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波光中映照出的晚霞绯色逐渐消退,水面渐渐被覆上墨一样的深色。雷光如密网,扫过这片水泽,电弧沿着水面,游龙一般窜入水岸边茂密的蒹葭草丛。
水岸边的蒹葭生得茂盛,纤长的新叶嫩生生,绿油油,在电弧中来回摇荡,雷光散尽后,水泽深处显出一叶狭长小舟。
舟上沉睡的少女被风拂过面颊,垂下的绿叶尖轻轻挠过她浓密卷翘的睫,那睫羽便微微颤动了下,缓慢掀开了一条缝隙。
睫下的眼瞳蒙着迷离雾气,片刻后才散尽,眼神逐渐清明起来。虞意抬手撩开脸上摇晃的绿叶,撑着手臂坐起来,环视一眼四周。
因为她的动作,身下小舟左右摇晃,荡出哗哗水声。
虞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停顿了片刻,才凭着记忆结成一个手印,一团灵火在她手心里喷涌而出,火光照亮了周遭昏暗的环境。
她在一片茂盛的水草深处,周围蒹葭的枝叶缠绕在小舟上,才使得小舟没有随流水飘去。虞意侧身撑在船舷上,托着手心火焰往水面上照看,水面映照出一张白皙的面庞,五官清秀,眉目润泽。
依然是十岁的年纪,同她离开这个世界时,没有丝毫改变。这一片蒹葭草丛也在记忆中渐渐鲜明起来,水泽,蒹葭,小舟,是她当初离开这里时的地方。
只不过当时是初冬,飘着碎雪,现下应是春季,草木丰茂,空气里漂浮着花草清香。
虞意扶住船舷,想要站起身来,身下小舟忽而一阵摇晃,哗啦啦的水声蓦地响亮起来,四周的蒹葭都发出簌簌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正朝着她飞快而来。
虞意警觉地调动自己的五感,下一刻,小舟两侧冲出巨大的水花,泼洒入舟内,将虞意身上衣裙淋得湿透。
与水花一同席卷而来的,还有一抹湿冷而熟悉的触感,无形之物钻进她的裙底,缠绕住脚踝,缠绵地吸附在她的皮肤上。
“阿湫?你来了吗?”虞意伸手去抓脚腕上的拟足,将火焰催动得越发亮了些,扬目往蒹葭草丛之外望去。
天边的霞光已经只剩下幽微的一线,摇曳的草叶背后,隐约能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沿着水上栈道,缓步朝这里走来。
他看上去脚步从容,并不着急,但盘缠在虞意身周的触手却是早已焦急地爬满了整条扁舟,从四面八方朝着船上之人涌去。
冰凉的触须从裙摆,从袖口,从前襟钻入,迫不及待地贴附在她的皮肤上,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肉巢里,舔舐,嗅闻,品尝着久违的甜蜜气息。
这条狭长的小舟被压得半沉入水中,发出可怜的咿呀声响。
虞意被迫抱着往她怀里拥挤的触手,被遍布在拟足上的吸盘吸得不由轻颤,脚趾蜷缩,推拒道:“等等,你们这个欢迎仪式也太……呃、薛……”
盘缠在小舟上的触手没有丝毫收敛,反而舞动得越发疯狂,触手高频震动发出的声响同水浪声交杂在一起,钻进虞意的耳中。
“阿意阿意阿意阿意——”
虞意惊喘一口气,蓦地曲起腿来,踩住一条实在过分的拟足,将它蹬开,余光往蒹葭外越走越近的人看去,隐忍道:“薛沉景,你管管它们!”
这些触手就是薛沉景此刻心理的写照,将他现在所渴望的事,付诸行动。
拟足如同剥开一朵水上含苞待放的莲花一样,剥开她身上累赘的衣衫,那么多张扬舞动的足,虞意根本挡不过来。
外面的人终于装不下去,化作浊气散去,如一缕风拂过茂盛的蒹葭,于水泽深处的小舟上凝聚成型。
薛沉景从后抱住她,贴靠在她耳畔,很是无辜地说道:“阿意,它们太久没有见你,实在太想念你了,我也管不住它们,该怎么办才好?”
虞意闷哼了一声,脚腕被拟足缠住拉扯得搭上船舷,她仰头倚靠在他肩上,纤细的眉微蹙,眼尾渗出点泪意,斜过眼眸,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
“阿意,我也好想你。”薛沉景抬手托住她的下颌,扯开在她唇上摩挲的拟足末梢,伸出舌尖慢慢舔去她唇上湿痕,含住下唇轻轻啃咬两下,才抵开她的牙齿,探入口中。
虞意反手扯住他肩上垂下的马尾发,在亲吻的间门隙,抽声回道:“我们明明才见过……”
薛沉景笑得颇为无赖,在她唇上缠吻,“它们很久没见你,每一条拟足都在说想你,我满脑子都被它们的声音填满了,除了应和,也装不下别的了。”
裙摆下的拟足便也学着他的吻,越发胡作非为。
漂浮在半空的火焰剧烈摇晃,最后倏地熄灭,这一片水泽彻底被黑暗淹没,只剩暖春晚风,蒹葭摇曳,惊涛激岸。
这一场缠人的欢迎仪式持续了很长时间门,晨曦微露之时,薛沉景才抱着她回了竹林秘境。
三百年的时光在这里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薛沉景几乎不曾改变过这里的布局,连屋檐下垂挂的一截竹片串成的风铃都还在。
鹤师兄欢欣鼓舞地扑过来,展开的羽翼大得像是一片云飘近,虞意看着身形整个长大一圈,比鸵鸟还大的仙鹤,诧异道:“你给它吃了什么啊,它怎么会长大了这么多?”
“没吃什么,也就是去药王谷取了些延年益寿的灵丹喂它。”薛沉景嫌弃地看鹤师兄一眼,撇嘴道,“是它自己不好好转化丹药灵力,才会被催成一头猪一样。”
鹤师兄听到他骂自己,扬起尖锐的鸟喙,收拢翅膀,如一枚弹射的炮弹,朝他啄来。
薛沉景身影一晃,掠过鹤师兄往屋里走去,气得丹顶鹤张开翅膀跟在后面跳脚。
不同于此间力量的雷柱降临在那一片水泽上空时,天界仙宫亦有察觉,一道白光从一座神殿中射出,飞落至天门后的金玉桥上。
薛明渊抬手扶住廊桥玉柱,从桥上往下看去。
天池水漾出微微波澜,映照出人间一片水泽之景,金色的雷光在水上蔓延,只见雷光,不闻雷鸣之声,同那一日的景象一样。
薛明渊将一缕神识投入水中,越过天门往下界而去,于俗世凡尘之中,捕捉到了一缕久违的气息。
她又回来了。
薛明渊眉眼微垂,眼尾流泻出些微笑意,使得这副温润的面目越发柔和如春风。
只不过在水泽上空流连了片刻,他便克制地收回了下放的神识,抬手掐算了一下时日,暗自低喃,“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当初虞意离开之时,薛明渊在这九霄云上目送她离开,如今她回来,他也同样只是在云上旁观,不敢打扰她分毫,他早已经失去了插足她人生的资格,便只能这般旁观。
天池水中映照出另一个人的身影,缓步朝那一片水泽走进。
薛沉景察觉了他的注视,仰头望来,漆黑的眼中镶嵌着一双竖瞳,目光也如那一双竖瞳一般尖锐,满含戒备和威胁。
薛明渊不想与他起冲突,抬手想要拂去水中映照出的下界之景。但他抬手伸到半空,缠绵的私心终究占据了一瞬上风,让他停滞片刻,又再多看了小舟上的人一眼。
仅仅是一眼,也令他的弟弟不悦,飞溅的水花遮挡了虞意的身影,薛明渊听见她询问道:“阿湫?你来了吗?”
这一句话惊醒了他,薛明渊眉眼间门的笑意淡去,那双清润的眸中显出几分孤寂,他挥袖拂过,天池水中映照的景象随之消失。
廊桥尽头,有仙友疾步而来,施礼一拜,问道:“神君,方才下界可是出了什么波动?”
薛明渊摆手,“无事。”
仙人往天门张望了一眼,叹气道:“我还以为是有新的仙友飞升。”
仙界人丁单薄,各个神殿都缺人手,一人身兼数职都忙不过来,实在很渴望有人飞升。
这三百年间门,倒是有数名修行者飞升,让这辽阔的天界不至于太过孤寂。
两人并肩往回行,薛明渊温和地笑了笑,道:“紫薇殿中的劫钟上显示,下一名飞升者,应该在二十年后。”
那仙人喜道:“快了快了。”
虞意回到这个世界后,在竹林秘境里呆了小半个月,便同薛沉景回了魔界,因为薛沉景收到了一封信函,苍苍在信里催促他回去主持大局。
薛沉景本不想搭理她,但虞意捏着信函,来回看了好几遍,“苍苍成亲欸,你是她爹,你不回去像什么话?不过,我记得她之前不是成过亲么?”
薛沉景扶额,抖袖从半空挥过,抓出一叠信函递给她,“她不止成过一回亲。”
虞意一封封拆开,全都是苍苍来信,每一封都是她大喜的婚帖。
薛沉景抬手在婚帖上的新郎名姓上点了点,“是不同的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她娶的第六个丈夫。”
虞意拿过信函又看了一遍,果然每一封信上所写的名姓都不相同。
她第一婚时,薛沉景虽不耐烦应付,却也耐着性子嘱咐十魔替她好生操办,二婚他也抽空到场,哪知道她成起亲来没完没了,薛沉景便懒得应付了,也没有再告诉虞意,省得她操心。
虞意捏着信,疑惑道:“是前面的几个都不行么?”
薛沉景摇头,叹息一声,“我看她都很喜欢。”
虞意跟着薛沉景回到魔域,十环山内的谷中已经建造出一片华丽的宫殿群,薛沉景离开魔域期间门,由苍苍和十魔共治魔域。
不过妖魔自在惯了,都以实力说话,你有多大本事就占据多大地盘,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治理,只有在争夺地盘时,若是打得太过分,牵涉太广,十魔会出面镇压一番。
苍苍被薛沉景用血养好后,顶着魔君公主的头衔,在魔域混得风生水起,公主大婚,自是魔域一大盛况,各方妖魔鬼怪都齐聚十环山谷,谷内张灯结彩,魔气冲天。
苍苍见到虞意时,高兴得直接现了原形,差点没将成婚的大殿顶塌,她那粗壮如柱子的触足想要缠来抱住虞意,被薛沉景抢先一巴掌扇开。
苍苍委屈地嘤嘤哭,转头便唤来自己的六位夫君,要把虞意以往错过的喜茶都补上。
虞意坐在主座上,看着苍苍的不同触足携带自己的夫君上前给她敬茶,深感眼前的画面离谱中又带着几分合理。
苍苍每条触足所找的夫君各有不同,有妖有魔,也有鬼魅山精,审美差异很大,好在每一对看上去都很甜蜜。
薛沉景单手支颐,坐在主座另一边,麻木地接茶碗喝茶,显然对这个画面已经见惯不怪。
敬过茶后,各条触手喜滋滋地抱着自家夫君,剩下的两条单身足孤零零地缠在柱子上,苍苍的大脑袋化作人身,亲昵地靠在虞意膝上,说道:“阿娘,等我剩下的两条触足找到心爱之人,还有两次大婚,你和阿爹也一定要来。”
薛沉景刚要拒绝,转眸看见虞意点了头,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回去。
虞意从喜宴上出来,回到薛沉景在这里构建的那一处境中树岛,喜宴的喧嚣都被挡在外面,这一座境中便显得格外安静。
虞意坐在藤椅上,抓着薛沉景一条拟足,用手心温度将透明的拟足捂得泛出粉色,好奇地戳了戳它的末梢,问道:“你们怎么没给自己找一个新娘。”
拟足缠绕上她的手指,薛沉景从屋内走出来,从后托住她的下巴仰起脸,垂眸看着她道:“它们都只喜欢你,所以只会有你一个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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