窗时,他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过来看看你。”


    带着笑,深深的酒窝,星子?一样明亮的眼睛,多么让人贪恋啊。明雪霁怔怔地看着:“怎么这么早?”


    卯时还没过,他这时候来,又要多早就下山?忍不住向他身上摸了一把,他袖子?有点潮,也许是沾了山间的秋霜,天已经冷了,这样天天奔波,一定很辛苦吧。


    元贞一把握住了她:“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手移上去,摸了摸她的脸,在晨光中端详着她的脸色,又轻轻抚过她的眼窝:“眼窝都凹进去了。”


    手背是凉的,手心是热的,这温度,也让人贪恋。明雪霁情?不自禁,歪了头用脸颊偎了偎他的手,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有点没睡好,没事?的。”


    他来得这么早,而且还不肯进门,多半是有急事?要办。是不是他那些部下又有谁出了事??还是戎狄那边有了军报?他怕担心,从来不肯告诉她,可这样子?,反而让她更加担忧:“松寒,出了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他笑起来,好看的眉眼,深深的酒窝,“刚好进城,先过来看看你。”


    一大早进城,还说没事?。“吃饭了吗?”


    “没,不饿。”隔着窗子?,他探头吻她一下,“我得走了,等办完事?,再来看你。”


    他恋恋不舍地抬头,转身离开?,明雪霁痴痴望着:“松寒。”


    他停步回头,披着朝阳的金光,暖得像个梦,贪恋是那样难以割舍,明雪霁慢慢地说着:“我们的亲事?,再缓缓吧。”


    再缓缓吧,等过了冬天,等北境的形势明朗点,也许她就不用担心了,现在,真的不是成亲的好时机。


    元贞一下子?跑了回来:“不行。最晚十月十六。不能再晚了。”


    明雪霁摇着头:“松寒,再等等吧,。”


    “不等,”他低头,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一天都不等,最迟十月十六。就这么说定了。”


    他不由分说,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该他定,他赶着要走,明雪霁没再争辩。


    元贞走后没多久,邵七来了,手里拿着一摞纸递过来:“妹妹,这是冯大年?的履历。”


    明雪霁接过来:“哥,我想去趟圆山。”


    他什么都不肯告诉她,但他住在山上,如?果有事?,那边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亲身去一趟,也许一切就都明白了。


    车子?快快向山中行去,明雪霁拿着冯大年?的履历细细看着,邵七坐在旁边,有她不认识的字或者不懂的词句就解释给她听。


    威远将军冯大年?,四十七岁,出身世?家,从前是禁军统领,之后放过几年?外任,女儿新近选秀入宫,封为昭仪。风大年?共有九次出战,胜七负二,明雪霁心中生出希望,这个胜率,似乎也是一员骁将。


    “胜仗中有五次是剿匪,官军剿匪易如?反掌,山匪数目既不可能多,武器什么的跟官军也没法比,”邵七解释道,“还有两?次胜仗是随元贞作战,辅助策应,吃败仗的两?次都是单独与?戎狄作战,如?果单从与?戎狄交战的情?况来看,冯大年?水平有限。”


    希望像泡沫,一戳就破,明雪霁绝望着:“既然这样,皇帝为什么要他接替王爷?”


    邵七笑了下,目光深邃:“官场上的事?,并不是谁有本事?谁就能上,对皇帝来说,一个听话的大将军,也许比一个能杀敌的大将军更重要。”


    这几年?元贞着实把戎狄人杀得惨了,青壮士兵一大半都折在元贞手里,也许祁钰觉得,以戎狄现在的实力,一个冯大年?就足够对付了。


    明雪霁拿着那几张纸,轻飘飘的,却?像有千钧重。也许一个冯大年?就够了,但是,她怎么敢赌。是千万条性命啊。


    车子?在山脚下停住,守卫的士兵认得她,很快放行,沿着山道走到半高,一片开?阔的平地上,便是元贞为她准备的新房。


    外墙还在粉刷,屋瓦全都换了新的,泥瓦匠搭着手脚架在干活,元贞那些亲兵有许多在帮忙。她有次问?过元贞,他不领兵了,这些人跟着他怎么办,他说自有安排,然而现在看来,这些曾经跟着他东征西讨的将士,如?今只是在山上做着普通家丁的活,也让人觉得心酸,不安。


    廖延闻讯迎了出来:“明夫人,邵公子?,王爷不在山上。”


    “我知道,”明雪霁点点头,“我过来看看。”


    廖延只道她是来看新房,忙忙地引着往收拾好的几间去,窗明几净,新刷的粉浆,新糊的窗纱,新做的帷幕,廖延解释道:“家具马上就能完工,过两?天就送上来。”


    明雪霁不动?声色四下一望,看见新房不远处还有个小院,大白天里虚掩着院门,忽地拐过去,廖延连忙来拦,又被?邵七挡住,明雪霁快步走进去。


    闻到浓浓的药味,窗下晾着药材,隔着窗户看见里面有人趴伏在榻上,身上搭着薄被?,旁边还有两?个汉子?坐着说话,粗着嗓门:“冯大年?那狗贼专门跟王爷过不去,但凡跟过王爷的,全都寻了错处发落,千刀万剐的狗贼!”


    榻上那人叹气:“挨打没什么,我愁的是一旦戎狄越境,冯大年?会打个屁的仗!”


    心沉到最底,明雪霁在他们发现之前默默退出来,廖延匆匆赶来:“明夫人,这边是我几个朋友暂时借住,实在抱歉。”


    “是我鲁莽了。”明雪霁摇摇头,“我还以为也是新房,到门前一看不对,赶紧出来了。”


    廖延虽然疑心,但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破绽,一时也弄不清楚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明夫人往这边来,还有些帷幕帘子?什么的,王爷说请夫人定。”


    明雪霁点点头,跟着他来到新房后边一间库房,里面放的全是为婚礼准备的东西,四季帘子?,各色帷幕,还有地毡地毯,床褥枕垫,满屋子?散发着丝织物独有的气味,新的,带着喜气的,让人留恋的。


    廖延在说话,明雪霁默默看着,听着,那些话像荷叶上的水珠,从脑子?里滑过去,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耳朵边上反反复复,不是元再思的话,就是方才那几个汉子?的话,冬天就要到了,戎狄不安分了,那么多将士都盼着他,那么多百姓都盼着他,她这样贪恋他,可是不行呀。


    门外有熟悉的脚步,抬头,元贞回来了,隔得老远就对她笑,明朗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明雪霁站起身,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她面前,微微蹲身,呼一下抱她起来:“早上见你怎么不吭声?背着我自己跑来了!”


    邵七和?廖延躲出去了,他抱着她,孩子?似欢喜的笑容,好玩似的转了几个圈,明雪霁觉得晕眩,觉得难过,情?不自禁抚着他的脸颊,他还在笑,酒窝那样深,指尖点一下,满满的,盛的都是她的贪恋吧。“松寒。”


    元贞嗯了一声,扬着眉:“簌簌。”


    明雪霁看着他:“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第79章


    对着元贞炽烈的目光, 明雪霁鼓足勇气:“我们的亲事,再缓缓吧。”


    他明朗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心?疼的感觉丝丝缕缕泛上来,明雪霁转开?脸, 不敢再看?:“时间太紧了, 等过?了冬天,明年春天暖和点的时候我们再成?亲, 好不好?”


    眩晕的感觉停住了, 元贞放下了她。捏着下巴逼她转过?脸来,固执的眼眸盯着她, 似要扒开?她的伪装,看?穿她心?里?想的一切:“我说过?,最迟十月十六。”


    “再缓缓,”明雪霁用尽最大的力气坚持着,“太急了,等明年春天吧。”


    元贞审视着她,锐利的目光之下,一切心?思似乎都无所遁形, 然而她必须瞒住。


    “廖延跟你说了什么?”他刀锋似的薄唇微微一动, 冷厉的声。


    “不是,”明雪霁连忙摇头,“跟他没有关系,我, 我就是觉得日子有点太急了。”


    “那就是元再思。”元贞丝毫不肯信, “他那天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太敏锐了, 想要瞒过?他,好难。明雪霁慢慢吐着气, 努力让自己显得更自然些?:“就是上次告诉你的那些?,燕国公说成?亲太急有损你的声誉,别的没有了。”


    不是要为元再思掩饰,而是投鼠忌器,担心?元贞。一旦她告诉他真相,他多?半要跟元再思争执,风口浪尖上,他的声誉再经不起一丁点抹黑,更何况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如此一来,哪怕时机再不合适,他也?一定会坚持成?亲,那样,就无法挽回?了。


    她不能让他知道真相。“松寒,时间真的太赶了,我刚刚找到家人,很想先回?去看?看?我外公和舅舅,而且铺子这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再缓缓吧,等道春天暖和的时候,好不好?”


    等春天吧,春暖花开?,一切都会好起来,议论?会慢慢平息,戎狄会不会打也?有了结果,到那时候,他们再从从容容成?亲。


    元贞神色一变。竟然还要回?海州吗。一去数千里?,来回?就是几个月,其中又?有多?少变数,多?少难以预料的事。心?里?藏得最深的恐惧突然被挑起,斩钉截铁一般,毫无通融的余地:“最迟十月十六,不能再推。”


    “可是……”她还在推脱,不怎么自然的神色,元贞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可是。”


    尽快成?亲,他一天都不想耽搁了。就算前面再多?凶险,她嫁了,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他怎么都能护住她,如今这样反而最容易出事。“没有可是,你听我的。”


    虚掩的门推开?了,邵七走?了进来。元贞回?头,迎上他平静中微带冷意的脸:“成?亲是王爷的事,也?是我妹妹的事,她想选什么日子,王爷难道不应该认真考虑?”


    考虑?狗屁的考虑。夜长梦多?,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他再也?不想失去了。冷冷看?着邵七:“考虑过?了,最迟十月十六。”


    “成?亲是两个人的事,王爷的意见?要听,我妹妹的意见?难道就不应该听?”邵七走?近了,神色肃然,“这样办不像结亲,倒像是抢亲。”


    抢亲么。假如能行?得通,抢亲又?如何。元贞横他一眼,没有说话。


    “如今议论?纷纷,王爷自己还在风口浪尖上,赶得太急只?会适得其反,”邵七道,“况且朝中和边疆都不曾稳定……”


    “哥,”明雪霁生怕他说出来元再思的事,连忙打住,“让我跟他说。”


    很快?怎么可能很快,几个月的时间,鬼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元贞不肯让步:“最迟十月十六。”


    “看?样子今天与镇北王是说不通了。”邵七冷着眉宇。方才明雪霁与元贞的对话他在外面隐约听见?了一些?,两情相好,男人就算不是哄着让着心?爱的女?子,至少也?该厮抬厮敬,可元贞不是,他喜爱归喜爱,可他也?丝毫不肯考虑她的意见?。邵七一时有点摸不透,他既然不像世俗那般看?轻她,为何又?不能平等地对待她?这样的情形,他可能放心?把唯一的妹妹嫁给他。看?了眼明雪霁,“妹妹,我们走?吧。”


    手被攥得更紧了,元贞一言不发看?着她,明雪霁有种错觉,他这模样,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似的。可他怎么可能害怕?那是他呀,天神一般的人,这世上有什么能够让他害怕?明雪霁想不出,软着声音安慰:“我得回?去了,还有许多?事要准备。关于亲事的。”


    亲事。心?里?终于得到一丝安慰,元贞慢慢松开?了手。


    明雪霁连忙往门口走?,邵七跟在后面,又?在门口停住:“我还是那句话,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霸占着的物件,等镇北王想清楚该怎么对待她,也?许这门亲事才做得成?。”


    元贞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越过?他,跟在明雪霁身旁。


    他脸上不再有她那么喜爱的,松风一般的笑,明雪霁心?头沉甸甸的,在门外上车,又?回?头看?向重重高墙后的小院,他的那些?旧部下还在里?面,因为他的缘故,被打压被欺辱甚至有性命危险,她亲眼看?见?了,不管元再思出于什么目的来求她,元再思都没有骗她。


    车子沿着山道向下,元贞催马跟在旁边。山路颠簸,车子摇摇晃晃,明雪霁一颗心?也?跟着飘摇不定,很快到了山下,越过?路障,入城的道路就在不远处,明雪霁探头出来,向元贞挥手:“我走?了,你回?去吧。”


    “我看?着你走?。”他固执着,只?要在原处目送。


    车子越走?越远,明雪霁回?头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他突然纵马冲了过?来,明雪霁情不自禁探出身子,他冲到了近前,猛地勒马,高大的身躯披拂着阳光,向她低下来:“最迟十月十六成?亲,听我的。”


    明雪霁望见?他深深一双眼,带着热切,带着执拗,星子一般亮,一切,都让她如此贪恋啊。


    车声辘辘,终于还是走?远,邵七跟了上来:“妹妹在那院子里?,看?见?了什么?”


    “刘朴,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应该都是他的部下。”忍了多?时的泪无声滑下,明雪霁默默擦去,“燕国公没有骗我。”


    他的确处境艰难,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同袍,此时也?都危如累卵。皇帝要对付他,举国之力压下来,他再厉害,也?有许多?难以应对的局面。她不能连累他。


    邵七皱眉,模糊猜到了她的心?思:“妹妹不想成?亲?”


    “再缓缓吧,至少,得等过?了这个冬天,”过?了冬天,到那时候,局势会明朗些?,“我不能连累他。”


    “元贞那个样子,不像是会听你的。”邵七想着方才的情形,对元贞的疑惑不满之外,又?有对明雪霁的心?疼,“妹妹不如把燕国公的话告诉元贞,你这样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会把自己累垮的。”


    一个弱女?子,不该承受这么多?,这些?朝堂纠葛,本就是元贞的分?内事:“说出来大家伙儿一起商量商量,总能想出解决的法子。”


    不,不会有法子。如果能够解决,他也?不会一直瞒着她。明雪霁低着头:“他是个骄傲的性子,如果有办法,又?怎么能让他的部下受那样的欺辱?”


    邵七无法反驳。军中男儿血性,同袍之情,比亲兄弟也?许还要更胜几分?,元贞如果有办法,绝不会让刘朴吃亏的,到这个地步,只?能说明局势很坏了。


    听见?明雪霁低低的声音:“我还怕他知道了,再跟国公起冲突。这事不能告诉他,让我再想想,该怎么办。”


    邵七明白她的意思。风口浪尖上,决不能再有忤逆不孝的口实传出。她成?长得太快了,这些?缠缠绕绕的局势,她如今已经能看?出大概,惟其如此,越发让人觉得心?疼。邵七沉吟许久:“好,这件事你来决定,无论?你想怎么办,都要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明雪霁重重点头。


    这天之后,元贞每次下山越发行?色匆匆,时常只?是过?来看?她一眼说几句就走?,明雪霁每次刚开?口说起推迟婚期,就被他挡回?去,不许她再提。


    月底时杨龄带来消息,顾铭翀牵头,朝中十数个老臣联名上书,道是近来戎狄蠢蠢欲动,乞请皇帝允许元贞前往边境,戴罪立功,已被皇帝驳回?。


    “皇后殿下前天帮着说了几句,也?受了申斥,道是后宫不得干政。”杨龄忧心?忡忡,“帝后一向琴瑟和谐,这样说了重话的,还是头一回?。”


    看?来皇帝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拿下元贞。明雪霁迟疑着:“杨姑姑,戎狄真会打起来吗?”


    杨龄摇头:“这些?事,谁也?说不准。”


    安慰似的,握了下她的手:“你别想太多?,戎狄打与不打,并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也?不是你的责任。”


    她并不能够决定戎狄是不是要打,但她的决定,也?许关乎着众多?将士和百姓的性命。明雪霁低着头:“我知道了。”


    入夜时邵七匆匆从外面回?来,明孟元果然向衙门递了状子,状告他强夺家产,向他索要邵英的嫁妆。邵家虽然避居孤岛,但也?绝不可能任人宰割,他奔波数天,已经疏通关节,使衙门驳回?诉状,明孟元也?因为诬告挨了板子。


    经此一回?,明孟元应该再不敢起这个心?思。邵七走?进内院,明雪霁在里?面等他:“哥。”


    邵七看?过?去,她单薄的双肩披着灰暗的天光,越发瘦弱得让人心?疼,她慢慢说道:“我想好了,如果他坚持不肯推迟婚期,那么,我就回?浮洲岛。”


    第80章


    回浮洲岛。


    她走了?, 靶子没了?,便是?皇帝想?要再?对付元贞,也得费心再?去找理由,而他除了?她, 几乎没有别的把柄可以让皇帝发难。明?雪霁忍着心里的疼:“我?悄悄地?走, 等?过完冬春,局势明?朗的时?候再?回来。”


    邵七看着她, 这?些天她的挣扎痛苦他都看在眼里, 他也猜测她会这?么做,然而这?条路, 并不好走。“你?想?好了??”


    “想?好了?。”明?雪霁点头。


    她走了?,议论自然会平息,如果边境局势真的像元再?思说得那么紧迫,那么一旦出事,皇帝没有理由不用元贞。眼下他不肯让步,只因为不舍得她受委屈,她走了?,他那么多同袍兄弟, 还有那么多可能被?波及的百姓, 他曾拼着性命也要守住国土,她走了?,他没有道理再?不上。


    “我?明?白你?是?为了?他好,可是?妹妹, 王爷未必接受你?这?种做法。”邵七慢慢说道。


    这?些天他冷眼看着, 元贞对成亲有一种近似偏执的坚持, 身在王位这?么多年,元贞不可能不知道怎么才是?最优的取舍, 可他不肯,弃王印如此,坚持尽快成亲也是?如此,明?雪霁要走,是?为了?他好,可他会感念她一片苦心吗?邵七觉得未必:“王爷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也许还会因此对你?有什么埋怨,况且你?这?一去,最少也要要三五个月才能回来,这?中间不知道会有多少变数,这?门亲事到底做不做得成,也还是?未知。”


    看见她低垂的眼皮上浅浅一点红,邵七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然而这?些话,又不能不说。


    除了?元贞自己,大约没几个人真心支持这?桩婚事,如今成了?也就成了?,一旦耽搁到明?年春天,很难说会是?什么局势。就他私心来说,她不嫁,他觉得更?好,她性子太温柔,对元贞又太包容,元贞却是?个咄咄逼人的,他也很担心她嫁过去以后受委屈,可若是?这?桩婚事因此不成,他也能想?象得到她会多伤心。邵七放软了?声音:“就算要走,也跟他说清楚了?,别让他因此怨恨你?。”


    “说清楚了?,还能走得掉吗?”明?雪霁苦笑,“我?到时?候,再?给他写信吧。”


    她不是?没考虑过离开之后会有多少不确定,她从来都不是?个自信的人,更?何况是?对着元贞。然而为了?他,为了?那些无辜的将士和百姓,这?个结果,她认。


    许久,邵七点头:“好。我?来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路引告身,水路旱路,各项行程一点点补齐,明?雪霁又跟元贞提过几次推迟婚期的事,每每一开口,就被?他的吻堵回去,他认准了?,绝不肯再?推迟哪怕一天。


    摇摆彷徨的时?候最痛苦,一旦做出了?决断走,全副身心都扑在这?件事上,也就能稍稍忘却这?些纠结痛楚。明?雪霁表面上依旧像平时?一样打点铺子里的生意?,把明?孟元那间茶叶铺的库存分类整理了?一遍,还能用的依着品质定价出售,品质不好的折价处理,杨龄原本于?铺子里的事并不很插手,这?些天明?雪霁有意?无意?将账目和货物向她一一交代清楚,这?是?她头一次独立去做一件事,而且稍稍有些收获,临到走时?,才发现竟然这?么舍不得。


    十月上旬,元贞正式下聘。


    这?桩婚事做得匆忙,纳彩问名这?些步骤都不曾有,常俗还要合八字,元贞不信这?些,便也不曾合,唯独下聘这?一节,他要风风光光大办起来,昨天见面时?,他拥着她,笑意?灿烂:“这?一次,我?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明?雪霁知道他的心思。她第一次嫁得不光彩,虽然最终反而是?因祸得福,然而出嫁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他总还是?想?给她一个可以回忆,可以铭记的婚礼。


    他这?些小而体贴的心思,总是?让她落泪。


    一百多抬聘礼从圆山运来,连绵不绝往花神庙送去,抬礼的清一色是?高头大马的健儿,描金箱子上装饰着大红绸结,似一条蜿蜒的长龙,绕着大半个京城盘旋,引得城中百姓纷纷出门来看,议论纷纷。


    “顾铭翀这?几天都在游说,要我?兄长不要娶,我?兄长今天这?么干,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元持站在门内看着,唇边带着笑,“经此一回,看看还有谁敢替他说话。”


    计延宗默默看着。她要嫁了?,这?样风光,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换了?是?他,他会这?么做吗?不,不会。他从来都是?理智的,算计的,一切都要最符合利益。心口突然激荡起来。不,他也能做到,假如她现在肯回头,他也愿意?,即便不是?这?么大张旗鼓,他也会给她一个正式的婚礼,再?娶她一回。


    转过脸,听见元持在问:“计兄的奏折写好了?吗?”


    “好了?。”计延宗低声道。他半生工于?心计,这?份弹劾元贞的奏折引经据典,所有大雍律可以用到的条款全都用上了?,今早已经将初稿给了?皇帝,皇帝很满意?,这?一次,元贞跑不掉。


    到时?候,他一定会夺回她,兜兜转转,她这?辈子只能是?他的妻!


    明?素心坐在屋里,也听见了?外面鼓乐的声音,想?要看时?,明?孟元道:“元贞今天下聘。”


    明?素心呆了?呆:“不说元贞自己都要完了?吗,他还敢大办?”


    让她心里的酸意?恨意?成倍的增长,可她眼下,还顾不得这?些,她已经许多天没有见到周慕深了?,计延宗不许她出门,不许她见外面的男人,就连今天见明?孟元,也是?她昨夜各种做小伏低哄了?许久,计延宗才答应的,她得尽快办正事:“哥,你?帮我?给周三哥捎个信,让他想?想?办法来见我?,我?有话要跟他说。”


    明?孟元心里一跳:“你?……”


    “计延宗不是?人。”明?素心哭起来,挽起袖子,给他看手腕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要不是?仲仪没地?方去,要不是?我?还惦记着你?们,我?,我?就不活了?。”


    明?仲仪如今无家可归,是?她在照顾,明?孟元看了?一眼连忙转开脸:“你?再?忍忍,听说他现在皇帝面前很说得上话,世子又跟他走得近,再?忍忍。”


    “周三哥也不怕他。”明?素心抹着泪,幽幽说道,“哥,到这?个地?步了?,他发达了?,难道会给你?好处?还不如周三哥。”


    明?孟元心里翻腾着。他状告邵七吃了?大亏,明?雪霁不肯见他,计延宗也丝毫不管,也只有周慕深过来看过他,帮着请了?大夫,这?样看来,的确比计延宗可靠些。许久,明?孟元点头:“好。”


    下聘的队伍终于?踏进?了?花神庙,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围观者匆匆离开,片刻后,一个内卫打扮的人纵马往宫城去了?。


    坤宁宫。


    钟吟秋正坐着想?心事,外面有太监通传,祁钰来了?。


    从上次她替元贞说话受了?斥责之后,祁钰有阵子没往这?里来了?,钟吟秋连忙起身,早听见祁钰的笑声:“我?不往你?这?边来,怎么你?也不去找我??”


    钟吟秋一下子红了?眼圈。他这?么说话的模样,就好像他们不曾生分一样,让她又难过,又快慰,快步走出去,祁钰已经进?来了?,握住她的手:“你?可真是?气性大,我?等?着你?去哄我?,你?倒好,一声不吭。”


    他心情好得很,笑语盈盈的,跟从前一般无二,钟吟秋鼻子酸涩着:“陛下。”


    “还真是?跟我?生分了?,”祁钰挥手命宫人都退下,笑着抱住她,“从前没人时?都叫我?大哥,现在成陛下了??”


    钟吟秋不由自主?,轻声唤道:“大哥。”


    祁钰笑道:“告诉你?个好事,松寒下聘了?,热闹得很。”


    元贞下聘了??他还真是?,这?样着急办事,太不妥当?了?。钟吟秋还来不及细想?,已经被?祁钰抱着在榻上坐下,他握着她的手,语声柔软:“刚刚一听见这?个消息,我?立刻想?起当?初我?们大婚的情形。”


    钟吟秋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回了?当?年。他初登帝位,她初掌凤印,记得那时?候元贞刚刚大败戎狄,举国上下一片振奋,大婚的礼花放了?整整三天,聘礼从皇城运到代国公府,再?从代国公府运回来,她的翟车在宫城内停住,祁钰早早迎出来,不顾礼仪,直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那时?候真好啊,没有后宫嫔妃,没有那么多不属于?她的皇子公主?,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钟吟秋湿了?眼睛:“大哥。”


    祁钰低头,吻了?下来。


    起身已经将近午时?,许久不曾如此荒唐,钟吟秋红着脸,催促着祁钰快些起来用膳,祁钰半是?调笑:“急什么?便是?不起来,叫了?午膳进?来,谁敢说什么?”


    “大哥,”钟吟秋涨红着脸,“快起来吧,大白天的,成什么样子。”


    祁钰起来了?,还在笑,钟吟秋踮着脚尖给他系扣子,听见他  :“我?得过去趟萃华阁,近来戎狄不大安分。”


    萃华阁,戎狄六公主?的住所,钟吟秋觉得身上残留的热乎劲儿一下子消失了?,许久,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祁钰很快收拾好了?,对镜正正衣冠,快步走出去,忽地?想?起一事,皱了?皱眉:“那个药,事后吃有用吗?”


    贴身太监忙道:“奴才去问问。”


    祁钰沉吟了?一会儿,心里算着日子,半晌,点了?点头:“去问问。”


    祁钰走远后,廊后转出来一个女?官,疑惑着进?了?殿:“殿下,方才臣听见陛下跟王进?义说了?一句话,挺奇怪的。”


    “什么话?”钟吟秋回头问道。


    花神庙。


    一百二十抬聘礼填满了?整整两间屋,明?雪霁一样样看着,湿着眼梢。


    他是?真心真意?想?要娶她,想?要给她风光和体面,她灰头土脸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如此  ,可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随着聘礼来的,还有婚书。红绿二色纸张,飞扬的字迹,是?元贞亲笔写下。


    凤凰于?飞,琴瑟在御。她曾经最盼望的时?候,她如今,最不敢想?起的事情。


    “簌簌。”身后有人在唤,元贞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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