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天宁寺的禅院, 檀香袅袅。
聚福粮铺的东家金贵原本是大宋兴元府人,后来到了西夏兴庆府做买卖。在兴庆娶妻生子之后,在此落地生根, 成了西夏人。
西夏与南边朝廷开榷场时, 金贵也有幸去做了些小买卖。榷场被北地正义军拿下之后, 金贵就顺势来到了燕京。
后来兴庆归了大宋,金贵再次成为了大宋人。他的妻儿老小留在兴庆,他则两地来往, 大多时日留在了燕京做买卖。
金贵长得其貌不扬, 脸上永远挂着笑,待人和和气气,说话也不紧不慢, 颇令人心生好感。所选铺子的掌柜也如他那样,买卖就愈发红火,和气生财, 没多久, 他的铺子就做成了燕京城南数一数二的大粮铺。
金贵对着寒寂,脸上一如既往堆满了笑容,恭敬地道:“大师是出家人, 一心行善,只凭着这份气度, 在下就佩服不已。大师要买粮食布施, 照理来说, 聚福粮铺哪怕是不赚钱,也要支持一二。只不过, 唉!”
连着叹了两口气,金贵脸上的笑容依旧, 道:“大师,我们这些做买卖的,也着实有难处啊。”
其他粮食铺子的东家,跟着一起附和,通泰粮铺的东家郭泰看了金贵一眼,道:“大师要买这般多的粮食,我们就是想跟着大师尽份善心,也拿不出这般多的本钱啊!”
寒寂端坐在蒲团上,如他惯常见到信众那般,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道:“贫僧不懂买卖,两位东家的意思,贫僧没能明白,两位东家但请直说无妨。”
金贵忙笑道:“大师过谦了。既然大师有令,在下就直言不讳了。郭东家说得对,咱们这些做买卖的,看似赚了几个大子,都是些辛苦钱不说,这钱到了手,还没听个响,又得重新投入到了本钱中去。大师短时日内要买如此多的粮食,在下斗胆说一句,就没几家敢接。这里面的关窍呢,在于去买粮得拿真金白银出来,咱们一下真拿不出这么多钱。大师你看,可能先给些定银?”
寒寂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真是隔行如隔山。金东家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若这样可好,诸位东家先陆续送些粮食来,熬了腊八节的粥。送到天宁寺的粮食,天宁寺会如数支付。其余的部分,天宁寺先付一成定银,待到粮食送到天宁寺之后,支付其余剩下的部分。”
金贵脸上的笑终于散了,他拧眉思索起来,片刻后脸上重新浮上笑容,道:“大师见谅,在下得回去好生想想,去筹措一下银钱,明日一早,就给大师答复。其余诸位东家意下如何,且随他们自己的意思。”
郭泰道:“在下也的回去考虑一二,看账上能否挪出钱来。”
其他东家皆如他们两人一样,要考虑之后再答复。
离开禅院,金贵袖着手,望着灰扑扑的天际,啧啧道:“瞧这天,估计又要下雪了。”
郭泰道:“可不是,下雪了冷得很,赶路更难了。”
随口寒暄了两句,拱手互相道别后,各自上了马车离去。
回到燕京城,金贵的马车七弯八绕,拐进了菊花胡同。他警惕四望,见四周无人,从后门进了一间不起眼的两进小院。
到了前院正屋,守在门口的小厮见到金贵前来,点头哈腰赶着上前见礼:“金东家来了,大家早到了,都在等着你呢。金东家里面请。”
金贵从荷包中,掏出一角金锞子扔了过去。小厮眉开眼笑接在手中,殷勤地上前打起了门帘。
金贵进屋,上前团团拱手见礼:“云侍郎,武将军,连将军,成郎中。”叫了一圈人,他看到上首坐着两个陌生的面孔,只偷瞄了眼,便低下了头。
成郎中成直乃是工部侍郎,与赵寰一起从金国杀回了燕京,后来入了工部当差。他开口招呼金贵坐,讥讽地道:“金东家可别叫我什么侍郎了,我这个侍郎,就一闲散官职,只怕不久之后,就会被罢官。”
云侍郎云照山是户部侍郎,他一听,脸色也不那么好,烦躁地道:“老成你就别抱怨了,我可是被一个女人压在了下面,呵呵,真是奇耻大辱!”
云照山的顶头上峰是郑氏,他本是进士出身,当年在开封时,就在户部当差。后来随着赵佶他们一并被掳到金国,投降金国之后,被完颜晟指定在了真定府为府尹。
赵寰收复真定之后,他随着大宋旧臣到了燕京,怀着雄心壮志准备大展拳脚。以为入不了中枢,至少也能成为一道一路的转运使,谁知,他只在户部领了侍郎的差使,分管着户帖之事。
成直也有满肚皮的的不满,甘岷山与他以前同在作匠监共事,加上姜五郎何良等人都被重用,他却只是小小的郎中。官职上比不上甘岷山不说,甘岷山还处处压制他,重要的差使,他从来领不到,只得了些修葺皇宫等闲差。
至于武将军等闲散将军,带着兵投靠赵寰,不但没捞到功劳,封爵光宗耀祖,手上的兵权也没了,只靠着俸禄过活。
想他们这群本是闲散汉子山贼出身之人,从来就自在惯了。当官之后,却还不如当闲汉自在,耍不了当官的威风,连欺负个百姓,看上哪家的民女想纳其为妾,都有被罢官的可能。
大家都心怀不满,云侍郎冷笑道:“赵氏身为女人,自会重用女人。而且她独断专横,我们在她手下,哪还有出路!”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抱怨起来。坐在最上首,年长些的男子终于抬了抬手,道:“且先说正事要紧。”
见男子发话,大家总算悻悻住了口。男子看向金贵,道:“金掌柜,你且说说看,先前与那寒寂所议之事。”
金贵将见寒寂的经过仔细道来,末了道:“我不敢私自做主,还得听各位的指示。”
男子面露疑惑,转头看向身边的同伴,道:“寒寂出自前辽萧氏,后来投奔了赵二十一娘,深受其信任,将天宁寺这块大肥肉给了他。天宁寺就算要向全燕京的百姓施粥,倒不至于拿不出钱来,我觉着这里面有诈,郦将军以为呢?”
云照山忙道:“韩相有所不知,天宁寺的收益,归到了户部去。至于归多少,我就不清楚了。天宁寺拿不出那般多的钱来,也属正常。”
金贵暗自震惊不已,姓韩的宰相,莫非是金国的韩企先!
韩企先生于燕京,前辽的进士。辽国灭亡之后,转投了金国,深受完颜宗弼的信任。
郦将军郦琼以前是相州宗泽大将军的部下,后来出任武泰军承宣使,率部众投靠刘豫后,任博州防御使。升为了骠骑将军。刘豫灭亡之后,投靠了完颜宗弼。
金贵没想到,韩企先与郦琼都亲自来了燕京。他转念一想,韩企先本是燕京人,对燕京再熟悉不过。郦琼是相州人,又曾是大宋武将,对开封以及相州等地都熟悉,说不定还能联络到旧同僚一起起事。
郦琼不懂天宁寺里的弯弯绕绕,道:“韩相做主就是。”
韩企山比较谨慎,沉吟了片刻,道:“那寒寂可不是寻常和尚,他出身不凡,又上战场打过仗。出家人本不应杀生,就凭着他杀人无数,如何也修不成正果。我很是怀疑,这背后,没那么简单。”
云照山撇嘴道:“这世道哪有几个正经和尚,寺庙都富得流油。赵二十一娘看得眼红,到处查和尚尼姑道士的度牒。一旦查出来作假,全部按律处置,寺庙的田产,被她悉数收回。天宁寺可是耶律淳花了大价钱修成,寺庙的田产没了,寺里面的那些金佛法器都留着,在燕京的寺庙里,就属天宁寺香火最鼎盛。人去上香供奉的香火银,究竟有多少,这里面就是一笔烂账算不清楚。我估计那寒寂和尚,想要借着施粥将账目抹平了。”
韩企山一想也是,问道:“云侍郎,最近那赵二十一娘可有反常之处?”
云照山冷笑道:“赵十一娘今非昔比,身份矜贵了,外面天气冷,躲在宫里没有出去过。只在前些时日,带着一群皇子帝姬们,前呼后拥去天宁寺赏过一次梅。”
韩企山愣了刹那,喃喃道:“赏梅?”
成直插嘴道:“韩相放心,天宁寺以前也年年施粥做善事。那寒寂如今一心向佛,此前就闭关清修过无数次。我看呐,他也是念着自己杀戮过重,想要做些善事弥补。赵二十一娘虽然出门少,但她只要有空,就会带着一群小的出门,朝堂上下人人皆心知肚明,她是要在里面择储君。”
武将军咧嘴啧啧几声,不怀好意笑道:“可惜了,那赵二十一娘没了生养能力。不然呐,我倒不嫌弃她,与她生个亲生儿子出来,好继承这大片的江山。”
云照山很是轻蔑道:“武将军你真是不挑,清白的小娘子那般多,你也不嫌脏!”
武将军恼了,呛道:“好你个云照山,你自己被郑氏压着,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没出息!只要娘们儿上了我的床,看我不让她欲生欲死,哪还能由得她跟我叫板!”
屋内一众男人都心照不宣哄堂大笑,韩企山抬手道:“好了好了,闲话休说。金东家,你去与寒寂回话,答应了他的要求。但你要拖一拖,等到从大都运来的粮食过了韩州府时,再将消息放出去。”
金贵忙应了,韩企山又叮嘱了几句细节,末了问道:“其他粮商可能相信?”
“韩相放心,那郭泰家中本来有良田近百倾。这田亩吧,韩相估计也知道,有些拿不出来田契,结果燕京府一核实下来,他那百倾上好的田产,只余下了二十多倾。那些泥腿子分到了田地,嫌弃他家的租子收得高,不再赁他家的地种。郭泰总不能自己去耕地,地荒在那里,官府就得查了,还要如数交赋税。郭泰无奈之下,只能将良田卖给了官府。其余几家,许了他们做皇商的好处,定会尽心尽力。”
韩企山频频点头,笑道:“他们如何,都比不过金东家。说来,可不能再叫你金东家了,得叫你一声金国丈。”
金贵的小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刚过及笄之年,已经有无数的媒婆上门来做媒。
有天来了个大媒婆,悄悄告诉他,西夏的皇帝愿迎她女儿进宫为贵妃。
西夏皇帝李仁孝以前还是太子时,在兴庆府就名声远扬,不仅生得俊朗,而且聪慧过人,单单从人来看,也配得上他女儿。虽说西夏在大宋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但李仁孝毕竟是皇帝,哪是他这种商人能攀附得起。
北地看似厉害,想要一口吞掉西夏也难。以前大宋的知府任得敬将女儿献给了李乾顺,他当了西夏的权臣。若不是被赵寰杀了,估计任氏一族如今已经权倾朝野。
现在西夏与金交好,互相联手。北地南边有赵构,西北是西夏,北地是金,被包围在了其中,四面都是敌人。
北地的内部,也不是那么团结。赵寰重用娘子们,改了科举取士,各种变革巨大,与以前大宋的官制,规矩等等,完全变了样。
有些官员虽没明着反对,心里早就暗暗不满。他们在北地做官,想要捞好处,惠及子孙就难了。
好比是云照山,才疏学浅未得重用的成直,手上的兵权被削掉的武将军等武散官,就轻易被金国的细作买通了。
至于其他州府,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大宋以前的旧官吏,在新上锋的眼皮子底下有所收敛,为了钱财富贵,照样敢收受贿赂,放货物人进北地。
金贵知晓李仁孝封她女儿为贵妃,是为了要用他来做事。金贵以前在兴庆府,见过贵人们过的何种日子,他一个商人,连贵人家中的豪奴都惹不起。
想到那破天的富贵,金贵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嘴上倒谦虚,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小女幸得皇上看中,封了她为贵妃,只小女尚未进宫,为时尚早,断不敢张扬。”
韩企山哈哈笑道:“此事是不宜声张,待此事之后,我再请金东家吃酒庆贺。”
其他人神色各异,纷纷向金贵道贺。郦琼,韩企先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投靠金国之后,不但成了宰相,大将军,还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想着这次之后,他们也能如这两人一样飞黄腾达,胸口滚烫,暗暗激动万分。
金贵等粮商,次日就去天宁寺回了寒寂,拐弯抹角同意了。双方定下了契约,寒寂支付了一成定金。
骡马拉着一车车的粮食,送进了天宁寺。
天宁寺施腊八粥的消息放出去,燕京城的百姓激动不已,早早就期盼这腊八这天早日到来。
*
韩州府下了几场雪,平坦的官道上,覆上了厚厚的一层。车马经过,留下深深的车辙。
骡马打着响鼻,不时呼哧喘气。领头的钱串子见了,朝四周警惕张望,除了来觅食的麻雀,到处都见不到人影。
已顺利过了韩州府关衙,已经将消息快马加鞭送到了燕京。多亏北地的吏治清明,只要拿着一道公验,后面官府既不会收税,也不会阻拦,能一路畅通无阻到燕京。
钱串子松了口气,吩咐道:“前面半里有座破庙,就在那里歇一歇再赶路。”
在破庙歇过之后,钱串子领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粮队,顺利朝燕京赶去。
过了顺州之后就是燕京了,钱串子望着前面的亭子,离顺州府就只有两里地的路程了,眼下天时已晚,进城歇息一晚,官道平坦,明日就能到达燕京城。
钱串子伸展着懒腰,愉快地吩咐了下去:“大家加把劲进城,明日到燕京交了差使,咱们吃香喝辣的,好生痛快一翻!”
众人接连赶路,早已疲惫不堪。听到钱串子的话,顿时欢呼怪叫起来:“钱老大,听说燕京城的小娘子身娇柔嫩,你可不要小气啊,一定得让我享享福!”
钱串子啜着牙花子,拍着胸脯豪气地应了:“这趟大买卖做下来,别说小娘子,就是帝姬公主也不在话下!”
众人听到钱串子这般说,不由得更来了劲,互相调笑着说了起来。
这时,从顺州府的方向来了一队官差,为首的推官虞卿不苟言笑,大声道:“查公验!”
通关度牒,户帖身份,纳赋税凭证,统统称为公验。
钱串子愣了下,按照规定,要进城时,城门守兵才会查他们的公验。他们都尚未进城,官府却出来查公验,他下意识心神不宁起来。
想要张口问,看到官差已经朝身后的骡车走了去,拿着佩刀喊道:“都下来,全部要检查核实,有无错漏之处。”
顺州府的推官虞卿无人不知,她是宰相虞允文的族妹,伯父虞祺亦为礼部尚书,为官清廉公正,只要犯了事,任谁去求情都无用,她只会秉公处理。
钱串子心七上八下,心道公正也好,只要老老实实,打发走虞卿这个冷面推官就是了。他赶紧掏出公验,双手递上前。
虞卿接过公验仔细看了,脸色沉了下去:“公验不对劲,你且随我进城去衙门走一遭,待查清楚之后,自会放你离开。”
钱串子一下慌了,忙道:“虞推官,这份公验我一路过来,从没有官府说有任何不对劲之处。虞推官,我们都是老实做买卖的人,你看这样可好,这城我也不进了,直接去燕京。让燕京更大的官来查如何?”
虞卿脸色不变,再次重复了先前的话,扬手道:“都带走!”
官差们一起上前,将赶车护卫的人,全部围着赶到了一起:“敢反抗,就是妨碍办案,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钱串子扎着手,面若死灰。他们要是反抗,官差人数虽不多,但他们还带着粮食,跑不远就会被抓到。
除非弃粮不顾。
丢失了粮食,他们这些人,都活不了。
钱串子哭丧着脸,跟着官差们离开。他回头看向一长串的粮食骡车还停在那里,顿时焦急地道:“虞推官,我们的车马,车马如何能停在这里?”
虞卿的脸色总算有了变化,扬起了笑容道:“有人会接替你赶走,别担心。”
钱串子莫名其妙,他想要问,被官差推搡了把,呵斥道:“快走!”
到了腊八这天,飘飞的小雪停了。天公作美,出起了明晃晃的太阳,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头天晚上,寺庙前就架起了一长排大锅,僧众们忙着熬煮腊八粥。腊八粥里放了各种豆子与少许的糯米,陈米一起煮。虽比不上富贵人家的精贵,但胜在煮得软糯,又是天宁寺施粥,冲着这份福气,人人都想争着去吃一碗。
燕京城的百姓几乎倾巢而动,领粥的百姓实在太多,天宁寺立了规矩,每户人家凭着户帖,只能一人领上一小碗。
施粥从天不亮开始,到了下午时,排队领粥的百姓,还排着长队。
一旁的道上,骡马不断拉着粮食,送进寺庙里。
领粥的队伍中,不知是谁起头说道:“天宁寺买了这般多的粮食,咱们再去买的话,岂不是买不到了?”
“咦,你说得对,粮食铺子一直称缺粮,粮食见天的涨价。天宁寺买这般多的粮食,估计得将粮食铺子都买空。”
“全燕京的百姓,今日大半都来天宁寺领腊八粥了,光一人一碗,哎哟,我算学不好,可算不过来,究竟要用多少粮食。”
“先前我来天宁寺的时候,路过粮食铺子,见到平时卯时末就要开张的铺子,还大门紧闭,可是铺子要关张了?”
“没粮食卖了可不得关张。”
“我家二舅舅昨日去买了,铺子的伙计说,从明日起,铺子的米面都要涨价,一石米得要五贯钱。当时我二舅舅没搭理伙计。五贯钱!亏得伙计说得出口,可是足足长了近两倍!”
“照我看呐,伙计没说谎,五贯钱算甚,没了粮食,你手上捏着再多的金钱也没用!”
领粥的队伍中吵嚷了起来,有那心急的,粥也顾不得领了,捧着碗忙不迭朝家中赶去。
燕京城的粮食铺子,关张了大半。其余小粮铺,粮食被一抢而空,粮价隔着时辰涨,最后足足到了六贯一石。
太平日久的燕京城,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百姓们恐慌不安,又怨气横生。
天公不作美,天欲让人亡。晴了两日后,又下起了雪,冷得人骨头缝都疼。
闲汉混混们叫嚣着饿,将聚福粮食铺的大门砸开,冲进去抢了一通。
聚福粮食铺虽没几颗粮食,闲汉混混们还是很满足,随手将隔壁的铺子也砸了,进去一通乱抢。
有其他不安分之人有样学样,趁乱走出了家门。
“做买卖的都为富不仁!抢啊,抢了他们我们就有饭吃了!”
“没了粮食,买不起柴禾,这是要人死啊!”
“死了总要拼一拼!”
闲汉混混们叫嚣着,到处打砸,燕京城到处混乱不堪。
快到过年,往年家家户户忙着洒扫,置办年货,赏雪请吃酒,今年却风声鹤唳。
只有铺子门前披红挂绿的彩楼,偶尔散落在街头的对子,能看到些新年的影子。
有从开封府来到燕京的百姓,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金人兵临城下时,城内缺衣少食的恐慌。
韩企山的马车,停在燕京最繁华的御街口。从车窗往外看去,街两旁平时最热闹的铺子,十铺关了九铺。
府衙的差役不顾严寒,忙得焦头烂额,试图稳住局势,四下驱赶伺机而动的混混闲汉们。
韩企山脸上缓缓浮现出得意的笑容,赵寰如今还没甚动静。她只怕早就乱了阵脚,听到外面乱了,想起当年开封府的惨状,躲在宫里不敢露面。
没粮没柴禾,同以前赵佶一样,别说百姓,朝堂上的那群官员,就得先将她生吞活剐了。
真是女人当不得大用,她以为自己拉拢女人,学了点王安石的变革,就能稳定江山,让天下海晏河清。
她祖宗宋太.祖活过来都没用,何况她一届女流之辈!
韩企山不由得又感叹,赵寰还是有点本事,掌个一家一族的中馈,甚至掌管后宫都能胜任。
至于天下江山,始终是男人的天下。哪怕是武氏身为异数,能登基为帝,都是靠着男人。
韩企山抚着胡须,看着街头的凄清,哈哈笑了起来。
突然,里面身着官服,外面套着风帽的燕京府尹与推官骑在马上,冒着风雪来到了街头。
韩企山眼睛倏地睁大,脸上的笑容更甚。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赵圆珠,陈艳。
仪福帝姬赵圆珠,起初被完颜宗望占去,完颜宗望死后,完颜亶将她赐给了完颜宗弼。生了个儿子后,完颜宗弼抬了她为次妇,即地位次于正妻的夫人。
陈艳本是宫女,生得娇艳动人,完颜宗弼将她纳为了妾室。
完颜宗弼南下攻打大宋,两人跟着赵寰一起跑了。完颜宗弼咽不下这口气,将她们两人恨得牙痒痒。
这次完颜宗弼给韩企山下了令,让他将其两人捉回去,不行就杀了。
韩企山盯着两人,暗中观察着周围的情形,他正欲下令,沉闷的马蹄声响起。
从燕京皇宫的方向,一群骑在马上的精兵,身着玄衫,浑身上下散发着比天气还冷的寒意,疾驰而来。
韩企山脑子嗡地一声,神色大变。
赵寰的亲卫队来了!
第112章
赵寰的亲卫不同于以前, 由一些权贵子弟充当的禁军班值,全是身经百战,从战场厮杀活下来的兵丁。且只听令于她, 无论是中书省还是枢密院, 都无权插手过问。
平时亲卫队极少出动, 一旦看到他们整装出现,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糟糕!
韩企山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深感不妙, 连声吩咐道:“出城, 出城!”
随从忙驾驶着马车,调转头绕过御街,朝城门驶去。
车轮轧在青石地上, 发出沉闷的哐当声。但韩企山的耳边,却仿佛盈满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踏在了心上的马蹄声。
天气冷, 加之混乱, 街头巷尾空无人影。马车行驶了一段路,韩企山后知后觉发现,周围出现的百姓, 好似渐渐多了起来。他怔忪片刻,将车窗打开一条缝, 偷偷朝外打探。
裹着厚衣衫的百姓, 急迫又满含着欣喜, 朝铺子跑去。
韩企山脑中乱糟糟,无论如何都理不清, 他干脆打开了车窗,被外面的寒气扑面一吹, 方勉强清醒了些。
不对劲,很不对劲!
韩企山感到疑惑重重,扭头回望,看到百姓们奔到了杂货铺子,茶楼,甚至酒楼前排起了队。
“停车!”韩企山急忙叫了声,吩咐随从道:“你速速去打听一下,看他们在作甚。”
随从忙小跑着去了离得近的杂货铺子,拉着个汉子问了几句,很快就跑了回来,低声禀报道:“相爷,他们是去买粮,燕京衙门放粮,粮价降了下来,只卖一石两贯五百钱。”
韩企山震惊不已,云照山曾信誓旦旦说过,燕京缺粮,常平仓几乎都空了。
大的粮食铺子,存粮送进了天宁寺,余下来的粮食,与小粮食铺子的粮食一起,早已被百姓哄抢一空。
燕京衙门哪来的粮食平粜粮价?
随从看到远处出现的亲卫,着急地道:“亲卫队来了,相爷,我们得赶紧离开燕京城。”
亲卫骑在马上,远远就能感到他们身上的杀气。韩企山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忙点了下头。随从驾着马车,一路不停驶向了东城门。
隔着几丈远,随从看到城门口身着戊装,手持苗刀的兵丁,他赶紧拉了缰绳,惊慌失措道:“相爷,城门换了守卫,是京畿营的骑兵营!”
武将军了解些北地的兵丁布防,与以前不同,燕京虽算是北地的京畿,周边未布重兵把守,京畿营的兵丁并不多。
但北地的骑兵营,每个兵丁除了配备四匹战马,手上的苗刀,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韩企山心凉了大半截,他不受控制靠在椅背上,不断喘息,半晌后,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了!去西城门!”
西城门乃是送柴禾,各种货物进出的城门。平时只有城里的穷苦百姓,会从此地进出。
随从驾着马车一路疾奔向西城门,韩企山顾不得寒冷,从车窗缝偷偷朝外面打量。
城西与城东一样,百姓都出了门,围在了铺子门前买粮。
尚未到城门口,随从的马车就被保甲远远挥手拦住了,保甲大声道:“回去,西城门要进粮食,今日不开!”
马车里的韩企山,死死盯着外面一辆辆骡车经过,车轮吱嘎,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韩企山心彻底凉了,面色惨白如纸。
只无论如何,韩企山都想不明白,赵寰究竟哪来的粮食?
“去御街!”韩企山眼睛赤红,冲着随从下令。他不甘心,绝不甘心就这般输了!
随从得令,连忙驾车驶向了御街。御街的铺子开了约莫九成,每家门口都人头攒动。
韩企山下了马车,裹紧大氅上前,混在了茶楼铺子前的百姓中,向一个老汉搭讪问道:“茶楼今日可是又在斗茶了,怎地这般热闹?”
老汉奇怪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前没听见赵府尹的话?茶楼今儿不斗茶,城里的铺子,都先借用出来,向周围的百姓卖粮。”
韩企山勉强含糊敷衍了句,“先前燕京还缺粮,怎地一下就有粮食了?”
老汉并不在乎韩企山的敷衍,眉飞色舞道:“哎哟,老汉看你呐,定是那贵人,在宅子里不出门,错过了先前的热闹。”
一旁排队的百姓争着道:“燕京如何能缺粮,都是那黑了心肝的粮铺东家想要赚大钱,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你可就不懂了,粮铺东家哪来这般大的胆子,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见不得燕京好,想要燕京乱起来。”
“可不是,定是金贼西夏贼在背后捣鬼!当年开封府那一劫,哎哟,我只一想都害怕,要是被他们得逞了,燕京城又会像是开封一样,又得卖人肉了。”
“丧尽天良,赚的断子绝孙钱,定会不得好死!”
百姓们愤怒咒骂,韩企山听了半天,也没听出粮食从何而来。他心中焦急不已,实在听不下去,赶紧去别处打听。
经过聚福粮食铺,韩企山脚步微顿,侧头看去。铺子大门虚掩着,里面官袍一角闪过,他瞳孔猛地一缩。
赵圆珠!
韩企山慌忙垂下头,顾不得打听了,急匆匆离开,上了马车吩咐道:“回菊花胡同!”
随从驾车到了菊花胡同,在周围行驶了几圈,见无异样才进了宅子。
韩企山回到暖和的屋子,他跌坐在暖炕上,先长长松了口气,接着急声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郦将军他们情形如何了。”
随从连忙转身出去,没一会就领着郦琼进了屋。韩企山蹭一下冲到门边,朝外四下张望,回转头厉声斥责道:“你如何来了,外面多危险,要是被发现了,你我都得死!”
郦琼也满脸晦气,他性子本就不好,当即梗着脖子反驳道:“我如何不能来,相爷可是信誓旦旦,在王爷面前拍下胸脯保证,说是此计万无一失。如今呢,亏得闹出天大的阵仗,赵圆珠那娘们儿拿着锣,哐当当在街头一敲,说是让燕京城的百姓都不要慌张,燕京所有的铺子都卖粮,断缺不了粮食,百姓一下就被稳住了。相爷指使的那些闲汉混混,全部被亲卫抓了个一干二净!”
韩企山肩膀一下塌下来,踉跄走到暖炕边,一屁股跌坐下去,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道:“可赵二十一娘,究竟从何处来的粮食?”
郦琼冷声道:“何处来的粮食,相爷难道没听见,赵圆珠那娘门儿说了,从直沽送来的粮食。赵二十一娘的狗腿子尚富贵,说是从高丽海贸运回来的粮食,亲自从直沽押送到了燕京,如今百姓都买到了口粮,欢天喜地回了家。街头铺子都开了,张灯结彩热闹得很,铺子东家说是为了答谢燕京城的百姓,图个喜气,年货都便宜卖。百姓挤了钱出来,多少都买了些回去好过年。”
除了粮铺,其他铺子都帮着卖粮,既能快速平息混乱,免得让百姓在寒风中苦等,顺便还能带动铺子积压的年货,重现繁荣。
韩企山跟疯了般,一个劲叫嚷道:“不对,金贵说过,尚富贵早就不沾手粮食买卖了,一直守在直沽的港口做海贸。燕京的常平仓没粮食,直沽更没粮食!”
郦琼瞥了一眼韩企山,嘲讽地道:“我亲眼看到铺子里卖的米面杂粮,难道还有假?铺子东家说,他们本不做粮食买卖,只帮着衙门方便百姓,拿的粮食不多。大家互相体谅一下,每人都少买一些,留些给后面排队的人。反正粮食铺子不缺粮,吃完了再买就是。铺子规定,每个百姓只能买一斤口粮。家中还有粮食的,就先回家去,过两日再去粮食铺子买。”
韩企山混沌不堪的脑子中,终于闪现了一丝清明,他猛地抬起头,唤来随从问道:“钱串子呢?钱串子为何还没到燕京?”
随从结结巴巴,答不出个所以然。郦琼莫名其妙看着韩企山,道:“照着日子算,钱串子昨日就该到燕京了。毕竟下雪的天气,路上不好走,迟上一两日也正常。”
韩企山绝望地闭上眼,手握成拳,猛地捶向暖炕。
郦琼被韩企山吓了一跳,见他满脸绝望,一下也明白了过来,颤声问道:“相爷,你的意思可是钱串子出事了?”
韩企山缓缓睁开眼,原本精明的双眸里,一片晦暗:“直沽没粮食,尚富贵更没出海。北地那几艘海船,你没听成直说,赵二十一娘将海船交给了甘岷山,将船拆开肢解了,北地要自己造船。”
他眼前闪过先前看到的骡车,晦涩地道:“那些骡车拉着麻袋装的粮食招摇过市,是做给百姓看,安稳百姓的心。麻袋里面装着的,定是些沙子泥土罢了。”
郦琼听得糊涂了,不解道:“既然北地没有粮食,赵二十一娘是在虚张声势,那等到百姓家中存粮吃完了,去粮铺一买,不就得漏了馅?”
韩企山半晌都没说话,他枯坐在那里,看上去一下老了十年。
郦琼等得急了,差点没跳起来时,韩企山终于开了口:“钱串子送来的粮食。”
对啊!还有钱串子送来的粮食。
按照原来的计划,在金国到处筹措的粮食,准备在将燕京搅得大乱,赵寰孤立无援。金兵伺机出动,趁机夺回燕京,卖粮大赚一笔,还能顺道安抚百姓,赢得民心。
郦琼终于也明白了过来,失声道:“出力出钱出粮,亲自送了上门,北地等于是坐享其成,白白得了这么多粮食!”
韩企山如石像般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郦琼慌乱不已,喋喋不休道:“燕京不能留了,得赶紧走,赶紧走。趁着韩州官衙那边的关系还在,从韩州回大都去。赵二十一心狠手辣,要是被她抓住,还不得被活剐了!”
想到杜充的惨状,郦琼头皮发麻,猛然停下脚步,盯着韩企山,眼含希冀道:“相爷,你曾说赵二十一娘不过女流之辈,妇人眼皮子浅,此事肯定是碰了巧,背后定是有高人主使。说不定是那寒寂和尚,对,寒寂姓萧,肯定是他。既便不是他,也是张浚他们!”
韩企山慢慢抬眼看向郦琼,道:“谁能指使得动亲卫队,调得动京畿的骑兵营?”
郦琼呆在了那里,心怀侥幸道:“要不就是云照山他们出卖了我们,还有那西夏也不可信,将我们拿出去卖了换好处,求得北地答应西夏俯首称臣。”
韩企山摇头,苦笑着道:“从赵二十一娘去天宁寺赏梅起,这件事就暴露了。”
饶是郦琼身经百战,此时都吓得六神无主,语无伦次道:“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走!我们得快些逃走!”
空荡荡的街头,他的马车来回奔走,安然无恙回到了菊花胡同,从头到尾无人阻拦。
韩企山吭哧吭哧笑了起来,笑得涕泪横流。可怜他一生自负厉害,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完颜氏都得待他毕恭毕敬。
到头来,他却输于了妇人之手,她看着他跟那跳梁小丑般,东奔西顾。
“走不了啦。”韩企山面若死灰,倒在暖炕头上,哑着嗓子喃喃道:“走不了啦,早就走不了啦!”
郦琼不信邪,也不管韩企山了,抬腿朝门外奔去。
奔到大门前站定,郦琼拼命稳住神后,方拉开了大门。
门外,闪着寒光的箭弩对准了他。
*
皇宫大殿内。
寒寂坐在杌子上,守着红泥小炉。炉子上煮着茶,他将手放在炉边取暖,不时翻动烤着的栗子,嘀咕抱怨道:“你这大殿太冷了,怎地不多放几个熏炉,真是小气!”
赵寰却无事人样,坐在案桌后翻看着公文,头也不抬地道:“饱暖思□□。”
寒寂差点没被口水呛住,斜乜着赵寰念了句阿弥陀佛。
赵寰白了他一眼,道:“我是在说云照山成直他们。”
寒寂瞪了她一眼,道:“那云照山才疏学浅,偏生心高气傲。还有那成直,心胸狭窄,以为甘岷山处处排挤他。甘岷山求贤若渴,他要真厉害,哪能没出头之日。唉,好不容易从大都逃回来,过回了人的日子,就开始生事了,真是令人不省心!”
赵寰道:“正常。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厉害得很,所以我才要时刻保持冷静。”
寒寂神色复杂望着赵寰,认真地道:“贫僧从没佩服过人,你除外。”
赵寰笑眯眯道:“那我与你的菩萨比呢?”
寒寂脸刷地拉下来,壶里的水滚了,他提壶倒茶,恼怒地道:“不与你说了,成日没几句好话。”
赵寰哈哈大笑,寒寂板着脸,起身去给她茶盏里加水,看到相州来的公函,不禁好奇问道:“那钱串子审出来了?”
“审出来了。”赵寰抬手拦住,拿出了坛酒,道:“我不喝茶。”
寒寂见赵寰又在喝酒吃糖,他念着这些时日她几乎不眠不休,忍了又忍,便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道:“钱串子审出来,底下州府搞鬼的官员就能被揪出来了。不过,那虞推官还真是厉害,听说钱串子就是个滚刀肉,油盐不进,连死都不怕,她是如何这般快审出来的?”
赵寰倒了杯酒抿着,想到虞卿的来信,笑道:“钱串子三代单传,虞推官吓唬他,说要将他阉了。”
寒寂噗呲笑了出声,道:“虞推官也是个促狭的。钱串子,唉,他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说才好,小命都不要,偏生看重那命”
出家人,自然不能说荤话,寒寂将那两个字飞快吞了下去,疑惑着道:“那钱串子犯了这般大的事情,还盼着能传宗接代,他也不蠢啊!”
赵寰脸色淡了几分,道:“倒也不是为了传宗接代,钱串子是男人,男人了不得,命根子就是他耀武扬威的底气。”
寒寂叹了口气,道:“世上还是蠢货多,你别与他们计较,以后娘子们能赚得家用,在家里有底气了,情形就会好转。”
赵寰道:“你可知道广西府这一带的习俗?”
寒寂听过广西府的一些习俗,此处盛行男主内女主外,女子在外做活养家,男子在家中抚养孩子,没孩子的就在外面游手好闲,靠女人养着。可是,女人在家中,大多没有地位,一切由男人说了算。“注”
兴许,真如赵寰所言那样,男人的底气,皆来自男人的脐下三寸。
门帘掀开,周男儿进来禀报道:“赵统帅,赵府尹求见。”
赵寰忙道:“快请她进来。”
寒寂眼睛一亮,喜道:“赵府尹她们真厉害,这般快就稳住了局势。”
赵圆珠很快进了屋,上前见了礼,见寒寂也在,与他双手合十打招呼,笑道:“大师这次可出了不少力。”
寒寂忙谦虚道不敢,亲自倒了杯茶递给赵圆珠。她道谢后,接过捧在手中,将燕京城的事情一一说了,“钱串子送来的粮食,已经到了城门口。张相郑相他们都亲自去盯着了,陈推官也在,我见人手已足够,就进宫来回话了。”
赵寰点头夸赞了句,看向寒寂问道:“郦琼他们我自会处置,韩企山是前辽人,就交给你吧。”
寒寂拧眉思索,片刻后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云照山金贵他们?”
赵寰笑道:“他们是大宋人,交给大理寺刑部去审,按照律法处置,叛国之罪,该抄家抄家,该砍头砍头。”
寒寂了然,照着赵寰以前的性格,肯定要将他们给剐了。
如今北地不同以往,赵寰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亲手毁掉自己定下的律法。
赵寰道:“至于郦琼,他是大宋叛将,投靠了金国,跑来大宋作乱,我打算将他送到义庄去。”
义庄是放无主尸身之处,将活人扔在死人堆中,等待着死亡的逐步到来。
寒寂不敢想那滋味,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道:“将韩企山也一并送去吧,他们两人,也有个伴。”
赵寰朝寒寂挑了挑眉,笑着道:“行,一切按照大师的吩咐办。”
寒寂神色讪讪,别开头不去看她,懊恼地道:“都是你,害我不能修成正果。”
赵寰念着他这次出力不少,只笑而不语。
赵圆珠垂下眼眸,道:“在御街上,我看到韩企山的脸在马车里一闪而过,起初还以为看花了眼。后来去了菊花胡同,亲眼确定了是他。”
赵寰见赵圆珠心情低落,微皱了皱眉,没有打断她,听着她继续说了下去。
赵圆珠定了定神,道:“韩企山想要见寒寂大师,称有话对寒寂大师说。我猜到了他想说何事。他觉着自己与寒寂大师都曾是辽国人,辽金宋本互为敌人,他替完颜氏做事,寒寂大师与赵统帅交好,不过各为其主罢了,想要为自己的所做所行找借口。我替寒寂大师回了他,金国贵族拿百姓都当奴隶,寒寂让前辽的百姓,如今活得像个人样,比在前辽活得还好。他也配与寒寂大师相提并论!”
寒寂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经,道:“多谢赵施主的称赞。”
赵圆珠神色渐渐激动起来,道:“那韩企山还妄图要见赵统帅,先前赵统帅早就吩咐过,见他们就是给他们长了脸,直接弄死就是,我就一口回绝了。韩企山说,兀里昧没了阿娘,所有人都能欺负他,完颜宗弼喝醉了酒也打他,过得连奴隶都不如。我知道,韩企山说这些,是故意要恶心我。”
兀里昧是完颜宗弼占了赵圆珠后,生下的儿子。
赵寰倒了杯酒递给赵圆珠,她扬首一口气喝了,被酒呛住,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顺势流了下来。
“完颜宗望,完颜晟,完颜宗弼,所有的完颜氏,我都恨之入骨!”赵圆珠抬手随意抹去了脸上的泪,恍惚笑道:“孩子,哈哈哈,母亲!自从知晓有了身孕之后,我没一天不盼着,将肚子里的他打掉。完颜宗弼知道我的心思,差人将我看得很紧。孩子生下之后就抱走了,交给乳母照看,我一眼都没看过他。我们离开大都那天,兀里昧被来救我们的人带了出来,他摇摇晃晃上前,抱住了我的腿。”
当时情况紧急,赵寰他们的人,争取要将所有的大宋人都带走。后来,赵寰听说那些生了孩子的帝姬嫔妃,一个都没带孩子离开。
赵寰没有过问,也不忍问。
赵圆珠平静地道:“我将他推开了。我知道不该恨他,我也不恨他。但我无法面对他。”
寒寂看得心酸难忍,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
赵圆珠自己提壶倒了一杯酒吃了,她擦去嘴角的酒渍,脸上又爬满的泪,道:“韩企山说我心狠,完颜宗弼没有任何对不住我之处,他说我已经嫁给了完颜宗弼,哪怕是帝姬,完颜宗弼也配得上我,我却不知感激。这次他来到燕京,完颜宗弼还特意交待他,要替他看看我。真是天大的笑话!完颜氏毁我江山,虐杀我大宋子民,我的同胞亲人,他居然说我已经嫁给了完颜宗弼,嫁!哈哈哈哈!”
赵圆珠再也撑不住,失声痛哭:“我明白韩企山是想借助我手逃走,可是他们真如此以为,抢了个女人去,给她吃给她穿给她喝,再生个孩子,女人就该死心塌地,感恩戴德。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般无耻,这般无耻!”
寒寂看着赵圆珠的滔天愤怒,再看向一旁神色哀哀的赵寰。
这时,寒寂方能真正理解,赵寰为何要经常吃糖。靠着那点甜,她才没有大开杀戮。
开辟江山辛苦,守住江山也辛苦。最最辛苦的却是,因着她们是女人。
第113章
燕京百姓在热热闹闹准备过年, 北地官员们心惊胆战,惟恐刑部与大理寺找上门。
衙门直到大年二十八才封衙,中书省, 以及大理寺与刑部却没有歇息, 连夜提审犯人, 争取早日结案,将涉事官员全部一网打尽。
各部的官员名册接连送至赵寰案头,前去向她请示的官员们, 进了宫殿大门后, 就连走路脚步都放慢了。
张浚赵开郑氏等一众官员,在书房正襟危坐着着,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赵寰从案桌后抬起头来, 目光淡淡扫过去,张浚头皮顿时一紧,干巴巴说道:“赵统帅, 给底下州府的文书已经拟好, 待你批阅之后,驿站会急递送出去。”
“张相可是说这份文书?”赵寰拿起手边的文书扬了扬,张浚起身上前探看, 忙答了是。
“拿回去重做!”赵寰将文书扔了出去,沉声道:“我强调过许多次, 朝廷的告示, 文书, 必须明示,禁止用词模糊, 让底下官员去猜测!好比法律条例的援引,须得解释清楚, 不能让官员囫囵判案!”
屋里雅雀无声,张浚额头的细汗冒出,双手拿起文书,连声应是。
赵寰冷声道:“对官员的考核中,涉及到当地的民生。何为民生,放开对商人铺子的管控,由百姓的钱袋决定。关乎百姓的生存,粮食,盐,油,药材的价钱,要严格限制价钱。一旦波动,立刻上报燕京。若疏忽职守造成了损失,严惩不贷!”
张浚赶紧应是,犹豫了下,道:“赵统帅,药材的价钱,下官以为,可适当放宽些?”
赵寰坚决道:“不能放宽!诸位都清楚,药材的价钱本身就虚高。百姓中一直有句话在传,百姓活不起,病不起。活不起,吃不起饭交不起赋税。病不起,看不起郎中,吃不起药。谁家中有个病人,再厚的家底都拖不起几年。”
燕京之乱,赵寰以雷霆万钧之力,布下天罗地网,将乱贼细作悉数缉拿。
中枢新进的官员,尚未能领教过赵寰的手腕,原来心气高的,经过这次之后,全都偃旗息鼓,变得老老实实了。
张浚飞快瞄了眼坐在那里的赵寰,她一如既往地沉静,却让他比之以前,又多了层敬畏。
倒并非帝王的九五之尊,而是她身上的聪慧与胆识,对待天下苍生的仁。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千百年来,君王莫不以此为戒。
知行如一的,却如凤毛麟角。
细细商议了几句后,大家告退,各自前去忙碌。
在偏殿已经等候着的赵青鸾与寒寂,叶郎中几人,随后一起进了屋。
平时说笑惯了的寒寂,若非亲自提交划到义诊铺子的账,如何都不会进宫。
叶郎中对燕京以及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了解不算多。她尚是初次进到赵寰见朝臣的书房,一进屋,就感到莫名的压力,下意识紧张起来。
书房轩敞,三面墙壁的书阁直到藻井。赵寰坐在临窗宽大的书案后,右手搭在桌上,不时活动着手腕。在左手边,堆放着批阅过,厚厚的一摞文书。
寒寂瞄了眼见礼的叶郎中,暗自腹诽赵寰,将与案子无关的郎中都吓到了,害得他也跟着变得忐忑。
赵寰掀起眼皮看了眼寒寂,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叶郎中更拘束了,侧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微微皱了皱眉,放缓了些声音,对叶郎中道:“前两天在太医院,与你说过义诊之事,不知你可有准备好了?”
叶郎中暗暗稳了稳神,答道:“赵统帅交待过下官此事之后,下官就去羊角坊一带看过。有些妇人听到下官是郎中,遮遮掩掩让下官诊治过。有些则将门砰地一关,避不见人。说是大过年的,郎中找上门晦气。还有些”
她说到这里,神色隐隐愤怒;“家里男人出来开门答话,见到我是女郎中,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说荤话了,幸亏我带了几个壮实的稳婆跟着我一起,他才不敢太过分。”
赵青鸾握着手上的拐杖,在空中虚虚一挥,道:“揍得他满地找牙,保管他立马就老实了。”
赵寰想了下,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辛苦你们了,再多些耐心吧。再多一些。”
不仅是与赵寰见得少的叶郎中,哪怕是熟悉的赵青鸾与寒寂,皆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般沉重。
“她们像什么呢,就好比是墙角处的苔藓。从无人在意,就在阴暗角落生长,被踩上了一脚,还会遭到人的怒骂,嫌弃她们脏,碍事。从没人关心过她们,在意过她们的死活。谁都看不起暗娼,羊角坊这一带,我看过了府衙的上报,死亡足足是御街周围的五倍左右,且死亡的女子,皆年纪轻轻,大多在二十岁出头。”
赵寰想到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她闭了闭眼,道:“我已经吩咐了赵府尹与陈推官,让她们在这一带加强巡逻。叶郎中,你多招些人手,若有需要,就向赵尚书提,她会尽全力帮你。赵尚书,若你解决不了,就来找我。”
两人红着眼,一起应了。赵寰看向寒寂,道:“你这边的账,先与赵尚书与叶郎中交接,待年后,再寻个专门管账的,账目必须清楚明白。”
寒寂将手上的账册递给了赵青鸾,道:“先前买粮食花销了不少,寺里余下的现银不多,差额部分,待日后再补。”
赵寰看了眼寒寂,道:“从金贵他们铺子里收缴到的钱财,全部入了户部账,你别多想了。”
寒寂哼了声,道:“贫僧就知道有去无回,万万没敢想能追回来。反正这些银钱,只是从功德箱里面过一下罢了,你要如何调拨,那是你的事情。”
赵寰笑了下,道:“你知道就好。叶郎中,你还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就是。”
叶郎中思索之后,道:“下官暂且也没事,先治病救人要紧。虽说累些辛苦些,下官却觉着值。先前赵统帅说得是,不是活不下去了,谁要去做那些腌臜事。好些妇人都在私底下问下官,何处有能糊口的差使。她们不怕辛苦,不嫌脏不嫌累,想找份糊口的活计。有个妇人哭着说,衙门要在羊角坊开办学堂,她的两个女儿都能送进去读书,不能让女儿被人戳脊梁骨,以后再走上她的路,得堂堂正正做人。”
赵寰听她们肯改变,心头的郁气散了些,沉吟了下,道:“你们去做义诊时需要帮手,学堂洒扫做饭的活计,一并都交给她们做。月俸日结,问问她们的意见,将月俸换成米面衣衫亦可。”
如果给钱,说不定会被家中好吃懒做的男人抢了去。赵青鸾愤愤道:“赵统帅放心,要是他们敢动手抢,我打断他们的手!”
赵寰笑道:“你是朝廷命官,首先得遵守律法,当众打人,仔细御史弹劾你。”
赵青鸾神色怏怏,嘀咕道:“那我就在背后揍!”
赵寰无奈道:“你身为妇婴衙门尚书,这件事本来就属于你管。你得想法子,支招让妇人来找你求助,你就有理由帮她们了。比如有婚书的,帮助她们和离,没婚书的,府衙可以出面,将他们赶走。和离后他们还敢来,或者赶不走,衙门官差就可以派上用场了。犯了事投进牢狱,挖矿正缺人手呢!”
赵青鸾眼睛一亮,抬手一拍额头,懊恼地道:“我总是一生气就忘了用脑子,恨不得将他们活剐了!”
叶郎中也笑道:“此方法好,每日结算俸禄,她们缺衣少食,正好能帮着她们先渡过难关。”
赵寰道:“你们义诊的铺子,招不了多少人,如她们这样的人很多,还得靠城里其他铺子提供差事。”
转头看向了寒寂,赵寰道:“你们庙里的和尚前去富人家做法事道场的时候,顺道帮着提上一嘴。东家若需要临时雇人做事,你这边有可靠勤快的人手。不过,你要把好关,中间肯定有那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之人。得仔细打听好了,别因为一两人,让其他人跟着受连累。”
寒寂见赵寰给他新指派了牙人的差使,朝天翻了个白眼,拉长声音懒懒道:“知道了,贫僧遵命。”
赵寰笑着望向窗外,道:“知道就好,还有事的话,就快些说吧,外面在下雪了。”
寒寂沉默了下,道:“我去看过,韩企山死了。义庄没替他收尸,就扔在了那里,与无主之尸堆在一起。”
赵寰淡淡道:“已经扔掉不要的垃圾,你还要去翻废物篓子做甚?”
寒寂张了张嘴,道:“是,贫僧着相了。”
三人再说了几句,就起身告退。刚到门外,遇到姜醉眉与赵金姑一起走了过来。
赵青鸾欣喜不已,与姜醉眉打了招呼,仔仔细细打量着赵金姑,想到去世的赵佛佑,心情很是复杂,道:“三十二娘长高了。”
赵金姑一路与姜酔眉相伴,被她带得活泼了些。只是走进陌生又熟悉的皇宫,一颗心不受控制七上八下,她努力挤出丝笑,与他们团团见礼。
赵青鸾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姜醉眉又风尘仆仆,便先行离开,道:“过两日我给你们下帖子,一起吃茶说话。”
姜醉眉干脆地道:“谁要吃你的茶,我要吃酒。”
赵青鸾笑着说好,拄着拐杖离开。叶郎中立在一旁插不上话,忙跟在身后一起走了。
寒寂将赵金姑的模样瞧在眼里,默默走在夹道中,心头滋味万千。
赵寰一直在帮助她们,帮天下那些可怜的女人们。
她自己呢,她累不累?
赵金姑站在书房门口,藏在衣袖下的手,拽紧又松开。姜醉眉看了她一眼,率先踏步走了进屋。
周男儿打着门帘微笑着立在那里,赵金姑冲她僵硬一笑,低头跟着进了屋。
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将她拥在了怀里,用力拍了拍她的背,赵寰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来了啊!回来了好,正赶上过年。”
赵金姑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赵寰笑道:“哭吧哭吧,这一路的确辛苦了。周男儿,你去打些热水,还有多拿几个熏炉进屋。”
姜醉眉本来想要说笑几句,被赵金姑的哭声引得也心酸不已。
回北地时,起初她赶路走得急,赵金姑车船颠簸,吐得昏天暗地,小脸都比纸还要白了,她始终咬牙坚持了下来,从没坑过一声。
赵金姑生怕被嫌弃,她也怕回了燕京,别的人会暗地里嘲笑她,
赵寰的拥抱与温和的话语,好似她从未离开过,只是出了趟远门。
姜醉眉转念一想,可不是出了趟远门。
南边说是朝廷,在赵寰的麾下,他们起不了风浪,不过是南边的州府罢了。
周男儿领着人送了熏炉热水进屋,赵金姑这才感到不好意思了,起身去净了脸。
屋子很快暖和起来,赵寰关心了几句赵金姑的身子,见她松懈之后,眉眼间都是疲惫,道:“屋子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三十四娘主动要与你住在一起。她吵得很,你若是受不了,就搬到清净的屋子去住,别搭理她。你先回去歇息一阵,晚上我们一起用饭。”
赵金姑忙道:“我与三四十娘住就很好,一个人住着总归太冷清了,不用换屋子了。”
赵寰见赵金姑还是有些放不开,不过念着她刚回来,有那三个调皮捣蛋的在身边,很快就会没功夫想东想西。
赵金姑跟着周男儿出去了,姜醉眉这才叹道:“三十二娘比起在临安时,已经好上了不知多少倍。我刚见到她时,那时候她啊,就像那女鬼一样,没半点活力。在路上时,她主动跟我说了些话,说她不想嫁人,想到要与男人在一起,就恶心得会吐。”
赵寰道:“先过年,等过完年她再考虑自己愿意做什么,读书也好,学习其他技能也好,什么都不做也行,我养你她一辈子。”
姜醉眉也这般想,道:“三十二娘在我们之中,情形最严重。刑娘子真是,替三十二娘定亲,亏她做得出来!现在她已经是太后了,选了赵瑗为帝。赵构躺在那里,我去看过一次,就跟团烂泥一样,脑子倒清楚,偏生话说不清楚,又动不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是报应,让他死了,倒便宜了他。送我离开临安的时候,临安那群官员给我践行,赵鼎多吃了几杯酒,他跑来问我,为何对赵构那般厌恶。为何那般厌恶。我只提了杜充,他就不吱声了。谁敢多说一句,那几十上百万的冤魂,都不会放过他!啧啧,临安那群朝臣,我觉着刑娘子,不是他们的对手。如今,他们都忙得很,争着抢着做幼帝的帝师。”
朋党之争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邢秉懿身为太后,她要得到支持的势力,不过是旧的朋党去了,新的又来。
姜醉眉感慨了句,仔细禀报了这次出使南方的情形,提到南边的那群小娘子,说得差点没手舞足蹈:“都是些有胆识的,就只欠缺些经验。你说过,没经验没关系,这件事得有人起头,有人站出来,其他人会紧随其后,与她们站在一起。”
赵寰在姜醉眉急递回京的信上已经看过,依然听得津津有味,笑道:“这趟差使,你办得好。等下晚上留下来一起用饭吧,好久没聚了,我让人将九娘子她们都叫来。”
姜醉眉笑着说那感情好,“我早就惦记着西北的羊肉了,这般冷的天气,吃些炖羊肉,最好不过。”
赵寰开口唤周男儿,她进屋领了吩咐,道:“赵统帅,虞相,岳枢密使,还有甘尚书一并进了宫,已经在偏殿等了一会。”
已经大年二十九,他们是该回来过年了。赵寰看了下滴漏,忙让他们进屋,姜醉眉起身见礼离去。
三人进屋上前见礼,赵寰颔首还礼,笑着招呼他们坐。
虞允文与甘岷山退下坐了,岳飞仍然立在那里,拱手再次长揖到底。
赵寰愣了下,打量着岳飞的神色,旋即了然一笑。
岳飞从吉州击杀秦桧之后,转道前去了一趟邓州,再一路疾奔回燕京。他此刻看上去虽劳累,但他整个人,好似云开见月,疏朗且通透洒脱。
岳飞眼里浮起了笑意,果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寰都懂。
虞允文莫名其妙看了眼岳飞,他不便多问,见时辰不早,赶紧说起了火器营的进度。如今做大炮遇到最大的难题,还在于炮身不够坚固,试了多次仍没得到改善。
赵寰宽慰道:“不急,慢慢来,一切以稳妥为上。”
此刻,一旁的甘岷山,在椅子里左挪挪,右摇晃,坐立难安,脸上的喜悦,绷不住簌簌往下掉。
赵寰的脸上,慢慢扬起了笑,问道:“甘尚书可是有喜事?”
甘岷山兴奋得一蹦而起,大声道:“赵统帅,第一艘客舟已造好,可以下水试舟了!”
赵寰被他的兴奋,冲得跟着哈哈大笑:“这可太好了!总算听到了一件喜事!”
有了海船,就等于有了钱。不但能出海做海贸,带动港口繁荣,发展农工,开办学堂,精兵防御等计划,很快可以得手实施。
甘岷山常年在海边,脸已经被海风吹得黝黑开裂,搓着手,憨厚中透出几分期盼:“赵统帅可要去主持试舟?客舟不算太大,比最大客舟的要小一号,不过等我们有了经验,以后定能做更大的神舟!”
赵寰跟着笑个不停,道:“好,我去,等过完年后就出发。”
甘岷山忙道好,紧跟着眼巴巴道:“那初三初五吧……”他不断挠着头,面露为难。
过了正月十五之后,才算正式过完年。这般早就要求赵寰出发,是否大为不敬?
虞允文与甘岷山还算熟悉,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他回去坐好。
甘岷山知道自己过急了,不免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
赵寰看到甘岷山蔫头耷脑的样子,笑道:“我得先做好安排,等日子定下来,马上告诉你。”
甘岷山松了口气,飞快瞄了眼赵寰,想确定她可有不悦。
比起聪明且滑不溜手的官员,赵寰更喜欢甘岷山这种埋头苦干型,她肃然赞道:“甘尚书有话直说,这样很好。”
甘岷山咧嘴笑了起来,掐着手指盘算起了日子。
赵寰忍笑别开头,道:“晚上你们都留下来吧,将张相他们也叫来,一起吃酒庆贺!对了,还有寒寂,去将国师也叫来,不然他又该生气了。”
燕京发生的变故,三人在路上接到了消息,皆是震惊又担心。
进了燕京城,天气虽然寒冷,街头巷尾仍喜气洋洋,铺子前的彩楼上挂着彩带,百姓宅子大门上,早早贴上了桃符,空气中,飘散着屠苏酒的气味。
赵寰首当其中,这些日子有多操劳,从她消瘦的面容就能看出来。见她发自内心的大笑,他们不约而同跟着一起笑。
太平安宁的日子,在战乱多年之后,实在是太难得。
守护着这片安宁的赵寰,更为难得。
几人一起吃茶说话,没多时,张浚他们陆续进了宫,加上姜醉眉赵圆珠赵金姑等人,一起来到大殿。也不拘朝臣男女,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喝酒吃肉。
席散了,留下空荡荡的大殿。赵寰回头看了眼,抬腿往外走去。
周男儿忙递上了风帽,赵寰接过裹在身上,朝她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跟着。
雪花纷纷扬扬,红墙黄瓦,覆上了银白。天地间万籁俱寂,木屐踩在雪上,沙沙作响,留下一长串脚印。
赵寰出了宫,坐上马车,来到羊角坊。
时辰不早,羊角坊的百姓早就歇息了,到处一片漆黑。
寒寂先前吃酒的时候,问她累不累。
赵寰对他笑眯眯道:“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国师,你来首霜竹如何?”“注”
寒寂拉下脸,起身蹭蹭蹭离开,不搭理她了。
赵寰寂寞如雪。
可惜,他们都不懂啊!
她的本性,就如黄庭坚那样洒脱不羁。
在筵席上,赵圆珠酒盏没离过手,她与赵金姑抵头而谈,两人都不停地抹泪。
姜醉眉也好似吃多了酒,与郑氏一起,指着赵金姑她们笑说什么,笑着笑着,她也泪流了一脸。
羊角坊巷子口,先前赵寰让周男儿挂着的那盏灯笼不见了。
如今挂在那里的,是一盏简陋便宜的小灯笼。为了省灯油,灯芯剪得极细,只发出微弱的一线光。
赵寰的酒意上涌,眼睛逐渐湿润。
她挂起了盏灯,她们接着挂了下去,给黑暗中的风雪夜归人,带来一线光明。
她就是再累,也甘之若饴。
第114章
秋日艳阳高照, 海水翻卷着波涛,波光随之闪烁。
赵神佑看得呆了,侧头望着赵寰, 欣喜地道:“姑母, 海水好像是宝石啊!”
清空抢白道:“不像宝石, 像是我们中午吃的脆脆海蜇。”
赵神佑还没恼,赵金铃先恼了,抬手就要揍清空。
一旁的赵金姑忙拉住了赵金铃, 抿嘴笑道:“你别总动手, 清空都比你高了,都是他让着你,你可打不过他。”
清空脾气极好, 他憨憨笑道:“三十二娘,无妨,三十四娘骂我, 打我, 我骂不还嘴,打不还手。”
赵金姑无语,赵金铃得意地冲他抬下巴。清空转过头去, 对赵神佑继续道:“我们晚上还吃海蜇,海蜇真好吃。”
赵金铃朝他翻白眼, 赵神佑没搭理他, 抬手指去, 叫嚷道:“姑母,客舟回来了!”
清空随着她的指点看去, 眼里满是艳羡,叹道:“好大的客舟啊!跟座山一样!”
海平面上, 五艘客舟陆续出现,船帆随风飘荡,荡起波涛飞卷。
赵金铃她们都是第一次来直沽港口,见到客舟回港的盛况,激动得跳着脚欢欣鼓舞。
赵寰也笑,三年过去,出海海贸的船,从一艘变成了三十艘。分别停泊密州,直沽以及金州港。
今日的海船,恰好凑在了一起,从大食三佛齐等地陆续归来。三佛齐以前与大宋贸易往来频繁,北地的海船出海之后,第一站就到了三佛齐。
大宋出海的货物,仍旧是最受欢迎的瓷器,丝绸与茶叶。在赵寰的要求下,从番邦收取的金银控制在一定数量内,与番邦贸易的货物,以各种农作物种子,粮食矿产为主。
港口开始忙碌起来,市舶司的官员熟悉赵寰的脾性,也不上前打扰,在一旁有条不紊安排指挥。
帮工们拿着绳索,在一旁排好了队,准备上船搬运货物。
赵寰拉了把往前垫着脚尖打量的赵金铃,道:“小心些掉进了海里去。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城,别耽误了他们做事。”
赵金铃忙站住了,眉飞色舞道:“二十一娘,真是好厉害啊,那么大的船在海里,都不会沉下去呢!”
赵寰道:“等午后歇息起来,我们再去船坞,看师傅如何造船。”
北地有海贸繁荣,南边的泉州,明州,广州等地的海船紧随其后,陆续出海。
想到南边朝廷,赵寰眉头不禁微拧。
几人一路嘀咕说个不停,自己说还不算,还不停向赵寰发问。
赵金铃问道:“二十一娘,他们要是在海上迷路了该如何办?”
赵神佑问道:“姑母,他们这次带了什么新奇玩意回来,有新的种子吗?”
清空道:“我不喜欢香料,只喜欢新鲜吃食。可番邦来的货物,都没甚稀奇,远远不如大宋呢。”
赵寰便将南边暂时搁置在了脑后,与他们几人耐心说了起来。
赵金姑年纪最大,懂事地在一旁不停安抚,让他们别一股脑问个不停。
几年下来,赵金姑长胖了些,精神比起以前,已经判若两人。
起初她不知道做何事,被赵青鸾拉了去,在叶郎中她们的义诊铺子帮忙。一天下来忙得晕头转向,再回到宫里时,赵金铃他们又闹腾,她累得倒头就睡,完全没功夫多想其他。
这次赵寰要到直沽,赵金姑被赵金铃拉了来,平时忙碌惯了,一路上拿着他们几人当做病人那般耐心照顾。
赵寰也就随了她去,反正他们几人闹归闹,倒也知道分寸。
直沽河流冲刷出堆叠出的高地,形成了无数的“沽”。因着海水退场,地势低,尽管在汉时起就有了盐场,依旧贫瘠荒凉。
自从燕京成为北地中枢之后,赵寰对直沽海防线的重视,如今城墙坚固高大,几十个沽被连成一片,城内店铺林立。
外地来做买卖的客商,将客栈食肆分茶铺子的买卖带得红火异常。赶海捡回来的各种海货,养在铺子前的木盆里,客人上前挑选好,伙计声音洪亮唱一遍,将海货送进灶房蒸煮。焌糟娘子带着热情的笑容,手脚麻利给客人斟酒。
赵神佑趴在车窗边,看得津津有味。赵金铃与她头挨头挤在一起,亦看得目不转睛。
清空嫌弃车里看不过瘾,到了城门边就坐不住了,跑去与亲卫一起坐在了车辕上,每经过一间食铺,都要问一声:“我们就去这间铺子用饭可好?”
赵金姑听得好笑,问道:“二十一娘,我们可是回去用饭?”
赵寰住在靠近直沽府衙旁的一座小院,此处幽静,方便她去府衙,或者府衙的官员前来回话。
无论是赵神佑他们,还是一心扑在织布绣花上的赵一郎等人,平时除了要到学堂里读书,旬休时也没得歇息,全部得去兵营学习。
进了兵营,并非如以前学君子六艺那般,学习骑射只是为了风雅,而是跟着兵丁一起进行操练。
赵寰对他们一视同仁,带太多人出行不方便,便分开带他们出来长见识。
朝堂上下那些以为她要从赵神佑他们中间选储君的声音,看到她的做法,渐渐也就小了。
赵寰无法完全杜绝官员站队,争权夺利。她尽可能防范朋党,免得再走上大宋以前的老路。
可南边___
清空又在赞叹:“哇,真是好香!”
马车转进了府衙西侧的街巷,巷子口开了间分茶铺子。铺子里卖的汤饼加了海蛎等一起煮,汤鲜面筋道,马车经过时,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赵寰失笑,干脆让亲卫停车,去分茶铺子吃海鲜汤饼。
海鲜汤饼价钱便宜,一碗不过十个大钱。因为价钱公道又美味,铺子里坐满了食客。有穿着锦缎衣衫的富绅,穿着普通寻常的平民百姓,也有穿着粗布衣衫的贫穷百姓。
不同身份的人坐在一起,也不分尊卑贫富,各自吃得正欢。
赵寰一行进了铺子,如她这样来的客商多了,铺子的客人与伙计都见怪不怪。
伙计指着墙上的食牌唱了遍,让他们自己选,便赶着去收拾空出来的长案。
几人选好想吃的汤饼,便去长案坐了下来。不一会,伙计托着食盘,送上他们所点的汤饼。
清空早饿了,他最为迫不及待,等赵寰朝他点头示意,忙不迭拿着勺子,先舀了汤尝了一口,满意地夸道:“好鲜甜的汤!”
赵寰被他逗笑了,边吃边关注着铺子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听他们说着闲话。
坐在赵寰相邻座位上的,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衫,肩膀上垫着长条布巾,脸黑里透红,一看就是常年在海边做苦力之人。
年长些的汉子捧起碗,将余下的几口汤饼一口气吃了,抹了下嘴,满意地长叹,道:“真是舒坦!”
同伴脸上带着些忧色,道:“一碗就吃去了十个大钱,今年北地沿着黄河一带遭了水灾,庄稼收成不好。要是粮食涨价,以后又得饿肚皮了。”
年长汉子剔着牙,老神在在道:“咄,你真是成日瞎操心。先前从东瀛回港的客舟,咱们搬的那些麻袋,里面全是装着粮食。燕京当年的变故你可曾听过?有赵统帅在,你还怕饿死不成?”
同伴神色微松,道:“那倒也是,赵统帅可不允许粮食涨价。听说南边出海的船,拉回来的全是些金贵的香料,象牙。不像北地,贵重宝贝少,大部分都是些种子,粮食。你说今日港口回来的客舟,可又带了什么新奇的种子?要是有那不怕旱灾水灾,亩产高的粮食,以后就不怕饿肚皮了,那该有多好啊!”
汉子也神色向往,道:“要是能有那般的粮食种子,赵统帅肯定会让海船带回来。先前不是有从大食带回来的胡椒树苗,听说赵统帅已经让大理国在种了。大理段氏高氏,哪敢说一个不字,长成了的胡椒,全部进贡到燕京。还有那花椒,以前番邦卖得贵,巴蜀的汉源,听说到处都种满了花椒,家家户户都种。如今北地的花椒,无需从番邦进来,咱们这些穷苦百姓,也能买上一些吃了。以前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咸草沽三天两头被水淹,衙门清理河道,修筑了河堤,只要不发大洪水,咸草沽就安稳得很。”
同伴吃完了,拿肩膀上搭着的布巾抹了嘴,起身道:“咱们去港口边瞧瞧,那边若卸货的人手不够,咱们还能赚几个大钱。”
港口为了避免争斗,到船之后,出力气的帮工都拍了号,轮流着上前做活。要是卸的货物多,活赶得急,没排到上工的也可以被临时加进去,多赚些辛苦钱。
汉子一听,忙从布袋里仔细数了十个大钱,与同伴一起去会了账,出门招了架骡车,搭上去了港口。
铺子有客人陆续进进出出,有男有女。铺子里伙计亦有男有女,东家兼着掌柜,在伙计忙不过来的时候,亲自上前帮着招呼客人。
东家娘子做账房,站在柜台后会账,看上去利索又爽朗。东家忙完了,前去站在柜台前问了句什么。东家娘子回了句,他马上赔了笑脸,赶紧一转身跑去帮着伙计收拾了。
赵寰就着热闹的人间烟火,将汤饼吃得见了底。
赵神佑饭量小,她只吃了一半。赵金铃勉强吃完了,赵金姑回到北地之后,饭量见长,也将一碗汤饼吃得干干净净。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清空吃完了自己的那碗,将赵神佑分出来的半碗汤饼,呼噜噜吃了,勉强混了个八成饱。
平时他们吃饭从不挑食,更不敢浪费。清空抚摸着肚子,虽还能吃上一些,他知道不能吃太饱,懂事地没再要。
会账后离开铺子,见离小院近,天气不冷不热,几人商议着一起散步回去,顺便消食。
赵寰边走边问道:“先前的汤饼好吃吗?”
几人齐齐答了好吃,赵金铃抱着赵寰的胳膊,笑叹道:“铺子里的生意真好啊,东家可是发大财了。”
赵神佑道:“才不会发大财呢。汤饼用的可是白面,还加了海蛎,多添几只大虾,才贵上五个大钱。除去米面粮油的本钱,若铺子是东家自己的还好,赁来的另需要付赁金。伙计的工钱,衙门的商税,一碗能赚两哥大钱,就已经顶顶好了。”
赵金铃啊了声,道:“若赚不了钱,东家为何要开铺子?”
赵神佑道:“两个大钱也是钱,积少成多,赚些辛苦钱罢了。买卖可不是谁人都能做,能不亏本就算有本事了。”
赵金铃不服气地道:“那尚富贵可是赚了大钱。”
赵神佑咯咯笑,道:“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尚富贵,但他也有亏得血本无归的时候。先前吃饭的那两人说话,你听见没有,他们说到了汉源的花椒。尚富贵上次从汉源拉到燕京的花椒,不小心受了潮,就全部坏掉了。”
赵金铃一脸后怕,道:“看来,做生意也得小心。”
清空在一旁停着她们说话,笑呵呵不做声。
赵寰问道:“清空觉着谁说得对?”
清空转动着清澈的眼珠子,笑嘻嘻道:“师父最赚钱,一本万利的营生!”
赵寰忍俊不禁,道:“仔细你师父揍你。”
清空缩着脖子,瑟缩了没一会,见到前面茂盛的石榴树枝,长到了院墙外。他几步冲上前,就地一跃,跳起来抓着树枝一扯。
院墙里传来一声怒喝:“又是哪个调皮小子想要偷石榴了,看我不揍你!”
清空脸色一变,赶紧丢下树枝,一溜烟跑了。
院门开了,一个妇人探出头,看到清空已经跑远了的身影,怒不可遏。收回视线,看到走上前的赵寰几人,见她们气度不凡,虽面露愠色,到底没敢再骂了。
赵金姑正准备上前赔礼,清空已经蹬蹬瞪跑了回来,抢先长揖到底,道:“娘子,请恕小子手痒,断没有要偷娘子家的石榴,还请娘子见谅。”
妇人脸色缓和了下来,道了声无妨,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赵金铃骂道:“就该让她揍你一顿,省得你成日逗猫惹狗。”
清空挠头笑,也不还嘴。
赵神佑道:“算你有担当,自己惹的事,没让九姑母替你去赔不是。”
清空被夸了,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与赵神佑嘀嘀咕咕说笑起来。回到院子,分别回屋洗漱歇息。
午歇起来,赵寰领着他们去了船坞。船坞离得远,马车过去约莫要大半个时辰。船坞由兵丁看守,闲杂人等绝不允许靠近。
马车在船坞大门前停下,甘岷山满头大汗飞奔着跑了来,喘息着上前见礼。
赵寰笑着摆了摆手,道:“我们就是来随便看一看,你别管我们,去忙你自己的事。”
甘岷山拿帕子擦拭着汗,恭敬地道:“下官也没甚大事,先前看入了迷,来得迟了些。”
赵神佑望着高大宽敞到望不到边的船坞,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
赵金铃叹道:“这船坞的作坊,比皇宫都还要宽大!”
甘岷山解释道:“要造大客舟,地方小了可不行。”
赵神佑若有所思,问道:“那般大的船,如何能搬下水?”
甘岷山难得卖了个关子,道:“小娘子去前面去看过就知晓了。”
几人都兴奋不已,赶紧加快了步伐朝前走去。待走进了,方看到造了大半的船,在一个望不到边的坑里。几百工匠师傅搬动船板,有条不紊忙碌着装配船板。
甘岷山解释道:“这方深坑,与海离得不远,待船造好之后,凿开口子引入海水,船漂浮起来,就能驶入海中试水。“注1”
赵金铃转动着脖子,缓缓从左看到右,不禁失声道:“好大的船,比客舟还要大几倍!”
赵寰望着她花了大钱打造的船,也忍不住微微激动。
眼前的庞然大物,正是她要打造的远洋巨船木兰舟!
南边朝廷也开了海贸,虽比不上北地,但明州以及泉州等港口,除了船只多外,出海的经验,远比北地丰富。
哪怕他们官员再腐败,海贸还是赚了不少银钱。
北地想要增加船只出海,不过轻易而举的事。但到达的那些国家,哪怕是富裕的波斯,也没那么多货物可贸易。
南北两地皆如此,要竞争出海,需要拿出更多的货物。比如丝绸,纺丝需要养蚕种桑。粮食重要,赵寰严格控制种桑麻等经济作物,与种粮食的土地占比。
至于瓷器,烧窑对土地、山林的破坏更加严重。
赵寰打造的远洋船,她要让商队到达南美洲。
南美洲有土豆,玉米,辣椒,番薯等各种作物!“注2”
甘岷山叫来管事,领着赵寰他们看了一圈,细细禀报了进度:“海边冷,待到下雪时,外面就不好做工,只能在船里做些活。照着下官的预计,在入冬时,差不多可以造好试水。”
赵寰颔首道了辛苦,“一切以稳妥为主,不要为了赶而赶。”
管事忙应下,退了下去忙碌。时辰不早,赵寰领着还在震撼中的几人回了城。
跟着前去了大食的尚富贵,已经在小院等候。赵寰几人回去,他忙上前见礼,拿出送给赵神佑他们的匣子,道:“不值几个大钱,你们拿去玩吧。”
赵寰不允许送他们贵重礼物,尚富贵不敢违抗命令,每次都是带回来些当地新奇的玩意送给他们。
几人捧着匣子,很是有礼道了谢,赵金姑领着他们回了屋去玩。
尚富贵亲自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上前,道:“赵统帅,你瞧瞧这可是你要的东西?”
赵寰望着匣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不管可是我所要,至少这匣子就值不少钱。”
尚富贵上前,小心翼翼将匣子放在赵寰的手边,笑道:“这匣子来自交趾,他们那里产紫檀,不值几个大钱。就是做工粗糙了些,比不上大宋,上好的木头都浪费了。”
匣子上了锁,尚富贵慎重其事取钥匙打开了,取出里面的物件。
赵寰呼吸微顿,她目光灼灼,伸手接过来,难掩高兴地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火器营铸造的大炮,解决了炮膛与火药等一系列难题之后,又出现了新的难题,就是炮射击的准确度。
尚富贵从波斯带回来的,正是用在大炮上,测量大炮角度以及准确度的象限仪!
赵寰只记得象限仪最早出现在古希腊,后来引入了阿拉伯等地。尚富贵前去大食,赵寰解释了一通,让他帮着找寻。
没曾想,他真找了回来。眼下的象限仪用生铁铸成,表面已经起了绣。
不到三斤重的象限仪,赵寰捧在手中,像是捧着了整个天下。
火炮营的工匠们虽没见过象限仪,但他们是能发明指南针,造纸术,火药,印刷术的华夏子民。
只要拿到象限仪,他们就能很快琢磨明白。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最近金国又在边关蠢蠢欲动。
赵寰要拿着大炮,将完颜氏轰得粉碎!
第115章
秋日的清晨, 轻纱笼罩在田间地头,沉甸甸的谷穗上,尚挂着晶莹的露珠。
余阿五向来勤劳, 天刚蒙蒙亮, 就来到了地里, 睁大着眼睛仔细扫视,不放过任何一颗稗子。
“侬个庄稼么,长得真是好来!”邻居田阿土赶着驴车路过田坎, 停下来与他打招呼。
余阿五从地里站起来, 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笑,像是对着稀世宝贝,将弯掉的谷穗扶了扶, 搭话道:“今年的雨水好,收割了这一茬,挨千刀的野草收拾干净了, 还能长上一茬。”
这两年朝廷被北地看着, 官府不敢再巧立名目乱收赋税。搁在以前,田阿土家的驴,也得交上一份牲畜税。
绍兴府离临安, 车船皆不过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加上宰相李光是绍兴府人士,他升任中书省宰相之前, 在绍兴府任知府, 对家乡的百姓经常护着一二。
田阿土附和了几句, 他以前在外随着商队走南闯北做帮工,见多识广, 道:“可惜了,再一茬也长不了几颗稻谷, 空壳多,只能拿来喂猪喂鸡鸭。听说岭南之地炎热,种植占城稻,一年足足可以收成两季呢!”
余阿五祖祖辈辈都生长在此,最远也就去过府城,他不懂岭南的情况,羡慕归羡慕,听了也就没放在心上,问道:“你这是打何处来?”
田阿土指着身后板车上的麻袋,道:“家中米缸没了粮,去粮铺里买了些往年的稻谷回来舂。你家中可缺粮了,快去买上一些,一石比起上个月,要便宜五十个大钱呢!”
庄稼尚未收成,哪怕是收上来的粮食,交掉租子赋税,只留些尝鲜,大多都拿去卖了,换些粗粮陈粮吃。
余阿五家中也缺粮,听说陈谷便宜如此多,不由得一喜。这份喜悦只停留了片刻,一下楞在了那里。
粮食丰收,余阿五早喜滋滋盘算过,今年交了秋税,卖掉粮食之后,能多得足足两贯钱。
眼下陈粮便宜如此多,只怕新粮也卖不上价钱了。
余阿五不由得靠在了田埂上,愁眉苦脸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啊,多收了三五百斤粮食,倒落了个不如灾年时值钱。”
田阿土也琢磨出了味,跟着脸色一变,与余阿五一起哭丧着脸,唉声叹气道:“老天不长眼,竟不给百姓留半条活路啊!”
南边好几个州府,粮食降价的消息,传到了临安。
户部郎中张小娘子拿着手上的文书,前去寻找上峰沈侍郎。
沈侍郎官廨门开着,正在盘算秋赋的差使,见到张小娘子进门,下意识眉头微皱,无奈地道:“张郎中,你又有何事了?”
张小娘子脸上堆满了笑,道:“沈侍郎,下官见到这份粮价,左右感到不对劲,想让你瞧瞧。”
沈侍郎听到粮价,忙问道:“可是涨价了?”
张小娘子将文书递过去,道:“没涨,是便宜了。”
沈侍郎顿时松了口气,粗粗扫过文书,笑道:“粮食便宜可是大好的事情,百姓都能买得起粮吃了。”
张小娘子肃然道:“下官并不这般以为,粮食降价是好事,可都是些往年的陈粮,再不卖就得坏掉。这些粮食,大户人家的下人都不要吃,全是些穷苦百姓买。穷苦百姓手上没有余钱,能买几颗粮食?他们平时的饭食,不过是些豆子,菜蔬,加几把粗粮罢了。”
沈侍郎笑道:“没想到张小娘子还懂这些。不过,你无需担心,精细粮食也一并跟着便宜了下来,今年粮食丰收,粮商们定会自发降价。”
张小娘子知晓沈侍郎在笑话她身在权贵之家,却知晓底层百姓的日子。她自从考中春闱之后进了户部做郎中,平时旬休的时候,不是去乡下庄子看穷苦百姓过得如何,就是去街头的铺子,市坊里打听各种货物的价钱。
看民生,要真正走近百姓去看,别只停留在表面,看官员的奏疏。
北地使节姜醉眉临行前对她们说的话,她全部牢牢记在了心中。
这几年下来,端靠着张俊,张小娘子早就能升迁。但她自己回绝了,官场倾轧是一回事,而是她希望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翻政绩后再升官。
张小娘子不肯退步,据理力争道:“沈侍郎,北地要求南边朝廷,时刻注意粮食价钱。无论大幅涨价,或者降价,都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早日出手,遏制住不怀好意的人趁机作乱。”
沈侍郎烦恼不已,张小娘子背后有张俊在,他也不好得罪,将文书递回去,敷衍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做事吧。”
张小娘子哪能看不出沈侍郎的推诿,再将文书推了回去,急切地道:“沈侍郎,你可不能不管啊,这后面肯定有人捣鬼。今年是丰年,他们这样一弄,到时候百姓的粮食卖不上价钱,生生从丰年,折腾成了灾年!”
沈侍郎也有一肚皮的苦水,苦涩地道:“张郎中”
张小娘子出身权贵之家,哪怕是得罪了人,最后也能安稳无虞。他却不同,出身贫寒,中进士之后,娶了座师礼部尚书的女儿为妻,才升到了侍郎的位置。
靠山礼部尚书去年已经去世,家中子弟平庸,在朝中的势力不在。他的侍郎之位,不知多少人觊觎,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哪敢乱出头。
何况,年后就是春闱,他稍微听闻了一些,年后朝廷打算不再用北地的科举试卷,要改回以前的科考,以诗赋以及进士科取士。同时,还有要禁止女人参加科考的传闻。
沈侍郎觉着自己一个大男人,抱怨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为了打发走张小娘子,将她的文书接了下来,道:“好好好,你放下吧,我会去向上面禀报的。”
张小娘子嘴动了动,到底没再多说。
沈侍郎品性不错,人也有些本事,做事瞻前顾后,谨慎过了头。说得难听点,他不结党营私,又妄图谁都不得罪。
沈侍郎这里估计是靠不住了,张小娘子离开他的官廨,边走边思索。她得写封折子,将此事直接呈到中书省,或者邢秉懿刑太后手上。
官廨外,一个人影见张小娘子出来,忙闪身躲在了廊柱后面,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盯着她离开的窈窕背影。
张小娘子的折子还没写完,关于她与沈侍郎关系不清不楚的消息,私底下传遍了朝堂。
“别看沈侍郎平时一本正经,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握着小娘子的手就不肯放了。”
“美丽小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面前,成日往跟前凑,圣人才能坐怀不乱。”
“沈侍郎家中夫人厉害,不许他纳妾,连只母鸟都不许养,男人谁能受得了。怪就怪那些女人越来越嚣张了,成日抛头露面不说,到处勾三搭四,真是不知羞耻!”
“张氏家风不正,那青楼的妓子都能当做夫人,能教出什么好儿女!”
“那些娘子们在官衙,弄得男人心痒痒,都没心思做事了。”
御史闻风而奏,弹劾张俊的折子,雪片般飞往原本叫赵瑗,如今改名赵眘的御前。赵眘年幼,由太后邢秉懿垂帘听政,折子全部堆在了她的华宫中。
不少官员在上朝时,站出来谏言,严禁女人参加科举,免得秽乱朝堂衙门。
沈侍郎同样受到不少弹劾,骂他德行不修,在公衙不检点,玷污了朝堂衙门。
朝堂上一片热闹,中书省与邢秉懿迟迟未表态,沈侍郎的心凉了半截,深知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既能趁机罢了他的官,同时又能将禁止女人科考的事情,提到明面上来说。
总归一件事,南边朝廷,急于摆脱北地的控制。
张小娘子到底出入朝堂为官,如今已变得沉稳许多。气归气,还是克制住了,如无事人那般,继续上朝当差。
若是这件事处理不得当,连累家族尚是小事。张俊在襄阳的事情,她也听得不少。
百姓皆言,襄阳的地皮,张俊去了之后,生生矮了三层。
清河郡王府的良田千倾,究竟从何而来,张小娘子心中一清二楚。她曾痛苦到彻夜难眠,可她做不了张俊的主,更做不了家族的主。
张小娘子开始过着简朴的日子,将身边的贵重头面,锦衫华服都拿去当了。得来的银钱,全部拿去偷偷救济穷苦的百姓,让自己能好过些。
眼下朝堂一众官员,将矛头直指向了女官们。她若是一个不慎,说不定会连累那些满怀希冀,准备了许久,等着年后在春闱上一展拳脚的娘子们。
洪夫人自然也听到了传言,沉着脸,早早就在门口等着。待张小娘子从官衙回府,刚从软轿下来,扯着她手臂朝府里走去,厉声道:“你还去朝堂作甚,那劳什子的官,不做也罢。还说妇人是长舌妇,亏得都是读书人,大男人舌头生了脓疮,迟早下十八层地狱!”
张小娘子鼻子一酸,忙宽慰怒不可遏的洪夫人:“阿娘,我没事。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只敢在背后嚼舌根罢了。阿娘,对不住,让你跟着受了委屈。”
洪夫人这些年变化不少,张小娘子考中进士,她不知道有多高兴,给报喜讯的官差,凑喜气领赏钱的人,足足散了两大筐钱。
她只能困囿于后宅,张小娘子能上衙门当官做事,也算是替她了了心愿。
洪夫人清楚张小娘子的秉性,沈侍郎的夫人也信他。她愤怒地道:“先前我遇到了沈侍郎的夫人,她与我说了一会话。说这件事,就是那些男人为了争权夺势,乱泼脏水。想要将朝堂上的女官,全部弄回后宅去。这几年来,和离的妇人越发多了,家中妻女,不再如以前那般唯唯诺诺,她们也有本事出入朝堂,比他们还要厉害,他们害怕了。”
张小娘子既欣慰,又难过。她与洪夫人在凉亭里坐了下来,低落地道:“阿娘,当官难,女人当官更难。南边才将将开始,我不能让她们的路,毁在了我的手上。”
洪夫人心疼地看着她,急道:“如何能怪得了你,你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啊!”
院子里木樨花盛放,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到处花团锦族。亭台楼阁流水淙淙,处处都透着富贵。
张小娘子指着院子,苦涩地道:“阿娘,你看眼前这一切,我如何能坦然,安慰自己也是被害了?”
洪夫人顺着张小娘子的指点看去,怔了下,陷入了沉默。
清河郡王府的宅子,占据了整条巷子,放眼整个临安城,除了大内皇宫之外,就数秦桧的相府,加上清河郡王府最气派。
秦桧早就被流放,听说与王氏几人,都死在了流放路上。
现在,只有清河郡王府,还屹立不倒。
张俊镇守襄阳这些年,有北地挡着,金国西夏都自顾不暇,南边州府的叛乱,已悉数平息。
清河郡王府烈火油盆,富贵过了头,惹人眼了。
张小娘子道:“阿娘,我如今担心两件事,一是粮价变化,恐百姓受苦,二是女人们不能再参加科举。明日,我会去求见太后,她既然当政,定会关心百姓的疾苦。同为女子,如何能坐视不理。”
洪夫人懊恼地道:“那你呢,脏水泼在你身上,你就这么算了?你推三阻四不肯定亲,我也由了你。要是你被罢了官,再背着那些风言风语,以后就更难相看人家了。”
张小娘子的亲事,长期以来,快成了洪夫人的心病。她现在已经够操心,张小娘子没再直接拒绝,委婉地道:“阿娘,肯信那些传言的人家,就是些大蠢货,不值得我嫁。”
洪夫人一想也是,叹道:“这流言蜚语啊,你别不当回事。女人若是沾上了,一辈子就难洗清。你阿爹与伯父,这次也被弹劾了,他们定会恼了你。你伯父我管不着,你阿爹那里,我去替你挡了。他张保敢对你动一根手指头,我就与他和离!我替他生儿育女,孙子都有了,他个老不修的,在襄阳还纳了比你都年轻的小妾。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就是懒得与他计较罢了。一大把年纪,还不爱洗漱,成日臭哄哄。幸亏离得远,不用看着眼睛疼。”
张小娘子听得又想哭又想笑,上前搂住洪夫人的手臂,道:“这些年,阿娘受苦了。以前是我不懂事,让阿娘处处操心。阿娘,我以后啊,定会听你的话。”
洪夫人点着她的额头,嗔怪地道:“你少糊弄我!天凉了,瞧你穿着单薄,快进屋去,别着了凉。”
翌日,张小娘子在散朝之后,前去求见邢秉懿。从上午等到快下衙时,邢秉懿终于召见了她。
华宫的书房,雕梁画栋,华丽又庄严。地上铺着厚厚来自波斯的地毡,走上去轻盈无声,脚背都深深没入其中。
邢秉懿坐在书案后,头上戴着珠冠,盖住了花白的发丝。瘦削的面孔,不笑时,嘴角微微下垂,严厉得令人生畏。
张小娘子忙低下头,上前见礼。邢秉懿抬眼看来,张小娘子感到那道视线停留在头顶,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半晌后,邢秉懿温和地道:“坐吧。”
张小娘子松了口气,恭敬应下,走过去坐了下来。
邢秉懿揉着眉心,道:“你与沈侍郎的事情,我都听过了,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她朝案几上一指,“这些都是参奏你与你伯父,阿爹的折子。”
张小娘子忙道:“太后娘娘明鉴,下官着实冤枉。他们居心不良,故意朝我泼脏水,想要断了女人们的科考之路,扰乱朝纲。”
她从如何去见沈侍郎的事情说起,刚起了个头,邢秉懿就抬手打断了:“我都听沈侍郎说了。先且不提事情的原委,对错,真假。你来见我,想要求我做些什么?”
张小娘子呆了下,道:“太后娘娘,下官恳求太后娘娘责令中书省,查清事情经过,将故意冤枉我的人找出来,绳之以法,还女官们一个公道。还有,太后娘娘,粮价变得实在蹊跷,定要提前防范啊!”
邢秉懿声音不高不低,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问道:“若是查出了传话之人,他一口咬定,你们不清不白,你要如何自证?你说到粮价的事情,你可有想法,要如何制止防范为好?不允许粮商降价,只能涨价?”
张小娘子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邢秉懿的话并没有错,对于流言蜚语,当时没其他人在场不说,她与沈侍郎是上下级,她经常出入沈侍郎的官廨。他们如何能自证清白,只能越描越黑。
不允许粮商降价,听起来荒谬至极。休说粮商,穷苦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
韩州府的冬天来得早,刚入冬时,已经下了好几场雪。
雪虽不大,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太阳高照着,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呼出的气,顷刻在眼前变成了白眼。
调防到韩州府的徐梨儿,习惯了黑山城的寒冷,她并不将天气当做一回事。
徐梨儿跟在赵寰身边,养成了爬贺兰山的习惯,看大漠落日,塞外风光。
如今她没了山可爬,再看到那几口曾关过赵佶他们的井,觉着驻守韩州不但无聊得紧,还时刻令人生气。
以前的大宋朝廷,从上到下腐朽不堪,官员真是不要脸到极点,还坏到了骨子里。大宋江山,全败在了他们手中。
哪怕是大冬天,徐梨儿也要练兵,每日早起操练,晚上歇得也早。
这天,她早早歇息了,睡梦正酣时,岗哨尖锐的哨声传遍了营地:“有敌军来袭!”
徐梨儿倏地睁开眼,从炕上一下弹起,飞快将放在手边的皮袄一套,拿起苗刀就冲了出去。
亲兵匆匆本来报信,徐梨儿脚步不停,一迭声吩咐道:“摆阵迎敌!狗金贼,老子正无聊得紧,没去揍他们,倒敢送上了门来!”
赵寰从秋日起,大半的功夫都花在了火器营,同虞允文他们成日与工匠呆在一起。
赵寰对现代的力学,现在称为理学的知识了解得多一些,但她并非专业,只能起到提点的作用。
真正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这群拥有无穷智慧的工匠们。
到了初雪降临前,直沽的巨型远洋船木兰舟,正式建成试水。
深山里雪下得早,山林间,白雪覆满了树梢枝头。
一架火炮架在了雪地上,炮口对准了前面立着的靶子。
赵寰立在那里,虞允文落后一步站在她身后,看着前面点火的工匠。
“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靶子在硝烟中化为了碎末。
山上林间的鸟儿,已经习惯了不时的炮响,传来几声不甚捧场的鸣叫。
积雪未曾见过这般大的阵仗,簌簌掉落。
炮仗的精度问题,已经解决了!
赵寰嘴角上扬,缓缓露出了笑意。
张小娘子从南边送来了信,韩州府金兵来犯,被徐梨儿揍得抱头鼠窜,抓到了领兵的裴满氏,关在了当年关赵佶的井中。
南边金国都不安生,西夏与金国私下往来频繁,还与西北的各部落眉来眼去。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来,她真是仁慈太久,给了他们错觉,以为她变成了菩萨。
赵寰侧头,对激动得呐呐不能言的虞允文道:“从现在起,可以正式逐鹿天下了。”
虞允文眼眶顿时发热,心头滚烫。他从未忘记过,当年赵寰问他的话。
你可愿意,随我一起逐鹿天下?
第116章
金国大都。
下过几场雪之后, 本就寒冷的天气,滴水成冰。
低矮的土墙矮房与毡帐,一团团散落在雪堆中, 屋顶不时冒出取暖的烟。街巷上几乎空无一人, 铺子的门偶尔打开, 进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客人。
大宋工匠修葺了一半的皇宫,经过几年之后,终于在前年勉强完成。
大宋工匠雕了一半的门窗, 后来的雕工手艺差得太多, 修好的宫殿,不忍卒视。
完颜亶只能忍了,住进了不伦不类的皇宫中。住在宫殿里, 总比住毡帐强。
不忍也没办法,从大宋抢回来的金银珠宝,大多都在他一干完颜氏亲族手中。
有金银珠宝也没多大用处, 北地禁止与金通商, 金只能偷偷摸摸从鞑靼部落手上买一些货物。
从大宋掳回来的工匠,基本都跟着赵寰回了大宋。余下来被强行视作奴隶的大宋百姓,这几年想方设法, 逃得七七八八。
皇宫大殿内烧了炕,炕上铺着各种皮褥子。皮子的怪味, 加上天冷久不沐浴, 吃多了大酒大肉后, 身上浓烈的膻味,混在一起浑浊不堪。
好在大家都闻惯了, 并无感到半点不适。西夏使节礼部李侍郎来访,完颜亶, 完颜宗弼等都入宫,迎接使节到来。
只殿内众人,许久都没人出声,脸色都不那么好看。
先前寒暄之后,李侍郎随口问了句,最近金与北地可有打仗:“我来时,听说贵国出兵韩州府,最后战败,当时我还在想,这消息只怕是假。贵国岂能不打没准备的仗,听说韩州府驻兵不过五千,守将是徐梨儿,一个妇道人家罢了,哪能就打了败仗。”
完颜亶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他将手上的茶盏往炕几上一扔。天青釉牡丹纹杯从炕几上滚落,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完颜宗弼脸色铁青,视线久久落在了杯子上。
大宋钧瑶昂贵的茶盏,就这么碎了。从大宋抢回来的宝贝,各种花瓶茶碗杯盏本身就少,折损得又快,如今已经所剩无几。
牡丹花栩栩如生,看上去好似真能闻到牡丹香气。
完颜亶的目光,从地上的牡丹花,缓缓移到完颜亶的身上。
完颜亶身上华贵的龙袍,绣着蔫答答,无精打采的九龙。金国缺乏绣工精湛的绣娘,能绣出龙来,已经大为不易。
龙袍是缂丝制成,缂丝比绣娘还难得。女人能做针线,绣花琢磨一二,也能勉强学会。
至于缂丝,从纺纱到织布,技艺复杂至极。哪怕是抢了能织缂丝的纺机,缺了懂得织缂丝的织娘,摆在那里就是一堆废木料。
贵人能读汉人的书,习汉人的字,他们的技艺与本事,却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学来。
完颜宗弼见完颜亶又要发疯,止不住地怒意上涌,眼里阴霾密布。
完颜亶神色狰狞,阴寒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们说北地不堪一击,这就是不堪一击!”
完颜亮坐在角落不吭声,阴恻恻的目光从完颜亶的脸上掠过,嘴角轻蔑下撇。
完颜亶就是个疯子,他凭什么能做皇帝!
李侍郎见好奇问了句,就惹了完颜亶发火,完全不顾他的面子,顿时脸色也沉了下来。
西夏再弱,也不容挑衅。李侍郎刚要开口,完颜宗弼已经厉声道:“裴满氏先前主动请缨领兵攻打韩州府,韩州府就一个娘们儿镇守,裴满氏都没能打赢。先前我反对裴满氏领兵,更反对贸然出兵。是陛下一意孤行,如今打了败仗,倒将火气撒在了我们身上,陛下实属太不讲理!”
完颜亶想要亲政,将权势拿在自己手中,完颜宗弼已经对此不满已久。
金国对大宋节节败退,完颜宗弼苦心孤诣,极力稳住完颜氏内部的稳定。
谁知,他们却只顾着自己的权势,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私底下依然斗个不停,自相残杀。
比起大宋以前那群勾心斗角,结党营私的官员,也没什么不同。
完颜宗弼感到心力交瘁,大宋的富裕繁华,金国立国不过短短时日,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其相比。
以前就算打败了大宋,也只敢烧杀抢掠一番后就走。估计就算完颜阿骨打还活着,也万万不敢想能守住那般多的州府。
完颜亶见完颜宗弼发火,额头青筋直冒,嘴紧紧抿着,手紧握成拳头。
总有一天,他要将殿内的完颜氏,全部屠杀得一干二净!
完颜宗干死后,还有完颜宗望,完颜宗隽,完颜昌,数不清的完颜氏,打着辅佐他的旗号,夺走他手上的权利。
完颜亶极力克制,使得狰狞的脸更加可怖,咬牙切齿地道:“敢问王爷有何高见?”
完颜宗弼冷哼一声,道:“高见倒不敢,既然大宋如此张狂,大金再龟缩着,显得大金比以前的昏德公还要软弱。大都的天气严寒,金国的兵在冬日寒冷时,打起仗来更占优势。等到凛冬时节,再出兵攻打韩州府!”
韩州府是金国通往中原腹地的要道,无论如何得拿回来。
完颜宗弼看向李侍郎,客气地问道:“不知贵国陛下可有打算?两国联手起来,一起出兵如何?”
李侍郎是领了李孝宗的旨意前来,打算与金国联手,分别出兵北地。
西夏意在夺回甘州府,那可是西夏水草丰饶,土地最肥沃的“塞外江南”。
金国先前有与大宋联手,灭了辽国之后,又对大宋出尔反尔,将答应给大宋的燕京,幽云十六州,全部抢了回去。
李侍郎当然不能一口答应,得时刻提防金国使坏。
西夏的沙州甘州乃至兴庆府等地,从唐时就开始热闹繁华。在安禄山造反之后,沙州凉州一地被吐蕃占领,没落了多年。后来“归义军”张议潮起兵赶走吐蕃,几州府再次回归大唐,重现了以前的繁华。
到了大宋时,西夏原先的国都兴庆府,西凉等地,都属于大宋的疆土。被太.祖李继迁占领之后,太宗在兴庆府建造了宫殿,定位国都。
李侍郎初次到大都,他当时就懵了,以为自己迷了路,走错了地方。
以前西夏的兴庆府,城内足足有二十道坊。虽说平民百姓住的都是些低矮土屋,贵人却都住在富丽堂皇的宅子里。
而金国都城王公贵人们的王寨,在李侍郎眼里,还比不过兴庆府京郊的村落。贵人们住着的土墙屋,奴隶们都住毡房,穷酸得令人咋舌。
再一看金国的皇宫,甚至连他以前在兴庆府的宅子都比不过___
想到这里,李侍郎心痛无比。
可惜,兴庆府被赵寰攻占,西夏皇室与朝廷,眼下暂且避在沙州。
李侍郎也不管金国会觊觎甘州兴庆的富裕了,金与西夏的共同敌人就是赵寰,先联手报仇雪恨再谈其它。
李侍郎与完颜宗弼等人商议起来,你来我往互相讨价还价,终于达成了共识,在冬至后就出兵。
西夏夺回兴庆等州府,则还是归于西夏。金国依旧立足于北地,原先打算定为都城的燕京等州府,则归金国。
论罢之后,自然要把酒言欢庆贺。酒过三巡,大家都兴奋了,完颜宗弼召了些底下奴隶家中的小娘子前来陪酒。
李侍郎打量眼前瑟缩拘谨的小娘子们,选了一个搂着,对嘴吃了两盏酒。他眼珠一转,对完颜宗弼挤眉弄眼道:“听说那赵二十一娘被诸位好些享用过,大宋帝姬都养尊处优,那滋味,定当美妙至极。”
完颜宗弼啜着牙花子,朝李侍郎笑得意味深长,道:“帝姬自是不同于凡人。岂止是帝姬嫔妃,就是那寻常的宫女,平民百姓啧啧。”他眯缝着眼睛,一脸回味。旋即,脸色又变了变,眼里阴狠闪过。
赵圆珠与陈艳那两个小贱人,居然敢逃跑!韩企山与郦琼也是徒有其表,拍着胸脯到了燕京。费了天大的功夫,最后一事无成,将自己也折在了燕京。
韩企山郦琼自己没出息,死了也怪不得别人。可是赵圆珠与陈艳,完颜宗弼咬紧了牙关,暗暗发誓。
待打到燕京,定要将她们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侍郎哪能不懂完颜宗弼的意思,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遗憾地拍着大腿,道:“哎呀,都怪我来晚了!”
“浣衣院的大宋女人,随便由李侍郎享用。你可不知,那赵构的亲娘,皇后都在。”
“不但可以当赵构的便宜爹,还能当赵眘的便宜爹!”
李侍郎听得笑歪了嘴,恶狠狠道:“我谁都不要,就要那赵二十一娘。她落到我手上,看我如何弄死她!”
完颜宗弼握着酒盏,不屑地道:“那赵二十一娘,生得跟男人般高大,没半点女人的娇柔,连宫女都比不如。路上早早被破了瓜,后来有了身孕,还小产过。那般多的娇媚娘子,谁还看得上她。既然没人要,就打算将她赏给听话的奴隶。”
李侍郎打着哈哈笑了过去,没追问为何没能将赵寰赏赐给奴隶。
因为之后发生的事,全天下无人不知。
金国的老巢都差点被赵寰一锅端了,她领着那些女人杀了出去。
西夏也是被赵寰将占领的土地夺了回去,彼此都是她手下败将,就别互相戳脊梁骨了。
屋内众人一起笑,纷纷说起了当年帝姬嫔妃们美妙之处,浣衣院的销魂享乐。
李侍郎与完颜氏们,唾沫横飞说起了当年玩弄大宋女子之事,越说越欢快。那些在她手上吃足苦头的恨意,仿佛在此刻得到了宣泄。
大家饮酒正酣时,守卫惊慌失措进了屋,上前结结巴巴禀报道:“回陛下,王爷,北地北地打过来了!”
完颜宗弼用力摇了摇头,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守卫再次惊骇地道:“守兵来报,岳飞领着三万大兵,已经快逼近大都了!”
李侍郎嗷地一声,将怀里的小娘子推开了,差点没哭出声。
他的命真苦,被北地的正义军从兴庆府赶到肃州,再从肃州逃到沙州。
辛辛苦苦来到了大都,居然北地的兵打了来,他又再要次逃命了。
完颜亶脸色苍白,无助地看向了完颜宗弼。他手上没兵权,大宋都打到都城来了,他得逃,赶紧逃!
完颜宗弼脸色变幻不停,拳头一下砸在了炕几上,尤为不够解气,干脆一下将炕几掀翻在地,杯盘碗盏哗啦啦掉了一地。
又是岳飞!
完颜宗弼数次败在岳飞手里,他敢打到大都来,这口气如何都忍不下去。
若丢了大都,往更北之地逃走,回到女真发家之地,松水以北,也能蛰伏着活下来。
但金国,从此等同于灭亡了!
完颜宗弼一咬牙,厉声道:“不过三万兵力而已,速速整兵迎战,这次,我们要用全部的兵力,让他有来无回!”
岳飞骑在马上,身穿盔甲,大氅随着风飘飞。
身后朱红的“正义军”旗帜,亦随风猎猎飞扬。
大都放眼放去,山林湖泊被积雪覆盖住,冰天雪地,人烟稀少。
眼前的大都城墙,不过是些石头与泥土砌成的矮小土墙,城门低矮又不堪一击。
岳飞以前惟盼着,能驱逐金贼,收回失地。
赵寰派他作为统帅,领兵攻打金国时,他激动得不能自已。经过多年,终于能再与金人一战了。
离大都越近,岳飞的内心就愈发沉重。
强大的大宋,竟然被一个小破寨子的首领,打得国破城亡。
此刻岳飞深刻明白,赵寰为何不亲自领兵,前来复仇。
赵寰告诉他,金人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远远不是大宋的对手。
除非,大宋自己人不争气,成日忙于内斗。
岳飞想到那些不战而降的官员与守将,愤怒上涌,紧紧拽紧了手上的缰绳。
怪不得,赵寰要活剐丢了长江以北大宋疆土的杜充,费劲心血改善大宋的朝廷官制,严禁朋党之争。
马蹄阵阵,金兵从城墙内,东西的王寨中,一起奔袭了过来。奔跑在最前面的是轻骑兵。接着,阵阵铁器摩擦的刺耳声响起。
岳飞望着金人摆好的阵仗,按照他们的一贯打法,先用轻骑兵冲锋,再用引以为傲的“铁盾军”,跟在后面绞杀。
完颜宗弼的帅旗,在队伍中高高扬起,金兵的喊杀喊打声,响彻云霄。
岳飞冷笑一声,完颜宗弼同他交战过,一次都没能讨到好。
这次,完颜宗弼照样会败在他手上。岳飞谨慎,并未曾有半点轻敌,仔细观察着金兵的情形,待到他们离得近了,抬手下令。
完颜宗弼骑在马上,被亲兵拥簇在中间,警惕地望着眼前的正义军。
正义军最厉害的骑兵营,在最前面一动未动,完颜宗弼不禁得意地冷笑连连。
看来,赵寰再嚣张,岳飞身经百战,还是会忌惮他的“铁盾军”,不敢轻举妄动。
岳飞挥旗下令,完颜宗弼以为他会指挥骑兵营出战,便做好了准备,让“铁盾军”整装待命。
谁知,骑兵营并未冲上前,而是哗啦啦散开退后,露出用桐油布盖着的不明物。
桐油布被兵丁揭开,完颜宗弼眼珠定住,死死盯着眼前怪异的铁铸物。
铁铸物的圆形口子,好像是张开的黑洞,对准他们,要将他们全部吞没进去。
岳飞再次挥旗下令,完颜宗弼尚未看清楚发生了何事。
“轰隆”巨响,地抖了抖,马引颈嘶鸣,不安扬蹄。
马与兵丁扬起在了半空中,手臂身子泥土,如雨般簌簌掉落。
硝烟的气味,混着血肉的腥气,钻入鼻尖。
“震天雷!震天雷!”侥幸没被炸到的金兵回过神,吓得慌乱大叫,不顾一切奔逃。
完颜宗弼耳朵脑子都嗡嗡响,随军迎战的完颜亮,见他跟傻了一样,大吼道:“快整队,整队!”
完颜宗弼没有动,他张了张嘴,嗓子发紧,几乎目眦欲裂。
正义军推着他们那能发出“震天雷”的冰冷铁杀器,继续往前到来了。
“铁盾军”身上穿戴着沉重的铁甲,行动困难。
再次“轰隆”一声,“震天雷”落在了“铁盾军”中。
“铁盾军”全身铁甲包裹,全身太重,震天雷没能将他们炸到半空中。但马遭了殃,断腿开膛破肚,纷纷倒下。“铁盾军”不受控制,跟着一起掉下马。
铁甲里面的身体,与铁甲砸在一起,惨嚎声震天,转瞬间,就已死伤无数。
完颜亮惊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马没命逃走了。
完颜宗弼却没那么好的运气,铁片飞入了他的马腹。亏得他骑术好,在马倒地之前,身子一歪,险险跳下地。地上不知是冰,还是血,他踩上去脚下打滑,挥舞双臂往前扑倒。
亲兵见状,忙扑上前拉住他,害怕地劝道:““王爷,快走,不然危险啊!”
完颜宗弼望着已经溃逃的金兵,绝望地闭了闭眼,下令道:“往北面撤退!”
亲兵忙抓住一匹乱窜逃的马,将缰绳递到完颜宗弼手上。他翻身上马,兴许是太过慌乱,连着两下,他的腿颤抖着,从马镫滑了下来。
亲兵顾不得冒犯,上前搀扶住完颜宗弼,将他搀扶上马。
完颜宗弼坐在马上,急促喘息着,双腿一夹马腹,心有余悸回望了一眼。
这一眼,完颜宗弼瞳孔猛缩,他看到那只黑黝黝的洞口,再次飞出了震天雷,直奔他而来。
巨响之后,完颜宗弼仿佛看到自己也飞到了半空,然后坠落。马匹,兵丁的血肉,同他混成了一团。
与牲畜,在他们眼里,向来视为奴隶的兵丁,结局殊途同归。
第117章
连续炮轰三次之后, 金人前锋轻骑兵与铁盾军,已经损伤过半。加之主帅完颜宗弼战死,其余剩下的兵丁, 一哄而逃。
岳飞下令张宪领骑兵营追击, 他则亲自领兵进城。
大都地广人稀, 如赵寰所预料那样,逃兵如惊弓之鸟那般四下潜逃,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密林中经常有猛兽出入, 最多便是老虎。尚在林子外, 都能听到深处传来隐约的虎啸,惊得马不安扬蹄刨地。
越往北,积雪越深。张宪守着岳飞的命令, 不敢轻易冒险,很快收兵回了大都。
张宪到了半道时,与岳飞相遇, 他看到眼前的情形, 顿时忍不住破口大骂:“一群畜生!”
完颜亶与一众完颜氏,贵族们,夹着尾巴慌忙逃窜。被他们赶在最后挡住追兵的, 则是一群孩童与衣衫褴褛的奴隶。
奴隶们常年劳累,佝偻的身子已经直不起来, 永远弓着身, 低垂着头, 看上去卑躬屈膝。露出来的手长满了冻疮,破了的地方, 不时有脓水流出。黑乎乎的脚上,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 还穿着草鞋。
孩童有大有小,其中最小年纪者,约莫五六岁。端看他们的穿着,比起奴隶的衣不蔽体,要好上很多。有些身上还穿着脏兮兮,半旧的不合身锦袍。
孩童们与奴隶一样,惶恐不安望着他们,害怕得想要跑,对着散发着凛冽杀气的兵丁,他们手上的强弓劲弩,如定在了那里般,一动不敢动。
张宪怒骂道:“一群没卵子的狗东西,老大,我去追!”
岳飞拦住了张宪,道:“大都不比其他地方,已经追不上了。”
张宪想到先前追杀逃兵的情形,懊恼地挥舞着手臂,怒道:“早知道用炮将他们全部炸死!”
大炮比起以前的“震天雷”,不但打击精准,杀伤力更要厉害数倍。
但大炮也有缺点,且先不提铸造一门大炮,火器营足足花费了好几年的功夫。不断炼铁,配制火.药等等。几年下来,赵寰在火器营投下了数不清的财力精力。
大炮的火.药配制昂贵,发射几次之后,炮膛过热,就得歇一歇。而且大炮太过笨重,辎重运送困难,他们这次也只带了一架前来。
赵寰曾遗憾说过,黑火.药的材料,就只能做成这样了。若要产生更大的杀伤力,炮膛首先承受不住,必须解决炼铁的问题。
这次大炮能造成巨大的震慑力,主要是在于此物新奇,金人未能见过。拿来攻城,以及对付敌人的冲锋最好用,一旦他们跑到射程之类,任由他们布下再好的阵,轻而易举将他们炸得魂飞魄散。
岳飞见张宪垂头丧气,安慰他道:“他们会往更北的地方跑,放心,他们讨不了好。当时辽国灭亡时,有上百万的人往北去了。有些被寒寂大师安排回了大宋,还有些不肯离开,留在了那里。一旦遇上了,金贼可得不了好。还有被金贼欺负的鞑靼部,见他们落了难,定也不会放过报仇的机会。”
张宪一想倒也是,便很快恢复了精神,摩拳擦掌道:“金贼四处树敌,又是一群十足的强盗,走到哪里抢到哪里。以后,可有他们受的!”
岳飞望着眼前这群可怜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片刻后道:“外面太冷了,让他们回自己的毡帐里面去,不要乱出来走动。孩童们”
张宪等着岳飞的指令,半晌都没听到他接下来的话,不禁抬头看去,问道:“他们要如何处置?不过老大,我瞧着他们的身份好似不对劲,可不能掉以轻心。”
岳飞心情说不出的沉重,他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帝姬嫔妃们被送给金人之后,曾经生育过孩子。
张宪见岳飞的神色不对劲,他愣了下,喃喃问道:“该不会是”
话到一半,岳飞凌厉的眼神扫来,张宪忙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骂道:“他们这些畜生不如的狗东西,虎毒还不食子呢!”
“他们哪比得上老虎!”不待岳飞开口,张宪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屑道:“完颜氏父子,叔伯兄弟们自相残杀,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是些唉!”
张宪知晓他们的身份不宜对外声张,忙打马上前下了令,吩咐亲兵将这些孩童带走,“一定要好生照看。”
奴隶们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呼啦啦散开了。孩童们见亲兵上前,紧紧依偎在了一起,望着他们簌簌发抖。
张宪眉眼生得凶悍,他努力让自己温和些,挤出笑脸道:“别怕,我们不会杀你们。”
胆小的孩童一听,不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张宪脸颊抽搐,挠了挠头,摆手让亲兵们赶紧将他们带走,跑回岳飞身边,抱怨道:“我哪里就是坏人了!真是。唉,老大,他们也算得上是皇子贵人,为何胆子这般小,竟跟以前那群赵”
岳飞淡淡看了张宪一眼,他尴尬地讪笑,很快肃然道:“是我不对,除了南边那个活死人,他们都已经为大宋战死,最终没有辱没祖宗,不能再这般说他们。”
被金人抢走的女人回了大宋,金人自然会将怨气,洒在这群她们生下的孩童身上。
他们本来就生了一大堆,尽管是亲生的儿子,也压根不会当做一回事。
岳飞叹息几声,想到临行前赵寰的吩咐,最终没有多说,对张宪道:“我进宫去,你叫上人,去各王寨,将以前从大宋抢走的财物,尤其是贵重的书籍史册等,全部清点收好,一张纸都不能丢!”
张宪忙应了,打马前去忙碌。岳飞则领着兵,转头回了都城。
都城的城门大开,岳飞沿着御街,一路进了宫。皇宫除了一座突兀的宫殿,其余都是些低矮土屋,以及没来得及拆走的毡帐。
岳飞下马,独自沿着狭小的皇宫缓缓走动,来到破败的浣衣院,推开低矮的篱笆门走了进去。
庭院被积雪覆盖,茅草屋顶上亦堆满了雪。土墙经久未修,墙壁上的泥土已经变得松脆,留下斑驳的坑洞。
岳飞走到最后,随手推开一间久未住人的屋子。虽是大白天,他适应了好一阵,才看清了黑漆漆的屋内。
对着屋门正中央,是一张已经坍塌的土炕。除了炕之外,便是倒塌在地上的矮凳,柜门消失不见的的一张木柜。最里左上角的角落处,放着一只布满了灰尘的恭桶。
岳飞久久站在那里,他能想象得到,赵寰当时是如何的困难,如何用命,替她们拼杀出了一条血路。
到如今,她依旧拼杀在无形的刀光剑影中,替天下人,拼出一份福祉。
*
沈侍郎被贬谪到了琼州,张小娘子内疚不已,他倒先想开了,自嘲没曾想有一天,会与敬仰的东坡先生有相同际遇,这辈子也不算太过平平无奇。
接下来就轮到了张小娘子,朝堂上对张俊的弹劾从未断过,她直接被罢了官。
张小娘子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早早宽慰自己,做好了准备。
等到尘埃落定时,她还是难过不已。去官廨收拾自己留下的小物件,收着收着,眼泪就噗噗直掉。
新任郎中冯敬山走了进屋,他看到张小娘子还在,站在一旁打量着她,阴阳怪气地道:“小娘子可得快些,我可是忙得很,不但要忙着秋赋的事情,还得替你善后,你没办好的差使,我还得替你描补。”
张小娘子抹掉眼泪,猛地抬起头盯着他,不客气地道:“冯郎中,你可要说清楚,我哪些差使没办好。”
冯敬山刚从殿中侍御史补到户部的肥差,脚堪堪踏进户部的衙门,哪知道张小娘子漏下了何种差使,不过是见她被罢官,顺势踩上一脚罢了。
换作以前,冯敬山哪怕嫉恨差使被小娘子们抢走,也只敢在私下抱怨一通,万万不敢当面说出来。
眼下张俊陷入了麻烦,冯敬山就无需掩饰了,讥讽地道:“张小娘子,你还是回府去,好生等着相看一门亲事,正正经经嫁人生子要紧。若是你不甘心,想要做事,如你阿娘那样,在后宅管着中馈,同样也能在仆妇下人面前,抖露你的威风。”
张小娘子不怒反笑,长长哦了一声,“我道是何种缘由,原来是冯郎中自己没本事,还以为怀才不遇,差使被女子抢了,到我这里来撒气呢。冯郎中,你究竟走了何处的门路,我就不稀得说了,说了怕你冯氏祖宗跟着一起没脸。”
冯敬山削尖了脑袋钻营,拜了在邢秉懿跟前最得力的内侍冯溢为干爹,最后得了这个差使。他听到张小娘子意有所指,脸色青红交加,阴森森地道:“张小娘子,你不过是投胎好些罢了。花无百日红,咱们且走着瞧!”
张小娘子笑盈盈道:“你若是不服气,何不早些再去投一次胎,睁大眼睛选个真正的好爹爹!”
冯敬山气得眼前发黑,他拽紧了拳头,怒气冲冲走到位置上,将张小娘子收拾好的小物件一推,高声道:“快走,别在此勾搭我,我可看不上招蜂引蝶的女人!”
张小娘子努力克制住怒意,上下打量着冯敬山,呵呵笑道:“招蜂引蝶,你是蜂还是蝶了,也不瞧瞧自己的丑样,顶多就是只大蛆虫!”
冯敬山扭曲着脸,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肥差,到底没敢动手,只恨恨盯着张小娘子。
如冯敬山这样的小人比比皆是,张小娘子感到没劲得很,没再搭理他,拿起自己的囊袋走了出去。
虽说过了入冬,临安依然暖洋洋,草木葳蕤。
出了宫,府里的软轿等候在那里,见她出来忙抬了上前。张小娘子上轿后,吩咐去了城西。
穷苦百姓与送粮食米面的车马出入时,大多都走西城门。
软轿到了城西的粮食铺子,张小娘子看到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汉子,拽着手上的破麻袋,愁眉苦脸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张小娘子忙下了轿,追上前叫住其中一个老汉,问道:“老翁,你可是进城卖粮了?卖得粮价几何?”
老汉见张小娘子穿着简朴,以为她也准备卖粮,在打听粮价,叹道:“比昨日又便宜了二十个大钱一石。娘子,你若是家中急着等钱花,就早些卖吧。这见天的降价,以后啊,说不定得白送了。”
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像是张小娘子以前担忧的那样,新粮的价钱,很快降了下来,快比往年的陈粮还要低。
张小娘子一惊,道:“降得这般多?”
老汉道:“可不是,原本舍不得卖的,见到这个价钱,都赶紧来卖了。不然,放久了就成了陈粮,越发不值钱。咱们这些庄稼人,没有活路喽!”
张小娘子神色沉重起来,匆匆回了府。
洪夫人理完中馈,心里念着张小娘子被罢官的事情,刚回到院子,就见她飞快跑了进来,唬得一下站起身迎上前,拉着她仔细打量,关切地道:“可是出事了?”
张小娘子先摇了摇头,待气喘匀了,抓着洪夫人的手臂,急切央求道:“阿娘,粮食价钱,如今便宜得很。朝廷没管,估计也管不了。阿娘,我们去买粮吧!将钱财都拿出来,去买百姓要卖出来的粮食。付给他们正常的价钱,能买多少是多少,帮着他们解决燃眉之急,顺道帮着涨涨粮食价钱。”
洪夫人听得莫名其妙,忙携住她去塌上坐下,扬声唤洪娘子上茶。
“阿娘,我不吃茶。阿娘,你听我说。”张小娘子泪水一下流了下来,哽咽着道:“阿娘,我刚从粮食铺子回来,你可知晓如今的粮价,一天比一天低。先前我就说过,粮食价钱不对劲。我去求了太后娘娘,结果都告诉阿娘了,没用。后来我再一想,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大粮商背后的真正东家都有谁,太后娘娘清楚得很。她管不了,自己人参与其中,也没法管。谷贱伤农,丰年亦伤农。阿娘,我这心啊,总是难受得紧,不是因着我罢官,而是我们府上,吃穿用度,太富贵过了头,太富贵过了头!这些泼天富贵,都是生生在喝人血,吃人肉啊!”
洪夫人总算听明白了些,洪娘子送了茶水进屋,她厉声道:“你出去守着,谁都不许靠近!”
洪娘子以为出了大事,放下茶盏,慌忙到了门外,将院子里伺候的仆妇婢女支开,自己紧张守在了门口。
洪夫人倒了盏茶递给张小娘子,见她还要拒绝,不容置疑道:“你昏了头,喝些茶水先醒醒神!”
张小娘子凄然一笑,接过茶盏吃了几口,深深吐出口气,那双曾经明亮的双眸里,满是晦涩:“阿娘,我没昏头。伯父在南边是顶顶富贵,他的钱财,土地,究竟从何而来,阿娘,你都知晓。他打仗,抗金贼,是立下了功劳。可这些功劳,抵不过他造成的罪孽。北地迟早得收复南边,到那时,清河郡王府该如何自处?几千倾良田,可能继续坦然耕种?住在堪比大内皇宫的清河郡王府里,还能睡得安稳吗?阿娘,北地赵统帅一直住在前辽的皇宫里,迄今未扩建过,更未曾大肆修缮!”
洪夫人的脸色也变了,苦笑道:“我虽掌管着中馈,不过是些吃穿用度人情往来,能有几个大钱。公家大钱都在你大伯手上,管事账房我也支使不动。清河郡王府没做粮食买卖,又拥有良田千倾,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应当往外卖粮才对。拿着钱财去买粮,太过打人眼。一不留心,还要给那些对付青河请郡王的人手上留有把柄。何况,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我如何敢出这个头?”
张小娘子道:“阿娘,我知道,早就想到了这些。无论结局如何,帮着了一人,就当是赎了一份罪孽,以后北地清算时,也能念着这份好。”
洪夫人怔怔坐在那里,道:“外面局势,竟然这般坏了?”
张小娘子道:“如今南边没了战乱之苦,恢复了些生机,如何能被北地一直压在头顶。与以前给岁币不同,北地态度强硬,官员贪腐乱收取赋税,得偷偷摸摸藏着掖着。科举取士,用北地科考的试卷,阅卷取士,全部得北地同意,取士也不会取太多,更不会看士子的家世。北地的本意,应当想要解决南边冗官的问题,南边这边的人没了差使,如何能服气?朝廷给岁币,赔了疆土,那都是朝廷的事情。要让官员从自己荷包里掏银钱,让他们没了好处,就如阿娘说的那般,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南边朝廷必会反啊!”
洪夫人怀着一丝侥幸道:“北地这几年都没动作,说不定,南北能打个平手呢!”
张小娘子斩钉截铁地道:“阿娘,大伯不行,咸安郡王也不行,就算把他们加在一起,都不行!”
咸安郡王韩世忠,战功赫赫。张俊虽然贪婪,在打仗上却不容小觑。
洪夫人听张小娘子这般笃定,愣了下,顿时忧心忡忡地道:“那可如何是好?”
张小娘子道:“阿娘,你听我说啊。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大郎二郎都没甚出息,让他们辞官回来,别去朝堂上掺和了。阿娘拿出嫁妆,私房银,还有大嫂嫂二嫂嫂,她们尚算聪明,让她们也拿些出来,多凑些钱,替大家买条生路!”
洪夫人想到稚气可爱的儿孙们,不由得更加慌乱了,道:“大郎二郎还算听话,你两个嫂嫂嫁妆她们估计舍不得,就拿我的吧,我全部拿出来。”
这时,洪娘子在门口探进头来,道:“夫人,小娘子,梧桐从外买到了最新的《大宋朝报》。”
张小娘子曾吩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大宋朝报》,都要马上送到她手上。
不待洪娘子送进来,张小娘子蹭地起身跑过去,道:“在哪里,快给我!”
梧桐拿着《大宋朝报》,离得远远站着。洪娘子刚要招手唤梧桐,张小娘子已经从她身边冲过去,抢过《大宋朝报》,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朱红色大字!
只在有大事发生时,《大宋朝报》才会用朱红大字。
张小娘子手抖了起来,她要闭一闭眼,极力稳住神,才能看清报上的字。
“勒令临安及各州府的粮商,粮商背后真正的东家们,尽快恢复正常粮价,否则,杀无赦!”
张小娘子猛地转头,对着身后赶来的洪夫人,颤声道:“阿娘,北地出手了,北地肯定要打过来了!”
第118章
大内皇宫, 除了中轴线上的福宁殿与华宫,便属翠寒堂最为华丽气派。正面对着万松岭,庭院种满了奇花异草, 四季风景如画。
新帝上位, 赵构退居太上皇, 从福宁殿搬到了翠寒堂居住。
赵构作为太上皇,按照规矩应当不居禁中,翠寒堂本是吴太妃的寝宫, 她向来温柔小意, 深得圣心,便由她贴身伺候,让赵构的身子能早日好转。
一走进翠寒堂, 冬日里的庭院,照样郁郁葱葱。天气暖和,浓绿的茶花上, 甚至还冒出了零星的花骨朵。
穿过暖庑游廊走进正殿, 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除此之外,药味中还夹杂着脓疮腐烂后的腥臭味, 尿骚味。
吴贵妃枯坐在罗汉塌前的杌子上,听到脚步声, 她缓缓抬起僵硬的头, 木呆呆看向来人。枯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像是放久失去新鲜的瓜果,再也没了从前的水灵娇艳。
太阳透过窗棂, 照在吴贵妃的鬓角。邢秉懿看到那里银丝闪动,她缓缓笑起来, 喟叹道:“吴贵妃还年轻呢,头发竟然也白了啊。”
吴贵妃手下意识抬起抚上鬓角,很快就垂下来,双眸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死死盯着邢秉懿。
若不是她,自己哪用与臭烘烘的活死人呆在一起。娘家亲人靠着她恩荫得来的差使,如今不是被调往清水衙门做些闲差,就是被罢了官。
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般蹉跎在了比地狱还不如的深宫中。
邢秉懿并不将吴贵妃的恨意放在心上,她如今大度得很。
如同以前的吴贵妃一样,身居高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当然能做到大度宽容,得到世人的纷纷称赞。
吴贵妃根本不知何为苦难,邢秉懿从未缺过她的吃穿用度。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太上皇,比起伺候生病之前的赵构,不知要轻松多少倍。
从高高在上一朝跌落,有人会粉身碎骨,吴贵妃便是这种人。
吴贵妃以为这般的日子,就算折辱了。真正的折辱,除了心,还有身。
当尊严全无,还食不果腹的时候,根本无暇思索太多,只会想着如何能活下来。
亏得她还想抚养皇子,争权夺势。她的所有荣辱,都系在男人身上,
她拿什么与自己争?
何况是争一个凉薄男人手指缝漏出来的那点恩惠,跟赏小猫小狗一样。
要争,就要争天下!
邢秉懿感到意兴阑珊,同时心潮澎湃,对吴贵妃抬了抬手:“你出去吧。”
吴贵妃抿了抿唇,想要反抗,冯溢无声无息走了上前,躬身对她阴恻恻道:“太妃娘娘,请随小的来吧。”
冯溢的话如冬日阴雨天气的风,直浸入骨髓。吴贵妃不禁打了个寒噤,忙急匆匆大步走了出去。
冯溢朝邢秉懿恭敬施礼,躬身打开了窗棂透风,袖着手守在了殿前。
赵构半躺在塌几上,睁着肿泡眼,不错眼看着她们。
在屋子里躺太久,补品补汤不断,又久未见太阳,赵构的脸犹如发面馒头,皮似乎快要被撑开,白得可怖。
邢秉懿在塌前坐下,对赵构笑道:“见到你宠爱的妃子受了欺负,是不是很替她心疼?”
赵构如死人那般躺着,呼吸急促了几分。
邢秉懿笑容满面,亲昵地道:“你看你,太医说了你不宜动怒,你总不听,怪不得好不了呢。不过,好不了就好不了吧,你当上了皇帝,又成了太上皇,身份天下顶顶尊贵,珍馐佳肴,锦衣华服,你已得偿所愿,不正是合了你的意。”
赵构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反应,他拼命睁大眼睛,眼珠都快突出眼眶。兴许是太过用力,眼睛渐渐赤红。
邢秉懿笑了声,拿出《大宋朝报》,慢慢展开放在赵构眼前,道:“你看,二十一娘愈发强势了,她要杀了那些作乱的粮商权贵呢。”
赵构眼珠子缩回眼眶,停留在朱红的大字上。
邢秉懿待到他看完,将报放在一旁,啧啧道:“二十一娘口气忒大了些,先前在朝堂上,有朝臣以死进谏,要南边对抗北地的指手画脚。真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你看,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什么都不用做,他们自然会替我做了。”
赵构愣愣看着邢秉懿,她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轻蔑地道:“以前啊,你在朝堂上费尽心思,可朝臣们还是心思各异。这下你瞧见了吧,你压根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大蠢货!”
赵构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如困兽那般,沙哑吐出语焉不详的声音。
邢秉懿眉头微皱,毫不犹豫扬起手掌。
“啪”地一声,赵构的脸被打得偏向一旁,涎水流成了一道长线,嚎丧声音更大了。
邢秉懿掏出帕子,慢吞吞擦拭着手,冷冰冰呵斥道:“闭嘴!”
赵构抽搐了下,很快就没了声音,惊恐地望着她。
邢秉懿声音又恢复了温和,轻笑道:“我不是怕被人听见,就是嫌弃你叫得难听。你一个废了的太上皇,谁稀得来搭理你!”
赵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痛苦又绝望。
邢秉懿呵呵笑起来,继续了先前的话:“谁不想要世卿世禄,万世其昌。这时候谁也顾不得争斗了,齐心协力要抵抗北地。唉,二十一娘以前没打下南边,让南边恢复了生机,她是真正的大慈,大慈就不忍伤害百姓。可惜啊,大慈有何用,百姓能做什么呢?百姓就如那一粒尘埃,风一吹就散了。读书人造反,十年不成。百姓造反,从太.祖时期就没断过,可有能成气候的?二十一娘若是有太.祖的一半野心,当时就打下南边了。她看似聪明,却反被聪明耽误了。”
再次叹气一声,邢秉懿的声音中,却是无比地惬意:“多亏了二十一娘的慈悲,我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赵眘还算聪明,如以前的仁宗那般聪明。仁宗啊,真是可笑得很,仁慈的帝王,处处被朝臣掣肘。赵眘,以后也如他那样吧。没出息,赵氏都没出息!真正的帝王,有几人不是杀伐果断,谁又曾真正关心天下百姓,不过是做些面子情,使得百姓必须老老实实,如耕牛那样辛苦干活,服徭役,纳赋税,帝王权贵才能享受他们更多的供奉。如此,方才是帝王之道。”
说到最后,邢秉懿愉快地笑起来:“你要好好活着啊,活着看到南北一统之时。哎,反正你也舍不得死,对不对?”
赵构眼泪鼻涕涎水糊了一脸,邢秉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起身施施然走了出去。
门口的冯溢赶紧躬身,邢秉懿头也不回道:“让吴太妃进去好生伺候着!”
冯溢忙应是,唤来小黄门前去叫吴太妃,继续去赵构塌前枯坐。
南边的粮食价钱,一落千丈。
多次从绍兴府赶到临安打听粮价的余阿五,一次比一次失望。他本以为临安作为都城,粮食能贵上一些。不曾想,临安的粮价,比起绍兴府还便宜。
已经到了午饭时辰,余阿五与同来的田阿土,去好心的摊主那里讨了碗井水,掏出干荷叶包着的杂粮饼,蹲在墙脚吃了起来。
余阿五吃了半张饼,将剩下的半张,用荷叶仔细裹好。
平时下地干活,汉子们的饭量都大。哪怕是整张饼下肚,也不过三四成饱。
田阿土见状劝道:“粮食没卖出去,总归还在那里。咱们要想开些,大不了不卖,留着自己吃!”
余阿土苦涩地道:“阿娘身子不好,一年到头看病吃药要花不少钱。余小郎年后要成亲,家中屋子不够住,哪怕是多搭一间出来,也得要钱。咱们这些贱命,哪配吃上好的米面。能省一口是一口吧。”
田阿土家境要宽松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着手上的杂粮饼,顿时也舍不得吃了,卷着包了起来。端起碗,将碗里剩下的凉水,咕噜噜喝得一干二净,暂时将肚皮填得半饱。
来临安时,田阿土赶了驴车,进城时将驴车停在城外棚子里,花了五个大钱由人看着。要是超过两个时辰,就得另加钱。
已经快在城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两人前去还了碗,赶紧朝西城门走去。
到了西城门附近的一间布庄门前,田阿土与余阿五一起走了过去。家中小子见天长,衣衫早已短小,过年时布料贵,田阿土的娘子会过日子,让他早些扯些粗布回去,过年时好做一身新衫。
进了铺子,里面的伙计,正在忙着将柜台上的布往后面搬。田阿土上前,不解问道:“这些布可卖?”
伙计打量着他们,并未嫌弃他们的寒酸,扬声道:“卖。二位客人请稍等。算了,你们跟着我到后面来看布吧。”
两人莫名其妙,跟着伙计经穿堂来到后面的库房。库房已经堆满了布,伙计指着布道:“你们要何种布,自己挑选就是。粗布细布都便宜卖了,只要本钱就行。咱们东家要空出布庄,做粮食买卖。你们来得早,运气好赶上了。这般便宜的布,要是朝外吆喝一声,转眼就会被一抢而空。”
田阿土听到便宜,便问了价钱。伙计答了,他听到一匹布,比绍兴府足足要便宜一半,难以置信问道:“可是当真?”不待伙计回答,田阿土已大步上前,挑选起了布。
余阿土听到伙计说到粮食买卖,心里一动,他没空关心布,忙打听道:“不知贵东家做粮食买卖,可是要收粮食?粮价几何?”
伙计道:“我听到好似一石大米两贯五百大钱,与往年的粮价一样。明日早上就开始收,你们可是要卖粮食?”
余阿土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你说多少大钱一石?”
伙计挠挠头,道:“我也觉着不可信。这样吧,我再去替你问问。”
这时有同伴搬了布料进屋,伙计便问了,那人确定地答道:“一石两贯五百大钱。掌柜可是说了好几遍,你那耳朵又白长了。”
伙计嘿嘿讪笑,道:“我又没粮食卖,咱们东家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少不了咱们的吃穿,谁关心这些。”他看向余阿五,道:“你可听到了,一石两贯五百大钱。”
余阿五猛地点头,差点没高兴得老泪纵横。田阿土也听到了他们的说话,放下了手上的布,疑惑地道:“其他粮食铺子的一石米,不过一贯五百大钱,你们东家”
伙计也答不上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东家开铺子,会做亏本买卖。
倒是旁边的同伴,昂着下巴傲气地道:“你也不打听下我们的东家是谁,这间铺子是清河郡王府的产业。清河郡王府是在做善事呢!”
富甲天下的清河郡王府,随便漏上几个子,就能够买下他们整个村子的粮食了。
伙计道:“听你的口音,好似绍兴府人吧?运粮食到临安,要花上近一个时辰。你们可得要赶早些来,这个价钱收粮,我怕到时候拥挤,你们得候上一天半载。”
同伴道:“你又不仔细听了。洪夫人的陪嫁铺子,都同时收粮食,哪只咱们的铺子收。你们村子里要卖粮食的,都可以一起送来。”
余阿五与田阿土总算回过了神,匆匆买了一匹粗布,赶紧出城回了村。
翌日半夜,两人与村子里几户人家,用乌篷船将粮食送到了码头,花钱雇了辆太平车,待城门开了之后,送到了布庄改成的粮食铺子。
铺子前已经有几人在卖粮,他们一起挤上前观看,见到果真是昨日说的价钱,阴霾多日的脸,终于有了笑容。
待到最后卖完粮食,沉甸甸的大钱拿在手上时,几人的心彻底落回了肚皮里。他们忙赶回村,告诉村子里其他要买粮的乡亲这天大喜讯。
清河郡王铺子收粮食的价钱,很快传遍了临安府以及周边的绍兴府,明州湖州台州,甚至平江府等地。
临安其他粮食铺子收不到粮食,掌柜报上去,身后的东家坐不住了。想要弹劾张俊吧,这次实在找不到理由。
何况,张俊远在襄阳,弹劾他们的折子多了去。中书省要查,他身为手握重兵的郡王,要考虑得周全一些,解了他的兵权后,再查才稳妥。
临安府与周边州府的粮价,生生被清河郡王府拉到了两贯三百大钱一石。
不过,他们向来聪明,很快就做出了反击。
穷苦百姓卖了新粮,得买粗粮陈粮吃。既然收不到粮食,他们顺势将粗粮陈粮,涨到了新粮的同等价钱。
百姓卖粮食多得来的几个大钱,在钱袋里还没踹热,一下又得被掏出去,甚至反倒亏了。
精细的新粮,辛辛苦苦一场,结果换成了粗粮陈粮。
在百姓哀声哉道时,清河郡王府很快有了动作,铺子收粮的同时,出售新粮。穷苦百姓拿户帖来,查核无误之后,价钱与正常日子的粗粮陈粮一样。
百姓们再次欢呼起来,迫不及待去拿钱买了粮食。一来一回,他们手上总算落下了些辛苦种地的余钱。
粮商们都傻了眼,起初他们以为清河郡王府要与他们抢生意。照着清河郡王府铺子的做法,绝对会血本无归。
若换作别的商家,他们只需等着清河郡王府将买来的粮食,全部卖给百姓之后,他们就可以继续操纵粮食价钱。
但清河郡王府有良田千倾!
想着北地那份《大宋朝报》,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清河郡王府这不是在做买卖,是在向北地投诚!
这下弹劾张俊的折子,变成了他与北地勾结。甚至还有他以前的部下出来指证,他同金人西夏皆有往来,叛国投了诚。
连续晴了一段时日之后,终于下起了雨,天气一下寒冷下来。临安冬日的冷,好比是泡在了冷水里,湿哒哒,从脚底冷遍全身。
洪夫人坐在塌上,身边摆满了账本。屋子里只点了熏笼驱潮,她鼻尖仍冒出了汗珠,拨动算筹的手停下来,不安看向对面案几前坐着的张小娘子。
张小娘子正在俯首翻看《大宋朝报》,察觉到洪夫人的打量,迎着她笑道:“阿娘怎么了?”
洪夫人轻抚着胸口,不安道:“我总觉着不踏实。这一次我们将人得罪狠了,连太后都得罪了,要是”
不但得罪了邢秉懿,得罪了朝臣,还有尚蒙在鼓里的张俊张保。
洪夫人散尽了嫁妆私房体己,两个媳妇也拿了些钱出来。大郎二郎都辞了官,帮着张小娘子一起,安排收粮卖粮。
要是这一关过不去,他们不但没了家财,还有被抄家灭族的危险。
每张《大宋朝报》,张小娘子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都快能背下来了。
北地从不打诳语,《大宋朝报》上的所有政令,赵寰说到的事情,她都做到了。
而且,张小娘子相信赵寰,能从浣衣院杀出来,也能杀到临安。
南边上下的官场,与徽宗赵佶在时,并未有任何不同。如果任由他们换个皇帝继续磕头,赵寰先前的改变,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
赵寰从不讲究“刑不上大夫”那套,她说杀无赦,就会让临安官场血流成河。
这一次,张小娘子身上背负着太大的压力,不成功便成仁。
深吸一口气,张小娘子极力稳住了情绪,轻快地道:“阿娘,我同你说过了无数次,别怕他们。你看,我们多厉害,就凭着我们两个那些臭男人口中的弱女子,在背后坐镇指挥,硬是快稳住了粮价!”
洪夫人思及这些天所做之事,那股畅快淋漓又涌上了心头,豪迈地道:“你说得对,做都做了,这时再后又悔有何用。”
洪娘子打起了门帘,张大郎白着脸冲进了们,颤声道:“阿娘,咱们西城门的粮食铺子,被衙门查封了!说是咱们粮食铺子卖出的粮食中,混有老鼠药,有户人家买回去吃死了人,二郎在铺子里,他被衙门一并带了去!”
洪夫人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张小娘子。
张小娘子站了起身,道:“阿娘别担心,他们是坐不住了,使出了栽赃陷害的下作手段。大哥,是哪个衙门来查封的?大理寺,刑部,还是府衙,由谁主审此案?”
张大郎茫然问道:“这有何区别?”
张小娘子道:“区别大了,其他衙门接手过去,是欲将将大伯传唤回京。若是临安府衙,得与苦主对质。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的功夫。大伯才是重点。”
张大郎想了下,惊惶地道:“封铺子是府衙,二郎被带走时,差役留了话,事关百姓的口粮,此事重大,由大理寺审理此案。”
大理寺寺丞刑仲是邢秉懿的娘家人,从临安府尹升了上去。
张小娘子知道此事复杂了,她站起身,道:“备车,去李相府上。”
洪夫人赶紧道:“你总得写先写张拜帖让大郎陪你去吧,你一人去,我实在不放心啊!”
张小娘子脚步微顿,对张大郎道:“大哥,你跟我来。阿娘,拜帖不写了。要是李相不见我,大哥,你力气大,将门房推开,直接闯进去。”
洪夫人瞪大了眼,张小娘子这是要带张大郎去做打手?
张大郎已经没了主意,只能跟在做主的张小娘子身后,与她一起上了马车,前往李光府上。
马车行驶之后,张大郎才后知后觉问道:“妹妹,我们为何要去李相府上?”
张小娘子道:“救二哥。”
张大郎不解道:“可惜李相不结党,不攀附权贵,也不爱财。我们府上,平时与他也没往来啊!”
张小娘子耐心解释道:“正因为李相不结党,刚正不阿,不爱财,这次事情与他无关,我们才找他。”
到了李光相府前,门房自然认识他们。尽管清河郡王府处在风口浪尖上,倒也客客气气,委婉道:“相公不在府上,二位请留下帖子,在下转呈上去。”
张小娘子朝张大郎抬了抬下巴,张大郎老实,自小就被张小娘子指挥得团团转。此时更是指哪打哪,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搂着门房亲热地道:“我与妹妹就在这里等着相爷回来,劳烦你给我们一杯茶。茶太麻烦,蜜水也行算了,就清水吧,清水即可,我反正也不渴。妹妹,你渴不渴?”
张大郎在军营混了多年,手劲大,门房被他勒得直翻白眼,气得一个劲去掰他的手:“哎哎哎,你先放手,放手。”
张小娘子没搭理张大郎,抬头无语望天,跟在了张大郎身后,坦然自在在门房坐下了。
门房瞧着五大三粗的张大郎,暗自骂了句武人,去倒了两碗茶来,出去找人递话了。
张小娘子起身跟了出去,门房正拉着小厮说话,见到她立刻警惕地闭上了嘴,
张小娘子冲着他微笑,对小厮道:“劳烦你跟李相递句话,就说张小娘子能平了临安府的粮价,就能保全自己。”
门房哎哟一声,斜着她,对小厮道:“看吧,又来了又来了。这兄妹俩,都厉害得很,我真是拦不住!”
小厮上下打量着张小娘子,提着衣衫下摆,一溜烟儿往里面跑了去。
没多时,李光的幕僚亲自迎了出来,将张小娘子请了进去。张大郎紧跟在她身后,被幕僚一把拉住了,笑道:“大郎且随去我吃杯茶。”
张小娘子朝张大郎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走进了李光的书房,上前见礼。
李光笑呵呵道:“小娘子不是那讲究虚礼之人,快请坐快请坐。”
张小娘子坚持见完礼,恭谨道:“一时情急,才不请自来,还大胆闯了李相的门房。不敢求李相的原谅,李相要如何怪罪,我都会诚心领了,绝无半句怨言。”
李光这才哼了声,指了指椅子,道:“坐吧。你说能保全自己,为何又来找我?莫非,你只能保全自己,却保不全你二哥了?”
张小娘子坐了下来,真诚地道:“以李相的本事,岂能看不清楚二哥是被冤枉。至于为何被冤枉,是因为我瞒着伯父,爹爹,与临安城那些不怀好意,一心坑害百姓的官员们对抗。北地燕京当年发生过变乱,也是因为粮食。结果,金国折损进去了宰相,将军。北地从燕京到州府,许多官员因此被拿下。南边如此做,着实是在挑衅北地。李相,北地的大军,应当会很快挥师南下。”
李光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道:“照你这般说,清河郡王府,真是向北地投诚了?”
张小娘子神色凛然,道:“大伯并不知道此事,我亦并非向北地投诚,而是向良心投诚,向天底下受尽苦难的百姓投诚!”
李相听得微笑起来,和颜悦色道:“小娘子果真是巾帼英豪。不过小娘子,你前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张小娘子起身,深深见礼,肃然道:“李相向来先公后私,一心为了天下百姓谋福祉。我此次前来,求李相能搭把手,看着些大理寺狱中的二哥,别让他被屈打成招。再者,恳求李相在北地打来时,免得百姓血流成河,反对朝廷迎战。”
李光皱起了眉头,张小娘子觑着其神色,道:“清河秦王府的铺子,已经被查封了一家,其他应当都会被查封。我们做这些,都是拿着阿娘的嫁妆体己钱在做,原本就支撑不了多久。很快,粮食的价钱会再变动,北地绝不会坐视不管。我如今这般说,李相定会觉着我在大放厥词,不如且等着,待到北地出兵时,李相再好生思索我今日之言。”
张小娘子离开之后,李光召来幕僚密议了许久。他看着大理寺那边,张二郎无关紧要,刑仲尚未提审他,只暂且关着。
外面的局势,一切皆被张小娘子说中。
没两日,清河郡王府所有铺子,全部被封。粮食价钱,再次乱了起来,百姓苦不堪言。
张俊被朝廷传唤,回临安受审。
这天轮到李光值守,襄阳的急信,送到了中书省。
北地邓州军由赵寰亲自统领,出兵襄阳,“震天雷”轰破襄阳城墙,张俊身死。
襄阳城破,百姓敲锣打鼓迎接邓州军。
随之而来的,还有《大宋朝报》。
报上最显眼之处,依旧是朱红的大字:“放弃抵抗,速速投降!”
底下的版面,则刊登着金国大都,西夏沙州被攻破的消息,金国西夏等同灭亡。
李光蹭地跳了起来,北地三面开战,所向披靡,誓要一统天下了!
第119章
“快, 去找夏先生。”李光唤来贴身小厮,一迭声催促道:“让他赶紧来!”
夏先生是李光幕僚,他很快就跟着小厮来了。李光压低声音, 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气。
夏先生听得频频点头, 大步流星飞快跑了出去。李光努力稳了稳神, 拿着襄阳的急信,前去福宁殿找赵眘。
赵眘跟着太傅赵鼎在读书,待看完急报, 年轻稚嫩的脸庞上, 满是紧张与无助。
赵鼎接过急报看了,神色大变,赶紧道:“李相, 此事重大,得好生商议才是。”
李光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朝廷一贯的规矩, 不吵个三五日, 得不出丝毫结果。
争吵的点,无非是打或者不打。历经过金人打到开封城下,朝臣还在为议和与迎战争得唾沫横飞, 如今北地才打到襄阳,还早着呢。
赵鼎看完急报, 再看《大宋朝报》, 脸色难看起来, 难以置信道:“北地如何能多面开战?襄阳有张俊镇守,依着襄阳的险要地势, 北地就凭着震天雷,居然能长驱直入, 轻而易举破了城?”
荆襄一带有秦岭为阻挡,在上次被北地的“震天雷”炸毁城墙之后,在襄樊加固了城池,又给襄阳增多了层屏障。
李光上前,拿了赵鼎身前的笔,在纸上粗粗勾勒了几笔:“西边的巴蜀,安南,北边的邓州,蔡州一线,都在北地的势力范围内。”
赵鼎盯着纸上的几笔,许久都未曾说话。
这些年来,北地看似未有动作,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北地就已经布好了局。
战略要地悉数被北地掌控。南边朝廷,已被北地逼到一角,随时可取。
瓮中捉鳖。
很快,邢秉懿急匆匆赶来,召朝臣到朵殿商讨对策。
朵殿里,朝臣们激动不已,争论得面红耳赤。
先是质疑《大宋朝报》上所写,北地已攻下大都与沙州的消息。
“以北地的实力,岂能同时与几国打仗。肯定是北地在虚张声势,故意吓唬我们。”
“这些年来,北地的州府经常遭受干旱洪涝灾害,灾后免除百姓的赋税,徭役。虽说有海贸,可比不上南边的海船多,亦比不过南边的海船收入丰厚。盐茶赋税方面,虽巴蜀产茶,能收取一些赋税,可远比不上南边的茶叶之利。在盐利一块,北地则让利给了百姓。臣以为,北地的财赋,无法支撑其打仗。”
“方尚书所言甚是,北地故意这般说,不过为抬举自己罢了。”
李光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赵鼎眉头皱了起来,恼怒地道:“北地可有打下西夏金国并不重要。眼下襄阳失守,这才是重要之事!”
朝堂上的声音终于小了些,先前弹劾过张俊的朝臣,开始咒骂起了他的无能:“襄阳十万大军,竟然落败于妇人之手。张俊定是率兵投诚,那赵二十一娘天生狡诈,翻脸无情,见他无用,便将他杀了!”
立即有人附和道:“定是张俊无能,早就该将他召回临安,否则,北地哪能那般容易取得襄阳!”
“刑寺丞,那张二郎可有招供?”
刑仲道:“如今张俊已死,死无对证,就算张俊有反叛之实,他也不会招供了。”
“还有张大郎,张小娘子,张保。他们这一房尚在,可不能大意了!”
李光听不下去了,他脸一沉,看向坐在赵眘身后的邢秉懿,道:“眼下北地的大军即将南下,诸位还只顾着排除异己,实在是无耻之极!皇上,太后娘娘,此风不可长,恐寒了武将的心呐!”
赵眘如以前一样,只板着脸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充作门面。邢秉懿面上看不出任何的神色,藏在深衣里的手,紧紧拽成一团,指甲没入手心,传来阵阵痛意。
她猜错了赵寰,猜错了她的仁慈。
原来,她以前的种种作为,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西夏与金国的那些城池,如何能与富饶的南边比。
邢秉懿冷冷道:“北地要继续南下,必会选几条线。一是从庐州,取扬州建康;二是沿鄂州至徽州;三是由江陵到湘湖一带,到更南边的梧州,广州府。无论如何,这几条道必须守住!”
大殿内又陷入了安静。
说守容易,主要是派谁去守?
李光这时朗声道:“臣以为,不能打。”
殿内官员顿时哗然,以前李光极力坚持抗金,甚至因此被贬了官。
邢秉懿也缓缓抬眼向他看去,问道:“李相何出此言?”
李光道:“臣以为,《大宋朝报》上所言真假,过一段时日便能得知。北地的赋税收益究竟几何,在座诸位不过是臆测罢了。北地与鞑靼,安南,波斯大食的买卖往来,诸位可清楚北地因此取得的赋税?端看每年到南边的羊,一羊难求,甚至曾贵到二十贯一只,加之烈酒的获利,北地的户部财赋,绝非方尚书以为的穷。”
鞑靼与西北羊,殿内的朝臣都吃过,其肉鲜美肥嫩,还不腥膻。佐以烈酒,吃起来更是痛快淋漓。
李光停顿片刻,直言不讳道:“北地的吏治清明,虽说经常减免百姓的赋税,海贸获利比南边少。臣以为,国库最终能收到的赋税,却比南边要多上数倍。”
话一落音,殿内的朝臣就坐不住了,纷纷吵了起来。
“李相此话从何而来?”
“李相既知晓有人贪腐,为何不上奏朝廷,下令彻查,却在这里意有所指,实为失察!”
“李相此言一出,使得大家皆不清白了,在眼下的紧要关头,让朝廷猜忌我等一众,着实为离间之计,居心叵测!”
李光面对蜂拥而来的指责,镇定自若道:“南边海贸既然获利颇丰,户部究竟收到了多少赋税?南边未曾减免过百姓的粮食秋赋,且只看今年的粮食价钱,我竟分不出究竟是灾年还是荒年了!”
立刻有人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张俊身上。
“都是清河郡王府在从中作乱,太后娘娘,张俊罪不可赦,定要严查,以平息民怨!”
李光见他们又在急于推卸责任,栽赃陷害,大声道:“太后娘娘,战事要紧,臣以为,绝不能与北地打起来!”
邢秉懿哦了声,上下打量着李光,问道:“照着李相的意思,可是要求和?”
李光道:“臣以为,应当先派使者与北地商议,听其所求之后再议。”
以前对着金人主和的一派,立刻扬声反对:“李相莫非是怕了?”
“大宋疆土,寸土必争!”
“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罢了,李相以前的胆识呢?”
李光双拳难敌四手。
赵寰与金人不同,金人打来,朝廷赔岁币,送帝姬嫔妃平民女子宫女去抵债,割让疆土,对他们来说并无任何影响。反而有人因此得到高升,发了大财。
而照着北地的政令,赵寰以前打下巴蜀,西夏等州府时,原来的官员□□成都被罢了官。北地的土地法令,使得士绅们手上握着的大量土地,变成了烫手山芋。
北地并不强迫他们吐出来,可要继续留在手中,就跟在头顶悬着一把刀,夜里都睡不安稳。要让出去,又等于在割他们的肉。
且北地的女官众多,男人们的气势,逐渐被削弱,比不得以前,他们能轻易在府中立威,妇人从夫从子,莫敢有二言。
赵寰一旦打来,势必要肃清官场。他们心知肚明,在北地朝廷毫无立足之地。
反正他们又不用上战场厮杀,他们毫无疑问会选择与北地死战到底。
赵鼎他们皆未表态,朵殿闹哄哄,如李光预料那般,到了下衙时,也没能吵出个所以然。
下了一场冬雨,雨停了,天空依旧灰蒙蒙,到了晚间更阴冷刺骨。
邢秉懿被寒风一吹,脑中好像有针不时往里面刺,难受至极。她拉紧了风帽,脚步沉重,下意识来到了翠寒堂。
枯坐在杌子上的吴太妃,听到声音抬起头,眼中恨意闪烁,起身绕过邢秉懿,快步往外走了出去。
赵构一如既往躺在榻上,要死不活。他转动着眼珠子,朝立在塌前的邢秉懿斜来,见到她阴沉的脸,情不自禁颤抖了下。
邢秉懿的声音比寒冰还要冷,从齿缝中溢出:“北地攻破了襄阳,我看错了她!”
赵构滚动的眼珠定住,目露惊恐。
邢秉懿哈哈笑了起来,抬手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道:“二十一娘说,她打下了西夏与金国。朝臣们怀疑她在吹牛,换作以前,我会相信,如今我却不信她了。手握至高无上权利的滋味,你最能理解了。瞧你这要死不活的模样,都还舍不得死,就妄想着哪天能好转,再将权利夺回去呢。以前啊,二十一娘不过是拥有几个穷州府的首领,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可是天下,天下!谁能拱手让出天下,谁能?!”
“无需我发话,朝臣都一致要打,他们可比我还要着急。其实,他们也看错了二十一娘,既然她的仁慈是假,定会拉拢他们,争取早日平息战乱。唉,你看,二十一娘是强大,就是强大过了头,让人都害怕了!”
赵构嘴里呜呜乱叫,邢秉懿怒了,扬手用力挥下,打得他的嘴角破裂,血与涎水一起流下。
“你个蠢货也敢叫嚣!还敢看不起我!你真以为自己厉害,不过捡来的皇帝,不然,就是轮一万遍,也轮不到你个废物!”
邢秉懿狰狞骂了一通,心里那股滔天怒火,勉强散去了几分,回到了一贯的端庄。她拿帕子擦拭完手,将帕子随手一扔,昂着下巴,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李光离开大内皇宫,马车绕了几圈,到了梅林边的张氏宅子。
张小娘子早候在门边,李光一进门,她便迎了上前施礼:“李相来了。”
李光拱手还礼,道:“约了小娘子相见,实属冒犯,小娘子还年轻,于名声”
张小娘子打断了李光的话,道:“李相,我曾是朝廷命官。若顾忌着名声,应当是于官声有误,李相是得了张氏的好处,要提拔我了。”
李光笑了起来,道:“是我着相了,小娘子绝非常人,我不该如此以为。”
张小娘子领着李光前去花厅,亲自倒了茶奉上,道:“我看到了《大宋朝报》,李相来找我,可是因为此事?”
李光端着茶盏,沉默片刻,道:“北地攻破襄阳,清河郡王身亡。令尊尚安好,朝廷要审你二哥,估计你与你大哥,也危险了。”
张小娘子一下楞在了那里,张俊虽对不住那些穷苦百姓,对她却算爱护。她心底早就有数,北地若打来,张俊会面临的下场。
她在拼命弥补,偿还张俊造下的罪孽。也盼着赵寰打来的那一日,念在她在临安的所做作为,能留张俊一条命。
悲怆涌上来,刺得张小娘子眼眶通红,起身深深见礼,道:“李相冒险前来告知此事,在下感激不尽。”
李光心里滋味万千,望着坚强的张小娘子,道:“张小娘子请节哀。眼下情形紧急,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清河郡王没了,清河郡王府泼天的富贵,被太多人惦记眼红着。估计这两日,朝廷便会前来抄家。上次你与你大哥前来找我,我便猜出,在贵府中你说了算。你得赶紧做出安排,不能再留在临安了。”
张小娘子将眼泪拼命眨回去,小脸惨白着,努力镇定自若道:“李相前来找我,除了这个消息,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李光犹豫了刹那,简要与张小娘子说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听说小娘子曾见过北地来的使节姜相,我对赵统帅以及北地的了解,远不及你。我想听听小娘子对北地的看法。”
张小娘子思索了片刻,坦白道:“我见过姜相,她是我见过最为磊落之人。南边朝廷谁都比不上,太后娘娘也不能,更遑说与赵统帅相比了。北地所求,乃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天下。并非国富民弱,亦非官富国弱,而是国富民强。”
李光神色微楞,他听到官富国弱时,不禁苦笑了起来。
以前的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真正的民富,富人皆为权贵,他们并非寻常的民。
张小娘子道:“李相欲知晓北地的打算,只端看《大宋朝报》就是,北地从不会打诳语。就我所知,襄阳的城池固若金汤,襄樊的城池也坚固无比。以前北地用“震天雷”炸过一次,后来再修葺时,伯父用“震天雷”试过,城墙虽会有毁损,却绝不会很快被炸开。我也相信伯父不会投诚,因为他惜命,投诚就会死。这次北地能攻破襄阳,里面肯定有蹊跷,李相可能细说一些?”
震天雷并非太过稀奇罕见之物,南边将作监如今也会做,威力有数,且不易投送。
李光深深皱起了眉头,道:“急信中说是北地用了震天雷,此次的震天雷,乃是从铁筒中所射出,威力巨大。朝堂上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以为是北地虚张声势,你伯父为了推诿罪责撒的谎。我没亲眼见过,亦弄不清楚究竟。”
张小娘子皱眉沉思,很快就放弃了,道:“我与李相一样,实在是猜不出来。我倒是能确定一件事,北地肯定制出了比震天雷更厉害的兵器。那些朝臣并不蠢,他们嘴里不信,心里却有数着呢。这次变得有了骨气,不过是为了家族,为了自己的得失,不顾百姓兵丁的性命罢了。一打仗,朝廷又要加收赋税,李相,你一心为民,如何能见到他们再次受苦受难?”
李光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虽没决定,我猜着她会顺水推舟。朝廷上的官员们,绝大半会坚持打下去。”
张小娘子闭了闭眼,深深呼出口气,难过地道:“此事李相也做不了主。不过,我想求李相帮个忙。”
李光道:“小娘子请说,只要我能做到,便会尽力相帮。”
张小娘子道:“我想送大哥阿娘嫂嫂他们离开临安,不知李相可有稳妥之地,让他们躲避些时日?”
李光沉吟了下,道:“小娘子,我可以帮着你将他们送到明州。我建议他们从明州府由海路出发,前去北地。听小娘子的意思,你不打算离开?”
张小娘子松了口气,到明州出海就容易了,她忙施礼道谢,“二哥还在牢狱里,他是因为我被抓进去,无论如何,我要将他们救出来。还有,我想问李相借些人手。”
李光震惊了下,道:“小娘子可是想去大理寺劫狱?”
张小娘子道:“我以前在户部时,与大理寺打了不少交道,他们从上到下,都贪婪无度。清河郡王府最不缺的便是钱财,我只要撒钱,便能将二哥救出来。清河郡王府的钱财,来得是不干净,但也不能落在那些更脏的人之手!”
李光听完张小娘子的打算,神色动容,感慨万分。
他总算明白,赵寰为何坚持要开女科举,小娘子厉害起来,比他们这些男人还要强!
*
襄阳各地,比过年时都要热闹喜庆。
百姓们不顾天气阴冷,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欢笑,排着长队在衙门前等着领口粮,登记新的户帖,分土地。
北地前来的官员们,有男有女,互相配合得当,麻利办好了户帖等事宜,扬声道:“下一个。”
队伍中间,有人来回走动,帮着他们检查手上的文书是否齐全。若是有错误遗漏之处,便耐心指出来,让他们回去备齐再来,免得耽误了功夫。
收复西夏等州府时,北地对这些事情,早就做得驾轻就熟。襄阳的百姓却新奇得很,不时议论纷纷。
“哎哟,你瞧那个官娘子,她手脚真是利索,比起以前的府尹,还要能干呢!”
“北地到处都是能干的女官,赵统帅也是女人,这有什么稀奇之处。”
“张三尺那杀千刀的,总算死了!呸,朝廷派他来守护襄阳,还不如不守,整个襄阳城,都快被全刮到张氏荷包里去了。”
“北地来了,咱们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喽。分了土地田产,咱们总算有活路了!”
百姓手中有地,不用担心会被官府横征暴敛,北地的兵一打来,他们比欢迎亲人归家还要激动万分。
北地几乎没费力气,便稳定了襄阳。襄阳府收到的秋税,还未由漕运运送到临安,赵寰不客气截下了。
张俊的粮仓,比襄阳常平仓的粮食还多,加上他亲信府上的粮食,赵寰合计了下,拿了一半出来分给受苦受难的百姓。
百姓们经过张俊这些年的收刮,整个襄阳的人口,比起他来之前,减少了三成。
姜醉眉在襄阳城走动了一圈,见一切稳妥,便回了以前张俊的将军府。
赵寰如今住在这里,姜醉眉见周男儿站在书房门外,抬手朝她示意,不禁屏声静气,放轻脚步走了上前,小声问道:“怎么了?”
周男儿压低声音道:“里面许久没有动静,赵统帅好似睡着了,你若没急事,等过会再来。”
姜醉眉看了眼天色,肯定地道:“这时才半晌午,赵统帅哪会睡觉,定是遇到了烦心事。”
周男儿迟疑了下,转身悄然掀起门帘,朝屋里探头张望。
赵寰腿搭在案几上,拿着账册盖在脸上,她的声音从账册下面冒出:“进来吧。”
周男儿吓得缩了缩脖子,忙应了是,请姜醉眉进了屋。
姜醉眉赶紧上前见礼,目光从赵寰的双腿上掠过,她从未见过如此烦躁的赵寰,不禁呆了呆。
赵寰将手上的账本,“啪”一下扔在案几上,手揉着眉心,道:“坐。”
姜醉眉忙坐了,关心地道:“赵统帅可是遇到了难事?”
赵寰抬起下巴,向账本点了点,道:“张俊驻守襄阳,号称有十万大军。除去吃空饷与虚报的部分,实际兵力在六万出头。这六万人,再减掉逃兵,伤亡的那几百人,我大致估算了下,如今还剩下五万多。”
邓州军的大炮炸城门前,赵寰顾忌到百姓伤亡,已经提前示警。
张俊心高气傲,亲自领兵迎战。死伤的几百人,皆是他的亲兵。
其余的兵将,见张俊战死,城门被炮仗炸开。如金兵那样,吓得魂飞魄散,按照他们的一贯作风,赶紧投了降。
赵寰亲自前来督军的缘由之一,便是这些降兵。
大宋的兵丁有几个来源,一是流民与闲汉混混,二是征召入伍,三是犯事之后,黥面发配至边关兵营。
张俊留下来的几万大军,成分很是复杂。他与岳飞,吴玠他们又不同,本人贪婪无度,治兵不严,纵容底下的将士作乱。
久而久之,他麾下的襄阳兵营,变成了恶棍罪犯宵小的聚集之地。
这群降兵,对赵寰来说就是累赘。她就是打仗,也用不到他们。承平几年,好些将士养得肥头大耳,挥舞几下刀枪,都快喘不过气。
放他们解甲归田,等于放了群大祸害出去,比蝗虫过境还要可怕,必须妥善处置。
姜醉眉看完账本,神色随之变得沉重。南边上下就如一摊烂泥潭,与西夏金国不同,除多了官害之外,还多了兵害。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林大文与周男儿的说话声在门外响起,赵寰扬声道:“进来。”
林大文捧着一堆兵营的名册进了屋,焦急地道:“赵统帅,下官给你送名册来。刚到大门前,兵营里来报,说是里面起了乱子,打起来了。”
赵寰一下跳起身,喜道:“老子正找不到机会呢,这就来了!走,随我清理蝗虫去!”
第120章
冬日雨夜, 伸手不见五指。
打更的更夫也躲懒,随意嘟囔了几句,哆哆嗦嗦从街头走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停在了大理寺旁的巷子口。
三更过后, 早市未开, 夜市早已散场,连野狗都睡着了。除了雨,街头巷尾万籁俱寂。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伴随着雨声一起朝马车走近。灯笼在夜色中散发出微弱的光, 勉强照清脚下的路,待来到了马车跟前,车门轻轻拉开, 灯笼朝上提了些,一张男子的脸在光下一晃而过。
一只手臂伸出来拉住男子的手臂,他回过神, 赶紧钻上了车。从马车里, 传出一道低低的女声:“都处理好了?”
提着灯笼的汉子答:“某办事娘子放心,大理寺刑狱的手段向来了得,人都肿得不成形了, 身形相近,年纪相似, 任最老成的仵作, 都不一定能验出来。再说, 谁去验啊!”
大理寺死了犯人,又是巴不得赶紧处置的犯人, 总要掩饰一二,不宜大张旗鼓。权贵们嫌晦气, 能用余光瞄上一眼就是恩赐,哪会仔细查。
马车里没再说话,递出了一只布袋。
汉子兴奋地伸手接过。布袋沉甸甸,他将灯笼夹在腋下,迫不及待扯开系结,拿出金块一一咬了核实后,将布袋包好往胸前一搂。灭了灯笼,佝偻着身子没入了黑夜中。
马车迅速驶离,在街巷兜转了几圈,来到了青河巷。
洪夫人焦急在门口等候,张二郎媳妇在旁边搀扶着她,不时干巴巴劝慰一句,她的眼底也一片青色,掩饰不住的焦急。
张大郎紧贴着门,听到声响,将门打开一条缝瞧去,顿时神色一松,回头惊喜地道:“阿娘,回来了!”
洪夫人忙小跑着上前,马车停下,张二郎与张小娘子先后下车。他在车上已经收拾了一下,依然憔悴不堪,哽咽着叫了声阿娘。
张小娘子见他们哭成一团,心中也跟着难过不已。不过,此时不是叙旧情时,她拉上二嫂,道:“二嫂嫂,你快去叫上大嫂侄儿们,马上要天亮了,赶紧出城去!”
洪夫人放开了张二郎,泪眼婆娑看向张小娘子,所有的话,全部化作了声哀哀的哽咽:“我的娇娇!”
以前张小娘子最恨有人唤她娇娇,娇娘。这辈子,不知还能否活着相见,还能否听到阿娘再唤她一声,她眼里迅速溢满了泪,面上却挤出笑,应了声。
嫂嫂们带着儿女们来了,马车已经排好,张大郎帮着安排他们上了车。孩童们最大不过五岁,稚子不知离别恨,被从温暖被褥中抱出来,哼哼唧唧了几声,埋在乳母的怀里,继续香甜睡了去。
张小娘子从头到尾检查过,仔细叮嘱着车夫。张大郎默默跟在她身后听着,道:“妹妹放心,我在呢。快到城门前,就将“刑”氏的车幡挂出来。”
马车顶上的车幡有规制,不同等级挂不同颜色的车幡。刑氏是外戚,车幡便是左边朱红的冠盖,为了突出身份,悬挂“邢”氏标牌。
天已经蒙蒙亮了,城门即将开启。幸亏下雨,街头巷尾人不多,他们的车马,一路顺畅驶到了东城门前。
守城的兵卒见到刑字,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句,赶紧恭敬让到一旁。
车轮滚滚,驶出了临安城。洪夫人有一肚皮话要对张小娘子说,面对着家族兴亡,生离死别。所有的话,就像是一块巨石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口也没功夫倾诉。
马车快驶出城门洞了,洪夫人掀起车帘,悄然往后张望。张小娘子那辆青桐马车,静静停在街边的雨里,痛得她的心被剜去了一块般,泪流满面。
洪夫人见过国破家亡,家族的兴衰。秦桧与王氏一族,从权倾朝野到覆没,不过顷刻之间而已。秦府与王府门前冠盖云集的车马,重新奔向了新崛起的新贵。
张大郎忠厚,张二郎比张大郎还要忠厚。忠厚这时一点都派补上用场。惟有张小娘子,在清河郡王府的大厦将倾前了,妥善安排,将他们全部送走。
只留下她一人,在临安面对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洪夫人劝她跟着一起走,或者自己留下来陪她。
张小娘子笑道:“阿娘,你去吧,别让我忙的时候,还要操心你。再说,我这时候不能走,得留下来做一些事,你们才能留在北地。不然,你们难以在北地容身。”
张俊已死,就凭着他贪下的那些良田财物,他们到了北地,也是有罪的逃犯。
张小娘子还小时,洪夫人疼爱她,经常不假乳母之手,夜里亲自带着她入睡。她晚上睡得不老实,洪夫人总是隔一阵便会醒来,关心她可有踢被褥。
雨落在车顶,沙沙沙作响,仿佛洪夫人夜起时,被褥衣衫摩挲发出的声音。那时候,她总会撅撅嘴撒娇,洪夫人便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哄着她睡去。
阿娘的软语呢喃,曾令幼小的她,能迅速安心入睡。
张小娘子深吸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恢复了沉着冷静,吩咐车夫回府。
回到府里,张小娘子将所有的仆妇小厮都叫到了花厅,简明扼要道:“府中不能用你们了,你们自行出府找生路。你们在府里多年,我也不会亏待你们。贴身的东西你们自己带走,身契还给你们,每人两贯大钱的盘缠,一袋口粮。再多,就没了。”
仆妇小厮彼此面面相觑,目露惊惶。
洪夫人相信水至清则无鱼,平时管家松散,并未太过计较。张小娘子知晓他们身边有积蓄,比起临安城的普通百姓日子还要好过。
若被官府抄了家,他们中的管事要被衙门带去问话,说不定还得下大牢。其余的下人,会被重新发卖,一个大钱都拿不到。
张小娘子没空与他们倾诉衷情,厉声道:“快点,不然就没了!”
毕竟在清河郡王府伺候多年,他们也算有些见识,知道府中出了大事,不敢再多问,忐忑不安上前拿了身契钱粮离开。
贴身婢女梧桐跟着洪夫人他们一起离开了临安,曾经宾客盈门,热闹盈天的府里,只剩下了张小娘子一人。
李光派来的粗壮婆子与汉子,默默跟在她身后,在青河请郡王府里转了一圈。
雨滴从瓦当滴落,天一片雾蒙蒙。茶花的浓绿叶片,被洗刷得水光盈盈。
临安的天气总是这般令人别扭,张小娘子一时分不清,如今究竟是深冬还是初春。她赶不及伤感,婆子已上前禀报:“小娘子,当铺钱庄的东家来了。”
张小娘子说了声请,抬腿朝花厅走去。
明州府与绍兴府的大钱庄与大当铺东家,陆陆续续进来花厅,彼此见了礼坐下,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张小娘子镇定自若,道:“诸位来到这里,想必你们已经提前知晓,我请诸位的来意。不知诸位的钱财,都准备好没有?”
明州府最大的海商马东家迟疑了下,道:“小娘子,清河郡王府要变卖典当家产,这般大的事情算了,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钱财是没问题,关键是,我们拿了清河郡王府的宝贝,可能走得出临安城?”
张小娘子扫过屋内坐着的一群老狐狸,微微笑道:“你们走南闯北,甚至远走番邦,见多识广,我就不班门弄斧了,讲那些富贵险中求的大道理。走这一趟,你们能得两成利。两成听起来是不多,但清河郡王府的库房里,可有好些贵重稀奇的宝贝,平时你们拿着钱财也买不到。”
马东家呵呵笑起来,道:“小娘子厉害,在下自愧不如。不过,小娘子为何要现银?另,在下看中了府上的好些田地,尤其是在明州府的地,在下是明州府人,照看起来也方便。明州府的地,在下都买了。”
张小娘子道:“为何要现银,到时候你们便能知道究竟,请容我先卖个关子。田地不卖,一亩都不卖。马东家别想田地,且这些田地你拿在手中,并没任何好处,说不定反倒会给你带来灾祸。”
马东家愣了下,若换作别人这般说,他定会懊恼妇人之见,信口齿黄。如今他坐在曾经显赫一时的郡王府,他忙噤声,绝不多提半句。
张小娘子也不怕他们走漏风声出去,江南这群买卖人,向来奉行闷声发大财,在利益面前,自不用她多叮嘱。
时辰不早,张小娘子领着他们前去了库房。包裹着铁的厚重库房门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渍。
张小娘子拿了把锋利的斧头,双手举起,大声吆喝一声,朝着锁劈去。
饶是他们见惯了世面,此时都楞在了那里。马东家嘴张了张,结结巴巴地道:“小娘子,你这是”
锁被劈开了,张小娘子喘着气,提着斧头,轻描淡写道:“大伯的账房管家不肯交出库房,不知他们是想要私吞,还是其他缘由,藏着钥匙拒不交出来,说要死守住库房。既然他们要死守,我就将他们劈死了,没了钥匙亦无所谓,锁反正也可以劈开。”
众人想到大户人家的那些豪奴,再看向门上的血渍,比起之前,神色中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与恭敬。
娇娇俏俏的小娘子,竟然也是个女罗煞!
张小娘子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将库房大门推开,指着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宝贝,干脆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众人抬眼看去,屋子里的架子上,摆着各种匣子卷轴。名贵药材的药味,波斯大食的浓郁香气,丝丝萦绕在鼻尖。
马东家咽了口口水,问道:“张小娘子要如何交易?”
汉子与婆子一起忙碌,搬了案几到门口,摆了一摞册子笔墨纸砚在上面。
张小娘子指着册子,道:“册子上面的货物,都写上了价钱。货物分门别类摆在柜子上,你们自己对着去选就是。不讲价,选好了点数,你们付清钱,拿走就是。”
众人忙上前,各自拿了册子,打开看了起来。他们做惯了买卖,只看几行,心中便有了底。
张小娘子没打诳语,若货物成色皆上佳,按照她卖出的价钱,他们要是不急着等钱用,留在手上等待时机出手,能赚上数倍十倍也不止。
从下午忙碌到天明,库房终于空了。马东家等人留下一筐筐的金银锞子与铜钱,拉着大车小车的宝贝离开。
刚喘了口气,婆子上前道:“小娘子,门外来人了。”
张小娘子顾不得歇息,用凉水洗漱了下,灌了盏浓茶下肚,指挥婆子汉子,抬着钱框与几张长案,到了清郡王府大门前。
朱红色的大门,徐徐开启。张小娘子走了出来,迎着眼前齐刷刷看来的目光,面上扬起了笑容。
雨停了,远处的天,碧蓝得仿佛是一块宝石,熠熠生辉。
张小娘子呼出口气,扬声道:“大家排好,每张长案后都能领钱,都是一样。你们一个个来,不要争不要抢。”
发钱啊!
等于是天上掉馅饼,这个消息放出去之后,本来没人肯信。
后来,他们转念一想,跑一趟又不费事。若能领到钱,那可是意外的惊喜。
余阿五与田阿土挤在了最前面,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经过了上次买卖粮食的事情,再听到是清河郡王府,他们想都不想,在天不亮就出发,进城来到了以前经过,却从不敢停留的清河郡王府。
张小娘子宣布了规矩,每人能领五十个大钱。若是女户,能领八十个大钱,孤寡老人或家中有两个以上女童者,与女户相同,皆领八十个大钱。
按着户帖上的人口发放大钱,金银锞子多,若铜钱不够,一个村子的人排在一起,回去后再各自分。
消息传出去,清河郡王府门前,被挤得水泄不通。
福宁殿里,则闹得不可开交。
朝臣们铁青着脸,义正言辞道:“太后娘娘,张俊丢了襄阳,还意欲收买民心,实属居心叵测!”
“早就该将张俊府里围起来了,李相,你一直拦着,莫非早就知晓了此事?”
李光不客气道:“张俊丢了襄阳,你若有本事,就亲自去将襄阳夺回来!御史台的御史闻风而奏,何时变成了空口白牙含血喷人!”
邢秉懿板着脸,问道:“张家其他人呢?”
刑仲忙上前道:“先前大理寺的人前来回禀,说是张二郎畏罪自尽了。尸首照着规矩,埋在了大理寺墙根下。”
邢秉懿眉头紧皱,问道:“那张二郎可有招供?”
刑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邢秉懿瞧着他的神色,心里便有了数。
御史趁机道:“太后娘娘,且不提张俊是否有罪,如今清河郡王府的案子尚未查明,张氏却在急着转走不义之财,定要赶紧制止此事啊!”
想到清河郡王府的万贯家财,许多朝臣都坐不住了,争先恐后谏言,要将张氏其他人带回衙门问话。
官兵气势汹汹来到了清河郡王府门前,挥舞着佩刀吆喝道:“散开,都散开!”
等着领钱的百姓见到这群凶神恶煞的官兵,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官兵来到了大门前,看到门口空了的箩筐,以及剩在筐子里的大钱,眼都看直了。
好手笔!
堆成山的真金白银,居然眼不眨就散了出去!
张小娘子起身,问道:“你们来有何事?”
禁军班值以前与张小娘子打过照面,彼此尚算熟悉,说了来意,“还请小娘子见谅,叫上大郎随我一起,前去衙门问话。府上的这些钱财,必须封存好,待查明案子之后再处置。”
张小娘子还未出声,排在最前面的人,见马上钱就要到手,却一下没了,顿时不满叫嚷了起来:“张小娘子仁义,要将府里的钱财分给百姓,关你们什么事!”
“是啊!朝廷一次次加赋税,那些奸商低价收粮,高价卖粮都不管。张小娘子可怜我们这些百姓,行善积德,朝廷却要拦着,这是哪来的道理!”
“滚开,朝廷的走狗滚开!”
人群中有人骂起来,其他人很快跟着一起,骂声响彻天空。
前来的官兵,哪怕手上拿着刀,面对着愤怒的百姓,也万万不敢贸然动手,只能灰溜溜离开,回去搬救兵了。
张小娘子深深施礼,道:“你们快些,将钱都领走。不然,等下我得被投入大牢,这些钱都要被朝廷收走了。”
排队的人一听,赶紧上前,领了钱兴高采烈离去。
朝廷的禁军班值全部出动,加上府衙的所有官兵,浩浩荡荡朝着青河请郡王府前而来。
张小娘子身边的筐子里,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她对着忙碌了一整夜的婆子汉子道:“你们辛苦啦,这些你们拿去分了吧。”
说完,她则抬起手理着发丝衣衫,面上带着视死如归的笑,缓缓走向了禁军班值宿卫使杨存中,道:“杨宿卫使,我阿娘大哥他们,早两天去走了亲戚,恰好不在,府里就剩下了我一人。要抓,只能抓我了。”
以前杨府与清河郡王府也有往来,张小娘子与族妹杨臻娘交好。杨存中听到张大郎他们不在,心里便清楚他们肯定是逃了,神色复杂望着张小娘子,道:“上面有令不得不从,得罪了。你阿娘大哥他们,还请仔细交待究竟去了何处,好一并传回衙门问话。”
拿了钱留下来看热闹的百姓,有那聪明的,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是要抓张小娘子!进了衙门牢狱,哪怕没犯事,先用一通刑,活着出来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张小娘子将钱分给了我们这些穷人,那些贪官就拿不到了,恼羞成怒要杀了她。”
“张小娘子是大善人,我们拿了钱,总不能没了良心!”
百姓们自发围了上前,道:“张小娘子,你不能跟他走!”
“快来啊!朝廷要抓张小娘子了!”
杨存中看着涌上前的百姓,脸色大变,赶紧抽出刀,厉声斥责道:“闪开,胆敢耽误朝廷办案!”
百姓拿着手上的钱,再对着这群早就令他们愤怒的官兵,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无一人退缩,严严实实将张小娘子护在了身后。
杨存中恼怒至极,挥刀便砍向最前之人的手臂,“啊”地惨叫声震天,血流了下来。
这下一来,杨存中的刀,不但没有镇住他们。见到血,反倒更激起了他们的血性,嗷嗷叫着冲了上前,与官兵打成了一团。
眼见就要闹出大祸,杨存中紧张不安,扯着嗓子吼道:“退后,退后!”
官兵们挣扎着从百姓手上挣脱,远远退到了一边,吐出口鼻里的血,不停骂骂咧咧:“反了,这群刁民真是要反了!”
骂归骂,却没人再敢上前。
百姓们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朝后吼道:“快护送着张小娘子离开,别被朝廷走狗抓住了。这群狗官,上战场打仗,就变成了孬种龟孙子,平时就知道欺压手无寸铁的百姓,我呸!”
李光与赵鼎等朝臣,接到消息,急忙赶到了清河郡王府门前,望着眼前对峙的双方,各自神色很是精彩。
几人赶紧商议了下,北地的兵压境,临安城在眼下绝不能乱,让杨存中他们退了兵。
此时的张小娘子,早已被百姓们护着,出了临安城,上了驴车。
田阿土驾着驴车,憨憨笑道:“小娘子,你别怕,到我们村子里去躲一躲。我们村子虽穷,人都善良得很。进村得坐船过河,若是官府的人要抓你,马上就知道了。你可以躲到后山上去,保管谁都找不到。”
张小娘子笑了起来,响亮地应了:“多谢你们。”
此时天色已晚,残阳如血。她看向着了火般的漫天晚霞,浑身倦意难忍,又感到无比的轻松畅快。
李光曾问她,可害怕?
张小娘子毫不犹豫回答,她怕,当然怕。
但她做这一切,义无反顾。
为了家人,也为了良心。
赵统帅能从浣衣院杀出来,身后无数追随之人。是她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给了他们尊严。
而自己散尽家财,有收买民心。但更多的,还是民意,百姓们都恨朝廷那群贪官污吏已久。
阿娘大哥嫂嫂侄儿侄女他们应该到了明州,不知可有顺利上船?
到了北地,将清河郡王府的宅子田契全部奉上,加上她在临安做的这一切,他们就能平安活下去了。
而她自己,这一辈子比起那些后宅妇人,过得尚算精彩。若能活到北地收复临安那一日,见上赵寰一面,这辈子就全无遗憾了。
*
赵寰骑马与林大文他们疾驰到襄阳兵营,张保焦头烂额迎上前,结结巴巴道:“赵统帅,他们打起来了,下官,下官劝不住。”
他正要说打斗缘由,赵寰并未有听的意思,打马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张保呆了下,再看到跟在赵寰身后的亲卫,嘴巴张开,再也没合拢过。
到了校场,赵寰飞身下马,看到近百人打得正激烈,她大步上前,气沉丹田怒喝一声:“都散开!我数一,二,三,敢不听者,杀无赦!”
有那聪明的,忙放开手,偷偷溜了。有那平时嚣张惯了,本来就不服气襄阳兵投降的,阴阳怪气道:“喲,赵统帅问都不问,就要杀人了”
赵寰面无表情,只管喊数。
“一”!
“二”!
“三”!
脸上黥面,满脸横肉的小校,他以为法不责众,何况襄阳兵投了降,赵寰该想方设法,拉拢安抚他们。
赵寰若胆敢随意杀人,兵营就得炸营了。
小校心想到底是妇道人家没见识,以为这样就能吓住他们。他轻蔑淬去嘴里的血沫,拍着胸脯叫嚣道:“有本事将我们都杀了!”
赵寰眼都不眨,手用力挥下。
亲卫队手上劲弩箭矢,破空呼啸而去。惨嚎四起,瞬间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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