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这厢吴语薇正同张班头打听武松的事,就说金莲送了东西,便径直往家中而去。方才还有些太阳的天又阴了起来,北风已经起来了,金莲见天不好,便加快了几分脚下的步伐。
便是冬日,武大郎亦照常出去卖饼,只她一个人在家中。她一进家门,还未及收拾桌上的剪刀针线等物,便先将前门闩了起来,而后提着裙子“蹬蹬蹬”地上了二楼。
自她与武大郎搬回阳谷,她便住了前街小楼的二层,武大郎则住于一层,将后院东西两所侧屋当成了杂物间。待武松回来也只住小楼的一层,与武大郎的屋子正对着,也算便宜。
前几日冷得滴水成冰,手一伸进去便刺骨的疼,故而便将脏衣服攒了起来,只待这两日天暖了才在院子的太阳地里洗了。当下她见这雪又要降下来,忙上了楼,想先将窗外晾在竹竿上的衣裳收进来。
竹竿撑开翻起的纸窗,冷风携着小雪便立即灌了进来,立时呛得金莲咳了两声。她伸手捻了捻挂在竹竿上的衣袍,只觉得入手一片冰凉,也摸不出到底是湿还是凉,便也顾不得许多,一件件的将衣裳收了进来。
前街的人声依旧喧闹,窗下对着的便是通向后街的巷子。金莲将收好的衣裳搭在胳膊上,正要将晾衣的竹竿也收进来,忽觉巷口处猛地吹进一股寒风,立时便有点点冰凉进了眼睛。
双目顿时酸涩起来,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金莲冷不防的被风雪迷了眼,手一抖,原本好好的撑在窗外的竹竿立时便从指尖滑了下去。
“哎呀!”
金莲惊叫一声,也顾不得揉眼了,忙扶着窗口向外探头看去。谁知还未瞧见底下,便听见“哎哟”一声,再看去时便见一银衣男子正捂着脑袋,弯着腰,扶着墙边正哎哟哎哟地叫唤。
“是哪个不长眼的往本……”
那人往上看去,正待要骂,却见一女子正立于窗边,两弯柳叶蹙成小峰,肤若凝脂,眼角泛红,朱唇轻点,钗鬓微斜,双目正似露含泣地看着他。
只这一眼,他的身子便先酥了半边,满心的火气早已抛去了九霄云外,只余下盈满的惊喜。他立刻站直身子,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将束发的月牙色绸带往后一抛,满面笑意地朝金莲拱手道:“小可……”
“啪!”
原本大开的纸窗猛地合上,只剩吱呀作响的窗框在半空晃荡,哪里还有那曼妙美人儿的身影。
嘈杂的人声渐渐远离,只剩呼啸的寒风撩起他的衣袍,冻僵了他嘴角的笑容。
男子:“……”
“哟,这不是西门大官人吗,大冷天的您站这作甚呢!”
原来那男子正是阳谷县有名的富户西门庆,专好耍酒享乐,会些棍棒拳脚,仗着有几个钱无有不敢干的事。众人畏惧他钱势,谁见了都尊称一声大官人,背地里却无有不知他是个什么德行的。
却说那西门庆吃了金莲的“闭窗羹”,非但不恼,反而摸了摸被砸的地方,脚尖一勾脚下的竹竿,便握在了手中。
当下他听见有人唤他,一回头,却见来人他竟识得,立时露出笑来:“这不是王干娘?”
“承大官人记挂,还记得我老婆子。”
来人正是开茶坊的王婆,正满脸堆笑,脸上都皱成了包子褶:“这眼见着就又有一场雪了,大官人回去怕也不及,不如去老身那吃口热茶?”
“那便承干娘的情了。”
西门庆心中挂着金莲,正想问这小娘子的事;那王婆也乐开了花,巴不得傍上这位大官人,忙邀着西门庆去了家中。两人却是一拍即合,各怀鬼胎,正是“阴风暗雪八方开,魑魅魍魉四面来”。
却说这二人进了屋,王婆自放了帘子掩了门,亲自做了一碗上好的茶来,奉到桌前:“这双井茶算不上上好,自比不得大官人家的,还望大官人不嫌弃,略吃两口暖暖身子也好。”
彼时西门庆正在把玩着纸扇在屋中随意地转了转,听见王婆的话才转过身来:“干娘说的哪里话。干娘家的茶,整个阳谷县谁不说好?”
“大官人这话可羞煞老身了。这阳谷县谁不知大官人的名号,老身这儿粗陋得很,大官人肯来坐坐便是老身的福气了。”
西门庆一撩衣袍坐了下来,端起碗来吹散了热气,抿了一口,赞道:“休说这茶,便是干娘这手艺也难有人及啊。”
王婆闻言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几分,赔笑着坐了下来,看向吃茶的西门庆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看方才大官人在外头站了许久,许是瞧见了天仙,不然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干娘真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
西门庆本就想打听金莲的事,见王婆先挑起了话头,心里早就跟猫爪子挠似的,忙答道:“何止是天仙,便是天仙也及不上啊!”
“哟,那大官人眼光真是不差,一杆子砸出个天仙来。”
那王婆活了大半辈子,又开着个茶坊,最好管闲事。她方才正要关门,便见西门庆往那巷子里走去,眼珠一转,想着跟上去奉承一二,却不防恰好见着了那一幕。
这西门庆在阳谷县是出了名的酒色之徒。那王婆只看他那模样,便知这一眼就被金莲迷得神魂颠倒,主意在肚中滚了一圈,便生出无数个念头来。
她也不急,只慢悠悠地闲聊,心中想着必先探得西门庆的心思才是,便只绕来绕去,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无论西门庆如何打探,都只绝口不提金莲的事儿。
她沉得住气,可西门庆却早已按捺不住。他见王婆装傻充楞,迟迟不肯吐露,早已按捺不住,也不绕弯子了,索性面上摆出一副哀求的可怜相,直言道:“干娘既已看到,我便不再隐瞒了。只求干娘疼疼我,快快告诉我那小娘子是谁家的吧!”
王婆见他急不可耐,也思忖着到了火候,便笑道:“大官人打听这个做什么,左右是谁家的,也与大官人无干呐。”
“哎哟我的好干娘,我的心思还能瞒过您老吗?”西门庆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抬手指了指那小楼的方向,“看干娘的模样,定是与那小娘子相熟。干娘就与我说上一说,我权当闲话听一听如何?”
“权当闲话?”
“这是当然。干娘若说与我听,我必不亏待干娘!”
那王婆知道男人最爱偷腥,吊足了他的胃口后才道:“要说这家人,无一个不在县里出名,我一说你准知道。”
“哦?”西门庆皱眉想了片刻,几乎将阳谷说得上的人都在脑中转了一遍也没寻出个答案来,只得告饶,“干娘就别与我卖关子了,到底是哪家?”
“亏你还在县里称得上是个大官人。你道是哪个,便是那武家啊!”
“武家?”西门庆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武家?”
“哎哟我的大官人,这县里还有几个武家?便是前日那打虎的武英雄的家啊!”
“竟然是他?”
西门庆闻言颇为意外,忽的想了起来:“莫不是他还有个矮丑的卖饼兄长,好似三寸丁谷树皮,人称武大郎的?”
“正是他家。”
“这……干娘莫不是在与我说笑,那家里怎会有这么个小娘子?”
西门庆不曾见过武松,却见那武大郎面目黢黑,相貌丑陋,怎的也想不出这样貌若天仙的小娘子会落到那家去。王婆听他这样说却见怪不怪,只一拍手:“谁说不是呢,可那小娘子确为武家大郎的远房妹妹,姓潘,名唤金莲的。”
“金莲,金莲……”
西门庆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心中的旖旎之思又多了几分:“干娘可知,这小娘子可曾婚配?”
“当是没有的,只在相看人家罢了。我瞧这些日子的情形,似与城北开药铺的李相公走动得频繁。”
“开药铺的李相公……可是那李家药铺的掌柜李三合?”
西门庆与他有过生意场上的交情,也算识得,故而王婆这么一提便想了起来:“怎的是他?”
“那潘氏不常上我这来,我也不知,只听说是那开酒肆的赵家娘子给说和的。瞧那李相公的态度像是十分中意,时而来武家走动走动,想来不久就要下聘了。”
王婆长日无聊,只经营着茶肆,故而这门前的一只苍蝇也难逃她的眼睛。她耷拉了一下眼皮,又提起笑来:“到时这街坊里又有一桩喜事,大官人若是赏脸,可要来沾沾喜气啊。”
西门庆听了这话,心下更是焦躁,扶着膝盖的手都不觉揉搓起衣裤来。王婆斜眼瞧着,只做不知,又说起其他话来。西门庆满心都在金莲身上,哪有心思听别的,勉强敷衍了几句,就又将话头扯了回来:“照干娘这样说,那小娘子还未定下人家?”
“是这么个说法。”
“那依干娘看,我与那李三合比如何?”
西门庆此话一出,王婆便晓得他的意思了,当即答道:“大官人是何等人,那李相公怎比的了?”
“既如此,这等天仙般的人物落到那李三合的手里,干娘岂不觉得可惜?”
王婆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只笑而不语。西门庆见话说到这份上了,索性扯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往王婆那靠近了几分:“不瞒干娘说,我今日只一见那小娘子,只觉三魂七魄都被收去了,便是这香茶都没了滋味。干娘若疼我,能替我说和,我必待干娘如亲娘般,好生侍奉,替您养老送终。”
那王婆一生无儿无女,无非就是图个棺材钱傍身,当下见西门庆如此讲,却并未立即答应,只摇头叹道:“大官人有此心倒也并无不可,只是这样上门,他家那个煞星可不好惹啊。”
西门庆闻言心下又喜又愁,喜的是王婆应下了,愁的是他确也有些怵武松这尊门神。正在踌躇烦恼之时,他一抬头,只见王婆面上全无忧色,只气定神闲地吃着茶,当下明了,立马自怀里摸出二十两银锭子放在桌上:“我自知粗蠢愚陋,想不得什么,还望干娘给出个主意。”
王婆见了那白花花的银子,哪有不应的,当即堆起笑容,亲自给西门庆倒了一碗茶,缓缓道:“大官人见多识广,岂不闻‘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西门庆一怔,似有所悟:“干娘是说……”
“大官人上门去提,那家若不允,无非是因着与那李三合有了来往,不好毁约。若是那李三合不要潘氏了,潘氏无着无落,日/日忧愁垂泪,老身再上门去说和,您说她不跟您又能跟谁呢?”
西门庆闻言大喜,忍不住拊掌赞道:“妙,妙啊!有干娘若此,便犹如诸葛在世,我还有何事忧愁呢?”
那王婆得了银子去,哪有不乐的:“那我就等着大官人的好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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