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一个眼生的宫女摘了大捧石榴花给唐昭昭送来。
她解释道:“你同乡托我给你的。”
唐昭昭没接。
仲夏时节,石榴花期可以长至两月,做胭脂也不急于一时。
也许是有特地嘱咐,见唐昭昭不收,宫女顺势就收了回来。
她继续道:“你大伯一家在西北边境过得很好,让你不要担心。”
唐昭昭忽而睁大杏眼,似乎不敢置信。
但宫女明显不知道其中的意味。
她还带着些羡慕情绪:“说是你族兄还当了个小官呢,昭昭,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唐昭昭扯扯嘴角:“是。”
宫女传完话,原样抱着一篓石榴花离开了。
回到院里,见到屋檐下阴干的胭脂,唐昭昭才猛地发觉其中的不对。
她愣愣的神情引起了观众的注意。
没认真看直播的观众迷茫了。
【怎么了?】
【是那几罐胭脂出现问题了吗?为什么要盯着它们?】
也有观众极为惊异。
【咦?昭昭居然发现了吗?】
他们好心为其他人解释。
【昭昭用石榴花做胭脂这事只有周围人才知道,那程衍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事的?】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所有人顿时恍然大悟。
【承坤殿有人给程衍传消息!】
【而这其实早就出现了端倪。】
【来找昭昭的那天,程衍是怎么肯定昭昭第二日不上值的?他根本没跟昭昭证实过,直接就说要接她出去。】
——程衍收买了承坤殿的宫人。
得出这个结论的第一时间,唐昭昭匆匆关上房门和窗户以遮挡所有视线。
她神情不太好看地坐在榻上,指尖复杂地缠绕在一起,脑袋里的思绪似乎也一如这般纠结。
那宫人未必肯帮程衍做大逆不道的事,但给他传递些消息却是乐意的。
程衍显然没想瞒着这事,特意点出石榴花是示威。
提到她大伯和族兄是施恩,或许其中亦包含些威慑。
她的家人在程衍手上,她若是临时想反水,也得顾虑着她家人的性命。
如此一来,程衍的计划就多上了一份保障。
唐昭昭心头烦闷,脸上不由得也露出些许愁绪。
她将窗户微微揭开一条缝,警惕又不安地透过缝隙扫视外面,试图通过这种方法抓住程衍的耳目。
唐昭昭心中却是欣慰一叹。
程衍真是,又一次把反杀的借口递到了她手中啊。
这种步步紧逼的卑劣之徒,怎么能让她相信他是明君呢?
照程衍求全责备的性格,在对她提出要求时,他会再来找她的。
那时便是下手的绝佳时期。
若是程衍没来……
唐昭昭叹了口气,那便只能算他好运了。
这一刻,她实在痛恨自己的弱小和无能。
但不论如何,她得让他们知道她的“苦衷”。
自言自语一大段话着实太过特意。
唐昭昭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笔墨,可她这一世是不曾识字的。
次日,唐昭昭开始跟着识字的宫女认字。
没人多想。
识字的宫女更有可能做上有品阶的女官,有些野心的宫女们都认得几个字。
*
两月后,石榴花谢了。
唐昭昭独自一人在房里,她磨好墨,摊开纸,执笔便落。
“石榴花已经谢了,可是程衍仍未寻我。几处城池又闹了饥荒,前日有大人上谏请求开库赈灾,听说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但昨日大内侍又搬来整整一库房的金银珠宝。”
“南方交战已经快到两河之地了,西北边境的起义军也朝着京城步步紧逼。”
“皇上已经强征兵役。”
写到这里时,她手臂悬空、停顿片刻,方才重新下笔。
这次落笔,写起来却仿佛格外生涩困难。
“老少男子皆去前沿对敌,以户籍分编队。”
“妇女孩童为质,由当地的守卫军队看管,若是前沿多人叛变,就处理留守后方的妇女孩童。”
“百姓顾着家人不敢叛变,守卫为了不上前线则严加看管留守的妇女孩童。”
“皇上,这是拿所有百姓的性命去维护自己的权力啊。”
唐昭昭放下笔,眉目忧思,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又一月。
唐昭昭再次研墨。
“程衍昨日给我递了信,他们这几日与朝廷交战时遇着的,都是没有受过训练的兵。短短七日,朝廷死伤惨重。”
“皇上十天后庆生,送入京的庆贺物什价值千金的不知凡几。”
“各城太守上奏,妇女孩童自伐者比比皆是。”
唐昭昭放下笔,泪水糊了纸墨。
七天后。
皇上即将庆生,朝廷顾不上前线交战,攻势缓和,南北几方亦趁机休整,局势竟是难得的平和。
程衍竟然大胆地再次进了京、入了宫。
他紧紧盯着唐昭昭:“昭昭,你要帮我们。”
程衍卑鄙地用了“我们”两字,他此时不是在帮他自己求,他是在帮天下百姓求。
唐昭昭低着头沉默不语。
她心说:好在,他来了。
程衍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不妨碍他循循善诱。
“他们把百姓推了出来,没接受过训练的百姓完全不敌凶悍的骑兵,百姓是去白白送死啊。”
他双手紧握唐昭昭的肩头。
“昭昭,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唐昭昭双目含泪地看向他时,程衍轻声说道:“你帮我们,杀了他。”
与片刻前的激动狰狞相比,他此时的声音飘飘然地透着些憧憬。
“杀了他,那些无辜的百姓便可以回家了。”
“我明日再来见你。”
见唐昭昭咬着下唇不说话,程衍竟也不急,他甚至善解人意地给了她一晚考虑时间。
这一晚,唐昭昭又铺了纸墨。
“我从小便知,大伯一家不喜欢我,巷子里的其余同辈笑我没有爹娘、不乐意和我玩在一起。爷爷奶奶去世后,便再没人会顾着我了。”
“我一直一直,都在盼望着有一个人能待我好。我知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喜欢一个人,所以我便先百般千般地对其他人好。”
“做着做着,我好似就真成了这么一个人。我不忍心见人挨饿,不忍心见人牺牲,总以为好人会有好报。”
“卖饼的大娘总会给我一个大饼,可她死了。瑾心帮我上值,可是她也死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人,但他们也快要死了。”
“我想帮帮他们。”
唐昭昭话头一转。
“然,程衍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对以民作兵的朝廷军队,西北所向披靡。他们知道他们杀的是受到胁迫的无辜百姓,可他们心中更大的是权力是天下之主的位置。”
“南方不忍杀敌,于是处处顾虑、节节败退。要知道,此前南方可是人人都想投奔的地方啊。”
“程衍为人不堪、不顾百姓,我不能、也不想让他如愿。”
“至于皇上和大伯……”
“我愿以死谢罪,却仍觉不够……”
唐昭昭喃喃自语。
——只是可惜,我见不到石榴的下一个花期了。
*
第二日,程衍将一个瓷瓶递给唐昭昭。
“见血封喉。”
他没问唐昭昭是否同意帮他,似乎笃定唐昭昭不会拒绝他一般。
唐昭昭接过瓷瓶,她低声问道:“你会比他好吗?”
程衍一愣,继而坚定地说:“会的。”
“他救了我,可我要杀他。”
说完这句,唐昭昭潸然泪下,她蹲下身捂着嘴,生怕自己的哭泣声传出去。
整个人哭得不能自已。
见她这般,程衍也不好径直离去。
他蹲在唐昭昭身侧,安慰道:“至少,有更多人能活下来了。”
片刻,唐昭昭心情平复后,她站起时,身子晃了晃似乎就要倒在程衍身上。
程衍顺手扶了一把。
唐昭昭的手便就势塔在了他的肩上。
她探出袖中锋利的簪子,猛地往程衍喉中刺去。
在程衍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唐昭昭垂眸说道:“见血封喉。”
一支簪子不至于让程衍束手就擒。
加上毒就不同了。
唐昭昭无辜地想: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送来的,也许是南方那个挂帅吧?
虽然确实是她故意往人家细作的面前去问有没有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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