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北地的第一次春闱, 在修葺一新的贡院举行。
此次参加科举的举子,因着战乱的原因,经过商议之后, 酌情做了调整。
各州府已在去年举行了秋闱, 不限男女, 兴庆府甘州等州府,鞑靼,雅州各部落, 甚至附属的大理国, 都可以参考。
考题与以前的科考,也有所不同。策论,诗词, 以及经史默诵,在以前的科考中占据了绝大部分比重。此次加入了算科,包含重学等学问。
此次考试, 主要在为春闱做铺垫, 告知考生春闱的考试方向。
熟读经史子集的读书人,摩拳擦掌。其他不擅长诗文文章的,同样跃跃欲试。
最终各州府考中秋闱举人的并不多, 待张榜之后,好些胸有成竹的读书人, 都傻了眼。
鞑靼各部落到甘州参考, 一人都没考中。大理国, 吐蕃以及雅州各部,皆到成都府参考, 只大理国考中一人。
各州府的举人统共六百二十人,其中男女举人的占比, 在八比二,男八女二。
如一些考中秋闱少的州府,如蔡州的读书人,颇有些激动,认为考试有徇私舞弊,跑到府衙前闹事。
府衙没辩解,直接张贴出了考卷的答案。
算学与重学,不比诗词策论,端看主考官的喜好,每道题都有统一的答案。
而且答题要求写出推算步骤,不能只猜答案了事。
答卷一出,考生们哑口无言,私底下虽仍有不平,却也找不到了借口。
要辨称他们没学过,与以前的科举完全不同,府衙开始出题有失偏颇,故意为难他们。
只考中的举人们,恐不会答应。
且在考试之前,州府教谕早已经多次强调过,北地的科举要进行变动。
秋闱之后,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回想起,当年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
新政的各项举措,其中包括严格取士,重儒家经史子集的策论,轻诗词。
后来新政废黜,范仲淹被贬谪到了邓州。
落榜的考生,不由得暗暗期待,北地的科考改革与庆历新政一样,以惨败收场。
不止读书人在关注燕京的科考,中枢的官员们同样忐忑。
庆历新政之后,大宋的积弊不但没得到缓解,反而更加严重。因庆历新政引起新的朋党之争,持续多年,给大宋日后的没落,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虞祺作为礼部尚书,主持此次春闱。等考完之后,考生终于能歇息,他却要继续忙着阅卷。
阅卷官从各部挑选,考卷糊名,由来自三省六部出题的考官,分别批阅。
阅完考卷,虞祺扯着张浚赵开,甚至将郑氏与虞允文也拉上了,一并前来找赵寰。
郑氏烦恼得很,扬眉道:“你看你,找我来作甚。我没考过科举,不懂这些诗啊词,策论文章。你叫上我来,莫非是要我没脸?”
虞祺拱手赔礼,笑呵呵道:“郑相想左了,这考卷,真只照着写诗词文章来答,定会名落孙山。”
郑氏好奇地道:“当真?照你这般说,可是此次的考生,都落榜了不成?”
虞祺叹了口气,道:“倒不至于都落榜,只差强人意啊。这次考试,赵统帅只打算录取五十人,照着比例,只有一成不到。只怕是落榜的,会心生不满,倒向了南边。”
赵开参与过出题,深知这次考卷的难度,沉默了片刻,道:“老虞,你先缓缓,别着急慌忙的,先听听赵统帅的意思。”
张浚明白虞祺叫上他们的用意,眉头皱起又松开,道:“老虞是在忧心,说不定一不小心,会与庆历新政一样。”
郑氏回想了下庆历新政,她顿了顿,旋即道:“说起庆历新政,赵统帅先前刚从邓州赶回来。范仲淹知邓州多年,她岂能想不到这些。赵相说得对,不若先去听听赵统帅的想法。”
虞祺一想也是,暂且按耐住了焦虑,进了大殿。
赵寰正在翻看眼前的一堆邸报小报,见他们进屋,她拿出一张小报放进匣子里,其它顺手收起来,随口问道:“考卷已经阅好了?”
虞祺忙答是,“只赵统帅,此次考生的成绩,唉,真真是一言难尽呐!”
赵寰见怪不怪,道:“不好是正常,能好才有鬼。”
虞祺怔楞住,赵寰问道:“考卷呢,给我看几份,好中坏,都各拿几份。”
虞祺只带了几份名列前茅的来,听到赵寰要其它考卷,忙吩咐人去取了来。
赵寰没看经史子集以及策论部分,一方面是她不擅长诗词文章;另一方面,她不喜这种夸夸其谈。
越过这一部分,赵寰看了算学律法等答卷。
待看完之后,赵寰理解了虞祺的愁眉苦脸。成绩最高的,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最后的几名,更是没眼看。
虞祺仔细觑着赵寰的脸色,见她看完试卷,并没动一旁考生的履历,心里又打了个突。
赵寰他们鸦雀无声,很是紧张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道:“接下来还有各种技艺考试,有得忙。你们可要放宽心,保重身子要紧,别太过在意了。”
张浚忧心忡忡道:“赵统帅,以前每三年一次的春闱,取士都在三百人以上。这次着实少了些,恐考生们再闹事。科举取士,乃天下国家之用,不得不谨慎。”
赵寰在邓州时,因为不便露面,前去范仲淹创办的花洲书院外,只在马车上,远远看了一会。
花洲书院声名远扬,欧阳修与黄庭坚都曾写诗盛赞。后来范仲淹的第四子范纯粹也出任了邓州知州,他见到书院已破败,出资修葺过一次。
此书院对赵寰来说,并非因为范仲淹所修,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特地前来走一遭。
赵寰是为了范仲淹的得意门生张载,曾在此读书而来。
张载是出名的理学大师,他最出名的,当是《横渠语录》中被万人传颂,读书人奉为圭臬的几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书院的白墙斑驳,墙檐上的瓦当已经碎了掉落,留下些断断续续的缺口。
倒是墙里郁郁葱葱的古树,隐隐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冲淡了陈旧,透出几分生机。
赵寰停留了不多时,见守门的童子探出头来好奇打量,便吩咐车夫离开了。
“庆历新政。”赵寰不由得笑了下,感慨万分。
庆历新政中有一条举措“抑侥幸”,限制权贵子弟的恩荫出仕,造成冗官泛滥。
范仲淹四个儿子,除了次子科举出仕,长子十九岁就早逝外,其他两个儿子范纯粹,范纯礼都通过范仲淹荫补入朝为官。
范纯粹是范仲淹贬谪邓州后,娶继妻所生,他去世时,小儿尚年幼。
后来,范纯粹还是因为范仲淹的的恩荫,到了邓州任知州。
庆历新政的主要官员,如欧阳修,富弼,韩琦等人,他们都有儿子靠着父辈的恩荫出仕当官。
推己及人,范仲淹就应该预想到,他将会遭受到的攻讦。
仅仅从庆历新政本身来看,他们考虑得非常全面。比如针对大宋的土地兼并,冗官冗兵冗费方面,都做出了变革。
失败的原因,一是执行力不够,比如范仲淹用人,只要提出新奇的观点,慷慨陈述者就能被他赏识。
选出来的官员,大多都是嘴皮子一张,不能做实事。
其实这一点,与考科举重策论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妙。
政令再好,执行不下去,或中途走了样,结果不言而喻。
二就是范仲淹要断了权贵子弟恩荫之路,得罪了整个权贵阶层。
赵寰并不敢认为,能比范仲淹与欧阳修他们厉害,她吸取了他们失败的经验教训,不断做出调整。
比如范仲淹在邓州时,轻刑罚,重教化,这点她就不认同。
若是连最基本的刑罚都不遵守,如何敢相信他们会具有更高要求的道德?
赵寰目光扫过众人,铿锵有力道:“空谈误国!”
大家都愣住了,赵寰不疾不徐问道:“你们平时过日子时,享受到的吃穿住用行,哪一样是由经史子集,策论文章所创造?”
赵寰揉了揉眉心,缓解着疲惫。她要海船,要神舟,只恨不得去南边抢了。
因为,大宋朝廷舌灿莲花,能“为万世开太平”的士族官员,包括工部等衙门,他们造不出来船!
赵佶出使高丽的神舟,以及海贸所有的大船,大多都是泉州,广州府等地的船坞制造。
这些船,基本上都是民间所造,甚至打仗时的战船,都征用的民船所改。
不仅仅是船,丝绸,瓷器,茶叶等等,事关能真正促进发展的各项技术,都与这群官员没半个大钱的关系。
“啪”地一声,赵寰将考卷投掷到了案几上,脸色沉了下来。
众人见她难得动怒,下意识心神一凛。
“遇到暴雨洪涝灾害,最有效的是河道河工,预防干旱,不是写出华丽的祭文,劳命伤财去祭祀求雨,而是修沟渠,蓄水灌溉!”
微微停顿,赵寰话锋一转:”我并非全盘否定读书人的功劳,他们为大宋做出了许多利国利民的政令,否则,我就不举行明经科考试了。”
赵寰随便拿了张考卷,冷冷道:“我真是此次考卷中的重学算学,乃是最基本的学问,全部来自以前朝廷刊刻的《九章算学》,春秋的《考工记》。他们答得不好,我也能理解,毕竟以前学堂先生没着重教这些,都在文章上雕花去了。可有关律法,他们能答错,就绝对无法原谅!首先,他们不懂律法,说不定犯了法,被他们侥幸逃脱了。或者,他们压根不将律法放在眼里,因着他们是读书人,律法不敢管他们。敢问诸位,若是他们去做了父母官,要是治下发生了官司,他们如何能判案?”
将考卷名字看过之后,赵寰厉声道:“算学重学律法几项,答得好的,女考生占了四成。那些私底下的传言,我都清楚。他们说我是女人,所以偏向女人。我承认偏向女人,因为她们展现出来的,比男人要厉害。我难道要不顾北地死活,选出一群只嘴上功夫厉害的废物!”
赵寰看向虞祺,直接下令:“虞尚书,殿试你出题,只一道。他们读书,是为了升官发财,做权贵人上人,改变自己的运道,还是为了为万世开太平。为万世开太平的,得拿出具体的举措,且要逐项写清楚。”
读书是为了升官发财,还是为了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太过犀利,直指人心。
真正为“万世开太平”的能有几人,估计有九成九的读书人,是想为官为宰,家族荣华富贵,后世子孙万世其昌。
大殿内的几人,他们不用猜,也知道考生会如何作答。
读书人虚伪的面具,被狠狠撕了下来。
怪不得赵寰没看考生履历,往上查祖宗父辈,真正来自贫苦百姓之家的,实在少之又少。
殿试的考题,赵寰经过了深思熟虑。其中有句话,叫改变自己的运道。
赵寰想看到的,是娘子们的回答。
赵寰不是范仲淹,也不是宋仁宗。她手握重兵,改革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难啃的骨头,都是她亲自敲碎,将变革执行到了最下面一层。
在大殿以及中枢的官员,好些是与赵寰一起从大都逃出来,大多没有家族后人。如张俊他们等旧臣,并不会以为赵寰在针对他们。
像是虞祺与虞允文,张俊与任慧娘,郑氏与赵瑚儿等等,父子夫妻母女同朝为官,都身居高位。如这样的情形,在以前会招来帝王的猜忌,压根不可能出现。
殿事张榜之后,在考生中惊起了千层浪。
考中与落第的人,皆同样震惊。
名列前茅的,居然有近三成的娘子,甚至还有好些已经嫁人生子。
随着名次一起张贴出来的,还有他们的答卷。
本来准备闹事的考生,与秋闱一样,拿了答卷一对比,灰溜溜揭了自己的答卷就溜了,生怕被别人瞧见了他们的真本事。
很快就是殿试,此次的答卷,让虞祺他们再次大开眼界。
与他们先前所想的不同,娘子们好些选了改变自己的运道作答。
女子科举实在是太难得,算得上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以前科举与她们无关,她们也以为自己不行。
其实,她们能,她们也能“为万世开太平”!
至于男子们的答卷,五花八门,没甚新奇之处,没逃出他们的预料,
无一考生回答是为了升官发财,全选了“为万世开太平”。
有几人提出的建言颇有建树,如今的来往不便利,主要还是道路不畅。只官道还不够,州府通往各县的路也要拓宽。水路上的船只不足,北地造船不如南边,北地要想法改变。
赵寰召了几人上前来问话,其一人是来自京兆府的章蕊珠。
章蕊珠今年二十七岁,育有两女一儿。娘家以前卖猫儿食,夫家门第相当,开了间杂货铺子养家糊口。
在此次的考试中,她的算学与重学题,答得准确又完整。
到了赵寰面前,章蕊珠看上去镇定见礼,只紧紧抿着的嘴角,泄露了她的紧张。
赵寰笑着招呼她坐,道:“你无需害怕,我看到你的答卷,很是高兴,没想到你答得这般好。不过,你为何会学这些?”
章蕊珠稳了稳神,答道:“回赵统帅,学生以前家中开铺子时,阿爹喜好吃酒,经常吃得醉醺醺,在账目上就经常出错。阿娘也不懂,铺子亏了不少的钱,都快关门大吉了。学生是家中的长女,不忍看阿娘太过辛苦,认了几个大字,就去试着学算账,帮阿爹管铺子的账目。从此之后,我就喜欢上了算学,到处找书读。在我家的同一巷子里,恰好住着一个落榜的举子,他不但通算学,还通重学。听说我的事之后,指点教了我一二。去世之后,他将有关的书,笔记都留给了我。去年听到秋闱考试的事情,我就大着胆子去录名了,没曾想一路考了过来。”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心情十分复杂。
历朝历代如算学重学厉害之人,皆是男子,比如沈括等名臣。
这次考试的题目不算深奥,但被一个娘子拔得了头筹,很是让他们没脸。
赵寰不禁笑了起来,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缘由,人生处处有惊喜。
只是,赵寰想到以前巴蜀的赵蛮儿她们,因着儿女家庭,不能到外地为官。她迟疑了下,问道:“若是你以后入了仕,要派到外地为官,家人可会同意?”
章蕊珠见赵寰温和,稍微放松了些。她本就来自市井,爽利的性情,就展露了出来,掷地有声道:“学生前来考试时,就与家人商议好了。要是落榜,来了一次燕京,就当开了眼。反正家中已出了个举人,光宗耀祖的大事体,能在祠堂族谱里填上一笔了。要是得幸考中,不管被派到何处当差,就跟那男子外出为官一样。姑舅夫君儿女,要么留在家中操持家事,要不就随着我去赴任。这个家中,谁有出息,谁就当家!”
赵寰听得欢快笑了起来,见她笑,殿内众人跟着一起笑了。
章蕊珠又激动又欢喜,眼眶止不住泛红。她以为,这辈子就只能做做铺子里那几个大钱的账目,算着家中要添几斤米,沽上几两灯油。
做梦都不敢想,她能与男人们作为同年,一起站上皇宫大殿的这天!
章蕊珠悄然擦拭来下眼角,不顾一切地道:“赵统帅,学生还有句话忘了写上。我还为了我的女儿们,读书不只是为了识得几个字,以后嫁人了管家理事,她们也能像我这样,与男人那样一起考科举,做大事!”
赵寰鼻子阵阵发酸,胸口一片滚烫。
这才是她最想见到的答案!
殿试只是对考生品性的试探,在总体的分值上占比不高。眼下还没有探花的说法,正好第二三名分数比较接近。
赵寰按照得分的高低,定了状元以及两个榜眼。
章蕊珠便是榜眼之一。
榜单一出,没人关注状元,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新科榜眼章蕊珠。
有嫉妒眼红的,暗自说酸话的,也有好奇,暗自不服的。琼林宴过了之后,新晋进士们忙着庆贺,互相请吃酒,借此时机为难章蕊珠,要与她比试。
章蕊珠站到了如今的高度,肯定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雨。赵寰不能一手替她都挡了,叮嘱了燕京的推官看着些。
只要是正常的比试,她拿出自己的实力来,就是最好的还击。
一旦敢朝章蕊珠泼脏水,拿男女名声说事的,一律严惩。
接下来就是各科的考试,擅长农,工,医等本事的,接连上场应考。
考试持续到端午,接下来就是派官。此次的派官不同以往,所有的考生,都被派往了各州府。
先在转运使以及府尹等官员身边,先学习半年,再调往县权知县令,一年任期考评过关之后,方能正式成为县令。
赵寰一边忙碌,一边紧密关注着南边的消息。
赵金姑与杨存照过了礼,钦天监选定了良辰吉日,定在了来年成亲。
南边的盐,一斤比起之前,开始便宜了两个大钱一斤。建康盐商不干了,他们花了大价钱买盐钞,还没葱朝廷手上拿到盐,手上的盐钞就开始不值钱了。
盐商闹了一场,直接罢市,结果盐很快就涨了回去。
赵寰看着这些,惟余一声叹息。
中秋之后,赵寰将甘岷山从直沽召到密州,她也领着两千精兵,疾驰而去。
密州板桥在神宗时期开始设立市舶司,落入金人手中之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加上金人的奴役与肆意掠夺,码头几近荒废。
码头如今已经修复好,只剩周围的宅子铺子,还残破不堪,没来得及重修。
凛冬时节,海边风大,吹来阵阵的咸腥味,波涛扑岸,溅起阵阵浪花。除了寒冷,周身上下好像被盐裹了一层,很是难受。
尚富贵将手拢在袖子里,不时吸着鼻子,跺着脚踱步取暖。跺一步,嘿嘿笑一声,转头看向一旁的赵寰。
甘岷山冷得鼻尖通红,被尚富贵转得眼晕,哎哟连连:“你别转了,转得带起风,闻着你跟那海鱼一样咦,还有蒜味,老尚,你真是,这般大的东家,怎地成日吃一身的大蒜味!”
尚富贵也不生气,呵呵笑道:“海里的海味,不加蒜如何吃得下?老甘,是你不懂得吃,下次我带你去,请你尝尝地道的海味!”
甘岷山只喜欢吃羊肉,再贵重的海味他都提不起兴趣,白了眼尚富贵,问道:“你以前的海船,可到过密州?”
尚富贵提起这个就郁闷,道:“你可别戳我心窝子了,我刚赚到海船的钱,从明州跑了几趟泉州,金贼打来了,船就被官府征了去,连块木板都没再见着。”
甘岷山干巴巴安慰了他几句,又开始叫唤道:“你消停些,又不是没见过大船!”
赵寰听着两人斗嘴,她笑了声,指向海平面,道:“船来了,做好准备!”
桅杆风帆,在碧蓝的海面逐渐清晰,缓缓乘风破浪,朝黄色的分水线驶来。
最前面的两艘海船尤其巨大,虽不能称作“巍如山岳,浮动波上”,若是与上次邓州白河的商船相比较,商船只能被称为小舟。
其他八艘,比前面的要略微小一些。不过,远航到高丽,东瀛等地也足够了。
尚富贵懂行,他喜得声音都尖了,道:“赵统帅,前面两艘是客舟,最大的客舟!”
赵寰也抑制不住的激动,这种船,她以前见过。
南海一号沉船的复原图,差不多就这般模样,只尺寸大小上,要小一半左右。
客舟上阔下尖,长近二十丈,深三丈余,阔近三丈。船上光篙师即撑船的船工,就有七八十人,能载重两千多石。
一艘,两艘,三艘,总共十艘海船,朝着她的码头驶了过来!
第102章
尚富贵站在岸上, 朝最前面的大客舟拱手见礼。
甲板前面,背手立着约莫二十来岁,身穿大红缂丝长袍的男子。男子腰间系着的镶金蹀躞, 蹀躞上挂着织锦荷包, 宝石匕首, 六七块玉佩。朝左边歪戴的幞头上,插着一朵拳头大的红牡丹,在海风中颤巍巍晃动。
姚掌柜躬身站在男子身后, 脸上堆满笑, 朝岸上的尚富贵指了来,恭敬地在说着什么。
男子神色倨傲,微微侧着头, 似乎在打量尚富贵,似乎又什么都没看。
客舟掀起浪涛拍打着堤岸,船夫手脚麻利灵活抛锚系揽桩, 搭上了跳板。
男子昂首挺胸, 大步踏上了跳板。兴许是海上风浪太大,男子甫一踏上岸时,腿脚发软往前一栽, 大红花嗖地飞了出去,被风着掉进了海里, 在浑浊泛黄的海浪中沉浮。
姚掌柜正准备引见尚富贵, 事发突然, 他只看见眼前红影闪过,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何事。
男子已扶着幞头, 恼羞成怒道:“穷乡僻壤的破地,连海水都脏污不堪, 真是晦气!”
尚富贵不动声色打量着男子,笑呵呵拱手见礼:“在下尚富贵,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姚掌柜讪笑一下,忙含糊着介绍道:“向东家,这是王大官人,这次的买卖,由他管着。”
尚富贵听到王姓,脑子转得飞快。
秦桧的妻子王氏出自名门,其祖父是仁宗时期有名的相爷王珪。
王珪为相十几年,一辈子以皇帝旨意行事,世人讽刺其尸位素餐,称其为“三旨相公”。
“三旨相公”有名,他的儿女后代们也不遑多让。
王珪四儿子王仲山贪婪,在山东济南府置有许多产业。金人入侵之后,王氏随着皇室南下,济南府的产业虽丢了,他却在南边朝廷混上了抚州知州。
金人打进抚州时,王仲山很快就投了降。他的胞兄守袁州,知晓其投降后,很快学着他早早就跪了下来。
金人很喜欢兄弟俩的懂事与没骨气,给王仲山的儿子王唤封了权知州的官。
王仲山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蔡京,一个嫁给了秦桧。
秦桧出身不显,攀附上了王氏一族,跟孙子似的伏低做小。
王氏不能生养,秦桧与小妾生了一个儿子,被王氏强行送到了岭南,不知所踪。
王唤与秦桧一样惧内,偏偏又爱沾花惹草。有了孩子之后,不敢养在跟前,送给了秦桧做养子,名为秦禧。
尚富贵暗忖,王大官人若是王家子弟,王氏一族在这一带置产,总该知晓密州是黄河入海口。在水浅的岸边,海水中含泥沙多,海水便昏黄浑浊,深海的颜色为碧蓝,远远望去,泾渭分明。
照着年纪看,王大官人应当就是秦禧了。
尚富贵感慨不已,王氏一族连带着姻亲,能出奇一致地又坏又恶,真是难得一见,
旋即,他又愣了下。倒是易安居士歹竹出好笋,她的母亲是王垚女儿,这一门中,总算是没烂透。
王大官人正是秦禧,他斜乜着尚富贵,轻慢地道:“你就是尚富贵?”
尚富贵佯装不知他身份,笑着客客气气地道:“正是在下,王大官人一路辛苦了。王大官人请稍微等一阵,待其他船靠岸之后,再一起商议。”
秦禧向码头边看去,其他船正陆陆续续抛锚靠岸,至少得等两炷香的功夫。
岸边又冷又荒凉,他顿时不悦了,道:“难道你就让我在这里干站着等?”
尚富贵为难了起来,拉过姚掌柜道:“你看,码头边就这样。不瞒你说,这码头也是刚修好,恰好天气转冷,待到年后才会修宅子铺子,码头周围就就没了人。不然呐,咱们这笔买卖,就不稳当了。可让王大官人在这里候着,也不是个事。我在这附近寻了间宅子放货物,不如让人先领着他去洗漱歇息如何?”
姚掌柜谨慎,他看到了码头新修的系揽桩,定是北地朝廷要重启密州港口。如今周围一条船都没有,好似正等着他们这些船送上门一样。
姚掌柜正在惊疑不定中,听到尚富贵这般一说,他的疑虑就打消了大半。
秦禧是秦大相公的养子,哪敢让他受半点委屈。姚掌柜迟疑了下,便向其请示了。
秦禧不耐烦地道:“那还不快些,等着作甚!”
这时,杨掌柜伺候着年纪与秦禧差不多的男子也下了船,朝他们走了来。
男子朝秦禧拱手,与他一样嫌弃皱眉:“这地可真偏僻。”
秦禧骂了句,抬手叫上他,“走走走,你我先去找个地方歇一歇。这在海上飘了许多时日,真是闷得快发疯了。”
杨掌柜与尚富贵见完礼,悄然道:“你可要伺候好了,这是我们的那个”他手指朝上指了指,神色间说不出的烦恼。
尚富贵心道这定是杨氏的正经主子来了,他嘿嘿笑着接连保证,唤人驾了马车来,送各家的贵主去庄子歇息。
一阵车马喧嚣扰攘之后,总算送走了他们。尚富贵抹了把虚汗,对姚掌柜他们道:“老姚你看,我们是照着以前的规矩,先看货还是先定价钱?”
姚掌柜看了眼杨掌柜,道:“如今东家们都来了,价钱几何,我们可做不了主。还是照着以前的规矩来吧,我们可以先领着你上船看下我们的货。至于你这边,得先清点过货,算好价钱,全都拉到码头上,我们这边才会让你卸船。”
尚富贵一口答应了,催促道:“走走走,快上船去,码头上太冷了。”
姚掌柜见尚富贵爽快,只领了两个随从上船,便放心跟在了身后,自豪地道:“只这一艘船的货,就价值几十万贯!尚东家,丑话先说在前面,你可能做得了这般大的买卖?”
尚富贵进了船舱,粗粗扫了几眼,不断啧啧赞叹。
最上层的船舱,光是贵人的舱房就有二十多间。中间是货舱,最底下一层则住着船夫们粗使下人等人。
尚富贵看完,老老实实道:“老姚,你我也熟悉了,我就给你托个底。这般大的买卖,我还真是有点儿吃力。不过,我在密州府有几个交好的友人,去找他们借些金子回帐。其余的部分,你让人跟着我去盐场,那边的盐,随你们拉,愿意要多少,就拉多少。贵人不担心,但底下做事的,就得替他们多担一份心。你们这般多的船,可不能在码头久留,咱们早些了事。”
他们这般大的客舟,别说被衙门发现,就是来个成百上千的兵都不怵。
密州码头是北地的地盘,若被官府缠上,买卖就做不成。这一趟海贸,也就白费了功夫。
姚掌柜想到这一路伺候着秦禧,几乎快老了十年。尚富贵的话,一下说到了他的心坎上,眼睛顿时一亮,问道:“盐随我们拉老尚,莫非着附近有盐场?”
尚富贵不置可否,含糊着道:“我在旁边有盐仓,走吧,先往那边去。哎,你们这般多的货,我真是眼皮子浅,先前没能料到,人手准备得不足。现在要去雇苦力,只怕他们嘴皮子碎,走漏了风声。辛苦老姚,你叫些船夫来帮忙,到时候我出工钱,就算雇他们的脚力了。”
姚掌柜琢磨着,盐场是朝廷大事,尚富贵不敢随便透露也是常情。
盐在北地不赚钱,到了南边,上次他们可是赚数十倍。加上鞑靼西北肥羊狠狠赚了一笔,虽差点被邓州军抓住,耽搁了些时日,最后还是令主子很是满意,同意了再来趟大的买卖。
这次的海贸,上面已经吩咐了下来,北地若没那本事拿下货物,就出海到高丽东瀛,去那边做买卖,再从北地买羊,盐等货物回南边。
与杨掌柜他们商议了下,见日头已不早,最近夜里没有月亮,趁夜做事不方便,是得要人手多一些。
姚掌柜与杨掌柜等人赶紧上船吩咐了一气,在船上留了些人看守。其余一大堆人挤上板车,跟着尚富贵,驶入了码头边一条长满了杂草的小道。
一行人走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经过一间倒塌的荒宅。突然,从宅子里冲出一群兵丁,手持箭弩长刀,将他们团团围在了其中。
为首的将领吆喝道:“下来站好,若敢乱动逃跑,格杀勿论!”
姚掌柜心一下凉了半截,惊得脸都白了。他忙掀开车帘,朝在前面领路的尚富贵看去。
尚富贵的马车,被兵丁挡住了,不知到了何处。姚掌柜面若死灰,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
兵丁杀气腾腾,所有人沉默不语,只听上峰命令行事。他们奔上前,将惊魂未定的船夫下人们,用绳子绑成了一串。
姚掌柜哭丧着脸,眼下逃跑不能,只不知秦禧可还安好。要是他出了事,他回去也活不了。
马车门被唰一下拉开,两个兵丁出现在车门口前。一个兵丁用长刀对准他的胸口,另一个兵丁飞跃上车,铁钳般的手将他手臂往后一拧,不由分说将他压在车靠背上,冰冷的粗绳索,套上了他的手腕。
姚掌柜手腕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强自壮着胆子问道:“你们要把我抓到哪里去?”
兵丁一言不发,手飞快在他身上搜索。一把抽掉他腰上的金扣玉带,匕首,所有坚硬的随身小物都搜了去后,将他推搡下了马车。
杨掌柜也已经被推了下来,他好似挣扎过,头发散乱,嘴角一块淤青,嘴唇肿起,在缓缓朝外渗着血丝。腰间的玉带同样被抽走,风吹得外袍像是旗帜样晃荡,看上去像是撞了邪的疯汉。
见到姚掌柜被捆了来,杨掌柜赶紧跑上前,颤声道:“如何会这样,如何会这样,眼下怎么办”
话说到一半,杨掌柜嘴里被堵上了破布巾,他瞪大眼,呜呜直叫唤。
兵丁没理会他,只警告地看了眼姚掌柜。
若是他敢说话,就给他的嘴也堵住!
船夫下人们老实些,惊恐不安地围成一团,被兵丁驱赶着进了荒宅,分别关进了几间破屋中。
姚掌柜跌跌撞撞进了屋,见屋子里已经绑着了好几人。他定睛一看,那团显眼的红,可不正是被捆成粽子般,用破布巾塞住了嘴的秦禧!
码头上,兵丁飞快搭起了跳板,跳上了船。不多时,船舱里传来阵阵吵嚷,打斗碰撞声。很快,里面就安静了下来,首领走出船舱,朝着立在岸上的赵寰,遥遥打了个手势。
十艘船,几乎毫发无损,全部掌控在手。
赵寰不错眼打量着客舟,对一旁同样看得目不转睛的甘岷山说道:“走,上我们的神舟!”
我们的神舟啊!
甘岷山爽快得仰天大笑,这时也不怕冷了,忙不迭跟在了赵寰身后:“赵统帅,这船以后就给我们了?”
赵寰要的不是船上的宝贝,她要的是船。拿了这些船来,让北地能自己造船。她豪气冲云天,大方地道:“说了给你们,就给你们。以后,这十艘船,全拿来当做北地船坞的样品!”
甘岷山兴奋得手舞足蹈,冲进船舱到处奔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赵寰真是大手笔,将如此贵重的大船,全部给了他们,由他们拆分,学习,绘图。
他甘岷山领了这个差使,打造出了北地的神舟,定能在史书上留下一大笔!
每艘船都看了一遍,将船上货物的账册收好,赵寰心满意足下了船。
此时尚富贵急匆匆赶回来了,道:“赵统帅,他们都已经移走,分别关在了几个地方。船上的船夫,随船的匠人已经找了出来,解了绑,给他们送了吃喝,让他们先稳稳神再说。”
船夫都有航海经验,要是行船途中出了故障,得靠匠人抢修。随船工匠对整艘船的技艺,必须了若指掌。
赵寰以后还要用他们,哪会让他们吃苦,闻言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船上的货得看好了。”
尚富贵忙应了,一言难尽地道:“他们真是唉,真不知是蠢,还是野心太大。他们只怕将南边的货都搜刮一空,这么多的丝绸瓷器珠宝头面,也不怕我拿不出那么多钱财货物与他们做交易?”
赵寰沉吟了下,道:“我们能这般想,他们也能。密州离高丽,东瀛都不远。他们若是打算顺道到这两地去做买卖,货物就不算多了。”
尚富贵恍然大悟,道:“从明州出发,到东瀛还近许多。南边竟然就没想过,早些启动海贸么?”
赵寰冷笑道:“他们肯定想得到。除了逃命快,其他的事情,至少得商议个一年半载。金人南下的时候,民船商船都被征调去做了战船,对沿海一带的海商打击很大,一时也难缓过来。等稍微安定一些,他们都在忙着争权夺利,哪顾得上这些。你看这些船,都成了蠹虫的私产。再说,朝廷以前做海贸,从这一块收到的赋税,却不算多。大头的部分,都进了底下那些官员的口袋。朝廷有其他的赋税,这一块他们还没尝到过甜头。等到他们没办法的时候,会重视海贸。”
赵寰启动各条商道,一是为了赚钱打仗,二是为了有钱支持其他的发展。比如修路,河道河工,教育,女婴的补贴等等。
待到天下太平了,赵寰要将赋税的最大支出,用在研究如何提高粮食产量,以及其他各项技术研究上。
金银珠宝,锦衫华服不能当饭吃,一个国家的粮食储备非常重要。
如今粮食产量太低,一亩稻谷,最高的亩产不到四百斤,平均下来,在丰年时就三百斤左右。去掉三成的壳,只剩下了两百出头点大米。
朝廷就算富裕到不征收粮食,但必须从他们手上买粮,保证常平仓中,有足够的储备,应付荒年以及各种灾害,平抑粮价的拨动。
在靠天吃饭的大宋,农业是商业发展的基础。除非能提高粮食产量,百姓都能吃饱,其他工业跟着发展,自然而然会促进商业发展。
尚富贵与南边的官员打过交道,对他们的做派深有体会,仔细说了秦禧的事情,“除了秦家的船,另外一艘大的客舟,是清河郡王张俊的船。还有一个姓杨的,我问到了,他是杨存中的堂兄。赵统帅,你可要审问秦禧?”
赵寰笑道:“我审他做甚,除了他们这几家,也没有别人有这般大的手笔了。这些时日,劳烦你费些心,将这些货,前去高丽东瀛走一趟,从高丽换粮食,东瀛则要他们的硫磺。”
从高丽换粮食,尚富贵懂。但从东瀛换硫磺,他虽不大明白赵寰的用意,却不敢多问了。
上次走邓州一趟,尚富贵赚了不少钱,他看着眼前的船,眼前都是金子在闪。
这趟出海,赵寰还留给了他精兵随船护卫,哪还怕什么辛苦,当即深深作揖施礼:“多得赵统帅不嫌弃,让在下接了这几趟买卖。赵统帅放心,我定会走好这一趟,账目清楚,不辜负赵统帅的信任。”
赵寰笑着摆摆手,留下兵丁帮忙,被亲卫簇拥着离开。
*
“阿娘!”张小娘子看着角门外守着孔武有力的仆妇,一跺脚,转身看向脸色铁青的洪夫人,道:“你拦着我作甚!”
洪夫人被张小娘子气得头发晕,上前拉着她进了后院,吩咐亲信守在门外,厉声道:“我不拦着你,你岂不是要反了天!先前午间进宫领宴,你胆子大得很,竟然敢问皇后娘娘,北地都有娘子参加科举,南边为何不成!皇后娘娘当时虽然没有责备你,你眼睛长在了何处,难道没瞧见,皇后娘娘可是在极力忍着?要不是你大伯的关系,只怕你早就被训斥了!”
张小娘子不服气地道:“难道我问错了?北地可以,为何南边不成,南边的娘子就不是人了?明明北地与南边,一脉相连,彼此都沾着亲。北地能做的事,南边就不能做。不做也就罢了,偏生要藏着掖着,粉饰太平,真是可笑至极,与那“北上猎守”的掩耳盗铃有何区别!”
洪夫人被张小娘子气得仰倒,手掌一拍案几,怒斥道:“我宁愿没生你这个不孝女,也不能放你出去闯祸!你不懂事嘴上胡罄,若被外人听了去,你爹爹,大伯父都会被弹劾。还有大郎二郎他们,你们是一母同胞,他们的前程,莫非要毁在你手中,你才满意了?”
张小娘子委屈得很,她眼眶霎时红了,哽咽着道:“阿娘,你是女人,难道甘心这一辈子就给爹爹生儿育女,管着他的妾室,庶子庶女吗?阿娘,你写得一手好字,诗词歌赋,算筹账目,无一不通。在北地,像是阿娘这样的,至少得考个举人进士!我看过了北地科考的题目与答卷,高中榜眼的章蕊娘,比阿娘也厉害不了几分。阿娘,你若是去北地考科举,定能考中,上朝当官做事。比爹爹还厉害,不用靠着伯父的提携,才得了个拱卫大夫的虚职!”
洪夫人怔怔盯着张小娘子,半晌后,她的肩膀塌了下来,凄然道:“阿娘老了,这辈子没别的盼头,就只想看着你与大郎二郎能好好的,早些成家立业。”
张小娘子神色悲哀,道:“可是阿娘,我不想嫁人,不愿像阿娘这样过一辈子。阿娘,你放心,我不会胡来,更不会连累家人。要是我被发现,要治罪,我自己会一力承担下来。”
洪夫人心疼不已,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要是你出了事,我如何还能活得下去!”
张小娘子胸口汪着一团火,无力又悲哀。洪夫人拿她当眼珠子般疼,她也不想令亲娘难过。
可是,她看过了洪夫人嫁人后的日子,看过了大伯父张俊的后宅。章氏从青楼楚馆成了郡王妾室,看似得宠一飞冲天,照常是在男人面前邀宠过日子罢了。
她与那群志向相同的伙伴们,都不愿再如母辈那样活着。北地的科考传来,彻底唤醒了她们。
张小娘子沉住气,耐心与洪夫人讲道理:“皇后娘娘从北地回来,以前她在燕京名声大得很,比起在南边的皇后名声还要响亮。燕京百姓手上的土地,都是皇后娘娘亲手立的地契,再分给了他们耕种。皇后娘娘知道在外做事的滋味,她肯定能理解我们。”
洪夫人淡淡地道:“既然在外能独当一面,做事的滋味那般好,皇后娘娘为何要从北地回南边?”
张小娘子愣在了那里,宫宴累得很,洪夫人揉了揉眉心,道:“你莫要以为,我不知你在外做甚。小报上的那些文章,什么北地娘子能与男人一样做事,南边娘子被关在后宅,许配人家换取家族荣华富贵,定是出自你们之手。与你交好的那几个小娘子,府中都有人在朝堂上做官,定容不得她们胡闹。你安生在院子呆着吧,休想再出门。”
洪夫人离开了,吩咐仆妇哐当锁上了大门。张小娘子回过神,飞奔过去拉门,锁撞着门哐当响。
婢女梧桐在外面可怜巴巴地道:“小娘子,夫人将钥匙带走了,小的也没法子啊!”
早先在宫里领宴时,她们就暗自约好了,要在一起商量文章,题目。
文章最好能投到北地的《大宋朝报》上去,南边不成,说不定能央求北地来施压。年后南边有春闱,读书人齐聚临安,到处吃酒会文。探讨些题目出来,去文会上,与那些读书人比试一二!
张小娘子气得哇哇大叫,用力踹着门。累了半天,厚重的柚木门纹丝未动。她喘着气,手叉在腰间,在卧房东西房来回奔走,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净房的窗棂。
婢女青桐听到屋内半晌都没动静,她试探着叫了声,屋内没人回答。青桐觉着不对劲,张小娘子平时精力好得很,又在气头上,肯定没有睡着。
“娘子,娘子!”青桐急着再喊,屋内还是没反应,她顿时急了,忙提着衫裙去回禀了洪夫人。
洪夫人生气赶来,开锁进屋一看,空无一人。找到了净房,待看到窗棂下摆着的长凳,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厉声道:“还不快去找!平时她们去的那些铺子,酒楼,都给我找!”
仆妇领命,忙退了出屋,张罗着去找人。
张小娘子从净房窗棂里钻出去,穿过月亮门,来到了大房那边的院子。洪夫人管不到这边来,张小娘子不费吹灰之力,从角门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到了街上,张小娘子拿两个大钱雇了一辆骡车,前去与小娘子们约好,城东府里空置的别宅。
清郡王府在吴山东麓,周围繁华而热闹。骡车经过,张小娘子看到街头,好些人手上拿着邸报模样,聚在一起激动地在议论着什么。
张小娘子心下一动,忙让车夫停了车,选了间熟悉的茶楼,进去塞给伙计一把大钱,道:“你去给我买份他们看的邸报来。”
伙计手握着大钱,挤眉弄眼道:“小娘子,他们看的是《大宋朝报》,朝廷出大事了!如今这报可不好买,估计早就被抢空了。幸亏掌柜那里就有,小的去替你拿来。”
张小娘子拿到了报,迫不及待打开看了起来。待看完,她脸颊泛红呼吸急促,手都开始颤抖。
这是危机,也是天大的机会!张小娘子啊哟一声,拿着报冲了出去。
《大宋朝报》刊首,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南边赵构,向北地俯首称臣,奉上十艘商船的岁币!
在朵殿见朝臣的赵构,眼睛发直盯着面前的《大宋朝报》,哐当一下晕了过去。
第103章
赵构怒极攻心之下病倒了, 连过年都没能下床。
南边百姓哗然,朝堂上下,出奇一致诡异地沉默。
《大宋朝报》上, 附上了随船的名单, 其中秦禧等赫然在列。
接下来的刊面, 详细记载了王氏一族以及蔡京,秦桧的履历生平。
“三旨相公”王珪,“六贼之首”蔡京, “降金三首”王氏兄弟, 秦桧,短短几句平铺直叙的话,触目惊心。
尸位素餐, 大奸大恶,叛贼,就凭着这些, 早就该被诛九族, 万人唾弃。
可偏生,他们能高官厚禄,万世其昌。
并非天道不公, 百姓所遭受的苦难,都是人祸。
上至天子, 下至朝臣, 是他们将底下的百姓视为猪狗!
小报上, 不再写各种离奇的八卦。一部分变成高喊严惩贪官叛贼;一部分变成了大肆庆贺。
既然向北地称臣,百姓要求与北地一样的赋税政策。
其中有些文章, 文采斐然,尖锐而深刻。
文章直指如今南边朝廷现状, 官员快比百姓的人数还多,朝廷耗费大量俸禄,所养的却是无德无才之蠹虫。
君不见,卖国贪赃枉法者,从古至今皆为男儿。
若要改变现状,应当与北地那般科举,不分男女,取真正德才兼备之士。
雪片般的弹劾,飞向了御前。因着赵构生病,这种无需经过中书省政事堂的堂轧子,足足装了几大箩筐。
福宁殿里,弥漫着挥散不去的药味,加上炭盆烧得热,只须得坐上一阵,连气都透不过来。
赵构脸庞浮肿,惨白中带着青。他头疼一直没能好,胸口闷得慌,半躺在那里,不时呻.吟一声。
内侍熬好了药送进屋,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官家,药熬好了,小的伺候你服药。”
赵构睁开眼,浑身戾气顿生,厌恶地道:“太医院一群废物,吃了这般久的药,身子半点都不见好转。滚下去!”
内侍大气都不敢出,端着药没动,偷瞄了眼坐在一旁的邢秉懿。
邢秉懿下巴微抬,道:“先放着吧。”
内侍忙将药放下了,赵构一下坐起了身,怒道:“大胆!你居然能做起我的主来了!”
邢秉懿挥手让内侍退下,不紧不慢道:“官家既然病了,病了就得吃药,这是为了官家好。”
赵构的病,哪是药能医治,他一气之下,拂袖将案几上的药碗打翻在了地上。
药汤洒在织金地毡上,粉青色龙腾祥云纹药碗破城了两半,龙头龙身也断成了两截。
邢秉懿眼都没眨,瞄了眼药碗,啧啧道:“可惜了,龙泉窑烧制出来的上好青瓷碗呢。这一次那十艘船上,应当将龙泉窑的碗盘杯碟,全部都一般而空了吧。官家得手下留情些,不然,想要用这粉青碗时,只怕是不能了。”
赵构见邢秉懿还在说风凉话,怒意上涌,冲得鼻子都快歪了。额头青筋突起,手控制不住颤抖,刚张口欲怒骂,却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愤怒的百姓与民意,他无法置之不理,北地一直在虎视眈眈。
那十艘大船背后,几乎将整个朝堂上下的官员都牵扯了进去,他亦断不敢轻举妄动。
赵构只感到四面楚歌,比起被金贼追杀时还要累,整夜睡不着。
既心疼那十艘船,又担心自己的皇位。朝堂上的那群官员,他连多看一眼都不能,再也无法信任他们。
杨氏这次也有份,赵构更是无法安睡。
管着大内安危,赵构身家性命都交予他手,此次亦有一份。
赵构伤心至极,哭道:“我何曾有亏待他们之处,秦桧张俊杨存中刘光世他们这群黑了心肝的混账,平时排除异己,贪财好功,强占民女欺行霸市,对他们的弹劾,我都睁一眼闭一只眼。他们负我,他们负了我啊!”
邢秉懿看着痛哭流涕赵构的脓包样,既恶心,又莫名地畅快。
虽知道再提起来,于事无补。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凉凉地道:“官家既然知晓他们的品性,为何还要提拔重用他们呢?”
如何能重用他们?
当然是为了身下的那把龙椅。
无论手腕或是平衡之术,赵构自认为比徽钦宗要强上数倍。可惜,他却偏生遇到了北地的赵寰。
赵构恨不得将赵寰千刀万剐,他狰狞着不停咒骂:“都怪她,都怪她!她设下了全套,这群蠢货就迫不及待上当,送货上门了。称臣!呵呵,她也配!她怎地没死,没被金人折磨死!”
又来了又来了!
遇事总先找借口,将自己摘出去,再怪罪到他人头上。
邢秉懿听多了,就没那么好的耐心。赵构眼珠子乱翻,白沫在堆在嘴角,令人欲作呕。她再也忍不住,扬声打断了他:“好了!”
赵构骂声戛然而止,鼻孔喷着粗气,阴森森盯着邢秉懿。
邢秉懿神色冷漠,冷声道:“先前我与你商量与北地通商,是你怕了他们,步步退让。造成如今的结果,你难辞其咎!”
赵构被噎住,片刻后恼怒地道:“我那是仁政,尊着祖宗规矩,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且就算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应当为君分忧解难,绝非趁机中饱私囊,是他们负了我,负了大宋天下!”
邢秉懿见赵构还在为自己开脱,她不怒反笑,问道:“官家如今是忧还是辱?”
赵构目光冰冷,死盯着邢秉懿不说话了。
他这个主,岂止忧,他的脸面都被狠狠撕了下来。他的肱股之臣,将他辱得明明白白。
如今他面临两个选择,或承认向北地俯首称臣,先稳定朝堂,再秋后算账;或处理犯事官员,平息民怨。
犯事的官员,全是朝中手握重权或重兵之人。赵构不敢深想,一旦他们有了异心,南边的半壁江山,也保不住了。
两权相害取其轻,赵构掸了掸衣袍,不自在地道:“不如,就顺推水推舟,认了北地的说法。”
邢秉懿难以置信盯着他,好半晌,她抬手轻抚胸口,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
赵构飞快瞄了眼邢秉懿,干干道:“那些人我都记着,总有天要将他们贬谪流放了!”
邢秉懿哦了声,问道:“称臣啊,好啊。如果二十一娘令你处置这些官员,你又当如何做?朝报上写得很清楚,王氏一门坏事做尽,你却仍然重用了他们。读书人百姓都在喊,是你识人不清,让你下罪己诏。到那时,这些民意,来自北地的上意,你是听,还是不听?”
赵构呆了下,懊恼不已,一甩衣袖,悻悻道:“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理为好?”
邢秉懿缓缓道:“朝堂不能乱,就处理首恶。王氏一门,秦桧都不能留了。”
赵构怔楞住,混沌的脑子,总算开始吃力转动起来。
也是,张俊手握重兵,他可不好相与,不能轻易动他。秦桧一系权势太盛,百姓抱怨不断,被他排挤走的官员,朝中与他有积怨的,不知几何。
邢秉懿道:“至于其他人,总得要责罚一二,否则,也难以服众。张俊的清河郡王府,着实是太显眼了些,占的千倾良田,让他拿出来些给百姓耕种。唔,杨存中如何处置他,须得慎重再慎重。”
赵构心有戚戚焉,要是一不小心,说不定晚上睡着时,会被他领着兵进殿来砍了脑袋。
邢秉懿思索了下,继续道:“杨存中忙于当差,疏于管教家中子弟,以至于杨存照犯了错。三十二娘与他的亲事,就此作罢。先过了这一关,日后再徐徐图之。”
这是要将杨存照推出来代为受过,赵构一想,他也没甚可信任之人。此次放过了杨存中一马,他定会感激涕零,效忠于他。
赵金姑的亲事,他从未当做一回事来看。解决自身安危的问题,才是最重要。
邢秉懿见赵构明显松了口大气的模样,心中稍定,道:“从年前拖到了年后,再不给个交待,如何都说不过去,此事宜快不宜迟。张俊不在临安,尽快修书给他,免得他起了异心。召杨存中他们前来,明里暗里,先得通个气。”
赵构最怕最烦的,乃是事情一股脑扑来。他本就头疼提不起劲,只一想要面对那般多的人与事,气又开始不顺了,烦躁地道:“既然你提出了解决之法,由你亲自前去操办。我身子不好,就在旁边替你压阵。”
邢秉懿垂下了眼眸,说了声好。
赵构想起了什么,眉头又紧皱了起来,道:“看小报的文章,女人也要参加科举,真是异想天开!定是城中的小娘子们在趁机闹事,你到时候一并处置了。当初,就不该让允了她们不戴惟帽出门,使得她们愈发得寸进尺了起来!”
邢秉懿沉默着,片刻后问道:“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赵构斜乜着她,不耐烦地道:“该许配人家嫁人的嫁人,该在家中学当家理事的学当家理事!别成日在外与男子一样闲逛,真是成何体统!”
邢秉懿想说什么,看到赵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阴寒之气,还是眼前的大事要紧,小娘子们的事情得先放一放,便暂时按耐住了。
离开福宁殿,清新带着寒凉的空气扑来,邢秉懿顿觉着浊气散去,神清气爽。
大殿角落的茶花,枝头已经钻出了米粒大的嫩绿新芽,春天快真正来临了。
既然赵金姑的亲事作罢,邢秉懿还是得跟她亲口说一声,她一路思索着,来到了庆瑞殿。
赵金姑依然与往常一样,坐在暖庑中,手上捧着一本书,不知道是在看,还是在发呆。
绿枝上前禀报了,赵金姑转动着头朝邢秉懿看来,放下书,起身僵硬地曲膝福了福见礼。
邢秉懿脸上浮起了笑,挥手让绿枝退下,急步上前携住了她的手。
赵金姑不动声色抽了回去,邢秉懿手微顿,脸上的笑容不变,亲密地道:“坐吧,不用多礼。外面天气好了,你得多出去走动走动,别成日在屋子里闷着。”
赵金姑嗯了声,邢秉懿左手扶着腰,右手臂搭在案几上,吃力地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真是累得很,我这腰啊,多站一会,多坐一会都不行,总是难受得紧。”
赵金姑总算多说了几个字:“娘娘多保重。”
邢秉懿无奈道:“保重,如何能保重。前朝发生那般大的事情,你应当也听过了。不处置,南边就得大乱。处置不好,也得大乱。”
赵金姑手指一下没一下抠着衣襟,垂头不语。
邢秉懿觑着赵金姑的反应,干脆压低了声音,道:“先前我从福宁殿来,三十二娘,你的亲事作罢了。”
赵金姑缓缓抬起头,枯寂的双眼看向邢秉懿,没有悲也没喜,道:“以后,娘娘还会将我许配给其他人吗?”
邢秉懿神色微僵,干脆坦白地道:“我不知道。”
赵金姑哦了声,又低头抠起了自己的衣衫。
邢秉懿长长呼出口气,她心潮起伏,那股悸动如何都压不住,低低地道:“三十二娘,待此事过去,我就有支持我的朝臣,不再处处受控。可惜啊,赵构如何没能气死呢。”
她神色激动,细细说了先前福宁殿发生的事情,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筹措满志:“我们那般难都过来了,二十一娘说过,遇到越大的事情,越要沉得下心,一急就乱了。我等了这么久,忍了这般久,这次可不能再错过时机了。马上就要春闱,真是天助我也!”
说到这里,邢秉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抬眼看着赵金姑,道:“三十二娘,我从二十一娘那里,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呢,都多靠了她啊。”
赵金姑微顿,再次开了口,道:“恭贺娘娘了。”
邢秉懿微笑道:“三十二娘,我若好了,会更好地护着你。这偌大的皇宫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相依为命。在你这里,我也能敞开心扉说说真心话。三十二娘,我不会害了你,天天念想着,你能解开心结。同其他年纪相仿的小娘子那般,出去赏花踏春,尽情玩耍。你还年轻,年轻有多好,待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能知晓了。”
赵金姑垂下眼睑,轻声问道:“娘娘,你以前知晓杨三郎的品性吗?”
邢秉懿顿了下,眼神锐利看着她,愠怒地道:“杨三郎如何了?”
赵金姑没有回答,道:“既然要退亲,他是何种人,也与我无干了。”
邢秉懿目光灼灼,一瞬不瞬看着她,道:“我会去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哪能让你白受了委屈。”
赵金姑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又恹恹闭上了。
邢秉懿是否清楚并不重要,她的亲事,从头到尾都没过问她一句。定亲退亲,都是已经发生了,来与她招呼一声而已。
平时赵金姑在殿内跟影子似的,殿内的宫女们无聊,会偷偷摸摸在一起说闲话。
赵金姑听到了不少外面的事,比如《大宋朝报》上刊载的惊天消息。杨家既然参与了其中,拿杨存照问责,就是要保全杨存中了。
听邢秉懿话里话外的意思,赵构既然让她出面,她应当能达成所愿,扶植自己的势力,杨存中也会被她收入囊中。
杨存照不过弃子罢了,处置不处置,也无甚紧要。
这份人情,她无论如何都得承着。
赵金姑转过头,从暖阁远眺万松岭,山上的松柏苍翠依旧,终是立在那里,笑看四季变换,人间悲喜。
邢秉懿还有一堆事情要忙,见赵金姑跟石头般,半天都蹦不出一个字,也感到意兴阑珊,略微关心了她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接下来,朝堂之上热闹得很。
王氏秦桧被弹劾,刑部与大理寺一起查案,证据确凿。王氏与秦桧叛国,被流放岭南,在朝廷的爪牙,如御史中丞罗汝楫等重要官员,贬的贬,罢官的罢官。
张俊驻守在外,不知府里的事情,掌管中馈的小妾章氏被处死。
杨存中失察,杨存照打着他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闯下了弥天大祸,判流放。
杨存中罚俸一年,官降两级。
其他的几家也或轻或重,全部受到了惩罚。
秦桧一系轰然倒下,其他的新贵悄然冒出了头。
大内空前热闹,私底下暗流涌动。临近春闱,考生们无心学习,各种文会举行得更勤快了,忙着投靠新的权贵。
百姓这次没那么好糊弄,秦桧流放那日,街头人头攒动。愤怒的百姓,将怨气朝着戴着枷锁的秦桧,王氏等人发泄,不知谁领头,朝着秦桧砸去了一块石头,大骂道:“狗贼!”
很快就有人跟着一起,骂道:“祸国殃民的狗官!”
“真是奇事,一大家子都能从金国完好无损逃回南边,哪怕是三岁小儿,也不信有这般轻巧的事情!”
“定是被金国收买,成了金国的奸细!”
“金贼做了大宋的相爷,哎哟,这南边朝廷,得姓完颜了!”
话越来越大逆不道,就差点没将赵构改姓了完颜构。
在旁边看着的官员,却没人敢上前阻止,生怕被波及,悄然转头溜了。
押送的差役连着遭了殃,抱着头四下躲避,呵斥道:“休得胡来!”
平时差役就耀武扬威,百姓干脆一起砸了:“官官相护,你们狼狈为奸,都是狗官!”
石头污泥乱飞,秦桧额头有血流下来,与脏污混在了一起,浑身又脏又臭,哪还有半点相爷的影子?
差役们被打得抱头鼠窜,哎哟着吩咐道:“快些快些,这些刁民,真是反了,反了!”
百姓除了怒砸秦桧,小报上继续在高呼,要与北地同赋税。
更有甚者,以北地百姓自居。
报上的文章,亦越发讽刺,直言朝廷是高拿轻放,糊弄一下百姓,皆为了争权夺利。
清河郡王府。
洪夫人一大早就起来管家理事,直到半晌午才歇了口气。她转头看向窗棂外,阴雨连绵的天气总算放晴,顿觉得一喜,问贴身仆妇洪娘子:“小娘子在作甚?”
洪娘子忙答道:“先前小的去了小娘子院子,她正在屋子里读书写字呢。”
这段时日临安不太平,各府都拘着府里子弟不许出门。张小娘子还算懂事,她听话地没再乱跑,只偶尔出去寺庙里拜拜菩萨。
章氏没了,掌管中馈的事情,交到了洪夫人手上,她忙得脚不沾地,坐下来刚吃了口茶,就有管事前来请示。
洪夫人忙交待道:“外面日头好,你去与小娘子说一声,让她别伏案太久,当心伤了眼,多到园子里走动走动。”
洪娘子应下,前去了张小娘子的院子,到了门边,恰与梧桐相遇。
梧桐赶紧上前,笑着盈盈见礼,道:“娘子来了,我正要去找夫人呢。小娘子说外面出太阳了,想去西湖边走走。”
洪娘子笑道:“夫人正吩咐我来与小娘子说一声,外面天气好,小娘子别在院子里闷着,多出去走动走动呢。我这就去替小娘子准备车马,你去回禀一声,记得要伺候好小娘子,别出了差错。”
梧桐脆生生应了,去向张小娘子回了话。张小娘子收拾了下,坐上马车去了西湖边。
平时交好的几个小娘子陆陆续续到了,一起上了画舫。也没让仆妇伺候,她们自己烹茶,吃着果子点心,不时絮絮交谈几句。
“真好,总算出太阳了。”张小娘子望着天际的太阳,双臂覆在案几上,小声道:“真是天助我也!”
“娇娘。”杨三娘子低唤了声,见张小娘子怒目,知晓她不喜这个名字,嫌弃娇滴滴太软弱,忙改口道:“好好好,我以后不叫就是。小娘子,朝堂发生那般多的大事,眼下动手可妥当?”
张小娘子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次倒霉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说得难听些,只是家族中没出息的子弟。上面朝廷要真正拿下的,是王氏与秦桧。秦桧与王氏做过多少坏事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们的权柄放出来,不知多少人会杀得眼红。呵呵,这算不得新鲜事,都是为了权势罢了。我们这些小打小闹,人家都没看在眼里,只让家人警告我们一声,将我们拘在家里罢了。”
刘三娘子感慨地道:“亏得你聪明,提前跟我们打了招呼,要低调行事。不然呐,我们都出不了门。”
张小娘子神色讥讽,道:“只是拘着而已,而不是将我们胡乱嫁了人,送入庵堂,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想起章氏的结局,张小娘子神色悲哀,道:“好比是章氏,大伯父以前宠她得很,一个妾室而已,让她掌管中馈当家理事。府里府外,谁不拿她当做清河郡王妃看待。咱们府里,多少都被牵连了进去,清楚这些事情,哪能是后宅妇道人家能做主。这点子宠爱靠不住,不过是一句话,让她生,她就得生,让她死,就得死!”
几人神色黯然了下来,张小娘子恨恨道:“反正我不要过那种日子!这次我们一定不能退,低估了他们的无耻!你看那些读书人,忙着到处认干爹,真是连祖宗都不要了。我这些天,想到要嫁给如他们那般的人,要不是一直念经,早就被气死了作数!”
杨三娘子咬了咬唇,忧心道:“我自己倒不怕,可就是怕被发现了,连累到了家人。”
张小娘子早有打算,道:“我大伯父爹爹都在襄阳,你们也有亲戚在附近,到时候,我们可以找借口,前去游玩探亲,趁机逃到北地去。北地赵统帅有本事有胸襟,不会为难我们,易安居士阿娘出自王氏,她照样好好的,还做着大事呢。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他们向来看不起我们,谁能想到这件事,是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小娘子做得出来!”
几人头抵头,细细商议起来。太阳快下山时,画舫靠岸,各自上了马车回府。
两天之后就是会考,白日,临安城里,突然叫卖起了春闱考题。
晚上,贡院突然起了大火。
望火楼发现火情,叫上巡检司临安府衙一并赶来时,火场里浇足了油,贡院已经被烧成了团灰烬。
临安城很快谣言四起,说是老天看不过眼,这群读书人无德无才,不配为官。
自古以来,卖国投敌,贪官污吏,恶贯满盈者,皆为男人。
男人不行,就干脆退位让贤,别害了天下百姓!
朝堂局势刚定,赵构还没来得及养好的身子,再次病倒了。
直沽的港口边,海风吹来咸湿的气味,将初夏的炎热也吹散了不少。
赵寰站在树荫下,听了虞允文说了南边的热闹,她不禁微微笑起来,指着越来越近的客舟,笑盈盈道:“回来了!”
虞允文顺着赵寰的手指看去,十艘船排成一列,荡起排山倒海的波涛,气势滔天。
赵寰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好似闻到了硫磺的气味了。哈哈哈,真是好。南边的小娘子们也好。既然她们有这般大的心性,我就帮她一帮。端午节,赵构还没送岁币来,真是不像话!”
虞允文瞠目结舌,呐呐望着赵寰,满脸不解。怎地从硫磺,又扯到小娘子们身上去了?
硫磺____
虞允文脑子转得飞快,好似做焰火,硫磺不可或缺。
东瀛盛产硫磺,大宋以前同东瀛的海贸中,就有硫磺交易。
赵寰朝他眨眨眼,难得活泼地道:“到时,我送赵构一场大焰火,砰!炸掉他身下的龙椅!”
第104章
硫磺下了船, 拉到了直沽与燕京之间一处偏僻的山坳里,赵寰准备在此建立火器监,早已建好了营地的屋舍。
山坳中间地势平坦, 驻兵在此守卫, 既能防守保密, 也方便火器试验。
如今大宋的火器,有铁蒺藜,霹雳炮, 震天雷等。大致就是在一个铁球里, 装上火药,填埋铁屑铁块以及石灰等,投掷到敌营中去。
点燃引线炸开铁球之后, 球中的铁屑铁片飞开能伤人。石灰粉末生出浓烟,刺目又呛人。加之声响如惊雷,先声夺人, 能给敌人巨大的震慑力。
火器未能广泛用于打仗, 主要存在投掷的准确度,如何引爆等问题。
不管是烟雾,还是炸开之后的碎片, 引发的火,对敌我双方是无差别打击。
以前开封设置了“火药窑子作”, 官衙专门制造各种火器。
窑子作只是将瓦子街头盛行的“喷火”等各种杂耍, 做了改良, 用于了打仗,以新奇制敌。
论真正的水平, 这些官员,大多都比不过民间的百姓。
这次赵寰的科考, 其中的科目就是焰火制作。对外,当然是作匠监的工匠招考。
每年元宵节挂花灯放焰火,沿着御街,权贵们按照地位高低,陆续扎起灯棚。家中女眷携着出门,在灯棚里看堆成鳌山的焰火,争奇斗艳又热闹盈天。
赵寰的真实目的,而在于火器。她将拔得头筹的十人,兵器监的姜五郎,一并召来了此地。
由虞允文负责,打造真正的火器,即大炮。
后世大炮,赵寰只记得大致的雏形。首先对铸铁肯定有要求,关于火药的威力,重点在于纯度。
成功铸造大炮,肯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首先要着手的,便是将火药提纯。
盛夏的山中,凉风习习,比山外要凉爽许多。山道上,一队兵丁推着独轮车蜿蜒而下,进了灶房的院子。
廊檐下的矮几上,摆着冰镇过的瓜果。赵寰放下茶盏,拿木签叉了块凉瓜吃。
虞允文坐在她的身旁,见到兵丁进了灶房,立刻伸长脖子看去,好奇问道:“又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山坳虽偏僻,赵寰在吃穿用度上却没亏待过他们,不但花大价钱送来各种新鲜的吃食,还有医官在此长期驻守。
赵寰想了下,道:“估计不是鱼就是肉。”
虞允文感慨不已,赵寰很是尊重各种工匠。他们到了这种偏僻之地,原来的那点抱怨,也因为丰厚的俸禄,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的吃食消失殆尽,做事就尤其积极。
赵寰吃完了瓜,拿帕子擦拭着手,看着天边飘来的乌云,道:“估计等下要下雨了。”
虞允文道:“前两日下了雨,漏雨的屋子都修葺过了,应当不会出大纰漏。待下雨时,我再去各处瞧瞧。”
赵寰说了声辛苦,道:“我即将要回燕京去,惟盼这两天能有些进展。”
话音刚落,这次焰火科考拿了第一的冯金,脸上带着隐隐的激动,朝他们急匆匆跑了过来。
冯金远远拱手见礼,一走进,就迫不及待道:“赵统帅,晚上即可再次试验。”
冯金也是奇人,父母早亡,兄嫂不待见,自小就在外做帮闲,混着长大了。
后来因赵佶喜好道教,道观遍地开花。他摇身一变,成了开封附近一座道观颇有名气的道长。
赵寰取缔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道观寺庙,冯金借着在道观里学到炼丹的本事,再次摇身一变,成了焰火铺子的东家。
这次燕京科考,冯金拿到了第一。倒不是他焰火做得好,赵寰看中了他炼丹的本事。
最早的火药,就与道士炼丹有关。
赵寰不懂火药,她看过了冯金他们做硝石提炼之后,试着提出了建议:用更纯的水去提炼硝。
山坳里的山泉,最为清透纯粹不过,取来也容易。过滤之后再蒸馏,杂质全无。
冯金他们本身就擅长此事,一点即通,很快就琢磨出了更便捷的提纯法。
赵寰没想到他们进步能如此快,笑着道:“辛苦了,快过来坐着歇一会吧。”
冯金哪舍得歇息,忙摇摆着手道了谢:“赵统帅,作坊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置,我得回去继续赶工,万万不能耽误了晚上的试验。”
赵寰拿了块瓜递给过去,作坊那边虽不缺瓜果,冯金却深感荣幸。他咧开嘴笑了,忙擦拭了双手,上前恭敬接过,咬了一大口,美滋滋离去。
虞允文看着冯金从最初的大步走,到跑了起来,干劲十足,笑赞道:“冯金还真是厉害,竟然这般快就做出来了。赵统帅还真是运气好,说不定晚上就能试验成功了。”
赵寰算了下时日,道:“没成功就继续。给赵构的焰火,得在中秋节前做好。他太不听话了,端午节不给岁币,中秋节哪能让他好过了。”
话虽如此,赵寰的心却在滴血。
燕京管着户部的赵开,估计也在揪他那已稀疏的头发,偷偷抹泪为钱发愁。
火器营的花销,用流水般哗啦啦流出还不能形容,而是如小溪流般,往外奔腾着流淌。
他们已试验过数次,最后就只是听了响,甚至好几次还没响,大笔的钱就没了。
幸亏从东瀛换硫磺回来的本钱,由南边所出。不然,赵寰真负担不起这般大的开支。
《大宋朝报》上已刊载了文章,照样用了醒目的红字:“逆臣赵构,竟敢一再拖延岁币,找打!”
虞允文想起此事,不由得噗呲一笑,道:“赵构估计得气死了。”
赵寰顿了下,笑眯眯地道:“端午节我没计较,主要是我大度,勉强替他将泉州那边的船与工匠,折成了岁币。”
虞允文讶然,“赵统帅的船到了泉州?”
赵寰慢悠悠解释道:“留在密州的工匠与船夫,他们好些的家人都在泉州。为了使他们安心,汤福领着人去泉州,将他们的家人接了来,顺道再带回了些造船的工匠。昨日我接到了汤福从泉州发来的急信,说是已经从泉州港口启程去密州。”
虞允文很是佩服赵寰的面面俱到,听到船,他双眼一亮,问道:“难道赵统帅从泉州又买了船?”
赵寰摇头,理直气壮地道:“没钱买,王氏一族与秦桧被拿下,他们还有一艘小些的船,泉州官府等着朝廷来收缴,就随便停在那里。汤福他们要船离开,加上现成的船夫,就顺手带走了。”
汤福肯定是得了赵寰的吩咐,不然他哪敢自作主张偷船。
虞允文扼腕叹息,道:“都好几个月过去,南边朝廷连抄家都这般慢,唉!”
赵寰双手比划了下,道:“南边如今好比是一艘客舟,承载的却神舟的重量。在水浅之处,可能还看不出来问题。一有风浪,就难以承受,轻则翻到,重则沉船。再加上船夫的劲头,都朝不同方向使,划了半天,尚在原地打转。南边朝廷如今冗官问题依旧,哪怕是要举行科举,必须考虑到两点,一是取士以德为主,二是减少取士人数。选出来的士子,去取代尸位素餐的官员,不能拿来填补官员的空缺。”
南边朝廷的官员们,有才能的并不在少数。而具备德行者,实属稀缺。
春闱前,南边朝廷起了乱子,科举考题泄露,贡院烧毁,春闱推迟到了来年。
虞允文迟疑了下,道:“听说府衙没能查出泄题纵火之人,住在贡院附近的百姓都声称,当晚是天火,老天看不过眼,不再选贪官污吏鱼肉百姓。”
赵寰失笑,道:“百姓没那么好糊弄了,民怨难平啊。这次的百姓中,还有好些是做买卖的商人。十艘船的贵重货物,肯定有好些商号没办法,被迫参了股。最后损失他们当,赔得一干二净,能不趁机落井下石才怪。”
官商官商,能做大的商号,背后都有官。哪怕是从小买卖做起,靠着自己的脑子与辛苦发家,到了后面,一定也有官。
赵寰提壶添了薄荷茶,端起抿了一口,清凉顺着喉咙而下,将她的郁闷驱散了不少。
哪怕在后世,都断绝不了官商勾结。赵寰只能尽力,给中下层百姓多些活路。
赵寰颇为惆怅地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娘子们所为。娘子们勇气可嘉,但这样做不行啊,总不能一直靠着烧贡院,泄露考题阻拦科举、妄图凭着呼声,就能让南边朝廷同意他们科举,这条道更行不通。她们该去寻找一个大靠山,能支持她们做这件事。要不干脆发动所有娘子的力量,逼得朝廷不得不放开。”
虞允文皱眉,问道:“邢娘子为何没能帮她们?”
赵寰望着庭院,一时没有做声。
天上乌云密布,风吹得小树东摇西晃,快折断了腰。
庭院空地上的渣滓树叶,像是吃醉了酒的醉汉,卷成了个漩涡。随着风,一会飞向东,一会飞向西。
“她就像这个。”赵寰终于开了口,指向那团漩涡:“我们大多数人,在面对巨大的力量时,只能随波逐流。在漩涡中,早就晕头转了向,并非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虞允文随着赵寰的指点看去,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邢秉懿眼下是拿到了一定的权势,但手上的这份权势,反过来也可能变成她的敌对势力。
赵构尚在,她名不正言不顺,手上没兵权。她想要做的事,与她能做的事,相差可能十万八千里。
庭院西侧,有块巨大的下马石,始终在疾风中巍然不动。
虞允文不由得侧头看了赵寰一眼,风吹起她的发丝飞舞,她始终神色沉静,从容不迫。
就如她一路走来,不大理会西夏与金人,乃至南边朝廷的举动,只管心无旁骛,按照自己的计划,稳步前进。
赵寰说道:“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就是一张薄纸而已。”她站起身,舒展了下身子,“进屋去吧,雨下大了。”
雨时断时续,下到快天黑时终于停了。雨后空气清新得醉人,天际挂着一道七彩虹,令虞允文欣喜不已,道:“等下的试验,定能成功。”
赵寰不信这些,听到虞允文的话,她还是煞有其事地点头:“嗯,你说得对,这是好兆头。”
虞允文哈哈笑起来,与赵寰一起去了作坊。冯金紧张得似老母鸡一般,扎着手护住新“震天雷”。
一行人到了离作坊约莫一里左右,他们平时试验的空地处。
“震天雷”乃是铁罐里放置火药,根据距离的长短,留置引线。或者用投石机,将“震天雷”投掷出去。
前者会面临的问题是,距离过近,点火之人就有危险。距离过远,引线说不定在中途熄灭,或者干脆哑了火。
用投石机,准度不够,没扔准目标,就白费了。用来投掷火器的投石机,甘岷山他们改过,按照比例缩小,精准度已没大碍。
试验了几次,冯金他们摒弃了用长引线引火,只用投石机。这次试验的铁罐里面,未加铁片,只用了火药。
冯金领着人放置好“震天雷”,上前禀报道:“赵统帅,已准备完毕,请下令。”
赵寰颔首,沉声有力地道:“开始!”
冯金大声应是,跑着上前,亲自将火折子拿在了手中,与同仁们配合熟练,点火,投掷。
星星升上了天空,淡灰的天幕,逐渐变成了深蓝,头顶星光璀璨。
虞允文与负责打造铁罐的姜五郎,目光一瞬不瞬,紧紧追随着飞出去的铁罐上那点小火星。
半空中,好似一颗流星划过,坠入了远处的草丛里。两人同时绷紧了身子,连呼吸都快停止。
除了草丛里的虫鸣蛙叫,四周鸦雀无声。
赵寰盯着远处那片草丛,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垂在身边的手,却不由自主握成了拳。
电光火石间,星光下的草丛,突然如天女散花般,飞在了半空。
“轰隆”!
震天的巨响,在耳边炸开,耳膜嗡嗡,硝烟飘散。
赵寰双手揉着耳朵,她不太听得到声音,只看到虞允文他们的欢笑。
冯金大笑不止,手舞足蹈朝赵寰奔了来。在半途,他还蹦跶了下,落地时脚下一滑,直接摔到了赵寰面前。
冯金双手撑着地,仰头看着她,连滚带爬站起身。赵寰耳朵里已经渐渐能听到声音,他在嘶吼着喊:“成了!成了!”
赵寰知道他估计耳朵也受了震动,以前炸开时,声响与大爆竹差不离,她就没做防备。
谁曾想,这次的声音这般大。她也不受控制大声喊了起来,道:“你的耳朵,小心些。我们先去前面看看。”
冯金用手指胡乱掏了下耳朵,转身就朝爆炸处跑去。
赵寰虞允文他们紧随其后,到了炸开的草丛处,看到眼前的大深坑,又是一片安静。
旋即,大家齐声欢呼,声音大得,赵寰笑着捂耳。
姜五郎从亲卫手中要过了灯笼,弯腰在草丛中乱扒拉一气:“铁罐的片呢,铁罐的片呢?”
亲卫忙上前帮着他一起找,赵寰见状,道:“晚上看不清,算了,铁片无关紧要。”
铁片是无关紧要,赵寰打算先做三个“震天雷”:扔赵构一个没有铁片的,西夏与金各扔一个有铁片的。
再多,赵寰眼下做不起,也没必要。她要留着钱,做成不用投石机发射,后世的那种红衣大炮。
姜五郎怏怏作罢,道:“我在琢磨,铁能不能改进算了,明天我一大早来找。”
赵寰笑起来,望着天空的星河流转,眼睛渐渐湿润。
许山。
他说希望能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她如今还没能达到,不过,快了。
*
“你看,你看!”赵构将手上的《大宋朝报》抖得哗哗响,扔掉报纸,再去拿起一张小报,愤怒地拍在了案几上。
“怎么敢,赵二十一如何敢!她居然真拿天朝上国自居,讨要起了岁币来!还有这些女人,她们究竟想要做!邢仲如何查的案,他不行,就让杨存中去查。”
赵构歪着嘴,破口大骂不止。
小报上变着花样在挖苦男人没本事,将来临安春闱考生的各种行径,他们一门心思往上爬的模样,编排得绘声绘色。
赵构歪着的嘴角,挤了好一堆白沫,他好似并未察觉,继续喋喋不休在发火。
邢秉懿胃里翻滚着,阵阵恶心。她偏开头,方堪堪压下去,说道:“北地的《大宋朝报》如何写,南边管不着。南边小报上写的这些,倒不得不重视。不若,干脆明年让娘子们参加科举,省得小报成日乱写一气。”
赵构愣了下,很快气得嘴都快歪到了脑后面去,含糊不清道:“胡闹!她们不过妇道人家而已"
邢秉懿厌烦不已,扬声打断了他,“让她们考,也不一定能考中。就算侥幸考中了,进朝堂衙门做事之后,方能认清自己的斤两,如何不知天高地厚。”
《大宋朝报》不时出现,小报天天有,赵构三天两头发癫。
邢秉懿烦不胜烦,临安府尹邢仲是她的堂兄,她暗中交待过,胡乱查一下,敷衍交差作数。
邢秉懿大致能猜到,这些文章是谁所写。
普通人家的娘子,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大字罢了,难以写出锦绣文章。写出来之后,拿不出钱,小报岂会冒险替其刊登。
南边不比北地,科考的试题不同,而且,南边的朝堂
邢秉懿嘴里苦涩蔓延,不过短短时日,她的白发越来越多,人老了十岁不止。她更是打心底同意娘子们能参家科举,有了她们,她也能多一份助力。
赵构恨死了赵寰,哪能忍受娘子们想在南边也登上朝堂,咆哮道:“休想!肯定是北地派来的细作,赵二十一使出的下作手段。去查,查出来全部杀了!”
邢秉懿累得很,她懒得与赵构争辩,转开了别的话题:“北地盐的价钱越来越低,南边的盐钞,不能再如以前那样贵卖了。”
赵构听到不能卖盐钞,顿时心疼起来,他斜乜过去,不屑地道:“不卖盐,养兵的钱从何而来?”
邢秉懿道:“北地海边的盐场,得了新的制盐法子,能做出便宜的盐。想法送人过去,学得制盐法,南边有海,也能做。”
赵构手撑着头,不耐烦地道:“就算做出来,盐钞卖不起价,盐税如何收得上来?”
“积少成多。”邢秉懿简单解释了下,道:“我一直在琢磨,二十一娘弄那十艘船去,她肯定是想要走海贸。南边广州路,明州,泉州等地的船,港口,市舶司都在,如今他们都没事做,白领着俸禄,着实可惜了。要早些让他们出海,番邦货贵得很,里面的利就大了。”
赵构听到能赚钱,心里同意了,不过嘴上还是阴阳怪气,道:“准了!派人去北地,你可不要出了纰漏。赵二十一心狠手辣,别又羊入了虎口,被她剐了送回临安。重新出海别经过北地,免得被她强抢了去。”
说到最后,赵构牙齿磨得咯咯响。官府抄了秦桧王氏的家,前去泉州清点家产,一艘海船,竟然不翼而飞。
除了海船,临海船坞的好些工匠,被赵寰扣押的船夫家人,也一并不见了。
赵构一下就想到是赵寰的手笔,哪怕不是她,也要怪罪到她头上。
“又偷又抢,祖宗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赵构恨恨骂道。
赵构的话,邢秉懿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皱眉沉思,琢磨着海贸的事情。
这里面利润丰厚,朝臣们得打破头,争抢肥差。
邢秉懿不懂海贸的赋税,以前北地朝廷户部的账本,不是已经毁灭,就是被金人抢走了。她眼下只能从市舶司,调取以前的账册。
各地市舶司的官员,都是些官场老滑头,做给朝廷看的账本,不知动了多少手脚。
要是北地有了海贸,赋税如何收取,有关海贸的政令,南边完全可以照搬北地。
邢秉懿遗憾不已,她始终坚信一件事,北地的各项政令,她能跟着搬来一二,对她,对南边都有好处。
赵构骂得累了,吃了口茶润嘴,指使她道:“三十二娘与那杨存照的亲事既作罢,你去重新替她定门亲事,就许给吴氏的娘家侄子吧。”
吴氏吴贵妃端庄贤淑,知进退,德言容功,无一处可让人挑剔指摘,深受赵构宠爱。
如今,吴贵妃跟前还养着皇子赵璩,娘家姊妹嫁给了张说,靠着她的关系,官至知阁门氏。娘家兄侄,皆在朝为官。
吴氏一门,权力未免太大了些。
邢秉懿垂下了眼眸,道:“三十二娘毕竟是长公主,前面刚退亲,这般急吼吼给她重新定亲,恐遭人耻笑,还是等过些时日再议吧。过两日就是中秋,筵席上的菜式,官家你可要瞧瞧?”
赵构一想到会损皇家脸面,悻悻哼了声,到底做了罢。拿起册子,装模作样看了几眼,随手改了两道菜,便递给了邢秉懿。
平时邢秉懿的想法,哪怕是小到一根针线,赵构都会挑刺。偏生,挑又挑不到点子上,让人恨不得撕烂他那张嘴。
邢秉懿原封不动,交给了黄尚宫,吩咐她去让膳房准备。
过年时没举行宫宴,端午因着科举的事情,赵构一病未起,也悄然过去了。
到了中秋的时候,粮食丰收,朝局还算安稳,像是要冲喜一样,大内的中秋宫宴,办得尤为隆重。
赵构收拾一新,穿上衮冕,来到举行筵席的大庆殿,坐上了久违的龙椅。
底下朝臣齐齐见礼,赵构龙心大悦,高高在上掌控天下的滋味,令他脸上不受控制浮起了笑容,抬手道:“免礼,诸位请入座。”
司礼监唱诵一番吉祥喜气的贺词之后,宫宴正式开始。小黄门与宫女托着杯盏碗碟,陆续进入大殿。
贴身内侍提起酒壶,替赵构的酒盅斟满,他闻着酒香,刚举起抬到半空。
值守的官员,满脸惊惶来到了殿前,见礼之后,奉上手中的急信:“陛下,襄阳急报!”
赵构手中的酒杯一抖,酒水洒了出来。内侍赶紧上前取过急信,送到赵构面前。
襄阳与邓州临近,难道是北地打过来了?
大殿朝臣安静下来,一起看向了赵构。
赵构飞快拆开信,随着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大宋朝报》。
又是《大宋朝报》!
赵构跟烫手般,将报随手一扔。先看起了张俊的急信。待一目十行看到了最后,眼睛发直,半晌都没动静。
内侍心下不安,偷偷掀起眼皮往信上瞄去,看到上面的消息,顿时大惊。
襄阳的城门连带着城墙,被北地的“震天雷”,炸得坍塌粉碎。
殿下的朝臣们,不约而同伸长脖子,去看地上的报纸。
掉在地上的朝报,上面硕大的字写着:“逆臣赵构,竖子敢不听话!”
突然,咚地一声,碗盘杯盏掉落在地。赵构翻着白眼珠,口角流涎,倒在了案几上。
“传太医,传太医!”内侍回过神,慌忙上前搀扶起赵构,仓惶大喊。
大殿乱成一团,赵鼎等宰相帮着稳住了局面,安排朝臣们先行回府,休得小题大做。
太医赶着到了福宁殿,上前号脉扎针,好一通忙碌,赵构总算醒了,嘴角仍歪着,说话含混不清。
邢秉懿端坐在卧房外间等候,赵鼎等重臣,亦焦急守在了一旁。
太医正从卧房走出,深深低垂着头上前尖利,结结巴巴禀报道:“官家他官家他恐中风了!”
第105章
寝宫内, 赵构怔怔躺在床榻上,脸惨白中泛着清灰,嘴角有涎水流出, 他却浑然不觉, 手搭在锦被外, 手指如爪,不时颤抖一下。
眼泪,顺着眼角流淌。赵构张大嘴, 如野兽那般痛苦嚎丧。
先是失去了男人雄风, 跟着又中了风。赵构恨极了,他是上天挑选的天子,如何能落得这般田地!
都是赵寰, 都是她这个贱人害了他!
内侍都都知冯溢平时最得赵构信任,他亲自前去煎了药,捧着站在屋外, 听着屋内的动静, 顿觉着苦不堪言。
好一阵后,冯溢轻手轻脚,硬着头皮走进屋, 上前躬身劝道:“官家,太医先前来诊断过, 交待了官家不能太过大喜大悲, 得好生养着, 过上一段时日,身子说不定会有好转。官家, 药煎好了,小的伺候官家服药。”
赵构一听, 绝望中抓到了根救命稻草,慢慢停了下来,含混问道:““杨存中呢”
冯溢努力听明白了,愣了下,忙道:“杨宿卫使在当值,禁军班值守着福宁殿,官家放心。”
赵构稍稍松了口气,冯溢赶紧使眼色,小黄门上前将其搀扶起,在身后垫了软囊。
望着赵构嘴角的涎水,小黄门犹豫了下,拿帕子擦拭了赵构的嘴角。
“混账,拖下去打死!”赵构突然发了狂,额头青筋突起,狰狞着怒骂。
这些贱奴,竟然敢嫌弃他脏!
小黄门吓得忙下跪求饶,冯溢也惊了跳,他很快回过神,正准备唤人前来,邢秉懿走了进屋。
“怎地了?”邢秉懿扫了眼屋内,眉头微皱,挥手让小黄门退下,“官家刚醒来,不宜动怒。冯都知,快些伺候官家服药。”
小黄门死里逃生,连滚带爬溜了出去。冯溢悄然掀起眼皮,飞快偷瞄了眼邢秉懿,应喏上前,舀了药递到赵构嘴边。
赵构贪生怕死,见药送来,迫不及待张开了嘴。一碗药喂完,大半洒了出去,被褥与身上全是药汁。
冯溢招呼几个小黄门上前,合力将赵构抬起,费劲了力气,伺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被褥。
赵构像是一块死肉,被搬来搬去,浑身散发出浓浓的愤怒与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只在喉咙里挤出一连串的诅咒。
邢秉懿眼里闪过畅快,吩咐冯溢道:“你去将赵相他们叫进来。”
赵构斜靠在床榻上,嘴角的涎水缓缓流进脖子,很快就将里衣濡湿了一大片。他眼珠子转动着,阴森森盯着邢秉懿,好似要吃人般,努力挤出了几个字:“她要作甚?”
邢秉懿没搭理他,冯溢领着宰相赵鼎,枢密院胡铨,户部侍郎李弥逊等大臣进了屋,上前见礼。
赵鼎见到赵构的病容,忧心忡忡道:“官家的龙体要紧,襄阳之事,臣等会处置好。”
张说挤到了前面,哭道:“襄阳不能丢啊,北地狼子野心,军情紧急,须得赶紧拿出个主意出来。可官家的身子,着实不宜辛苦,此事还是要寻一人在旁相帮,最好能知情之意,官家不用操心劳碌,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官家的心意为妥。”
赵鼎垂下眼俭,淡淡扫了张说一眼,肃立在那里没做声。
赵构死死盯着张说,好似在咬牙,嘴角更歪了些。
邢秉懿低头垂泪,拿帕子蘸了蘸眼角,道:“可怜官家龙体尚未康复,又再次病倒。襄阳”
她看向张说,话语微顿,咦了声,噤声不语。
襄阳的急信,赵构的病情,都乃国之大事。张说当着知阁门事的差使,负责掌朝会,游幸等礼仪之事。他却到了福宁殿,实为逾距了。
胡铨性情向来耿直,看了眼张说,沉声道:“皇后娘娘,官家如今病着,福宁殿的安危尤为重要,如何能随意让人进入。”
赵鼎这时道:“张知阁,你且请先出去,我们要与官家商议襄阳大事。”
张说脸色难看起来,强自辩解道:“下官亦是担心官家龙体,如何就不能来了。赵相既然要商议襄阳之事,皇后娘娘掌管后宫,还请一起回避才是。”
果然,张说真拿起了皇亲国戚的谱,真是不知死活!
邢秉懿眼中寒意一闪,垂下头抹泪,哽咽道:“赵相,李侍郎。”她叫了一圈人,曲膝施礼,“前朝的大事,就有劳你们了。后宫的安危,我定会管好。”
赵鼎等人还礼,连声道不敢。张说见势不对,见礼后退了出屋,急匆匆离开。
邢秉懿随后走出去,望着前面张说忙不迭离开的身影,她冷笑一声,唤来冯溢道:“你去将杨宿卫使叫来。”
冯溢躬身应了,指使小黄门去传话。不一会,杨存中赶了来,见邢秉懿站在廊檐下,他上前见礼,问道:“不知皇后娘娘传下官何事?”
邢秉懿肃然道:“杨宿卫使,先前官家在宫宴上病倒,你应当知晓了此事。朝堂上下,定当谣言四起,你要多提防着些,恐有人会趁机作乱。大皇子建国公在宫外就傅,二皇子独居禁中,吴贵妃要分神担忧官家,怕是会疏于看顾,你且随我前去,将他挪出来,妥善安置。”
杨存中左右衡量了下,叫上禁军班值,随着邢秉懿前去了吴贵妃的翠寒堂。
吴贵妃不知前朝发生了何事,待得到赵构病倒的消息,慌忙往福宁殿赶,刚走出大门,就遇到了邢秉懿一行人。
看到邢秉懿身后的杨存中,吴贵妃按耐住心中的不安,赶紧上前见礼,道:“皇后娘娘,不知官家可好了?”
邢秉懿叹了口气,道:“吴贵妃,官家的身子状况,岂能随意道与外人知晓。不过,吴贵妃对官家向来一片赤城,忧心也是应有之理。等官家相传,你前去尽心伺候便是。只一心不可二用,吴贵妃难免会顾此失彼。二皇子先前本由张婉仪养着,还是先将他带过去,交由张婉仪代为照顾。待吴贵妃这边不忙了,再养在跟前便是。”
吴贵妃神色大变,邢秉懿这是要将赵璩夺走!她的话,吴贵妃哪能轻易相信,赵璩送还给了张婉仪,以后再要来就难了。
邢秉懿是皇后,她的话,又令人挑不出理。
吴贵妃心凉了半截,邢秉懿能从金人手上回到南边,果然不能等闲视之。
邢秉懿回来之后,与她们这些嫔妃,关系不远不近。赵构没了生养能力,后宫无子,大家勉强能相安无事。
唯一能争的,便是哄好赵构,如何替娘家要些好处,以及抚育赵瑗赵璩两人。
以后的皇帝,定是出自于他们之一。哪怕不能继位,以后封个王,养母也能多一分依仗。
赵瑗随太傅在读书,吴贵妃将赵璩从张婉仪手上夺了过来。
邢秉懿平时对他们,不过是身为皇后,在请安时问上几句,从未有半点要抚养他们的意思。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竟然隐藏得如此深!
吴贵妃不笨,端看邢秉懿的架势,以及身后的杨存中,知晓已经无力回天。她如今能依仗的,便是赵构,不免更为焦心他的病情。
若他出了事,她跟前无子无女,娘家亲戚的官职,来自于她的恩荫。
皇恩浩荡,皇帝都没了,她再也荫庇不到他们,她失去庇护,不知会落得如何下场。
吴贵妃聪明,很快做出了抉择,努力稳住了神,道:“还是皇后娘娘想得周到,璩儿年幼,尚不懂事。我怕他会吓着,先去与他叮嘱几句,皇后娘娘再将他送到张婉仪处便是。”
邢秉懿淡淡道:“璩儿年纪也不算小了,丁点大的事情,哪还用得着吴贵妃大费周章。”她不再看吴贵妃,对跟在身后的黄尚宫道:“你进去帮着收拾。”
黄尚宫忙应了,叫上宫女进了门。吴贵妃咬了咬唇,死死忍住了。
没多时,赵璩便被黄尚宫带了出来,虽满脸惊惶,见到邢秉懿在,还是紧张上前见了礼。
邢秉懿温声安抚道:“别怕,吴贵妃忙,以后没功夫照看你。以前张婉仪待你如亲生,再将你送去她处。记得要听话,好生读书习字。”
赵璩紧绷的小脸舒展开了些,乖巧地应了,向邢秉懿与吴贵妃施礼告退。
吴贵妃眼眶一红,正欲上前,杨存中指挥禁军班值,接过黄尚宫她们胡乱收拾的包裹,道:“皇后娘娘,下官这就送过去,定会护好二皇子。”
邢秉懿道了声辛苦,对吴贵妃颔首,转身离开。
吴贵妃盯着浩浩荡荡离开的一行人,她几乎咬碎了银牙,拽紧拳头,转头往福宁殿走去。
福宁殿前禁卫森严,到处是巡逻的禁军班值。以前吴贵妃无需通传就能随意进出,这次她没能靠近殿门,就被拦住了。
吴贵妃急了,道:“我要见官家,看谁敢拦我!”
冯溢闻讯走了出来,不咸不淡地道:“贵妃娘娘,赵相他们在福宁殿商议前朝大事,你请回吧。”
吴贵妃怔了下,问道:“官家还病着,如何能辛苦操劳?”
冯溢话说得密不透风,道:“贵妃娘娘,事关前朝大事,小的万不敢多嘴过问。”
吴贵妃见冯溢也拿起了架子,半个字都不肯透露,已然明白了几分。
只怕,冯溢也投靠了邢秉懿。整个后宫,不知何时,全部落入了她之手。
吴贵妃没了办法,只能回了翠寒堂,叫来心腹宫女,出宫去向娘家人打听了。
邢秉懿离开张婉仪的宫殿,细细交待了杨存中几句,他一一点头,回了福宁殿。
邢秉懿站在那里,朝福宁殿的方向看了眼,再想到先前张婉仪惊慌不定,又感激涕零的模样,喜上加喜,她差点没乐出声。
吴贵妃的那点小心思,邢秉懿岂能看不透。
赵构废物点心,作为男人,他无能凉薄,作为皇帝,他更是窝囊。
吴贵妃想要倚靠赵构,真是天大的笑话!
张婉仪同样如此,休说皇子,就算是太子又如何?
最大的倚靠,便是自己!这是邢秉懿一路走来,从浣衣院,从赵寰身上,学到最大的道理。
南边的秋日,晴空万里,正值中秋,真是万家喜庆的好日子!
邢秉懿轻笑连连,理了理鬓角的头发,朝庆瑞殿走了去。迫不及待将这天大的好消息,与赵金姑分享。
赵金姑今日难得没有坐在暖庑,她换了身常服,正沿着回廊走来。
邢秉懿眉毛微扬,问道:“三十二娘可是准备出门?”
赵金姑见了礼,道:“听说官家病了,我想去请个安。”
邢秉懿抿嘴一笑,携着她道:“官家在见赵相他们,忙着呢,且等会再去。”
赵金姑打量着邢秉懿,她身上的喜悦浓得直往下掉,不由得问道:“娘娘为何不在?”
邢秉懿闲闲道:“我留着作甚,随他们去吧。”
赵构只怕恨死了赵寰,她先不去凑这个热闹,先让赵鼎等朝臣看得更清楚些,赵构究竟有多蠢,能做出何等荒唐的决定。
何况,以朝廷这群官员的德性,他们议来议去,没十天半个月,议不出个所以然。
南边绝不是北地的对手,议来议去,不过是浪费精力,邢秉懿懒得与他们一遍遍打嘴皮子官司。
进了暖庑,花瓶里插着大束的木樨花,墙脚摆着盛放的墨菊,太阳透过窗棂照进屋,暖香扑鼻。
绿枝上了茶水点心,邢秉懿让她退下了,提壶倒了茶,捧着吃了一气,舒服地道:“好久没得这般高兴过了。”
说完,她朝赵金姑挤了挤眼,低声道:“你可是也想去看笑话?”
赵金姑嗯了声,邢秉懿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眉飞色舞说起了先前在寝宫见到的情形。
“你可见到过宰猪?屠夫宰了猪之后,要去掉猪身上的毛。他已经不能动弹,就跟那活死猪一样,被小黄门搬来搬去。可惜,他那张嘴还能说话,真是令人讨厌得紧!”
邢秉懿神情期盼,呵呵笑道:“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偏生还活着,躺在华丽的宫殿之中。福宁殿,就是他的活死人墓!”
赵金姑听到赵构中风之后,难得高兴了会。见到邢秉懿眉眼间的疯狂,她知道赵构好不起来了,缓缓移开了视线,问道:“二十一娘会打过来吗?”
邢秉懿怔了怔,道:“眼下还不能。金与西夏尚未灭,二十一娘不会先打南边。”
赵金姑便不说话了,邢秉懿想了想,问道:“三十二娘,你可是盼着二十一娘打过来?”
赵金姑抬眼看向邢秉懿,问道:“那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可盼着二十一娘打过来?”
*
燕京的初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宫里热闹得很,羊肉锅子,烤羊肉,西北鞑靼的羊,膳房里变着花样做了出来,陆续送到了大殿。
大殿里酒香肉香扑鼻,赵寰举起酒盏,朝着岳飞与赵瑚儿道:“这杯酒,恭贺岳枢密使,赵将军取得大捷,喜迎姜院事归燕京。”
北地连续出兵金国与西夏,两颗“震天雷”,夺回了西夏的肃州,金东京辽阳府,与高丽隔江相望。
西夏就只剩下了沙洲,沙洲之外,是哈密力的领地,他们已经退无可退,集齐全部兵力镇守瓜州的西平军司。
完颜氏死守大都,撤走一部分兵力,往更北的胡里改与蒲与路而去,以求保全实力。
岳飞亲自前去西夏督军,赵瑚儿则是攻打辽阳的主帅。加上从兴庆府调回中枢,接替虞允文同知枢密院事的姜醉眉,赵寰一并替他们庆贺接风洗尘。
姜醉眉酒量好,在兴庆府可没少吃酒,扬首一口气喝了下去。赵瑚儿不大吃酒,赵寰不拘束这些,她便以茶代替。
岳飞浅尝了口,酒虫被勾起,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放下了酒盏。
大家都熟悉,随意喝酒吃肉说闲话。赵寰也难得放松,直吃到半下午,方撤走杯盘碗盏,围坐一起吃起了茶。
张浚当值,他从值房赶了来,道:“赵统帅,南边送国书来了。”
赵寰呵了声,拆开国书一看,将赵开他们一并叫了来。
姜酔眉听说了些南边的事情,兴奋地问道:“可是赵构死了?”
赵寰失笑,道:“中风死得没那么快。”
姜醉眉遗憾不已,旋即又笑了起来,道:“就这么死了,倒便宜了他。”
赵瑚儿附和着她,最近她打了胜仗,气势足得很,豪气冲云天,道:“干脆领兵打过去算了!”
今年北地在小麦抽穗时干旱了一场,粮食欠收,百姓的秋粮赋税,赵寰下令免除了一大半。
在灾情严重的凤翔府与延安府,开仓放粮赈灾,常平仓的存粮,已到最低的警戒线。
得亏先前从高丽换了粮食回来,常平仓不至于全告急。
学堂,女婴的补贴,河道河工,造船,养兵,火器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寰没那么多钱粮打仗,现在打也不划算。
金国大都穷得叮当响,偏偏地域辽阔,到处都是密林。
赵寰对大都的地形,最清楚不过。打过去,金兵往林子里一逃窜,十天半个月,连人影都找不到。
金国大都一带,虽是肥沃的黑土地,北地本身人丁稀少,压根没人前去耕种。
扩张太快,守不住亦无用。
赵寰定下的方向是:一边打压西夏与金,不让他们有复起的机会;一方面,她要尽快恢复北地的民生。
海船出海,通往西域,大理等地的商路,快些赚到赋税。等研发出了兵器,或者赋税宽裕,再收回这两地也不迟。
只是南边朝廷____
赵寰深深呼出口气,将那股怒火,硬生生咽了下去。
南边朝廷商议了这般久,他们送来的国书上,称欲与北地议和,给付岁币,邀请使节前去临安。
最近赵寰整理了大宋与金人打的仗,饶是她再沉得住气,都想破口大骂。
并非金兵有多厉害,而是大宋整个朝廷,好似被抽走了脊梁骨。
金人一打来,能死守抗敌的极少,绝大部分都是早早投了降,弃城守将与叛贼数不胜数。
否则,凭着大宋各州府的坚固城池,金兵如何能长驱直入,到处烧杀抢掠一通之后,扬长而去。
敌军都兵临城下了,他们还能先争权夺利一番,再考虑其他。
赵寰将国书递给姜醉眉,问道:“你们对议和,可有什么想法?”
姜醉眉接过国书看了,她向来犀利,骂道:“脸皮真是厚,还敢提出要求,双方划定边关,以后互不侵犯。咦,怎地又变得要脸了,给岁币不能声张?”
赵开听到钱,立刻抬起了头,道:“岁币?!这可太好了!”
姜醉眉将国书递给赵开,不客气道:“我知晓赵相成日为钱粮犯愁,但这岁币你可别乱伸手,谁要与他们划定边关,他们不配!我同意赵将军先前的意见,干脆打过去,看他们还嘴硬!”
岳飞谨慎地道:“我们的战船稀少,能打水仗的兵力不足。南边调了各路兵马,赶往襄阳支援。姜院事先别动怒,得三思而后行。”
姜醉眉悻悻不做声了,她倒不是怕南边的兵马,而是她亲眼目睹过战后的百姓惨状。打烂容易,恢复却太难。
韩晈与她一起在兴庆累死累活,如今只有打仗前一半的热闹。
郑氏叹息道:“南边如今可给不起岁币,只能向百姓加赋税。”
赵寰思索了下,道:“南边不缺聪明人,多处靠海,有了海贸,他们不会缺钱。但海贸这一块,钱来得没那么快。管这一块的度支使,品性是一方面,必须得精通天下财赋,有远见卓识,这种官员可不好找。算了!”
南边的百姓与民生,就是令她投鼠忌器的玉瓶儿。赵寰怏怏叹了口气,“岁币由他们拿工匠来抵吧,到了北地,这些工匠也能发挥所长。”
屋内众人说了自己的看法,赵寰认真听着,最后道:“南边向北地称臣,封赵构为昏德候。不管他领不领,北地以后都以昏德候称呼他。”
昏德候,比赵佶的昏德公,还要低一个品级!
姜醉眉抚掌大笑,撇嘴道:“昏德将军就够了,他不配为侯算了,他担不起将军这个名号,倒辱没了将军。”
赵寰继续道:“南边的赋税政令,与北地一样。当然,他们肯定要反对,北地最后的底线是,南边必须允许娘子们参加科举。其他部分,加上里面的细节,整理成册之后再酌情修改,争取这几天就出发。”
南边那些勇敢的娘子们,她们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前进,试图寻找到出口。
不管她们行不行,能走到哪一步。赵寰愿意给她们强行劈开一条道,一线光。
岳飞沉吟了下,主动请缨道:“赵统帅,我愿去南边,定会好生完成这次差使。”
赵寰笑着摇头,岳飞太君子了,君子很难斗过小人。
秦桧一系流放到岭南,前世,岳飞惨死大理寺狱中,家人流放到岭南。
这次,岳飞该亲自前去了结此事。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还有因着他,一同被杀害的张宪,为他声张正义,受到牵连的那些官与民。
赵寰道:“等下我另外有件事情交给你,这件事,必须你去做。”
岳飞忙应了,赵寰看向了姜醉眉,笑眯眯道:“姜院事,这次由你领着娘子使团前去临安,让南边的那群人开开眼,顺道给那边的娘子们鼓舞下士气。”
殿内众人都呆了呆,姜醉眉那封霸道的休书,天下闻名。
赵瑚儿哈哈大笑起来:“妙,实在是妙!姜院事,你去最好不过了,只需往那里一站,任赵构脸上的皮再厚,都得被你给一层层扒下来!”
第106章
今年江南的冬日阴雨天气少, 只早晚冷些,太阳出来以后,明亮又暖和。
虽说天气好, 因着朝堂之上不太平, 官家病倒, 权贵人家都大门紧闭,连冬至都过得冷冷清清。
北地使团来临安消息一出,南边仿佛是平静的湖泊下, 深潜了一只巨大的猛兽, 表面看不出异样,底下却暗流涌动。
各府将大门看得更严了,生怕家中不肖子弟出去, 说错话惹出了麻烦。
洪夫人一贯在卯时末到是,前去花厅,听管事们上前回话领差。忙活了一阵, 她看了下滴漏, 吩咐洪娘子:“你亲自去小娘子的院子走一遭。”
今日北地使团会到临安,洪夫人早就无数次严令,所有人都不得出府, 前去凑热闹。
下人们不敢违了主子的命令,惟张小娘子淘气不服管教, 洪夫人尤其放心不下。
洪娘子大步来到了张小娘子住的院子, 门房婆子迎上前见礼, 她随意点了下头,问道:“小娘子可起来了?”
门房婆子回道:“小娘子还歇着呢。”
张小娘子歇得晚, 起得晚。洪娘子没再多问,绕过影壁, 直接从庭院中间穿过,来到了正屋廊檐下。
正屋大门半掩着,门帘挡住了屋内,洪娘子掀起门帘,探头朝里面看去。
屋内窗帘垂下,一片昏暗。洪娘子不禁淬了句梧桐躲懒,主子不起,她竟然也跟着睡起了懒觉。
洪娘子放轻脚步,掀帘进入了正屋,朝东边卧房走去。卧房用屏风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摆着长案软塌,平时张小娘子在此读书午歇,值夜的婢女晚上也歇在此。
软塌上空荡荡,洪娘子愣了下,赶紧走到卧房门口,撩起垂帷帘朝里面看去。
床帏垂下,她迟疑了下,到底心下不安,上前悄然掀起了帷帐一角。
床榻上的被褥凌乱堆着,哪有张小娘子的身影?
洪娘子哎哟一声,扬声叫了几声梧桐,无人回答。
“这死蹄子!”洪娘子骂了几句,赶紧跑回花厅去跟洪夫人回话了。
洪夫人听到张小娘子不见了,顿时脸色一变,咬牙道:“张娇娘!这个不省心的,定是出城去看热闹了。快去备车马,去将大郎二郎从衙门里叫上,去将她给我一起捉回来!快去!”
洪娘子忙吩咐婢女准备车马,洪夫人转了一圈,一拍额头,赶紧叫住了她:“回来!哎哟,我竟然昏了头,大郎二郎哪走得开。你多叫上几个粗壮些的仆妇,快去!”
张大郎张二郎恩荫出仕,一人在礼部,一人在禁军班值当差,要迎接北地使团,定忙得不可开交。
洪娘子被洪夫人指挥得团团转,点了几个孔武有力的仆妇,坐上马车出了清河郡王府的巷子,行了不到半里路,马车就再也无法前进。
洪夫人掀开车帘,朝外看去,街上车水马龙,全是奔着城门而去。
洪娘子下了马车,走出去打听了一圈,上了车来,忐忑地道:“夫人,小的问了好几人,他们全是听说北地使团今日到了,赶着去看热闹。从城门口到驿馆,道都被挡住了,府衙的捕快,禁军班值在往回赶人呢。”
洪夫人神情凝重,这些百姓哪是看使团的热闹,而是要看当今官家的热闹。
使团领头的,可是姜醉眉!
那封骇然听闻的休书,天底下无人不知。当今官家还在潜邸的妾室,眼下摇身一变,成了北地前来与南边朝廷议和的使节。
南边朝廷非但不可翻脸,还得以大礼相迎。
简直比瓦子戏班子的大戏,还要热闹精彩百倍。
洪夫人心里涌起滑稽的念头,幸亏官家已经中风。看到姜醉眉立在面前,倒不用再次被气得仰倒过去了。
洪娘子干巴巴宽慰道:“夫人,小娘子向来机灵,再说这般多人,法不责众,朝廷总不至于拉下脸,与一个小娘子计较”
朝廷早已没了脸,连洪娘子这般的下人都看不下去。
自己软弱无能,被一群女人欺负到头上,可怪不得谁。
洪夫人一时没有做声,洪娘子终是见识浅薄。张俊守襄阳,襄阳被“震天雷”炸开了,朝廷没本事抵挡,但他们擅长找替死鬼。
清河郡王府烈火油烹,对张俊的弹劾堂札子,只怕御前都堆不下了。
洪夫人无可奈何放下车帘,道:“你让几个机灵些的,挤进去打探一下。若是见到小娘子,就将她带回来。算了,人多,落到旁人眼里,倒显得刻意了。”
洪娘子忙应了,跟着前去安排,洪夫人回了清郡王府。
马车行驶进王府的巷子,不见了街头的喧嚣,日光透过树荫洒落在院墙与青石地面上,幽静而安宁。
洪夫人有些恍然,她好似被隔绝在了清河郡王府高耸坚固的院墙内,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她则被遗忘在了此地。
从临安城门蔓延出去的官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官兵紧张地来回巡逻,生怕出了差错。
平时送行歇息的八角长亭,四周用帷幔围了起来。赵鼎胡铨等官员等候在内,不时叹一口气。
亭子本来狭窄,赵鼎不时走来走去,胡铨看得眼晕,劝道:“赵相稍安勿躁,该来的总会来。”
赵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胡铨,他倒沉着,跟没事人般。赵鼎一个旋身,不再看他,右手背拍在左掌心,继续叹道:“阵仗闹得这般大,如何能向官家交待啊!”
胡铨很是不客气,道:“如今还要脸面,实属掩耳盗铃。眼下大计,当以安稳为上。”
先前他们本不准备出城迎接,只在驿馆等候。商议了许久,最后邢秉懿据理力争,定下出城迎接的决定。
既然已摇尾乞怜,就别装腔作势。南边变成如今的模样,朝臣们也该反省。
赵鼎哪能不懂胡铨嘴中的道理,北地这次派遣来的使节,以姜醉眉为首。
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呐!
赵鼎还有重担忧,邢秉懿曾叮嘱过,既然北地来的全是娘子官员,切莫在背后使出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
使团的娘子们,上马能提刀杀敌,下马能治国安邦。姜醉眉从武将转为地方一路的转运使,能稳定收复的西夏兴庆等州府,断不能拿她当寻常的娘子看待。
赵鼎忧心忡忡道:“老胡,你看外面,全临安的百姓都出来看热闹了,到时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出来惹出乱子,该如何是好啊!”
那些与他们政见不同的朋党,没准会在背后使阴招。胡铨思及此,下意识皱起了眉,片刻后便放下了,坦然道:“没法子,如何能防得住。先且看着吧。”
赵鼎正在发愁,“来了,来了!”礼部的郎中大步来到亭子口,拱手见礼,隐隐激动地道。
先前还巍然不动的胡铨,蹭一下站起了身,理官袍整官帽。
赵鼎看到胡铨的动作,不由得暗自白了他一眼。
感情先前的镇定自若,全是装腔作势。
赵鼎率先走出了亭子,日头底下,一队车马逶迤而来。
百姓激动不已,张小娘子与几个同伴挤在最前,一起探头看去。
张小娘子哇了声,兴奋得话语都打结:“她们来了!她们来了!”
杨臻娘也张圆了嘴,眼里的光芒比太阳还要热烈,喃喃道:“小娘子,你说得对,我们的锦衣玉食,相比起来,就是一团污泥。真是威风啊,我也要像她们这样!”
几个娘子们彼此对望,眼中有泪。
听说北地使团到南边,她们就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能向北地使团求帮助。
不过,府里管得严,她们互相约定好,千万别轻举妄动,各自在府里埋头苦读,做好万全的准备。
没有先生教导,她们想方设法,找来了历年来的科举考卷,将所有的考试题目,都做了一遍。
科举考试内容不断变化,到如今,南边朝廷的科举,分为经义,诗赋两科取士。
经义进士考经义,论,策;诗赋进士考诗赋,论,策。经义从以前的九经,改考《诗》、《书》、《易》、《周礼》、《礼记》六科。“注”
拿到科举试卷,从头到尾做完一遍,张小娘子与杨臻娘她们,抱头痛哭了一场。
她们学诗词歌赋,也懂朝政大事。所谓的策论与治国之道,她们与其他考生都一样,考试之前,皆无实际治理一方的经验。
但他们能挥斥方遒,为何她们不能?
为何娘子们不能入学堂读书?
这么多年来,科举的门,为何不敢对娘子们打开?
他们制定规矩,告诉她们不行。他们在外建功立业,她们只能在后宅相夫教子。
可这些建功立业的男人,他们丢了江山,让敌人破了城,推倒她们的后宅。
家族中哪怕再不学无术的子弟,也能因为恩荫出入朝堂。
尽管再聪慧过人的娘子们,从未曾有过半点机会。
如今,被无视出卖的娘子们来了,她们以高高在上之势,给了南边朝堂上下那群男人们狠狠一巴掌!
张小娘子抹去泪,她要看清楚,记清楚这一日。
天气晴好,北地使团的娘子们,骑在高大的骏马上,缓缓前行。马蹄阵阵,卷起淡淡的尘烟。
人马虽不多,却犹如千军万马袭来,令周围百姓高谈阔论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骑在最前面的姜醉眉,英姿飒爽,气势凛然,她面带微笑,朝周围叫喊的百姓们挥手。
“哎呀,瞧着她们的模样,我这胸口都闷得慌,她们身上有杀气,看来,她们真能上阵杀敌。”
“恁地废话!你瞧她们身上的佩刀,那可不是妆点在身上的配饰。”
赵鼎等人神色复杂,迎了上前。
姜醉眉勒住缰绳,朝他们客气颔首,翻身下了马,彼此见礼。
寒暄过后,赵鼎心绪不宁,想早些回到驿站,正在愁如何让她们上马车,别再骑马招摇过市。
这时,人群中有人大声道:“女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赵鼎暗叫了声不好,肯定是推崇洛学的酸儒们,又跳出来闹事了。
姜醉眉循声看去,见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的国字脸,看上去很是严肃。她眉毛微挑,好笑地道:“那你觉着女人应当如何?”
中年男人背着手,朗声道:“圣人言,君为臣纲,妻为夫纲,男为阳,女为阴;男主外,女主内。无论何人,都当谨守自己的本分,不然,世道岂不大乱!”
赵鼎气恼不已,正准备唤人将中年男人带下去,脑子一转,干脆袖手旁观了。
南边的脸已经丢尽,再多丢些,也算不得大事,反正债多不愁。要是能挽回些颜面,就是赚了。
姜醉眉转头对使团的娘子们笑说了句,彻底中年男人。像是他这种人,她在各地州府为官时,见得不少。
人虽没本事,但心气比天高。
跟他们道理说不通,照着她的暴脾气,得打碎他的牙才能长记性。
这次作为北地使团到来,总得要收敛些,出手对付这种宵小,着实是抬举他了。
中年男人得意洋洋,道:“如何,可是答不上来了?”
使团里的虞婉娘嗤笑一声,站出来故意道:“你可知这句话出自何处?”
中年男人不屑地道:“当是孔圣人孔子言,君为臣纲,妻为夫纲,皆出自《论语》。”
虞婉娘哦了声,不紧不慢道:“孔子这句话原本的意思为:无论君臣,还是夫妻,都应当尽到自己的本分。君王守江山社稷,臣尽心尽力辅佐君王。夫养家护着妻小,妻管家理事操持家务。且不提你曲解圣人言,该当何罪。敢问君,臣,夫,若没能尽到自己的本分,又当如何?”
中年男子被噎住,大宋被金兵任意践踏,君臣流落南方,百姓妻离子散。
他要是敢回答,人人都尽到了自己的本分,周围的百姓得淬他,用唾沫星子就得将他淹死。
何况,南边打不过北地,朝廷君臣一心议和。娘子们都耀武扬威到了临安的都城,她们当如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张小娘子鼓起勇气,脆生生道:“男人没本事,还要按着女人不许出头,这不是怕丢了脸面,是歹毒了!”
杨臻娘紧跟着道:“可不是,扯着圣人言做大旗,也不怕圣人出来撕破你这张嘴!”
“仁义礼智信,不仁不义不懂礼数规矩,又蠢,不守诺,圣人言可是让你这般的人,生生给辱没了!”
娘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引经据典的同时,捎带着再骂他一句。
中年男子想要辩解,插不进嘴,又无从辩起。抬起衣袖挡住脸,一转身挤进人群中溜了。
姜醉眉含笑看着小娘子们,她们就应当是赵寰要鼓舞的“士”了。
周围百姓哄堂大笑,纷纷嘲笑道:“嘴皮不够,脸皮倒能凑一凑。”
也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之徒,道:“姜院事,你曾是官家的妾室,又休了官家,这次到南边,可是要握手言和了?”
姜醉眉从容不迫,朗声道:“我以前曾是康王府的妾室,没甚好隐瞒之处。我与赵氏皇室,大臣的妻女,宫女,开封的无数民女,一起被卖给了金贼抵债。这些,皆因为朝廷的无能,没骨气,金贼还没打来,就吓破了胆。我们这些无辜女子,进了金兵营寨,还没离开开封府就已死伤无数。你们在《大宋朝报》上,应当看到了我们的一些遭遇,以后还会有更多金人的暴行,被刊登出来。”
大家见姜醉眉的过往被揭开,并无羞恼,反而坦率又从容。女人沾上这些事,无不藏着掖着,生怕被外人知晓后,风言风语就得杀了她们。
谁知,她们并不忌讳,坦坦荡荡,反倒称得发问之人,小人之心又恶毒。
姜醉眉目光凌厉,缓缓扫过眼前的众人,沉声道:“贵人娘子们,你们不要侥幸,以为享受着锦衣玉食,就能高枕无忧。国破时,你们会首当其冲倒大霉。其他的娘子们,你们更要提高警惕,因为你们会惨遭□□而亡,死得无声无息。至于男儿们,你们也别幸灾乐祸,以为落不到你们头上。当年开封卖掉的那些人肉,你们竟然没感到半点疼痛?宁为盛世狗,不为乱世人。你们切记:挺起胸脯,做个有脊梁骨的人!”
热闹的长亭外,太阳和煦,四下雅雀无声。
侥幸从金人手上活下来的百姓,鼻尖还萦绕着当年金人在临安肆意屠杀,纵火烧城的血腥与焦味。
赵鼎与胡铨等官员,神色复杂,有人惆怅,有人深思,有人黯然。
他们是坚定的主站一派,可惜,赵构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朋党争斗激烈,迄今仍然不休不止。
姜醉眉转过身,身后的虞婉儿立刻拿着卷轴上前。姜醉眉言笑晏晏,对赵鼎道:“提到你们的官家,赵统帅也有指示。”
赵鼎听得莫名其妙,心中直觉不妙。
虞婉儿打开卷轴,扬声念了起来。
赵鼎僵住,他难以置信转头看向胡铨。见他同样如此,一脸呆滞。
百姓轰然大笑,高呼道:“昏德公,昏德侯!好,父子一脉相转,都是昏庸无德之人!”
*
大内福宁殿。
殿内的浓烈药味,日积月累之下,已经浸入了砖木中。再烈的太阳,也驱不散屋内,若隐若现的腐朽与阴沉。
赵构半倚靠在软塌上,涎水流久了,沿着嘴角留下暗红的一道痕迹。红痕处的皮,偶有皲裂,抹了棕色药膏。
不一会,涎水将药膏冲散,下颚的布巾,便成了一团脏污。
赵构搭在锦被上的手,不时弹跳一下,脸也随之抽搐。给他本就阴森森的神情,添了些狰狞。
太医院精心伺候,赵构中风不见好转,如今反而还严重了些。
半晌后,赵构歪着嘴问了句:“都到了?”
邢秉懿用银挑拨动着香炉,不咸不淡地道:“还未有消息传来,应当快了吧。”
赵构的呼吸重了些,额头的青筋鼓起,道:“你去见她!你去!她个贱人!她如何敢来,如何敢来!”
无能狂怒的咒骂,邢秉懿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她肯定要见姜醉眉,两边议和的具体约定,绝不能交到那群朝臣手上。
北地的盐,通商,海贸,才是这次议和的重点。至于岁币这些,以邢秉懿对北地以及赵寰的了解,他们要粮食,也不会要金银珠宝。
只姜醉眉啊!
邢秉懿神色怅然了刹那。
当年,她们一起在康王福后宅,私底下没少斗过。一起落难到了金人手上,过往的那点矛盾,淹没在了苦难与仇恨中,彼此成了携手共同杀敌的伙伴。
世事无常,她们又见面了,以对峙的南北两地,互为一方。
邢秉懿连眼皮都没抬,不紧不慢地道:“姜使节是代北地而来,她如何敢来,是官家定下了要议和,亲自送去国书,请她而来。官家可不能凭着一时意气,毁了两地交好。”
赵构眼眶通红,像是要吃人般,胸脯剧烈起伏,片刻后,又缓缓平息了下去。
打,定是打不过。北地“震天雷”的威力,襄阳的百姓官兵都曾亲眼目睹。
派去的各路援兵,见到碎裂的厚重城门以及倒塌的城墙,皆不由得发憷。
哪怕是张俊疏忽职守,想要谎报军情。西夏与金接连丢失城池的下场,总做不得假。
赵寰拒绝金与西夏的称臣与议和,誓要灭了两国。
相比较之下,赵寰对南边已经网开一面。
再不甘愿,再大的苦楚,为了皇位,都得硬生生全吞了!
邢秉懿好整以暇看着赵构,说不出的痛快,她看到冯溢在门口探头探脑,抬手招呼他道:“你进来。”
冯溢垂着头走上前见礼,偷瞄了眼赵构,嗫嚅着道:“官家,皇后娘娘,赵相他们已迎接到北地使团。”
赵构拼命斜着眼珠子朝他看去,连呼吸都停了。
邢秉懿见冯溢神色不对,眼神微闪,问道:“见面的情形如何?”
冯溢吞吞吐吐道:“全城的百姓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到处都是人。姜使节,姜使节”
赵构唾沫喷得到处都是,忍不住嘶吼道:“说!”
冯溢壮着胆子,道:“姜使节当着百姓的面,将北地赵统帅给官家的封爵诰封,交到了赵相手中。”
封爵?
不仅是赵构,连邢秉懿一并诧异了下。
冯溢道:“赵统帅封了官家为为昏德侯。”
邢秉懿霎时睁大了双眸,她楞了会,猛地转头朝赵构看去。
赵构一动不动躺着,嘴角的涎水,渐渐混入了殷红的血,往外流淌。
第107章
一路喧嚣, 姜醉眉一行总算到了驿馆。
赵鼎胡铨等官员从头到尾,脸已经僵硬到麻木。趁着她们进屋洗漱,胡铨咕噜着吃了大半盏茶, 长长透过口气, 揉了揉脸, 总算缓和了些。
“赵相,你看这”胡铨头凑过去,吞吞吐吐了半晌, 沮丧地道:“北地着实太过嚣张了些。”
赵鼎是债多不愁, 这时反倒比胡铨看得开,眼观鼻鼻观心坐着,道:“嚣张就嚣张了, 你能奈他何?”
胡铨噎了下,说到底,终究是南边太弱, 无论如何都不是北地的对手。
赵鼎不紧不慢地道:“等着吧, 看北地究竟会提出何种要求。”
胡铨说也是,“幸亏北地眼下没动兵的举动,别惹得他们不满, 到时候又打起来,生灵涂炭。”
这时, 大内福宁殿的小黄门进了屋, 来到赵鼎身边, 低声禀报道:“赵相,官家昏迷过去了。”
赵鼎大吃一惊, 此处人多眼杂,他按耐住心里的焦急, 问道:“太医如何说?”
小黄门回道:“太医已施过针,在等着官家醒来。皇后娘娘差小的来,与相爷禀报一声。皇后娘娘已经吩咐禁军班值,将建国公带进了宫。”
赵鼎吃了一惊,邢秉懿带建国公赵瑗进宫,就是要防着赵构驾崩,为立储做准备了。
赵瑗年纪比赵璩大,跟着太傅读书,人也聪慧。要在他们两人中间挑选一人,按理来看,赵瑗比赵璩合适。
只是,两人年纪终究小,正式亲政,得等到大婚之后,还需要十余年。
这十余年,帝王年幼,需要帝师辅佐,后宫还有太后邢秉懿
赵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交待了小黄门几句好生伺候,便打发他回了宫。
胡铨见赵鼎左立难安的模样,看着小黄门离开的身影,疑惑问道:“赵相,可是官家有了旨意来?”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赵鼎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大内发生的事情。
胡铨脸都白了,着急地道:“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差错。”
赵鼎点头,道:“别急,先稳住北地的使节,等下我们赶紧回宫。”
胡铨如何能不急,赵构驾崩的话,他膝下无子,赵瑗与赵璩都年幼。北地虎视眈眈,主幼臣强,如湘湖一带不太平,张俊等人手握重兵
这时,姜醉眉等人换洗之后来到了大堂。赵鼎蹭地一下站起身,她微楞住,上下打量着他,不禁笑道:“让诸位等久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赵鼎见自己沉不住气,懊恼了下,赶紧稳了稳神,客气道:“已快到午饭时辰,驿馆准备了些临安吃食欢迎诸位到来。姜使节不若先用饭,午歇之后,我们再商议。”
姜醉眉挑眉,敏锐地道:“赵相可是有紧要之事?”
赵鼎万万不敢在姜醉眉面前透露出一丝一毫,正准备找借口糊弄过去时,门外传来阵阵的吵闹哭声。
留在临安等候春闱的考生,听说赵构被赵寰封为了“昏德侯”,认为受了奇耻大辱,齐齐到驿馆门前恸哭。
“北地傲慢,目中无人,辱我大宋天子,孰可忍孰不可忍!”
“行如此羞辱之事,北地岂有合议的诚意?”
“应下合议的官员,等同于窃国之贼,其心可诛!”
考生激动不已,官兵紧张兮兮地挡在门前,生怕他们闯进去。
赵鼎忙走出去察看情形,他刚露面,就被他们指着道:“就是他,他身为相爷,不为主分忧,还舔着脸与北地合议!”
“定是拿了北地的好处,要将南边卖给北地。”
“杀了北地使团,替官家报仇雪恨!”
骂声震天,赵鼎气得脸都青了,大声呵斥道:“胡闹!你们懂甚!”
“你私底下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不与外人知,我们如何能懂这些下作之事。我想问赵相一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赵相替官家接了封侯诰封,赵相可是代官家行事,做了官家的主?”
这句话,可谓是要将赵鼎打成反贼,暗指他有篡位之意。
赵鼎气得脸色铁青,见他们有备而来,此时不是辩解的时机,也与他们辩解不清。
这群考生定是被人煽动,挑拨着前来闹事。
赵鼎冷哼一声,吩咐官兵道:“将他们带走,为了使节的安危,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驿馆!”
谁知赵鼎的话一出,好比是火上浇油,群情顿时激奋起来。他们一起往前冲,官兵手忙脚乱挡着,被他们逼得节节后退,眼见就要拦不住了。
姜醉眉站在门口听了会,眉毛挑了挑。
不出所料,果然来了啊!
姜醉眉对虞婉娘她们吩咐了几句后,往外面走去。一旁的胡铨见了,连忙劝阻道:“姜使节,万万不可,外面闹得厉害,你这一出去,实在是危险啊。”
虞婉娘她们捧了苗刀,抬着长案走了过来。胡铨等一众官员不知所措看着,姜醉眉道:“无妨,我且出去会一会他们。”
胡铨不放心,想要继续拦着,李弥逊悄然拉了他一下,朝他使了个眼色。
胡铨便站住了,由着她们在门口摆好长凳长案。姜醉眉大步走出屋,踩着长凳,抽出苗刀,杀气腾腾往地上一顿。
刀尖与青石地面相撞,发出嗡地金石撞击声。姜醉眉面无表情塌上长案,冰冷的目光扫过底下众人,身上散发出比刀锋还要凛冽的寒意。
哭喊吵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头仰望着俯瞰众生的她。
姜酔眉暗暗定了定神,抬起苗刀朝人群中一指,轻蔑地道:“可是你要杀了北地使团?”
那人被姜醉眉拿着锋利,足足快有他大半人高的苗刀指了出来,情不自禁瑟缩了下,壮着胆子道:“你们前来合议,却是行侮辱之事,让人如何能忍!”
姜醉眉呵了声,讥讽地道:“赵构都能忍,你不能忍。瞧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光长嘴,没长脑子的德性,你算个逑!”她看向一旁焦头烂额的赵鼎,道:“赵相,他污蔑你,你可要别绕过他,仔细查清他的祖宗八代!”
赵鼎心思微动,顺着姜醉眉的刀锋看了过去,在那人身上来回打量,对着身边的官差吩咐了几句。
那人脸色大变,这是要枪打出头鸟了!
姜醉眉代表着北地,北地向来软硬不吃。要是使团在南边出了事,北地的大军,肯定会挥师南下。而他连着家族,先得倒大霉。
其他人见状,赶紧上前护着了那人,趁乱要往前冲。
姜醉眉脸一沉,苗刀在身前用力舞过,刀尖差点划到他们身上,惊得他们接连后退。
“找死!”姜醉眉怒斥了声,看向一边呆愣愣的百姓,高声道:“你们可知,北地的盐价几何?你们可知,北地的商队能通西域,大理国等番邦?你们可知,北地的娘子们也考科举,入朝为官?除了读书人,有手艺的工匠,也能参加科考,考中之后,同样可以进入衙门当差?”
赵鼎直觉着不妙,百姓们已经兴奋起来,期盼地看着姜醉眉。
姜醉眉道:“我们此次前来,就是打算让南边的百姓,能吃到与北地相同价钱的盐,能让你们的货物,通过北地的榷场,能卖到西域,番邦,大理国等地去!南边与北地的科考一样,无论男女,只要有本事,都能参加!”
能买到便宜的盐,能赚到更多的银钱,能考科举进衙门当差。
百姓们顿时欢呼如雷,娘子们更是被巨大的喜悦,冲得泪流满面。他们不约而同朝闹事的考生怒目而视,撸起衣袖就要打。
民意对上民意,端看谁的声音大。考生不过尔尔,要面对的,是数百倍千倍,甚至全南边的百姓。
考生见机不对,赶紧抱头鼠窜,逃得飞快。眼见一场无法收拾的大乱,瞬间消弭于无形。
赵鼎胡铨他们都呆住了,没曾想,还没开始合议,姜醉眉就将她们的条件透露了出来。而且这些条件,对百姓大大有益!
可仔细算起来,姜醉眉口中提及的几点,都是南边朝廷自己的事务。北地这手,伸得太长了些啊!
百姓日子不好过,做买卖的富绅钱袋缩了水,也一肚皮怨气。小报上三天两头刊载的文章,娘子们要与男人一样参加科举。
南边朝廷要是再反对,不用北地出兵,百姓们就得先反了。
赵鼎肩膀塌了下去,连声叹气。唉,他这差事办得,如何能回去交差。
姜醉眉从长案上跃了下来,收回苗刀,朝着赵鼎笑眯眯道:“赵相,乱子已经解决了,走吧,我们继续商议细则。”
赵鼎满肚皮官司,袖着手斜睨向姜醉眉,干巴巴道:“姜使节真是好手腕!”
姜醉眉只当没听出赵鼎的嘲讽,笑着道:“来之前,赵统帅统统交待过。既然你已经见识到,我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休得耍心机,没事找事。还有,做事干脆些,别只顾着斗来斗去,互相拖后腿。赵统帅脾气好,我脾气可不大好,还不怕死。”
姜醉眉没撒谎,来之前赵寰告诉过她,这一行可能会面对的各种状况。
封赵构为“昏德侯”,定会有人出来替他哭丧。她要利用这个时机,既能快刀斩乱麻,又能让百姓倒逼南边朝廷那群朝臣。
赵鼎嘴张了张,又干脆闭上了。
姜醉眉不怕死,她死了,能将人千刀万剐,将人首级,尸身装在铁笼子里送回南边,“好脾气”的赵寰,估计就会亲临临安。
一行人重新进屋坐下,这时禁军班值一行,护着凤驾到了门前。
赵鼎诧异了下,脑子一转,暗自舒了口气。
邢秉懿这时能来,估计是赵构没大碍了。见识过姜醉眉一路来的厉害,背后又是赵寰在指点,他自认为不是她的对手。
两人算是老相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此事交给邢秉懿最妥当不过。
胡铨他们与赵鼎一样,皆神色一松,巴不得有人来担了此事去。
姜醉眉朝门外看去,邢秉懿身着深青朱里皇后袆衣,头上未佩戴九龙四凤冠,只在发髻左右插了薄鬓,既不过分庄重,又未失了礼数。她人未到,笑声先至:“许久未见,姜使节看上去愈发年轻了。”
姜醉眉感慨不已,邢秉懿头上的发丝,已经大半银白,眼角细纹密布。不仅仅在容颜上变得苍老,她眉眼间深深的疲惫,如何都掩饰不住。
偏生,她的疲惫中,添了难以形容的亢奋,使得她看上去,无端令人觉着违和。
姜酔眉笑着还礼,叫了声邢娘子:“娘子也没变,还是同以前一样精神。”
邢秉懿笑盈盈道:“我头发都快全白了,姜使节这句话,虽是在哄我开心,我听到耳朵里,还是很受用。”她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上前携着姜醉眉的手,一起到上首坐了,戏谑地道:“尤为感激不尽的是,姜使节没叫我侯夫人,还给我留了份薄面。”
临行前,赵寰叮嘱过姜醉眉,面对邢秉懿,绝不能用以前的认知去看待她。
她能在南边站稳脚跟,娘家人得了有实权的差使,这份本事不容小觑。若是她出现,姜醉眉要把她看成南边朝廷真正掌权之人。
赵构被封为昏德侯,邢秉懿作为他的正妻,就从皇后变成了侯夫人。
如今,她自己先提了出来,打趣自己,姜醉眉反倒不好再提了。
只邢秉懿这一份能屈能伸,姜醉眉就得道一声佩服。
赵鼎等官员依次坐了,邢秉懿看向姜醉眉,关心问道:“赵统帅可还好,她的右手腕可有恢复了些?”
姜醉眉道:“多谢娘子关心,赵统帅一切安好,右手已无碍。”
邢秉懿叹道:“赵统帅真是厉害,算无遗策。驿馆前年轻气盛的考生闹事,定早就在她的预计之中,轻而易举就对付了过去。”
姜醉眉认真道:“赵统帅说,人不外乎这几种,要名的,要利的,要权的,要命的,余下的两种,一是愚,二是蠢。”
赵鼎一时没能想明白,不禁问道:“姜使节,为何是愚与蠢?”
姜醉眉笑道:“蠢货太多了,就无需解释。愚,好比愚公移山,坚持正道,旁人看上去,就是愚钝。但没这份勇到愚钝的劲,会被要命的,要利的,要名的,要权的,加上蠢货给绊倒,出师未捷身先死。”
邢秉懿怔住,赵鼎胡铨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情不自禁暗暗思索起来,自己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人。
姜醉眉不咸不淡地道:“要想移开山,就得抛却名利权命,有足够的力量与智慧,将之踩在脚底。我没甚力量,但北地有,我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幸亏北地有一群齐心协力的同仁,加之赵统帅坐镇指挥,这点小闹剧对我来说,当不在话下了。”
赵鼎不自在动了动,胡铨笑容尴尬,邢秉懿干干赞了句,脸上复又扬起笑容,道:“我知晓姜使节忙,可还是照着老规矩,边吃边聊?”
姜醉眉道:“娘子还记得我们以前的规矩呢。”
邢秉懿笑起来,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回到南边后背,用饭的规矩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我倒不习惯了。用饭时能说说话,热闹不说,还能顺手做了正事。”
姜醉眉想到先前赵鼎的急迫,邢秉懿好似也很忙,她脑子闪过几个念头,干脆地道:“好啊,我们边吃边议吧。”
赵鼎见状,亲自前去唤人上饭菜。待食盒送上来,邢秉懿指着面前摆着的饭菜,对姜醉眉道:“都是些南边的菜,你先且尝尝鲜,若你吃不习惯,下一餐还是照着北地的菜来。”
姜醉眉满不在乎地道:“我不挑食,天南海北的饭菜都吃得惯。我瞧这碗里的羊肉,应当是湖羊吧?湖羊也好,西北与鞑靼的羊,不知为何,送到别处去,味道总是会打些折扣,总没有在西北与草原上吃到的美味。”
邢秉懿尝了口羊肉汤,道:“南边的羊,的确比不上北地与西北等地方的羊。南边靠海,河流多,兴吃河鲜与海味。比如在北地,喜吃面食,南边种稻谷多,炎热的广州府等地,一年能成熟两季,南边的百姓,都喜食稻米。”
姜醉眉点头应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边真好啊,我回去一定会向赵统帅如实回禀。”
邢秉懿慢慢拨动着碗里的米粒,饭菜一下堵在了喉咙。
两人看似随意的交谈,却已过了无数的招。
北边扩张疆土,得了西北与鞑靼的疆土,南边向来是富裕的鱼米之乡,实力雄厚。
既然南边这般富裕,赵寰放过的话,着实太可惜了。
邢秉懿抬眼看向姜醉眉,道:“先前听到姜使节对百姓所言,无一不是有利于百姓之事。只先前北地回绝了与南边通商,南边的盐,要卖到与北地一样的价钱,本钱都远远不够。朝廷无法承担这部分损失,如何能做得到,南边的盐与北地同价,还请姜使节赐教。”
姜醉眉哦了声,轻描淡写地道:“南边有许多盐场,海盐湖盐皆有,北地可以教授南边制省本钱的海盐。”
起初,邢秉懿以为赵寰会向南边便宜售盐,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赵寰是直接教他们如何制便宜的海盐!
盐利丰厚自不用提,哪怕是谁家拥有道做菜的方子,就得想方设法藏起来传家,何况是制盐的技艺!
加之,北地还打算与南边通商。北地不是来合议要岁币,而是来送钱财了!
邢秉懿愣住,向赵鼎他们看去,见他们同样一脸不可置信,深深沉了口气,问道:“姜使节所言可真?”
姜醉眉道:“这般大的事情,我哪做得了主,是赵统帅的决定,你们尽管放心。”
邢秉懿定了定神,问道:“那北地可有何要求?”
姜醉眉道:“先前我已经说过了,让娘子们参加科举,但科举试题,得由北地出。朝廷对女婴进行补贴,政策与北地一样。”
邢秉懿以前在燕京时,亲手参与过统计人口,赵寰解释过男女比率的问题。她对此并无疑义,对一头雾水的赵鼎他们简要解释了几句。
犹豫了片刻,邢秉懿忧心忡忡地道:“南边倒可答应,与北地一样,娘子们也能参加科举。只科举考卷由北地出,恐怕读书人又得闹了。”
姜醉眉不客气地道:“南边官衙臃肿得跟那肥猪一样,十年二十年不举行科举,都不缺官员!”
改官制乃是大事,定要谨慎又谨慎。照着姜醉眉的意思,他们这群官员,都是肥猪身上的肉了。
赵鼎忍了,语重心长地道:“天子与士人共治天下,如何能不举行科举取士?”
姜醉眉道:“这天下都被治没了,还共治呢。南边的科举取士,说句得罪的话,我读书不多,就觉着是天大的笑话。诗赋取士,虽说加入了策论吧,这策论,先不提好坏,可能施行。只说这诗赋,论写诗作赋,昏德公定能拿状元!”
昏德公赵佶,诗书画皆是一绝,他却昏庸无道,丢了大宋江山。
赵鼎等在坐的官员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了。科举取士的方式,乃是由中书省等制定,却被姜醉眉嫌弃得一无是处。
北地的科考试卷,他们也看过,认为其太过注重奇淫技巧,轻了儒家经义。
北地看似给了些好处,但他们却是实实在在在,插手了南边的朝政!
赵鼎他们都默不作声,邢秉懿也不敢轻易下决定,道:“这些事太过重大,得官家同意,与朝臣们商议后再定。”
姜醉眉不置可否,道:“我在南边只呆五日,你们且要快些。”
邢秉懿等人离开驿馆,回到大内,赵鼎他们先迫不及待去看望了赵构。
福宁殿寝宫里除了药味之外,还夹杂着一股丝丝的血腥气。
太医正与冯溢寸步不离守着,赵构躺在软塌上,睁着浑浊的双眼,定定看着某处。
赵鼎见赵构醒着,心落回了一半到肚子里,上前见礼,轻声唤道:“官家,官家。”
过了好一阵,赵构才有反应,吃力地转动着眼珠子,循声看了过来。他嘴唇蠕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咿呀咕隆声。
赵鼎彻底楞在了那里,震惊莫名,转头看向了太医正。
太医正紧张不安地道:“官家,官家恐以后就只得这般,言辞含糊不请了。”
赵鼎骇然,怪不得邢秉懿要将赵瑗带进宫。
赵构中风瘫痪在床,连话都说不清楚,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废人!
第108章
翌日午后, 南边朝廷赵鼎一众官员再次来到驿馆,应下了姜醉眉提出的一系列要求。
姜醉眉不由得疑惑更甚,她暂且按耐住了, 不动声色对赵鼎道:“赵相, 在临安我还有熟悉的故人, 比如三十二娘。我受赵统帅所托,一定要见见她,劳烦赵相替我传个话。”
赵鼎犹豫了下, 道:“我断不敢私自替长公主做主, 长公主身居后宫,得向皇后娘娘回禀之后,听皇后娘娘的意思, 姜使节请见谅。”
姜醉眉爽快地道:“行,劳烦你替我向邢娘子递个话。”
没多时,邢秉懿身边的黄尚宫亲自来到了驿馆, 送来帖子请姜醉眉入宫。
姜醉眉略微收拾了下, 随着黄尚宫一起,到了邢秉懿的中宫华殿。
大内皇宫殿宇并不多,尚在不停修葺中。整个皇宫望去, 远没有燕京的前辽宫殿气派,胜在精致异常。虽是冬日, 殿内的奇花异草, 依然郁郁葱葱, 花开似锦。
姜醉眉感慨不已,赵寰曾说过, 南边朝堂的这群人,躲在江南的秀丽山水中, 浸得骨头更软,不思进取,迟早得亡。
邢秉懿亲自迎到了门边,拉过身后的赵金姑上前,笑道:“三十二娘,快看这是谁,你可认得出来了?”
赵金姑在北地时,姜醉眉忙,她们相处不多,彼此不算熟悉。赵金姑望着姜醉眉飞扬的眉眼,曲膝见了礼,拘谨地叫了声姜娘子。
姜醉眉同样打量着赵金姑,暗自叹了口气。
赵金姑正是花样的年华,却远没这个年纪的鲜活水灵,像是根中间被蛀空了的树。目光呆滞,举手投足似乎有根线扯着,一举一动都僵硬不自在。
邢秉懿眼神在两人身上掠过,笑着将姜醉眉往屋内迎:“夜里冷,快快进屋去。本就打算请你进宫好生吃杯酒,就咱们这几人,一起叙叙旧。只你赶了路,又刚忙完差使,怕你累着了,待歇一歇后再给你下帖子。先前听赵相说你想见三十二娘,我就没管那些礼数,让黄尚宫赶紧前来请你了。”
殿内布置华丽,香炉里徐徐飘散着沉水香,煦暖如春。塌前几案的碟子里,摆着果子点心,红铜小炉上的银壶里煮着黄酒,酒香四溢。
邢秉懿在塌几上坐下,吩咐了黄尚宫几句,道:“今日就咱们几人,随意围炉吃酒说话。”
黄尚宫领着宫女送了热水食盒进屋,便带着宫女全部退了出去。
邢秉懿亲手绞了热帕子,分别递给了姜醉眉与赵金姑,感慨地道:“记得在浣衣院时,二十一娘的屋子里,就一只破炉破瓦罐,偷偷拣些柴禾,就在破瓦罐里煮水,深夜里煮偷来的肉粥。那时啊,别说吃好穿暖,哪怕是要点热水,都得看管事的脸色。”
赵金姑拿着热帕子,闷声不响擦拭着手脸。姜醉眉附和了几声,嗔怪地道:“那时我没与你们住在一屋,你们在夜里吃肉粥,都不叫我一声。”
邢秉懿接过她们用过的帕子,放在了银盆里,噗嗤笑道:“谁让你加入我们的时候晚,三十二娘更不清楚了。那时候真难啊,最初就我,十九娘,佛佑神佑”
提到赵佛佑,邢秉懿的神色黯淡了瞬,忙打起精神,脸上重新浮上笑容,提壶斟了酒,道:“且不提那些了,今日难得,咱们好好吃酒!”
倒了三杯酒,邢秉懿先放了杯在姜醉眉面前,再递了杯给赵金姑,温声道:“这是绍兴府的善酿,里面加了姜丝糖一起煮,冬日吃了暖和。这酒气煮散了,跟甜水差不离,吃上一杯,也不会醉人。”
赵金姑嗯了声,双手接过了酒杯,三人一起举杯,吃了杯中酒。
姜醉眉打量着赵金姑的神色,给她碟子里夹了些白切羊肉,笑道:“听说黄酒吃起来甜,后劲却足,不知不觉就吃醉了。三十二娘不会吃酒的话,就别勉强自己,只管多吃些饭菜,瞧你瘦得,比在北地时都不如。”
赵金姑抬眼看向姜醉眉,局促解释道:“无妨,我能吃上几杯。以前我与大娘子就经常吃。”
邢秉懿叹了口气,对姜醉眉无奈道:“我经常劝三十二娘多吃些,偏生她就是心思重,这身子如何都养不好。你说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眼下娘子也能参加科考了,我在打算,明年春闱时让她也去考一考。”
赵金姑闻言诧异不已,片刻后又垂下了头,道:“我统共也没读过几天书,不过认得一些字罢了。”
邢秉懿笑道:“南边的娘子们能参加科举,且不提南边,自古以来,娘子都未曾走进过科举的贡院,这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考不上也没关系,去长些见识,开开眼也好。”
赵金姑捏着筷子不做声,姜醉眉放下酒杯,道:“三十二娘,赵统帅特意嘱咐过我,一定要见到你,替她带几句话给你。”
邢秉懿提着银壶斟酒的手微顿,瞥了眼赵金姑,垂下眼眸未做声。
赵金姑猛地看向姜醉眉,怔怔道:“二十一娘还惦记着我呢。”
姜醉眉微笑着道:“当然记得。三十二娘,赵统帅说,很多劝解的话,对你来说都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因为天底下没有感同身受,你是病了,佛佑也病了,我们这些人呢,多多少少都有些病。是我们的苦难遭遇,带来的心疾。这种病眼下无药可医,也许会渐渐好转,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
赵金姑楞在那里,眼里渐渐蒙上了层水雾。邢秉懿握着酒杯的手指泛白,扬首喝完了酒,提壶再斟满,一口气再喝了个干净。
姜醉眉道:“三十二娘,别与自己过不去。既然活下来了,就努力活着吧。你可愿意,跟着我回北地去?”
赵金姑呆在了那里,头不受控制刚点到一半,邢秉懿急促地打断了她,凄厉地道:“不行!”
姜醉眉看向邢秉懿,似笑非笑道:“邢娘子,我不知你为何要留下三十二娘,是因为她的亲事,能替你拉拢朝臣吗?”
邢秉懿呼吸急促起来,定定盯着姜醉眉,生硬地道:“三十二娘是南边的长公主,我是她的嫂嫂。于公于私,她的亲事,都与北地无关!”
姜醉眉闲闲地道:“照邢娘子话里的意思,于公且不提了,于私的话,你也是赵统帅的嫂嫂,她的亲事,你可也要替她一并做了主?”
不知是善酿的后劲上了头,还是姜醉眉话中的不客气,邢秉懿脸色更苍白了几分,眼睛却赤红,她一下放下酒盏,俯身逼近姜醉眉,死死盯着她。
“是,我是不敢提二十一娘做主,你想要强行带走三十二娘,我也没办法。但你们不要太过分啊!佛佑没了之后,就我们两人在南边相依为命!你带走了她,就剩下了我一人,孤零零地一人!”
姜醉眉神色复杂,看着邢秉懿脸上布满的眼泪,手抬起搭上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推了回去,道:“邢娘子,你且仔细看看三十二娘,她可是能嫁人成亲的样子?你既然与她相依为命,以你的聪明,难道不知道她一旦嫁人,会很快没了命?”
赵金姑一言不发,默默流泪望着两人。邢秉懿无力靠回塌几上,哽咽着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以后我能护住三十二娘,不会再逼她了。”
姜醉眉哦了声,问道:“佛佑埋在了何处?”
赵金姑的泪流得更厉害了,她手蒙住脸,哭得直抽搐。
邢秉懿拭去了泪,拼命稳住了神,颤声道:“她被扔在了乱葬岗。”她再次激动起来,神色中带了几分疯狂,道:“我有什么办法!当时我拼命找到汤福,要送她走。是她自己不愿意走,我与三十二娘,都差点活不了。后来,我偷偷让人去找了她的尸骸,想要替她安葬,却没能找到。我已经尽力了,换作二十一娘,她又能如何?”
扔到乱葬岗的尸首,遇到心善的,会挖个土坑卖了。遇到那嫌麻烦的,不过是随手一扔。埋得浅,被野兽挖了出来,啃得连尸骨都找不齐全。
姜醉眉难过不已,不由得也湿了眼眶,冷冷地道:“二十一娘会如何,二十一娘会拼命,拿命去相救!她数次以命相搏,救了我们无数人,你问这句话,就是丧了良心!”
邢秉懿想起以前从浣衣院逃出来的种种,顿时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精神,一下矮了下去,哀哀道:“是,是我没出息,我比不上二十一娘。”
黄尚宫听到殿内的哭声,悄然在门口探头瞧了眼,忙叫来心腹的宫女,去拿了热水香胰子。黄尚宫亲自端着进屋,摆放在邢秉懿身旁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谨慎地守在了门口。
姜醉眉看向了门外,随后收回了视线,不紧不慢问道:“听说赵构病倒了,他是死了,秘不发丧,还是即将要死了?”
邢秉懿没做声,俯身绞了热帕子,胡乱洗了下,勉强恢复了几分精神。扬声叫了黄尚宫进来,吩咐道:“你去与冯溢说一声,我要去福宁殿。”
黄尚宫领命退了出去,邢秉懿接连再喝了两盏酒,银壶里的酒空了,她也没再加,站起身道:“你也是康王府旧人,走,一起去瞧瞧他吧。”
姜醉眉眉毛微拧,赵金姑跟着站起了身,终于开口道:“他起初中了风,还能说话。昨日再次中了风,现在已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的废物皇帝,只能躺在床榻上,做废物太上皇。
朝廷要推举新帝,邢秉懿升为太后。宫里的皇子就那两个,尚且年幼,无论谁登基,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争当帝师,争抢从龙之功。
怪不得,朝廷能那般快定下了和议。
夜里黑,黄尚宫提着灯笼已经等在了门口,见到她们三人走出大殿,侧转身在前面领路。
穿过夹道到了福宁殿,守在门前的禁军班值只随意看过三人,恭敬上前见礼,邢秉懿率先走了进去。
冯溢已等在了门口,偷偷瞄了眼姜醉眉,上前低声禀告道:“娘娘,官家先前服了药,小的见太医正守了一日一夜,实在撑不住,已经先让他退下,先且歇一阵。”
邢秉懿点头,冯溢亲自打起了门帘,躬身请她进屋。
姜醉眉一路不动神色看来,心道邢秉懿已经将后宫尽数掌握,在前朝,估计也有自己的势力。
甫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与酸臭味,熏得姜醉眉几欲作呕。
邢秉懿挥手斥退了冯溢,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看着赵构。他如半死人一样躺在那里,微张着嘴,闭上眼睛睡着了。她抬起脚,用脚尖踢了踢床榻。
赵构倏然而惊,一下睁开了眼睛。邢秉懿背光站着,他好一阵才认出了她,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好似在抱怨质问。
邢秉懿让开身,道:“官家,你看谁来看你了。”
姜醉眉见到邢秉懿的动作,不禁挑了挑眉。等她让开身,朝赵构看了去,顿时失声道:“他是赵构?”
塌上的赵构,已经形容大变,看上去臃肿痴肥。此时他五官歪斜,嘴角流着涎水,眼皮耷拉下来,目光浑浊,完全看不出半分以前的影子。
邢秉懿道:“认不出来了吧?不过,真真是他。其实呢,以前你我都看走了眼。他可是韦氏亲生,一脉相承的凉薄。你可记得田氏生的五娘子?”
田氏田春罗也是赵构的妾室,与邢秉懿她们一起,被送给了金人,死在了刘家寺营寨里。
当时赵构已经接连有四个女儿,他一心盼着儿子,田春罗生下来的又是女儿之后,他失望不已,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小女儿一眼。
可怜五娘子连名字都未曾取,从未见过亲爹爹一眼。她当时尚不满两岁,作为宗姬被送给了金人抵债,死在了前往金国的路上。
邢秉懿笑了起来,看向姜醉眉问道:“这是不是报应?”
姜醉眉以前最看不起赵构的软弱无能,此时,她看到赵构的模样,那股恨突然就没了,奇异般地平静了下来。
“不仅仅是报应吧。”姜醉眉用手在鼻前扇了扇,拉着呆怔的赵金姑,嫌弃地道:“臭得很,我们出去吧,一滩烂泥,有甚可看之处。”
在床榻上的赵构,一直死死看着姜醉眉,此时仿佛终于认出了她,神色狰狞了起来,嗷嗷直叫唤。
姜醉眉头也不回往外走去,赵金姑依偎着她,道:“姜娘子,我也认不出他来了。刚回南边的时候,他从来不拿正眼看我与大娘子,那时候他很傲气,跟韦娘娘很像。对了,韦娘娘也死了,死在了庙里。是他将韦娘娘送进庙里去的。”
都说天家无情,做了皇帝的,更必须冷酷无情。
能冷酷到赵构这个份上,绝无仅有。且不提无数死伤的百姓,他的父母妻儿姊妹兄弟亲人,全部落在金人之手。
金人几乎灭了他的阖家全族,他为了那个皇位,还能向其摇尾乞怜,他就是个畜生!
姜醉眉并不感到惊讶,道:“为了皇位,他什么事干不出来。不过,先前邢娘子的话,只说对了一小半,坏事做绝,有可能会遭到报应。你看以前的杜充,现在的赵构,若不是赵统帅,他们都好好的呢。这恶人啊,一定不能盼着老天来收拾,最好是能变得厉害,直接将他们砍了!”
赵金姑嗯了声,邢秉懿默默跟在了身后,斟酌片刻后,道:“既然是为了三十二娘好,就让她跟着你回北地去吧。”
姜醉眉笑了笑,停下脚步,对赵金姑道:“三十二娘,我很快就要启程了。我在邢娘子这里等着,你回去收拾一下,等下就随我去驿馆住。”
赵金姑朝邢秉懿看去,深深曲膝,行了个大礼:“嫂嫂,多谢你的照顾,你以后保重自己。”
邢秉懿心中不舍,可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她不舍也没办法,极力忍住难过,朝赵金姑挤出丝笑,道:“去吧。黄尚宫,你送三十二娘回去,帮着收拾一下。”
黄尚宫忙应下,提着灯笼随赵金姑离开。到了华殿,姜醉眉也没进屋,站在廊檐下,道:“南边的冬天真不算冷,外面空气清新些,就在外面说说话吧。”
邢秉懿也没多劝,随着姜醉眉在廊檐下站了,轻抚着手臂,自嘲地道:“我上了年纪,怕冷得很,穿得比你厚多了,还是觉着有些凉。”
姜醉眉道:“你也比我只长三岁,能老到哪里去,是你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你带我去看赵构,你觉着我会感到痛快,与你同仇敌忾,同时试探我的态度,北地的态度。见到恶人遭到报应,我是感到了痛快,但我不会与你同仇敌忾,赵构早已经不是我的敌人,他不配。邢娘子,你其实真不用殚精竭虑,有这份心思,不如去对付朝堂上那群争权夺利的官员。”
邢秉懿脸色变了变,姜醉眉冷然道:“北地的态度,你也不用试探。因为,南边真不是北地的对手。你应当庆幸遇到的是赵统帅,她心怀大慈,放了南边这些可怜的百姓一马。襄阳城都炸开了,要挥师南下,太容易不过。你们谁做皇帝,谁当太后,就跟那戏班子上唱戏的一样,镜花水月梦一场。不管你是怀着何种意图,有何种打算,你让三十二娘走,对她也有几分真心,我作为故人,就多奉劝你一句。以后,你别再做赵构那样的人,落到他那样的下场。”
邢秉懿眺望着远方黑暗的天际,良久之后,道:“这些话,都是二十一娘吩咐你说的?”
姜醉眉粲然一笑,爽快承认道:“你知晓我脾气急躁,哪会说恁地多。换了我,只会直接打过来!”
邢秉懿苦笑一声,道:“我先前曾想过,以为二十一娘会来。若是她来了,就绝无胜算。后来一想,以二十一娘的身份,她定不会自己来。听到你来时,我长长松了口气。谁知道,二十一娘就算不来,我照样没了胜算。其实,也不是我没胜算,南边朝堂官员的复杂,你也见识到了。北地如今州府多了,朝堂官员也多了,你回到中枢,定也能体会到我的难处吧。”
姜醉眉想了想,道:“肯定有困难,端看你有没有能力解决,要如何解决。难处是自上而下,要说难,赵统帅比我们难多了。”
*
燕京城连着下了几场雪,冻得人骨头缝都酥了。瑞雪兆丰年,穷苦百姓首先得熬过寒冬,才能看倒希望。
天旱带来的粮食欠收,常平仓放粮赈灾,勉强渡过了难关。
燕京城一切太平,百姓如常过着日子。
这天上午,许春信见赵寰歇着,拿了账本上前,道:“赵统帅,这个月的花销,又比上个月增加了半成。我查了一下,都是高在了米面价钱上。管着膳房的管事说,外面粮铺的价钱,一天比一天贵。我起初不敢轻信,趁着休沐时,亲自去城里粮食铺子走了一圈,问了下粮食价钱,果然,米面价钱都比以前贵了,粗粮细粮都在涨价。”
赵寰咦了一声,拿过账本仔细看了起来。粮食价钱每个月上浮不到半成,一般人会以为是太平时日,加之干旱之后的正常增长。
常平仓放粮稳定粮价,会在粮食价钱大波动时平粜。半成左右的涨幅,户部都会置之不理。
赵寰对粮价非常重视,来年的粮食收成,大半得看老天作不作美。
就算是丰年,有高手在背后操作,硬生生能将丰年,搅成灾年。
况且,她的常平仓几乎为空,户部也缺钱。一旦粮食价钱突然大涨或者大跌,对于百姓朝廷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赵寰沉吟了片刻,将账本递给许春信,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别声张。去让周男儿,将寒寂大师叫来。”
许春信不懂粮食涨价与寒寂有何关系,懵懵懂懂拿着账本退了出去,将赵寰的吩咐转给了周男儿。
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寒寂就来了。他进屋双手合十见礼,也不用赵寰招呼,自顾自坐了下来,提壶倒茶,道:“你找贫僧做甚,贫僧可忙得很。”
赵寰笑吟吟问道:“你是在忙着升天,还是坐化?”
寒寂嘴里的茶差点没喷出来,板着脸道:“贫僧成日开坛讲经,嘴皮子都讲薄了,可都是替你在赚钱!”
庙里的香火银,赵寰抽走七成入了库,留下三成用于寺里的开销。
与寒寂难得轻松打趣几句,勉强得了几分放松,赵寰哈哈笑着,很是敷衍地道了声大师辛苦。
很快,赵寰脸上的笑淡去,问道:“最近庙里的香火如何?当官做买卖,还有穷苦人家来庙里烧香拜佛的,比之以前的数量,是多还是少了?”
寒寂莫名其妙看着赵寰,不悦地道:“你不会以为贫僧贪污了吧?”
赵寰笑眯眯问道:“你贪污了吗?”
寒寂生气了,起身准备拂袖而去。缁衣衣袖拂起来很没气势,他抬到一半,旋身又坐下来了,重新端起了热茶,道:“贫僧不做亏心事,不怕你试探。”
赵寰笑个不停,道:“你是出家人,还是有名的高僧,这脾气却一天比一天暴躁,我看呐,还是经念得少了些。”
寒寂念了几句清心咒,决定不理会赵寰的胡说八道,答了她先前的问题:“贫僧没仔细留意,等回去看过账本才知晓。”
他皱起眉思索,“不过,贫僧在庙里时,最近好似是看到穷人多了些,你问这些作甚?”
赵寰道:“看百姓,看民生,看人心,看天下。”
寒寂撇嘴,翻了个白眼,嘀咕道:“神神叨叨,你少糊弄人。”
赵寰合上账册,起身凛然道:“走,你随我一起捉鬼去。竟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作乱,找死!”
第109章
赵寰带上了赵金铃, 赵神佑,清空等一众小的,出发前去天宁寺赏梅。
天宁寺后山梅林一绝, 起初寒寂接手方丈之后, 放开后山任由百姓去游玩。
谁知, 开放了没几天,就因人多拥挤,加之山石嶙峋, 摔伤了好些不说, 梅树的花枝也被摘去了大半,寒寂气得再次封闭了后山。
赵寰难得出门游玩,一众官员们虽诧异, 见到她带着一群小的,以为是他们外面寒冷,在屋内关太久, 吵着要去玩, 便未曾多想。
到了天宁寺门前,天气虽寒冷,依旧人流如织。赶早从庙里烧完香的穷人裹紧衣衫, 咬牙花上一两个大钱,搭着拥挤的骡车回家。
富贵人家的小厮仆人, 早就赶上马车等候, 伺候着主子上车。
赵寰看了一会, 便放下了车帘。寒寂揣着红铜手炉,随着她一并缩回头, 问道:“可要驱赶清道?”
赵神佑与赵金铃在翻花绳,清空趴在那里眼巴巴地看得起劲, 闻言他歪着圆脑袋,问道:“师父,为何要驱赶清道?”
寒寂斜着他,故作高深道:“这些都在经书里,你认真读完经,自然就能知晓。”
清空不喜念经书,鼓了鼓脸颊,装作没听见,转头专心致志去等她们分出胜负,然后他就能接替输家上阵玩。
“你师父骗你念经呢。他担心姑母的安危,要将人都赶走。都到大门前了,再赶人作甚,你师父是故意在与姑母说笑。”赵神佑一板一眼与清空解释。
寒寂听得直挑眉,不知多少人在盯着赵寰会挑谁做储君,他不由得将几人打量了又打量。
最后,寒寂干脆放弃了。想他一个出家人,哪理红尘之事,赵寰狡猾得很,他吃过了无数亏,从没猜对过她的想法。
寒寂转过头,朝赵寰郁闷地道:“贫僧竟然被一个小娘子看破了。”
赵寰望着赵神佑稚气未脱圆乎乎的脸颊,笑眯眯道:“看破不说破。”
赵神佑愣了下,抿嘴一笑,点头嗯了声,大方让开了位置,对清空道:“你来玩吧。”
清空见有得玩,立刻笑嘻嘻坐到了赵神佑的位置。赵金铃嫌弃他玩得不好,呲牙看着他好一阵,勉强道:“你输了要替我写功课。”说完,察觉到说漏了嘴,脖子一缩,偷偷去瞄赵寰。
赵寰始终笑容不变,赵金铃迎着她的目光,立刻慌了,扑上去搂住胳膊,撒娇道:“二十一娘,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寰笑着问道:“以后你的饭,也让清空帮你吃了如何?”
清空最喜欢吃饭,霎时眼睛一亮,道:“只帮吃肉吃糖,不吃饭!”
赵金铃却要哭了,暗自剜了他一眼,道:“二十一娘,我知错了。读书与吃饭一样,是在替自己读,替自己长身子。以后我改,会好好写功课,听先生的话,不逃课,不偷偷编排先生啰嗦。”
赵寰见赵金铃全都老实交待了,拍了拍她的手,道:“不能只勤于认错,坚决不改。”
赵金铃点头如捣蒜,连声保证。赵神佑在一旁认真听着,空道:“快到寺里了,咱们回去再玩。等下你不能乱跑,下雪山石路滑,你的门牙刚长出来,再摔掉了,以后一辈子都却着门牙。下雨的时候,一张嘴,雨水就会灌进去。”
清空听得一愣愣的,转动着咕噜噜的眼珠,很是期待地道:“那我不用喝水,也不会口渴了,真好啊!”
这下轮到赵神佑傻眼了,寒寂别开头,一眼都不想看他。赵金铃不客气,噗呲笑出了声。
清空很是聪慧,除了与赵神佑他们一起读书,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额外还要读经书。小小年纪,一样都没拉下过。
赵寰伸手拨动清空头顶留了不久的小揪揪,很是喜欢他如赤子般纯粹,豁达的性情。
清空主动将脑袋伸到了赵寰手心,像是狸猫那般蹭了蹭,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二十一娘,我要吃糖。”
赵寰拿出荷包,每人分了一颗松子糖。她自己也吃了颗,再递了颗给寒寂。
寒寂翻白眼,转身拒绝道:“贫僧可不是小孩子,你休想拿糖来收买贫僧。”
赵寰收了回去,慢吞吞道:“你不吃拉倒。等下要做事,不吃些糖压着哪行。”
寒寂凝神沉思起来,赵寰跟最精密的弩机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其目的。
她能抽出空来天宁寺赏梅,从她先前的话与态度去猜测,只怕她要捉的,是及到天下民生的大鬼!
马车绕过天宁寺的大门,从西侧的偏门驶进了一间禅院。大家下了马车,周男儿与护卫带着赵金铃他们去了后山,赵寰则与寒寂去了大殿旁的偏院。
从偏院窗棂望出去,进出大殿的信众尽收眼底。虽然已过午后,进入大殿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寒寂搬了寺庙的账本来,放到赵寰面前,道:“你自己看吧,看清楚了啊!账目清楚,贫僧可是一个大钱都没动过。”
赵寰盘腿坐在炕上,仔细看了功德箱与功德簿上的香火银。她合上账本,转头朝窗棂外看去,指着外面几个身着破旧布衫的百姓道:“你去打听一下,他们要向菩萨所求何事。”
寒寂怔了下,不耐烦地道:“贫僧又不是菩萨,如何能听得他们的许愿。再说,听过之后,贫僧又无法了了他们的心愿。”
赵寰伸直腿,悠闲靠在炕稍,从荷包里再拿了颗糖含在嘴里,笑吟吟道:“说不定我能呢。”
寒寂瞪了赵寰一眼,不情不愿起身去了。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寒寂就回来了,坐下猛灌了一大碗热茶,嘀咕道:“真是,那般多的抱怨心愿,要听完,只怕一年半载都不够。”
赵寰不咸不淡地道:“众生皆苦,菩萨的供奉,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寒寂斜了赵寰几眼,琢磨着道:“不过,北地没了战乱之苦,吏治清明。他们的日子,仔细听来,过得还算安稳,只说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想想啊,他们抱怨大钱越来越不值钱,以前能三天两日吃上一顿白米面,如今连杂面都捉襟见肘了。”
赵寰道:“这就是问题所在。虽没了打仗,吏治清明,他们的日子却过得愈发艰难。他们找不到原因所在,心里苦,所以会来求菩萨开解。若是他们日子过得红火,哪有功夫来寺庙里求神拜佛。除了寺庙,估计街头的暗娼,藏着的一些赌馆,跟着会越来越多。”
寒寂思索着赵寰的话,神色微变。
这就是败落萧条的前兆,普罗大众找不到出路,看不到生机,只能求神拜佛,铤而走险。
北地看似兵强马壮,具备雄霸天下的能力,但北地同样面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
西夏,金,南边,暂时老实听话的鞑靼部落,甚至大理国。
除去外敌环伺,赵寰的土地改革,女婴补偿,女子科举等措施,不禁得罪了权贵,还得罪了一众男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寒寂不由自主替赵寰捏了把冷汗。她真是身在悬崖绝壁边上,错一步,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赵寰将账本递给寒寂,道:“在我眼皮子底下赚大钱,想装神弄鬼的,能不心虚,我敬他是条汉子。前来寺庙供奉更多的香火银,想要菩萨保佑,以求心安。”
寒寂翻看着账本,能记上功劳簿的,都是大笔的香火银,穷苦百姓可捐不起。最近功劳簿的香火银,与功德箱的香火银,都多了不少。
赵寰沉思了会,冷声道:“天宁寺如此,其他寺庙也定当如此。我不耐烦抽丝剥茧,一家家粮食铺子查了。过年时,天宁寺的福袋一向难求,你就多布施些。”
一叶知秋,能从寺庙里窥到天下,寒寂对赵寰佩服得五体投地。念着她的处境,此时也不敢说笑了,忙应了下来。
赵寰跟着道:“过几日就是腊八,天宁寺要做善事,搭粥棚施腊八粥,开春青黄不接,也要施粥。天宁寺需买大量的粮食,你去问城里的粮商们买。”
寒寂不禁笑了起来,道:“布施福袋给富人,赚到的银钱,转手来布施给了穷人。赵施主跟那游侠儿一样,好一招劫富济贫。”
赵寰微微皱眉,斜睨了寒寂一眼,“恁地废话多。我要劫富济贫,直接派兵去抢得了!”
寒寂被噎住,明白赵寰所求,定不会如他想得那般简单,讪讪问道:“你可是还有别的打算?”
赵寰没搭理他,道:“你先且按着我的话做,以后自然就明白了。”
寒寂悻悻道好,接着问道:“粮食价钱一天比一天贵,若是他们要高价,该如何办?”
赵寰道:“你是大主顾,去与他们讲价去。别小家子气,拿出拯救天下苍生的气度来,说你要赎杀戮的罪孽,要施粥。”
寒寂脸一下垮了下来,抢白道:“贫僧可是替你去打仗!”
赵寰瞪他:“大师,不要在意这些得失,我也是为了你前辽的同胞。你切记一件事,要得知他们手中有无粮食,有多少粮食!”
寒寂哼了声,脑子转得飞快,虽还是有些迷糊,不过大致明白了一些,迟疑了下,道:“你为何不让中书省,府衙的官员去查?”
赵寰摊了摊手,笑眯眯道:“我信任你啊,这般大的事情,由你出面最合适。”
寒寂与赵寰打交道多了,当然不会相信她哄骗人的鬼话。不过,他的眼神温和了下来,暗自叹息了声。
身在她那个位置上,自古以来,都是孤家寡人。
让朝廷官员去查,她并不清楚有哪些官员牵扯到了其中不说,衙门他们一动,难免打草惊蛇。
何况,她最信任的岳飞,虞允文,姜醉眉,尚富贵等人,都不在燕京。
寒寂心道既然得她信任,自己就辛苦一二,起身喜滋滋准备离开。到了门边,他回过头,好奇问道:“岳枢密使去何处了?”
赵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天道好轮回,岳枢密使去替自己行道了。”
寒寂听得莫名其妙,白了她一眼,大步走出屋去忙碌安排。
*
冬日的吉州,虽没有下雪,连续多日阴雨连绵,寒气直浸入骨,冻得人清鼻涕横流。
张宪袖着手,蹲在林子里,望着底下的官道,不时吸一下鼻涕,抱怨道:“老大,我们在这里等了好几日,那些押解向来懒得很,只怕今日也来不了。这天实在太冷,我们回营帐去烤火歇一歇吧。”
岳飞带着他与心腹亲卫们一行,一路潜伏到了吉州,已经在山上扎营好几日,等着流放到岭南的犯人秦桧。
雨滴掉落,打在斗笠上叮咚作响。岳飞一瞬不瞬注视着前面的官道,抬手抚上胸口。
那里闷得慌,不时涌起悲愤与冤屈,还偶尔牵扯着痛一阵。
张宪没听到回答,仰起头朝岳飞看去。斗笠檐的雨水掉入了脖子,冷得他一阵哆嗦,赶紧将斗笠扶好,站起了身。
岳飞听到张宪的动静,转头看向他,指了指他的鼻子,道:“快流到嘴里了,赶紧擦干净。”
张宪用力一吸,将鼻涕卷了回去,冲着岳飞嘿嘿傻笑:“麻烦,还是这样方便。”
岳飞:“”
张宪袖着手凑过去,斗笠挡住了他,只能凑到一半,他压低声音,再次问道:“老大,你都是枢密使了,赵统帅为何还要将这种小差使交给你?真看不惯南边朝廷的行事,让底下的亲卫来就行了。”
岳飞如以前那样回答他:“赵统帅交待下来的差使,只管办好就行,问那般多作甚?”
张宪没得到答案,怏怏说了声是,抬着脚动来动去取暖。
岳飞沉默望着远处,雨淅淅沥沥下着,山水都蒙上了层雨雾。刚过未时处,天色已经像是傍晚,暗暗沉沉。
其实,岳飞也不明白,赵寰为何将这件差使交给了他。
如张宪所言那样,他身为枢密使,来办这种差使,着实大材小用了。
秉着对赵寰的一贯了解,岳飞知晓她绝不会故意折辱他,更不会无的放矢,让他大费周章赶到此地。
不知为何,岳飞越往南边走,他的胸口就越不舒服。
到了吉州时,他的胸口仿佛压了快石头,闷得喘不过气。偶尔还像是被重物击打过,剧痛难忍。
这种痛,只突如其来一下,很快就消失了。岳飞以为是天气不好,水土不服,也就没声张。
突然,张宪嗖地一下停止了转动,压低声音激动地道:“老大,他们终于来了!”
前面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行人影。约莫十余个的流放犯人,兴许是下雨,手脚的枷锁取掉,只在手脚上留下了铁链,方便行走赶路。
犯人的破鞋上套着木屐,披着破烂斗笠,互相搀扶着,往前面一点点吃力挪动。
坐在骡车上的押解官差,不时大声呵斥骂道:“还当自己是贵人相爷呢!走快些!”
呵斥完,押解转头对监押将校抱怨道:“已经耽误了好几日的功夫,要是迟了交不了差使,这趟差就白当了。”
按照规定,押送流放犯人到流放之地,需要在规定的时日内送到,取得流放处接收的牒文,再回原处交差。路上若是犯人逃走,丢失,需要押解人去缉拿。
监押将校便是负责押送的管事,他气得扬起鞭子,抽打在车辕上。鞭声凄厉,惊得前面的一群人终于加快了些步伐。
曾经风光无两的秦桧,蓬头垢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惟有面上黥刺的“徒”字,倒是看得清楚明白。
一路从临安走来,秦桧双脚早就磨出了血泡。被冰冷脏污的泥水泡发,血泡破裂,又冷又痛。
从早走到此时,秦桧双腿早就没了知觉,只麻木地往前。
当年蔡京在流放途中而亡,秦桧心想,自己估计也挨不到岭南。他们连襟两人,倒殊途同归。
可曾后悔呢?
秦桧神色茫然,望着前面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路。
冰冷的雨扑来,秦桧的脸逐渐狰狞。
他出生贫寒,出金入朝,这一生起伏跌宕,位极人臣,成王败寇罢了,他永远无悔!
流放又如何,他曾从金人手上回到南边,成了大宋的首相!史书上,宦海沉浮的官员比比皆是,端是大宋,名臣被贬谪者就不尽其数。流放黥面又如何,狄青犯事被发配京师充军,他就被黥面过,照样成了赫赫有名的“面涅将军”。
只要撑过这一劫难,他定能再重新回到中枢,成为狄青第二,名留史册的“面涅宰相”!
秦桧心潮起伏,浑身有了力气,加快了步伐朝前面走去。
突然,凄厉的箭矢声,破雨而来,落在了他们身前。一队蒙面的汉子,挥舞着刀从山上冲下。
押解官差吓得脸都白了,南边本来叛军盗匪多,这段道又多山,他们特意赶了个大早,就怕晚了会有危险。
谁曾想,早赶晚赶,还是没能逃脱!
押解将校都快哭了,到底不敢丢了差使,抽出佩刀跳下骡车,正欲招呼押解官差们上前。
谁知,他跑了几步,发觉身后没人跟来,忙回头看去,气得他鼻子都歪了。
这群混账,已赶着骡车调转头,逃得飞快。
蒙面的盗匪们,手上明晃晃的刀已经挥舞到了眼前。押解将校双腿直打颤,当机立转头,使出全身的力气去追骡车。
这些犯人最好全部都被盗匪杀了,反正流放路上,死伤乃是常事。到时报个遇到叛军或他们生了瘟疫,无需辛辛苦苦走到岭南不说,还能顺利交差。
秦桧见蒙面汉子来势汹汹,下意识叫了声不好,装起胆子道:“我们不过是群流放的犯人而已,身无分文,你们劫不到钱财,还会被官府追捕,实属得不偿失。”
铁棍带着风声,劈头砸来。秦桧往前踉跄几步,眼一黑倒在了泥浆里。
不知过了多久,秦桧终于睁开眼,浑身湿淋淋,被寒风一吹,冻得他牙齿都咯咯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
洞外是一片树林,雨仍在下着,昏昏暗暗不知今夕何夕。
从山林中,偶尔传来几声老鸹叫声,深幽而令人生畏。
解下了蒙面布的岳飞,将手里的空水囊,递给了身边的张宪。
秦桧吃力地转动着头,朝前面望去。待看了好一阵,方认出岳飞,颤抖着道:“原来是岳鹏举!你劫持我作甚?”
岳飞上前几步,用手上的铁棍,拨开他脸上的乱发,露出黥面的字。
居高临下欣赏了片刻,秦桧受不住,拼命摇晃着头,用戴着铁链的手,将头发拨回去,试图挡住刺字。
岳飞轻笑一声,道:“秦桧,你出卖大宋江山,排挤忠臣,坏事做尽。只判了流放,实在是太便宜你了。”
秦桧仰天长笑起来,嘶声道:“岳鹏举,你向来聪明。我虽排挤过你,但你以为,我为何能排挤你?没了我,你同样会遭其他人排挤,遭到官家的猜忌!我从金国能回到大宋,你就以为我与金人有勾结,你可有证词证人?”
岳飞平静地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赵构的授意。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做了,就要承受后果。完颜宗昌见你思国心切,就放了你一家回南边,这种骗人的鬼话,连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送入金营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为何不放别人,偏生放了你全家。金人看中的,不是你秦桧,是你王氏家族出奸臣,卖国贼的家门之风。我突然想到了,万俟卨,可是你将他送到了北地?”
秦桧想到万俟卨的死,顿时寒毛直竖。转头四下一看,山洞里,就只有岳飞与张宪,哑声问道:“其他人呢?”
岳飞道:“杀了。你的妻子,舅兄们,与你同流合污的官员们,他们不配活着,早就罪该万死。”
秦桧惊恐万状,拼命往后退,盯着岳飞,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不要乱来,我是大宋的宰相,刑不上大夫,你不能杀我!”
岳飞试了试手上的铁棍,对张宪说道:“将他捆好。”
张宪上前,像是拖死猪那样,将秦桧拖过去,将他手上的锁链,缠在了山壁的石头上。
岳飞神色寻常,右手垂下,手上的铁棍拖在地上,划出阵阵金石碰撞之声,抬腿缓缓走了上前,
秦桧双手张开,拼命挣扎着,手腕磨破皮,镣铐深深嵌入了肉中,他却察觉不到痛。
没顶的恐惧朝他袭来,岳飞的每一步,像是重重踩在他的胸口,他张着嘴,如死鱼般,拼命喘息。
岳飞在秦桧面前站定,举起铁棍,用力朝他胸前击去。
“喀嚓”,骨骼碎裂。
秦桧惨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岳飞皱起眉,抬手抚了抚胸口,奇异般地,他感到那股沉闷,好似散去了不少。他深深吐出浊气,将铁棍递给一旁张宪,道:“你也来。”
张宪双手接过,他沉默着上前,扬起挥下。
再次“喀嚓”,秦桧痛得垂下了头,连嚎嗓都都快没了力气。
张宪将铁棍还给岳飞,挠着头,不解地道:“老大,真是痛快啊,我好像有了大仇得报的感觉呢。”
岳飞嘴角上扬,道:“我亦是。”
接连几棍,秦桧如烂泥般摊在那里,搭下来的脑袋,有血水哗哗滴下。
张宪上前查看了,愉快地道:“老大,他痛死了。”
岳飞将铁棍朝地上一扔,拍了拍手,道:“我们走吧。”
山林深处野兽多,将尸首留在这里,等下它们会循着血腥气味来,将他一并撕咬着吃了。
身首异处,死无全尸,倒是他该得的下场。
张宪转身走出山洞,手伸出去试探了下,惊喜地道:“老大,雨停了。”
岳飞胸中的全部情绪,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到浑身轻快无比。他舒展着手臂,望着天际出现的隐隐红光,不知为何,眼中泛起了泪,笑道:“天终于放晴了!”
第110章
天宁寺的福袋, 比往年多了两成,依然一袋难求。寺里车水马龙,袅袅香烛味飘散在上空, 经久不息。
天气寒冷, 积雪清扫之后堆在墙脚, 久了就冻成冰,脏污不堪。热闹的瓦子在夜里照样歌舞升平,穷苦人家住的大宅院, 省着那点灯油钱, 早早就熄了灯歇息。除了天上的星辰,四周看不到一点亮光。
与大宅院隔着的巷子,在夜幕降临后, 门前挂着一盏小灯笼。用红纸蒙了,散发着幽暗的红光。
不多时,陆续有汉子袖着手, 大步来到门前。门帘忽地一下掀开, 穿着单薄的娘子,脸上覆着厚厚的脂粉,堆满笑热情迎出来, 挽着汉子的手,亲亲密密进了屋。
整条巷子里, 约莫有十几户挂着红灯笼的人家。只半柱香的功夫不到, 汉子进进出出, 堪比寺庙前的热闹。
巷子角落,一辆寻常的桐木马车停在暗处。寒寂看了一会便心情低落, 收回视线,转头看向端坐着一动不动的赵寰。
车厢只在角落放了盏小小的宫灯, 赵寰的侧脸在暗中,显得更加棱角分明,像是锋利的刀刃般,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寒寂忍不住劝道:“二十一娘,你别难过,就算是太平盛世,也避免不了这样的情形。”
赵寰没有回答,平静地道:“去羊角坊。”
坐在小杌子上的周男儿,忙下车吩咐了。马车很快出发,驶向了羊角坊。
羊角坊顾名思义,狭长弯曲的一条街坊,像是一只羊角。这条街坊比大杂院还要贫穷,宅子低矮杂乱,住着些做苦力等穷人。
马车驶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前面的宫灯勉强照着地上的路。巷子的路坑坑洼洼,马车驶得极慢。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周男儿赶紧拉开车门下去查看,赵寰拉开车窗,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童,立在破烂的宅子门前。两人看到灯笼,妇人拉了拉衣襟,堆满笑迎了上前,待走进了,发现是马车,畏缩着停下脚步,拉着女童转身就躲。
女童被妇人牵着,扭头回望。灯光昏暗,赵寰没看清女童的脸,只看到她那双黝黑双眸里,惊恐无助闪过,紧紧拉住妇人的手,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巷子里,接连二三响起了脚步声,以及关门闭户的声音。
寒寂跟着看得一愣一愣,他脸沉了下来,道:“贫僧下去劝一劝,这般冷的夜里,不顾着自己,总得顾着孩子吧。”
赵寰瞥了寒寂一眼,寒寂迎着她那道幽暗的目光,低头立在那里就没动了。
周男儿回转到了马车门边,赵寰吩咐道:“你把钱袋拿上,前去送一送。”
周男儿应是,亲卫跟着上前,与她一起拿起车厢角落放着的布袋,一起离开。
早在上车时,寒寂就看到了周男儿身边的布袋,原来里面是装着银钱。
看来,赵寰对羊角巷的情形心中有数,早早准备好了钱。
寒寂呆了呆,重又坐回了回去。他抹了把脸,脑子总算恢复了些清明,情绪低落地道:“你说得对,百姓过得好不好,看最底层百姓在做什么就行了。普通寻常与富贵人家能撑一撑,穷人最先撑不住。”
他见赵寰一直沉默,沉吟了下,宽慰道:“贫僧还是想去劝解她们一番。想想法子,撑一撑总会过去。”
赵寰总算淡淡开了口:“如何劝?讲经书里的大道理,还是人世间的大道理?听完了大道理,豁然顿悟,明日就有了粮食饱腹,有了柴禾取暖?”
寒寂噎住,怏怏没有做声。
赵寰嗤笑,“少说废话,多做实事。我一贯的主张是,若是帮不了他们,少干涉,少说空话。大道理与规劝,反倒给他们多添了层道德的压力。平时只能到处寻些粗活脏活糊口,所赚到的大钱,绝大部分用于吃,其余部分用于穿衣,冬日还要多加一份柴薪取暖的花销。一旦粮食涨价,对他们来说就等于灭顶之灾。仓禀实而知礼节。并非只是穷人,再这般下去,普通人家也会撑不住。这些混账,他们聪明得很,对此一清二楚。民心垮了,民也可以变成乱兵。”
寒寂神色凝重起来,道:“后日大粮商们会来天宁寺,你可要前来听一听?”
赵寰算了一下,道:“我有空就来,你只管按照安排好的来,我这边别管。”
寒寂点了点头,见赵寰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劝道:“能早些察觉,能拦着一些,总不至于太坏。”
赵寰揉着眉心,道:“我没想他们,他们还不配。我先前看到巷子里的妇人出来做皮肉营生,考虑在这一带开办学堂。像是先前的女童,进学堂读书,除了有个干净的地方长大,哪怕她们没投好胎,也有机会改变以后的运道。另外,必须有女郎中,专门到如羊角坊这些地方来,免费给妇人治病。我回去安排一下,抽调太医院女郎中轮值来义诊,诊金与药钱,由朝廷支付。”
寒寂知道赵寰缺钱,这些都是大笔的支出,朝廷的官员哪怕不敢明面反对,私底下也会不满。
穷苦人家本来就看不起病,妇人能免费治疗,男人也一样需要。
寒寂便委婉提了,赵寰苦笑,道:“其他穷人,太医院经常会义诊,虽说能轮到的不多,但总归是在做。她们得了妇人的病,除了穷舍不得去看,还多了层难以启齿。得病之后,就靠着熬,自生自灭。不过,你说得对,这件事要做,但不能朝廷出面。我想想啊,得要有人牵这个头,做个慈济会,放在妇婴部下面。朝廷补贴一部分,大部分的支出,来自于好心人的施舍。”
她转头看向了寒寂,突然笑了起来,道:“寺庙僧尼心怀大慈,普渡天下,就你们了!”
寒寂无语,道:“听你话中的意思,以后寺庙的一部分收益,直接归到慈济会去了?这压根就是左手转右手,朝臣也无从反对,真是狡猾!”
寺庙上交的收益,原本就不稳定。从有钱香客供奉的大笔香火银,直接转到慈济会,不经户部之手,朝廷的官员也没话说。
周男儿与亲卫回来了,赵寰拿了角落的宫灯递给她,道:“挂在巷子口去吧。”
寒寂不解,周男儿挂好了灯上车,马车离去。他回转头看,不禁心中一热。
那盏宫灯,在路口发着些许的光。虽暗,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安慰,温暖。
周男儿也在回头看,马车转过弯,那盏灯消失在了视线里。周男儿垂下头,掩去了眼眸里的泪光。
赵寰将红泥小炉推过去了些,道:“冷吧,你快暖和一下。”
周男儿道了谢,将手放在炉上取暖,道:“我穿得厚,不冷。先前我去送钱时,看到他们的日子,唉”
赵寰微笑道:“有了钱,就能将这个冬日勉强对付过去。待到开春后,就不那么冷了。”
周男儿咬了咬唇,低声道:“可是,还有明年冬日呢。”
赵寰道:“明年啊。粮食便宜了,他们就能好过些。”
周男儿松了口气,想到他们感恩戴德的模样,难过地道:“我只进去了一两户,其他都是将钱袋从破门缝里塞了进去。那一两户,米缸里就几把粗粮,得要数着米面下锅了。”
赵寰静静望着黑夜,沉默不语。马车驶出羊角坊,经过平民小吏居住的榆钱巷。
巷子口的馄饨铺子还开着,赵寰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熟悉的人影,她脑子一动,忙叫了停车,对寒寂道:“你且等一等。”
赵寰下了车,疾步匆匆走上前,扬声叫道:“叶郎中。”
叶郎中听到熟悉且陌生的声音,她怔了下,难以置信回头一看,赶紧恭敬见礼。
刚要开口问候,赵寰朝她摆了摆手,她话便收了回去,瞄了眼一旁停着着的马车与亲卫,局促不安地立在那里。
赵寰笑道:“我听说这里的馄饨好吃,便赶着来吃口新鲜的。”
馄饨就要热气腾腾吃,买回宫去就软成了一碗面片肉汤。张氏馄饨在周围一带很有名气,不乏有达官贵人亲自前来吃一碗。
叶郎中一听,顿时与有荣焉将赵寰往铺子里迎,道:“开铺子的张娘子,夫君儿子都没了,与下官”她见赵寰不欲公开身份,忙改了自称:“我们在临安时,同住一条巷子,又一同来到了燕京城。张娘子与婆婆在这里重新开了摊,北地寒冷,夜里在外面实在扛不住,就赁了间铺子。别的不敢吹嘘,张氏铺子的馄饨,至少干净,食材新鲜得来,从不偷工减料。”
寒夜客人少,铺子的馄饨卖得已没剩下几只,张娘子与婆婆方氏正在抹桌案收拾,准备关门。
张娘子转过头,见刚离开的叶郎中领着赵寰进了屋,忙放下抹布,迎了上前。
叶郎中拉着张娘子,道:“这是赵娘子,先前你说还有几只鲜葱馄饨”她话在舌尖一转,紧张地看向赵寰,问道:“鲜葱馄饨可好?”
赵寰见叶郎中慌乱得语无伦次,按了按她的肩膀,对同样不安看着她的张娘子笑道:“剩下什么就煮什么,我不挑食。”
“哎!”张娘子应了,招呼赵寰坐,拿着抹布将干净整洁的长案再用力抹了抹,急匆匆去了后面的灶房。
方氏本来想上前询问叶郎中为何又回转来,被张娘子一把拉着往后走去。她见到亲卫与周男儿跟了进来,倏地不敢多问,脚步打跌随着张娘子去了灶房。
叶郎中立在了长案前,赵寰指了指对面的长凳示意她坐,随意问道:“你住在这里?”
叶郎中忙答道:“是,我与张娘子一起来到北地之后,打听到附近热闹,邻里之间好相处,房屋赁金也不贵,就在这里住下来了。”
末了,她真诚补充道:“还是多亏得朝廷允许女人考科举,我来到北地后,考上了太医院的女医。有了俸禄,朝廷补贴一部宅子的赁金,我才住得起。张娘子也一样,以前她在南边的手艺好,做了多年的买卖,却连间宅子都买不起。赚的那点辛苦钱,都被官府巧立各种名目收了去。”
大宋的地方赋税花样百出,百姓养头牛,牛也要交税。甚至牛死了以后,官府还要强令其继续交税。
一道一路的大员,背后都有势力。朋党争得虽厉害,但他们对这种事情,都心照不宣保持缄默。
谁都不干净,也就别互相弹劾了。
赵寰唔了声,问道:“张娘子的铺子,可有人来巧立名目乱收税?”
叶郎中答道:“燕京脚下,倒没人敢来。只一些帮闲混混,偶尔来白吃一碗馄饨罢了。多了也不敢来,告官他们也害怕。开门做买卖,图个和气生财,一两碗馄饨倒损失得起,当做花钱买个平安了。就只是”
她的神色为难起来,最后一咬牙,还是如实说道:“张娘子说,最近的米面都贵了,馄饨本钱一天天见长。还有那熬汤的老母鸡,比前两个月足足贵了三十个大钱一只。铺子都是做老主顾的买卖,他们最近常在说,手上的银钱不经花,米面肉都贵了,涨价他们也吃不起。张娘子脑子灵活,就分了两种馄饨卖,一种是杂面馄饨,比白面馄饨便宜一个大钱一碗。老母鸡贵,就买了那猪骨来熬汤,猪骨便宜些,能再便宜两个大钱一碗,丰俭由人。”
牲畜只喂草长不肥,要混着五谷杂粮喂。粮食一涨价,会连着农牧牲畜都受影响。
赵寰心下了然,附和了两句,问道:“你在太医院当差,家务谁操持?”
叶郎中抿嘴笑了起来,道:“我家夫君炒茶的手艺还过得去,临安种茶,春秋收茶时,能去赚些钱。到了燕京,找不到活计干,他识字懂算账,就到了铺子去寻账房先生的活计。这账房都是东家信得过之人,他一个外乡人,谁家铺子敢用。有间铺子要他从学徒学起,这学徒没钱拿不说,五年八年,都不一定出得了师。我想着自己能赚钱养家,就让他干脆留在家中操持家务,看管着儿女了。”
赵寰笑吟吟道:“这倒也好,家中雇个粗使,也要花钱。自己亲自管着,总会安心些。”
叶郎中笑着说可不是,道:“说起来也巧,以前我们巷子啊,还有个叫汤福的。那时他突然离开了临安,官府三天两头来找他,我夫君还亲自碰到了禁军班值来抓人。当时我们就在猜,汤福定是北地的人。后来到了燕京,我果真遇到了他。哎哟,看到他安稳到了北地就放心了,我们约着到了馄饨铺子,好生聚了一场。能在燕京相聚,大家的日子都比以前过得好,真是值得庆贺的大事!”
“可不是巧了。”赵寰眉毛微挑,问了几句在燕京过得还习惯,叶郎中一一答了:“习惯,就是冬日冷一些。冷也无妨,屋子里烧了炕,只要不出门,比南边的屋子还要暖和。主要是,官府拿人当人看,不用担心早上一睁眼,又多出摊派的徭役,丁税。”
馄饨煮好了,张娘子端着送了上来,拘谨地立在了一旁。
碗里的馄饨是白面皮,看来,杂面馄饨比白面卖得好一些。
百姓手上,真是没余钱了。
赵寰舀了只馄饨尝了,葱香肉弹牙,再喝口看不到一点油腥的清鸡汤,鲜掉眉毛。
连着吃了两只,赵寰夸赞道:“这馄饨真不错,凭着你这份手艺,在哪里都不愁没饭吃。”
张娘子虽不清楚赵寰的身份,姓赵在燕京城的娘子,大多都是赵氏皇族。晚上带着护卫出来走动的,不是将军就是朝廷大官。
得了赵寰的夸赞,她待人又温和,张娘子长长舒了口气,那份紧张消了大半,话语就变得多了起来,道:“多谢娘子夸赞。我这份手艺,也没甚了不起之处,主要是在诚,本本分分做买卖,赚点辛苦钱罢了。”
赵寰道:“只一份诚,本本分分做买卖,已经超过了八成的铺子。再加上手艺,你的买卖不红火也难。”
张娘子被夸得笑开了花,眉飞色舞道:“婆婆担心我膝下无子,这份手艺就得断了,让我去惠慈院领个儿子回来养。以后将手艺传给他,也能给我养老送终。养孩子我怕麻烦,打算就寻个本分忠厚的徒弟,教给他做下去就是。先前我就在同叶郎中商议此事,她在外面行医,见的人多,托她给我寻摸寻摸呢。”
北地的孤儿弃儿,都送到了各州府的惠慈院。惠慈院的花销,由妇婴民生衙门负责。
叶郎中道:“我倒有好几个人选,都是些没了倚靠的妇人。张娘子与方婶子都是女人,找个女徒弟,方便些不说,同为女人,顺道也能帮衬她们一把。”
铺子内豆大的烛光摇晃,屋内暖融融。赵寰吃完馄饨,也看完了叶郎中,将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她们闲话家常,脸上的笑容,让赵寰沉闷整晚的心,渐渐变得温暖的同时,又重新多了份重量。
她要守住她们的希冀与盼头,让她们能过得更好。有了能力之后,能帮助其他不幸的女人们,薪火相传。
次日,赵寰收到了尚富贵与姜醉眉他们的来信,她思索了一整天,做好了安排。到了寒寂请粮商们到天宁寺这天,她无声无息离开皇宫,去了寺里。
到了天宁寺,赵寰也没露面,只在屏风后听他们聊了片刻,就去了后山赏梅。
山上梅花不知人间疾苦,自顾自盛放。白雪尚未消融,衬着姹紫嫣红的花,美不胜收。
梅林的西北角修了座亭子,坐在亭子里,便能将整座梅林尽收眼底。赵寰吩咐将亭子帷帘垂了三面挡寒,余下的一面,卷了大半上去。在角落摆着熏笼,红泥小炉里煮着茶,暖烘烘烤着,坐在铺着皮裘的椅子里吃茶赏梅,倒也舒适惬意。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寒寂脸色不大好,急匆匆来了亭子。他一进来,鼻翕就动了动,看向赵寰手中的杯子,瞪着她道:“你还有心情吃酒?!”
赵寰笑着朝他举杯,道:“我为何就没心情吃酒了?吃酒赏梅,雅得很!”
寒寂没空与她说笑,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来,焦急地道:“你先前都估计错了,这粥啊,估计是施不成了!他们狡猾得很,决口不提有多少粮食,亦没一口回绝。绕着圈子与我打马虎眼,说是寺里要施粥,他们倒可以帮着凑一凑。可这凑的价钱,你猜他们要什么价钱一石?”
赵寰随口问道:“什么价钱?”
寒寂伸出手指头,愤愤道;“一石四贯,四贯呐,还是杂粮米面混着后的价钱!这些该死的奸商,口口声声说今年燕京遭了灾害,要从外面州府去运粮,运粮的运力贵,他们也没法子。运力贵,能贵到何处去?北地的官道,如今可是修得宽敞又平坦!贫僧估计,他们要不是发现了端倪,要不就是想趁机发大财!”
粮价从太.祖到宋徽宗年间,涨了差不多足足五倍左右。后来金人打进来之后,粮价飙升,拿到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粮食。
等到北地太平之后,粮价总算趋于了正常,回到了熙宁年间的价钱,一石米价,在两贯五百钱左右。哪怕是粮食昂贵的南边,一石米价,也不过在三贯五百钱。
赵寰慢吞吞道:“你是我的国师,他们正好借你的手,抬高粮食价钱。你这不是施粥,是布施给百姓的毒药了。他们这一手,玩得倒好。”
寒寂顿时脸色大变,焦急道:“那该如何办?”
赵寰倒了杯酒递给他,嫌弃地道:“你看你,还是国师呢,一点都沉不住气!”
寒寂忍了又忍,才没把酒杯掀了,朝她伸出手,怒道:“国师的俸禄拿来!”
赵寰从放在桌上的荷包里,掏出一颗松子糖,放在了他的掌心。
寒寂扬起手欲砸,看到案几上装糖的荷包,神色微黯。
赵寰极少吃酒,在心情极度不好时,会吃糖。
如今她的荷包,已经空了。
砸到一半的手,又收了回去,将糖塞嘴里吃了,嘀咕道:“丢了可惜,连颗糖的俸禄都没了!”
赵寰煞有其事点头,“嗯,你说得对。”
寒寂偏头上下打量着赵寰,疑惑地道:“你究竟吃了多少酒,是不是已经醉了?”
赵寰抬眼,迎着他的打量,道:“我就是醉了,也照样收拾你他们,他们!”
寒寂气得要翻脸,冲着她直咬牙:“定是醉了,醉了!”
赵寰抿着酒,缩在皮裘里,懒洋洋道:“我真没醉。早就对你说,急中会出乱吧,你还不信。他们说要从外地去运粮,先前我就听到这里就离开了。且听我给你分析啊,你不能只听他们给你漫天要价,要去仔细琢磨这句话。外地州府,哪个州府?是开封府,还是相州府?北地最大的常平仓,在燕京城!燕京城的常平仓里面,将粮食全部拿出来,也不够你连着施粥。周围的州府,更拿不出你要的粮食。且真缺粮到燕京他们弄出来的地步,开封州府的粮价,会跟着一起涨上去。运到燕京的价钱,四贯可不够。”
百姓手中能卖的粮食少,粮商们手上的粮食,大部分来自常平仓出陈粮,粜新粮。
寒寂听得目瞪口呆,道:“你究竟是不是人!就这么几句话,你就能听出这般多?”
赵寰没理会他,笑眯眯问道:“你可知道,有个地方的粮食,只要五百钱一石吗?”
寒寂浑身一震,脱口而出道:“金国!”
前两年,金国的粮食只要三百文左右一石。这两年打了败仗,粮食价钱才涨了些。
金国的百姓,都是贵人的奴隶。奴隶一穷二白,金国贵族赚不了他们的钱,粮食价钱就便宜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寒寂呐呐道:“可是,金国哪来那么多粮食?”
赵寰道:“他们的人口少,黑土地撒上种子就能成活,金国往北,地大到你无法想象。奴隶的命,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没粮吃,饿死也就饿死了。将粮食拿来弄乱得燕京,北地内乱,对他们来说才是要事。打仗是打不过,除非内乱。就像是以前的大宋那样,不等他们打,官员守将,自己先将自己打败了。你可记得熙宁年间王荆公当年的变革?”
寒寂叹了口气,辽国的皇帝混账,大宋的皇帝与官员一起混账。
当年王安石在熙宁年间主持的青苗法,市易法,三舍法等变革。北地的科举,与王安石的科举变革有相同之处。
王安石提出,废除明经科取士,进士科以经义与策论为主,增加律法考试。整顿太学,设置医,武,律学等学府。
可惜,大宋朋党之争太过厉害,王安石最后惜败。且不提他变革的好坏,后来对只要涉及到熙宁变革的官员,全部贬的贬,罢官的罢官。
朝臣只顾着争权夺利,与法度的好坏,已经全无关系了。
西夏的新皇帝李仁孝,金的完颜宗望,他们都是聪明人,对大宋的喜好内斗,看得比大宋朝堂的官员还要透彻。
赵寰扬首喝完了杯中酒,将酒杯投掷道案桌上,沉声道:“西夏肯定也有一份,加上燕京的奸贼,狗东西,想要里应外合,做梦!我已准备好了,这次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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