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门从里面闩着, 推了推没人理会,灯还?没熄,她?还?没睡,身影映在窗户上, 安静柔和。
计延宗心?里无端热切起来, 轻轻敲门,低着声音:“簌簌, 是我, 你开下门。”
听见明雪霁在里面回答:“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她?怎么可能睡这么早?她?从来都是全家最后一个睡的, 有时候他都躺下很久了,才?听见她?做完活轻手轻脚进门。计延宗知道她?这么说只是不想放他进去,如此一来,反而让他更加渴望能见到她?:“簌簌,你开开门,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其实?真?进去了,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他只是想见见她?罢了,为?着账目的事明素心?跟他闹了整整一天, 一定要他今后把俸禄交给她?掌管, 他劝了训了脸也翻了,明素心?还?是咬紧了不松口,商户出身这种锱铢必较的刻薄劲儿真?真?让人厌憎,她?明明不缺钱, 却把钱看得比天还?大, 就像, 三年前那样。
那时候他们明明家财万贯,却不肯退还?他的聘礼, 以?至于父亲含冤惨死?在狱中。
计延宗不觉攥紧了拳,许久,听见明雪霁在里面回应:“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计延宗怔了下,失望之外,几丝甜蜜。她?不放他进门,因为?他还?在新婚,她?顾全大局,自然不肯跟明素心?抢人。她?跟明素心?,跟明家那些人截然不同,对他全心?全意,从不藏私。心?里柔软到了极点,计延宗低低唤着:“簌簌,我只想看看你,你开下门好?不好??”
明明是新婚燕尔,可这一整天却毫无新婚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厌倦懊恼,现在他只想看看她?抱抱她?,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让疲惫的心?歇一歇。
灯突然熄了,屋里的人再没有回应他。
计延宗知道,她?今晚不会放他进门,她?一向懂事得很,绝不会抢亲妹妹的夫婿,她?不是明素心?那种人。
秋夜的风寒浸浸地凉起来,计延宗独自守在门外,叹了口气。
要是她?不这么懂事,再自私点就好?了。
“姑爷,”明素心?的丫鬟碧藕匆匆找过?来,“姑娘请您回房歇息。”
计延宗顿了顿:“你先回去。”
“姑爷,”碧藕不肯走?,“姑娘等着您呢。”
计延宗沉了脸:“怎么,我去哪里,还?要她?管吗?”
碧藕不敢再说,讪讪地走?了,计延宗转过?头,看着黑沉沉的门窗,默默站着。
还?是不肯开门吗?可他现在,真?的很想她?。
屋里,明雪霁低声问道:“走?了吗?”
“没。”青霜应了一声。
明雪霁觉得厌烦。今晚还?有很多事,想把母亲的烹茶法子整理一下,想捋一捋关于邵家的线索,想还?想再问问青岚两个王府的规矩,可门外杵着那么个东西,连灯都点不得。
“夫人要么先歇着吧?”青岚小声问道。
明雪霁也只得点头。
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得更紧些,缝隙里看见计延宗瘦长的身影,夜风吹着长衫的衣襟,他似是发现了动静,紧走?两步过?来,明雪霁刷一下拉紧了窗帘。
“簌簌。”计延宗敲着窗户唤她?。
明雪霁一阵厌恶,径自走?去里间,合衣睡下。
偏院,明素心?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一阵欢喜:“英哥!”
脚步走?近了,不是计延宗,只有碧藕一个,低着头回禀道:“姑爷不肯回来,还?发了脾气。”
明素心?忍不住又掉了泪。计延宗刚才?也对她?发了脾气,认识这么久,这是她?头一次见他发脾气。从前她?见过?明睿对明雪霁发脾气,因为?打?骂从不曾落在自己头上,也不觉得有多可怕,如今计延宗只不过?拍着桌子对她?叱责了几声,她?才?发现即便是计延宗这样温文尔雅的男人,一旦发作?,也这样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发完脾气就走?了,新婚第二夜,又撂下她?孤零零一个在洞房里。明素心?擦着眼泪:“姑爷还?在书房?”
放下身段去请他实?在让人羞耻不甘,可如果?他不来,她?一连两天都不曾圆房,一旦传扬出去,可让她?怎么活?
“不是,”碧藕看她?一眼,有点怯,“在,在大夫人院里。”
“什么?”明素心?脑袋里嗡一声响,“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在明雪霁那里?这是她?的新婚,凭什么在她?那里!
“姑娘别担心?,”碧藕连忙劝慰,“大夫人锁着门没让进去,姑爷应该过?会子就回来了。”
明素心?一下子涨红了脸。难道她?没人要了么?那边不肯放人进门,才?肯来她?这里?“你放肆!”
碧藕吓了一跳,一时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惹恼了她?,只管认错:“姑娘息怒,都是婢子的错……”
“就是你的错!”明素心?打?断她?,红着脸吼了起来,“你管谁叫大夫人?谁是大夫人?说好?了平妻不分大小,凭什么她?是大夫人!”
碧藕这才?明白怎么回事,眼见她?红着眼粗着嗓门,模样怪吓人的,连忙跪下了:“奴婢知罪,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奴婢这次!”
激怒只是一瞬,明素心?回过?神来,看见碧藕跪在地上吓得脸都白了,顿时一阵心?惊。从小就依着高门贵女的规矩教养,知书识字,一言一行都要风雅漂亮,现在这个把丫鬟吓得不敢吭声的人,还?是她?吗?这才?几天,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心?里一阵懊恼气苦,扑到床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翌日一早。
明雪霁刚刚洗漱完,王府那边已经传来消息,道是诸事齐备,命她?立刻过?去。
此时必定来不及吃饭了,她?也并不想跟那一家人一桌子吃饭,收拾完出来时,计延宗也赶来了:“我陪你一道去。”
他眼睛底下淡淡的淤青,似是没有睡好?,明雪霁点了点头:“好?。”
侍婢在前面领路,计延宗慢慢走?着,忽地回过?头:“簌簌,昨夜为?什么不肯见我?”
明雪霁落在后面,不肯与他并肩:“大喜的日子,你该陪着妹妹。”
“我没有陪她?。”计延宗停住步子,候着她?跟上来,“昨夜,前夜,我都独自睡在书房。”
衾枕冷清,想着从前有她?相伴的日子,翻来覆去大半夜不曾睡着。计延宗低着头,观察着明雪霁的表情,预想中的疑惑、感动或者欢喜都没有出现,她?没有停步,径自走?了过?去,计延宗怔了怔,连忙追上去:“方?才?素心?去书房向我认错了。”
明雪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这个动作?已经足够鼓励计延宗继续说下去:“我这两天,一直想着咱们从前的时候。她?比起你,实?在差的太远。”
所以?他娶她?的时候想着明素心?,娶了明素心?,又想着她?吗?明雪霁低着头往前走?着,蓦地想起从前乡下骂人常用的一个词,贱骨头。
侍婢一路领着来到别院,廖延在那里候着:“请了从前尚仪局的杨局正来教夫人,明夫人直接过?去就好?。”
侍婢在前引路,明雪霁跟着往跨院走?,听见计延宗殷切问道:“王爷可在府中?”
“王爷进宫去了,”廖延道,“马上就是中秋,陛下留王爷在宫中一起过?节。”
他不在。明雪霁松一口气,跟着侍婢走?进跨院,看见居中坐着个四五十岁、神色严肃的女子,向她?点了点头。
厅中,计延宗有点失望,却还?是笑?着说道:“能够入宫伴驾实?在是仆等想都不敢想的事,陛下待王爷真?是亲厚。”
“是啊。”廖延道,“今年的中秋宫宴据说办得极是热闹,除了王爷之外,陛下还?恩准了一些亲近的侍臣携眷入宫,不过?王爷并不曾成家,所以?到时候就能是独自赴宴了。”
携眷?计延宗心?里一动。没有眷的话?,是不是可以?带别人?
日色一点点升高,明雪霁全神贯注学着。
原尚仪局局正杨龄,两年前出宫归家,对宫中各样规矩礼仪甚至各宫主位的喜好?避忌十分精熟,她?神色虽然严肃,教习时却极是认真?细致,明雪霁起初还?有点害怕不安,举止也不能合规,经她?几次上手纠正后,一点点有了心?得,学起来也就快得多了。
杨龄看着她?做了个风姿优雅的福身礼后点了点头:“这个可以?了,下面我教你觐见帝后的礼仪。”
“初次觐见帝后须得行叩拜大礼,”杨龄说着当?先跪下,双膝并拢以?手加额,缓缓弯腰叩拜,“你跟着我做一遍。”
明雪霁跟在后面,学着她?的模样跪下叩拜,余光瞥见杨龄起身走?到近前,观察着她?的姿势:“双脚脚尖要并拢,双手交叠后只是轻挨住额头,不要太用力,还?有明夫人的腰,要再沉下去一点。”
声音突然停住,有微凉的手贴上来,握住她?的腰,轻轻向下一按。
第32章
不是杨龄!
明?雪霁猛地一惊, 挣扎着想逃,腰被攥紧了,鼻端闻到了雪后灌木清寒的气味。元贞来?了。
他从身后牢牢攥着她,他那样有力气, 几?乎要将?她的腰肢掐断, 明?雪霁挣扎着,怎么也逃不掉, 耳边听见低低的笑声:“躲什么?”
明?雪霁看不见他的脸, 只能看见大手扣在腰间,陷进肉里, 他玄色的袍角随着她的挣扎一晃一晃,让人害怕羞耻到了极点。哽着嗓子哀求:“别,求你。”
下一息,她被他扣着腰拉起来?,扳过了脸。
身体紧贴着身体,大手捏住小小的下巴,他似乎觉得有趣,唇边的酒窝深陷下去:“怎么这样胆小。”
像兔子一样, 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微张着粉润润的唇,还有兔子一样的,软乎乎的白。怎么这么好欺负呢。
手指慢慢摩挲着,那点笑从眼中传到心尖, 明?明?已经?嫁做人妇, 却还有这样干净到懵懂的眼神, 让他每次看见都忍不住想碰,甚至, 想弄脏她。
“别,别。”明?雪霁抖着声音,目光四下寻找着,杨龄已经?不见了,也许在他刚来?时就?已经?走?了,他们这些人总是很聪明?,比她聪明?太多,她夹在中间,像个不知?所措的傻子。
元贞看见她红红的眼皮,似乎要哭,又极力忍住,她又开始咬嘴唇,咬得红嘴唇上几?个白白的印子,都快出?血了。就?好像他会真的对她如何一样。
松开一点,由着她转身逃跑,待逃出?片刻,又一把抓住。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摸过她的嘴唇:“别咬了,咬破了,计延宗可真的要起疑心了。”
看见她干干净净的眼里起了水雾,她忘了挣扎,在他手里颤抖着:“王爷,您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让计延宗跟我和离?”
元贞顿了顿。
明?雪霁觉得眼睛涨得厉害,心里也是。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可每一次,都像是把她撕开了揉碎了,再一点点拼凑起来?,不知?多久才能跟自己?和解。为什么要这样呢,明?明?是一纸和离书就?能解决的事情,他那么厉害,又怎么会做不到。就?算他要她报答,和离后,她也会给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不准哭。”听见他冷冷淡淡的声音。
带着迫人的威压,明?雪霁吸着鼻子,柔软的怒:“我没哭。”
她能忍得住。她虽然没用,但也不至于那么没用,就?只会哭哭啼啼的。
她果然没哭,眼皮红着,那点水渍一点点又退回去了,元贞低头看着:“计延宗哪怕死,也不会跟你和离。”
“为什么?”她懵懵懂懂地仰头,红红的唇。
元贞顿了顿,压下触碰的欲望,大手扣着细腰,捏着软肉:“计延宗有没有跟你讲过七出?三不出??”
“七出?讲过。”后面的,她从来?没听过。
果然,只讲对自己?有利的。这些读书的男人,暗搓搓的心机真让人恶心。元贞摩挲着腰里软软的肉:“妻子没有娘家可去的,妻子为公婆守过孝的,或者夫妻俩先贫贱后富贵的,都不可休妻和离,是所谓三不出?。若是不守三不出?的规矩强行休妻,杖一百,革去功名。”
看见她微微张着嘴唇,啊了一声。
“你占了两条。”元贞看着她。嘴唇怎么那么红呢。还水润润的。看起很好吃的样子。“计清死后,是你卖了衣服首饰操办丧事,你给计清守了孝,你陪着计延宗贫贱夫妻整整三年,如今他富贵了。”
所以,计延宗不会跟她和离,连休妻都没有可能。明?雪霁一阵绝望。
“计延宗走?的是翰林清贵一路,名声上决不能有一丁点儿瑕疵,所以你这个妻,哪怕只是摆设,也得长长久久地摆设下去。”手终是忍不住按住她的唇,揉过来?,揉过去。怎么这样软,这样湿。“我可以动?用权势逼他,但他肯定会趁势咬死了不离,搏一个不畏强权的名头,到时候你不但离不掉,还白白送他一个好名声。”
明?雪霁绝望到了极点。无?边黑暗中,只觉得他指腹的薄茧压在唇上反反复复,像猛兽在撕咬之前,舔舐猎物。绝望混杂着愤懑,用力甩开:“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手指离开红唇,空荡荡的无?处安放,元贞大手一扣再又捉回,看见她水濛濛的眼:“有没有?”
有的。但他并不想告诉她。他又不是为了做好事。比起送佛送到西,他更愿意?让这个贞洁贤惠的女人一点点放纵甚至放荡,变得跟那些男人一样。
等那些男人发现时,该多有趣。
明?雪霁焦急地等他回答,他一直没有回答,他的脸有一瞬间突然迫到最近,唇几?乎要沾到她的,下一息,他突然松开她,走?去椅子上坐下。
长腿伸开,他手指敲着椅子瞧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明?雪霁张张嘴,想要再问?,他突然转开目光,问?她:“早上没吃饭吧?”
明?雪霁懵懂着,摇头。
一包东西隔空抛来?,正正好落进她怀里,他瞧着她:“吃。”
是水晶糕,沾着他的体温,还是热的,他指指旁边的椅子:“坐。”
明?雪霁默默走?去坐下。两张椅子靠得很近,他偏过头看她,乌黑的眼睛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没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堂中沙沙沙沙,只有她咀嚼糕饼的声音。
元贞默默看着。她吃相并不风雅,至少不像钟吟秋这种世家贵女那么风雅,不过,不难看。红红的嘴唇软软的糕,白而整齐的牙齿对着一合,只能咬下来?一小块。这样的牙齿,必定没什么杀伤力吧,便是被她咬上一口,也就?像挠痒痒。
不知?怎的,身上突然有点痒痒,元贞转过目光,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一定有办法的。”
元贞看她一眼。她并不是对他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她低着头垂着眼,蔫得像即将?凋零的花,但她并没有垮,花的枝干还是直的,他有预感,她能挺过来?。
这让他对这个软弱的女人有了一种全新的,难以言说的感觉,问?道:“如果能离,离完了你准备怎么办?”
她干净的眸子里生出?希冀,微微闪着光:“我想找个营生养活自己?,去找我外公和舅舅,还要努力多挣点钱,把我娘的东西都赎回来?。”
心里有什么东西生出?来?,说不清是喜是怒,还是别的,元贞轻嗤一声:“你娘的东西都是计延宗吃了用了,凭什么要你挣钱赎?”
看见她软软地摇头:“他不会还我。”
“那就?去抢去骗去偷,你的东西,凭什么白白便宜了计延宗?”
明?雪霁怔了怔,糕含在嘴里忘了咽,他说的都是她没听过的,好像没什么道理,又好像那么有道理。
元贞看见她唇舌间没有咽下的糕。像这样含着食物与人说话,高门贵女是绝对不会的。从前的钟吟秋会,那时候他们都养在母亲膝下,将?门之家,没那么多规矩,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再后来?他们被接进宫里为质,认识了祁钰,钟吟秋就?再没有这样过了。她信了祁钰那套狗屁。
转开脸:“你想做什么营生?”
“我,我会做针线,会洗衣做饭,也认得茶叶会煮茶,”明?雪霁慢慢说着。禁足那大半个月里她反反复复想过太多次,她虽然笨些,但那么长时间,也足够让她理出?思路,“我听说大户人家经?常招针线浆洗的人,酒楼茶馆也招,只要肯卖力气,总能养活自己?。”
都是卖苦力的差事,然而她敢想,已经?大大出?乎他意?料。这个看起来?最软弱最无?用的女人,在这上头反而是最坚定的一个,比母亲,比钟吟秋都强。强上百倍。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元贞垂着眼皮:“你准备怎么找你外公和舅舅?”
“我娘说过我外公家在海州,姓邵,叫邵筠之,我娘从前还有个丫头叫红珠,被我爹卖了,她比我大三四岁,也许她知?道的更多,我想找她问?问?,然后就?是我弟,他前阵子问?过我邵家的事,我总觉得应该再问?问?他。”明?孟元上次问?得古怪,就?好像他知?道了邵家什么内情似的,“等攒够了钱,我也可以亲身去趟海州,去找他们。”
真是奇怪,明?明?是这么软弱没用的女人,偏偏又有这么柔韧坚持的一面,真是让人看不懂。元贞思忖着:“邵家和那个红珠,我可以帮你问?问?。”
她起身行礼,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糕,含糊着声音:“谢过王爷。”
透明?的糕,包着细腻的红豆沙馅,他想着她应该没吃早饭,来?的时候特意?从厨房给她拿的。现在这糕,在她嘴里。红红的唇,白白的牙齿,粉粉的舌头卷着软软的糕。看起来?那么香那么甜,那么诱人。
元贞忽地伸手,拿走?她手里剩下的半块,塞进嘴里。
明?雪霁一下子红了脸:“别!”
她都咬过了,留着她的牙印,怎么好给他吃?
元贞慢慢嚼着。奇怪的是,这糕现在并不像在她嘴里时那么香甜,只不过平常滋味而已。也许不是因为糕,而是因为人。因为她咬过。手指慢慢转着糕饼,找到她牙齿残留的痕迹,看准了咬上去:“以后别在计家吃饭,来?我这里。”
明?雪霁看见了,羞得耳朵都是通红:“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这一口,好像是比方才那口香甜些。元贞慢慢嚼着:“你每天都要学宫规,宫规那么多,哪有功夫回去吃饭?”
明?雪霁反驳不了,看着他一点点吃完了那小半块糕,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伸着腿靠着椅子,晦涩不明?的目光瞧着她,明?雪霁本能地开始害怕,小心试探:“时候不早了,我,我该继续学了。”
“撵我走??”元贞一眼瞧出?她了的心思,拍掉手上的饼屑,“无?非宫规而已,我也能教。”
整整六年,六岁到十二岁,被囚在观澜苑那方寸之地为质,换燕国公府歌舞升平。还有谁能比他更熟悉宫规?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会有人叱骂,宫里那些人待他,像待一条狗。
起身,看见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元贞一把抓住。
隔壁,计延宗耐心等待着。
廖延半个时辰就?已经?走?了,王府长史?事务繁多,不可能一直陪着他。他原本也该走?的,不过他舍不下明?雪霁,在她身边这种安稳静谧的感觉让人留恋,他还想多陪她一会儿,顺便再晾晾明?素心。
耳边隐隐约约,突然听见男人的声音,计延宗皱眉,站起身来?。
第33章
计延宗慢慢走到门前。
他那时?候看着?明?雪霁进去了西边的跨院, 与?这边隔着?一道墙一个?天井,先前他留神听着?,那边安安静静的并没什么响动,但刚才, 他听见?了男人的笑声。
因为隔得?有点远, 传到耳朵里已经很模糊了,但能分辨出来是男人的声音, 而且不是太监那种尖细的男人声音, 那边应该只有她和教习女?官在,最多还有侍婢, 怎么会有男人?
计延宗思忖着?走出房门,眼睛望着?西边,走下第一级台阶。
西跨院。
明?雪霁急急缩手,元贞一把抓住。
圆细的手腕握在手里,她微微颤抖着?,眼皮有点红,兔子般紧张。
元贞恍然想起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兔子,又白又软, 小小一团, 后来他被带进宫里教养,再没见?过那只兔子,应该早就死了吧。“你躲什么?”
手里的人瞪着?眼睛,柔软的怒:“你做什么笑那么大声……”
她是怕计延宗听见?吧。就连生气, 也是这么怯怯的, 兔子一样?。元贞觉得?有趣, 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反反复复, 揉捏着?腕子上薄薄一层软肉:“听见?了,又如何?”
带着?点顽劣的心态,甚至有点期待计延宗发?现时?的模样?。一定很精彩吧?上赶着?送妻子过来,以为能帮他攀龙附凤,却不知贞洁老实的妻子,背地里早就成?了他人禁脔。
心里突地一荡,隐约听见?一墙之隔,计延宗的脚步声。
计延宗走下台阶,穿过天井,停在西跨院门前。
想进去,又有点犹豫,到底是在王府,他一个?外人到处乱走不大合适,然而方才那个?男人声音……
元贞不曾娶亲,听说连个?房里人都没有,王府中虽有侍婢,但都不是近身服侍的,据他这些?天的观察,贴身服侍元贞的那些?人更像是从前在军中的亲兵。
可?明?雪霁在里面,那些?亲兵,应该也不会贸贸然过去吧?那个?男人是谁?计延宗犹豫着?又往门前走了一步,身后有人叫:“翰林这是要去哪儿?”
一墙之隔,元贞听出了来人的声音,是廖延。
大约廖延知道他在里面,特地赶来阻拦计延宗。元贞握住明?雪霁的手带进内堂,他不怕计延宗进来,甚至还很期待计延宗撞见?时?那副精彩嘴脸,这种一心往上爬的男人如果发?现妻子和上位者有私情,会怎么做?暴怒休妻,还是拱手献上妻子,讨一个?更好的前程?
似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元贞低眼看着?明?雪霁,她怕得?很,在他怀里微微发?着?抖,她还是太放不开,丢不下那些?狗屁的规矩,对?于?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来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道不是最精彩的报复吗?
凑在她耳边:“你说计延宗会不会进来?”
她怕得?很,不由自主?向他怀里缩了缩,元贞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香,本是戏谑的心情多些?,此时?却无端的,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柔软滋味。
墙外语声隐约,计延宗在和廖延说话:“坐得?久了,出来走动走动,活动下筋骨,实在是莽撞了。”
“翰林不如先回府中,”廖延在说,“今天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中午大约要委屈明?夫人在这里随便用些?了。”
语声有片刻停顿,随即计延宗热切的声音响了起来:“要不要仆陪着?内子?”
听听,多么着?急往上爬,明?明?留的是他妻子,他却死皮赖脸非要一起。元贞低头,嗅了嗅怀中人发?上的香气,低着?声音:“中午跟我?一起吃。”
一起吃饭,看看她的嘴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她吃过的东西,就那么香甜呢。
墙外,廖延含笑看计延宗一眼:“杨局正和夫人在一处,怕是不方便留翰林。”
计延宗顿了顿,笑着?拱手:“是仆想的不周了,那么,仆这就告辞了。”
她既要留下吃饭,那就不是一半个?时?辰能完的了,他老这么等在这里也不像话,反正只要她能得?元贞赏识,与?他亲自出手,也是一样?的吧。
计延宗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望着?跨院的红墙,方才那个?男子声音是谁?是他听错了,还是真的有男人在里面?
内堂中,明?雪霁用力挣脱了元贞。
呼吸乱着?,心跳快着?,身上沾了他的温度,烫得?让人害怕,急急往堂外逃,又被他抓住,他带着?戏谑的笑:“逃什么?不让我?教你叩拜礼了?”
不教了。又怎么教的成?。他的手一刻也不安分,根本不是教。手上、腰上、脚踝上,没一处不是火辣辣的,明?雪霁挣扎着?推他:“你放开我?,廖长史还在外头呢。”
“他不敢进来。”元贞紧紧箍着?她,头一点点低下来。那么红的嘴唇,那么软,湿湿的。一定很香甜吧。“中午陪我?吃饭。”
他得?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她吃过的,都分外香甜。
“王爷。”门外突然有人咳了一声。
杨龄来了。
元贞的动作顿了顿,薄唇离她的嘴唇只有丝毫距离,明?雪霁紧张地不敢呼吸,听见?杨龄不紧不慢的语声:“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王爷如果真心想让明?夫人学会,就别再耽误时?间了。”
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元贞在回答,离她那么近,呼吸扑在唇上,痒,烫:“就算进宫也是我?带着?她,谁敢挑她的理?”
“王爷地位尊崇,自然无人敢挑,又何苦让明?夫人为难?”杨龄坚持着?,“王爷若是存了别的心思,又何苦拿我?做筏子?”
明?雪霁怔怔地听着?。从没人敢这么对?元贞说话,这些?天里她见?过的所有人,对?元贞都是毕恭毕敬。但她能听出来,杨龄是为了她好。
薄唇一点点远离,元贞放开了她。
明?雪霁逃也似的跑出来,涨红着?脸向杨龄匆匆一拜。
元贞紧跟在后面出来,脸上戏谑顽劣的笑消失了,负手慢慢走过,看她一眼:“中午一道吃饭。”
“明?夫人与?我?一道吃,”杨龄道,“要学的东西那么多,哪有功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
明?雪霁躲在角落里,看见?元贞入鬓的剑眉微微一抬,眸光瞬间冰冷,让人心惊肉跳。下一息,他垂下眼皮,转身离去。
“出来吧。”杨龄叫她。
明?明?还是那张严肃的脸,此时?看着?却那么亲切,鼻尖酸酸的,明?雪霁福身行礼:“谢谢杨局正。”
余光里瞥见?她转过了脸:“好好学,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多学点东西总没有坏处。”
这天午饭时?,元贞果然没有出现,一整个?下午也没有,晚饭依旧是在别院用的,吃完了出来时?,计延宗候在外面,张着?眼先往她身后一看,屋里只有杨龄和侍婢,这才松一口气:“走吧,叨扰了一整天,也该回去了。”
明?雪霁跟着?他穿过花园,夕阳斜斜拖在身上,暮归的飞鸟扑闪着?翅膀落在假山上,山洞的口隐在一丛竹子后,计延宗闲闲说着?话:“晚饭也吃了?”
明?雪霁点点头,看见?他欣喜的神色:“看来你学得?不错,很让王爷满意,如此甚好。”
元贞,满意吗?山洞越来越近,就在路的一侧,黑乎乎的洞口像无底的漩涡,引着?她往下坠,明?雪霁转开脸,计延宗停住步子:“簌簌,上午那阵子我?怎么恍惚听见?你那边有男人的声音?”
他带着?几分审视,看见?她平静的脸:“没有,大概是你听错了。”
应该是他听错了吧。她一向不会骗人,况且王府之中,又怎么会有男人闯进女?眷所在的地方。计延宗点头:“那也许是我?听错了吧。”
他没再追问,明?雪霁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说谎对?于?她,终于?不再是件无法完成?的难事了。
回到西院时?,计家的晚饭也摆好了,明?素心站在边上伺候,张氏在抱怨:“中午已经吃了一顿米饭,晚上该吃些?软和些?的粥汤,我?胃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又做米饭?”
蒋氏看着?桌上的沉着?脸:“一天两顿大鱼大肉,岂是持家过日?子的道理?”
明?素心满心委屈,抬眼看见?计延宗进来了,连忙叫了声:“英哥。”
她想说大鱼大肉都是她掏的钱她带来的厨子,新媳妇才刚主?持中馈,哪里分得?清谁人爱吃什么,然而她也知道不能说,计延宗最不喜欢她当面顶撞长辈,明?素心哀求地看他,盼着?他能帮她说句公道话。
计延宗在下首坐下,开了口:“以后注意些?,吃饭之前先问问伯娘和母亲的意思。”
他竟完全不站在她一边!明?素心又是悲苦又是不解,看见?明?雪霁跟在后面走进来,她也是媳妇,也只能站在桌边服侍这两个?难缠的老太婆吃饭,这让她心里稍稍好受点,默默往边上挪了挪,把蒋氏旁边的位置空出来。
明?雪霁走到了近前,但她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开始净手服侍,只是福了一福:“母亲,伯娘,我?在王府中吃过饭了,杨局正命我?回来后要勤加练习,我?先回去练习吧。”
她转身离开,明?素心一口气堵在心口,老半天缓不过来,到底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给我?夹下那个?肉卷子。”张氏吩咐道
明?素心强忍着?心酸,走去夹了肉卷,放进张氏碟子里。
这天晚上明?雪霁早早锁了院门,一夜风平浪静,第二天一早计延宗来了:“昨天我?跟廖长史告了假,今天要带你和素心一道回门。”
明?雪霁点点头,她也想回去一趟,问问明?孟元邵家的事情。
“夫人,”青岚走来禀报,“王府派人接您过去呢。”
第34章
明雪霁远远望见西跨院的飞檐时, 便开始紧张。
计延宗到底还是让她过来了?,他不敢违拗王府的意思,便只能独自带着明素心?回?去?明家。
肩舆穿过花园,停在?西边院门前?, 明雪霁定定神, 扶着青岚的手走下来。
计延宗不在?,那么元贞呢?没有了?碍眼的丈夫, 元贞会不会更?加肆无忌惮?
穿过厅堂, 走过天?井,一路上静悄悄的, 廖延也不在?,他每次露面似乎只是为了?敷衍计延宗,今天?计延宗没来,他就也没来,空荡荡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响着,让人心?里的恐惧随着脚步的声?音,一点点滋长。
那种被撕裂的感觉又来了?,明雪霁停在?跨院门前?, 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来了?。她也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所有的一切在?她向元贞捎信的一刻都已经做出?了?决断, 那么,又何必再纠结痛苦。
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离开,只要今后能好好活下去?, 都是值得的。
明雪霁迈步走进跨院, 安安静静没有声?音, 不敢抬头,余光瞥见石青马面裙的一角, 是杨龄。
心?里猛地?一宽,连忙紧走两步来到近前?,福身行礼:“妾见过杨局正。”
“来了?。”杨龄点点头,“今日教你梳妆。”
内堂中走出?几个侍婢,捧出?镜台妆盒,明雪霁坐在?圆凳上,由着侍婢把发髻拆开,牙梳顺着发丝,一点点顺下去?,梳通了?,抹上头油。
“宫中梳妆讲究得体大方,不喜奇淫巧技,也不可过于呆板,”杨龄唤过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婢,“你来给明夫人梳个桃花髻。”
乌油油的头发披满肩头,侍婢利索地?分成几绺,各自拧、盘、编,又有几个侍婢捧着镜子站在?四周,用镜面映出?梳头的动作?,方便明雪霁看清楚。
“通常都是侍婢来梳头,不过明夫人自己学会了?也没有坏处。”杨龄道。
明雪霁点点头,暗自记住梳头的步骤。听说大户人家还有专门梳头的丫鬟,如果她学会了?,将来也是谋生的本事。
桃花髻很快梳好,用原本的木簪固定,侍婢用银盘送上新摘的睡莲,杨龄挑了?一朵白中透粉给她簪在?发上,明雪霁从镜子里看着,清雅的桃花髻配着斜簪的睡莲,妩媚别致,就连那支灰扑扑的木簪也被衬得格外多了?几分韵味。
“簪环首饰不在?于多贵重,搭配适宜就好。”杨龄道。
明雪霁咀嚼着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
“妆面亦是如此,不可太过奇巧喧宾夺主,也不要太过呆板泯然众人,”杨龄道,“一切都以适宜合度为佳。”
螺子黛,茉莉粉,玫瑰胭脂,白玉盒中盛着凝脂也似的口脂,一点点涂抹描画,原本温柔静默的容颜一点点鲜妍明丽,媚意似水,无声?流动,杨龄示意侍婢用粉膏遮住明雪霁手上一处处伤疤:“你皮肤底子极好,可惜有许多伤疤,须得每天?以药汁浸泡,再涂抹祛疤的药物,时间长了?,或许能好。待会儿走的时候让青岚她们带上。”
明雪霁怔了?怔,她才刚来,为什么说待会儿要走?
敷粉画眉染上胭脂,只剩下最后的口脂没涂,镜子里看见侍婢纷纷离开,末后杨龄向着堂外行了?一礼:“王爷。”
元贞来了?。
明雪霁紧张着站起,又被他按着肩膀坐下去?,他拿起口脂盒,手指蘸了?点,向她唇上点下。
明雪霁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元贞慢慢涂着,他其实并不会涂口脂,无非顺着她嘴唇的轮廓涂满罢了?,口脂是柔润温婉的红,点在?她干净的脸上,像雪地?里绽开一朵红梅。
手指慢慢移动,鼻尖闻到了?清甜的香气,不知是口脂的,还是她的。
像被漩涡吸着拉着,元贞的头越来越低,那点红梅近在?咫尺,舌尖仿佛尝到了?香甜的滋味,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王爷。”
暧昧骤然打断,她干净的眼里又有惊慌,元贞松开了?手。
直起身:“收拾好了??那就走吧。”
手指在?袍袖底下拈了?拈,指尖那点红晕开了?,心?里也染上一层绯色。
明雪霁跟在?后面:“去?哪儿?”
“你提过几次你娘的茶叶铺子,”元贞往外走着,其实她从没说过想去?看看茶叶铺子,但他能看出?来她想。年少时他也曾有过这种渴望而不可得,矜持着从不肯与人说的思念,“走吧。”
明雪霁想不起曾在?什么时候,曾跟他说过几次母亲的茶叶铺子,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太紧张,许多话都是恍恍惚惚说出?来,再回?想时除了?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亲昵,别的都记不住了?。
但他能记得,还肯带她去?看,她很感激。
车子驶出?别院后门,特意换了?街上常见的马车样式,没有徽记没有卫兵,谁也不会知道权倾天?下的镇北王,此时就坐在?这低矮狭小?的马车里。
明雪霁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车厢太小?了?,元贞身量又太高?大,因为伸不开腿,他只是靠着车壁歪着,但还是占了?大半个车厢。车轮似是碾到了?石子,突地?一颠,明雪霁坐不稳,踉跄着几乎要摔进他怀里,急忙抓紧座位的边缘,死死撑住。
元贞半闭着眼,唇边勾起的弧度始终不曾放下来过。
有趣的很呢。若是再这么颠一下,她还坐得稳吗?
荷包里摸出?个金锞子扣在?指间,手伸出?窗户,不动声?色一弹。
车轮猛地?一跳,角落里缩着的人再也撑不住,低呼着摔过来,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低头,嗅到发间淡淡的香气,莲花开得正好,她红红的脸比花更?娇:“对,对不起。”
元贞垂目,戏谑的语调:“这是想开了??”
“不,不是。”她慌张着想逃,因为狭窄,因为车子并不稳,越急越站不起来,细细的腰肢掐在?手里,软得很。
那种时紧时慢的呼吸,心?里没着没落的感觉又来了?,便是在?沙场之上,千军万马的阵前?,也从不曾有过的古怪感觉。元贞紧紧箍住:“你娘会弄茶?”
她果然忘了?挣扎,专心?来回?答他的问题:“是的,我认识的茶叶,会的烹茶取水的法子都是我娘教的。”
头发很香,脖子也是,腰应该也是吧,元贞低着眼皮,看见尖尖瘦瘦的脚半遮在?裙下,白色布袜,圆圆的踝骨,喉结动了?动,皂色的履挪过去?,轻轻一蹭。
她又开始发急,挣扎着要跑,元贞用脚压住,拿捏着分寸并不弄疼她:“那间茶叶铺子,从前?是你娘经营的?”
她又忘了?脚的事,老老实实回?答:“我也不很清楚,但我记得小?时候我娘经常带我去?铺子里,掌柜们都叫她东家。”
元贞压下笑意。世道险恶,这么个傻乎乎的人,如何应付得了??还好除了?自己,以后也没人敢欺负她。“那就应该是你娘经营的,不然掌柜就该叫她东家娘子了?。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后来有了?我弟,家里不让她做了?。”她不肯叫爹,只是含糊用家里替代,“而且那时候,也有了?赵姨娘。”
于旖旎中,陡然生出?郁气,元贞冷哼一声?。
明雪霁能感觉到他的怒,他不再像方才那样紧紧搂着她了?,试探着挣了?挣,他也没有狠拦,明雪霁连忙挣脱开重新缩回?角落里,车子继续往前?走着,他瞧着窗外,没再作?声?。
让她觉得松一口气,又捏一把汗,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听他说道:“生药铺。”
明雪霁从半掩的窗户看出?去?,街边一家门面极大的药铺,金字招牌在?日头底下耀眼闪光,小?时候家里并没有这项生意,是明睿几年前?新开的。
车子在?十?字路口拐了?方向,相邻的也是繁华街市,明家的丝绸铺子开在?那里,敞开的大门里能望见里面五彩缤纷,各样时新的绫罗绸缎。
元贞看了?眼明雪霁,蓝衣黄裙,料子都已经旧了?,黯淡的颜色,他倒是可以给她新的,可这样的话,哪儿及得上亲手讨债来得痛快?“明睿这么大铺子,就给你穿这个?”
明雪霁低着头:“他不会给我。”
一向都是铺子里卖不出?去?,积压多年的料子才轮得到她。
“那就去?抢去?要,有他们的,凭什么没有你的?”元贞冷冷说道,“别跟我说你就这么算了?。”
明雪霁又觉得紧张。他说话的口吻并不像是玩笑,他是真的要逼她这么干。可她怎么可能从明睿和?赵氏手里抢到东西?
车子又转了?几个弯,听见元贞说:“茶叶铺。”
明雪霁急急望出?去?,怔了?怔。
还是记忆中的位置,但铺面,已经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记得小?时候是一排排木板组成大门,清早拆下来,露出?宽阔的柜台,靠后是竹制的货架,小?瓮装着各色茶叶,深绿的签子上墨字写着茶名,夜里母亲在?柜台里对账,伙计一块一块,把长长的门板再装起来锁住,她坐在?母亲旁边,柜台不高?不低,能看见那些磨得发亮的门板卡进槽里,咔一声?响。
如今,是黑漆对开的大门,黑漆的柜台高?得很,货架也是,上面檀木底座架着各式名贵团茶,白纸印着金字,明光闪耀。
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茶香水声?,都不见了?,这铺子陌生冰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进去?看看,”元贞吩咐道,“我等着你。”
明雪霁定定神,推开车门,搭着青岚的手下了?车。
对面酒楼窗边,一人急急看了?过来。
第35章
明雪霁站在门前, 四下一望。
茶叶铺在整条街上最繁华的?地带,来来往往行人不?少,但铺子?里没什?么客人,黑漆柜台冷冷清清的?, 只有一个小伙计拿着鸡毛掸子?在掸灰。
母亲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来铺子?里玩耍,每次都能看见很?多人, 有零买了自?己?喝的?, 也有来谈整单生意的?。
明雪霁慢慢走到店铺门前,余光瞥见马车越过?路口, 径直往前去了。
元贞走了。眼下,她?需要独自?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心里突然有点慌,仿佛没有了让她?能够从容笃定的?底气似的?,明雪霁吸着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不?能总靠着元贞,眼下他帮她?只是一场交换,将来的?路怎么走,说到底还得靠她?自?己?。
迈步走进店里, 小伙计好容易看见客人, 连忙丢下鸡毛掸子?迎上来:“夫人来了,这回想买什?么茶?”
这是商家揽客常用的?手段,显得亲近熟悉。明雪霁许久不?曾正儿八经进店买东西,犹豫着没开口, 小伙计连忙又道:“店里什?么都有, 夫人想看什?么我给您介绍介绍?”
明雪霁鼓足勇气, 说道:“随便看看。”
头一句话说出?口,心里蓦地安定下来, 明雪霁环顾着四周的?摆设。
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角落摆着兰花文竹,能看出?是想往雅致的?方向装饰,然而一色高大沉重的?黑漆家具,又让这雅致,有了许多不?近人情的?感觉。母亲在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货架是竹子?做的?,许多摆设也是竹子?、木头一类,刷了清漆,露出?本来的?纹理,有种天然质朴,让人亲近的?好感。
伙计也悄悄打量着她?。衣服都是旧的?,气质也有点怯,但妆容精致模样出?挑,况且她?身边带的?丫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伙计一时也猜不?透她?的?来头,陪着笑跟着:“架上摆的?都是才进来的?好茶,夫人可有中意的??”
明雪霁看着货架,为了排场显眼,茶饼都摆在外面,但夏秋天气潮湿,这么敞开放着,其实会影响茶饼的?品质。“都有什?么茶?”
伙计一听发问?,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夫人看看小龙团,上个月才到的?,顶级的?龙茶,才到店就抢的?只剩下最后四饼了。”
“还有这个蒙顶石花,今年春天采的?新茶,香气浓郁得很?,如今也一饼难求呢!”
“这个紫笋也是极好的?明前紫笋,正宗阳羡产的?,泡茶上品,那些风雅人家还用来做菜呢!”
隔着又高又宽的?柜台,明雪霁看不?清茶饼的?情形,便道:“能拿来我看看吗?”
“得嘞,夫人一看就是行家,小的?这就给您取。”伙计小心用帕子?垫着手,拿过?茶饼,“夫人您看,都是上品。”
明雪霁用帕子?垫着拿起?一个小龙团,闻了闻,又拆开包装一角看了看。
龙团按品质高低分为龙茶、凤茶、京挺等十个等级,这个茶虽然印着团龙纹,但品质绝没到龙茶,连凤茶都未必到。
又看了看蒙顶石花和紫笋,紫笋的?香气颜色也绝不?是明前的?春茶,更像是夏秋后采的?。
心里凉了半截,又是生气又是疑惑,上次明孟元说茶叶铺是他经营的?,是弄错了,还是故意以次充好?“这个真是龙茶?我闻着气味不?对,还有这个紫笋,也不?像是明前茶。”
伙计笑起?来:“夫人说笑了,这个就是龙茶跟明前紫笋,我家几十年的?老?店,怎么可能弄错?”
也许是小伙计不?识货呢?明雪霁踌躇着:“你家掌柜呢?我想问?一问?他。”
不?多时掌柜出?来,是个五六十岁的?生面孔。母亲去世后,茶叶铺里里外外,掌柜伙计账房全都换了一遍,如今这个,不?知是不?是那时候换上的?。明雪霁把方才的?话又说一遍,还没说完,已经被掌柜打断:“岂有此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家上好的?龙茶紫笋,到你嘴里怎么就不?好了?你是不?是故意找茬?或者同行拆台?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生意?”
明雪霁怔住了,她?从来良善,并不?知该怎么跟人争斗,只认认真真解释道:“龙茶的?颜色气味,还有脂膏都不?一样……”
“你必是同行来拆台的?,”掌柜怒冲冲叫伙计,“还不?赶紧打出?去!”
边上人影一晃,青霜闪了出?去,明雪霁被青岚护在身后,也没看见青霜怎么动手,下一息,掌柜已经惨叫着摔在地上,四仰八叉。
伙计早吓得躲去后面不?敢出?来,明雪霁被青岚扶着出?门,震惊之外,更多气怒。这就是明孟元经营的?铺子??母亲当年那么公道做生意,店里从不?会以次充好,从没有这样动不?动打骂客人的?掌柜,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一顶小轿飞快地抬到近前,轿夫放下轿杆,恭敬说道:“明夫人请上轿,送您去明家。”
是王府的?人。明雪霁下意识地四下望了望,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元贞不?知道去了哪里。
定定神坐进轿子?里,元贞要她?回明家,她?也正想回去,好好问?问?明孟元。可以想象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元贞不?在,她?需要独自?应对,她?总得学会独自?应对所有的?一切。
轿子?走远后,周慕深从对面酒楼里走出?来,遥遥目送。
方才她?刚从车上下来,他就认出?来了。从明素心成亲那天见到她?以后,他就牢牢记住了这张脸,这副身段。明明从前是个灰头土脸的?瘸子?,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周慕深紧走几步,看着那顶轿子?顺着大街往前,似乎是往明家去的?,想跟上,又想起?这是三朝回门的?日子?,他跟过?去,又算什?么?
沉吟着望着越来越远的?轿子?,明明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旧衣,隔得老?远都能看出?简陋,可为什?么此时看来,却和婚礼那天那身红衣一样光彩耀眼呢?
还有那辆车,车门开合的?刹那,影影绰绰似乎里面有人,是谁?
轿子?抬到明家门前,看门的?上前拦住正要问?,轿帘一动,明雪霁露出?半边脸:“让开。”
看门的?认出?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眼睁睁看着轿子?直接抬进大门,一左一右两个丫头扶着,明雪霁款款下了轿,这是怎么说的?,这个谁都能踩两脚的?大姑娘,几时竟有这个派头了?
明雪霁慢慢走过?照壁,手还有点抖,方才那短短两个字耗费了太多勇气,然而有了第?一次,下次她?应该能做得更好些。
腰身挺得更直,微微抬头,回忆着杨龄教的?仪态,不?紧不?慢往前走去。
正堂内,明睿正跟计延宗说话:“姑爷啊,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家里那个生药铺,唉,遇上对头,生意不?好做啊!”
计延宗不?动声色。这事他早就听说过?,如果?不?是这一茬,大约明睿这老?狐狸也未必那么痛快把明素心嫁给他。“愿闻其详。”
“牛守备家去年新开了一个生药铺,就在我家铺子?斜对过?,真是太不?地道了!事事都要跟我作对,咱家卖十文,他就卖九文,硬生生让他挤兑得我做不?下去!”明睿唉声叹气,“我也托过?人说和过?,像周家、黄家都托过?,那个牛守备愣是油盐不?进,我是真没辙了。”
计延宗也知道这事。牛守备实权在握,早就存心打掉明家的?药铺,一人独大,周家、黄家所谓的?说和,其实就是周慕深和黄新与牛家的?子?弟说过?一声,两家当家作主的?老?爷们?都瞧不?上明家,给钱也不?会趟这趟浑水。抿一口茶:“然后呢?”
“姑爷那么得王爷器重,要么跟王爷说说,给咱们?主持个公道?”明睿热切地看他,“或者翰林院那些人也行,听素心说前阵子?陛下还点明让姑爷陪驾,姑爷肯定有办法,对吧?”
计延宗笑了下。明家有钱,但上头没人,明睿又只是个小小的?贡生,京中大把有权有势的?随便踩他一脚,就够明睿喝一壶的?,所以明睿,很?需要一个有官身的?女婿。这也就是这桩婚事这么顺利做成的?原因。“我知道了。”
他并不?往下说,明睿猜到他在等什?么,忍着肉疼:“如果?能办成,我肯定不?会亏待姑爷。”
门外有小厮回禀:“老?爷,大姑娘回来了。”
“她?来做什?么?”明睿顿时翻了脸,“素心回门,谁让她?来?”
“我。”计延宗淡淡说道,站起?身来。
内院,明素心扑在赵氏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我在她?家连个丫鬟都不?如,当牛做马伺候那两个老?太婆!还有姐姐,他们?都抬举她?向着她?,都说我不?好!”
赵氏冷笑一声:“上次我就看出?来了,那是个会咬人的?狗,别看平时不?声不?响的?,心机深着呢。”她?拍着明素心,低声安慰:“你别怕,只要你能抓住延宗的?心,以后有的?是法子?对付她?,你看你娘,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可是英哥也向着她?!”明素心哭得越发厉害了,“英哥前天夜里还去她?院里找她?,昨天也是,他根本不?去我房里……”
“你说什?么?”赵氏一下子?立了眉,“你跟延宗,不?会还没有圆房吧?”
明素心涨红着脸,老?半天才点点头,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赵氏咬牙:“反了她?了!”
“夫人,”丫鬟在门外回禀,“大姑娘回来了。”
“来得正好,”赵氏笑一声,“我还正想会会她?。”
院中,明雪霁穿过?垂花门,向正房走去。
第36章
计延宗走出正堂, 眺望着明雪霁可能出现的方向。
丈夫迎接妻子?于理不合,这种举动在过去他是绝不会做的,但今天不一样,他还记得上次回来时明家对她的践踏, 方才?明睿的态度也很不善, 他出来迎一迎她,也算是给她撑腰。
这样体贴的心?思, 待会儿悄悄告诉她, 她今晚肯定不会再?锁了门?不放他进?去。
计延宗带了点笑意,遥遥看见明雪霁时, 心?底突地一跳。
跟临别?时不一样了,妆容那么柔美,发髻也是,鬓边簪着一朵烟笼也似的白?莲,可她的人,竟比莲花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种惊艳的感觉他近来时时会有,从前总觉得她们?姐妹两个中明素心?的容貌风度更加出众,如今才?发现, 所谓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她这种天生丽质的美,比明素心?那种后天学出来的风姿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紧走几?步迎上去:“簌簌,你来了。”
“来了。”明雪霁稍稍一让, 与他保持距离, “杨局正教我梳妆, 后面听说二妹今天回门?,就?派了轿子?送我也回来。”
都是谎话, 她现在对着他说谎,真是熟练极了。
计延宗点点头,目光落在她颜色黯淡的旧衣服上。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梳妆,却只能穿这样破旧的衣服。明家那么有钱,明素心?的衣服十几?个箱笼都装不完,凭什么这样苛待她?
伸手来拉她:“我带你一道进?去。”
明雪霁闪身躲过:“这样不合适。”
是不合适,今天毕竟是明素心?的正日?子?,但他就?是要挽着她进?去,给明家这些?人一个警告。计延宗再?来拉,又被她躲开,只得叹口气:“你呀,就?是太贤惠了,什么时候能多替自?己?想想就?好了。”
明雪霁看他一眼。那个良善贤惠,从不知道替自?己?考虑的人早已经被他们?逼死了,如今的她,只想把自?己?该得的东西?讨回来。低声唤他:“相公。”
计延宗连忙凑近:“怎么了?”
“我有点怕。”明雪霁慢慢往前走着,“我爹总打?我,二妹的娘也不待见我,待会儿我想问问我娘的事,就?怕惹他们?不高兴,又打?我。”
她想问问茶叶铺的事情?。那是母亲亲手打?理的地方,留下她那么多珍贵的回忆,现在竟然变成了那个样子?。元贞说那铺子?应该是母亲经营的,她很了解明睿,那么爱财又虐待母亲的人,绝不会拱手把铺子?让给母亲经营,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蹊跷。
这些?年里一提起母亲,明睿总是发脾气打?骂,不知道是因为厌憎还是有别?的内情?。她想了一路,有孝字在头上压着,她不能让青霜像教训掌柜那样直接对明睿动手,那就?只能利用计延宗来对付他们?。
计延宗看见瘦得伶仃的下巴,觉得怜惜,又觉得熨帖。她那么可怜,在这世上只有他可以依靠,他又怎么能不帮她?放柔了声音:“别?怕,你想问什么只管问,有我在,绝不能让他们?欺负了你。”
明雪霁看着他,点了点头:“谢谢相公。”
“谢什么,你我夫妻,世上至亲的人,我自?然要向着你。”计延宗带着笑,伸手想摸她的头发。
明雪霁躲开了,笑了一下。现在她有点理解元贞为什么总是带着那种嘲讽的笑了,这世上许多事情?实在太可笑。从前她掏心?掏肺对他,他从不放在眼里,如今她对他说谎,骗他算计他,他反而觉得她是世上至亲的人,开始护着她了。有的人,可真是贱骨头啊。
跟在他身后走进?堂中,明睿沉着脸:“你妹妹回门?,你来干什么?”
明雪霁没回答,看了眼计延宗。
计延宗立刻替她出头:“我让她来的,她跟我成亲时诸事仓促,也从不曾回过门?,岳丈应该还记得吧?”
一句话点出了三年前那桩事,明睿觉得心?虚,连忙陪着笑脸:“既然是姑爷定的,那就?没事,没事了。”
因为明雪霁在,生药铺的事情?没法再?说,明睿随口说了几?句闲话,忽地听见明雪霁问道:“那间茶叶铺子?,从前是不是我娘的?”
明睿吃了一惊,脱口说道:“关你什么事?”
“我娘的事情?,我问一问,也是应该的吧。”明雪霁道。
“放屁!”明睿开始发怒,“一个嫁出去的赔钱货,老子?的事几?时轮得着你问?”
明雪霁看见他吊起的眉梢,几?根长眉毛耷拉下来,看起来异常凶悍,他每次打?她的时候总是这样,他马上就?要动手了,这让她习惯性地害怕,又掐着手心?死死撑住。不能怕的,以后要面对的事情?只会比今天更难,她必须学会自?己?对付。
定定神,一口气把想问的事情?都说出来,不给自?己?退缩的机会:“我要看我娘从前管茶叶铺子?的账,还有茶叶铺的契书。”
明睿绝不可能放手让母亲管茶叶铺子?,也许那铺子?,本来就?是母亲的。
“我娘是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她有那么多衣服首饰,肯定也有陪嫁,我要看嫁妆单子?。”
母亲死后,赵氏把最贵重的东西?都搜刮走了,但光是母亲剩下的衣服首饰还支撑了计家三年的吃穿,可以想象母亲最开始的时候,肯定有很多财产。
门?外,匆匆赶来的明孟元脚步一顿,连忙躲去边上仔细听着。
“我娘离开海州那么多年,我外公和舅舅肯定给她写过不少信,我要我娘的信。还有我娘的丫头红珠,我要知道你把她卖去了哪里。”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这些?天翻来覆去才?能想出来的,每天夜里直想到?三更天还不能睡,哪怕做梦时突然想出来一条,也立刻醒来记下。从前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可被打?了太多次太怕他们?,这些?模糊的念头便都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问出来。
现在她不怕了,她死都死过一次,她要给自?己?,给母亲讨公道。
计延宗在边上听着,带着点惊讶看着明雪霁。她一向软弱,性子?也不够聪敏,可这些?话问的,每一句都在点子?上。
事实上他也对邵英嫁过来的内幕早有怀疑,只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前程,是给父亲洗冤,一时半会儿还顾不到?这里,但她能在他不曾点拨的情?况下问出这些?话,倒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你给我闭嘴!”明睿大吼一声。
他怒到?了极点,额头上青筋暴跳:“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的事几?时轮到?你问?”
“我娘的事,我为什么不能问?”明雪霁死死撑着,一步也不肯退。
“我让你问,让你问!”明睿抓起桌上的石头盆景便要打?,“老子?打?死你!”
计延宗刷地起身,正要喝止,边上青霜已经冲了过去,也看不清她怎么动作,下一息盆景丢回桌上,明睿啊啊地叫着,两只手都被拧转,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垂下来。
“疼,疼!”明睿嘶叫起来。
“爹,爹你没事吧?”明孟元一个箭步冲进?来扶住明睿,“快找大夫,快!”
丫鬟飞跑着出去了,明睿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两只手扭不过来,扯着嗓子?喊:“来人,来人啊!把这个奴才?拖出去打?死!”
“打?不得,”明孟元急急提醒,“那是王府的人。”
元贞的人?就?是成亲那天送过来的俩丫头?明睿张口结舌,两只手还扭在旁边掰不回来,疼得跳着脚:“快找大夫,找大夫!”
明雪霁默默看着。她最初还担心?直接动手会不会不妥,会不会被他们?用孝道来压她,此?时才?发现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们?一个字都不敢说。
也就?怪不得元贞总说狗屁两个字,那些?规矩,那些?曾经逼得她不得不寻死的道理,在他面前,的的确确,都是狗屁。
计延宗看着她,越发惊讶起来。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由着青霜动手不说,眼下还一言不发看着,丝毫不曾慌乱。这与他熟悉的妻子?相差极大,但不知怎的,反而让他觉得有说不出的吸引。
大夫还没来,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明睿疼得脸都白?了,明孟元见他腕上关节鼓着,很像是分筋错骨的手法,一般来说会这手法的应该能再?给正回来,忙向青霜行了一礼:“这位姑娘,还麻烦你给家父正下骨。”
青霜看都不看,毫无表情?一张脸:“不会。”
“她不会正骨。”青岚含笑说道,“对不住,王爷下过死命令要过要保护好明夫人,所以方才?我这姐姐才?逼不得已动了手,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先等着大夫吧。”
明雪霁看着她甜美的笑脸,突然觉得青霜肯定是会的,只不过不肯罢了。真痛快啊。原来直接动手打?回去,比那些?七拐八拐的谨慎小心?,痛快几?倍几?十倍。
计延宗也看出来青霜是故意。青霜两个奉命护着她并不稀奇,但护到?这种程度就?很让人惊讶了,再?想想从前在乡下时,一个庄子?的人没谁不喜欢她,这也是她做人的独到?之处,假如能够长长久久与王府走动下去,她这个好处必定对他大有裨益。心?里热切起来,向明雪霁身边挪了挪,低声道:“别?怕,一切有我。”
“滚,给老子?滚出去!”明睿也有点猜疑,疼得受不住,又不敢骂青霜,只想明雪霁吼,“以后不准你进?老子?家门?!”
“不,”明雪霁看着他,他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劈了,从前那么可怕的人,现在看着,不过都是狗屁,“不说清我娘的事,我不会走。”
第37章
赵氏带着明?素心急急忙忙赶过来时, 大夫还没有到?,明?睿已经疼得骂不动人了,瘫坐着一口一口倒气。
“爹!”明?素心惊呼着扑过去,不小?心碰到?明?睿的手, 疼得他咧着嘴直哼哼, 赵氏一把拉走明?素心,吩咐婆子:“打井水来, 要冰凉的, 先给?老爷冰着!”
转回头看?着明?雪霁:“大姑娘,你好大的派头, 连你爹都敢打?忤逆不孝可是杀头的罪过!”
“姨娘说错了,”明?雪霁也看?着她,从前他们总用这?个罪名压她,但?她现在,不怕了,“青霜只是奉王爷的命令保护我而已,杀头也杀不到?我头上。”
赵氏冷哼一声。来的时候她已经听丫鬟说了经过,知道青霜两个是元贞的人, 她拿她们没办法, 有她们在,她也不能把明?雪霁怎么样,但?心里这?口气又怎么能咽下?“是吗?那就上衙门递状子,让官老爷来判!”
以为会像从前那样吓倒明?雪霁, 结果?她只是神色淡淡地听着, 赵氏越发惊诧, 边上计延宗开了口:“是吗?方才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前因后果?我都知道, 岳母想报官的话,那么我就跟着走一趟。”
赵氏吃了一惊,心里无限狐疑。先前明?素心说计延宗一味向着明?雪霁,她心里还不是很信,眼下这?情形看?起来,竟是确切无疑了,可是为什么?心里百般想不明?白,但?计延宗既然已经发了话,报官之类也不可能,况且她本来也就是说说吓人的,有元贞的人牵扯在里面,谁敢报官?连忙改了口:“姑爷别当真,我就是气头上说一句罢了,都是自家人,报什么官?”
计延宗知道她不敢。这?门亲事一半是他刻意,另一半也是他们上赶着求的,他们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官场上前途无量的女?婿,来维护摇摇欲坠的生意。“如此就好,雪娘是我的妻子,有什么事也该先跟我说,岳丈以后最好改改脾气,若是再动不动打骂她,那么我就得好好跟你们理论理论了。”
赵氏越发惊讶到?了极点,明?素心忍不住,抹着眼泪分辩道:“英哥你太?偏心了!爹爹是长辈,打骂她有什么错?就算打死了也该当受着……”
赵氏一把拽住了她:“你别瞎说。”
心里暗自后悔把女?儿养得太?娇了不懂得察言观色,计延宗脸都黑成锅底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况且三天都没圆房,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拢住男人的心,跟男人硬顶有什么好处?连忙赔笑?说道:“姑爷说的有道理,不过你岳丈也是气急了才动手,大姑娘有时候说话是太?气人,你忘了上回她寻死时说的那些话了吗?”
眼见计延宗脸色一沉,赵氏斜着眼梢,瞟了眼明?雪霁。寻死的事计延宗极是忌讳,只要时不时翻出?来说说,不信她能翻天!“你岳丈疼得难受,我得带他去后面歇歇,姑爷忙了一天,也去歇歇吧,前头水榭摆了酒,孟元,你快陪你妹夫吃酒去!”
明?雪霁知道,她是要把人都弄走,拖住不提母亲的事。连忙上前拦住:“不行,今天得把我娘的事情说清楚。我要我娘管茶叶铺时的账本,我娘的嫁妆单子,我娘跟邵家来往的书信,还有红珠卖去了哪里。”
赵氏扶着明?睿,斜她一眼:“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娘的事也轮不到?你问呀!你说是不是,孟元?”
明?孟元避开明?雪霁的目光,点了点头。
赵氏笑?吟吟的:“孟元都不问,轮得着你问吗?”
明?雪霁心如止水。明?孟元靠不住,还好,她也没想过靠他。轻声向计延宗说道:“相公,我娘的嫁妆,应该也有我一份。”
这?些天她想得最透彻的一件事,就是计延宗需要钱,很多钱。送周家的画,送黄家的墨,他往上爬铺的每一步路都需要很多钱,他从前用明?睿的,但?明?睿的钱,到?底不如自己的钱,不如妻子的钱使起来顺手。他用明?素心的钱时何等理直气壮,假如她也有那么多嫁妆,他应该很动心吧。
计延宗想的也是这?个,点了点头:“上次岳丈大人口口声声说雪娘的母亲是私奔,此事到?如今还没有结论,你们两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公平起见,须得把当年的人证物证都找出?来,此事才能水落石出?,红珠眼下就是人证,书信之类就是物证,雪娘提这?些要求并没有不妥。”
明?雪霁默默听着。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辞啊,从前用来对付她,如今用来对付明?睿和赵氏,是不是也很有效?
赵氏心里憋着气,脸上带着笑?:“姑爷说的有道理,但?你岳丈眼下这?模样,哪儿有精神弄这?些?不如再等几?天,等你岳丈好了,咱们得了闲空再好好说说这?事。”
“那就明?天,”计延宗略一思忖,“明?天一早我带她们姐妹回来,好好把这?事说清楚。”
赵氏心里暗恨。把时间卡得这?么紧,就算做手脚不方便,然而他这?么说,必定也是为了防着她动手脚,只得说道:“行,那我跟你岳丈明?天等着姑爷。”
她扶着明?睿离开,又命明?孟元陪计延宗去吃酒,计延宗招呼着明?雪霁,低声道:“我们今天待久一点,到?晚上再走,防着他们做手脚。”
原来还要防着这?个。明?雪霁到?这?时候,才模糊明?白方才他和赵氏对话的机锋,慢慢往水榭走着,觉得累,还有愤怒争执后的疲惫,可心里是安稳的,她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她不会回头。
“姐,”明?孟元凑过来,放慢着步子,与前面计延宗拉开距离,“娘的嫁妆单子前几?天我见过,在父亲手里,我还看?见上面写着娘有一百零八件嫁妆。”
“什么?”明?雪霁吃了一惊,“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明?孟元低着头:“凡事总要从长计议,你已经跟父亲撕破了脸,我要是也这?么着,许多事就没法办了。从今后你只管出?头跟父亲要,我在背后悄悄帮你,咱们姐弟齐心,肯定能拿回娘留给?咱们的东西。”
所以他是想把她当枪使,自己躲在后面与明?睿父慈子孝,如果?她能要回来,他坐享其成,如果?她要不回来,他也不会得罪明?睿。她这?个弟弟,真的越来越像明?家人了。明?雪霁停住步子:“过来之前我去了趟茶叶铺子,明?孟元,铺子里把次等的茶饼充作龙茶,还用夏茶秋茶冒充明?前紫笋,这?些事你知道吗?”
她突然叫他的姓名,明?孟元有点不习惯,皱了皱眉:“生意上的事你又不懂,问这?个做什么?”
看?来,他是明?知故犯了。明?雪霁压抑着心底的失望和愤怒:“娘一直教我们要堂堂正正做人,公平正道做生意,你都忘了吗?娘留下的铺子,你就这?么糟蹋?”
“生意上的事你又不懂,我如今有多难,你也不懂。”明?孟元吐一口气,“铺子交到?我手里就已经千疮百孔,连着亏了一两年,从前的供货商都不干了,如今新?找的进价极贵又没有好货,况且以次充好的事谁家不做?别说拿凤茶充作龙茶的,哪怕拿四五级的茶饼当龙茶卖的都有,我也不算过分,饶是这?样,父亲还嫌我挣得少,动不动就骂。”
所以为了钱,为了讨好明?睿,就可以肆意践踏母亲的心血,违背母亲的教诲?明?雪霁喉头哽着,停住步子。
明?孟元询问地看?她:“怎么了?”
明?雪霁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
她不会再对他抱任何希望,他不在乎母亲的心血,那么她来,无论多难,她一定会守好母亲的一切。
正房里。
大夫在给?明?睿正骨,咔咔的骨头响,明?睿一声声惨叫,明?素心掉着眼泪守在边上,又被赵氏拉进里间,咬牙切齿说道:“想不到?大丫头死了一回,刁钻了这?许多!今儿你爹吃了大亏,延宗也不向着你,你太?老实,不是大丫头的对手,我让阿单跟你回去,从今往后在计家该怎么办你就听阿单的,她会想办法对付大丫头和计家那俩死老太?婆,你只管做一件事。”
阿单是赵氏的陪房媳妇,极精明?厉害的人,明?素心稍稍安心:“我做什么?”
“圆房。”赵氏盯着她,“抓住延宗的心,再给?他生个孩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求也好哄也好,这?几?天必须圆房!”
明?素心涨红了脸:“这?种事哪有我上赶着求他哄他的?我做不来!”
“做不来也得做,”赵氏叹口气,“都怪我,从前把你养得太?娇了,想着你聪明?伶俐就没怎么教你这?些心机手段,让你吃了大亏!你记清楚了,男人才是当家做主的,不管你做大做小?,只要抓住男人的心,让他离不开你,怎么都能翻盘!眼前就有例子,你看?我当年进门时如何,邵英如何,如今我如何,邵英又如何?”
明?素心极少听她说邵家的事,不由?得好奇:“娘,邵英真的是明?媒正娶,带着嫁妆过来的吗?”
赵氏轻嗤一声:“是不是的,还不是你爹一句话,你记清楚了,这?就是抓住男人的好处!”
眼看?明?素心似信不信,赵氏叹口气,拍拍她的手:“圆房,记住,一定要圆房!”
这?天计延宗果?然在明?家整整消磨了一天,直到?日?暮后才往家走,明?雪霁坐着轿子跟在后面,窗帘被风吹起一角,瞥见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不紧不慢,始终跟在身后。
第38章
元贞的?车。没想?到他居然一直等着她。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明雪霁默默靠在窗边,看见?那辆车的?窗户推开一点,有紫衣的?影子一闪,元贞向她挥了?挥手。
心里慌张着, 眼中却不自觉地, 带出极淡的?笑意。这?一天的?疲惫紧绷无处诉说,也?只有这?匆匆的?一挥手, 带来些许安慰。
一行人回到王府别院, 明雪霁刚下?轿,计延宗便跟了?过来:“簌簌, 我有话?跟你说。”
天已经全黑了?,他眼里带着热切看着她:“去你屋里说吧。”
他今天来得这?么早,他今天为她主持公道,帮她那么多次,她总该放他进去一次吧?
明雪霁没理会,回头?叫明素心:“妹妹快些。”
眼看明素心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往这?边走,计延宗一把抓住明雪霁,失望急切:“簌簌, 你就?不能有一次别这?么贤惠吗?”
明雪霁用?力甩开, 转身往荔香苑的?方向走:“妹妹叫你呢,快去吧。”
计延宗急急追着:“簌簌,你知道我只想?去你那里……”
“英哥,”明素心赶上来, 心里想?着赵氏的?话?, 红着脸死死挽住他的?胳膊, “咱们回房去吧,天不早了?。”
后面?大?车上, 陪房单财家的?下?了?车,四下?里打量一番,笑眯眯地拉住过来帮忙拿东西的?小满:“小满姑娘,我老听我家姑娘夸你聪明伶俐,今儿一见?,果然不一样,真让人心里爱得慌。”
小满傻愣愣的?还反应不过来,单财家的?捋下?手上的?银戒指给她带上,笑得越发和气了?:“我是二姑娘的?陪房,你叫我单妈妈就?行,我初来乍到的?家里人都认不全,你给我讲讲呗?”
明雪霁独自走回荔香苑,进门就?吩咐:“锁门!”
青霜咔一声上了?门栓,明雪霁飞快地进屋,手浸在水盆里使劲搓洗着,平常舍不得用?澡豆,此时挖了?一大?块,反反复复洗着,还是觉得没洗干净。
真是恶心,计延宗摸过的?感?觉。
一盆水洗完了?,明雪霁叫了?声青岚:“麻烦你帮我换盆水。”
青岚端走了?脸盆,不多时身后脚步响,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将脸盆放在架上。
明雪霁看见?劲健的?腕骨,骨骼分明的?大?手,还没反应过来时,那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浸在盆里,手指插进指缝,握住了?,水又从指缝溜走,元贞低低的?语声一直钻到耳朵眼儿里:“洗这?么用?力做什么?手都红了?。”
明雪霁被牢牢圈在他怀里,逃不掉,挣不脱,腿脚发着软,几乎站不住:“别,你放开我。”
“洗完再说。”他短短地笑了?一声,像风吹过松林,沙沙的?声响,他慢慢搓洗着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洗过,指间?的?薄茧磨着她的?皮肤和伤疤,痒,凉,让人心里有什么东西,烘烘地烧了?起来。
明雪霁眩晕着,抵抗着,漩涡越来越近,越来越深,他的?呼吸时紧时慢,烧得人耳朵上发着烫,喘不过气,几乎要晕过去。他突然松开了?她。
盆里的?水洒出来了?,湿漉漉的?沾在地上,明雪霁扶着盆架撑住,手上也?是湿的?,水往下?滴:“你,你怎么进来的??”
元贞笑了?下?,转开了?脸:“你该不会以为那把锁能锁住我吧?”
呼吸还不曾平复,心里痒得厉害,本?来是想?逗逗她,每次看见?她时总忍不住这?样顽劣的?心思,总想?看她紧张害怕躲闪的?模样,然而这?模样,如今对于他,越来越吸引。
几乎让他失去从容掌控的?余地。
水还在滴,明雪霁胡乱在衣襟上摸了?两把:“你快走吧,别让人看见?了?。”
“看见?了?,又怎样?”元贞看见?她湿漉漉的?手,细细的?手指弯着,像将开未开的?花,忽地捉住了?,用?衣襟给她擦着。
她在他手里徒劳地挣扎,让人起了?更加怪异的?心思,想?把这?花掰开了?揉碎了?,狠狠揉进骨头?里。多年沙场上培养出来的?警觉让元贞心中一凛,松开了?她。
衣襟上留着她手上的?水渍,湿湿的?凉凉的?,元贞慢慢拍了?下?:“走吧。”
明雪霁怔怔地问:“去哪儿?”
“明家。”他忽地搂紧她的?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带着她出来房门,一跃跳出院墙。
月光清亮,照得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没处躲没处藏,明雪霁觉得怕,觉得羞耻,他带着她穿过花园,从一扇小门出去,他上了?马,又把她放在身前,胳膊横在她腰里,从身后固定住她。
马儿开始走了?,夜风微微的?凉,不知哪里的?桂花开了?,幽甜的?香气,他没有说话?,马儿越走越快,明雪霁从没骑过马,觉得颠簸,像坐在浪头?上,昏昏沉沉颠颠倒倒,他宽阔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脊背,明明是唯一的?依靠,又模糊觉得不能不敢,极力向前躲着:“深更半夜的?,去明家做什么?”
“你白天问他们要你娘的?东西,假如他们有,这?时候必定在动手脚。”耳朵上痒痒的?,他一只手缠着她鬓边的?散发,绕过来,绕过去,忽地一笑,“做的?不错。”
明雪霁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怔忪着仰头?看他。
他眼中带着淡淡的?笑,黑黑的?,亮亮的?:“看不出你兔子大?的?胆,还敢跟他们吵,有长进。”
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有人夸她了?,明雪霁觉得害羞,又觉得欢喜,脸上热着,低下?了?头?。
他便也?没再说话?,马蹄声脆生生的?散在夜风里,许久,看见?明家高高的?院墙,元贞向她耳边凑低了?点,叫她:“下?来。”
呼吸扑得耳尖上一热,身后却是一凉,他跳下?了?马。明雪霁想?下?,又不知该如何下?,看见?他笑着伸手,一把把她抱下?来,院墙那么高,他就?那么搂着她的?腰,腾云驾雾一般跃了?上去,屋脊一排一排,像灰色的?脊梁,他踩着脊梁飞快地走着,明雪霁咬着牙不敢出声,月亮底下?能看见?巡夜的?家丁,上夜的?婆子,一大?半人都还没睡。万一被人发现,就?完了?。
便是再羞耻,也?只能向他身边躲着藏着,听见?他带笑的?说话?:“猜猜你爹跟那个姨娘,这?会子在做什么?”
明雪霁猜不出。脑子几乎不会动了?,她本?来就?不聪明,更何况在这?时候。
余光瞥见?他勾了?勾唇,似是笑她没用?,他没再问她,紧紧搂着她踩着屋顶的?瓦片,飞快地来到正房。
两层小楼,二楼是卧房,他停下?来掀开屋瓦,将泥封戳开一个小洞,光线从里面?漏出来,他松开了?她:“去看看。”
屋顶斜斜地向下?,明雪霁站不稳,趴在瓦片上往里看,他伸着长腿坐在边上,抓着她的?手,免得她掉下?去。
里面?亮着灯,赵氏走来走去在找东西,许多箱子匣子打开着放在边上,明睿坐在床沿上,两只手肿得不能动,低着声音说话?:“没了?,除了?婚书跟嫁妆单子,别的?都烧了?。”
母亲的?婚书,母亲的?嫁妆单子。混沌的?脑子突然清明起来,明雪霁情不自禁趴得更低,眼睛凑在小洞跟前,仔细看着,听着。
赵氏撇着嘴笑:“我才不信,前阵子不是还让我找出来邵英的?信了?吗?你准是心里还惦记着她,偷偷藏着她的?信。”
“你这?话?说的?,我要是惦记她,当年怎么会娶你进门?”明睿耷拉着两只手,还疼得很,忍不住骂,“死了?都不让人安生,留下?这?个小畜生惹气!”
明雪霁攥紧了?拳,愤怒着压抑着,手被握紧了?,元贞慢慢抚着她,似是安慰。
赵氏翻了?一遍没找到什么,折返身来到床边,从明睿怀里掏出一叠纸:“婚书和嫁妆单子你怎么不烧?”
“邵家又不是好惹的?,现在得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收拾我。”明睿似是很怕,不自觉地缩了?下?,“我得留着这?两样,万一有事也?好有个交代。”
手指上的?薄茧来来回回抚着皮肤,明雪霁屏着呼吸。邵家不是好惹的?。外公和舅舅一定很厉害,很护着母亲吧,母亲没出阁的?时候一定很快乐吧,就?像小时候,带她去茶叶铺的?时候。
赵氏拿着那叠纸:“交代什么呀,你名字都改了?,千里迢迢的?,他们上哪儿找你?不如烧了?干净,免得计延宗跟你那好儿子惦记着。”
名字改了??明雪霁惊讶着,看见?她快步走去烛台跟前,抽出一张纸往火苗上送,火光舔上去,明雪霁急得要叫,又被捂住嘴,紧跟着噗一声,屋里的?蜡烛灭了?。
“等我。”低低的?语声一闪而逝,元贞走了?。
屋里一片漆黑,明雪霁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赵氏在尖叫,明睿一叠声在问怎么了?,下?一息身边有微风拂过,元贞拉住了?她:“走。”
他像来时那样搂住她的?腰,一跃跳过屋脊,明雪霁触到他胸前鼓鼓的?一块,那叠纸被他抢到了?,放在那里,这?让觉得安心,觉得感?激,湿了?眼梢。
身后卧房的?灯又亮了?,赵氏和明睿嚷叫着在找,余光看见?房后黑魆魆的?一个人影,是明孟元,他不知什么时候躲在那里偷听,应该也?是惦记着嫁妆单子吧,这?个夜,可真热闹啊。
跃过院墙,回到进门的?地方,马儿在路边啃草,元贞抱起她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了?上来。
松开缰绳,让马儿随意走着,他依旧从身后搂住她,低着头?下?巴蹭着她的?头?发,一句话?也?没说。
明雪霁又开始紧张了?,但又不能不开口:“王爷,那个,那个能给我吗?”
听见?他低低的?笑,贴着她的?胸膛微微地动,明雪霁不自觉地红了?脸,下?一息,下?巴被他捏住抬起,他低着头?,唇边的?酒窝陷下?去:“亲我一下?,就?给你。”
第39章
月亮光底下?, 元贞一只手伸进衣襟,慢慢地,将那叠纸拿出来,对着明雪霁晃了晃。
明雪霁看见露出的一角上大大的邵字, 听见咚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他在笑, 刀锋似的薄唇勾起一点, 酒窝深深:“亲一下?,就给你?。”
近在咫尺, 母亲的婚书,母亲的嫁妆单子,邵家的消息就藏在里面。明雪霁心跳快得厉害,伸手去够,他向后一躲,笑意更深:“想白白拿走?那可不行。”
手举的很高,他的脸越来越低,薄薄的唇带着蛊惑:“亲一下?, 很简单的。”
心跳快到了极点, 纸上露出一角的邵字越来越清晰,她必须拿到婚书和?嫁妆单,书信什么的都被?烧了,这也许就是邵家剩下?的唯一线索了。
亲一下?。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她并不是没猜到需要付出的代价, 便是亲一下?, 又能如何呢。她跟他早就不清白了,便是再撑再守, 又能撑到几时。
薄薄的唇就在嘴边,明雪霁慢慢吸着气,闭上眼睛。
元贞看见柔软的唇犹豫着,慢慢靠近,那么红,那么香甜,让人不由自主?微微闭上眼睛。期待着,审视着,原是玩笑的成分更多,到此之时,才发现?渴望那样?汹涌,几乎让人压不住。
香气越来越近,软软的,还带着温度,也许是她的体温吧。她的唇很近了,那种时紧时慢的怪异呼吸又来了,元贞低头,靠近。
那点香气,却突然停在极近处,元贞垂目,她睁开了眼睛。
干净到无?辜的眼睛,懵懂着,怔怔看他。元贞突然有点不自在,喉结动了一下?:“怎么……”
声音出口,竟是从?未有过的喑哑,元贞低咳一声,看见那柔软的红唇忽地又远了,她试探着,柔软的语声:“可是王爷不给我,又能给谁呢?”
心跳有片刻停住,元贞看着她,月亮光滑得很,她小小一张脸也滑得很,窘迫胆怯中露出一丝狡黠,于失望惆怅中,突然滋生出强烈的笑意,元贞笑出了声。
轻快的笑声,像风吹过松林,明雪霁涨红了脸。他看出来了,她在跟他玩心眼,她这样?拙劣的把戏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吧,可他笑得那样?轻快,想来是不怪她的吧。心跳还咚咚响着,明雪霁在窘迫中忽地意识到,很多时候他其实?是半真半假逗她,并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这情形,有点像小时候私塾里那些喜欢拽小姑娘头发的小郎君。
这念头让她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天神般的元贞,高不可攀的人物,竟也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吗?
“不错,聪明了很多,不枉我用心教导。”元贞还在笑。除了她,他还能给谁呢。他深更半夜带她出来,堂堂镇北王亲自出手对付那两个宵小之辈,他又不是闲得慌。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又怎么能不给她。她老实?到傻乎乎的小脑袋居然能想明白这点,也真是不容易。奖励似的揉揉她的头发:“给你?了。”
头发被?他揉乱了,那朵睡莲歪在一边,明雪霁扶了扶,他这样?子,越发像那些喜欢拽人头发的小郎君了。
沙沙的纸片响,元贞抽出怀里那叠纸,不紧不慢卷成筒,明雪霁眼巴巴看着,他忽地一笑,星子似的眼睛里带着恶劣,用纸筒挑起她胸前衣襟,塞了进去。
明雪霁低呼一声,羞耻得几乎死去。
元贞还在笑,微微眯了眼,看见她从?脸到耳朵到脖子都涨得通红,她头低到很低,慌张着去拽那卷纸,胸前衣服鼓鼓的,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轮廓,还是被?那卷纸挑起的。
心底突地一荡,有点淡淡的后悔,他也许不该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他随口要求的奖赏,应该很香,很甜吧。可惜,既给了她,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马蹄声得得响着,心口有什么东西发着涨,元贞将细细的腰肢又搂紧些,紧得严丝合缝,绝找不出一丁点儿?不契合的地方,长腿蹬着马镫荡过去,让她小小的脚踩在自己脚上。
软软的,轻飘飘的,像花瓣,像云彩,元贞垂着眼皮:“打开看看。”
她在他怀里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小小的脚踩在他的脚上,也跟着发抖,她拿着那卷纸展开了,白白的细细的手指抓着旧红纸的边缘,柔软娇艳的颜色。
他方才,真该坚持要他的奖赏的。喉结动了下?,元贞清清嗓子:“举高点。”
她很听话,果然把那卷纸举得高高的,让他也能看见。月亮光好的很,看清字迹并不是难事,元贞看见最顶头一列大字:邵筠之女英嫁妆共计一百零八件,详单如下?。
一百零八件嫁妆,能拿出这么多,而?且舍得给女儿?做陪嫁,邵家绝不可能是什么穷家小户。
明雪霁急急看了下?去,黄金两盒(各十斤),珍珠两匣,瑟瑟石两匣……
再下?面的字她不认识,湿着眼睛抬头想问,元贞已经低低的,将那些复杂难辨认的字帮她念了出来:“砗磲、玳瑁、鲛纱、犀角、鲛鲨翅。”
全都是贵重稀罕的东西,她就算不曾见过,也知道价值千金,母亲的嫁妆十分丰厚。
“这个阇婆乳香是海外?出产,”元贞指了指那几个字,“国中有的基本都用来进上,就连公侯之家也未必能有,你?外?祖能拿出两匣子给你?娘陪嫁,应该不是什么没有名头的人物,多半是海州大户。”
“真的?”明雪霁心中一喜,“这样?的话是不是更容易找些?”
元贞看见她一闪而?逝的笑容,尖尖的小虎牙露出一点,孩子般单纯的欢喜。这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让他连呼吸,都有点忘了。
沙沙的纸响,她在往后翻,嫁妆太?多,写了满满三张纸才写完,她没再细看,翻到了最后一页的婚书,不很熟练地念着:“兹以吉日,缔结良缘……”
“念这些没用的干嘛,”元贞从?她手里抽出来,手蹭到她的手指,软软的痒,“直接看姓名籍贯。”
最后几行是成婚人的名姓:衢州明玉成子明仰峰,海州邵筠之女邵英。
明仰峰。赵氏说,你?名字都改了。明雪霁看着那陌生的三个字,就连衢州她也从?不曾听过,她从?出生就在京中,一直以为京中便是家乡,也许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婚书被?塞回手中,元贞低声嘱咐:“收好了,别让计延宗发现?。”
他拿起缰绳,催着马儿?又往前去,夜风微微吹着,明雪霁在他怀里,伤痛愤懑之外?,又有一丝安慰。
不管是真是假,是绝路还是生机,至少眼下?,身后还有这个男人,在帮她。
“明天别去明家了,让计延宗跟他们?掰扯,还有你?那个好兄弟,”元贞在耳边吩咐着,“狗咬狗,一定很有趣。”
不回去了,她本来也不想再去,母亲所有的东西都被?烧了,眼下?婚书和?嫁妆单子在她手里,那个家,她还回去做什么。
马儿?在别院后门?停住,元贞并没有送她回荔香苑,反而?一路拉着,往偏院去,明雪霁急急问他:“去哪儿??”
“去看看计延宗,”他看她一眼,嘲讽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这会子,多半在审你?那个妹妹。”
偏院灯还亮着,计延宗低沉的声音隐约能听见:“……出嫁从?夫,你?对我尚且不说实?话,让我如何信你??”
明素心哽着嗓子:“我说的都是真的,邵家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啊!”
门?开了,计延宗沉着脸走了出来,明素心追在后面:“我没骗你?啊英哥,我娘真的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屋顶上,元贞伸臂将明雪霁搂进怀里,向屋脊趴伏下?去,隐藏住形迹。
身下?一半是坚硬的瓦片,一半是柔软的身体,她身上热得很,能感觉到暖暖的热气,体香被?温度烘着,无?孔不入往鼻子里钻。
假如不是这两个败兴的东西在下?头……元贞慢慢调匀呼吸,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些。
计延宗面沉如水:“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些年里你?姐姐事无?巨细从?不对我隐瞒,你?我才刚新婚三天,你?就开始对我隐瞒,长此以往,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我,我真的没瞒着你?呀,”明素心急得要哭,死死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对了,我想起来一件,有次我听见我爹跟我娘说邵家有条船专门?跑婆罗!”
婆罗,属于南洋地界了,能跑婆罗的必是海船——邵家很可能,是海商。元贞低着声音:“你?外?公可能是海商。”
说话的气息蹭在耳朵上,酥酥麻麻的痒,明雪霁吸着气。她不曾听说过海商,十九年的人生永远圈在后宅的方寸之间,锅碗瓢盆,做不完的家务活,海商,是跑海的商户吗?海,是不是很大?
心中油然生出向往:“是海上做生意的吗?”
庭院中,计延宗顿了顿,心中隐秘的欢喜。邵家居然有船,而?且是出海的船,若非大商巨贾,怎可能有这个实?力?万没想到竟有这个奇遇。“还有呢?”
“没了,我知道的都说了,真的,”明素心紧紧抓住他,“英哥,我真的没骗你?,你?今晚别,别走……”
“真没有了?”计延宗回握她的手,“那么那个单财家的,她会不会知道?”
“那,那我明天问问她?”明素心迟疑着,“英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我们?回屋去吧。”
她软着声音,拉着计延宗进门?,吱呀一声门?关了,明雪霁挣扎着,想要挣脱元贞的怀抱,瓦片那么滑,怎么都逃不脱,他嗤笑着,低声问她:“你?猜他们?在屋里做什么?”
第40章
屋里, 计延宗低着?眼皮,看着?明素心。
她红着?脸低着?头,手圈在他腰间替他解腰带,她声音粘得很:“英哥, 我们成亲都三?天了……”
屋顶, 明雪霁被元贞搂在怀里,听见他低低的?嗤笑, 脸涨得通红, 想逃,又被他紧紧按住, 他凑在她耳朵边上:“你这个妹妹,可比你放得开。”
明雪霁低呼一声,紧紧闭上眼睛。
屋里。计延宗低着?眼,任由明素心一点点解开。是啊,成亲三?天了,还没有圆房,可即便是现在,竟也觉得圆不圆房都没什么要紧, 身体的?欲望低到几乎没有, 竟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明雪霁。
她这会?子,在做什么呢?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与她在一起了。
屋顶, 元贞还在笑, 嘴唇蹭着?明雪霁的?耳朵:“我早说过, 不要脸的?人比要脸的?活得痛快,你看看他们。”
明雪霁死?死?闭着?眼睛, 依旧挡不住屋里暧昧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明素心声音黏得很:“英哥,今晚别走?了好?不好??我什么都给?你。”
计延宗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真是奇怪,成亲前?明明还有几分?期待,可他这会?子,满脑子想的?竟都是明雪霁。
想他们紧张窘迫的?第一次,想她床笫之间永远害羞生涩的?反应,想她红着?脸告诉他有了身孕时,那亮闪闪的?眼睛。从前?以为天下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到这时候,才发现太不同了,简直是天差地别。
腰带解了下来?,外?袍也脱了,明素心红着?脸垫着?脚尖去解他的?中衣:“英哥,睡吧。”
屋顶,明雪霁挣扎着?,极力想逃开:“我不要看,你让我走?!”
“为什么不看?”元贞轻嗤一声,声音一瞬间阴冷下来?,“好?戏还在后头呢。”
他掐住她的?腰,忽地抱起放在边上,明雪霁惊慌着?睁开眼睛,看见他沉着?脸,飞起一脚。
屋里,明素心仰着?脸,看着?计延宗:“英哥……”
啪,一大团泥灰突然?从天而降,正正好?砸在她头上,明素心惊叫一声,计延宗急急抬头,啪啪,屋顶上接二连三?又掉下几大团泥灰,眼睛鼻子嘴巴全?都迷住,几乎没把人呛死?,计延宗大声咳嗽着?,拔腿想逃,咔嚓!屋顶突然?掉下一大块,啪一声砸在他脑门上。
额头顿时见了血,明素心尖叫着?往外?跑,计延宗紧紧跟着?,丫鬟婆子全?都惊醒了,一窝蜂涌进来?,就见新房里土灰腾腾,喜烛灭了,喜被上一片狼藉,头顶上冷嗖嗖一个破洞,月亮光冷清清地照了进来?。
明雪霁被元贞带着?走?远了,看见荔香苑一带粉墙,元贞并没有停步的?意思,胳膊横在她腰间,烙铁般地烫,明雪霁嗫嚅着?,小声提醒:“王爷,我到了。”
所以,用完了他,就要赶他回去?元贞垂目看她,她如水的?脸上泼洒着?如水的?月光,嘴唇越发觉得红了,很香,很软。他那时候,真的?应该坚持拿到他的?奖赏。他又不是什么白?白?做善事的?好?人。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青岚候在里面,元贞抬眼,明雪霁用力挣脱,逃也似的?跑了回去。
元贞站在门前?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拈了拈手指,指尖指缝,到处都是是软的?暖的?,是她残留的?感觉。
第二天明雪霁醒来?时,别院来?接的?人已经候在外?头,匆忙洗漱了出来?,计延宗也来?了。
他头上包扎着?,脸上有明显的?懊恼:“昨晚屋顶不知怎的?塌了一块,砸破了头,我已经找了匠人过来?,待会?儿挨屋检查一遍,你以后千万当?心些,别伤到你。”
不会?伤到的?,王府别院是宗正局监造,各样?材料都用的?最好?,若不是元贞动手脚,又怎么可能塌了屋顶砸了他?明雪霁点点头:“杨局正要我过去呢,怎么办?”
“说好?了回你家去的?,”计延宗皱皱眉,“算了,你去王府吧,那边的?事情更要紧,我一个人去你家也行。”
明雪霁要走?,又被他叫住:“簌簌,你今天过去时问问杨局正,或者能见到廖长史的?话问问他也行,就说中秋宫宴,能不能顺便让你去觐见皇后?”
他热切地望着?她。那天廖延说过这事后他就一直惦记着?,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元贞入宫时带着?他去,但他知道?不太可能,元贞并没有看重他到那个地步,他得找个别的?,更合适的?理由,譬如让明雪霁入宫觐见皇后。
元贞与她孤男寡女?,自然?不好?直接带她去,那么他就能名正言顺陪着?一道?,饮宴之时最讲究仪态风姿,言谈得趣,这些都是他擅长的?,他有把握通过这次宫宴,让皇帝牢牢记住他。
明雪霁看他一眼,几乎要露出元贞那种嘲讽的?笑。她能猜到他的?目的?,她现在没那么笨了,只要多想想,他的?心思并不难猜:“这样?不合适吧,王爷怎么好?带我去?”
“不妨事的?,既带了你,必定我就要陪着?,不会?让你一个人慌张。”计延宗低着?声音,“簌簌,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我知道?你一向腼腆脸皮薄,但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问问,只要能入宫觐见,你立刻就身价百倍,连你父亲从此都得高看你一眼,你再想查你娘的?事也方便得多。”
多么会?说话啊,都是为了她好?,他丝毫不曾掺杂私心。明雪霁点头:“好?,我问问。”
她并不打算问,更不想入宫赴宴。光是想到要和元贞相处就足够让人紧张,更别说还要见皇后,见皇帝。
这天明雪霁跟着?杨龄学了饮宴时的?礼节忌讳,乃至常见的?酒令酒筹等等,要学的?东西太多,一整天都不得闲,而元贞,始终不曾出现。
傍晚出来?跨院时,明雪霁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元贞的?院子。他极少这样?一整天都不露面,是太忙,还是出了什么事?
“簌簌,”计延宗赶来?接她,“那件事你问了吗?”
“问了,”明雪霁转回头,不动声色撒着?谎,“杨局正说她不很清楚。”
“廖长史呢?”
“没见到。”明雪霁迈步往前?走?,“婚书那些找到了吗?”
“没有,”计延宗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指望着?廖延突然?出现,“什么都没找到。”
他絮絮地说着?经过。明睿拿不出婚书,连账目之类也一概没有,红珠卖是卖了,可经手的?人牙子早些年就搬出了京中,谁也不知道?究竟把红珠卖去了哪里,一切都很麻烦。“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追究到底。对了,我给?你带了许多衣料,你做些新衣服穿吧。”
明睿心虚理亏,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于是他临走?时,便从明家的?绸缎铺里把最好?的?料子各取了几匹:“都放在你房里,裁缝也来?了,待会?儿你量量尺寸,让他们尽快做起来?。”
明雪霁很快意识到,他拿的?是明家铺子里的?料子,只要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脱离了从前?的?仰望爱慕,他也并不是很难看透。点了点头:“多谢你。”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计延宗心里热切着?,紧紧跟在她身边,“簌簌,我至今还不曾与素心圆房。”
明雪霁怔了下,快走?两步甩开距离,极力压下恶心发呕的?感觉。谁要听这些,便是昨夜折腾他们也并不是她的?意愿,只是元贞看不惯罢了。他要如何便如何,一切,早就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簌簌,”计延宗满腔热情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以为她会?欢喜甚至感激,可她这个模样?,怎么觉得不像?眼看她越走?越快,计延宗紧走?两步跟上,摸了摸头上的?伤,“我头上的?伤得尽快调养,不然?就怕中秋宫宴时有失观瞻,素心年轻不会?照顾人,我去你屋里住吧。”
按理他该再安抚安抚明素心,才能让她更加听话,可有时候情感并不服从理智,也许是受了伤,情绪有些低落的?缘故吧,他很想她,想念从前?那无数个日夜,有她陪身边,安稳笃定的?感觉。偶尔放纵一次,也是可以的?吧。
计延宗说完了,等着?她的?回应,她还在飞快地走?着?,走?出花园,穿过角门,计延宗急急追在身后,她越走?越快,径直走?去偏院,叫住了单财家的?:“姑爷头上有伤,快扶姑爷进去。”
单财家的?眼疾手快,带着?另个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搀住往院里走?,计延宗沉着?脸回头,看见明雪霁站在院外?,笑容淡淡的?:“回去吧,总要给?素心一个机会?,让她学学怎么照顾你。”
计延宗失望到了极点。她怎么这么傻?天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找人照顾,他只是,想她罢了。
明雪霁回到荔香苑时,屋里果然?堆了许多簇新的?衣料,裁缝在边上等着?量体,青岚试探着?问她:“夫人,量吗?”
“量。”明雪霁伸开手臂。
软尺一点点量过,明雪霁低眼看着?。为什么不量呢?都是明家的?东西,甚至也许,都是母亲的?东西。该是她的?,她都要拿回来?。
新衣服紧赶慢赶做着?,明雪霁每天一早出门晚间才回,一日三?餐都跟杨龄在一处用,忙碌得很,每天都有学不完的?东西,每天晚上回来?时,手脚腰肢无一不是酸软,然?而自己也能感觉到言谈举止,甚至连看人的?眼神,都比从前?大不一样?了。
唯一让人疑惑的?是,元贞从那天之后,再没出现过。从最初的?松一口气,到后面微妙的?担忧,明雪霁也说不清到底是想见到他还是怕见到他,只是每天临走?之时,习惯了向他的?院子望上一眼。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是八月十四。
明雪霁清早起来?时,单财家的?已经等在门外?,脸上带着?笑:“我家姑娘让来?知会?大姑娘一声,从前?家里乱糟糟的?没个章法,各样?开支都没个准数,从今往后各屋的?东西都要登记造册,各屋的?丫头婆子管什么事领多少钱都由我家姑娘分?派,各人的?吃喝穿用也都一律从我家姑娘手里过,大姑娘以后要什么东西的?话就去我家姑娘那里领,领走?时要拿对牌登记,交还时也是。”
她一努嘴,另个婆子连忙把手里的?一摞对牌晃了晃,单财家的?笑眯眯的?:“就是这个东西。”
所以今后,是要她吃喝穿戴都从明素心手里讨吗。明雪霁没说话,转身离开。
单财家的?追在后面还想再说,遥遥看见计延宗匆匆走?来?,连忙闭了嘴。
“簌簌,”计延宗很快走?到近前?,“我陪你一道?去吧。”
明雪霁知道?,他还是不肯死?心,想赶最后一天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入宫。抬头望向别院,飞甍高耸,寂静无声,也不知道?元贞,此刻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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